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響
一葉之濱

    東京「隅田川」的骯髒,就是在東京都內,近來也被當做日本「公害」的樣本來給
人看,幾乎一點看不出「百年待河清」的徵兆。引用的這句話中所說的「黃河」之水,
是大自然的污濁。與此相比,隅田川實在是小小的人為的骯髒。它和柳橋長椅子塗上令
人討厭的顏色一樣,都是近於沒有大腦的事。
    住宅和商店的設計,以建築為主,直木的兒子治彥,也幾乎對東京絕望了,他至少
還留下一些對古都京城市街的憧憬。然而,京都那些古色古香的屋子和商店,也正在一
個接一個地被比東京更小家子氣、更單薄的建築所替代。難道京都的商店大多比東京的
店生意做得小嗎?可是,只要不是掛了名的老舖,傳統京都格調的商店,現在的客人已
漸漸地不需要了。就連民宅,為了保持住京風古姿,國家和市政府,不惜花大錢,用好
材料重新建築,強壓市民改成住起來不方便,採光又差,就像故意喜歡京都的酷暑和嚴
冬似的老式結構房子。京都的房子,比起東京來要粗糙,就像拍電影時搭的佈景一樣,
盡是些單薄的冒充洋房的假貨,不成體統的房子,讓人擔憂該不會到不了遙遠的將來吧。
    「啊,連山都瞧不見了。瞧不見山了喲。」近年來,直木漫步在京都的街頭,終於
忍不住發出了怨言。所謂京都一美,就是可以從街上看到東山、北山和西山,還能望見
「比睿」和「愛宕」。現在,新建的大樓拔地而起,看不見山的街道漸漸多起來了。而
那些大樓,比起東京來則要貧瘠和粗糙。讓戰爭燒燬的地方城市,到處都失去了鄉土色
彩,一窩蜂地慌慌張張建築了不少無趣味的、搖搖晃晃的建築;京都確實是日本的古都,
可是現在,連它也正在變得像戰敗後鄉村式的城鎮了。有時真讓人擔心它不久也許會落
到東京城下那些熱鬧小城區的地位。
    「這假如是現在日本應有的樣子倒也罷了。」直木從堤上下來說,「要滅亡的就任
它去滅亡吧。要死的隨它去死吧。」
    大澱河污染的臭味,讓他吐出這樣的話。忽地,他想起「巴黎的塞納河也是……」
於是,他的臉色便緩和了下來。
    前年夏天,去紐約出差的直木,經過歐洲,繞過北極回國的時候,去了一趟巴黎,
住了一星期,一個日本商社的朋友,邀請他去坐塞納河上的游覽船。在船上一邊吃晚飯,
一邊欣賞巴黎夏日的黃昏之景。巴黎聖母院,在船上眺望,就像浮在一片光影裡。一陣
陣清朗的誦讀聲,從聖母院裡飄向游覽船。直木不懂法蘭西語,聽不出是在朗誦詩還是
散文,他只是朦朧感覺到那是有關巴黎聖母院的。連巴黎聖母院都作為一種夜晚的觀光
景點了呀,於是直木有了一陣幻滅的感覺。
    這還算過得去。船又往前推進了一點,他忽然看到夜之河面上,漂浮著點點白花花
的東西。「是樹葉吧。」他想。聽說巴黎的秋天來得早,可是,還只是8月上旬,不該
有這麼多落葉哇。仔細一看,原來是死魚。隨著船的蕩漾,黑黑的河面上佈滿一層白白
的膜似的,淨是死魚。就算是把腐爛的魚扔到河裡,也不可能有那麼多哇。原來是在河
裡死的魚。死魚群隨著流水漂過來的。
    「怎麼回事?河裡撒過毒藥啦?」直木對帶他來的人說,「真可怕,從來沒見過死
這麼多魚的呀。」
    游覽船直到圓圓的屋頂都裝著玻璃,還開著冷氣。直木只覺得死魚的腐臭撲鼻,害
得他噁心得要吐。這就是世界之歌似的那條塞納河嗎?可是,死了這麼多的魚,說明原
來有那麼多的魚,這一點看上去還是比隅田川稍強一點。直木把想的東西稍加整理。即
使不再去多想,塞納河裡翻白肚子舖滿一片的死魚群,還是不肯離開直木的腦海。有時
常常令他想起關東大地震的大火中、戰爭空襲的大火中死去的幾萬人眾的屍體。
    下了大澱河大堤的直木,乘上正開過大街的公共汽車,穿過了村子。這周圍,農家
用叫做「金竹」的竹片,扎起了籬笆牆。為了讓蔬菜生長得快一點,有的田塊裡,並排
著許多塑料薄膜的棚架。儘管說是秋末,但從田野裡歸來的農家婦女都戴著遮陽的草帽。
    直木在廣闊的松樹林裡下了車。那裡豎著一塊「鳥獸保護區」的牌子。沒有行人。
樹與樹之間有一個店,像是賣本地特產「煙魚」的菜館,也還是沒見人影。直木走向松
原的小路。和諧的太陽讓松樹葉子閃閃發光,太陽照在樹幹上,把它的影子拋落在沙地
上。
    出了松原,是一個矮丘似的沙灘。赤江港、大澱河口湧過來的水,積成了水塘,那
裡丟棄著一條殘破的小船。海邊,有人正忙碌地在做金竹的籬笆牆。長長的牆像是做好
了兩層。
    「防冬天的風嗎?」
    「不,防霜用的。」抱著竹片來回搬運的女人回答,「這樣才可以種植小樹苗。」
    「宮崎也降霜嗎?」
    「是啊。」直木站在水邊眺望著大海。
    「日向小門阿波歧原」那古代的傳說裡,「一葉之濱」就在這一帶吧。海是「日向
灘」的海,是太平洋。像沖繩那樣的太平洋黑潮,現在,首先流經這裡,然後奔向日本
本土。日向灘之岸,就是宮崎縣的海岸線,南起都井海峽,北至延岡市,南北幾乎是一
直線,沒有曲曲彎彎的地方。大澱河口的南面,蒲葵樹等亞熱帶植物,都不是最近才種
起來的,很久以前,在這塊地方,有一個不可思議地自生出來的小島——青島。游覽汽
車從山間的道路一穿出來,迎面就是一片豁然開朗的、琉璃色的大海。
    「那是太平洋。」導遊小姐說,那片有水渠的山坡,直木還沒去過呢,好像就在那
裡似的,看上去挺遠的。
    昨天,在橘公園欣賞晚霞時,直木讓人錯認做父親,這會兒他想起了那個新郎。那
對新婚夫婦,今天大概翻過那片有水渠的山坡,去「日南海岸」玩去了吧。
    「父親會跟著兒子的新婚旅行而來嗎?」直木輕聲說了句笑話,可他心裡還是想著,
自己大概與新郎的父親或兄弟很相像。在新婚旅行途中,沒想到忽然相遇,這才讓新郎
有些吃驚。新郎明明說是「老頭子」,還說什麼「父親的落魄」什麼的。
    不用說是過路人的偶然相遇,不可能去談論人家的身世,打聽人家的情況,可他一
定是與父親強行分開的。儘管和新婚的妻子一起出來旅行,還是把陌生人直木錯看成自
己的父親,那新郎說「對不起」的聲音裡,包含著留在直木心上的和今天想到的東西。
茜色的晚霞中,新嫁娘的美貌映襯著新郎,而直木卻感染到新郎的陰郁。兩人輕輕地點
了一下頭,渡過河對岸的時候,直木接受了這一感覺。
    讓年輕人錯看成父親的記憶,不用說本來是不該出現的吧,可直木覺得和他們似乎
還會相見,回到旅館,甚至想到晚飯也可能在一起吃似的。那對新婚夫婦去玩的日南海
岸,在白天光線強烈的海的那一頭,像是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靄似的。
    「故國尾齡之悲傷,秋日亦雲蒸霧罩。」直木知道若山牧水的詩歌,頭往左面回過
去,在松樹林那邊,應該望得見尾齡山。直木用眼睛搜索著尾齡山。他沒有帶那山的照
片,只能大致推測群山中兀立的一座就是尾齡山。行吟詩人牧水,誰都知道他出生在日
向,根據導遊書上說的,僅宮崎縣,就有五六處建立了他的詩碑。
    沿著神武天皇「東征」時起航的「美美津」之港,上溯到「耳河」的上游,尾齡山
腳下,就是牧水出生的故鄉。
    幼年的牧水,讓母親牽著,第一次看到大海,他把當時驚奇的感受寫了下來。「大
海將遠古小民之驚奇,又一次置於天空之下。」他一邊引用《智慧子抄》的詩人高村光
太郎年輕時的詩歌,一邊這樣寫著:
    「我六七歲光景,母親曾帶著我往耳河的下游而去。正當船要到達美美津的時候,
看見了越過眼前沙丘,噴吐出雪一般的飛沫,高高掀起的波浪。我緊緊抓住母親的袖子,
驚恐萬狀,連忙問母親那是什麼?母親笑著告訴我,那是波浪。船靠了岸,母親特地把
我帶到沙灘上,面對更不可思議的大海,教我說,那是大洋。」
    牧水又接著寫道:「我覺得:第一次看到海的驚愕,是所有驚愕中最偉大、最崇高
的感受。」
    把海邊市鎮認做故鄉的直木,生下來就看到了海,不可能有牧水那種山裡孩子六七
歲才看見海的驚奇。可是,讀了牧水的驚奇,卻像是可以想象出那份驚奇似的。「一葉
之濱」連著「美美津濱」。直木感到驚奇的是,現在自己一個人獨自站在一葉之濱上,
竟沒有想到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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