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響
內裡雛之畫

    直木來到飯廳,也要挑一個有太陽光的桌子。桌子上放著花盆,花盆裡小小仙人球
的頂端,開著一朵紫色的花,像是人工做出來的一樣。快吃午飯的時間用早餐,相當寬
敞的飯廳裡,只有兩對新婚旅行的夫婦。
    他們也是在靠南窗的位子上坐下的,過於明亮的陽光中,直木忽地看到了婚禮翌晨
他們那睡眼惺忪的樣子,他趕快把目光移開。靠著直木近旁桌子上的新娘子,把慘兮兮
微笑的眼睛對著新郎官,像是對盯著看的東西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樣。頸上的皮膚可憐兮
兮的蒼白。
    另一對新婚夫婦,新娘子像是在求一樣什麼東西,新郎官像是故意不答應似的。不
久,新郎官從褲兜裡掏出一封信遞了過去。新娘子拆了封,還沒讀完信,新郎官便一把
奪去,小聲讀了起來。新娘子紅了臉,連肩膀都露出害臊勁兒來。終於,新娘子又奪回
了信,從手提包裡取出了筆,把信上的句子擦了,又改寫上。這邊的直木都看得清楚。
她頻頻垂下眼睛,又時常抬起眼睛瞧著新郎官說兩句,那副想啊想啊的模樣,還真挺動
人的。大概兩人今早上要給新郎官父母寄航空信吧。新娘子是擔心自己信上的句子不夠
漂亮吧。
    這時,直木想起了長女幸子婚禮的事。他沒有回憶起自己早年新婚的事情,而是想
起女兒的婚禮來。
    幸子嫁的地方是京都,婚禮儀式和宴會不得不都在「京都賓館」裡舉行,於是新娘
的娘家人只得舉家從鐮倉趕往京都去。儀式的前三天大家坐火車去。其中兩天,在正值
花開季節的京都玩上一圈,讓幸子的心情也平靜一些,和幸子依依惜別,做父親那種初
次遠嫁女兒的擔心,不用說是出自感傷吧。家族匯齊了一起出門,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也許今後也不會再有了。在建築事務所裡工作的大兒子,借口探詢京都周圍的山村(現
在大都成了集鎮),像周山那樣的地方,有沒有出賣舊屋子的人,弄到了個出差的機會。
人們拋棄山地,轉移到集鎮上去,建築起新的派得上用處的房子,三文不值二文的舊房
子多得出乎意料;另一方面,大城市裡也有為數不少的人,欣賞古舊質材,想再現茶室
風格和田園風格的居室。
    小女兒加瑤子還是個中學生,新學年才剛剛開始,說讓她一個人留在鐮倉的家裡,
加瑤子說什麼也不肯。她說,要是不帶她去,她就把存款取出來,乘飛機造了去,等大
家一走她立刻就會趕到羽田機場去,說不定還會趕在大家前面到京都呢。加瑤子若無其
事地說著,倒讓直木嚇了一跳。
    「是呀。爸爸和媽媽打個賭試試。」加瑤子一本正經地說。
    「賭什麼東西呀?」直木問。
    「加瑤子一個人乘飛機去成去不成……爸爸一定在想『哪有這種事』吧。兩人當中,
可以有一場漂亮的打賭哇。」
    「哦。兩人之間嗎?賭多少?」
    「到大阪的飛機票多少錢一張?」
    「六千元,單程的。」
    「啊,就賭六千元吧。」加瑤子緊跟著說了一句,「媽媽贏了,到京都把這六千元
給我,正好一趟飛機票的錢。」
    母親籐子笑起來,沒有上她的當。可是,籐子心裡明白,加瑤子變著法兒鼓動,最
後還非得帶上這小女兒不可呢。
    「不讓我加瑤子去,幸子姐姐說不定要哭的呢。」加瑤子又加了一句。
    「幸子要哭?」母親反問了一句,「加瑤子,幸子她呀,來不及要往自己喜歡的人
那邊跑呀。她要哭什麼?現代的閨女,那樣爽朗的孩子,會哭?」
    「再怎麼說,婚禮前一晚,儀式的時候,宴會席上,我即使不抽抽搭搭地哭,也眼
裡含著淚水。」加瑤子回答,「幸子姐姐看了,准保流眼淚。」
    「嘿,你可真會使壞啊,加瑤子。」二女兒秋子皺起眉說,「我最討厭加瑤子的這
種脾氣。利用別人的感情打小算盤,換取什麼東西。會讓你一生感到難為情的喲,加瑤
子。」
    「什麼呀。小算盤,換取,我可什麼也沒有做哇。自然而然會那樣的嘛。」加瑤子
不甘示弱,「幸子姐姐從我們家嫁出去,能給人看到眼淚的,只有最小的、還是孩子的
加瑤子不是?」
    「流眼淚給人看,什麼話呀?」秋子質問了一句。
    「秋子姐姐你只聽懂我加瑤子說的半句。誰也沒說出百合花一般清爽的、沒有半點
骯髒的話呀。」
    「秋子。也許真像加瑤子說的那樣哇。」大姐姐幸子插進嘴來,還叫了一聲:「加
瑤子,到京都來吧。再蓄一點眼淚吧。」
    「加瑤子就是這種喜歡抓人家短處的人吶。」秋子又靜靜地說了一聲,回過頭去看
了一眼母親。母親微笑了一下。
    「即使就算是碰碰人家的短處,加瑤子身上也有理解愛情的地方嘛。」加瑤子說,
「人和人互相圍繞,而且接觸,這才是活著的標志嘛,像秋子姐姐那樣,自己不能給別
人影響的人啊,活著只能等於零了。只能一個人住到深山老林裡去,做神仙的新娘,沒
有別的辦法。」
    「那是加瑤子的誤解、曲解罷了。」秋子短短地說了句,不再說下去了。
    二樓是舖席房間。十二張舖席的房間,還帶著個四舖席的小房間,壁龕相當大,走
廊也很寬敞,也許是可以眺望遼闊大海的關係吧,讓人覺得寬敞。籬笆牆前,高高的樹
叢擋住了視線,集鎮上人家的房頂一個也看不見。「由比濱」也看不見。右面是「稻村
崎山」,左面是「逗子島」前端的海角,像是擁抱著海的一端。這在鐮倉是常有的眺望
之景。海面上,水波「嚓嚓」地閃著亮光,浮起春天下午的溫柔。前方,遠遠望得見四
五張游艇的帆。
    這是一家人動身去京都的前兩天。大客廳裡坐著雙親和三姐妹。直木從這天起開始
請假。妻子和長女並沒要他在家裡。那時,兒子還沒有成親。
    壁龕裡掛著一張「內裡雛」的畫。寬大的壁龕裡,才掛那麼張窄窄的畫,顯得很不
協調,圖樣也落後於季節。「桃花女兒節」拿出來掛的畫,這回幸子要嫁人了,又從倉
庫裡翻出來掛上了。這是一幅明治時代日本畫家的畫,是母親籐子不滿周歲過「桃花女
兒節」時得到的禮物。籐子的嫁妝裡,塞進了這幅「雛鳥」之畫。不久,籐子生了女孩
子,一到「桃花女兒節」,她就會想著把這幅畫拿出來掛掛。上面的閨女結婚了,下邊
的女兒還是個中學生。每年的「桃花女兒節」都要拿這幅畫出來,掛在壁龕裡。每年都
看慣了,家裡人對這張畫的印象也就淡漠了。畫這幅畫的畫家的履歷和作風,三個女兒
都聽母親說過,可近年來,這幅畫就是掛上去,也沒哪個姑娘覺得有什麼新鮮,家裡也
再沒聽人提起過那畫家的名字。
    可是,當幸子結婚,說要帶走這幅「內裡雛鳥」的掛軸畫時,大夥兒讓這突如其來
的要求愣了一下,這時才想起看了那畫一眼。
    「姐姐很早以前就算計好了吧?那畫上的雛鳥可是我們姊妹三人的寶貝呀。三人過
節是要裝飾的呀。幸子姐姐要拿走,我也想要哇。」小女兒加瑤子也許最捨不得。「瞧,
秋子姐姐也想要吧。」
    「我可不想要哇。」秋子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
    「是嘛。秋子姐姐是這樣的嘛。我知道了,秋子姐姐呀,想讓喜歡的畫家畫一幅自
己的畫像吧?」
    「就算是吧。」
    「秋子姐姐反正不在乎自己的回憶什麼的。不在乎值得回憶的過去。」
    「說什麼呀,你這小鬼頭別自以為是。我也是很在乎回憶的嘛。」
    「愛情也在乎?」
    「很在乎喲。只是我從沒有想過像加瑤子那樣,那麼自作多情,不管什麼人都喜
歡。」
    「好吧,懂了。可是我加瑤子從小就對家裡這張雛鳥的畫抱有感情啊。貪得無厭
嗎?」
    「那可不全是。我可沒說加瑤子多情或者薄情呀。」秋子稍稍停頓了一下,「加瑤
子,你說過『是家裡的畫』吧。那張畫是家裡的畫。可是,實在是媽媽的畫,後來成了
家裡的畫不是嗎?所以,媽媽要是想給出嫁的幸子姐姐,那旁人也沒資格說三道四的。」
    「是嘛。」加瑤子望著母親,「媽媽你還記得第一次過『桃花女兒節』,得到這張
畫時的事吧?」
    「記得什麼呀,加瑤子。第一次『桃花女兒節』,媽媽還是個只有幾個月的小毛丫
頭哇。」母親笑起來。接著,她又說,「幸子喜歡這張畫,媽媽會興高采烈地送給她的。
但是,幸子生女孩子,在那孩子周歲時再給她不好嗎?」
    「假如我不生女孩子呢?一個接一個地生男孩呢?」幸子說。
    「倒是也有這種事的。」
    「最早生女孩子的人可以得到畫。」加瑤子說,「就是這樣,我也不一定撈到第一
呀。」
    「新婚的人,年輕夫婦,不也有被人們叫做『雛鳥』的嗎?把畫給姐姐算了吧,媽
媽!」
    「讓幸子拿去行不行啊?」籐子問了一聲丈夫,「你別不聲不響的呀。」
    「請吧。」直木回答,「讓我旁聽了一次別開生面的家庭會議。旁聽人或者陪審員,
沒有添加的意見吧。」
    「就這樣定下了。」幸子說,「就算給我的賀禮,還是把它掛在壁龕裡吧。」
    這樣才沒有了爭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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