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響
海棠之花

    像海棠那樣情緒昂揚,滿枝鮮花盛開的樹,在普遍為人所知的花樹之中,如果要找
同類,那麼也許就是「連翹樹」了。比起連翹的萌黃來,海棠花是淺紅的,真可以說是
女人之花。比起梅花,比起櫻花,還有茶花、桃花,海棠花更豐滿,它散發出柔和的香
味,那是姑娘之花。
    幸子以姑娘的身份和大家一起去光則寺看花,到今年春天該是最後一次了吧,直木
一邊想著,一邊和家人們一起悠哉游哉地進了廟宇的柴門。門裡看得到大海棠樹,看樣
子還是含苞欲放的光景,可湊近一看,稀稀拉拉的花已經開起來了。
    光則寺內有一處日蓮教子弟「日朗上人」被幽閉的土牢,寺內還有鐮倉動物愛護會
所建造的「犬貓共同墓地」,春分時要舉行供養會。
    杉樹和竹子背朝著山,在海花古樹之前,站著個直木有些面熟的僧人。三言兩語地
和直木說了幾句話。
    「孔雀開屏可真漂亮哪。」直木說。
    僧人也朝孔雀轉過臉去:「孔雀經常逃跑,在老遠的地方徘徊著。由比濱周圍的房
子裡,老是打電話來說,孔雀到我們這裡夾了,快來接回去。還有人特地抱著孔雀送回
來呢。鎮裡人都知道是光則寺裡的孔雀。」
    「這種優點呀,只有鐮倉才有呀。碰到迷路的孔雀,不偷、不殺,也不玩弄。大佛
那邊的大街上,車多得連馬路都過不去,孔雀不危險嗎?」
    「也有半夜出來的呢。」
    「孔雀夜遊嗎,在春天……」直木笑了起來。
    現在,宮崎的秋末像鐮倉的春天。
    直木吃過晚早飯,從飯廳回了一趟房間,把一本小型的文庫本《古事記》揣在口袋
裡,下樓到總服務台。牆上掛著預定好的兩個結婚宴席的牌子。不用說,這是本地人的
結婚宴席,一打聽才知道,昨天、今天共四十五對新婚旅行的夫婦住進了旅館。聽說多
的日子,每天甚至要接納八十對新婚夫婦,直木聽了真是吃驚。並不大的旅館,八十個
房間,全給新婚夫婦占據了,簡直成了新婚夫婦的專用旅館。
    「上了年紀的人,一個人來住,真是太不識相了吧。」直木開玩笑地說。
    「哪裡的話。」管客房的人趕快否定。
    「慢慢的就要成累贅了喲,儘管自己不願意這麼想,隨著年事的增長,自己感到成
了自己累贅的時間多起來了。」
    冷不防說了一句,果然就如此了嗎?「自己成了自己的累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自己的老年,真的會有這種事嗎?直木只知道現在的事。自己說出的語言又回到自己的
心裡。其後的心理活動當然不會對旅館裡的人說。
    直木把鑰匙交給服務台,無心地抽了一支煙,上了二樓的大廳,在靠窗的椅子上坐
下。大廳比二樓的走廊要低,做成懸崖式的黃菊、白菊和紅菊,成了大廳的裝飾牆,花
兒盛開著垂下。他看到菊花前面,身披婚紗的新娘正在和家人、親戚們合影留念。沒有
看到新郎模樣的人,也許隨後就開始舉行結婚儀式吧。攝影師鑽進照相機匣的黑布裡,
箱式相機的三腳架,在直木的膝蓋邊擦來擦去。直木站起來,走出了旅館。
    被稱做「天使喇叭」的、一種熱帶樹的白花,那花形就像那名字似的。直木看到那
些花開在大門的邊上。他沿著筆直的河信步向下游走去。川岸公園內,種滿了鳳凰樹,
不久,忽地斷開了。柏油馬路也中斷了。接下去是鄉間小道。而且,這條汽車道,從小
戶的橋邊離開了岸,折進左面的村子(可說是宮崎市內的農村)。直木登上了大澱河的
河岸。荒草中有一條小路。
    這裡是赤江的港口吧。長年累月,河上游流下來的泥沙,在河口屯積了下來,水之
上露出的泥地一天天擴展開來,淤塞了河口與河對岸,有幾根小小的船桅桿,冷清地豎
立著。江戶時期,這裡可是江戶與關西連接海路的港口,船隻進進出出相當熱鬧,現在
連影子也沒有了。大澱河邊原來開著許多妓院和小菜館,戰爭時期,都在轟炸中燒燬了,
後來,這裡建起「川岸公園」,種上了許多鳳凰樹。從這個橘公園開始,到孩子之國,
仙人球公園,還有「日南海岸」的游覽道路,戰後,又種植了熱帶風格的植物,於是,
成了觀光游覽的好去處。直木現在看到的河口、港口和大海,沒有一點觀光的趣味。
    《古事記》裡的神話人物「伊邪那美命」說過:「吾至污穢之鄉,故吾淨吾身。」
他來到築紫「日向小門」地區的阿波歧原野,在河裡洗淨自身,「行祓楔之舉」。直木
就是想去看看那阿波歧原野,才出了旅館的。
    橘大道、橘橋、小戶鎮、小戶橋這些地名,都出自《古事記》,直到現在還有「阿
波歧原」那樣的地名。赤江港之北,阿波歧原之東,「一葉之濱」的周圍傳說就是伊邪
那歧命淨身的場所,原來都和神話有關。
    直木高中時就學過《古事記》,大正時期的學生,只有看神話,還能夠有個自由的
想法。不久,它也成了禁讀的書,譬如津田左右吉博士的《神代史的新研究》和《古事
記與日本書紀的新研究》,後來也成了學生們喜歡讀的書。高中生時代的直木,涉獵了
民俗學、考古學、神話學和比較神話學,並且和同窗好友一起暢談,還為了考察多次出
外旅行。
    就是這樣的直木,也從不曾想過伊歧那美命實有其人,也從未把「日向」的神話當
成歷史來相信。可是,「日本的神話是日本的神話」這樣一種想法,直木從來沒有改變
過。不管你如何尋求它和其他民族、其他國家的神話有什麼相似或者不同點,日本的神
話總歸是日本的神話。直木既不是神道家,也不是神話學者。
    以前的直木,不過是一個學生。只憑法學系學生的趣味和愛好讀書;後來,在公司
裡干了四十年,就懶得讀書了;戰敗後,日本神話研究有了什麼進展,有了何種解釋,
他常常只能從報紙和雜誌裡,撿拾一些零星片斷來讀一讀,等於什麼知識也沒有。學生
時代讀過的,聽到過看到過的,與其說模模糊糊地記得,不如說忘記的要多得多。揣在
上衣口袋裡的《古事記》,既沒有註釋,也沒有現代語言的解釋,就連他自己也懷疑是
不是能看懂。
    誰知退了職的今天,一想起出門旅行,最吸引他心的就是「神話之國」——「日向」
了。接下去才是「出雲之鄉」和「大和之鄉」。為什麼呢?連直木自己也不十分明確。
也許是對自己的學生時代,對那青春時代「知與情」的懷舊傷感,或許是老年人的去國
懷鄉之情吧,這些都不是能三言兩語打發走的呀。與其說他在尋找「過去」,不如說,
直木想借助此次旅行尋求自己新的起點。為了第二次新的人生,可以說他需要洗心革面,
來一次「祓楔」。用日本的神話、傳說、歷史還有自然來淨化自己。
    直木下了河堤,繼續想找一條路,聽說從河口岸邊,有通向一葉之濱的道路,可好
像沒有那條路。他只能從原路返回。橘橋的上空,河上游的遠處,薄薄霞光的盡頭,只
露出一點點山頂,那該是「高千穗」的山峰吧。直木憑山之形狀來推想。那山頭狹窄的、
尖尖的。大澱河的源頭就在高千穗山上。
    反光強烈像銀板似的水面,鴨子就是在白天也成群結隊;沒有日光反射地方的水,
像是沉甸甸、粘稠稠地沉澱著似的。河水之臭,甚至站在堤壩上也能嗅出。關於這「黑
河的恐怖」,直木已經在今早的報紙上讀到了。幾十家澱粉工廠,一齊向河裡傾倒廢液,
河水變髒了,變臭了,魚都死了,魚餌都滅絕了,甚至還威脅著城市裡自來水的清潔。
盛產白薯的宮崎,有許多澱粉工廠,但工廠排出的廢液污染水資源的問題也已經相當嚴
重了,說是縣、市政府正在商談對策。河裡映出夕陽、朝陽看上去十分美麗,可「觀光
客對這片土地上人們的生活,真是毫不關心,沒有一點責任哇」,直木今天早上就在想。
想歸想,還是早晨那一杯咖啡的味道,對直木來說也許更切實。旅行逃避,旅行學習,
旅行之生,旅行之死。正因為如此,旅人歸根結底還是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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