曾國藩第一部||血祭
二 出兵前夕,曾國藩親擬檄文

    楊江一帶頭,其他紳商都跟著捐了些,幾天之內,居然募到了九萬兩銀子。各種規格的
大炮近日內陸續運來一百座,曾國藩將銀子撥到各營,命令作好啟程準備。
    看著水陸各營人馬這些日子來忙著擦磨刀槍,發放軍備,搬運糧草,修繕戰船,一派熱
火朝天的戰前繁忙景象,曾國藩心裡又興奮又激動。已是午夜時分,蒸水和湘水交匯之處的
石鼓嘴下,臨時搭起的修造廠裡,仍然燈光明亮,爐火熊熊。清脆的金屬撞擊聲,一聲聲傳
進趙家祠堂。曾國藩站在頂樓上,深情地向石鼓嘴方向望去,似乎看見了從鐵砧上飛濺的火
星,看見了圍觀湘勇紅通通的笑臉,一時心潮起伏難平。
    曾國藩生性穩重,不是那種情感易起易落的輕薄人。自從跟著唐鑒研習程朱理學後,更
是自覺要求為人處世、辦事治學,多用理智,少用感情,他崇拜,也模仿學習那種從容鎮
靜、藏大智大勇於胸中而不露聲色的古代名相風度。然而今夜,一顆心卻像走火入魔樣地不
能安定。他點燃一支香,閉著眼睛,盤腿坐在床上,努力想象著當年謝安在淝水之戰前圍棋
賭墅,得捷報後圍棋如故的那種超人理智,強制自己安定下來……
    是的,曾國藩有千百條理由興奮激動。從「勿言一勺水,會有蚊龍蟠」到「猶當下同郭
與李,手提兩京還天子」到「樹德追孔孟,拯時儷諸葛」,從少年到青年到中年,一種渴望
建大功大業,做非常之人的理想,一直貫穿著他的一生。但過去,這種理想只流露在詩文
中,間或也流露在與至親好友的書信談話中。這些年來,官運雖亨通,究竟沒有大功勳。今
天,經過一年來忍辱負重、含辛茹苦的組建、訓練,他的手中已有水陸二十營一萬湘勇,加
上長夫在內,將近二萬。他是這支人馬名符其實的統帥,只等他一聲令下,水陸兩路並進,
旌旗蔽空,戰艦如雲,真可謂浩浩蕩蕩、威風凜凜。今後,他將親自指揮這支人馬,殲滅長
毛,收復失地,做郭、李、諸葛的事業。三十年來的理想,今朝一旦成為現實,這個從荷葉
塘走出,沒有祖業和靠山,全憑自我奮鬥的農家子弟,心情是何等的感慨萬端!
    此刻,他想起蟒蛇精投胎的傳說,想起陳敷的預言。公侯將相,真的已是指日之間的事
了!當年的文弱書生,真的已是扭轉乾坤的巨人了!
    此刻,他也想起長沙市民「曾剃頭」的咒罵,想起鮑起豹、鄧紹良的驕橫,想起忍氣吞
聲、移師衡州的痛苦。現在,這支湘勇已經建起來了,馬上就可以打勝仗,揚眉吐氣了!天
下人即將看到,他曾國藩不是一個平庸的人!
    此刻,他還想起皇上的殷殷廑注,想起恭王、肅學士的熱忱推薦,想起鏡海師以一生名
望為之擔保的極端信賴,渾身熱流滾滾。「我沒有辜負你們的厚望,我曾國藩將是拯世濟民
的郭子儀、李泌!從此以後,將以頻頻捷報報答你們的知遇之恩!」曾國藩幾乎要從心底裡
呼喊出來。
    南國暮冬之夜,天氣仍然寒冷,今夜曾國藩卻渾身燥熱,他解開舊棉袍上的布扣子,心
裡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慰。遠處傳來一陣馬嘶,是值夜的馬伕在添加草料。「馬作的盧飛
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幾百年前辛稼軒的長短句,彷彿
就寫的此時他的心情。而曾國藩比辛棄疾幸運,他不必發出「可憐白髮生」的悲歎,他正當
年富力強,就可建轟轟烈烈的功業!
    「這樣一場堂堂正正的討逆之戰,出兵前夕,應當有一篇檄文!」由辛棄疾的詞,曾國
藩忽然想到了駱賓王的《討武氏檄》。當年那場頃刻潰敗,不起任何作用的徐敬業的討伐,
本該早被歷史淘汰,就因為有駱賓王的那篇檄文,才使得一千多年來,人們談論不息。自己
這次奉旨討伐,必將取得勝利,決不是徐敬業起兵所可比擬的,應當有一篇比《討武氏檄》
更好的文章!它要以斑斕的文采,宏大的氣魄,傳神的文字,鏗鏘的聲調,伴隨著這場震古
爍今的戰爭流芳百世,讓後人在讀這篇檄文時,緬懷前人的豐功偉績。
    曾國藩覺得前代檄文雖多,但除駱賓王那篇外,都非好文章,那是因為都是捉刀者所
為。一個以咬文嚼字為職事的文人,怎能有三軍統帥那種吞吐天地的氣概和旋轉宇宙的雄
心。這篇文章當由自己親手執筆!
    是的,曾國藩本來就是個作文的高手。進翰苑之初,他便跟著梅伯言,入了桐城派的藩
籬,對姚鼐的古文很喜愛,並贊同姚鼐的古文理論。曾國藩刻苦鑽研古文的寫作。幾年之
間,他便名重京師,求其作文者絡繹不絕,連房師季芝冒的詩集付梓,都請曾國藩代為作
序;士人以求得曾國藩一篇文章為光榮。曾國藩深受姚鼐的影響,喜氣勢浩瀚、瑰偉飛騰、
雄奇壯大的陽剛之美,作起文來,氣勢充沛,聲光炯然。但他才思並不敏捷,每作一文,都
要搜腸刮肚地冥思苦想,有時弄得精疲力竭,寫好後,改而又改,直到他滿意的時候,才拿
出來給朋友們看。這最後改定的文章,往往得到文壇的很高評價。但過去所作的數百篇文
章,跟將要寫出的這篇檄文相比,算得了什麼!曾國藩想,那些詩序、文序、壽序,那些墓
表、墓銘,要麼是借題發揮,要麼是無病呻吟,要麼是礙不過情面而言不由衷,即使寫得再
好,也不過只是一篇好文章而已,它決不能跟這篇檄文相比。這篇檄文可以振作士氣,贏得
人心,威懾敵人,瓦解脅從。它的作用,甚至能超過一支雄師勁旅,不然自古以來,何以有
「傳檄定天下」之說呢?在這樣的檄文面前,一切文人之作都將顯得軟弱無力、黯淡失色。
而這篇檄文,今天卻要出自於一個三軍統帥的筆下!這尤其使曾國藩激動不已。古往今來,
檄文何止千百,有哪篇是統帥自己寫的?沒有!三軍統帥親擬討賊檄文,就憑這一點,也將
以史無前例的榮耀記之於史冊!
    曾國藩越想越興奮,他熄滅香頭,走下床來,挑亮油燈,拿出湯鵬所送的荷葉古硯,用
道光帝御賜徽墨磨出一硯濃汁,選一張細密綿軟的上等宣紙,握一管兼毫湖筆,迅速地寫出
檄文的題目:《討粵匪檄》,然後離開書案,在房間裡背手踱步打腹稿。
    油燈一閃一閃地跳躍,照著他疲倦而亢奮的長臉,照著他寬肩厚背的身軀,一會兒把影
子拉得長長的,映在牆壁上,如同一根竹竿;一會兒又是一大片陰影,把半邊屋都遮了,如
同起了半天烏雲。「這篇檄文一定要超過《討武氏檄》。」曾國藩想。他試圖不落駱賓王的
窠臼,設計了幾種不同的佈局,但比來比去,都不如駱賓王的好。無奈,只得步駱氏後塵,
先來罵一通討伐的對象。剛提起筆,他又感到困難。駱賓王對武則天熟,武氏許多把柄都在
他的手裡。但曾國藩對洪秀全、楊秀清一無所知,對長毛也不甚清楚。在被長毛俘虜的半天
中,他也只感覺到長毛的兇惡,恨朝廷命官,但並沒有親眼看見他們做過什麼壞事。不過,
長毛畢竟是可恨的,那天倘若沒有康福來救,頭早就被砍了。不管怎樣,長毛都是強盜之
列,必須痛罵一頓,以激起國人的仇恨。他提筆寫起來。寫好一段後,又反覆斟酌字句,塗
來改去,最後自己覺得滿意了,才輕聲念出來,看看抑揚頓挫、高低緩急的聲調如何:
    為傳檄事。逆賊洪秀全、楊秀清稱亂以來,於今五年矣。荼毒生靈數百余萬,蹂躪州縣
五千餘里。所過之境,船隻無論大小,人們無論貧富,一概搶掠罄盡,寸草不留,其擄入賊
中者,則剝衣服,搜括銀錢。銀滿五兩而不獻賊者,即行斬首。男子日給米一合,驅之臨陣
向前,驅之築城浚濠;婦人日給米一合,驅之登陴守夜,驅之運米挑煤。婦女而不肯解腳
者,則立斬其足以示眾婦。船戶陰謀逃歸者,則倒抬其屍以示眾船戶。
    讀完這段後,他覺得聲調還可以。近來,曾國藩在軍務之暇,悟出了許多人世訣竅,他
把這些訣竅歸之為「八本」:「讀書以訓詁為本,作詩文以聲調為本,事親以得歡心為本,
養生以戒惱怒為本,立身以不妄語為本,居家以不晏起為本,做官以不要錢為本,行軍以不
擾民為本。」他有時想,待長毛平定之後,在老家再蓋一棟房子,這棟房子裡典藏皇上的封
誥和賜物,以及自己這些年所寫的奏折底本、詩文日記和家中的圖書,就將這棟房子命名為
「八本堂」,把這「八本」之說刻在堂上,讓它與皇恩和文冊一起,傳給子孫後代,永保曾
氏家道興旺。內容和聲調都使他滿意,曾國藩繼續寫下去。
    他想起去年出山前與郭嵩燾的對話。對!必須打起衛道的旗幟,以衛道保教來爭取人
心,特別是要激起普天下讀書人的公憤。
    曾國藩寫道:
    士不能誦孔子之經,而別有所謂耶穌之說、《新約》之書,舉中國數千年禮義人倫、詩
書典則,一旦掃地蕩盡。此豈獨我大清之變,乃開闢以來名教之奇變,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
於九泉,凡讀書識字者,又烏可袖手安坐,不思一為也。
    他覺得這段寫得很好,很有力量,是自己心中感情的真切流露,也為天下斯文之輩說出
了久蓄於胸的義憤。接下去,曾國藩再將洪楊燒學宮、毀孔子木主,污關帝岳王之像,壞佛
寺道院城隍社壇等話寫了一段,他要以此激起全社會對太平軍的仇恨。最後,曾國藩宣佈自
己「奉天子命,統帥二萬,水陸並進,誓將臥薪嘗膽,殄此兇逆」,並號召各方人士支持
他。對這些人,或以賓師相待,或將奏請優敘,或授官爵,而反戈者將免死。如果誰「甘心
從逆,抗拒天誅」,那麼「大兵一壓,玉石俱焚」。
    全文寫完後,曾國藩通篇再讀一遍,讀著讀著竟大感失望了。這篇寫成的文字,與他盤
腿坐在床上所想的那篇檄文,相差太遠了。無論從氣魄上,還是從行文上,都比駱賓王的
《討武氏檄》大為遜色。「超過」雲雲,從何談起!既缺乏「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
變色。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的氣勢,又沒有「言猶在耳,忠豈忘
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的悲憤,更沒有「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那樣震爍千古的結尾警句。曾國藩翻來覆去地修改了幾遍,一直到雞叫,仍不能滿意。他無
可奈何地歎道:「看來這檄文,已讓駱賓王登峰造極了,後人竟無可超過。」說罷又搖搖
頭,不服氣地想:世上哪有不能超過的事!昌黎說「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
莫非我的氣勢不如駱賓王?駱賓王不過一文人,自己堂堂三軍統帥,反不如他!曾國藩百思
不解,直到遠遠近近的雞一齊叫起來,天已蒙蒙發亮,他才疲倦地放下筆,動手前的那股激
奮情緒已消失大半了。
    檄文寫好後,曾國藩命大量謄抄,四處張貼,務使鬧市僻壤,人人皆知。辦好這件事
後,曾國藩又開始考慮另一件大事。
    水陸兩支人馬,加上伕役在內近二萬人,一旦開出衡州,全力以赴的事,必將是行軍打
仗。曾國藩想,自己的主要精力也將要擺在克敵制勝方面,因而必須建立一個類似朝中內閣
那樣的機構,處理諸如發放文書、調配糧草銀錢、采買軍需給養等日常事務。這個機構以供
應糧草為主,曾國藩給他取名為糧台。糧台下設八個所。文案所負責處理上下左右往來文
書;內銀錢所負責調配安排湘勇內部水陸各營的銀錢;外銀錢所負責收發朝廷及各省各地
撥、援、捐等銀錢;軍械所負責采買隨軍所用的各種器械,如軍服、帳篷、馬匹等;火器所
專門負責采買以大炮為主的各種火器;偵探所負責情報偵探、軍報傳遞;發審所負責處理勇
丁內部及勇丁與百姓之間發生的各種沖突案件;采編所專門采集編輯湘勇官兵忠義孝悌的材
料上奏朝廷,以便獎掖忠良,激勵士氣;糧台委託黃冕、郭昆燾為總管;同時,還在衡州設
一捐局,接納各地紳商的捐助,此事便委託給內兄歐陽秉銓。
    不久,衡州、湘潭兩處船廠稟報,已建成快蟹四十號,長龍五十號,舢板一百五十號,
又建造一艘特大的船,名為拖罟,以五六只船拖著前進,作為曾國藩的座船,同時還改造民
船數十號,雇民船二百余號,以載輜重。到了咸豐四年正月底,各個方面的準備工作,在周
密的安排下,都大體就緒,曾國藩心裡松了一口氣。這時,朝廷又下達一道緊急命令,令曾
國藩沿湘江北下,兼程赴援武漢。曾國藩決定正月二十八日由衡州啟程。
    二十七日下午,曾國藩想起明天一早就要誓師北進了,心情無論如何也難以平靜。他焚
香盤坐在床上,閉目凝神,半個鐘點後,心緒漸漸安靜。於是他請羅澤南過來品茗對弈。羅
澤南前些日子又恢復了一營營官之職。經過那次挫折後,羅澤南變得更加老練深重了。金松
齡的營官一缺,則由曾國葆代理。在平時的相處中,曾國藩對羅澤南,與任何人都不同,總
以一種亦師亦友的態度對待。空閒時間,二人常在一起談些學問上的事。在對程朱理學的研
究方面,曾國藩常自愧不如羅澤南。
    曾國藩與羅南澤一局未終,親兵進來稟報:門外有個年輕的讀書人來訪。曾國藩一向謙
卑抑己接待來訪音,尤其是讀書人。他吩咐收起棋盤,傳令立即接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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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東西網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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