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重返基督堂

      ……她乃極力作踐自己的身體,扯下頭髮,填滿往昔歡娛之地。

                     ——《以斯帖記﹒補》ヾ

    ヾ引自他的《太晚了》一詩。

      兩個人,一個女人和我,身心交瘁,

      在茫茫黑暗中嘗味生命的寂滅。

                     ——R.勃朗寧ヾ

    ヾ「寄思日」是借用牛津大學每年六月的一個紀念日,十九世紀末廢止。其話動略
見於本章,第十一章描狀更具體。

                    1

    他們到了基督堂車站,只見那兒非常熱鬧。一大群戴草帽的小伙子來來往往;他們
是來迎姑娘們的;她們的長相,同歡迎者活脫是一個模子出來的,足見是一家人。她們
個個盛裝艷服,絢麗奪目,盡態極妍。

    「這地方一派喜慶氣氛嘛。」蘇說。「對啦——今天是寄思日ヾ啊,——裘德,你
可真刁呀——你是存心揀這個日子來呀!」

    ヾ《新約﹒使徒行傳》中說:保羅使瘸腿人站直,呂高尼人信保羅是神。
    「就是。」裘德沉住氣說。他一邊把最小的孩子抱起來,一邊囑咐阿拉貝拉的孩子
要緊挨著他們,蘇則照料他們兩個生的頭一個孩子。

    「我想過啦,反正早也是來,晚也是來,不如今天來。」

    「可是我怕這一天叫你不痛快呢。」她說,一邊不安地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我決不會讓這個打攪咱們的正事;咱們還沒在這兒定下來,好多事得辦哪,頭一
件想辦的就是找地方住啊。」

    他們把行李和他的工具寄放在車站上,然後步行前往熟悉的大街;休假的人一窩蜂
似地擁到同一個方向。他們一家人先走到四路口,想轉到可能找得到住處的地方。裘德
看了看鐘和匆忙過往的人群,就說,「咱們這會兒別惦記著找房子,先看看游行好不
好?」

    「咱們總得先找到托身地方,不是嗎?」她問。

    但是裘德的全部心神似乎都貫注在那個周年紀念上了,於是他們一塊兒順大成街走
下去。裘德抱著頂小的孩子,蘇牽著自己的小女兒,阿拉貝拉的孩子不言不語,心事很
重地走在旁邊。一大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俏麗姊妹和她們的年輕時候沒上過大學,一竅
不通、百依百順的爹娘,由既當兄長又當兒子的小伙子保駕,也朝著同一個方向走。小
伙子個個臉上神氣活現,像是寫著世上本皆屬草昧之人,賴有他們多方調教,這才開化,
臻於文明之域,雲雲。

    「這些小伙子個個神氣十足,正好反襯著我的失敗啊。」裘德說。「我今天來,就
是為領略一番自命不凡帶來的教訓——今天是我的「受辱日」啊!我的親親,要不是你
把我挽救了,我也許因為絕望而徹底完蛋啦!」

    她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出來,他又陷入異常劇烈地痛惜自己的心境。「親愛的,咱們
頂好還是馬上辦自己的事情。」她答道。「我知道這兒的情景又勾起你舊的創痛,這可
不好!」

    「呃——咱們快走到了;就要看見啦。」他說。

    他們從左首拐過那座有意大利式門廊、螺旋紋立柱上攀滿籐蔓的教堂;隨即穿過巷
子,一直走到那赫然在望的、因屋頂有燈籠形天窗而遐邇馳名的圓形會堂。在他的內心
深處,那個天窗就是他忍痛絕念於前程的表徵,因為當年他曾在一個下午在那兒臨窗眺
望大學城,思緒萬千,百感交集,終於醒悟過來,他力求成為大學的兒子的企圖,無非
是枉費心機。

    今天,在那建築物與教堂之間的空地上,麇集著來看游行的人群。兩行大欄杆把他
們從中間隔開,留出一條通道,從學院大門一直延伸到學院和會堂之間的大樓門前。

    「就是這地方——等會兒他們就過來啦!」裘德忽然興奮起來,大聲說。儘管他懷
裡抱著孩子,他還是拚命往前擠,蘇則帶著兩個孩子緊跟著,他們好不容易才擠到一個
緊靠隔離欄的位置。他們剩下的空檔立刻讓人填上了。這時馬車一輛挨一輛在學院側門
前停住,上面下來身穿血紅大袍的大人物,道貌岸然,邁著四方步,看熱鬧的人也就議
論開了,要貧嘴,放聲大笑。天空已經陰下來,灰沉沉的,時不時聽見隱隱雷聲。

    時光老爹打了個冷戰。「真像最後審判日呀!」他小聲嘀咕。

    「別瞎說,他們不過是有學問的博士就是啦。」蘇說。

    他們還是往下等,大雨點子這時劈頭蓋臉掉下來,隊伍仍舊遲遲不來,人群不耐煩
起來。蘇又表示別再等了。

    「一會兒就過來了。」裘德說,頭也沒回一下。

    但是游行隊伍的影子還看不見。有人為了消磨時間,就朝著最近便的學院的正面望,
說他鬧不明白中間部位刻的拉丁文什麼意思。裘德正好站在那人旁邊,就把意思給他講
了講;他一看周圍人都很感興趣地聽著,又把牆壁飾條的刻工解釋了一下(他多年前研
究過這類東西),還批評了城裡另一所學院的前臉的石活的某些細部。

    那群候等著的人,其中還有兩個站在學院大門口的警察,都呆呆地看著他,彷彿呂
高尼人在看保羅,ヾ因為裘德不論碰到什麼可談的題目,總是談興大發,滔滔不絕;那
些人不免覺得他特別,心想怎麼這個異鄉人知道的東西居然比住在本地的人知道得還多;
後來有個人說:「嗨,我認得這小子,前些年他常在這兒幹活,沒錯兒!你們全忘啦,
大夥兒不是給他起過外號,管他叫『聖棚戶區布道師』嗎?——因為他就想幹這一行嘛。
我猜他後來結婚成家了,抱著自個兒的孩子哪。泰勒總認得出來他吧,因為他誰都認
識。」

    ヾ引自《舊約﹒傳道書》。
    說這話的人名叫傑克﹒司太格,裘德從前跟他一塊兒修過學院的石活;補鍋匠泰勒
站得很近,他們看得見。他一聽別人提他名字,就隔著柵欄大聲對裘德說:「你瞧得起
咱們爺們,大駕又回來啦,我的朋友!」

    裘德點點頭。

    「你打這兒走了,好像也沒多大出息,對吧?」

    裘德對這句話也表示肯定。

    「就是多了幾個嘴要喂嘍!」這個說話聲音剛才沒聽見過。裘德聽出來是喬爺,也
是他早先認識的一位石匠。

    裘德興致勃勃地回答說他可沒法跟他辯這一點;大家七嘴八舌,像是他跟這伙沒事
於的人開談話會,補鍋匠泰勒問他忘沒忘那晚上在酒館裡人家激他背使佳信經的事兒。

    「不過命運女神沒叫你生來於那行子,對吧?」喬爺插嘴說。「我看憑你這塊料,
於那行子還夠不上吧?」

    「別再跟他們說啦。」蘇懇求著。

    「我真討厭基督堂!」小時光垂頭喪氣地咕嚕著,他比周圍的人矮一截,站在那兒
看不出來。

    裘德可不然,他一看自己成了大家好奇、奚落和議論的中心,再也不肯善罷甘休,
一定要把他自覺並沒愧對世人的地方講出個道理。稍過了會兒,他就情緒昂奮,高聲對
著他所有的聽眾說起來。

    「列位,這是個隨便哪個年輕人也難以回答的問題——是我當初全力以赴,想把它
回答出來的問題,也是眼下成千上萬的青年在當前這個奮進的時代不斷地反覆思考的問
題——究竟是完全不顧自己是否適合,不加批判地跟著前人足跡亦步亦趨呢,還是按著
自個兒才智所宜,志趣所在,選定進取的方向?我力求走後一條路,失敗了。可我不承
認我一失敗就表示我的見解是錯誤的;我一成功,我的見解就對啦——雖說如今這年頭,
咱們全是按成敗論英雄。我這是指不看那些願望的內涵是不是健全合理,單單計較一時
的偶然結果。咱們剛才瞧見穿紅袍子、黑袍子的爺們駕到此地啦,就假定我總算成了其
中哪一位那樣吧,人人就會說:『瞧哇,那小子才聰明哪,他就是按性之所好走過來
的!』可是一瞧見我從頭到尾一事無成,依然故我,就說,『瞧哇,那小子想瞎貓碰死
耗子,真是個大笨蛋!』

    「說真的,我是因為窮,不是意志不堅才輸的。我極力想要我這輩子幹成的事兒,
可得兩三輩人才成呢;我的沖勁兒——我的執著精神——也許可以叫我的毛病吧,反而
叫一個生來不具備優越條件的人進退失據,適得其反啦。只有魚一樣冷血、豬一樣自私
的人才有上佳機緣,成了他的國家的棟樑之材。你們笑話我好啦,我也挺願意你們笑話,
無疑我是個該讓人笑話的東西。不過你們要是知道我這些年怎麼掙扎過來的,你們反倒
要可憐可憐我啦。要是他們也知道」——他朝著師尊們陸續到達的學院那邊點點頭——
「說不定他們也一樣可憐可憐吧。」

    「他這人真是病啦,垮啦,真是的!」一個女人嘟囔著。

    蘇臉上顯得感情更為激動,不過她人緊挨著裘德,就給遮掩起來了。

    「我死之前,還可以辦件好事,也算我有了成績吧,這就是叫人知道什麼事千萬別
干,拿我當個叫人寒心的例子,也好當個教育人的故事說說。」裘德繼續說下去,雖然
他開頭說的時候,還算心平氣和,這會兒卻悲憤起來。「眼下思想和社會方面惶惶不安
的精神面貌弄得好多人都陷入苦悶啦,我呢,說到底,就是這種狀況的一個微不足道的
犧牲品啊!」

    「你別跟他們說這些吧。」蘇含著淚小聲說,因為她深知裘德此時的心境。「你從
前不是那樣的人。你從前是懷著高尚的宗旨,為追求學問而奮鬥,只有那些卑鄙的傢伙
才貶低你!」

    裘德把抱著的孩子換了個位置,好省點勁,接著就把話說完了:「我這會兒又病又
窮,可是這還不是我頂糟的地方。因為我這會兒腦子裡的信仰成了一團亂麻——黑裡瞎
摸,找不著頭緒。做事靠本能,無所取則。八九年前我到這兒的時候,我的思想堅定,
條理分明,但是後來它們陸陸續續逃之夭夭啦。越到後來,我就越對自己沒信心。我懷
疑我如今還有什麼能算得上人生大義,我只剩了下邊兩條心願:於己無害,於人無傷;
再有是真正做到讓我最愛的人快樂。各位先生,既然你們都想知道我是怎麼混過來的,
我已經—一奉告啦。但願對諸位有好處!到此為止,我也不能往下說啦。依我看,咱們
社會這套規範準是哪兒出了岔子,這可得靠比我目光深遠銳利的男男女女去探明究竟—
—假定他們真能做到。『因為誰知道什麼於他有益呢?誰能告訴他身居日光之下有什麼
事呢?』ヾ」

    ヾum,ibus是拉丁文詞尾變格。
    「好哇,好哇。」眾人不約而同地說。

    「講得真不賴呀!」補鍋匠泰勒說,又悄悄地跟緊邊上的人說,『明阿哈,那些吃
牧師飯的成群湊到這一帶來了,裡頭有一個趁著咱們的當家牧師想休假,就替他帶著做
禮拜,要是撈不到一個幾尼,他大概不肯這樣講道吧?你看呢?我敢起誓,他們那幫子
裡頭誰也講不來。再說他們大概得先把要說的寫下來才行。這小子講得這麼好,可是個
工人哪!」

    恰好這時候有輛馬車趕過來了,裡面坐著一位喘吁吁的身穿大袍的博士,無奈轅馬
不聽使喚,沒在雇車人要停的地方停住,只見博士從車裡跳出來,逕直奔進了學院大門。
車伕縱身跳下車座,開始往那畜牲肚子上踢,這個光景倒像為裘德一番講話做了客觀注
腳。

    「要是這世界上最信教、最尊重教育的城市,」裘德說,「要是在學院大門口這兒,
連這類事都於得出來,那咱們還有多大出息,還有誰說得清呢?」

    「別吵!」一個警察說,他剛跟一位同志忙著打開學院對面幾個大門。「伙計,游
行隊伍過來的時候,你閉上嘴好吧。」雨下得更大了,帶著傘的人都把傘撐起來。蘇只
帶了把小傘,晴雨兩用的。她的臉色顯得蒼白,不過裘德當時沒注意到。

    「親愛的,咱們還是走吧。」她低聲說,盡量不讓他淋著。「別忘了,咱們還沒找
到地方住呢,東西還放在車站,再說你身上也沒好利落呢,我害怕一淋濕了,你又要病
啦!」

    「隊伍過來了。稍等一會兒,我看了就走!」他說。

    一時間六鐘齊響和鳴,好多人的臉擠到了窗口上,而院長和新博士們也露面了,他
們穿著紅色和黑色大袍的形體好似可望而不可及的行星通過望遠鏡的物鏡一般,從裘德
的視野中倏忽而過。

    在他們行進時,認識他們的好事之徒一一點出了他們的名字,等他們走到倫恩造的
老圓形會堂,人群就歡呼起來。

    「咱們往那邊走!」裘德大聲說。雨下個不停,但他似乎絲毫沒覺察到,帶著一家
繞到會堂那邊。他們站在為減少車輪的不諧調的噪聲而舖墊地面的乾草上,那兒有許多
經過霜雪剝蝕而顯得古意盎然的半身雕像,它們環列在會堂周圍,冷眼旁觀正在進行的
儀式——神情懨懨而陰沉,特別在望著渾身淋得透濕的裘德、蘇和他們的孩子的時候,
好像覺得他們非常滑稽:到這兒來,本來無所事事,何必多此一舉。

    「但願我也能參加進去啊!」他熱切而認真地說。「聽吧,我呆在這兒,可以聽得
見拉丁文講演的幾個詞兒,窗戶都開著哪!」

    但是,除了風琴奏出的和諧的樂音和每次講演中間的喊聲和歡呼,裘德只間或聽到
um或ibusヾ的鏗鏘之聲,絕少拉丁文傳到他腦際,白白站在雨地裡。

    ヾ《新約﹒馬太福音》中說:該亞法為猶太人大祭司,反對殺害耶穌。他被眾祭司
捆住去見巡撫彼拉多。耶穌終為彼拉多處死。
    「唉——我就是活到死,也只好置身門外啦!」稍後他歎了口氣。「現在我要走啦,
我的能忍讓的蘇啊。你始終在雨裡等著,你心多好啊——就為的是讓我做一場春夢!我
以後決不會再念叨這鬼地方啦,絕對不念叨啦!可是剛才咱們在隔欄邊上,你怎麼那樣
抖呀?蘇,你臉色多蒼白喲!」

    「我瞧見裡查來著,就在對面那群人裡頭。」

    「啊——真的?」

    「他顯然也跟咱們這夥人一樣,到耶路撒冷來瞧瞧節日的盛況。這麼著,他住的地
方大概離這兒不怎麼遠。他從前也像你死乞白賴地要上大學,不過表面上沒那麼火辣辣
就是啦。我看他沒瞧見我;雖然他總會聽見你跟大夥兒說話,不過不像怎麼注意。」

    「呃——不注意就不注意吧。你現在不會為他牽腸掛肚吧,蘇?」

    「不會啦,不會啦。不過我這個人太軟弱,我固然知道咱們所有打算都對,可是我
怪得很,老覺著怕他。我不在乎什麼習俗不習俗,可這樣怕他還是跟尊重習俗或者懼怕
習俗有關係,就彷彿受了癱瘓病侵襲,慢慢,慢慢,越來越厲害,心裡真難過!」

    「你這會兒挺累啦,蘇。哦——我倒忘了,親親!好,咱們馬上走吧。」

    於是他們動身去找住的地方,最後在霉巷找到了,看上去挺稱心的,這地點對裘德
特別有誘惑力,但是蘇覺得巷子窄,又在學院後牆根上,只不通學院就是了。學院的高
樓大廈把小房子的光擋住,弄得昏暗得很:學院裡的生活同居民的生活竟是天淵之別,
猶如彼此各處地球的一端,其實只是一堵厚牆之隔罷了。有兩三處房子貼著有屋子出租
的帖子,他們新來乍到,就敲了敲一家的門。一個女人應聲出來,把門開了。

    「啊——聽啊!」裘德突然說,他卻沒跟她搭話。

    「什麼?」

    「鐘聲啊!是哪個教堂的鐘聲呢?怪熟的。」

    在稍遠地方又響起了眾鐘和鳴。

    「我不懂!」女房東用挖苦的口氣說。『你敲門就為這個?」

    「不是,是要租房子。」裘德說,又回過神來。

    房東對蘇的外形仔細打量了一下。「我沒屋子租。」說著把門一下關上。

    裘德很狼狽,大孩子怪難受。「啊,裘德,」蘇說,「我試試看吧。你干這類事不
行。」

    他們又在附近找了第二家;但是房東不僅觀察了蘇,還觀察大小孩子,很斯文地說,
「對不起,有孩子的人家,我不租。」也把門關了。

    頂小的孩子噘著嘴,不出聲地哭起來,本能使他感到碰上了麻煩事。大男孩歎口氣。
「我討厭死基督堂啦!」他說。「那些又大又舊的房子是監獄吧?」

    「不是,是學院,」裘德說,「也許有那麼一天,你也在裡頭念書呢。」

    「我才不想哪。」大孩子回了一句。

    「咱們再試試瞧,」蘇說,「我把大衣裹得緊點。……離開肯尼橋到這地方就跟該
亞發去見彼拉多ヾ似的……親愛的,你看我現在這樣兒如何?」

    ヾ主要是指當時流行的德國哲學家叔本華的厭世哲學和尼采的唯意志論,以及休謨
的不可知論。
    「現在就不會有人注意你了。」裘德說。

    還有一處房子招租,他們就試第三次。女房東倒也和善,不過她空出的屋子很小,
如果蘇的丈夫能到別處去,她就答應讓蘇和孩子住進來。他們找房子已經耽誤了,到這
麼晚還沒找到,只好接受這樣的安排。他們跟她商量租用條件;雖然房租有點超出他們
當前的負擔能力,也只好答應下來,好在在裘德找到常住寓所之前,一時總能勉強渡過
難關。蘇租下的是這房子三樓一間背光的屋子,裡邊有個套間,能安頓下孩子。裘德呆
了會兒,喝了杯茶,發現窗戶對著另一所學院的後牆,心中為之一喜。他吻罷四個人,
就出去買日用品,給自己找落腳地方。

    他走了之後,女房東到樓上來,想跟蘇談談,以便對房客家庭狀況有所了解。蘇素
常胸無城府,不善作偽,在她承認她家遇到困難和過著居處不定的生活之後,冷不防女
房東說出下面一句話,令她為之驚愕:

    「你的確是結過婚的女人嗎?」

    蘇頗感猶豫,隨即在一時衝動之下,未加思索就對那女人說:她跟他丈夫都曾結過
婚,不過頭一次婚姻都令他們很苦惱,深恐此後若再有第二次婚姻形式的結合,可能重
蹈覆轍,終身受害,無從擺脫。儘管他們誓願畢生廝守在一起,都害怕一紙婚約上的種
種條件反而葬送了他們的愛情,所以雖然兩三次打算簽約,無如委實鼓不起勇氣搞那一
套。如此這般,她言下自己的確是結了婚的婦女,不過房東不以為然。

    那位女主人表情顯得尷尬,就下樓了。蘇坐在窗前,對著外面的雨出神。有人已經
進了房子,一陣響聲把她已經安定下來的心情打破了,接著就聽見樓下過道裡一個男人
跟女人說話聲音。原來女房東的丈夫回來了,她正對他說明他不在時,她把房客招進來
了。

    他突然大發雷霆,嗓門一下子大起來:「誰要在家裡留這樣的女人?也許她就要生
孩子!……再說,我不是講過招沒孩子的嗎?過廳跟樓梯剛塗過,就得讓他們踢來踢去
的!你本來該明白嘛,他們這個樣兒來,根本不是正派人。我說租給單身漢,你偏招進
來一家子。」

    妻子做了番解釋,但是丈夫大概是固執己見,毫不通融。過會兒,蘇門上有人敲了
一下,那女人露面了。

    「太太,對不起,我想跟你談一下。」她說。「直說吧,我現在不好再把屋子租給
你一個禮拜了。因為我丈夫不贊成,我只好請你們搬出去。你今兒晚上在這兒過夜,我
沒意見,因為下午到這會兒,也夠晚了,不過,我還是想你明兒一大早就走才好!」

    蘇自然心裡有數,她完全有權利住上一個禮拜,可是她不想因此而在那對夫婦間挑
起是非,於是表示可以接她的要求一大早走。女房東走後,她又望著窗外。看到雨不下
了,她就向大孩子提議,她先把小的哄睡了,然後他們倆出去想法訂到明天的住處,免
得像今天這樣給逼得到處碰壁。

    所以她沒把裘德剛從車站送來的箱子打開,就跟孩子一塊兒出去了,到了幾條潮濕
的、不過還不叫人難受的街道。蘇想到裘德大概正為自己找地方煩心,決定不拿人家通
知她搬走的消息去干擾他。孩子給她做伴,她串到東串到西;雖然試了十幾家,可是孤
軍作戰,比裘德陪著,運氣還糟。沒一個人答應第二天給她一間屋子,家家房主人都斜
眼睨著這樣一個帶著孩子,天黑了還找住處的女人。

    「我真不該生出來,對不對?」男孩子惶惶不安地說。

    蘇終於疲憊不堪,只好回到她不受歡迎的地方;反正她在那兒至少可以托庇過夜。
裘德在她外出時來過,留下他的地址。因為她知道他現在還很虛弱,所以她堅持原來的
決定,不去干擾他,留到明天再說。

                    2

    那房子只好算城區裡的舊棚戶房子,她坐在那兒,瞧著什麼也沒舖的光地板,然後
又從沒掛窗簾的窗戶,仔細看外邊的情景。近在對面的是石棺學院的不出聲音、沒有窗
戶的黑糊糊外牆。它們夜晚擋住月光,白天擋住陽光,把積了四百年之久的幽晦陰淒、
頑梗偏執和老邁昏饋一古腦兒傾倒在她屋裡。再往前是丹書學院,再遠點是另一所學院
的塔樓,它們的外形都清晰可辨。她不禁喟然感歎,主宰一個心地單純的男人的激情會
產生多麼不可思議的作用,就像裘德那樣把她們娘幾個放在心窩裡愛的人,由於始終未
能忘情於昔日的夢想,竟然不惜把他們安置在這麼叫人覺得喪氣的地方。哪怕到了現在
這光景,他還是沒聽清楚那些沾滿學究氣味的牆壁對他的願望發出的回響是何等冷酷無
情的否定。

    找房子一再失敗,加上現在的房子也沒有父親容身之處,在大孩子心裡留下了深刻
的印象——彷彿有一種無影無形。不可名狀的恐怖緊緊地扼住了他。屋裡的沉寂因為他
開口說話而打破了:「媽,明幾個咱們可怎麼辦哪?」

    「我也不知道!」蘇懶懶地說。「我擔心又要讓你爸爸發愁啦。」

    「我真盼爸爸棒棒的,有個屋子住喲!那一來就沒多大關係啦!」

    「是啊,那就沒多大關係啦!」

    「還有事兒叫我幹嗎?」

    「沒有!反正咱們萬事只有煩心、倒霉、受罪的份兒!」

    「爸爸走是為我們孩子有地方住,對不對?」

    「這也有關係。」

    「呆在這世界上還不如離開好,對不對?」

    「有這麼一點,親愛的。」

    「你們找不到好地方住,就因為有我們這些孩子,對不對?」

    「呃——大人有時候也嫌孩子累贅。」

    「那,孩子要是惹這麼多麻煩,幹嗎還要生孩子啊?」

    「哦——那是個自然法則。」

    「可我們自個兒沒要生,是吧?」

    「對,是這麼回事。」

    「可我比別的孩子還糟哪,因為你不是我親媽;你要是不喜歡我,就用不著留我。
我就不該上你這兒來——這可一點都不錯。我在澳洲麻煩人,上這兒來還麻煩人。但願
我沒生下地喲!」

    「這你辦不到啊,親愛的!」

    「我覺著,孩子生下來了,又沒人想要,那就趁他魂兒沒長起來,乾脆把他掐死,
不讓他往大裡長,到處跑!」

    蘇沒答話。她心裡嘀咕著,拿不定主意怎麼對待這個異想天開的孩子。

    後來她總算想定了:凡是像老朋友一樣願意和她分憂的人,只要情況許可,她一定
對他實心實意,決不藏藏掖掖。

    「咱們家又要添個孩子啦。」她含混不清地說。

    「什麼?」

    「又要有個小寶寶啦。」

    「怎麼?」孩子發了瘋似地跳起來。「哦,上帝喲,媽呀,你可千萬別再弄一個來
喲,你現在夠麻煩啦!」

    「是啊,是夠麻煩啦,我也不好意思說啊,」她嘟囔著,因為忍住淚,眼睛亮晶晶
的。

    孩子一下子哭了。「哦,你沒心沒肺,你沒心沒肺!」他喊起來,毫不留情地責怪
她。「媽呀,你怎麼這麼壞,這麼狠心,你就不能等家裡好點,爸爸身體好了,再這麼
幹嗎?你這不是把咱們家搞得更麻煩嗎?咱們沒家沒業的,爸爸只好到外頭住,明兒個
咱們又讓人趕出去啦;可你還要給咱們家再添口人!……你這是存心哪——存心哪,存
心哪!」他哭著,走來走去的。

    「小裘德喲,你、你可得原諒我呀!」她央告著,她的胸脯這會兒也像孩子的胸脯
那樣起伏。「我這會兒說不清啊——你長大了,我一定告訴你。現在咱們困難到這個份
兒上,真像我是存心要這樣哪!我沒法說清楚,親愛的!可是我實在不是存心——我也
沒辦法啊!」

    「你就是存心——準是存心!你要是不答應,不是行嗎?因為這樣的事,誰也沒法
在咱們家裡插一手!我決不原諒你,永遠不原諒!我以後再也不信你心裡記掛我,記掛
爸爸,家裡哪一個你也不記掛著喲!」

    他站定了,轉身走到連著她屋子的套間,那兒地板上臨時搭了個舖。她聽見他在那
兒說:「要是我們孩子都走了,不是沒了麻煩嗎?」

    「別胡思亂想的,親愛的。」她大聲說,口氣很嚴厲。「好好睡覺吧!」

    第二大早晨六點過一點,她醒了,決定立刻起床,在早飯前按裘德告訴她的地點,
趕到他住的客店,把他走後發生的事情告訴他。她輕手輕腳地起來,免得驚醒孩子,她
知道他們昨天一天都挺吃力,一定累得很。

    她看見裘德正在那個不起眼的小酒館吃早飯,他是為省下錢好墊上她住處的房租,
才選上那麼個地方。她把現在又要無可為家的情形跟他說了。他說他整夜都替她著急。
好在現在已經到了早上,房東要她離開那個住處,就不像頭天晚上那麼叫人無可奈何了,
就算她後來沒找成住的地方,也不像原先那麼緊迫。裘德同意她的想法,犯不上為住一
個禮拜的權利糾纏下去,他們要立刻采取步驟,搬走了事。

    「你們先得在這個客店待一兩天。」裘德說。「這地方雜得很,對孩子們不合適,
可是咱們就有時間,東西南北找地方住啦。我從前住在別是巴,郊區一帶出租的房子多
得很呢。你就在這兒跟我吃早飯,我的小鳥兒。你是不是覺得身子還好?時間充裕得很,
他們沒醒之前,夠你回去做早飯。反正我跟你一塊兒走。」

    她跟裘德胡亂吃完飯,一刻鐘之後,兩人就動身了,決定從蘇住的架子老大的那家
立刻一走了之。他們一到就上樓,蘇發現孩子屋裡悄沒聲的。她怯怯地喊女房東把茶壺
和早飯用具送上來。女房東敷衍了事給她辦了。蘇把自己帶來的兩個雞蛋放到水正開著
的壺裡,喊裘德看著給孩子吃的雞蛋,她自己去喊他們起來,時間大概是八點半。

    裘德彎著腰站在那兒,拿著表,背對著孩子睡的小套間。突地蘇一聲尖叫,他不由
得轉過身來,只見套間門開了。原來她推門時候,覺得門扣得很緊,她一進去,就一下
子癱到地板上了。他趕緊過去把她扶起來,轉眼往地上床舖看時,孩子們都不在了。他
大惑不解,往屋子四下裡找,卻見門背後原來掛衣服用的鉤子上掛著兩個小孩子的身體,
脖子上各拴著一根捆箱子的繩子,幾碼以外的一個釘子上也同樣吊著小裘德的身體,旁
邊有個翻了的椅子,他的玻璃一樣的眼珠對著屋裡張望,而那個小女孩和還在懷抱的小
男孩的眼睛卻閉上了。

    這怪異得無以復加的恐怖景象嚇得他魂不附體,他只好讓蘇先躺下來,再拿小刀割
斷繩子,把三個孩子都扔到了床上;在這短促的動作中間,他摸了摸他們的身體,心裡
想他們大概都死了。他一把抱起昏厥的蘇,把她放到外間屋床上,跟著透不過氣地喊女
房東上來,然後跑出去找醫生。

    他回來時,蘇已甦醒;兩個手足無措的女人,彎著腰,拚命想叫孩子活過來,這情
景加上小屍體三個一排躺在床上的慘象,把他所有自制能力全都摧垮了。離得最近的一
位外科醫生到了,但正像裘德先已料到的,他在場也無濟於事,把孩子救活的時間已經
過去了。他們的身體雖然沒全涼,但估計那會兒離上吊時間總有一個鐘頭。後來兩個做
父母的理智恢復了,他們推究慘劇發生的前因後果時,認為大致情況是:大孩子醒了,
朝外間看看蘇,一瞧見她人不在,他本來就因為頭天晚上的見聞心情非常惡劣,那會兒
就變本加厲,於是誘發了他的病態心理,才幹出那樣的事情;他們還在地上找到一個紙
條,是孩子的筆跡,他用身上帶的鉛筆寫著:

      我們太多了,算了吧。

    蘇看了紙條,再也撐不住了;原來她同孩子的一席談竟是導致慘劇發生的種因。這
個可怕的想法使她渾身痙攣,劇烈的痛苦一刻不停地折磨著她。他們也不管她怎麼哀求,
硬把她抬到下面一層的屋裡,她躺在那兒,張著嘴拚命喘氣,纖弱的身子隨著一抽一抽
的。兩眼直勾勾對著天花板,女房東怎麼勸慰也沒用。

    他們在這間臥室裡聽得見上面的人走動,她央告大家讓她回到樓上;大家一再勸說,
如果孩子還有一線希望,她去了反倒壞事,還提醒她,她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體,否則
會害了還沒生的孩子。如此這般,她才沒鬧下去。她沒完沒了地問孩子的情況,最後裘
德從樓上下來,告訴她已經毫無希望。等她後來能正常說話了,她就把頭天跟孩子說了
什麼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裘德,認為自己就是這場禍事的根子。

    「不是那麼回事兒,」裘德說,「他這是天性使然,所以才幹得出來。大夫講了,
這樣的孩子正在咱們這一輩裡頭冒出來——這樣的孩子,上一輩還聞所未聞呢,他們是
種種新人生觀ヾ帶來的後果。他們還沒長到堅忍不拔到足以抗拒這類思想影響的程度似
乎就已經看穿了人生的險惡兇殘了。他講,這種現象表明厭世之想行將在人們中間普遍
開始。大夫的思想很前進,不過他也沒法去開導——」

    ヾ引自《新約﹒哥林多前書》。
    為了她的緣故,裘德一直強抑悲痛,現在他也忍不住了。他的悲痛激發了蘇對他的
同情,這轉而緩和了幾分她對自己的嚴酷的譴責。來人散了之後,裘德答應她去看孩子。

    他們經歷的一切拂逆在大孩子臉上分明表現出來。使裘德第一次婚姻陷於不幸的所
有惡兆和陰影,他在第二次結合中發生的所有變故、錯誤、憂懼和過失,通通匯集到這
個小小的形體上。他就是他們的過去和現在的縮影,他們的過去和現在的焦點,並且是
他們的過去和現在的獨一無二的象征。他已經為先前的父母的混賬行為而呻吟,為他們
的惡劣結合而顫栗,又為現在的父母噩運當頭而送了命。

    整個房子靜下來了,他們也無事可做,只候著驗屍組來驗屍,忽然間學院那邊一陣
宏大低沉的聲音,連它後身的厚厚圍牆也沒擋住,傳到了他們的屋裡。

    「這是什麼?」蘇說,她的快慢不勻的呼吸驟然停了一下。

    「是學院禮拜堂的風琴聲音。我想是風琴師在練琴吧。他奏的是《詩篇》第七十三
章的一段《頌歌》:『上帝實在恩待以色列那些清心的人』。」

    她又嗚咽起來。「嗚,嗚,我的寶貝兒喲!他們沒幹過壞事!幹嗎不把我帶走,把
他們帶走了喲!」

    又是一陣寂靜——後來又讓外面什麼地方兩個人說話聲打破了。

    「他們議論咱們呢,沒錯兒!」蘇哭著說。「『我們成了一台戲,給世人和天使都
看過了。』ヾ」

    ヾ基督教做禮拜等,主持者應面東方,此事曾引起過不同意見。
    裘德聽了聽——「他們不是議論咱們。」他說。「是兩位觀點不一致的牧師,正辯
論東向位置。天哪——什麼東向位置不東向位置,眾生都苦苦呻吟著哪!」ヾ

    ヾ古代希臘作家埃斯庫洛斯的一出悲劇。
    又一陣沉寂,直到她又因悲不自勝而開口。「咱們身外有個東西說,『你別干啦!』
它先說,『你別學習啦!』接著說,『你別做工啦!』現在說,『你別愛啦!』」

    他想寬慰她,就說,「你心裡太苦才這樣啊,親親!」

    他們還是往下等。她又回到自己的屋子。頂小的孩子的連衣裙、鞋和襪子在他死時
候都放在椅上,到現在她也不把它們拿開。裘德雖然不想再讓她瞧見,可每逢他一動這
些東西,她就央告他還是讓它們放在那兒。女房東也想把它們拿開,她簡直髮了瘋一樣,
跟她大哭大鬧。

    裘德固然擔心她的陣發性抽搐,可是更害怕她把痛苦悶在心裡,不言不語地麻木下
去。「你幹嗎不理我,裘德?」沉默一會兒之後,她高聲喊出來。「你別對我不管不顧
的,你要不在我身邊,那麼孤單,我可受不了。」

    「你看,親愛的,我不是在這兒嗎?」他說,同時臉挨近她的臉。

    「對啦!……哦,我的同志,咱們這完美的結合——咱們這二合一整體,現在沾上
了鮮血啦!」

    「是讓死亡的陰影籠罩啦——應該這麼看。」

    「啊,可的確是我把他引得那樣啊,雖然我當時沒想到把他引錯了。我跟他說話,
就跟同懂事的成年人說話一樣。我說這世界就是跟咱們作對,花這樣的代價活在這世界
上還不如死了好。他把這些話都當真啦。我還跟他說又要生孩子了。他一聽就慌了神啦。
哦,他把我熊得好厲害喲!」

    「你幹嗎跟他說這個呢,蘇?」

    「我也說不上來。我是想做到誠實無欺。我實在不忍對他隱瞞真相。可是我並沒有
誠實無欺,因為我當時是轉彎抹角跟他說的。我怎麼比別的女人都笨,沒點心眼哪?簡
直笨透啦!我幹嗎不跟他說叫他高興的一套,假的也行啊,何必用半真半假的一套?這
是因為我沒自制能力,所以我遮掩不了,也說不明白。」

    「碰到大多數情形,你這個辦法或許是個頂用的;只是咱們的情形太特別,碰巧用
了一下,就糟糕了。他要是不死的話,早晚還是會明白過來的。」

    「再說我正給小寶貝兒做新連衣裙哪,我可永遠看不見他穿著啦,永遠沒法跟他說
話啦……我眼睛脹得很,簡直看不出東西啦;可是就在一年前,我還覺得自己幸福呢!
咱們未免太卿卿我我嘍——兩個人淨顧自個兒,完全落到了自私自利的地步。咱們說過
——你記得吧——咱們要做到真心快樂,叫人羨慕。我說過這就是自然的意向、自然的
法則和自然之所以為自然,按自然賦予我們的本能,我們要真真得到快樂——文明已經
一手把這些本能扼殺了。我說的這些話夠多造孽呀!好啦,現在咱們就為蠢得把自然的
法則信以為真,命運女神才在咱們背上狠狠捅了一刀!」

    蘇沉默下來,陷入深思,過了會兒又說:

    「也許他們走了是件大好事——是呀,我看是這樣,與其以後看著他們令人傷心地
枯萎下去,倒不如趁著他們新鮮勁兒采摘下來還好些吧。」

    「是這樣啊。」裘德回答說。「有人說總有那麼一天,長輩看著孩子在襁褓中死掉,
心裡會高興呢。」

    「但是他們實際不理解啊!……哦,我的寶貝兒,寶貝兒啊,你們這會兒活著夠多
好呀!你可以說大孩子想死,要不然他就不會幹那樣的事。他這樣死不算情理之外,多
少跟他治不好的天生悲觀有關係,可憐的小東西!但是那兩個呢——我自己生的孩子,
也是你的孩子,那可不一樣啊!」

    蘇又望著掛著的連衣裙,望著襪子和鞋,渾身哆嗦得像根弦。「我是個可憐蟲啊!」
她說。「天不留地不要啦!真把我逼瘋啦!該怎麼辦哪!」她盯著裘德,緊緊握著他的
手。

    「沒有辦法啦。」他回答說。「命中注定,在劫難逃,也只能這樣收場了。」

    她停了一下。「不錯!這話誰說的?」她難過地問。

    「這話是《阿迦門農》ヾ合唱裡的一句。打事情一出來,我就一直念叨著這句話。」

    ヾ《舊約﹒創世記》中說:上帝造了亞當和夏娃,配成一對;因他們偷吃了禁果,
看見彼此赤身露體,上帝就把他們逐出伊甸園,讓他們在地上受罪。
    「我的可憐的裘德——你真是妙手空空啊——你比我還苦啊,因為我總算還有你哪!
可憐你一無依傍,全靠苦讀,學有所成,到頭來還是窮愁潦倒,前途無望,真叫人想不
通呀!」

    談話把她的悲苦心情暫時岔開了一會兒,可是她又猛然傷痛起來。

    恰好驗屍組如時到了,他們看了屍體,按規定驗了屍;隨後就到了淒慘的送葬的清
晨。經過報上一傳,愛看熱鬧的閒人都給引到了出事現場,他們站著沒事,就數窗戶上
有多少塊玻璃、牆上有多少塊石頭。裘德夫婦不明不白的關係更給他們的好奇心添油加
醋。蘇說過了,她要送兩個小的到墳地,但是臨走之前,她撐不住了,只好躺下來,趁
這時候,他們把棺材悄悄抬出了房子。裘德一上運屍車,就把它趕走了。房東於是大大
松了口氣,眼下他只剩下蘇和她的行李要處理掉,他希望到下半天房子就一切恢復原狀。
他老婆因為不走運,招進來這家子,這禮拜弄得他的房子聲名狼藉,這下子完全可以洗
清了。下午他偷偷跟房子的產權人商量了一番,兩人都同意,要是因為房子裡發生過慘
劇,社會上對它有成見,敬而遠之,他們就要想方設法把它的門牌號數換一個。

    裘德看著兩個小棺材——一個裝小裘德,一個裝兩個小點的孩子——放到墓穴裡,
跟著趕快往回奔去看蘇,她還在自己屋裡躺著,他也就沒驚動她。可是他老是放心不下,
四點鐘光景又回去了。房東太太還當她還在屋裡,可是看了一下,就下來告訴裘德她不
在屋裡。她的帽子跟上衣也沒了,這說明她出去了。裘德急忙跑到他住的那家客店,她
也不在那兒。他琢磨可能發生的情況之後,就順著大路,直奔公墓,一進門就橫插過去,
徑直到棺材下葬的地方。那些因為出了慘劇而跟著來看熱鬧的人已經散了。一個人拿著
鐵鍬正朝埋三個孩子的墳裡填土,但是在填了一半的坑旁邊,有個女人抓著他胳臂不放,
求他別填。那正是蘇。她根本就沒想到把她的帶顏色的衣服脫下來,換上裘德替她買的
喪服,可是即便她跟一般喪失子女的人一樣從俗換上喪服,那也不像她穿著現在這樣的
衣服把她的悲痛表現得如此之深。

    「他要把他們埋了,這不行啊,我還要看我的孩子!」她一看見裘德就瘋了似地哭
喊著。「我要再看一遍。哦,裘德,開開恩吧,我要看他們。我不知道你趁我睡著了,
就叫人把他們抬走啦!你說過,他們的棺材沒上釘的時候,我還可以再看一遍,可你說
話不算數,你把他們抬走啦!哦,裘德呀,你對我也忍心哪!」

    「她要我把棺材再挖出來,讓她撬開棺材。」拿鐵鍬的人說。「瞧她這樣兒,你得
把她弄回家才行。可憐的東西,她這簡直是胡來嘛。太太,棺材可不能再挖出來。你還
是跟你丈夫回家吧,忍著點吧,感謝上帝,你又快有孩子啦,那就別管多傷心也都沖掉
啦。」

    但是蘇苦苦哀求沒個完:「讓我看一遍吧——就一遍喲,行不行啊?就那麼一丁點
工夫,裘德呀?沒一會兒就行啦!那我也就安下心啦,裘德!裘德,你要是再讓我看,
我以後什麼都好說好辦,什麼都聽你的。一看了,我就跟沒事兒一樣回家啦,以後再也
不想啦,行不行呀?幹嗎不行哪!」

    她沒完沒了地央告,裘德心痛如割,他幾乎要那個工人答應再把棺材起出來。但是
那樣一來,不單毫無好處,還可能叫她的情形更糟下去。他明白他得當機立斷,先把她
立刻弄回家。於是耐下心,勸她,哄她,溫存體貼地跟她悄悄說話,抱著她,好讓她有
個依靠;後來她也鬧不下去了,聽他的話,離開了公墓。

    他想找輛輕便馬車送她,可是他們的境況如此之窘,她不許他這樣。兩個人就一路
慢慢走回去,裘德一身黑,她一身褐加紅。他們要在下午搬到新住處,但是裘德覺得眼
下不大行得通,於是他們就不經意地走進了他們現在打心裡憎惡的房子。蘇立刻躺下來,
裘德出去請大夫。

    裘德整晚上都在樓下等著。很晚了,人家才告訴他,胎兒早產,成了死胎,是跟前
面三個孩子一樣的屍體。

                    3

    蘇雖然痛不欲生,但她的健康日有起色,裘德也在老本行找到了工作。她們如今已
遷到別是巴一帶的一個寓所,離儀式派聖﹒西拉教堂不遠。

    他們每每枯坐,相對無言,固然苦於事事拂逆,處處無情,但在他們的遭遇中包含
的敵意尤令他們懍於來日大難方臨。往日蘇的靈性本像星光般閃亮,她不斷縱情邀游於
虛無飄渺的奇幻想象中。她把世界想象為夢中寫成的一首詩或夢中譜就的一段旋律;在
如夢似醒的朦朧中,這樣的意境顯得美妙無比,但一經醒覺,在光天化日下,就是荒唐
無稽了。她想象造物主實行他的意旨有如夢游者自發行動,無為無不為,不像聖哲賢士
那樣苦心籌思,煞費周章;他為塵寰設定種種條件時,似乎萬萬沒想到芸芸眾生竟然要
讓能思想、受教育的人類所造成的環境所左右,以致他們在情感方面發展到如此細膩敏
銳的程度。歷經磨難,困苦顛連,不免把敵對力量誇大,彷彿面對著噬人的人形怪獸,
因而她原有的思想到此急轉直下,而為她本人和裘德逃避迫害的緊迫感所替代了。

    「咱們得聽從天意啊!」她沉痛地說。「巍巍上蒼把亙古至今的天譴神罰一齊降在
咱們這兩個下界子民身上啦,咱們只好乖乖認命,不能再道天行事啦。咱們只好這樣。
違抗上帝沒有用啊。」

    「誰違抗上帝來著?咱們反抗的無非是人,是愚昧的環境。」

    「一點不錯!」她咕噥著。「我都想了些什麼呀!我變啦,跟野蠻人一樣迷信
啦!……可是不管咱們的敵人是人還是物,反正嚇得我服服帖帖啦。我一點戰鬥力都沒
啦,一點兒豁著干的膽量也沒啦;我敗啦,敗啦!『我們成了一台戲,給世人和天使都
看了!』現在我念來念去沒個完。」

    「我也有同感啊!」

    「咱們還要干什麼?你現在是有活兒可干;可別忘了,這大概是因為他們還不全了
解咱們的歷史跟關係!……說不定,他們一知道咱們的婚姻沒經過法律手續,就跟奧爾
布裡肯那幫子人一樣,把你開掉啦!」

    「這我也說不上來。他們不一定就那麼干吧。我倒是想咱們現在該把婚姻關係合法
化——一到你能出去的時候,咱們就辦吧。」

    「你是想咱們該這麼辦?」

    「當然。」

    跟著裘德驟然想起心事來了。「我新近一直琢磨我算怎麼回事兒。」他說。「有那
麼一幫子人,正人君子都避之唯恐不及,他們就叫做誘姦者,我看我得算他們裡頭的一
員吧。我一這麼想,就渾身直冒冷汗!我一向沒意識到那類人,也沒意識到我做過什麼
對不起你的事,我愛你勝過自己,可我的確是那類人的一分子哪!我還不知道他們裡頭
有沒有我這樣蠢頭蠢腦、簡單無識的貨色呢?……對啦,蘇呀,我是那麼回事呀。我把
你誘姦了……你從前是超凡出眾——是玲瓏剔透的妙人兒,大自然老想著你保持完美無
瑕,不受到損傷。可我不想讓你潔身自好,白璧無玷!」

    「你說得不對,不對,裘德!」她趕緊說。「你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別瞎怪自己。
要怪都得怪我。」

    「你從前決定離開費樂生,我給你撐腰;要是沒我,你大概不會盯著他非讓你走不
可。」

    「不管怎麼著,我反正要走。至於說咱們倆,既然沒訂過法定契約,咱們的結合倒
大有好處,非同小可呢。因為這一來,可以說咱們避免了頭一回那樣褻瀆婚姻的神聖性
啦。」

    「神聖性?」他有點吃驚地瞧著她,開始意識到她不是早先相處的那個蘇了。

    「不錯。」她說,一字一句說出來,聲音都有點抖抖的。「我害怕,怕得不得了,
以前我目空一切,膽大妄為,太可怕啦。我也想過——我,我這會兒還是他妻子!」

    「誰的?」

    「裡查的。」

    「哎呀呀,最親愛的——這是從何說起呢?」

    「哦,我沒法說明白,反正這麼想就是了。」

    「這是因為你人太虛弱——病了才胡思亂想的,沒道理,也沒意義!別為這搞得心
煩意亂吧。」

    蘇很不自在地歎了口氣。

    他們的經濟狀況已經有所好轉,在他們早先生活中若能這樣,他們自然覺得稱心如
意;不過現在這種狀況對他們諸如此類的討論也還是起了制約作用。裘德剛到基督堂時
候,說來意想不到,立刻在老本行找到了怪不錯的差使。夏天的氣候於他的單薄體質也
很適宜;表面上看,在頻頻動盪之後,他能日復一日過上穩定的生活,的確值得慶幸。
看來別人已經忘了他從前種種不堪的胡作非為了。他每天能進到他永遠不能入學的學院,
跨在屋頂下短垣和護牆上面,把他永遠休想從裡面往外望的直欞窗的石框更換。他於起
活來那麼起勁,就像除此之外,他壓根兒沒起過要干什麼別的事的念頭。

    而他的內心正是此時發生了變化:他不再上教堂做禮拜了。不過有件事卻又讓他深
感不安,原來慘劇發生後,他和蘇在精神領域已經分道揚鑣。種種遭際把他對人生、法
律、習俗和教義各方面的視野擴大了,可是同一情況對蘇的觀點卻沒起同樣作用。蘇非
復當年那樣精神獨立了,那時她的靈性猶如閃電般倏然明亮,把他當初一味尊崇、而如
今不予一顧的習俗、禮法映照得原形畢露。

    有個禮拜天晚上很特別,他回家遲些,蘇卻沒在家,不過沒多久她就回來了,他見
她不言不語,若有所思。

    「你又想什麼啦,小女人?」他好奇地問。

    「哦,我沒法說清楚。我覺得你跟我,咱們做人行事一向是沒頭沒腦,自私自利,
甚至是邪魔外道的。咱們的生活但求自樂,不計其他。但是捨己為人才是高尚的道路啊。
咱們應該摒棄肉欲——可怕的肉欲——叫亞當ヾ受到懲罰的肉欲。」

    ヾ《新約﹒馬太福音》中說,耶穌一死,忽然殿上幔子裂成兩半。
    「蘇,」他咕噥著,「你這是見了鬼吧?」

    「咱們要不斷地在本分的祭壇上拿自己當供品!而我歷來是從心所欲,就干自己高
興的,理所當然,我該受天罰,並不冤枉。我希望有一種力量把我身上的邪惡除掉,把
我做過的所有卑鄙的事。所有罪惡的行為除掉!」

    「蘇啊——我的受了大罪的親人哪!你根本不是什麼邪惡的女人。上天賦予你的本
能是十分健全的;也許你不盡如我希望的那樣熱情奔放,但是你又善良,又純潔,又可
親可愛;我以前不是常說嘛,你是我見過的這世上最脫俗、最沒肉欲的女人,但是你又
不是違乎人情、沒有性別特徵的女人。你這會兒說的話怎麼這樣跟從前大異其趣呢?咱
們向來都不自私自利,只能說咱們自私自利的時候,並沒讓別人受益過。你以前常說人
性是高尚的,歷盡艱難困苦而不渝,並不是天生就卑鄙和腐惡,我後來終於認為你的話
完全對。而你現在這樣的見解看來低下多啦。」

    「我要低首下心;我要洗心革面;我至今也一點沒做到!」

    「你不論對什麼事思考和探索時候向來是無所畏懼,所以你該得到的贊揚,決不是
我說過的幾句話所能盡。每當看到你這些方面,我就覺著腦子裡裝著的狹隘的教條大多
太多啦。」

    「裘德,你別說這些啦!我但願我什麼無所畏懼的話、無所畏懼的思想,都能從我
的歷史上連根鏟掉。否定自我——這就是唯一該做的事!我再怎麼貶低我,都不算過分。
我恨不能拿針扎我的全身,讓我的壞水都流出來。」

    「噓!」他說,把她的小臉緊緊按在自己胸上,彷彿她是個嬰兒。「你是因為喪子
才弄到這地步呀!你不該這樣作踐自己啊,我的含羞草喲,世界上那些壞人才該受這樣
作踐哪——可他們倒不覺得該這樣呢!」

    「我不該再這樣下去啦。」她嘟囔著,她在他懷裡已經好一會兒了。

    「怎麼不該呢?」

    「因為那是沉迷不返。」

    「還是那一套!難道說世界上還有什麼東西比咱們相愛更美好嗎?」

    「有。那要看什麼樣的愛;你的——咱們的愛是錯誤的。」

    「這我不承認;蘇!好吧,你究竟打算哪一天咱們到法衣室簽婚約?」

    她稍停了一下,然後緊張地抬起頭來看。「永遠也不簽。」她低聲說。

    他並不明白她說這話的整個用意,也就平心靜氣地接受了她的反對表示,沒說什麼。
幾分鐘之後,他想她是睡著了,但是他一輕輕說話,卻發現她一直醒著。她坐起來,歎
口氣。

    「蘇,你今天晚上身上有一種奇怪的、講不出來的味道,一種氣味。」他說。「我
不單是指你的思想,還有你的衣服。我覺得這味兒挺熟,一股子草香氣。」

    「是燒的香。」

    「燒的香?」

    「我在聖﹒西拉教堂做禮拜來著,我這是讓香薰的。」

    「哦——聖﹒西拉。」

    「對。我有時候上那兒去。」

    「是嗎,你上那兒去啦?」

    「你知道,裘德,你平常上班,上午家裡冷清清的,我就想啊想到——」她停下來,
直到她能把發硬的喉頭平抑下去。「於是我就開始到那裡邊去啦,反正它挺近。」

    「哦,呃——我當然不反對。不過,按你這個人,不免有點怪。他們可沒想到他們
裡頭居然來了個搗亂鬼。」

    「你什麼意思,裘德?」

    「呃——乾脆說吧,來了個懷疑派。」

    「你怎麼在我心裡正煩的時候,還這麼揉搓我,親愛的裘德!當然我知道你不是有
意的,可是你總不該這麼說呀!」

    「我不說就是啦。不過我實在太意外啦!」

    「呃——我還想跟你說點別的,裘德。你別生氣,行不行?我的寶貝兒死了之後,
我想了好多好多。我覺著我不該再做你的妻子啦,或者算是你妻子。」

    「你說什麼呀?……可是你現在就是啊!」

    「從你的角度看,是這樣;不過——」。

    「咱們從前當然是害怕那套儀式,恐怕也有好多處在咱們這種地位的人,也有類似
的強有力的理由,心懷疑懼。但是經驗證明了咱們其實誤斷了自己,把自己沒有恆心毅
力估計得也太過分了;要是你現在真是尊重那些繁文褥節,我就不懂你幹嗎不明說咱們
該立刻履行那套手續?蘇呀,你千真萬確是我的妻子,所差的就是法律手續。你剛才的
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我認為我不是。」

    「不是?那就設想一下咱們舉行過儀式,好不好?那你該覺得是我的妻子吧?」

    「也不會。就算那樣辦了,也不覺得是你妻子。那我要覺得比我現在的感覺還要
糟。」

    「這又怎麼解釋呢——就按你這麼蠻不講理的說法吧,親愛的?」

    「因為我是裡查的妻子。」

    「啊——你先前已經把這個荒乎其唐的念頭若明若暗地表示過啦!」

    「那時候,我不過那麼個印象;時間越久,我就越這麼確信了——我屬於他,不屬
於其他任何人。」

    「天哪——這下子咱們都掉換了位子啦!」

    「對。也許就是這樣。」

    過了一兩天,正值夏日黃昏時分,他們還是在樓下那間小屋裡坐著,忽然聽到他們
住的房東木匠家的大門有人敲,隔了一會兒,又有人敲了敲他們的屋門。他們沒來得及
開門,來人就把門開了,一個女人身影出現了。

    「福來先生住這兒嗎?」

    裘德和蘇嚇了一大跳,他不由自主地做了肯定的回答,因為那是阿拉貝拉說話的聲
音。

    他客客氣氣把她讓進來,她就在臨窗的凳子上坐下了,這樣他們能看清楚她背著光
的大致形態;不過她身上也沒什麼特別顯眼的地方,所以他們也沒法估摸出她外表和神
態究竟如何。有點什麼東西似乎表明她處境並不怎麼得意,也不像卡特萊在世時穿著炫
麗。

    三個人都想談談那場悲劇,可是都覺得挺彆扭。出事之後,裘德自以為責無旁貸,
立即寫信告訴她經過,不過她壓根兒沒回信。

    「我剛打公墓來。」她說。「我一打聽好,就到孩子墳上去了。我沒能給他送葬—
—當然你請我來,我還是謝謝。報上登的我全看了,覺得用不著再來了……也不是這樣,
我是沒法來。」阿拉貝拉又把話重了一遍,看來她裝不出創巨痛深的樣兒,就沒完沒了
數落著。「不過能把墳找到,我心裡也舒坦了。裘德,按你這行,你該給他立塊像樣的
碑。」

    「我是要立個碑。」裘德愁眉苦臉地說。

    「他是我的孩子,我難免心裡老想著他。」

    「我想是。咱們都想著他。」

    「別的孩子不是我的,我沒想那麼多,這也是常情。」

    「當然。」

    從蘇坐的那個黑暗角落傳出一聲歎息。

    「以前我想,我的孩子要是跟我一塊兒就好啦。」卡特萊太太繼續說。「那樣的話,
就出不了事啦!不過,我當然沒想從你太太手裡把他帶走的意思。」

    「我不是他太太。」這是蘇說出來的。

    她的話如此突如其來,一下子叫裘德懵住了。他沒說什麼。

    「哦,對不起,我想是這樣。」阿拉貝拉說。「不過我認為你以前是。」

    裘德卻從蘇說話的那種特殊腔調懂得她話裡沒明說卻心照不宣的含義,而阿拉貝拉
只能接受這句話的表面意思,此外無所領會。蘇的直言不諱使她吃了一驚,她隨又恢復
了常態,大言不慚地談論「她的」孩子;雖然孩子活著時候,她毫不關心,這時又裝得
哀哀欲絕,顯然不如此不足以表示她有良心。她故意提到往事,又說了些給蘇聽的話,
但沒聽到蘇答理,原來蘇已經人不知鬼不覺地出了屋子。

    「她說她不是你太太?」阿拉貝拉換了口氣,又拾起話碴兒。「她幹嗎說這話?」

    「我用不著跟你說。」裘德一句話了掉。

    「她是你的妻子,對不對?她有一回跟我這麼說過。」

    「她怎麼說,我用不著多嘴。」

    「啊——明白啦!啊,我沒工夫了。我今兒晚上就住在這地方,我想,咱們共過患
難,我還是該來瞧瞧。我要到從前當過女招的那個酒吧過夜,明兒回阿爾夫瑞頓。爸爸
回老家了,我跟他住一塊兒。」

    「從澳洲回來?」裘德不無好奇地說了句。

    「是。那兒混不下去了。日子夠苦的。大熱天,我媽因為拉痢疾死了,你們管這病
叫什麼?爸爸跟兩個小傢伙才回來。他在老地方附近找了個小房子,我這會兒給他管
家。」

    哪怕蘇這會兒已經走開了,裘德的前妻還是死裝出一副受過嚴格而良好的教育樣兒
沒變。還把造訪限定在一定時間之內,好跟她那極為高雅的氣派相稱。她走了之後,裘
德如釋重負上樓去找蘇,心裡七上八下,怕她出問題。

    沒人答話。房東木匠說沒看見她進來過。因為此刻天已夠晚了,裘德不知她的去向,
不禁驚慌失措。木匠就把她妻子喊來問,她猜蘇多半上聖﹒西拉教堂去了,她常去那地
方。

    「晚上到這時候怕進不去了?」裘德說。「大門都關了。」

    「她認識拿鑰匙的,她什麼時候要,都拿得到。」

    「她這樣有多少天啦?」

    「哦,我看,總有幾個禮拜了。」

    裘德昏昏沉沉地朝教堂方向走去。那地方,當年他醉心於神秘宗信仰時,是常去的;
自多年前搬走後,一次也沒到過。教堂周圍不見人影,但大門顯然沒上鎖。他抬上門搭
子,沒弄出響聲,推開門進去,然後把門掩上,在裡邊屏息而立。在一片沉寂中,教堂
另一端似有極輕微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喘息,又像哽咽。他在昏暗中向那邊輕輕走去,
腳步踩到地毯上,沒露響聲。堂外夜光微茫,照到裡面,因而把昏暗稍稍破開了點。

    裘德勉強看清,在祭壇層階上方,高懸著一個巨大的、造得很結實的拉丁式十字架
——大概是依原件尺寸而設計,供信徒瞻仰,好像是用看不見的鐵絲把它吊在半空,上
面嵌著多枚大顆寶石;在十字架無聲地、難以覺察地前後擺動中,由於外面微弱光線射
進的緣故,寶石稍稍閃光。祭壇下面的地上似攤著一堆黑衣服,他剛才聽到的哽咽聲一
再從那兒發出來。原來是他的蘇的形體,匍匐在墊子上。

    「蘇!」他低聲說。

    這時露出了白色的東西,原來是她把臉轉過來了。

    「你到這兒來找我想幹嗎,裘德?」她幾乎氣憤地說。「你不該來!我要一個人呆
著!你幹嗎闖到這兒來?」

    「虧你問得出口?」他用激烈的責備口氣反潔她。她竟然對他那樣的態度,不禁傷
了他整個心,直痛到最深處。「我幹嗎來?要是我不該來,我倒要知道知道誰才有權利
來!我愛你勝過愛自己——勝過——遠遠勝過你愛我啊!你神差鬼使地離開我,一個人
上這兒來,究竟為什麼?」

    「你別挑我的刺兒啦,裘德——我沒法受下去啦!——我已經一再跟你說過啦。我
是什麼樣的人,你就得當我什麼樣的人,不這樣不行。我是個倒霉鬼——誤入歧途,毀
掉啦!阿拉貝拉一來,我覺著傷心得要死,只好走開啦。看來她還是你妻子,裡查還是
我丈夫。」

    「但是他們根本不算一回事嘛!」

    「不是那樣,親愛的朋友,他們還算一回事。我現在對婚姻的看法不一樣了。我的
寶貝兒給奪走了,這就給我指點迷津啦!阿拉貝拉的孩子殺了我的孩子就好像是上帝的
懲罰——對的把錯的幹掉啦。唉,我可怎麼好呢!我這人是這麼個下賤貨——真真一文
不值,根本不配跟普普通通人攙和到一塊兒!」

    「你說得太可怕了!」裘德說,差不多要哭了。「你並沒做過什麼錯事,你這麼悔
恨交加,實在太沒道理,大反常啦!」

    「啊,你還不知道我有多壞哪!」

    他正言厲色地反唇相譏:「我知道!連皮帶骨,哪一點都知道!如果說基督教、神
秘宗、僧侶團,還是叫別的名堂,就是造成你精神退化的因由,那你就是叫我恨這樣的
東西。像你這樣一個女詩人、女先知、一個靈魂像鑽石般閃光的女人——世上幾明哲有
識者,如果對你有了解,都會引你為做,而你居然把自己貶到這地步。如果神學就這樣
把你毀掉,我才為自己跟神學絕了緣慶幸呢,才他媽慶幸呢!」

    「你生氣啦,裘德,對我發狠啦,你根本不知道所以然啊。」

    「那你跟我回家吧,最親愛的,也許我以後知道所以然。現在,我壓得透不過氣來,
你也心亂如麻啊。」他摟著她的腰,把她拉起來;可是她起來是起來了,卻寧肯自己走,
不用他扶著。

    「我不是不喜歡你,裘德。」她用愛嬌而又央求的口氣說。「不過——我不該再愛
你愛下去——不該再愛下去啦。哦,決不該再愛下去啦!」

    「這我可不能答應。」

    「可我主意拿定啦,我不是你妻子!我屬於他——我行過神聖的儀式,是要跟他過
一輩子的。這怎麼也變不了!」

    「要是說,這人世間還有兩個人稱得上夫妻,那毫不含糊就是咱們兩個。大自然給
咱們匹配的,這可是沒半點疑問!」

    「不過那不是上天的意旨。上帝給我在那邊配了姻緣呢,是在麥爾切斯特訂下終身
的。」

    「蘇啊,蘇啊——人生的憂患把你搞得連理性都失掉的地步啦!從前你讓我在多方
面改變信仰,相信你的觀點,現在我反而發現你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根本沒道理,
無非一時感情用事,把從前說的話翻了個個兒。你把我對教會這個老朋友剩下來的感情、
崇敬連根鏟掉了……你現在怎麼對你從前的邏輯變成很離奇的睜眼瞎,我倒真是不明白
所以然哪。只有你才這麼特殊呢,還是女人一概如此?究竟女人是一個能思想的整體,
有本賬,還是思想散散落落,老歸不到一塊兒?你不是極力強調婚姻充其極是一張惡俗
不堪的契約嗎?這話也對!你不是極力把婚姻說得一無是處——是徹頭徹尾的荒謬絕倫
之舉嗎?要說咱們在一塊兒過快樂舒心的日子,那時候是二加二等於四,而今不也明明
白白是個四嗎?我再說一遍,我實在不明白所以然!」

    「唉,親愛的裘德呀,這是因為你跟個地地道道的聾子一樣,看著別人聽音樂,你
說『他們盯著瞧什麼?那兒什麼也沒有啊。』但是那兒的確有東西。」

    「你說這話太刻薄啦;再說這個比喻根本不成立。你把由來已久的偏見所形成的糟
粕一概拋棄了,教我也這樣;而你現在卻一個跟斗翻回去了。我承認自己蠢到了家,完
全錯看了你。」

    「親愛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啊,別對我這麼狠吧!我現在只好這樣啦,因為我現
在相信自己是正確的——我終於看到了光明。但是,唉,又怎麼樣才能從中得益呢!」

    他們又往前走了幾步,到了教堂外面,她去還了鑰匙。「難道這就是那位姑娘嗎?」
她回來以後裘德說,一到開敞的大街上,他覺得自己平素應付局面的能力又稍微恢復了。
「難道這就是把異教神像帶進了這個最富於基督教精神的城市的那位姑娘嗎?——是學
著方道悟小姐拿腳後跟把它們踩碎的那位姑娘嗎?是動輒引用吉本、雪萊和密爾的那位
姑娘嗎?到如今,親愛的阿波羅上哪兒去啦?親愛的維納斯,上哪兒去啦?」

    「哦,裘德,別對我這樣殘酷吧,別這樣吧,我心裡夠難過啦!」她嗚咽著。「我
受不了啦!以前我想錯了——我現在沒法跟你評這個理,我錯了——因為我狂妄自大,
才什麼都不放在眼裡。阿拉貝拉一來,總算有個了局啦。你別那樣挖苦我,好吧,那真
像刀子扎肉啊!」

    他伸出胳臂把她摟住,她沒來得及阻止他,他就在寂靜的大街上狂吻她。他們又往
前走,到了一家小咖啡館前面。『嚷德,」她強忍住淚說,「你在這兒給我找個地方住,
行不行啊?」

    「要是、要是你打算這樣——我可以照辦。不過你未必真要這麼辦吧?還是讓我先
回咱們家,再弄明白你意思好啦。」

    他開了門,把她領進去。她說不想吃晚飯了,摸黑上了樓梯,又擦了根火柴,回身
一看,原來裘德跟著她上來了,正站在臥室門前。她走到他身邊,把一只手放在他手裡,
說,「晚安。」

    「可是蘇啊!咱們就不一塊兒在這兒睡嗎?」

    「你說了我怎麼打算,你就怎麼辦!」

    「是呀,好極啦!也許我剛才爭來爭去,爭得那麼倒胃口,全都錯啦!也許咱們當
初沒按舊式婚禮正大光明地成了結髮夫妻,所以早該一刀兩斷才是啊!這個世界也許還
沒開通到能容得下咱們這樣的試驗啊!咱們居然自命是先驅,干起來了,現在想想咱們
算是老幾啊!」

    「無論如何,你總算明白過來了,我很高興。我做事向來顧前不顧後,一意孤行。
我因為心裡嫉妒、躁動,才不由自主地錯到底啦!」

    「可也還是因為愛吧——你不是愛過我嗎?」

    「愛過。不過我原來是想到一定限度為止,以後充其量也只是情人罷了;後來——」

    「不過男女一墮人愛河,那就欲罷不能了,沒法老那樣下去啊!」

    「女人行;男人辦不到,因為他們——下不了決心。一個平平常常的女人比一個平
平常常的男人在這方面總是高一籌——她決不會先挑逗,只是對男人回應。咱們本來應
該神交,其他都是多此一舉。」

    「我以前說過了,事情變了卦,我就是那個不幸的根子。……好吧,照你說的辦吧!
不過人本來就是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啊!」

    「哦,就是啊——所以這就是非學不可的地方——要做到我役我心。」

    「我還要說一遍——咱們兩個,不能怪你,只能怪我。」

    「不對——該怪我。你固然也有壞地方,不過那是男人天生要對女人占有的欲望。
在嫉妒心驅使我要把阿拉貝拉擠開之前,我這方面可沒存投桃報李之想。我當時想我應
該發點慈悲,讓你接近我——覺得我要是像從前對我那個朋友那麼折騰你,那就自私自
利得該死了。要不是你當時可能會把她叫回來,叫我怕得要死,把不住自己了,我也不
會聽了你的……不過咱們用不著再批這些啦!裘德,你現在就讓我一個人呆著,行不
行?」

    「行啊……可是蘇——我的妻啊,因為你現在還是啊。」他忍不住說出來了:「我
從前責備你究竟還是合乎實情的。你壓根兒沒像我愛你那樣愛過我——壓根兒沒有過。
你的心沒有充沛的熱情,你的心不是熊熊燃起的烈火!你這個人,整個看來,是仙女下
凡,是精靈作怪,可就不是個地地道道的女人。」

    「原先我並不愛你,裘德,這我承認。我剛認識你時候,無非想叫你愛上我。我倒
不是有意勾引你,但是有些女人與生俱來的那種內心饑渴,我也有;它戕害起婦女的德
性來,簡直比放蕩不羈的激情還要厲害。——那是引誘男人,魁惑男人的渴望,至於對
男人造成什麼樣傷害是在所不計的;到我發現你已經上鉤的時候,我又怕起來了。後來
——我也說不上所以然——我就不能放手,縱你而去——多半又到阿拉貝拉那兒去——
於是我就慢慢愛上你了,裘德。但是你看哪,不管結局糟不糟,我這邊純粹出於自私而
殘忍的欲望,讓你的心為我而痛苦,我的心卻不為你而痛苦。」

    「你現在又用甩了我的辦法,對我加倍殘忍哪!」

    「啊,對啦!我要是再搖擺不定下去,我造的孽就更大啦!」

    「哦,蘇!」他說,猛烈意識到自己要面臨的險境。「別以道德的名義干不道德的
事吧,你一直是我這輩子的救世主。為了人道,你別跟我分手吧。你知道我為人多麼軟
弱。你知道我心裡有兩個魔——對女人心慈面軟,對烈酒一見上癮。蘇啊,你可別就為
救自己的靈魂,生生把我丟給惡魔啊!自從你成了我的守護大使,我才遠遠避開了它們
的禍害。自從我有了你,隨便我碰上什麼誘惑,也出不了漏於。為我的安全無虞,難道
就不值得你稍稍犧牲點僵化的原則嗎?你要是一走,我真怕我又成了才洗刷乾淨的豬,
又回到髒圈裡頭打滾啦!」

    蘇一下子哭了。「哦,你可不許這樣啊,裘德!你別這樣啊!我白天夜裡都要為你
祈禱!」

    「呃——沒關係;別傷心吧。」裘德寬厚地說。「大有眼睛,從前我真是為你受了
苦,如今再受苦就是啦。不過恐怕還沒你受苦受得那麼厲害。到頭來,還是女人受苦受
得最厲害!」

    「她就是這樣啊。」

    「她要不是這樣,那她準是個十足下賤、令人唾棄的東西。無論怎麼說,眼前這位
女人也不是那類人哪!」

    她緊張地透了一兩口氣。「她是那類人——我擔心啊!現在,襲德——晚安——請
吧!」

    「我就真不能呆在這兒?——連一回都不行?我呆在這兒有多少回呀——哦,蘇,
我的妻呀,怎麼就不行啊?」

    「不行——不行——我不是你的妻子啦!……我就掐在你手心裡,裘德——我既然
往前走了這麼遠了,你就別再把我引誘回來吧!」

    「好極啦,我就認你這個賬。親親,為了我頭一回沾了你的光,占了你便宜,就贖
罪還賬吧。上帝啊,我以前多自私自利啊!也許——也許——人世上男女之間最高尚最
純潔的愛情中的這一份,讓我全糟蹋啦!……那就從此時此刻,讓咱們聖堂上的帳子也
裂成兩半好啦ヾ!」

    ヾ大神宙斯與猶洛巴之子,是陰司判官。
    他走到床邊,把那對枕頭中的一個抓起來,摔到地上。

    蘇看著他,人又伏在床上吞聲哭著。「你就不明白我這麼做是受良心驅使,不是因
為不喜歡你!」她斷斷續續地咕噥著。「會不喜歡你嗎?不過我沒法再說啦——我心碎
啦——這一來我開始做的一切都不會有好結果喲!裘德——晚安!」

    「晚安!」他說完轉身就走。

    「哦,可你總得吻吻我呀!」她說,立起身來。「我沒法——受啦——!」

    裘德緊緊抱著她,吻她滿是淚的臉,他以前從沒這樣吻過她。他們誰也沒說話,頂
到後來她說,『再見吧,再見吧!」接著把他輕輕推開,她自己能活動了,就想把悲傷
氣氛緩和一下,於是說,「咱們以後還照樣是朋友,裘德,是不是呀?以後咱們有時候
還要見見面吧,對不對呀?——是啊!——把這些全忘掉了,咱們盡量做到好久以前那
個老樣子,好不好?」

    裘德心一橫,一句沒說,轉身下樓去了。

                    4

    蘇在信仰徹底大轉變過程中一心認定的那個永遠跟她分不開的丈夫的男人,當時還
住在馬利格林。

    她和裘德的孩子發生慘劇的頭一天,費樂生曾在基督堂瞧見他們兩個在雨地裡看著
游行隊伍朝圓形會堂行進。不過他那會兒沒對他的同伴季令安提。季令安是他的老朋友,
恰好在他那兒盤桓,到基督堂觀光其實是他的主意。

    「你心裡又念叨什麼啦?」回去路上,季令安說。「莫非那個永遠到不了手的大學
學位嗎?」

    「非也。」費樂生沒好氣地說。「我今天瞧見一個人。」稍停又說,「蘇珊娜。」

    「我也瞧見了。」

    「你怎麼沒說?」

    「我可不想叫你牽掛著她。不過,你既然瞧見她,幹嗎不跟她打招呼:『你好哇,
我從前的寶貝兒?』」

    「啊,呃。可以當然可以。不過,我倒有個想法,你看怎麼樣:我現在有充分理由
認為我跟她離婚那會兒,她是完全無辜的——千錯萬獵都是我錯。實實在在是這麼回事!
這就不好收拾了,對不對?」

    「可是不管你怎麼說,反正她總算大費心機把你領上了正路啦。」

    「哼。你這麼損我,太沒意思啦。毫無疑問,我當時該等下去才對。」

    到了周末,季令安回到沙氏頓附近自己的小學,費樂生也照例到阿爾夫瑞頓的集市。
他走下那個綿延很長、他比裘德認識得更早的山丘,但是他的歷史不像裘德那樣同那片
斜坡休戚相關。他一邊走,一邊琢磨阿拉貝拉帶來的消息。到了鎮上,他買了份平常看
的當地出版的周報,然後到一家小客店坐著,歇歇腳,好有勁再走那五英里回頭路。他
從衣袋裡把報紙抽出來,隨意看了看,忽地一條「石匠之子自殺奇聞」的新聞,進入他
的眼簾。

    他固然不是輕易動感情的人,可是這條消息還是讓他心酸,也讓他大惑不解。因為
他不明白那個大孩子的年紀怎麼會像報上說的那麼大。不過,報道總還是真實可信,毋
庸置疑。

    「他們的悲傷的杯子現在裝得滿滿啦!」他說,同時翻來覆去地想著蘇,想著她離
他而去的得失。

    阿拉貝拉已在阿爾夫瑞頓住定了,小學老師既是每禮拜六上那兒的集市,所以過了
幾個禮拜,他們又碰上,也是勢在必然——碰見的時間,說準確了,正好是她剛從基督
堂回來。她在那兒呆的時間比原來打算的長多了,一直起勁地注意著裘德的動向,裘德
那方面卻再沒瞧見她。費樂生這天回家路上碰見她的時候,她已經快到鎮上了。

    「你愛出來上這條路走走吧,卡特萊太太?」他說。

    「我這才重新開頭哪。」她答道。「我當姑娘,跟嫁人之後,都住在這兒。我這輩
子前頭覺著有滋有味兒的事兒,樣樣宗宗都跟這條路攙合著。這些事新近又在我心裡鼓
搗個沒完;因為我剛去過一趟基督堂。是呀;我見過裘德啦。」

    「啊!經過那麼一場打擊,他們的情形怎麼樣啦?」

    「他們的辦法可真出奇啦——真出奇啦!她不跟他住一塊兒啦。我走之前才聽說的,
千真萬確的。不過我先頭找他們的時候,我一看他們倆的態度,就覺著他們早晚非走這
一步不可。」

    「不跟她丈夫一塊兒住啦?唉,我本來覺著這一來他們倆結合得更緊呢。」

    「鬧來鬧去,他根本不算她丈夫。雖說他們這麼多年跟夫妻倆一樣過,她可壓根兒
沒跟他真正結過婚。現在嘛,這件慘事不單沒讓他們趕著辦,把關係弄個合法化,她反
倒怪裡怪氣地信起教來了,就跟卡特萊死了,我受打擊的時候一個樣,不過她神經兮兮
比我還厲害呢。她說,我這是聽人家說的,她說在上帝跟教會眼裡頭,她是你的妻子—
—就是你的妻子,此外什麼人,怎麼干,都不能算數。」

    「啊——真的嗎?分開啦,他們分開啦!」

    「你還不知道,那個頂大的孩子是我的呢——」

    「哦——你生的!」

    「對啦,可憐的小傢伙——感謝上帝,他可是我明媒正娶生下來的。她大概前思後
想之後,才覺著,別的不算,只有我才該佔著她那個位子。我這會兒還不能說准了。不
過,拿我自個兒說吧,我快離開這兒啦,我這會兒得照顧爸爸,沒法在這個帶死不活的
地方往下住啦。我希望到基督堂,要麼別的大城市,找個酒吧活兒於於。」

    他們分了手。費樂生往山坡上才走幾步就停住了,趕快掉頭,又把她喊住。

    「你有他們的住址嗎,從前的也行?」

    阿拉貝拉跟他說了。

    「謝謝。再見。」

    阿拉貝拉一邊往前走,一邊臉上露出陰險的笑容,一路上還不斷練習咋酒渦。正是
從那個地點起,路兩邊都是截去頂枝的柳樹,一直通到鎮裡頭條街的善堂。

    同時,費樂生上了山,往馬利格林走去。悠悠歲月,他這是頭一回在生活中睜開眼
睛往前看。他從草地上大樹底下過去,走向他不得已而去工作的那個不起眼的小學的時
候,想象著蘇走出門來接他的光景。在這世界上,不論是基督徒還是異教徒,誰也沒像
費樂生那樣只為出自一番好心讓蘇離開他,因而鬧得麻煩不可開交。正人君子們對他的
打擊之大,實在超出了人類承受力的極限;他被逼得走投無路,瀕於餓死,就是現在在
這個鄉村小學掙到的那點微薄報酬也只是差可糊口而已(當地那位牧師還因為對他關照
而備遭非議)。他常常想起阿拉貝拉的話:他應該對她嚴厲點,那樣她的□勁兒用不了
多久就垮了。但是他這人是個死心眼兒,對別人的意見有理沒理都聽不進去,再搭上他
受教育時接受的原則,所以他認為自己對妻子的處置,無可訾議,這個信念,他從來就
沒動搖過。

    原則這玩意兒誠然可以由於某種心理傾向而置諸腦後,但換了另一種心理傾向,說
不定也會輕而易舉地同樣釀成無窮禍害。從前既是本能促使他給了蘇自由,現在也能叫
他把蘇和裘德同居看成無傷大雅。要是說他並不愛她,他也還可以按他的特異方式對她
抱希望,而且很快就感到,且不說如何對付外界,單是她願意回來,把她再弄上手,那
可是謝天謝地的好事了。

    不過他已經懂得,要對付那班鐵石心腸的人不惜傷天害理對他的肆意污蔑,他非得
要手段不可。而且這可以就地取材,信手拈來。一巳把她弄回來了,而且光明磊落地宣
告他從前把她看錯了,所以離婚也就離錯了,所以要和她重結連理,再續良緣。這樣一
來他大概可以得到若干補償,得以重理舊業,也許還能回沙氏頓小學,說不定教會還能
讓他當特准傳教士哩。

    他想寫封信徵詢季令安的意見,看他對寫信給她這一手作如何想。季令安當然回了
信,說她既經離去,最好聽之任之;他認為她既為人婦,自應屬與之生男青女、患難相
共之人,更何況他對她一往情深,非同一般,說不定再過若干日子,他們這對古怪夫婦
的結合會辦法律手續,此後當可萬事大吉,既得體,又如意了。

    「可他們才不幹哪,蘇才不幹哪!」他自己一個人大呼小叫的。「季令安真是就事
論事啊。蘇這是接受了基督堂的感情和教導才到這一步啊。她認為婚姻是絕對解除不了
的,這我看得清清楚楚;我也清楚她怎麼有了這樣的想法。她的想法跟我並不一樣,不
過我得利用她的想法,促我的想法實現。」

    他給季令安回了封短信。「我自知全盤錯誤,但我不同意你的看法。至於說她與那
個男人同居,生男青女,我認為(雖然我無法按古老成規從邏輯上或倫理上提出辯解)
那也不過使她得以完成自己的教育而已。我要寫信給她,以證實那個女人的話是真是
假。」

    他給朋友寫信之前本就立意如此,所以寫不寫原來無所謂,費樂生為人做事大抵如
此。

    於是他經過一番仔細推敲,給蘇寫了信。既然知道她的氣質易於激動,他在信裡邊
隨時都擺出一副拉德曼捨ヾ式正顏厲色;還小心翼翼地避免流露有悖教義的感情,兔得
她看了害怕。他聲稱就他見聞所及,得悉她的思想大有改變,所以他深感不可不說,自
他們仳離後,歷經世事,他的見解也頗有變化。他願坦陳無隱,他寫此信殊與熱烈的愛
情無涉,而是因為他切望使他們的生活即使不算成功,至少不致重演因他當初自以為根
據公正、仁善和理性的原則所作所為而造成的令人痛心的結局的危險。

    ヾ引自《新約﹒哥林多前書》第十三章。
    他已恍然大悟,身處他們這種古老文明之中,誰若不顧一切任憑自己生而有之的正
義感和公平心而無所節制,勢必碰得頭破血流。你若一心想混到手你那份舒適和體面,
你一切行為非遵循你經教導而養成的正義感和公平心不可。至於什麼樸質純真的愛人之
心,那就去它的吧。

    他提議說,他目前住在馬利格林,她無妨來此。

    寫完了,轉念一想,他把倒數第二段刪掉了;重抄一遍,立即發出;多少有點心癢
難撓地等待下回分解。

    幾天後,有個人影穿過為茫茫霧氣籠罩的基督堂郊區別是巴,往裘德在同蘇分居後
所賃的住所走去;乍著膽子在他門上敲了敲。

    已經是晚上了,所以他在家。他似乎有某種預感,一躍而起,趕快開門。

    「你跟我出來一下好不好?我不想進去。我想——跟你談談——跟你一塊兒上公墓
去。」

    蘇是聲音顫抖著把這幾句話說出來的。裘德戴上了帽子。「你這時候跑到外邊來,
太苦啦。不過你要是真不想進來,我也不勉強。」

    「我不想進去。我不會耽誤你多大工夫。」

    裘德因為覺得非常不自然,一時沒再把話說下去;她呢,好像思緒亂結,一點主動
說話的能耐都沒了。他們如同陰曹地府的鬼魂,在濃霧中走了好久,沒出聲,也沒做什
麼表示。

    「我想跟你說一下。」她終於開了口,話音一快一慢的。「這樣你就不會突然聽見
別人說起來了。我準備回裡查那兒。他大度包容,表示對過去一切決不計較。」

    「回他那兒?你怎麼能回——」

    「他打算跟我再結次婚。那不過是個形式,好應付社會上那些人,他們是不會實事
求是地看人論事的。不管怎麼著,我原來就是他的妻子。這怎麼也改變不了。」

    他轉過身來對著她,顯出撕心裂腑般痛苦。

    「可是你是我的妻子呀!是啊,你現在就是啊。你不是清清楚楚嗎?咱們為了應付
別人的惡言惡語,出了那趟門,回來時候裝著按法律結了婚,面子上好過得去,這事我
一直後悔呢。我愛你,你愛我;咱們相依為命,這才是婚姻啊。咱們現在還是相愛,我
清楚,你不也一樣清楚嗎?蘇啊!因為這樣,咱們的婚姻是勾銷不了的。」

    「不錯,你的看法我知道。」她回答,用了那樣充滿了失望而又勉強抑制自己感情
的口氣。「但是我還是要跟他再結婚,這你是一定要斥責的。要是從嚴說的話,請你別
生氣,裘德,你也該把阿拉貝拉弄回來。」

    「我該把她弄回來?天哪——還要干什麼!不過你跟我要是按法律結了婚,像咱們
以前考慮那樣辦了,此時你又當如何?」

    「我還是一樣想法——咱們這個算不上婚姻。即便裡查不要求我再來一次神聖的儀
式,我還是要回他那兒。但是,『世間萬事,各行其道』(我這麼想),所以我同意再
舉行一次儀式。你別挖苦,也別強詞奪理,搞得我活不下去,我求求你!我從前是堅強
不過的,這我知道,也許從前我才對你無情無義過。可是,裘德,你就以德報怨吧!我
現在是弱者。別對我報仇洩憤吧,慈悲慈悲吧。哦,對我這個想要改邪歸正的壞女人慈
悲慈悲吧!」

    他絕望地搖了搖頭,眼睛濕了。親子夭殤這個大故看來把她的推理能力徹底摧毀了,
那一度深睿的洞察力黯然失色了。「錯到底啦,這樣胡攪蠻纏,不可理喻!」他嘎聲說。
『要把我逼瘋啦。你喜歡他嗎?你愛他嗎?你知道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你這不是一心要
賣淫嗎?上帝寬恕我吧,將來不就是這麼回事嘛!」

    「我不愛他——就算我現在痛改前非了,這我也一定承認,一定承認!不過我要努
力學會用服從他的辦法去愛他。」

    裘德反覆不斷地譬解,勸說,央求,可是她的信念一點不動搖。看來她只剩下這個
信念算最拿得穩了,唯有把這個信念堅持下去,她才不致讓她歷來種種衝動和願望把她
弄得無所適從。

    「我把整個事實都告訴你了,親口說了,我算夠體諒你了,」她冷冷地說,「省得
你一聽到別人轉告,覺著我瞧不起你。我連不愛他這樣的底也承認了。我沒想到你因為
我這樣做,競然對我這麼粗暴!我要請求你……」

    「讓你走?」

    「不是。把我的箱子——寄給我,要是你肯的話。不過我想你不肯。」

    「哈,我當然肯嘍。這麼說——他不到這兒來接你——到這兒來跟你結婚嘍?他不
肯屈尊俯就嘍?」

    「不是那麼回事——是我不讓他來。我自願到他那兒,跟我當初自願離開他一樣。
我們要在馬利格林小教堂結婚。」

    他說她頑梗不化,一錯到底的時候,她顯得既哀傷,又嬌婉,裘德不止一次因為可
憐她而落淚。「我從來沒見過有哪個女人像你這樣全憑衝動懺悔罪過的法子,蘇!別人
剛希望你走陽關大道,本來是理所當然,可你偏偏要鑽死胡同!」

    「啊,呢;那就這樣好啦!……裘德,我得說再會啦!不過我還要你跟我去趟公墓。
咱們就在那兒告別好啦——在他們旁邊,他們沒白死,總算把我的錯誤思想糾正過來
了。」

    他們朝公墓方向走,經過向看墓人說明,他開了公墓門讓他們進去。他以前常來,
知道怎麼摸黑走到墳頭的路。到了之後,他們默默立著。

    「就在這兒——我願意咱們在這兒分手。」她說。

    「就依你的!」

    「你別因為我按自己的信念行事,就覺著我狠戾無情。你對我寬和大度,用情專一,
這是絕無僅有的。你在社會上失敗了——如果你失敗了的話,那並非你的過錯,而是你
的光榮。別忘了,人類中間只有那些決不孳孳為利的,才是真正的出類拔萃的人物。但
凡功成名就的人,多多少少是自私自利者。忠信篤實非失敗不可……『愛不求自己的益
處。』ヾ」

    ヾ梟(貓頭鷹)的一種。梟鳴不祥,我國民間昔亦有此俗。
    「咱們對這一章真是情同此心,心同此理啊,我永遠愛的親親,咱們就按這一章,
分手時也是朋友吧。哪怕你所謂的宗教那類東西都湮滅了,這一章的內容也歷久不衰,
萬古猶新!」

    「好啦——別說啦。再會,裘德,我一塊兒造孽的同夥,最親切善良的朋友!」

    「再會,我的走入迷途的妻子,再會!」

                    5

    第二天下午,人們習以為常的基督堂濃霧依然籠罩著一切。蘇的纖弱的身影在霧中
依稀可辨。她正在往車站的路上。

    裘德那天百事無心,沒去上班。凡蘇一路可能行經的地方他也一概不想去,故此采
取了相反的方向,走到了一處前此從未到過的地方,但見物景淒迷、詭異、毫無生趣,
成片的樹枝不斷滴水,咳嗽和肺癆隨處隱藏著。

    「蘇把我甩啦——把我甩啦!」他悲傷地嘟嘟囔囔。

    蘇在同一時間已經坐火車到了阿爾夫瑞頓大路,在那兒上了汽動有軌車,轉往鎮內。
事先她請求費樂生勿來接她。她說,此來系自願,希望一徑到他家,到他爐旁。

    那是個禮拜五晚上,所以選擇這個時間,是因為小學老師從那天下午四點直到禮拜
一上午都沒課。她在大熊客棧雇的小車把她送到馬利格林,先在離村半英里遠的籬路一
頭停住,讓她先下車後再往前趕,把她帶來的行李送到小學。小車掉頭回來的路上跟她
碰頭。她問車伕老師家的門開沒開著。車伕告訴她門開了,老師還親自把她的東西搬進
去。

    這樣她可以進入馬利格林而不引得人人注目。她打井邊走過去,從大樹底下走到另
一邊看上去相當新的校捨,門也沒敲就抬起門搭子進去了。費樂生果然如她囑咐,站在
屋子當中等著她。

    「我來了,裡查。」她說,面色蒼白,身上直哆嗦,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我真
不敢信——你不計較你的——妻子啦!」

    「什麼都不計較,親愛的蘇珊娜。」費樂生說。

    他這麼親呢倒叫她一愣,不過他這是準備有素,說得有板有眼,何嘗有一點點熾熱
的情感。跟著蘇又折騰起自己來了。

    「我的孩子——都死啦!——死得活該!我心裡高興——簡直高興啊。他們生下來
就是罪孽。他們送了命可教我懂得了該怎麼活著啦!他們一死,我就過了洗心革面第一
關。所以他們並不是白死啊!……你真要我回來嗎?」

    她的話,她的聲調那麼淒楚,他不由得心裡一亂,這一來做出了他本來無心的舉動。
他彎下腰,親了親她的一邊臉。

    她稍微一閃,不怎麼看得出來,讓他嘴唇一碰,渾身的肉都顫起來了。

    費樂生大失所望,因為他的慾火又升起來了。「我看你還是嫌我!」

    「哦,不是,親愛的——我——我是一直在濕淋淋的大霧裡頭坐車來的,身上冷颼
颼的!」她說,出自某種擔心,趕緊笑了笑。『咱們什麼時候舉行婚禮呀?快了吧?」

    「我想好了,明天一大早,要是你也願意的話。我要叫人給教區長送個信,說你到
了。我什麼都告訴他了,他非常贊成——他說這麼一辦,咱們以後的日子準是功德圓滿,
萬事如意。不過——你自己是不是主意定了?你要是覺著現在還不好走這一步,現在說
不行也不遲。」

    「行,行,我都行!我就是要快辦快了。告訴他吧,馬上告訴他。這件事正是考驗
我的力量——我等不下去啦!」

    「那就先吃點喝點吧,然後咱們就上艾林太太家裡你那間屋子。我要通知教區長,
訂在明天八點半,那時候沒什麼人出來轉悠——這樣你不覺著太緊吧?我的朋友季令安
要到這兒來,參加咱們的婚禮。他人實在好,不嫌路遠不便,硬要從沙氏頓趕來。」

    蘇不像一般女人那樣對物質東西極為經心,一眼不放過;她好像對他們屋子裡的東
西,或者對她周圍的任何細微的情況,都茫茫然一無所見。但當她穿過小客廳去放下手
籠時候,低低地『哎呀!」了一聲,面色比先前更蒼白了。她臉上的神情猶如死刑犯見
了自己的棺材。

    「怎麼啦?」費樂生說。

    寫字檯的蓋子正好翻起來,她放下手籠的時候一眼看見了放在那兒的文件。「哦—
—沒什麼——就是驚了一下,怪可笑的!」她說,一邊回到桌子旁,一邊笑出來,極力
遮掩自己無意中的叫聲。

    「啊!對啦。」費樂生說。「結婚證。……剛拿來的。」

    季令安從樓上他的房間下來,到了他們一塊兒。蘇神經很緊張,她盡量找些叫他感
興趣的話說,讓他覺著自己隨和,容易相處,就是不說她自己,而他最感興趣的恰在她
本人。她敷衍了事吃了飯,準備去自己的住處。費樂生陪她走過草地,在艾林太太門口
道了晚安。

    老太婆把她帶到她臨時下榻的屋子,幫她打開行李。她拿出來的東西中間,有一件
是繡花睡衣,繡工精美。

    「哎呀——這東西也放在裡頭啦,我怎麼不知道呀!」她急急地說。「我本來不要
它啦。這兒還有一件哪,不一樣。」她遞給艾林太太一件非常樸素的新睡衣,料子是本
色白粗布。

    「可那件真漂亮極啦。」艾林太太說。「這件比《聖經》裡說的粗布好不到哪兒!」

    「我就是想要這件。把那件給我。」她接過來,渾身使勁,把睡衣撕開了,只撕得
吱吱響,活像尖梟ヾ預報出了禍事的聲音。

    ヾ蘇珊娜(蘇珊)本意為百合花,出希伯來語。
    「可是我的親愛的,親愛的!——無論怎麼著……」

    「這件衣裳是通姦用的!我可沒想到,倒叫它說出來了——是我老早以前買的,專
為讓裘德高興的。一定得把它撕爛了!」

    艾林太太把雙手舉起來。蘇激動不已,繼續撕,把亞麻睡衣撕成一條條的,然後把
碎片一齊扔到火裡。

    「你不是可以給我嘛!」寡婦說。「做得這麼精這麼細的活兒,一下子甩到火裡燒
了,大叫人心疼啦——倒不是這花花綠綠的睡衣,我老太婆這把年紀還有什麼用。我穿
這樣東西的日子早過去啦。」

    「這東西真該死——它叫我想起來我要忘的事!」她重複了一遍。「就是該放在火
裡燒了。」

    「天哪,你嚴刻得過頭啦!你說這些話幹嗎?你這是咒你沒罪死了的親愛的小寶貝
兒,叫他們下地獄!唉,你這一套,我可決不能說你信教!」

    她一下子把臉撲在床上,嗚嗚哭起來。「別說啦,別說啦!要叫我死啦!」她因為
痛心而繼續哆嗦著,一滑就跪到地板上了。

    「我要跟你講明白——你決不能再跟這個男的結婚!」艾林太太氣憤地說。「你直
到這會兒愛的還是另一個男的!」

    「我一定跟他結婚——我早就是他的人啦!」

    「屁!你是另外那個男人的。要是你們倆當初就不願意照頭一回那樣讓誓言捆住,
按你們的道理,憑你們自個兒良心,可以好好過下去,日久天長什麼都順順噹噹啦。說
到底,這是你們倆的事,誰都管不了。」

    「裡查說要我回來,我只好回來啦!要是他不要我,我何必擔這麼大不是——把裘
德甩了呢。不過——」她臉還伏在床單上,而艾林太太卻離開了她的屋子。

    費樂生這時候又回到他的朋友季令安那兒,原來他坐在晚飯桌邊沒動過。稍後他們
站起來,走到外面草地上,抽了會兒煙。只見蘇屋裡有了燈光,一個人影有時在窗簾上
來回移動。

    季令安顯然對蘇那難以描述的豐姿深為心折,他們沉默一會兒後,他說,「呃,你
現在總算又把她弄回來了。她總不能故伎重演吧。梨子算掉到你手心裡啦。」

    「對!……我看我拿她的話當話,一點兒沒錯。我承認,這裡頭似乎有那麼點自私
自利味道。先不說她這個人對我這樣的老古板毫無疑問是個無價之寶;這件事,就是在
教會人眼裡頭,在那些衛道的俗人眼裡頭,我這人也是又歸了正道了,他們就是為我讓
蘇走了,始終不饒我。如今這麼一來,我多多少少可以舊調重彈吧。」

    「咂——要是你的確有了站得住的理由跟她結婚,那你現在就光明正大地辦好啦。
我從前一直不贊成你開了籠門把鳥兒放走,這明明是把你自己坑到底的辦法。你當初要
不是那麼軟,恐怕你這會兒就已經是督學了,也許還擔任了聖職呢。」

    「我給自己造成的損失,的確是無法彌補的——這我心裡有數。」

    「你一把她弄回來住,就一定得盯牢她。」

    費樂生那晚上說起話來不免閃爍其詞。他不願意明白表示他之所以把蘇又弄回來,
根本同他後悔當初放走她這一點無關,而主要是出自他不甘向習俗和同道示弱的那種人
類具有的反抗本能。他說,「是——我一定要做到。現在我比從前懂得女人了。從前放
走她不論多合乎公道,但是要拿我這個人在別的事情上的觀點一比,那就完全不合邏輯
了。」

    季令安瞧著他,琢磨著世人對他費樂生的冷嘲熱諷和他自身的生理要求會不會誘發
他的逆反心理,使他一反從前對她的姑息放縱,而置禮法於度外,竟然變得以衛道為名
而對她橫施暴虐。

    「我看單靠衝動辦事是行不通的。」費樂生又把話接下去。隨著每分鐘過去,他越
來越感到他此後一言一行非得符合自己的身份不可。「我從前不肯聽教會的訓示,不過
我那樣不是蓄意對教會傷害。女人的影響真是怪極了,她們一誘惑了你,你就把仁愛之
心濫用起來了。不過我現在比以前有點自知之明啦。稍微厲害那麼一點,而又通情達理,
也許……」

    「對啊;不過你總得一步一步把韁繩勒緊才行。開頭別搞得太猛。到時候,隨你干
什麼,她就都乖乖聽話了。」

    這番告誡大可不必,不過費樂生當時沒這麼表示就是了。「我還沒忘,我答應她私
奔之後,人家把我轟走了,沙氏頓那位教區長說的話:『你要想恢復你跟她的身份,你
只有一件事好做,就是承認你錯在出手不靈不硬,沒管住她;要是再把她弄回來,假定
她會回來,那從今而後你就得主意拿定不動搖。』不過我當時意氣用事,那些話,我當
成了耳旁風。再說我做夢也沒想到她離婚之後居然還想到要回來。」

    艾林太太的街門卡嗒響了一聲。正好有個人從學校那邊過來。費樂生說了聲「晚
安」。

    「喲,費樂生先生哪。」艾林太太說。「我正要過去瞧瞧你。我一直在樓上跟她一
塊兒,幫她開箱子揀東西呢。說實在的,先生,我看這事兒辦不得呀!

    「什麼事——婚禮嗎?」

    「對啦。她這是硬逼著自個兒呀,可憐的小東西啊;她受了多少罪,你心裡可沒點
影子喲。我向來不信教,我也不反教,可讓她干這事兒,那就是不對,你應該勸她別這
麼著。當然人人都要說你心眼兒好,饒了她,把她又弄回來。我可不這麼看。」

    「這是她心裡想,我也願意。」費樂生說,極力克制自己,因為別人一反對,他更
固執到不講理的程度。「從前稀裡糊塗地錯了,這以後就要改過來了。」

    「我才不信呢。要講她是什麼人的老婆,她就是他的老婆。她跟他生了三個娃兒,
他愛她愛得才厲害呢;挑唆她干這事,那是太不要臉啦,那個哆嗦得沒完沒了的小東西
可憐哪!她旁邊可沒一個人跟她商量呀。那個男的是她的朋友,可這個擰脾氣的丫頭就
是不許他沾邊。我納悶,究竟什麼東西頭一個鬧得她有這樣個瞎想頭。」

    「這我說不上來。反正不是我。她這完全是自願。我該說的現在都說了。」費樂生
生硬地說。「你這是大轉彎啦,艾林太太。你這可不夠交情!」

    「呃,我知道我一說該說的話,就把你得罪啦,我可不在乎。實話實說,硬碰硬
的。」

    「我可沒覺著你得罪我,艾林太太。對這樣的事兒,你做鄰居的心太好啦。可是得
由我自己做主,我知道怎麼辦對我自己、對蘇頂好。我看,照這樣,你不跟我們一塊兒
上教堂吧?」

    「不去啦。就勒死我,我也不去。……我不知道這年月是怎麼回事兒!結婚這陣子
都成了那麼了不起的大事啦,真叫人害怕,不敢結啦。我那時候,我們才不當回事呢;
我看不出來我們那陣子比這會兒壞到哪兒!我跟我可憐的那口子到了一塊兒,吃吃逛逛,
足足一個禮拜,連教堂裡的酒都喝光了,只好借了半個克朗才揭開鍋!」

    艾林太太回她小房子那一刻,費樂生悶悶不樂地說,「我也不知道該辦不該辦——
無論如何,總是太快了吧。」

    「這怎麼說?」

    「要是她真違反了本心,就為了她的本分和對宗教的新感受,強逼著自己這麼著,
我應該讓她等等才對。」

    「這會兒你這麼走過來了,就不好往回退了。我是這麼想的。」

    「我現在也的確不好把它往後拖了,這也是真情。不過她一看見結婚證,就叫出來,
聲音一丁點,我可是心裡直嘀咕。」

    「老傢伙,你這就別嘀咕啦。我打的主意是明兒早上給她主婚,把人交給你,你打
的主意是把她帶走,成了親,這不就行了嘛。我當初沒死說活說勸你留住她,我良心上
老覺著過意不去,到了這個節骨眼兒,我要是不幫你把事情理順了,我趕明兒個心裡還
會不舒服呢。」

    費樂生點點頭,一看他的朋友那麼心直口快,他也就比較坦率了。「毫無疑問,我
所作所為,別人一知道了,少不了好些人把我當個沒骨頭的糊塗蛋。不過他們並不像我
了解蘇。蘇這人雖說實在不好捉摸,可是她打心眼裡天生誠實無欺,我認為她壓根兒沒
於過什麼違背良心的事。她跟福來一塊兒過的事,現在一風吹了。當初她離開我,去就
他,她認為這全是她自己權利範圍裡的事。現在她想的完全反過來了。」

    第二天早晨到了,兩位朋友從各自角度出發,都默然承認她該上那個她稱之為原則
的祭壇,作為女人活該當供品。八點幾分,費樂生到艾林太太家接蘇。前兩天在低地上
瀰漫的霧氣現在已往上飄浮到這邊來了,草地上的樹木水汽盈抱,隨又如陣雨般大滴灑
落。新娘在屋裡等著,一切就緒,穿戴得齊齊整整。她名蘇珊娜,可是她這輩子還沒有
過像那天在早晨青白光色中那樣,名副其實地堪稱百合花ヾ。她因精神飽受折磨,因對
人生感到厭倦,再加上神經恆常處於緊張狀態,這就損傷了她的體質,她整個體態比從
前顯得瘦小了,雖然她體氣健旺時候本也不是大塊頭女子。

    ヾ這是句英國諺語。
    「萬事俱備啦。」小學老師說,同時意態寬宏地拉起她的手。不過他把自己想吻她
的衝動克制住了,因為他沒忘記昨天她失神的樣子,那不快的一幕仍然留在他心頭。

    季令安也到了,他們離開了那座房子。艾林寡婦還是毫不通融,拒絕參加他們的婚
禮。

    「教堂在哪兒?」蘇說。自從老教堂拆了,蘇沒在那個地方住多長,這會兒她滿腔
心事,想不起來還有新教堂。

    「就在前邊。」費樂生說;霎時間,只見塔樓在霧中浮現,高大莊嚴。教區長已經
到了教堂,他們一進門,他就喜氣洋洋地說:「咱們大概要點上蠟燭呢。」

    「你真——真要我成你的人嗎,裡查?」蘇有點透不氣來,小聲說。

    「這還有得說嘛,親愛的;普天之下我唯愛你。」

    她沒再說什麼,而他卻第二次或者第三次感到他這會兒辦的事絲毫也不符合當初促
使他放走她的那種合乎人道的本能。

    他們都站在那兒,一共五個:牧師、辦事員、新人和季令安;神聖的儀式再次莊嚴
地舉行了。教堂中段有兩三個村裡人,在教區長說到「上帝為爾玉成」的時候,其中一
個女的說了話,聲音聽得清清楚楚:

    「上帝才沒玉成呢!」

    一切光景宛如他們的魂靈把多年前在麥爾切斯特那回儀式重新搬演了一遍。他們在
冊子上簽了名之後,教區長為他們這樣高尚、正直的互諒互恕的舉動,向他們祝賀,
「結局好就什麼都好,ヾ」他笑著說,「你們這樣『從火裡經過而得救』ゝ,謹祝你們
百年好合,白頭偕老。」

    ヾ引自《新約﹒哥林多前書》。
    ゝ托馬斯﹒弗勒(1608—1661),英國牧師。
    他們從差不多沒人的教堂出來,逕直向學校走去。季令安要在當天晚上之前到家,
所以提早走了。他也向他們表示祝賀。「現在,」他由費樂生陪著走了一段路,到分手
時候說,「我就好給你老家的人講一段破鏡重圓的好故事啦;他們準會說『棒極啦』,
你信我好啦。」

    老師回到家裡,蘇裝著干家務事,彷彿她一直就住在那兒,可是他一走過來,她就
露出來有點發怵;他看得出來,心裡很不是滋味。

    「我的親愛的,我不會再跟從前一樣打擾你私生活,叫你不得安寧,一定這樣。」
他鄭重其事地說。「咱們彰明較著地辦這件事,全是為咱們自己在社會上好辦,就不說
我完全是為這個吧,這總算是個根據啊。」

    蘇臉色為之稍霽。

                    6

    地點是裘德在基督堂郊區的住家的門前——離他原先住的聖﹒西拉教堂一帶很遠;
那地方叫他痛心疾首,他只得搬走。雨在下。一個穿著破舊黑衫裙的女人站在門口台階
上,正跟裘德說話,裘德一只手把著門。

    「我這會兒孤苦伶仃,窮得光光的,連家也沒有——落到這個份兒上!爸爸把我的
錢都掏走了,做生意,還罵我是懶蟲,我是等著活兒於呢。他就把我趕到街上來了。我
這會兒只好靠老天爺了。裘德,要是你不肯幫幫忙,把我收下,我只好上救濟院了,要
不就得上更壞的地方。剛才我路上走的時候,就有兩個大學生直朝我飛眼呢。這兒有那
麼多小伙子,女人要是不下水,難得很哪。」

    雨裡說這些話的女人是阿拉貝拉,晚上是蘇又跟費樂生結婚的那天晚上。

    「我替你難受,不過我這會兒也只算有個落腳地方。」裘德毫無興致地說。

    「那你是趕我走嘍?」

    「我要給你點錢,夠你幾天吃住的。」

    「哦,難道你就不能發點善心,讓我進去嗎?再去找酒館住,我真吃不消了;我真
是孤苦伶什哪。裘德,看老面子,總行吧!」

    「你別說這個。」裘德趕緊說。「我可不想你再提那些事;你要是嘮叨這些,那我
就一點忙也不幫。」

    「這麼說,我非走不可啦!」阿拉貝拉說。她把頭抵在門框上,哭哭啼啼的。

    「這房子全住滿了,我住的那間之外,還有個小間,比櫃子大不了多少——我在那
兒放工具、模板,還有幾本剩下來的書!」

    「拿我說,那比得上王宮啦!」

    「裡頭沒床。」

    「打地舖就行了。這對我就好得不得了啦。」

    裘德既不能對她忍心不管,又不知道怎麼辦,只好把房東叫來,跟他說,這是他一
個熟人,臨時要找個地方住,急得不得了。

    「你大概還記得我從前在羊羔和旗子酒店當女招待吧。」阿拉貝拉插進來說。「我
爸爸今兒下午臭罵我一頓,我就躲出來了,身上一個大錢也沒有!」

    房東說他想不起來她從前模樣。「不過算啦,既然你是福來先生的朋友,咱們就湊
合著讓你住一兩天——不過他願不願意擔保呢?」

    「行,行,我擔保。」裘德說。「她猛孤丁地到這兒來,我真一點不知道;不過我
想還是先幫她過難關吧。」他們終於商定了,抬來一張床,勉強把它塞進裘德堆東西的
小房間,也盡量叫阿拉貝拉住得舒服點,直到她能夠擺脫困境——照她說,這不是她的
過錯——再回她父親家。

    就在他們等著放好床的時候,阿拉貝拉說:「我想你聽到消息了,是吧?」

    「我猜得出來你指什麼;不過我一無所知。」

    「今兒我接到阿爾夫瑞頓安妮的信。她也是剛聽說婚禮定在昨兒個的;不過她不知
道真辦了沒有。」

    「我不想談這事。」

    「你不想談,是呀,你當然不想談嘍。這正好表明什麼樣的女人——」

    「我說你別提她行不行!她是個糊塗蟲,可也是個天使,可憐的親愛的!」

    「要是真辦了的話,旁人都說他就有機會回到老位子上去了,安妮信裡這麼說的。
凡是給他幫腔的人都稱了願,裡頭還有主教呢。」

    「你饒了我吧,阿拉貝拉。」

    阿拉貝拉不失時機地在小閣樓裡安頓下來。開頭她並不去接近裘德。她出出進進辦
自己的事。他們偶然在樓梯上或通道裡碰上,她就告訴他,她正忙著在她頂熟的那行找
位子。裘德向她建議,倫敦大概是酒店生意最吃香的地方,她搖搖頭,「不行——那地
方歪門邪道太多啦,」她說,「我還是在鄉下不起眼的酒館先找個事兒,那以後再說
吧。」

    下面那個禮拜天早上,裘德早飯比平常吃得晚點,她低聲下氣地問她好不好過來跟
他一塊兒吃早飯,因為她把茶壺摔了,那會兒舖子還沒開門,沒法買一個。

    「行啊,你願意就行。」他不在意地說。

    他們坐著沒說話,突然她開口撩他了,「老傢伙,你看著一肚子心事嘛。我真替你
難受。」

    「我是一肚子心事。」

    「想必是為她嘍,我知道。這我管不著,不過他們要是真辦了婚禮,前前後後我大
概都能打聽得到——只要你想知道就行。」

    「你怎麼打聽得到?」

    「我原來就想上阿爾夫瑞頓,把丟在那兒的幾樣東西取來。我見得到安妮,婚禮的
事兒,她准什麼都聽說了,因為她在馬利格林有朋友。」

    裘德固然不會冒然對這樣的建議表示同意,但是他對蘇念念不忘的心情壓倒了他平
素的審慎周詳,占了上風。『你要是願意的話,那就打聽打聽好啦。」他說。「我到這
會兒還沒打那邊聽到什麼信呢。要是——他們真結了婚,大概也沒怎麼張揚。」

    「我手裡恐怕沒那麼多現錢夠打個來回的,要不然我早就去了。我先得賺點錢再說
吧。」

    「哦——我可以給你出路費。」他煩躁地說。因為他對蘇的境遇和可能的婚事老懸
著心,這就促使他派了個最不相宜的使者去打聽消息,而他若是深思熟慮,斷乎不會取
中這樣的人選。

    在裘德請她務必坐七點鐘以前火車到家之後,阿拉貝拉就走了。她一走,他就說:
「我何必特意給她規定個時間要她回來!她跟我有什麼關係!另外那個又有什麼關係!」

    但是他干完活之後,情不自禁地去車站迎阿拉貝拉,心急火燎地趕到那兒,好聽她
帶來的消息,想知道最糟糟到什麼程度。阿拉貝拉在回家路上沒完沒了咋酒窩,咋得盡
善盡美。她一出車廂就笑了。他只說出來「呃?」,一臉晦氣。

    「他們成婚啦。」

    「成婚啦——他們當然成婚嘍!」他回了一句。可是她看得明白,他說話時候嘴唇
繃得極不自然。

    「安妮說她是聽馬利格林的親戚貝林達說的,真是又慘又怪哪!」

    「你說慘,指什麼?她要跟他再結婚,不是這回事嗎?他不也要這樣嘛!」

    「對——是這麼回事。她一個心是結婚,還有一個心是不想結婚。這件事兒把艾林
太太鬧得都六神無主啦,她乾脆把她的心事跟費樂生先生說了。可是蘇為這檔子事太激
動啦,連從前跟你在一塊兒穿的繡花睡衣都燒啦,要把你一筆勾銷。呢——女人要是怎
麼想,就該怎麼辦。我倒挺佩服她,可別人不這麼看。」阿拉貝拉歎了口氣。「她認為
他是她唯一丈夫,只要他活著,在萬能的上帝眼裡,她不歸另外哪個人。說不定還有別
的女人也想到自個兒跟她一樣哪!」阿拉貝拉又歎了口氣。

    「我可不想聽這套假仁假義!」裘德大喊大叫的。

    「不是假仁假義,」阿拉貝拉說。「我想的就是跟她一樣。」

    他出其不意地說了下面幾句,就把這個局面剎住了:「行啦——該知道的,我這會
兒全知道啦!多謝你把消息告訴我。我這會兒還不想回住的地方。」說完了,把她撂一
邊,揚長而去。

    裘德愁腸百結,意氣消沉。他把從前跟蘇一起走過的地方差不多走個遍;後來他也
不知道還往哪兒去好,就想回去吃那頓定時的晚飯。不過他這人品德固然不錯,毛病也
頗不少,有些還挺頑固,所以他轉身到了一家酒館,多少個月來這還是頭一回。蘇對於
她結婚可能造成的種種後果中間這一點,可沒用心好好想過。

    在同一時間,阿拉貝拉卻回去了。到了晚上該歇的時間,還不見裘德轉來。九點半,
阿拉貝拉又出去了,她先去離河邊一個挺偏僻的地方,她父親就住在那兒,新近開了個
勉強混的豬肉舖。

    「嗨,」她對他說,「那晚上你把我罵了個夠,因為我有事要跟你說,我不記恨又
來啦。我就要結婚安家了。有件事,你可得幫忙;我替你忙活過了,這個情你得還。」

    「只要你滾了,我干什麼都行。」

    「那好吧。我馬上去找我那個小伙子。我怕他胡來,得把他帶家裡來。回來得晚,
今兒晚上我要你辦的,就是別閂門,我大概要在這兒睡。」

    「我就想得到,沒幾天你就膩了,在外邊混不下去啦!」

    「好啦——別閂門,我就是這句話。」

    她緊接著往外跑,先奔到裘德的住處,弄明白他的確沒回來,然後開始搜尋他。她
靈機一動,猜到他大概去向,就直奔裘德從前常照顧的那個酒館,她在那兒也幹過幾天
女招待。她一開「包間」的門,就看到他——在廂座後首的燈影裡坐著,兩眼無神,盯
著地上。他剛喝的啤酒沒別的酒勁大。他並沒朝她望,於是她走進去,往他旁邊一坐。

    裘德抬頭一看,一點也不覺著怪地說,『你是來喝點吧,阿拉貝拉?……我正恨不
得把她忘了呢;非這樣不可啊!可是我辦不到啊!我要回家啦。」她知道他稍微有點醉,
不過也就是那麼一點,不怎麼樣。

    「我來就是為找到你呀,親愛的孩子。你身體不舒服。這會兒你該喝點比這好的。」
阿拉貝拉朝女招待往上一伸指頭。「你得來點利古酒,有學問的人喝這個比喝啤酒更對
路。你還可以來馬拉奇諾,也可以要干古拉索、甜古拉索,要櫻桃白蘭地也行。」

    「我才不管什麼酒呢!就來櫻桃白蘭地吧。……蘇待我真壞啊,太壞啦。我可萬沒
想到蘇這樣!我一直守住她,她也該守住我啊!我為她連靈魂都賣了,她可不肯狠下心
為我賣一點啊!她為救自己的靈魂,寧可叫我靈魂下地獄喲!……不過這也不是她的過
錯啊,可憐的小姑娘哪——我敢說不是她的過錯!」

    阿拉貝拉究竟怎麼弄到錢,這不清楚,反正她給他們各要了一杯利古酒;裘德呢,
好像在這個五花八門的酒國裡,有個老馬識途的人給他指路,有點樂不可支的樣子。阿
拉貝拉喝起來老是落在他後邊挺遠的;不過他大口喝的時候,她儘管小口抿,還是多少
以她完全不上腦子為限,可還是喝了不少,上了臉,紅紅的。

    她那晚上對他一直甜言蜜語,溫存體貼。只要他說出來,而又不斷地說,「我才不
在乎倒什麼霉呢。」她就答話,「我可在乎啊。」酒館關門時間到了,他們只好出去;
阿拉貝拉乘勢摟住他的腰,帶著他搖搖晃晃往前走。

    到了街上,阿拉貝拉說,「我可不知道,我要是把你這個樣兒帶回家,房東不定怎
麼說呢。我倒願意咱們給關在外邊,省得他下來開門讓咱們進去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連個家都沒有,這就糟透啦。我跟你說,裘德,咱們有個頂好的解決辦法。就
上我爸爸家裡去——今兒個我算跟他講和了。我能把你帶進去,誰也看不見;明兒早上
你人就回醒過來啦。」

    「怎麼辦都行——上哪兒都行。」裘德回答說。「這他媽的算得了什麼?」

    他們一塊兒往前走,像一般喝醉的夫婦那樣,她還是胳臂摟著他的腰,後來他也摟
起她來了,當然並非半點出自愛意,只是因為他睏倦,走不穩,得靠著東西。

    「這——是殉教者——給燒死的地方呀。」他們拖拖拉拉地跨過一條很寬的大街時,
他結結巴巴地說。「我記得——老弗勒那本《聖誡》ヾ裡頭——一過這兒——我就想起
來啦——老弗勒在《聖誡》裡頭說,在黎德利上火刑ゝ那會兒——史密斯博士——就講
起道來啦,就拿這樣的經文開篇啦——『又捨己身叫人焚燒,卻沒有愛,仍然於我無
益。』ゞ——我一到這兒,老是想起來。黎德利是個——」

    ヾ黎德利(約1500—1555),英國主教,愛德華六世時曾助修基督教儀文,馬利一
世登極後,他拒不悔改,遂遭火刑。
    ゝ引自《新約﹒哥林多前書》。
    ゞ「只要改,總不晚。」是英國諺語。
    「對啦。一點不錯。你這人思想才深呢,親愛的,話說回來,這跟咱們這會兒的事
兒可不相幹哪。」

    「什麼話,怎麼不相干!我現在正捨身給人燒哪!可是——唉——你一點不懂啊!
——這類事,只有蘇才懂呢!我是她的誘姦者喲——可憐的小姑娘!她走啦——我也不
管自己是什麼下場啦!你想怎麼收拾我都行!……可她做事是本著良心哪!可憐的小蘇
啊!」

    「去她的吧!——我是說,我覺著她做得對呢。」阿拉貝拉直打嗝。「我也有我的
感情,跟她的一樣;所以我覺著,老天爺眼裡頭,我就是你的人,不是別的什麼人的,
不到咱們死,不分開!俗話說——嗝——只要改——嗝——什麼時候都不晚!ヾ」

    ヾ《舊約﹒士師記》中說:參孫是大力士,要害在他頭髮,頭髮一剃,就沒了力氣。
他的情婦大利拉乘參孫熟睡,剃了他頭髮,他遂為非利士人所擒。
    他們到了她父親的房子。她輕輕推開門,在屋裡摸索著,找火柴。這會兒的情景同
已經年深日久的那回進水芹峪小房子的情景簡直沒兩樣。阿拉貝拉的動機怕也沒兩樣吧。
儘管裘德沒往這上面想,她可是想到了呢。

    「我找不著火柴,親愛的。」她閂k門以後說。「不過沒關係——就這麼走吧。你
可千萬別出聲,來吧。」

    「真是黑咕隆咚啊。」裘德說。

    「把手遞給我,我領著你。就這樣,就坐在這兒,我要給你脫靴子。我不想吵醒
他。」

    「吵醒誰呀?」

    「爸爸。吵醒了,他大概要混鬧一陣子呢。」

    她給他脫了靴子。「哪,」她小聲說,『靠緊了我——別怕壓得重。哪,一碰,兩
蹬——」

    「可是——咱們這是不是到那個靠著馬利格林的老屋子呀?」迷迷糊糊的裘德問。
「到現在多年啦,我沒到過裡頭呢!嗨,我的書放在哪兒呀?我就是想知道。」

    「咱們是在我家裡頭,親愛的,這兒誰也別想偷瞧你病成什麼樣兒。哪——三磴,
四磴——好嘛,咱們就這樣上去。」

                    7

    阿拉貝拉在她父親新近租下的小房子樓下後間準備晚飯。她頭探到前間肉舖,告訴
鄧恩先生飯做好了。鄧恩立刻過來,他有意把自己打扮成宰豬老把式,穿著油膩膩的藍
褂子,腰上圍著寬皮帶,皮帶上吊著磨刀用的鋼杵子。

    「你今兒上半天得照應舖子。」他順口說。「我得上拉姆登辦雜碎跟半個豬片子,
還要上別處找人。你要是想在這兒呆下去,就得好好地賣力氣,至少得到我把生意做開
了才行。」

    「是嘛,今兒可辦不到。」她盯著他看。「我樓上有個寶貝呢。」

    「哦,是什麼東西?」

    「是個爺們——可以這麼說。」

    「沒影的事兒!」

    「真的。就是裘德,他又回我這兒來了。」

    「還是先頭那個舊貨嗎?唉!真他媽喪氣!」

    「我可一直喜歡他呢,這可不含糊。」

    「可他怎麼到了那兒呀?」鄧恩說,覺著怪有趣的,朝天花板點了點頭。

    「你別問叫人不好意思的問題吧,爸,咱們這會兒該幹的就是想法留住他,別讓他
走,直到他跟我——跟我們倆從前一樣——」

    「跟從前怎麼樣?」

    「結婚唄。」

    「啊哈……這可真是天底下沒聽過的怪事兒——跟從前的老公又結婚啦,可這會兒
新鮮貨不是多得很嗎?我看這是個賠本買賣。我要干這樣的事,准搞個新的。」

    「女人家要面子,要叫她前邊男人回頭,這沒什麼怪事不怪事的。男人可不然啦,
再把從前的老婆弄回來,那就怪了——呃,那才是笑話呢!」阿拉貝拉不知怎麼一來放
聲笑起來了,她父親也跟著笑,不過笑得沒那麼厲害。

    「你得對他客客氣氣的,剩下的事兒都歸我辦。」她說這話時變得一本正經。「他
今兒早上跟我說他頭疼得要炸開了,像是不知道自個兒在哪兒。昨兒晚上他雜七雜八喝
了不少,也難怪這樣。這一兩天,他在這兒,咱們一定得讓他開心,似醉不醉的,決不
能讓他回住的地方。別管花多少錢,你先墊上,我以後全還你。不過我這會兒得上樓瞧
瞧他怎麼樣啦,可憐的乖乖!」

    阿拉貝拉上了樓,把頭一間臥室的門輕輕開了,偷偷往裡看。原來她那位讓人剪了
頭髮的參孫ヾ還在熟睡,於是她走進去,站到床邊,定睛看著他。他頭天晚上因為喝得
過量,所以臉上漲得鮮紅,不像平常那麼虛弱;他的長睫毛、深濃眉、黑鬈發、黑胡子,
經白枕頭一襯,真個是一表非凡。在阿拉貝拉這樣淫邪成性的女人看來,覺得把他再弄
上手還是划算的,何況她眼下既要顧生計,還要落個好名聲,把他弄上手看來更是分外
地重要。她的火熱的注視似乎把他驚動了,他緊促的呼吸暫時停下來,跟著睜開了眼睛。

    ヾ《新約﹒馬太福音》中說:耶穌在諸城傳道顯能,眾人終不改悔,迦西農是其中
一城。
    「你這會兒覺著怎麼樣,親愛的?」她說。「是我呀——阿拉貝拉。」

    「哎呀——我是在哪兒呀——哦,對啦,對啦!你把我收留啦!……我沒轍啦,病
啦,墮落啦——我他媽的壞到底啦,就這樣沒得救啦!」

    「那就呆在這兒別走吧。家裡頭就有爸爸跟我,沒別人,你可以好好養息,等身子
完全好了再說。我到石作去,告訴那兒的人,說你累病了。」

    「我還不知道我住的那個地方,人家該怎麼想呢!」

    「我繞到那兒,跟他們說明白就是了。也許頂好你讓我把房租交了,要不然他們不
是當咱們溜了嗎?」

    「對。你就在我那兒的口袋裡掏錢吧,足夠用的。」

    裘德對什麼都不往心裡去,又因為眼珠子抽動,受不了亮光刺激,就閉上眼睛,似
乎又打盹了。阿拉貝拉拿了他的錢包,輕輕出了屋子,穿好出門的衣服,拿上該帶的東
西,就往她同他頭天晚上離開的住處走去。

    不到半個鐘頭,她又出現在街角上,一個小廝拉著輛貨車,她跟在旁邊走,車上堆
著裘德的全部家當,還有幾件是阿拉貝拉臨時寄居帶過去的。裘德不僅因為頭天晚上那
陣不幸的胡;司,渾身疼痛,而且因為失掉蘇,因為在迷迷糊糊中受了阿拉貝拉的擺佈,
內心痛苦不堪,一看到自己為數很少的東西在這間奇怪的屋子裡,放在自己眼前,還夾
著些女人的衣物,他簡直莫名其妙,鬧不清它們究竟怎麼來的,來了又究竟意味著什麼。

    「哪,」阿拉貝拉在樓下對她父親說,「往後這幾天,咱們得在家裡備足了好酒。
我知道他性子,他要是一無精打采起來,有時候他還真那樣,他決不肯跟我辦那件頂體
面的事兒,那我就沒得指望啦。咱們得老叫他高高興興才行。他在銀行存了點錢,把錢
包也交給我了,為的買日常用品好開支。呃,先得辦結婚證;因為我得先把它準備好,
趁他興致好那會兒,讓他上套兒。你得出酒錢。要是想大功告成的話,咱們就找幾個朋
友來聚聚,安安靜靜辦個喜慶宴會。這一來給你舖子做了廣告,我也如了願啦。」

    「有得吃,有得喝,有人出錢,還有什麼辦不成的……呃,是啊——給舖子做廣告,
這倒是真格的。」

    三天後,裘德從原來真有點怕人的眼珠和腦筋的抽動恢復過來了,不過因為那段時
間阿拉貝拉向他提供的東西——她所謂叫他似醉非醉——他的思想還是亂成一團,而她
打定主意要辦的安安靜靜的喜慶宴會,借此把裘德逼上梁山,也就如期舉行了。

    鄧恩的蹩腳的賣豬肉和臘腸的小舖子才開張,還沒什麼主顧,那次聚會確實幫它做
成了廣告,鄧恩家在基督堂那個不知學院、學院工作和學院生活為何物的階層中間可算
是出了大名。阿拉貝拉和她父親問裘德,除了他們要請的客人,他要不要再提點人出來,
他心不在焉,半賭氣半玩笑地提出了喬爺和司太格、年老力衰的拍賣商,還有他沒忘的
當年泡在那家著名酒館時候認識的常年顧客。此外還提出麻點子和安樂窩。阿拉貝拉按
他的意思請了男客,把女賓都勾掉了。

    還有個他們認識的人,補鍋匠泰勒,也住在那條街,不過沒在邀請之列。偏巧宴會
那晚上他干了晚班回家的路上,因為想要買豬蹄子,就到肉舖來了。鄧恩回他沒貨,答
應第二天上午有得賣。泰勒問話時瞄了瞄後間,只見客人們由鄧恩出錢,團團坐著,喝
酒,打牌,還干別的。他回家睡覺了,第二天早上在路上心裡嘀咕那會散沒散。他覺著,
要是頭天晚上鬧得很晚,鄧恩跟她女兒八成還沒起來,這個辰光就到舖子去買他要的東
西,未免不合適。沒想到他路過的時候,門還開著,聽得見裡邊嘰嘰咕咕說話,不過肉
案的門面板沒下掉。他走過去,敲敲起坐間的門,然後拉開門。

    「喝——真夠勁兒!」他說,一下子嚇住了。

    主客還坐著打牌,抽煙,聊天,跟十一個鐘頭之前他離開時候一模一樣;汽燈點著,
窗簾放著,可外邊大天白日已經兩個鐘頭了。

    「是啊!」阿拉貝拉高聲說,大笑著。「咱們這兒還連一點沒改變哪。咱們真該害
臊啦,對不對呀?可這是給新人暖房哪,瞧瞧吧;咱們的朋友才不慌不忙呢;請進吧,
泰勒先生,請坐吧。」

    補鍋匠,或者說本是個倒了生意的鐵器商,經這一讓挺樂意,隨即進門落座。「我
這要耽誤一刻鐘了,不過沒關係。」他說。「呃,說真的,我往裡一瞧,簡直不信自個
兒的眼睛!彷彿猛孤丁地又把我甩回到昨兒晚上啦。」

    「你這樣才好嘛。給泰勒先生上酒。」

    他這才看出來她是坐在裘德旁邊,拿胳臂摟著他的腰。裘德臉上分明帶出來他也跟
這夥人一樣縱飲狂歡。

    「呃,說實在的,我們倆正等著那個法律定的時辰哪,」她繼續靦靦腆腆地說,臉
喝得通紅,盡量裝得像個少女羞紅了臉的樣兒。「裘德跟我都覺著我們倆實在誰也離不
開誰,決定重新和好,再結良緣。我們想到了這麼個妙不可言的主意,願意在這兒等著,
等到晚上一過,到時候就去行婚禮。」

    她究竟當眾宣佈了什麼,看樣子裘德是充耳不聞,還可以說他對眼前一切一概是視
而不見,無所用心。泰勒一人座,大家的興頭來了,照樣坐著。接著阿拉貝拉跟她父親
說:「咱們這會兒該去啦。」

    「可是牧師還不知道吧?」

    「知道啦,我昨晚上就關照他了,說八點到九點,咱們人就到了,因為要顧到體面,
得盡早,不做聲不做氣的,我們倆都是回頭婚,人家會覺著太稀奇,就趕來看熱鬧啦。
他已經完全點頭啦。」

    「哦,這挺好嘛;我是準備好啦。」他父親說,站起來,活動活動身子。

    「現在,老乖乖,」她對裘德說,「就按你答應的,咱們走吧。」

    「我答應什麼啦,什麼時候答應的?」他問。她呢,本來靠她幹的那行專門學會的
一手,先把他收拾得顛三倒四了,這會兒又要逗得他人清醒過來——或者說在那班不了
解他的底細的人看來,他樣兒還是清醒的呢。

    「怎麼!」阿拉貝拉說,假裝吃驚的樣子。「咱們今兒晚上坐在這兒,你不是好幾
回答應要我結婚嗎?在座的各位先生都聽見啦!」

    「我不記得啦。」裘德一著不讓地說。「只有一個女人——在這個迦百農ヾ,我可
不想提到她。」

    ヾ《新約﹒啟示錄》中說:「大巴比侖作世上的淫婦和一切可憎之物之母。」
    阿拉貝拉對他父親瞧著。「我說,福來先生,你可要顧惜名譽啊。」鄧恩說。「你
跟我女兒住在這兒三四天啦。你要跟她結婚大家都是心裡有數啦,要是我沒數,我怎麼
會容我家裡頭出這樣的事兒。這事關名譽呀,你這會兒不認賬可不行。」

    「你可別糟蹋我名譽!」裘德火辣辣攔住他的話,一邊站起來。「我寧可跟巴比倫
的淫婦結婚,也決不干什麼不名譽的事兒!ヾ你可別多心,我的親愛的,這不過是說話
打個比方——書裡頭都管這叫誇張法。」

    ヾ米迦勒節為9月29日。
    「把你的比方收起來吧,用不著跟收留你的朋友說。你欠著他們的厚情呢。」

    「雖說我跟她上這兒來那會兒跟死人差不多,人事不知,要是為了名譽我得跟她結
婚——我看我得跟她結的話,那我一定結,願上帝保佑!我這輩子還沒對女人或什麼活
物幹過見不起人的事呢。有人為了救自己,就拿咱們裡頭女人當犧牲品,我可不是那類
人!」

    「算啦——別跟他計較吧,親親。」她說,拿臉緊貼著他的臉。「上樓吧,洗洗臉,
打扮打扮,然後咱們就走吧。跟爸爸講和吧。」

    兩個男人握握手。裘德跟她上了樓,很快就下來了,顯得衣飾整潔,神態平靜。阿
拉貝拉也匆匆打扮了一下,由鄧恩陪著出了門。

    「各位別走。」她離開時對客人說。「我囑咐過小丫頭,我們出去之後,由她做早
飯;我們回來時候要吃點。各位來杯又好又釅的茶,保管神清氣爽好回家。」

    阿拉貝拉、裘德和鄧恩為完成結婚大禮一走,聚在那兒的客人大打呵欠,把睡意差
不多解掉了,於是興致勃勃地談起阿拉貝拉和裘德的情況。其中補鍋匠泰勒算神志最清
楚,因此有板有眼地講出了一番道理:

    「我不想說朋友的怪話,」他說,「不過要是公母倆再結回婚,這事兒透著太稀奇、
太少見啦!要是頭一回那陣子,總還有點新鮮勁兒吧,他們倆還鬧得別彆扭扭,過不下
去,我估摸這第二回也沒轍。」

    「你看他肯不肯辦呢?」

    「那女人拿名譽將他軍,他大概只好辦嘍。」

    「他未必就能這樣一下子辦妥吧。他手裡還沒結婚證哪,啥都沒有。」

    「她已經弄到手啦,伙計,你可真是的。你沒聽見她跟她爸爸這麼說嗎?」

    「呃,」補鍋匠湊著汽燈又把煙袋點著了。「要是把她從頭到腳、渾身上下一看,
那模樣還不能說賴——特別是在燭光邊上瞧才是呢。講真格的,街面上用的半便士哪比
得了造幣廠裡才打好的新幣呢。不過要拿一個東南西北闖蕩過一陣子的女人說,她還真
算過得去的。肋旁骨上的肉是嫌厚實了點,可我不喜歡那一陣風吹得倒的女人。」

    他們的眼睛隨著小姑娘轉,她正在舖早飯用的桌布,桌上灑的酒印子連擦都沒擦。
窗簾拉開了,屋裡也因此顯出來早晨的氣氛。但是有些客人在椅子上睡著了。有一兩個
人到門口幾回,朝街上仔細張望。補鍋匠泰勒是望街的主角,他又望了一回就進來了,
朝大家做了個鬼臉。

    「老天爺,他們來啦!我看是大事已畢嘍!」

    「沒那回事兒。」喬爺一邊跟他進來,一邊說。「信我的吧,他人到最後那分鐘准
又犯混了。他們那個走路樣兒可特別呢,這還不說明白沒成事嘛!」

    他們沒吱聲地等著,直等到聽見了結婚那對到家的聲音。阿拉貝拉頭一個進屋子,
喜上眉梢,那神氣足以說明她的謀略已經完全奏效了。

    「福來太太嘍,我斗膽說?」補鍋匠泰勒說,裝出彬彬有禮的樣子。

    「一點不錯呀,又是福來太太啦,」阿拉貝拉和和氣氣地回答,褪下了手套,把左
手一伸。「瞧,這不是戒箍嗎?……呃,他這人可真夠味兒,真有個派頭啊。我這指的
是牧師。行完禮,他就跟我說,口氣跟個懷抱裡的小娃娃似的,『福來太太,我誠心誠
意祝賀你,』他說,『你前邊的事兒,我聽說過,他的也聽說過,所以我認為你們現在
辦的事又正確又得體。講到你從前做妻子的錯失,他做丈夫的錯失,現在不論誰,都應
該像你們倆互諒互恕那樣,諒解你們。』他說。不錯不錯,他這人真夠味兒,真有個派
頭啊。『嚴格地說吧,教會按教理是不承認離婚的,』他說:『以後你們一出一人,一
來一去,都得牢記行禮時的話:上帝玉成的婚姻,決不讓人拆散。』不錯不錯,他這人
真夠味兒,真有個派頭兒啊……可是,裘德,我的親愛的,你那樣兒真能叫泥菩薩胎都
樂起來啦!你走起來那麼個筆管條直,身子擺得那麼個四平八穩,人家一看還當你學著
當法官呢,不過我知道行禮前後,你眼睛看什麼都是毛毛的,你一摸著找我的手指頭,
我就明白啦。」

    「我說過啦——為了給一個女人保住名譽,我什麼都肯幹。」裘德嘟囔著。「我不
是說到做到嘛!」

    「這就行啦,老乖乖,過來吃點早飯吧。」

    「我想——再來點——威士忌。」裘德傻乎乎地說。

    「瞎說,親愛的。這會兒不行!威士忌全喝完了。一喝茶,咱們腦子裡的酒渣就掏
乾淨啦,咱們就跟百靈鳥一樣精神抖擻啦。」

    「好吧。我已經娶了你啦。她說過我應該再把你娶回來,我已經乾淨利落地辦完啦。
這才叫真正的宗教哪!哈——哈——哈!」

                    8

    米迦勒節ヾ來了又去了,裘德和他的妻子再次結婚後,在她父親家住的時間並不長,
隨後搬到離基督堂城中心較近的一所公寓頂層的房間。

    ヾ扉頁上題詞引用此句,已註明。那是轉錄基督教通用中國官話本《聖經》譯文
(書中凡引《聖經》原句處,中譯文同此)。但依美國聖經協會1976版《聖經》今日英
語譯本,全句意思是「法律致人死,聖靈令人活,」上半句較醒豁,故此處譯文酌采其
義。
    婚後兩三個月他只於過有限幾天活,身體每況愈下,病情險惡。他坐在火邊的扶手
椅上,咳嗽得很厲害。

    「我這回又跟你結了婚,算是做了筆倒霉生意。」阿拉貝拉正說給他聽。「我以後
只好一直養著你啦——以後的日子就是這樣啦!我只好做血腸跟臘腸,上街吆喝著賣啦,
全都為養活一個有病的男人,我又何必找這份罪受啊。你幹嗎不好好保養,這麼坑人哪?
結婚時候,你不是挺好嘛!」

    「啊,就是呀!」他說,氣得只好苦笑著。「我一直想著咱們頭回結婚之後,那會
兒你跟我宰豬時候我那個糊塗想法,這會兒我覺著要是拿收抬那個畜牲的辦法收抬我,
那才是大恩大德哩。」

    這是他們每天必來一回的對話。公寓的老闆聽說他們這一對非常古怪,疑心他們壓
根兒沒結過婚,特別是有天晚上他看見阿拉貝拉因為一時有點回心轉意,吻了裘德,疑
心就更大了;他已經打算通知他們走人,後來他又在一天夜裡偶然偷聽到她嘰哩咕嚕數
落裘德,臨了還把一只鞋往他腦袋上摔,這才了然他們這樣的確是結了婚的夫婦,認定
他們還算是正派人,也就沒再說什麼。

    裘德身體始終不見好。一天他吞吞吐吐地請阿拉貝拉替他辦件事。她帶搭不理地問
什麼事。

    「給蘇寫封信。」

    「你憑什麼要我替你——給她寫信,想幹什麼?」

    「問問她近況,能不能來看看我,因為我病了,很想見她——再見一回。」

    「你叫我干這宗子事,你這不是侮辱正配夫人嘛!」

    「我就是因為不想侮辱你,才請你寫。你也知道我愛蘇。我不想瞞著你——事情是
明擺著的。我也可以想出來十幾種辦法瞞著你,但是我很想對你,也對她丈夫完全做到
光明磊落。托你寫封信叫她來,怎麼說也不算損人的陰招。要是她還是老脾氣,她準會
來。」

    「反正你對婚姻一點不尊重,什麼婚姻的權利跟義務一點不在乎。」

    「我這樣的可憐蟲怎麼個意思,有什麼了不起的!誰來看我,半個鐘頭的事兒,根
本礙不著誰——我這會兒都土埋半截啦!……勞你駕寫一寫吧,阿拉貝拉!」他央告著。
「你就算認我還老實,就寬宏大量點吧!」

    「我就是不寫!」

    「連一回都不寫——哦,寫吧!」他感到自己衰弱不堪,再顧不上臉面了。

    「你讓她來看你,究竟什麼打算?她才不想來看你呢。她是隔岸觀火,與己無關。」

    「別說啦,別說啦。」

    「我呢,死粘著你不撒開,就更傻啦!讓那個婊子進家門,還得了!」

    她這話差不多剛出口,裘德就從椅子上蹦起來,阿拉貝拉還來不及明白,他就把她
頭朝上背朝下按在旁邊放的軟榻上,兩個膝頭卡住她。

    「你要是再說那樣的話。」他小聲說。「我就宰了你——一點不耽誤!我宰了你,
我就一了百了——我自己死也死得值了。你可別拿我的話不當回事。」

    「那你想叫我干什麼?」阿拉貝拉氣堵著說。

    「不許你以後再說她,答應不答應?」

    「答應,不說啦!」

    「我信你的。」他一邊松開她,一邊口氣輕蔑地說。「不過你的話算不算數,我還
沒法說。」

    「你宰不了豬,倒還想宰我!」

    「啊——你這算把我說准啦!是啊——我不會宰了你——就算真急了——也不一定
把你宰了。你混罵好啦。」

    跟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臉白得跟死人一樣,一下又跌坐到椅子上。而她卻以一個
估價人的眼光忖度他的壽命。「要是你肯答應她在這兒的時候,我可以一直在旁邊,」
阿拉貝拉咕噥著,「那我就寫。」

    他生有不忍之仁,兼以渴望見到蘇,縱使到了現在這種局面,雖然他已氣昏了,可
是他還是無法回絕她這個意見,於是他說,「我答應。只要你給她寫信就行。」

    晚上他問寫了沒有。

    「寫了,我寫了個條子,說你病了,請她明後天來。還沒寄出去。」

    第二天,裘德納悶信究竟寄沒寄,不過也沒問她。他的希望本屬蠢不可及,猶如空
中樓閣,風中游絲,可是因為他一心盼著蘇來,整天折騰得坐立不安,心急如焚。他知
道每班火車的大致時間,所以到時候,就傾耳細聽她來了沒來。

    她沒來;但是裘德也不想再跟阿拉貝拉過話。他把所有希望和心願都放到第二天上;
蘇還是沒露面;而且連個簡單的覆信也沒有。裘德暗自琢磨,肯定阿拉貝拉信是寫了,
卻根本沒寄出去,從她的態度上也大致看得出來。他身體如此虛弱,阿拉貝拉不在眼前,
他竟因失望而潸然淚下。他的猜疑實際上完全有道理。阿拉貝拉也跟另外一些護士沒什
麼兩樣,認為對病人的責任固然是要用種種辦法哄他們安心治病,至於他們有什麼奇想
妄念就大可不必去操心。

    這之後,他對她一個字兒也沒提過他的願望或猜測,他暗暗下了決心,胸有成竹,
守口如瓶。這個決心即使不能說給他增添了力量,也叫他心裡踏實、安定。有一天,阿
拉貝拉外出兩個鐘頭,中午時分回來,一進屋子,就看見椅子空著。

    她往床上一靠,又坐起來,細細想了想。「這傢伙他媽的上哪兒去了?」

    一上午,從東邊過來的雨浙浙瀝瀝沒個停,隔著窗戶看得見屋簷在滴水。一個身患
重病的人這時候不顧死活,硬往外跑,似乎不大可能。不過阿拉貝拉確實認為他人出去
了,這沒什麼可疑惑的;一當她把整個屋子搜遍了,她這想法就成為確鑿的事實了。
「他這麼個糊塗東西,就活該去受吧!」她說。「我管不了啦。」

    裘德此刻卻坐火車快到阿爾夫瑞頓了,身上裹得怪模怪樣,臉白得像石膏像,別的
旅客都盯著他看。一個鐘頭以後,可以瞧見他的瘦弱身形,穿著長大衣,裹著毯子,沒
打傘,順著五英里長的大路,向馬利格林走去。從他臉上的神情看得出來,他這一路全
靠義無反顧的決心撐著;不過他病得這樣厲害,這樣的決心只有百害而無一利,實是可
悲。上山時,他已筋疲力竭,可是他繼續咬牙向前。三點半光景,他站在馬利格林那口
熟悉的井邊。因為下雨,人人都呆在家裡,裘德走過草地,到了教堂,沒人看見;他發
現教堂大門沒關死,他站在那兒,望著前面的學校,居然聽見了孩子們通常像唱歌一樣
的悅耳的朗讀聲,這樣的童聲是絲毫沒領略過人生的苦澀的。

    他等著,終於有個男孩從學校出來了——顯然他是為了什麼事,老師准許他提前離
校。裘德朝他招招手,孩子就過來了。

    「我想請你到老師家裡去一下,問問費樂生太太還能抽空到教堂來一下。」

    孩子去了,裘德聽見他敲老師家的門。他自己先一步進了教堂。一切都是新的,只
有幾件從殘磚剩瓦中揀出來的雕像安裝在新牆壁上。他就在這些東西旁邊站著,它們仿
佛同原住此地、早經過世的他的祖先和蘇的祖先有過血緣關係。

    門廊上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輕到差不多跟雨滴聲分辨不出來,他回頭一看。

    「沒想到是你啊!沒想到——哦,裘德!」她的呼吸歇斯底裡地哽住了,連續硬了
之後才緩過來。他朝她走去,但她很快恢復了常態,轉身想走。

    「別走——別走!」他央告著。「我這是最後一回啦!我考慮過了,到這兒來,不
像上你們家那樣莽撞。我以後再不來了。別那麼無情無義吧,蘇啊,蘇啊!咱們現在一
言一行都摳著法律字眼兒辦哪,可是『法律致人死』ヾ啊。」

    ヾ約翰生(1709—1784),英國詩人、批評家、作家、道德家、詞典編纂家(第一
部系統的英文詞典編纂人)。布朗(1605—1682),英國醫生和散文作家。艾逖生見87
頁注2。吉本見83頁注7。克思主教見84頁注4。
    「我不走——我心裡決不狠。」她答應他走過來,嘴唇顫動,淚如泉湧。「你幹嗎
來啊?你不是做對了嗎?幹嗎又做錯事呢?」

    「做對了什麼?」

    「跟阿拉貝拉又結了婚啊。阿爾夫瑞頓的報上登了。她壓根兒就是你的人哪,裘德
——這本是正理嘛。所以你這事辦得太好啦——哦,太好啦!——你總算明白過來啦—
—又把她娶回去啦。」

    「老天爺呀——我上這兒來就是為聽這一套嗎?按我這輩子,要說我干了什麼更下
流、更無恥、更逆天違理的事,那就莫過於我跟阿拉貝拉訂的嫖娼賣淫契約了,可你居
然說我做對了!而你也——自稱費樂生的妻子!他的妻子!你明明是我的妻子!」

    「你這不是一個勁兒趕我走嗎——你這麼胡說八道,我可受不了!反正這件事,我
是站得住拿得穩的。」

    「我真不懂你這是怎麼搞的——你這是怎麼想出來的——真是不懂!」

    「這用不著你管。他是個有情有義的丈夫——我折騰過,掙扎過,齋戒過,祈禱過,
總算信服得五體投地,別無雜念啦。你千萬別——你想——喚醒我——」

    「哦,你這個親愛的小傻瓜喲!你的理性跑哪兒去啦!彷彿你的整個推理能力全喪
失啦!我既然知道你是有這樣想法的女人,已經到了無理可喻的地步,那我又何必再枉
費唇舌呢。不然的話,那你就是自欺欺人,跟好多女人如出一轍了。你裝著信的那一套,
實際上你一點也不信,你這不就是故作虔誠,恣意玩弄感情嗎?」

    「玩弄感情,你怎麼能這麼損人!」

    「你的靈性本來是無限光明,我有幸深知,可是如今這靈性全毀了,成了叫人愛,
叫人悲,叫人苦,叫人無限神傷的一堆破爛啦!你從前對習俗的蔑棄哪兒去啦?我呢,
我可是堅持到底,寧折不彎啊!」

    「你這是逼我死呀,你簡直是糟蹋我呀,裘德!你滾吧!」她立刻轉身就走。

    「我滾!我決不會再來見你。就算我還有氣力來,我怎麼也不來啦。蘇啊,蘇啊,
你不配一個男人的愛情!」

    她胸部開始一起一伏。「你這些話,我真聽不下去啦!」她脫口而出,先注視他一
下子,隨即在衝動中轉過身來。「別瞧不起我吧,別瞧不起我吧,哦,吻我吧,多多吻
我吧,說我不是個膽小鬼吧,說我不是個下賤的騙子吧——我實在受不了啦!」她奔到
他跟前,夠著他,把嘴放在他嘴上,接著說,「我得告訴你——哦,得告訴你——我的
至愛的愛人哪!那——充其極是個教堂裡的婚姻——我是說做給人看的婚姻!他起先就
這麼表示的!」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我是說那僅僅是有名無實的婚姻罷啦。打從我回到他那兒,一直是那麼回事!」

    「蘇啊!」他說,把她抱得緊緊的,吻得她嘴唇都疼了。「如果說,悲傷的心還能
感到快樂,那我這會兒就頃刻有了快樂啦!哪,憑你認為神聖的一切,跟我說實話,別
撒謊。你現在還真愛我嗎?」

    「真愛!你自己不是清楚嘛!……不過我決不該這樣愛啦!因為你吻我,我就回吻
你,太不該啦!」

    「不過你得回吻哪!」

    「你還是那麼招人疼——你病到這樣——」

    「你也一樣招人疼啊!好啦,再吻一回吧,紀念死了的孩子——你的,也是我的!」

    她一聽這話就像挨了狠狠一擊,低了頭。「我不該——我不能這樣下去啦!」隨即
大口喘氣。「不過,哪哪,親親;我回你吻,我回啦,回啦!……現在為我的罪過,我
要一輩子痛恨自己啦!」

    「別這樣——讓我最後表表心跡吧。聽著!咱們兩個都是因為當時神志昏饋結了婚
的。我是叫人灌醉了才幹出來的。你也一樣。我是叫金酒灌醉的,你是叫宗教信條迷醉
的。都是沉醉不醒,形式不同,反正把咱們高尚的理想都給捲走了。……咱們就把自己
的錯誤甩掉,一塊兒逃走吧!」

    「不行,一百個不行;你引誘我,怎麼到這地步啦,裘德!你做得太不仁不義
啦!……不過我現在又清醒過來啦。別跟著我——別瞧我。可憐可憐我,讓我走!」

    她直朝教堂東頭跑去,裘德聽她的話沒追過去。他沒掉過頭看,而是拿起剛才她沒
看見的那塊毯子,逕直出了教堂。就在他出了教堂那一刻,她聽見他的咳嗽聲同打在窗
上的雨點聲混在一起。而那人類固有的惻隱本能,縱使她那些戒律也禁錮不了,她一躍
而起,彷彿想要追上去救護他。然而她卻又跪倒在地,兩手摀住耳朵,一直捂到再也聽
不到他的聲音。

    他那時走到草地邊角上,小路從那兒穿過,延伸到他小時候趕老鴰的麥田。他又回
頭望了望蘇隱身在內的教堂,心知自己決不會再看見那樣的情景了。

    維塞克斯郡從南到北,有些地方人了秋冬就很冷了,但是最冷的地方要數北風和東
風呼嘯而過的棟房子旁邊低地的凸起處,大路正是從這兒橫穿「山脊路」到阿爾夫瑞頓。
那一帶已經下過幾場凍雨和雪,在地上凍住不化,而春天的雪也要好晚才融掉。裘德就
在北邊過來的淒風苦雨中從這兒趕路,渾身淋得濕透;由於他已經不像從前壯實,只好
慢慢走,可這樣就不足以維持身上的熱氣了。他走到裡程碑那兒,儘管雨還下著,還是
把毯子舖在地上,躺下來休息。在繼續趕路之前,他過去摸了摸碑陰上自己刻的字。字
還在,不過差不多讓苔薛蓋滿了。他從原先豎著自己和蘇的祖先受刑的絞架的地方走過
去,下了山。

    他到阿爾夫瑞頓已經天黑,峭寒逼人,砭肌刺骨。他空著肚子,實在受不了,莫奈
何在鎮上買了杯茶喝。要到家,他先得乘汽軌車,然後換坐兩條支線的火車,還得在聯
絡點上等老半天,到基督堂時候已經十點了。

                    9

    月台上站著阿拉貝拉。她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

    「你算是見過她啦?」她問。

    「見過啦。」裘德說,他又冷又累,簡直站不住了。

    「行啊,那你就撒開腿把家回吧。」

    他一走動,身上直往下淌水;跟著咳嗽起來,只好靠著牆,撐住自己。

    「小伙子,你這是作死啊。」她說。「我納悶你知道不知道?」

    「當然知道。我就是作死。」

    「怎麼——想自殺?」

    「一點不錯。」

    「唉,該算我倒了霉!為個女人,你居然肯自殺。」

    「你聽著,阿拉貝拉。你自以為比我強,講體力,你的確比我強。你能一下子就把
我撂倒。前幾天你沒把信寄走,對你這樣的行為,我很氣,可是無可奈何。不過掉個角
度看,我可不像你想的那麼弱。我已經想透了,一個男人害肺病,弄得足不出戶,這家
伙只剩下兩個心願:他要去見一個與眾不同的女人,然後死了拉倒。他在雨裡出趟遠門,
豈不是於乾脆脆,一舉兩得,償了心願。我就這麼干了,最後見了她一面,也了掉自己
——把這條害癆病的命送掉。這條命原本不該生下來。」

    「天哪——你還真能說大話!你是不是來點熱的喝喝?」

    「謝謝,不必啦。咱們就回家吧。」

    他們一路走過了一座座闃無聲息的學院,裘德老是走走停停。

    「你這會兒淨瞧什麼?」

    「見到鬼啦。我從前頭一回在這兒走,就瞧見了那些死人的魂靈,這會兒走最後一
回,好像又瞧見它們啦。」

    「你這傢伙可真怪!」

    「我好像瞧見他們了,好像聽見他們窸窸窣窣的聲音了。不過我現在可不像從前崇
拜他們那幫子了。他們裡頭總有一半,我是一點也不信了。什麼神學家、護教派、他們
的近親玄學派、強悍的政治家等等,再也引不起我的興趣來。嚴酷的現實這塊磨盤替我
把所有這些人物都碾碎了。」

    在帶著水汽的燈光下,裘德臉上那種僵死般的表情的確像在沒人的地方見到了人。
好幾回他在拱廊邊上站著不動,就像看見什麼人走過來,接著又對一扇窗戶望,似乎想
在窗戶後面找到一個熟捻的面孔。他又像聽到了說話聲;自己把那些話說了又說,似乎
想弄懂他們的意思。

    「他們好像都在笑我哪!」

    「誰呀?」

    「哎——我這是跟自個兒說話呀!鬼全湊在一塊兒啦,拱廊裡頭、窗戶裡頭都是。
想當年他們透著多友好啊,特別是艾逖生、吉本、約翰生、布朗博士,克恩主教ヾ——」

    ヾ指詩人雪萊,他寫過《自由頌》。
    「走你的吧!什麼鬼不鬼的!這兒前後左右沒活的,也沒死的,就他媽個警察!我
還沒瞧見過街上這麼冷冷清清沒個人呢!」

    「想想瞧啊!那位漚歌自由的詩人ヾ從前老在這兒徘徊,那位了不起的憂鬱病的剖
析大家ゝ就在那邊!」

    ヾ指羅伯特﹒博頓(1577—1640),他是英國神學家,著有《憂鬱症剖析》。
    ゝ沃爾特﹒羅利(1552?—1618),英國女王伊利莎白一世的寵臣、探險家、殖民
地開拓者、作家,著有《世界史》。威克利夫(1320?—1384),英國宗教改革家,與
其信徒將《聖經》全部譯成英文。他一生大部分時間在牛津大學做校醫。哈維(1578—
1657),英國醫生和解剖學家。創立了血液循環說。胡克爾(1554—1600),英國著名
神學家,著有《論教會組織之準則》。安諾德見83頁注2。
    「你別跟我囉嗦這些,膩死我啦!」

    「沃爾特﹒羅利正在那個巷子對我招手呢——威克利夫——哈維——胡克爾——安
諾德ヾ——好多個講冊派鬼魂——」

    ヾ安提戈尼是古希臘悲劇作家素福克勒斯的《安提戈尼》中主角。忒拜國王克瑞翁
登位後下令把波呂涅克斯屍體喂野狗和猛禽,死者的妹妹安提戈尼埋葬了他的遺骸。克
瑞翁又下令將安提戈尼幽禁於地窖,她遂自縊。克瑞翁之子海蒙卻是安提戈尼的情人,
他想救她,但為時已遲,也自殺而死。
    「我跟你說,我不想聽那些名字!我幹嗎管死人?我敢起誓,你沒完沒了喝酒的時
候,腦子比你不喝的時候還清楚點!」

    「我得歇會兒啦,」他說,停下來,手抓著欄杆,眼睛對著一座座學院的正面,測
算它們的高度。「這是丹書;那是石棺;順那個巷子往前就是權杖和都鋒;再往前一直
走,就是紅衣主教,正面很寬,它的窗媚全往上挑著,表示大學一看到居然有我這樣努
力向學的人,不禁文謅謅驚訝起來。」

    「跟我來吧,我來請你的客!」

    「好哇!那就可以幫我走到家啦,因為這會兒我覺著紅衣主教大草場那邊吹過來的
冷霧跟死神利爪似地鉗得我緊緊的。死死的。我就跟安提戈尼ヾ說的一樣,我人裡不算
人,鬼裡不算鬼。不過,阿拉貝拉,我一死了,你就瞧得見我的魂兒在那群魂兒裡頭飄
上飄下的。」

    ヾ引自《舊約﹒約伯記》。
    「屁話!照這樣你還有得活呢。你的勁兒還足得很,老伙計。」

    馬利格林已經入夜,從下午起,雨勢未見減弱。大致在裘德和阿拉貝拉在基督堂街
上往家走的時候,艾林寡婦穿過草地,開了小學教師住宅的後門,她常常這樣,在就寢
前來幫蘇收拾東西。

    蘇在廚房裡忙東忙西,手腳不停,不知怎麼好,雖然她一心想當個好當家的,可是
她辦不到,而且開始對瑣碎的家務事感到厭煩。

    「老天爺,你這是怎麼啦,你幹嗎自個兒幹哪,我不是為這個才來嘛!你又不是不
知道我要來。」

    「哦——我不知道——我忘啦!——不對,不是忘了,我沒忘!我這是家務事練練
手。我八點以後就把樓梯擦了。家務事,我得盡本分,得練出來。我不能不管不顧的,
叫人看不上眼!」

    「你這是怎麼啦?他以後大概搞得到好點學校干,說不定到時候還當上牧師呢,那
樣你就有兩個僕人好使喚呢。你這雙好看的手要是糟蹋了,太可惜啦。」

    「你別提我手好看吧,艾林太太。我這好看的肉身還不是成了禍根嗎?」

    「胡說——你別說什麼肉身不肉身的。我心眼裡頭,你是個精靈啊。不過你今兒晚
上顯著有點不對勁兒,親愛的。爺們找碴兒嗎?」

    「沒有,他向來不找碴兒。他老早就睡啦。我今天做了錯事,非得連根拔不可……
好吧,我得告訴你——裘德下午來過啦,我覺著我還是愛他——哦,大錯特錯啊!我真
沒法跟你往下說啦。」

    「啊!」寡婦說。「我不是跟你說過早晚還是這麼回事嘛!」

    「不過總不該那樣啊!我還沒跟我丈夫提他來過;因為我以後決不會再跟裘德見面,
我拿這件事煩他就不必了。不過按我對裡查的本分,我還是要做到問心無愧才行——我
要表示回心轉意——就那麼一件事啦。我得那樣才行。」

    「我看你可不能那樣——因為他答應過你怎麼都行,再說這三個月過來不是挺好
嘛!」

    「不錯——他答應過我按自己意思過;可是我覺著硬強著他聽我的,未免太出格了。
我不該那麼接受下來。要是全變過來,那一定很可怕——不過我應該對他公平點。唉,
我怎麼這麼膽小如鼠啊!」

    「究竟他什麼地方,你不喜歡呢?」艾林太太好奇地問。

    「這不好跟你說。總有點事情……不好說,頂叫人煩惱不過的是,別管我自個兒覺
著怎麼樣,人家反正認為你毫無道理,所以就是我再有理,也有口難分了。」

    「這事兒,你以前跟裘德說過沒有?」

    「絕對沒有。」

    「我年輕時候聽人講過爺們的奇怪事兒。」寡婦壓低了聲音,煞有介事地說。「他
們說,世間一有聖人在,邪鬼到晚上就托在爺們身上,這樣那樣把個可憐的人揉搓得不
得了。這會兒我也不明白怎麼一下子想起來了,總因為是個傳說吧。今兒晚上又颳風又
下雨,真厲害!呃——你可別急急忙忙變卦呀,親愛的。你可得好好想想。」

    「不行,不行!我已經硬逼著我這沒出息的軟骨頭對他要以禮相待啦——現在只好
這樣啦——馬上就辦——乘著我還沒垮下來!」

    「我看你千萬別拗著性子來。哪個女人也不該這樣。」

    「這是我的本分哪。我要把苦酒喝乾了才罷休。」

    半個鐘頭以後,艾林太太戴好帽子,披上圍巾要走了,蘇好像感到了莫名的恐懼。

    「別——別——別走,艾林太太。」她央告著,眼睛睜得老大,迅速而又緊張地朝
她身後望。

    「可是到睡覺時候啦,孩子。」

    「是到了,不過這兒還有間小屋子空著——是我自個兒的屋子。裡頭什麼都齊全。
請你留下來吧,艾林太太!——明天早晨我要你在。」

    「哦,呃——你願意這樣,我倒沒問題,反正我那個窮家破業老屋子出不了漏子。」

    跟著她把門都關緊了,她們一塊兒上了樓。

    「你就在這兒等等,艾林太太,」蘇說,「我一個人上我老屋子裡去一下。」

    蘇讓寡婦呆在樓梯平台上,自己轉身進了她到馬利格林以來一直歸她獨用的臥室;
她把門關好了,就在床邊跪倒,大概一兩分鐘光景;然後站起來,拿起枕頭上的睡衣換
上,又出去找艾林太太。這時可以聽得見對面臥室裡一個男人的鼾聲。她向艾林太太道
了晚安,寡婦就進了她剛讓出來的屋子。

    蘇剛拉起另一間臥室的門搭子,一陣暈,一屁股坐到了門外地上。她又站起來,然
後把門開了一半,說了聲「裡查」;話一出口,顯然渾身哆嗦了一下。

    鼾聲停了一陣子,可是他沒答話。蘇似乎心放下來了,趕忙回到艾林太太的臥室。
「你睡啦,艾林太太?」她問。

    「還沒呢,親愛的,」寡婦說,把門開了。「老啦,手腳不靈便啦,光脫衣服就得
老半天。我緊身還沒解開呢。」

    「我——沒聽見他說話!也許——也許——」

    「也許什麼,孩子?」

    「也許死了吧!」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那一來——我可就解脫啦,我就能上裘
德那兒去啦!……唉——不行啊——我把她給忘啦——把上帝給忘啦!」

    「咱們聽聽去吧。不對——他還打呼嚕呢。不過風大、雨大。忽啦忽啦的,兩下攙
合到一塊兒,你就不大聽得出來了。」

    蘇勉勉強強地往後退。「艾林太太,我再道聲晚安。又把你叫出來,太對不起啦。」
寡婦第二次回到屋裡。

    蘇一個人的時候,臉上又恢復了極為緊張、一拼到底的神情。「我不這樣不行——
不這樣不行!我不喝完這苦酒決不行。」她小聲說。「裡查!」她又喊了聲。

    「哎——什麼?是你嗎,蘇珊娜?」

    「是我。」

    「你要干什麼?有事嗎?等一下。」他順手抄起一件衣服穿上,走到門口。「有事
嗎?」

    「從前咱們住在沙氏頓的時候,我不想讓你沾我,我寧可跳樓。到這會兒,我還是
這麼對你,沒變過來——我現在來是為了前邊的事求你原諒,求你讓我進屋裡去。」

    「你大概是一時間想到該這樣辦吧?我早說過了,我並不想讓你拗著本心上我這兒
來。」

    「可我這是來求你讓我進去。」她稍停了停,又說了一遍。「我這是來求你讓我進
去!我錯到如今了——何況今天又做了錯事。我越軌啦。我本來不打算跟你說,但是我
還是得說。今天下午,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

    「怎麼啦?」

    「我見到裘德啦!我原先不知道他要到這兒來。還——」

    「呃?」

    「我吻了他,還讓他吻了我。」

    「哦——老戲一出嘛!」

    「裡查,我怎麼也沒想到我跟他會接吻,後來可真這樣啦!」

    「吻了多少回?」

    「好多好多回。我也搞不清了。我回頭再一想,真是毛骨悚然。事情一過去,我起
碼得像現在這樣上你這兒來。」

    「唉——我總算盡力而為,對得起你了,這一來就太不成話啦!還有什麼要坦白
嗎?」

    「沒啦!」她心裡一直想說「我還叫他親愛的情人來著」。可是她也跟那種悔罪的
女人一樣,總是留一手,並沒把這部分真情道出來。她接著說,「往後我是絕對不再見
他了。他提到些從前的事情,我就把持不住了。他提到——孩子。不過,我以前說過了,
他們死了,我倒高興——我意思是簡直有點高興,裡查。因為那麼一來,我那段生活就
給抹掉啦!」

    「呃——往後不再見他。哈——你真有這個意思?」費樂生這會兒說話的口氣多少
流露出不滿,因為他感到同她再次結婚以來三個月,他這麼寬宏大量,或者說抑情制欲,
並沒得到好報。

    「是這個意思,是這個意思!」

    「恐怕你得按著《新約》立誓,行不行?」

    「我立誓。」

    他回身進了屋子,又拿著一本棕皮小本《新約》出來。「現在立吧:願上帝助你!」

    她立了誓。

    「很好!」

    「照我從前結婚起的誓,裡查,我屬於你,我願敬重你、服從你,現在我懇求你讓
我進去。」

    「你得好好考慮考慮。這樣做有什麼意義,你不是不知道。我要你回這個家是一碼
事——可叫你進來又另一碼事。所以你還是想想吧。」

    「我想過了——我就想這樣!」

    「這倒是一心討人喜歡嘍——說不定你做對了。有個情人老在旁邊打轉轉,半拉個
婚姻成什麼話,總得地地道道、圓圓滿滿才成哪。不過我還是得提醒你,這是第三次,
也是最後一次。」

    「這是我心甘情願!……哦,上帝喲!」

    「你幹嗎說「我,上帝喲!』?」

    「我不知道!」

    「你就是知道!不過……」她穿著睡衣,在他面前蜷縮著,他陰沉地審視她那纖弱
的身形。「呃,我也想過,事情大概是這麼個結局。」他隨即這樣說。「在你種種表現
之後,我是不欠你什麼情了。不過你說了這些話,我還是要信你的,而且原諒你。」

    他抱住她,把她舉高。蘇嚇得一縮。

    「怎麼回事?」他頭一回疾顏厲色地說話。「你還是躲我?——跟從前一樣?」

    「不是,裡查——我——我——沒想到——」

    「你不是自願上我這兒來嗎?」

    「是。

    「你沒忘這樣做有什麼意義嗎?」

    「沒忘。這是我的本分。」

    他把燭台放在五斗櫥上,帶著她穿過門廊,把她舉高了,吻她。她臉上立刻冒出來
極為厭惡的表情,但是她咬緊牙關,一聲沒吭。

    艾林太太此刻已脫了衣服,就要上床睡了。她自言自語:「啊——也許我頂好還是
看看這小東西怎麼樣啦。風多大,雨多大喲!」

    寡婦出了屋子,走到樓梯平台,一看蘇已不在。「唉,可憐的乖乖呀!我看這年頭
婚禮成了喪禮啦!一到秋天,我跟我那口子結婚就五十五年啦!打那時候,世道人心可
大變啦!」

                    10

    儘管裘德不想活下去,但是他身體卻有幾分起色,還干了幾個禮拜老本行的活。不
想聖誕節一過,他又病情惡化,臥床不起。

    他用幹活賺的錢,搬到離城中心更近的地方。但是阿拉貝拉已經心中有數,他不大
可能再干多少活,就算干,也長不了。她因為跟他第二次結婚之後事事不遂心,就沒碴
找碴,拿他出氣。「你最後玩的這一手,要是不算精,那我才該死呢!」她常常說。
「你憑娶了我,一個子兒不花,就弄到個護士啦!」

    隨她怎麼說,裘德一概充耳不聞,時常拿她的詭淬開心解悶。有時他的態度鄭重點,
就躺在床上,絮絮叨叨談自己如何少年立志,一事無成,話裡不勝牢騷。

    「不論誰,總是某個方面有點小聰明。」他常常說。「要說我干石作這行,實在壓
根兒沒那個笨力氣,特別遇到安裝的時候不行。搬呀抬呀,大塊石頭,老是累得要命;
窗子沒裝好,我人就站在颼颼的風口上,老是著涼,我想我這病就是那麼作下的。可是,
要是有機會,有件事我能幹得很好。在思想方面,我能積少成多,有獨到地方,還能把
思想傳佈給別人。我不知道那些創建學院的人想沒想到世上還有我這號人——這傢伙別
的不行,可另有專長哪!我聽說,不用多久,我這樣得不到幫助的學生就有好點的機會
了。說是有些方案訂出來了,以後大學就不那麼保守封閉了,要把它的影響擴大了。究
竟如何,我還不得而知。再說,就算這樣,拿我說,也太晚、太晚啦!啊——在我前頭
還有那麼多比我更有價值的人哪,對他們來說不是更晚了嗎!」

    「你幹嗎老這麼碎嘴子!」阿拉貝拉說。「到了這地步,我還當你的書迷全吹了呢。
你要是一上來就懂得人情世故,你早就不這樣了。我看你這會兒沒出息的樣兒,跟咱們
頭回結婚那會兒沒兩樣。」

    有一回,他這樣念念有辭的時候,無意中管她叫「蘇」。

    「你難道不明白你這是跟誰說話!」阿拉貝拉憤憤不平地說。「把明媒正娶的夫人,
居然叫出來那個——」她想起來上回那一幕,沒說出口,所以他也沒抓住她的話把子。

    但是一天天過去,她對於大勢所趨,已經了然於胸,犯不上再為蘇這個情敵耗費心
思,於是她裝出度量大的樣子。「我看你還是想見你的——蘇吧?」她說。「哎,我一
點不在乎她來不來。你要想見她,就在家裡見她好啦。」

    「我不想再見她。」

    「哦——這倒是人心大變嘍!」

    「你也用不著告訴她我怎麼的——用不著說我病了什麼的。她走了自己選的路。隨
她去吧。」

    有一天,大出他的意料,艾林太太完全主動來探望他。裘德妻子既然明知他情愛所
鐘,對此已經裝聾做啞,所以就讓老太婆一個人跟裘德呆著,自己到外面去了。他感情
衝動地問起蘇的境況,因為還記得蘇以前對他說的話,也就毫不假借地說,「我看他們
倆還是掛名夫妻吧。」

    艾林太太沉吟了一下。「呃——不這樣啦,這會兒不一樣啦。她也是新近才那麼樣
——這全是她自個兒做主,沒人逼她。」

    「她打哪天才那樣兒呢?」他追著問。

    「就打你來的那晚上。不過她那麼樣,無非自個兒整自個兒這個苦命人。他並不想
那麼樣,可她非要依著她不可。」

    「蘇啊,我的蘇啊——我的可憐的糊塗蟲啊,你這樣,叫我怎麼受得了!……艾林
太太——我嘮裡嘮叨,你可別怕——我在這兒就是得自言自語,一說就幾個鐘頭——她
先前是個有靈性的女人,跟我比,就像星星比電石燈,她看我所有迷信的東西好比蜘蛛
網,她一句話就能把它們一掃而光了。後來我們經受了深重的苦難,把她的靈性給毀了,
她思路一轉,就掉到黑暗裡頭了。性別之間的差異夠多怪,一樣的時間和環境,叫大多
數男人眼界擴大了,可叫女人的眼界幾乎是毫無例外地縮小了。最後就出了現在這樣駭
人聽聞的事情——她現在居然以甘心受奴役的形式,不惜對自己原來憎惡的東西屈膝投
降。她多敏感,多愛難為情,哪怕風吹到她身上,好像也覺得唐突啊。至於蘇跟我,早
先我們過得頂美滿的時候——我們的思想明朗清澈,我們對真理傾心,無所畏懼,可是
就時代而言,臨到我們身上,還沒成熟呢。我們的思想跑得太快,早了五十年,這對我
們只能有害無益。而這些思想遭遇的打擊也就在她的內心裡發生了負作用,而我呢,卻
是一意孤行,一毀到底!唉——艾林太太,我就是躺在這兒自說自話,這麼沒完沒了的。
我一定叫你聽膩啦。」

    「一點都不膩,我的親愛的孩子。你就是一天說到晚,我也聽不膩。」

    裘德越細想她的境況,就越心煩意亂。內心的痛楚使他忍不住角惡毒的語言痛斥社
會的習俗禮法,這又弄得他咳嗽好一陣。正巧樓下有人敲門。艾林太太因為沒人答理,
自己就下樓去招呼。

    來客禮貌周全地說:「大夫到啦。」原來這個瘦高個兒是韋伯大夫,阿拉貝拉把他
請來的。

    「這會兒病人怎麼樣?」大夫問。

    「哦,不好——不大好!可憐的傢伙,他激動了,狠話說得不得了,因為我無意中
說了點閒話——都怪我就是啦。不過——一個活受罪的人無論說什麼,你總不該計較,
我希望上帝寬恕他。」

    「哦,我上去瞧瞧他吧。福來太太在家嗎?」

    「這會兒不在,快回來了啦。」

    韋伯進去了。雖說不論什麼時候阿拉貝拉往裘德嘴裡灌那個滑頭賣膏藥的造的假藥,
他都當沒事一樣吞下去,可是這會兒他已經讓接二連三的禍事逼到了絕境,於是他不管
三七二十一,當著大夫的面,大大發洩了一通對他的看法,口氣之激烈,措詞之尖刻,
搞得韋伯灰溜溜,趕快往樓下跑。他在門口正好碰上阿拉貝拉,艾林太太在這時也就走
了。阿拉貝拉直問他,他覺著她丈夫怎麼樣;一看大夫滿臉晦氣,就說請他喝點。他表
示可以。

    「我把它拿到過道這兒來。」她說。「家裡今兒就剩我了,沒別人。」

    她給他拿來一個瓶子和一個杯子,他喝下去了。阿拉貝拉忍住笑,可是身上還是直
抖動。「這是什麼玩意兒呀,我的親愛的?」他問,直咂嘴。

    「哦——一滴酒——裡頭攙了點東西。」她說,又笑起來:「酒裡頭放了你自個兒
配的春藥,你在農業展覽會賣給我的,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鬼靈精的娘兒們!你可得提防著後勁兒喲。」他摟著她肩膀,拚命
親她。

    「不行,不行。」她小聲說,開心地笑著。「我男人會聽見。」

    她把他弄到房子外面去了,回來時候自言自語:「好哇,沒個退路的女人總得有備
無患才行哪。再說,我家裡這個可憐傢伙一撒手上了西天——我看是保不住啦,還真得
留個後路呢。這會兒我可不好照年輕時候挑挑揀揀啦。要是沒法弄上手年輕的,抓到個
老的也行嘛。」

                    11

    為這些人物生平記事的作者,臨到這最後若干頁,敢請讀者留心在綠陰匝地的夏日
重臨之際,裘德居室內外的種種景象。

    他的臉瘦得連老朋友都認不出來了。那天下午,阿拉貝拉對鏡梳理鬈發。她玩這一
手的程序是,先點上一根蠟燭,再拿一根傘骨子往火苗上燒熱,然後用它在散垂的頭髮
上一綹一綹燙。卷完頭髮又練咋酒窩。等她穿戴齊了,回頭望了望裘德,看樣子他是睡
著了,不過他身子是半躺半坐的,因為他的病不容他平躺下來。

    阿拉貝拉戴著帽子,也戴著手套,整裝待發,不過她還是坐下來等著,似乎巴望著
有誰來接她的護士班。

    屋裡聽得到外面的喧闐,表明城裡正過節,不過不管節日盛況如何,反正屋裡一點
看不見。鐘響起來了,聲音從敞開的窗戶進來,圍著裘德的腦袋嗡嗡響。她一聽鐘聲就
坐立不安,後來自言自語的:「爸爸還沒來,什麼道理呀!」

    她又看了看裘德,冷冷地核計著他那奄奄一息的生命,她這幾個月已經三番五次這
樣做過。她朝裘德那只掛在那兒當鐘用的表望了一眼,焦急地站起來。裘德還睡呢,於
是她主意一定,溜出屋子,把門關好,沒弄出響聲。整個房子人都走空了。把阿拉貝拉
吸引到外邊去的那股力量,顯然早把屋裡其他人勾走了。

    那一天日暖風和,萬裡無雲,叫人們感到飄飄然。她關好前門,就兩步並一步,三
彎兩拐,到了大成街。剛到圓形會堂附近,就聽見風琴演奏聲,原來是正為等會兒舉行
的音樂會排練呢。她從老柵欄門學院的拱道進去,看見好多人正在四方院裡搭篷子,舞
會當晚就在那地方的大廳舉行。從四鄉趕來過節湊熱鬧的人正在草地上野餐。阿拉貝拉
順石子路,從老酸果樹底下往前走。但是她覺得那地方索然寡味,遂又轉回街上,看到
一輛輛馬車趕過來參加音樂會。眾多的大學學監和他們的夫人、帶著花裡胡哨的女伴的
大學生,推推搡搡,躋躋蹌蹌。會堂的門都關上了,音樂會也開始了。她接著朝前走,
沒停。

    音樂會的演奏氣勢宏闊有力,它的音浪浩浩蕩蕩沖出敞開的窗戶上擺動著的黃幔,
越過一座座房頂,流入小巷中靜止的空氣,甚至遠播到裘德躺著的屋子裡。正是在這個
時刻,他咳嗽起來,從睡夢中咳醒了。

    他眼睛還鬧著,一到能開口說話,就嘟嘟囔囔:「來點水喲,勞駕。」

    屋裡空空的,沒人回答他的懇求。跟著他又咳起來,咳得七死八活——說話比剛才
氣息還微弱:「水——來點水——蘇——阿拉貝拉!」

    屋裡依然沒有動靜。他隨又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嗓子——水——蘇——親親——
一點水——勞駕——哦——勞駕!」

    沒人遞水。風琴聲繼續傳到屋裡,輕得像蜜蜂嗡嗡。

    就在他這樣靠著咳著、臉色大變的當口,從河那邊傳來喊叫聲、歡呼聲。

    「啊——對啦!寄思日賽船哪!」他嘟嘟囔囔的。「我還在這兒,蘇成了落湯花
啦!」

    歡呼聲又起來了,淹沒了風琴聲。裘德的臉色變得更厲害了,他慢慢地小聲說,燒
於的嘴唇動都沒怎麼動:

    「願我生的那日和說懷了男胎的那夜都滅沒。」ヾ

    ヾ引自《舊約﹒約伯記》。
    (「加油!」)

    「願那日變為黑暗,願上帝不從上面尋找它,願亮光不照於其上。願那夜被幽暗奪
取,不在年中的日子同樂。」ヾ

    ヾ引自《舊約﹒約伯記》。
    (「加油!」)

    「我為何不出母胎而死,為何不出母腹就絕氣?……不然我就早已安靜躺臥。我早
已安睡,早已安息!」ヾ

    ヾ引自《舊約﹒約伯記》。
    (「加油!」)

    「那兒被囚的人同得安逸,不聽見督工的聲音。……大小都在那裡,奴僕脫離主人
的轄制。受患難的人,為何有光賜給他呢?心中愁苦的人,為何有生命賜給他呢?」ヾ

    ヾ德尼﹒狄德羅(1713—1784),法國啟蒙運動者,百科全書派主要人物之一。

    也就是同一時間,阿拉貝拉正一路往前奔,尋奇問勝,她抄了個近路,上了條窄街,
再從一個偏僻的角落穿過去,就進入紅衣主教學院的四方院。那兒也一樣雜沓喧囂,為
舞會準備的花卉和其他彩飾在陽光下鮮艷奪目。一個從前跟裘德一起幹過活的木匠沖她
點點頭。從門口到大廳樓梯搭起一道走廊,上面綴滿紅的和黃的兩樣亮麗的旗幟。貨車
一輛輛運來了成箱的盛開的鮮花,工人正把它們四處擺放。寬大的樓梯已舖上紅地毯。
她沖這個那個工人點頭,因為和他們是熟人關係,膽子壯了,就上樓進了大廳,只見工
人正忙著為舞會舖新地板,安裝各種彩飾。近邊大教堂這時正好響起鐘聲,原來是宣告
五點鐘禮拜開始了。

    「要是哪個小伙子摟著我跳一轉,我才不在乎呢,」她跟工人中一個說。「哎呀,
我可得回家啦——家裡頭還好多事呢。我可沒跳舞的命!」

    她一到家,就在門口碰上司大格和一兩個跟裘德一塊兒幹過石活的夥伴。「我們正
想到河邊瞧碰船去哪。」司太格說。「想到順路過來問問你丈夫這會兒怎麼樣啦。」

    「他這會兒睡得挺香,謝謝大家。」阿拉貝拉說。

    「那就好。呢,這麼著,福來太太,你還能給自個兒放半個鐘頭假,跟咱們一塊兒
去輕松輕松,好不好?」

    「我想是想去。」她說。「我壓根兒沒看過賽船呢。我聽說怪好玩的。」

    「那就走吧!」

    「我但願看得成啊。」她帶著非常羨慕的樣子直朝街上看。「那就請各位先等等。
我跑上去瞧瞧他這會兒怎麼樣。爸爸跟他在一塊兒哪,我看是這樣;那我就八成能跟你
們一塊兒走啦。」

    他們就在外邊等著,她進去了。樓下住戶原已走空,實際上搭伙兒到河邊船隊要經
過的地方去了。她進了臥室一看,她父親根本沒照面。

    「怎麼搞的,他沒來嘛!」她焦躁地說。「他自個兒想看賽船就是了——豈有此
理!」

    可是她轉過來,朝床上一瞧,就展眼舒眉了,因為她看得明白,裘德還在睡鄉呢,
可是睡的姿勢有點異樣,他平常因為老要咳嗽,只好半躺半坐,這會兒卻滑下來,躺平
了。她又看了一眼,不禁慌了神,就走到床邊。只見他臉色煞白,臉上線條漸漸變僵了;
又摸了摸他的手指頭;涼了,不過身上還有點熱;再聽了聽他胸口,裡頭沒一點動靜。
近乎三十年的搏動已經停止了。

    她頭一陣嚇得三魂出殼,接著就聽到河那邊傳過來的軍樂隊或銅管樂隊演奏的不大
清楚的樂聲。她滿肚子火,大叫起來,「早不死,晚不死,幹嗎偏挑這會兒死,這不太
巧了嗎?」她心裡仔細掂量了一會兒,然後走到門口,跟先前一樣輕輕關上門,又到樓
下去了。

    「她來啦!」工人中一個說。「我們還嘀咕你來還是不來呢。走吧,咱們得快點走,
好去佔個好位置……呃,他怎麼樣?還睡覺嗎?照道理我們可不想把你拉走,要是——」

    「哦,是呀——他睡得才沉呢。他才不會醒呢。」她搶著說。

    他們混到大群人中間,一起順著紅衣主教街走,從那兒可以一直走上大橋,五光十
色的彩船突然盡收眼底。他們過了橋,穿過一條窄而長的通道,往下走到臨河小道上—
—那兒已經是塵土飛揚,熱烘烘的人滿為患。他們差不多剛到,盛大的船隊就開始動起
來,原先直懸著的船漿放下來了,一接觸到水面,啪啦啦的就像大聲接吻。

    「哦,我說——可真有味兒呀!我算沒白來啊!」阿拉貝拉說。「再說,我這麼來
一趟,也不會讓我爺們傷筋動骨的。」

    河對面,彩船擁在一塊兒,上面盡是些服飾華麗、如花似玉的美人兒,綠的。粉的、
黃的、白的,色彩繽紛,打扮得好不入時。賽船俱樂部的藍旗子成了興趣的集中點,旗
子下邊是一色紅制服的樂隊,演奏的曲子,她剛才在死人屋裡已經聽到過。形形色色的
大學生帶著小妞兒們,坐在劃子上,緊盯著「咱們的」船隻,劃子在水面一上一下地穿
行著。阿拉貝拉對這熱鬧場面正看得入神的時候,冷不防讓人在她肋旁骨上戳了一下;
她回頭一看,原來是韋伯大夫。

    「春藥發作啦,你知道嗎!」他說,淫邪地擠咕眼。「你真是害人不淺,虧你還不
害臊。」

    「我今兒可不跟誰熱乎。」

    「你這是怎麼啦?大夥兒今兒個都是過節找樂子嘛。」

    她沒答理。韋伯偷偷摟著她的腰,因為人擠得密密的,他這個動作不愁人看見。阿
拉貝拉一覺著他膀子上來,一臉心癢難撓的表情,不過她還是盯著河上看,裝出來不知
道有人摟著她。

    人群潮湧般往前擠,你推我操,把阿拉貝拉和她的朋友們快推到河裡了;接著是一
陣粗鄙不堪的哄鬧;要不是她先前死死盯過的那張大理石雕像般慘白面容在她心裡留下
深深印象,因而她頭腦還沒糊塗到底,這會兒她準會因為惡作劇而毫無顧忌地開懷大笑
呢。

    河上的比賽笑料百出,令人捧腹,一時達到了興奮的高潮,有些船翻了,有些船不
住地吶喊。輸的輸,贏的贏,總算見了分曉,於是彩船上那些粉的、藍的、黃的太太小
姐捨舟登岸,看熱鬧的人也開始移動。

    「呃——真他奶奶的夠勁兒啊。」阿拉貝拉大聲說。「不過我得回去照顧我的可憐
的爺們啦。爸爸在那兒,我知道;可我還是回去好。」

    「你急著什麼呀?」

    「呃,我得走……哎,哎,事情不好辦哪!」

    那道開在河邊小道和大橋之間的棧橋本是必經之路,這時熙熙攘攘的人群把它擠得
水洩不通,他們成了一塊冒熱氣的大肉團——阿拉貝拉擠在裡頭,想動也動不了,她越
來越急,直叫,「他媽的,他媽的。」因為她忽地想到萬一有人發現裘德死時候旁邊沒
人,那一定會鬧得辦驗屍手續。

    「你急得貓抓心似的,我的好人兒。」大夫說,人把他擠得不用費勁就緊貼著她。
「你還是耐著點吧,這會兒沒法擠出去。」

    前後大概十分鐘,擠在一起的人群總算松動了,讓了個縫,夠他們鑽出去。她一到
街上,立刻快馬加鞭,不許大夫這一天再糾纏她。她沒直接回家,而是直奔一個女人家
裡,那個女人專為死了的窮苦人辦必不可少的正式手續。

    「我丈夫剛走啦,可憐的好人哪。」她說。「你還能來給他裝裹嗎?」

    阿拉貝拉等了幾分鐘,隨後兩個女人就一路走去,恰好從紅衣主教學院大草場那邊,
打扮入時的人流蜂擁而來,她們拚命從中間擠過去,險些讓馬車撞倒。

    「我先得上教堂找管事的,讓他撞鐘。」阿拉貝拉說。「就在這附近吧?咱們在家
門口見就是了。」

    那天晚上十點鐘光景,裘德躺在自家床上,蓋著裹屍布,直挺挺像根箭。紅衣主教
學院舞會上歡樂的華爾茲舞曲從半開的窗戶傳進來。

    兩天後,天空一樣萬裡無雲,空氣一樣凝然不動,還是那間小屋子,沒上蓋的裘德
的棺材旁邊站著兩個人。一邊是阿拉貝拉,另一邊是艾林寡婦。她們倆看著裘德的臉,
艾林太太的皺縮的眼皮紅紅的。

    「他真好看啊!」她說。

    「是啊,他死了還那麼帥。」阿拉貝拉說。

    窗戶依舊開著,好讓屋裡空氣流通。中午時分,清澄的空氣靜止、安謐,只聽得見
遠處有人說話,還有明白的雜沓的跺腳聲。

    「怎麼回事?」老太婆嘟囔著。

    「哦,圓形會堂裡頭,那些博士,給漢普頓郡公爵跟什麼貴人授名譽學位哪。這禮
拜是寄思周,你知道吧。那些小伙子高興得歡呼哪。」

    「唉,人年輕,肺結實!可不像咱們這兒可憐的孩子啊。」

    看來圓形會堂裡什麼人正發表演說,間或有個把句子飄出來,老遠地傳到這個靜靜
的角落,裘德的大理石般的面容似乎因此而微露笑容;近旁書架上,過時的老德爾芬版
的維吉爾和賀拉斯的著作和書角卷起來的希臘文《新約》,以及很少幾部他一直沒肯出
手的舊書——他工間休息,習慣於拿起瀏覽幾分鐘,書皮已讓石粉弄糙,好像也聽到了
同樣聲音,一時都顯得愁容慘淡,懨懨如傷。鐘聲歡悅,在這間臥室裡迴環不已。

    阿拉貝拉的目光從裘德移向艾林夫人。「你看她會不會來?」她問。

    「我也說不上來。她發過誓不再見他。」

    「她這會兒怎麼樣?」

    「可憐的心,那樣兒又慘又邋遢啊。跟你上回見她一比,一下子老了多少年啦。成
了事事沒心的憔悴的女人啦。這都怪那個男的——她實在吃不消他,到這會兒還是一樣
哪!」

    「要是裘德還活著見到她,他大概也不會再往心裡去啦。」

    「這就難說啦……打那個奇怪晚上他見她之後,他叫你給她寄過信沒有?」

    「沒有。正好反過來。我倒是要寄個信,他說別告訴她他病得怎麼樣。」

    「他已經寬恕她啦?」

    「我知道沒有。」

    「呃——可憐的小東西喲,咱們還是相信她總會找到寬恕吧!她說她心裡寧靜啦!」

    「她可以跪下來,對著她項圈上神聖的十字架起誓,說她心寧靜了,說得嗓子啞了
也行,可是那根本不是實話!」阿拉貝拉說。「打她離開他懷抱那天起,她心裡決計沒
寧靜過。不到她跟他這會兒一樣,她就永遠休想心裡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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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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