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在奧爾布裡肯和別的地方

      「你身具氣成分及諸火成分,混生而呈上逸之勢,奈因寓於渾成之本體,

    受制於宇宙之大法,不得不循從,所以力絀而不果。」

                     ——M.安托尼奴斯(朗)ヾ

    ヾ英國法律規定:任何店家經營酒類生意,均須有政府發給的特許賣酒執照;其中
一類店家所售之酒按規定只限在店內飲用。

                    1

    在上一章所敘種種變化後,接下來的幾個月沉悶單調,沒有波瀾起伏,但是季令安
對費樂生的決定所持的懷疑,到次年二月一個禮拜天,就在須臾間廓清了。

    蘇和裘德這時住在奧爾布裡肯,他們之間的關係跟她從沙氏頓來同他相聚時建立的
相比,一切照舊。法庭的訴訟程序猶如遠方傳來的聲音,時有所聞而已,至於間或送達
的法律文書,他們看了也不大明白。

    他們住在一座標著裘德名牌的小房子裡,平常都是早飯時候見面。裘德一年得出十
五鎊房租,外加三鎊十先令房捐,家裡擺著他姑婆的古老笨重的家具,單為把它們從馬
利格林運過來的花費就抵得上它們的全部價值。蘇管家,料理一切。

    那個早上,他一進屋子就瞧見蘇手上拿著一封信,是她才收到的。

    「呃,這裡頭是什麼玩意兒?」他吻了蘇之後說。

    「是費樂生訴費樂生和福來一案的最後判決書,六個月以前公告過,現在已經到期,
判決剛剛生效。」

    「啊。」裘德說著就坐下來。

    裘德訴阿拉貝拉離婚案大約一兩個月之前也有了同樣結果。兩案實在無足重輕,所
以報章不屑報道,只在一長串無異議案件表上公佈一下姓名就算了。

    「蘇,你現在總算可以想幹什麼就干什麼啦!」他看著心愛的人,帶著好奇的神氣。

    「咱們——你跟我這麼一來是不是跟壓根兒沒結過婚一樣自由呢?」

    「一樣自由——我看,就差一樣,牧師也許拒絕由他本人給你主持婚禮,讓給別人
替他辦吧。」

    「不過我還是沒明白——你真是覺著咱們就那麼自由嗎?我大致知道是自由了。可
是我心裡直嘀咕,因為我這自由是靠欺詐弄到手的。」

    「怎麼這麼說呢?」

    「呃——人家要是知道咱們的實情,決不會把判決公告出來。就因為咱們一點沒為
自己辯護,讓他們做了錯誤的推斷,認為理當如此,對不對?不管程序多正當,難道我
這自由就合乎法律的規定嗎?」

    「哎——你先頭幹嗎用欺詐取得自由呢?這只好怪你自己嘍。」他說,故意慪她。

    「裘德——別這麼說!你大可不必為這個瞎生氣。我是怎麼樣就怎麼樣,你別把我
看錯了。」

    「好啦,好啦,親親,我聽命就是啦。你大概對吧。至於你那個問題,咱們本來無
需去表示什麼,該怎麼辦是他們的事兒。反正咱們在一塊兒過啦。」

    「話是這麼說,不過他們的判決的含義不是這個意思。」

    「有一點總是確定無疑的。別管判決怎麼來的,反正該判離婚就判了離婚。拿咱們
這樣出不了頭的窮人說,碰上這樣的事也有好處——反正按現成規章給咱們草草一辦就
行了。我跟阿拉貝拉的事也一樣。我原來還擔心她第二次犯了法的婚姻一旦叫人發現了,
要受懲罰呢;可是誰對她也沒興趣,沒人去查問,也沒人起疑心。咱們要是有封號的貴
族,那麻煩可就無盡無休了,一調查就是多少天,多少個禮拜。」

    蘇自己也跟她情人一樣因獲得自由而慢慢感到心情舒暢,於是提出到野外散步,盡
管晚上免不了吃冷飯。裘德也贊成。她上樓打扮了一下,穿上一件艷麗的長袍來紀念她
的自由。裘德一看她這樣,也打了條色調明快的領帶。

    「現在咱們可以挽著胳臂大搖大擺地走啦,」他說,「就跟別的訂了婚的兩口子一
樣。咱們現在有合法權利這樣做啦。」

    他們慢慢騰騰地出了市區,順著一條小路走。路兩邊的窪地全結了霜,廣闊的麥田
已經下了種,莊稼還沒露頭,還是原來乾巴巴的泥土顏色。不過這一對情人全心沉浸在
他們自己這會兒所處的情境裡,周圍的景物在他們的意識裡占不到地位。

    「啊,我的最親愛的,既然有了這麼個結果,再到個適當時間,咱們就可以結婚
啦。」

    「是啊,我看咱們可以結婚啦。」蘇說,沒表現出熱情。

    「那咱們要不要就辦呢?」

    「我可不想說別這樣,親愛的裘德;不過我這會兒的感覺,還跟我以前經歷的一樣。
我還跟以前一樣怕,怕的是一份鐵一般的契約就把你對我的柔情、我對你的柔情,全給
葬送了,落得跟咱們不幸的爹媽的下場一樣。」

    「那要是這樣,咱們又能怎麼辦呢?你知道,蘇,我是真真愛你呀。」

    「我知道得心裡快盛不下啦。可是我覺著寧可咱們老接著情人那樣過下去,一天見
一回就行啦。那樣要甜蜜得多呢——至少女人是這個感覺,只要她覺著這個男人靠得住
就行。往後咱們也就用不著老是為出頭露面費心思啦。」

    「要說按咱們跟別人的結婚經驗,的確叫人心灰意冷,這我也有數。」他說,略顯
頹喪。「要不是因為咱們生來不知足,不實際,就是因為咱們命不好。不過咱們兩個—
—」

    「要是兩個都不知足,又湊到一塊兒,那不是比以前還雪上加霜嗎?我想著,一朝
你靠著政府大印,按契約把我據為己有,我呢,按「只限店內」ヾ特許條件承你錯愛,
我一定害怕起來了,裘德——噢,這多可怕、多骯髒啊!固然你現在隨心所欲,誰也管
不著,我對你可比對誰都信賴哪。」

    ヾ聖路是古代羅馬一條街。屋大維亞是羅馬第一位皇帝奧古斯都(即屋大維)的姊
妹,嫁給羅馬三執政之一馬庫斯﹒安東尼。利維亞因嫁給奧古斯都而為羅馬第一位皇後。
    「對,對——你可不能說我會變心!」他急著阻止她往下說,不過他聲音也帶著幾
分疑慮。

    「撇開咱們自己、咱們倒霉的乖僻不說吧,如果誰要是對一個男人說他應該受某某,
要當她的情人,按男人的天性,那就背道而馳了,他再也不會把那個人愛下去了。如果
人家叫他別愛,那麼他愛那個人的緣分可能還大得多呢。要是結婚儀式,包括起誓簽約,
說從當天起,他們雙方相愛到此為止,又由於雙方都成了對方的人,要盡量留在各自小
天地而避免在公開場合相伴露面,那一來相親相愛的夫妻准比現在多了。你就好好想想
吧,那發了假誓的丈夫和妻子該怎麼偷偷約會呀,不許他們見面,那就逾窗入室,藏身
櫃子,共度良宵!這樣他們的愛情就不會冷下去了。」

    「你說得不錯。不過就算你看到情況會這樣,或者大致這樣,說實話,你也不是唯
一有這種看法的人,親愛的小蘇啊。人們接連不斷地結婚是因為他們抗不住自然的力量,
儘管其中很多人心裡完全有數,為了得到一個月的快樂,可能要拿一輩子受罪做代價。
我爹我媽,你爹你媽,要是也有跟咱們一樣的觀察事物的習慣,毫無疑問,也看得明白。
無奈他們還是照結婚不誤,因為他們都有普通的情慾。可是你呢,蘇啊,你空靈有如幻
影,飄渺若無肉身,是這般生靈,你若容我說,我就說你簡直就沒有出自動物本能的情
欲,所以你所作所為一概聽命於理性,而我們這些粗劣坯子造出來的可憐而又不幸的濁
物可辦不到啊。」

    「唉,」她歎口氣,「你也承認咱們要是結婚,結局大概也挺慘。我倒不是你想象
的那麼一個一萬裡頭也挑個出來的女人。不過真想結婚的女人比你設想的少得多,她們
所以走這一步,不過自以為有了個身份,有時候也能得到在社會上的好處——而我是我
行我素,不管什麼身份與好處。」

    裘德的思想禁不住回到他耿耿於懷的事情上——他們固然關係親熱,可他連一回也
沒聽她誠實而懇摯地表白過,說她愛他,或她能愛他。「我的確有時候挺害怕你不愛
我。」他說,那疑心近乎生氣。「你就是這麼一字不提。我知道,女人都從別的女人那
兒學,千萬別對男人把實話說盡。但是最高形式的情深意切的愛的基礎正是雙方毫無保
留的真誠。那類女人,因為她們不是男人,不知道他回顧以往跟女人柔情繾綣之時,他
感到最貼心的總是言行表現出真心的那個女人。素性好的男人固然一時讓假假真真的柔
情一擒一縱,可是他們並不會老讓她們擺佈。一個好玩欲擒故縱、藏頭露尾手腕的女人,
早晚受到報應,自食其果,讓原來對她傾心相與的男人鄙視;他們也因此看著她走向絕
路,而不會為之動容,流涕。」

    蘇正目注遠處,臉上顯出內愧,突然她以傷感的口氣回應說:「我覺著今兒個不像
先頭那麼喜歡你啦,裘德!」

    「你不喜歡?這是為什麼?」

    「哦,我討厭——你老是說教。不過我想我這麼壞,這麼下作,活該你劈頭蓋臉教
訓一通!」

    「不是這麼回事兒,你不壞。你是個叫人疼的。不過我一想聽你說真心話,你就跟
鰻魚一樣滑。」

    「啊,我就是又壞又不講理,壞到家啦。你捧我,說我不壞,那沒用!品性好的人
不像我這樣招人罵!……不過我現在既然沒別人,只有你,也沒別人替我說話,你要是
不許我按自己的方式決定怎麼跟你一塊兒過,決定跟還是不跟你結婚,那我就覺著苦不
堪言啦!」

    「蘇啊,你是我的同志,是我的心上人哪,我才不想勉強你結婚或者干這個於那個
——我絕對不會那樣!你這麼亂發脾氣,實在太要不得!現在咱們別談這個啦,還是照
以前一樣,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咱們還有一段時間散散步,就談談牧場呀,流水呀,
往後這一年的年景呀,好啦。」

    以後幾天他們沒再提結婚這個題目,不過他們住在一塊兒,中間只隔個樓梯平台,
心裡免不了老揣著這件事。蘇現在給裘德幫的忙倒挺實在的,他如今一心撲在幹活上,
在墓碑上鑿字。房後邊有個小院子,他把石頭都放在裡邊。蘇做完家務事,一有空,就
幫他把字母按大小描好,等他鐫好,再上墨。他這個手藝比從前當大教堂的石匠要下一
等,他的主顧都是住在方近左右的窮人,他們都認識這個「石匠裘德﹒福來:專鑿紀念
碑」(他自己前門上有這個招牌),幹活要價低。他們需要為亡人立個簡單的紀念物,
就找他。但是他如今看來比以前更不必俯仰由人了。蘇特別不願意成他的累贅,她能幫
他忙的也只能在這方面插得上手。

                    2

    月末一個晚上,裘德到附近公共會堂聽完古代史講演後回到家裡。蘇在他外出時,
並沒出去,他一到家,她就給他擺上晚飯。異乎平常習慣,她沒跟他說說笑笑。裘德拿
起一份畫報看著,後來他一抬眼睛,發現她滿面愁容。

    「你不高興啦,蘇?」他說。

    她稍停了一下。『有件事得告訴你。」她答道。

    「有人來過?」

    「有人來過,是個女人。」蘇說話時聲音打顫。突然她把飯一撂,坐下來了,兩手
放在膝頭上,眼睛盯著爐火。「我也不知道做得對,還是不對!」她接著說,「我說你
沒在家,她說要等你,我告訴她,我認為你大概不會見她。」

    「你幹嗎這麼說呀,親愛的?我想她是想做個墓碑吧。她穿沒穿孝?」

    「不是那麼回事。她沒穿孝,也不是要做墓碑,可是我當時想你不好見她就是啦!」
她看著他,既是批評,又是央求的意思。

    「究意是誰呢?她沒說嗎?」

    「沒說。她不願意說名字。可我知道是誰——我想我知道!是阿拉貝拉!」

    「天哪!阿拉貝拉跑來干什麼?你怎麼認為是她?」

    「哦,我也說不上來。不過我知道一定是她!我覺著百份之百是她——一瞧她看人
那股子眼神就明白啦。她是個又臃腫。又粗俗的女人。」

    「呃——我看說阿拉貝拉粗俗還不大恰當呢,她說話倒是有點俗。不過她在酒館裡
做生意,習慣成自然,人也就粗俗了。我認識她時候,她還算漂亮。」

    「漂亮!對,對!她才漂亮哪!」

    「我覺著你聲音抖抖的。唉,別提這個啦,反正她跟我沒關係啦,再說她規規矩矩
嫁了人,何必跑來找咱們的麻煩呢!」

    「你真信她又嫁了人?你得了確實消息?」

    「沒有——沒什麼確實消息。不過她就是為嫁人才求我高抬貴手。我原來想她要跟
那個男的正兒八經過日子。」

    「哦,裘德——那可是阿拉貝拉,一點不假喲!」蘇大聲說,拿手蒙上眼睛。「我
可太苦啦!別管她為什麼來,這可不是個好兆頭啊。你總不會見她吧,對不對?」

    「我實在不想見她。這會兒跟她說話,不論是對我,還是對她,都是痛苦的。反正
她已經走了。她說沒說還來?」

    「說是沒說,不過她走的時候挺不願意的。」

    蘇這人為一點芝麻綠豆的事就心煩意亂,一日晚飯都吃不下去;裘德吃了,就打算
睡覺。他剛把火撥開,門緊了街門,上了樓梯,只聽見有人敲門。蘇才進自己屋子,又
馬上出來了。

    「她又來啦!」她輕輕說,聲音帶著驚恐。

    「你怎麼知道是她?」

    「她剛才就這麼敲門來著。」

    他們靜聽著。門又敲了一回。他們家沒僕人,凡是有人來找,他們兩個裡頭總得有
一個親自去接待才行。「我先開窗戶瞧瞧。」裘德說。「先別管是誰,這時候總不便進
來。」

    說著他進了臥室,把窗格推上去。在這條偏僻的街上,做工的人老早就歇了,從這
頭到那頭空蕩蕩的,只有個人影,一個女人身形,在幾碼遠的路燈旁邊盤旋。

    「誰在那兒?」他問。

    「福來先生嗎?」女人走過來了,是阿拉貝拉的聲音,一點不錯。

    裘德回答是。

    「是她吧?」蘇在門邊問,張著嘴。

    「是她,親愛的。」裘德說。「你要干什麼,阿拉貝拉?」他不客氣地問她。

    「裘德,我來打攪你,實在對不起。」阿拉貝拉低聲下氣說。「我先來過了——我
今天晚上特別得見你一下,要是行的話。我現在挺傷腦筋,沒人幫我!」

    「傷腦筋,你傷腦筋?」

    「是啊。」

    接著沉默了一下。裘德一聽她訴苦,不由得心裡湧起了可說是不合時宜的同情。
「可是你不是結了婚嗎?」他說。

    阿拉貝拉猶豫了一下。「沒有,裘德,我沒結婚。」她回答。「怎麼說呢,他後來
不干啦。這一來我困難極了。我希望過一陣子找個女招待噹噹,可這得等啊。我再沒料
到澳洲那邊把個挑子撂在我身上,我實在太苦惱啦;要不然我就不來麻煩你了——請你
相信我並不想麻煩你。我想跟你說說這件事。」

    蘇在痛苦的緊張中兩隻眼睛愣愣的,她每個字都聽見了,可是什麼也沒說。

    「那你不是缺錢用吧,阿拉貝拉!」他問,口氣明顯緩和下來。

    「我手裡錢夠我今兒晚上付住宿費,回去的錢就緊了。」

    「那你家在什麼地方?」

    「還是倫敦,」她本要把住址告訴他,可是她說,「我現在怕別人聽見,所以不想
大聲講自個兒的詳細情形。你要是肯下來,跟我往王子飯店那邊走一小段路。我就給你
說清楚,我就在那邊住。看在老交情分兒上,這總可以吧?」

    「可憐的東西!我看我得發點善心,聽她說說怎麼回事。」裘德說,實在拿不定主
意。「反正她明天就回去,聽聽也無所謂。」

    「不過你明天還是可以見她嘛,裘德!現在別去,裘德!」過道裡發出央求的聲音。
「哦,這明明是叫你上鉤,我看得出來,她從前就這麼幹過!別去,千萬別去,親愛的!
她是個下三濫,我一看她塊頭,一聽她嗓音,就知道是什麼東西啦。」

    「不過我還是要去。」裘德說。「別攔我吧,蘇,上帝也知道,我現在根本不愛她,
可是我也不願意對她狠。」他轉身下樓。

    「可她不是你妻子呀!」蘇氣急敗壞地叫出來。「我——」

    「你也不是我妻子,親愛的,到這會兒也不是!」裘德說。

    「哦,你一定要去?不行!呆在家裡頭!就求你呆在家裡頭吧,裘德!反正這會兒
她不是,我也不是,你就別去好吧!」

    「唉,要是這麼說,她跟你比,還有幾分算我的妻子呢。」他說,果斷地把帽子一
拿。「我一直求你做我的妻子,我一直像約伯一樣耐心等得個沒完沒了,不管我怎麼克
制自己,到頭來還是一場空。我一定得聽聽她為什麼事這麼著急,要跟我說;我得多多
少少對得起她,但凡是個男子漢都這樣!」

    她從他態度上看出來再反對也沒用,也就沒再說什麼,不過在她像殉教者那樣沉住
氣回屋子的時候,還是注意聽著他下摟,拉開門閂,然後又關上門。她也跟別的女人跟
前沒人一樣,不管什麼身份面子不身份面子,緊跟著奔下樓,邊走還邊哭出聲。她注意
聽。她不知道阿拉貝拉提到名字的那個旅店究竟高這兒多遠,根據平常走路快慢毛估一
下,大概一去要走七分鐘,回來再走七分鐘。要是他十四分鐘之後還沒回來,那他就是
在那兒耽誤住了。她瞧瞧鐘,差二十五分到十一點。他跟阿拉貝拉到旅店時候,大門還
沒關;他可能跟她一塊兒進去;她可能拉他一塊兒喝酒,天曉得他要遭什麼殃啊。

    她屏息靜氣、提心吊膽地等著。她算的那段時間似乎剛要完,門就開了,裘德走進
來。

    她樂得一下子叫出來了。「哦,我就知道你守信用——你真好!」——她開始說。

    「街上哪兒也找不到她,我出去時候穿著拖鞋。她已經走遠了,心裡一定想我心多
狠,根本不理她要求,可憐的女人!我回來是換靴子,已經下雨啦。」

    「哦,那女人待你那麼壞,你幹嗎還替她操心!」蘇說,因為醋意不禁流露出失望。

    「不過,她是個女人哪,蘇,先前我也對她不錯;她到了這地步,人總不能鐵石心
腸吧。」

    「她現在不是你妻子啦!」她大喊大叫,情緒異常激動。「不許你出去找她!你這
樣不對!你不能湊到她一塊兒。現在她跟你是路人。你怎麼連這點簡單道理都忘啦,親
愛的,親愛的!」

    「她這會兒樣子跟從前還沒什麼兩樣——總還是個同類,無非老是出錯兒,隨隨便
便,不動腦筋。」他說,繼續穿靴子。「倫敦那些吃法律飯的傢伙,不管玩了什麼把戲,
反正對我跟她的真正關係沒影響。如果說她在澳洲跟那個男的一塊兒的時候,她還是我
的妻子,那她這會兒不還是我的妻子嘛。」

    「可是她已經不是啦!這是我絕對的看法,你可真荒謬啊——好吧,你去幾分鐘,
別耽誤,就回來,行不行,親愛的?裘德,她這人太下作,太粗俗,你用不著跟她多說,
她變不了!」

    「大概我也一樣粗俗,那就更糟啦!凡是人天生來的意志薄弱,優柔寡斷,我是樣
樣齊全,這我也是一點不懷疑,所以我一想到我要是個牧師的話,那真是驢唇不對馬嘴
啊。我算是把酗酒戒掉了,可是我完全不知道我身上一時壓下去的壞毛病會用個什麼形
式再犯起來。蘇啊,我是真愛你的呀,雖說我對你纏綿了這麼久,至今還是一無所獲。
我這人心裡最優美最高尚的成分都集中在對你的愛情上,你擺脫了一切粗俗,一兩年前
就把我也提高了,使我能做到在我自己或別人做夢也沒想到能做到的事。口口聲聲說什
麼自我克制,說什麼強逼女人怎麼卑鄙,這當然好得很,好極啦。可是那幾位正人君子,
他們過去為阿拉貝拉跟別的事鄙視我,我倒真想看看他們也跟我這樣試這麼多個禮拜,
白守著你,望梅止渴,畫餅充饑,是個什麼滋味!——我想,咱們住在一個房子裡,中
間沒別的活人,我自始至終對你的願望步步退讓,唯命是從,他們總該承認這多少得有
點克己功夫吧。」

    「是啊,你一直對我很好,裘德;我怎麼會不知道呢,我的親愛的保護人。」

    「好啦,阿拉貝拉懇求我幫忙,至少我得去跟她談談哪,蘇!」

    「我不好再說什麼啦!——要是你非去不可,你就去吧!」她說,突然抽抽噎噎哭
起來,彷彿芳心欲碎。「我只有你好指望啦,裘德呀,你要把我甩啦!我以前不知道你
是這麼回事——我受不了啦。受不了啦!她要真是你的人,那就兩樣了。」

    「你要是我的人,不也就兩樣嗎?」

    「那太好啦——要是我非做你妻子不可,我就做吧。既然你一定要這樣,我答應啦,
我說到做到!可是我本來沒這個意思,再說我也不想再結婚哪!……好,好,我答應啦,
我答應啦!我是真心愛你。我本來就知道你早晚會得手,按現在說的這樣過。」

    她跑過去,兩只胳臂把他脖子摟住。「我把你推得老遠的,是不是因為我是個天生
冷、沒性感的女人?我敢說你沒這麼想!你等著瞧吧!我這就算你的人啦,對不對?我
投降啦!」

    「明天我就準備咱們的婚事吧,反正按你的意見,什麼時候都可以。」

    「好吧,裘德。」

    「那我就不管她啦。」他一邊說,一邊溫柔地摟著她。「我心裡也真想,我去看她,
對你自然說不過去,對她大概也說不過去。我的親親,她跟你不一樣,永遠也不一樣—
—說這話實在是因為不想委屈你。別哭啦。這邊,這邊,再這邊!」他吻了她一邊臉,
又吻了另一邊臉,還吻了臉中間,然後把前門又閂上了。

    第二天早晨下雨。

    「現在,親愛的,」裘德吃早飯時樂滋滋地說,「今天正好禮拜六,我想立刻去辦
結婚啟事,這樣明天第一份印好就可以發了,要不然就得耽誤一個禮拜。用啟事行嗎?
咱們可以省一兩鎊呢。」

    她心不在焉地同意出啟事。其實她這會兒心裡正轉悠著別的事。她臉上沒了光彩,
沮喪的樣子。

    「我覺著昨晚上我那麼自私自利,太可鄙啦。」她咕噥著。「我那樣待阿拉貝拉說
明我這人刻薄寡恩,也許還更壞呢。她處境那麼困難,我一點不往心裡去!她多麼希望
跟你講講啊!也許她真有正經事非跟你說不可呢。這一來更顯得我這人壞啦!誰要是愛
情一碰上情敵,就變得心狠手辣——別人不這樣,至少我這樣……我不知道她後來怎麼
辦?我但願她到客棧沒出一點事,可憐的女人。」

    「哦,是這樣,她不會出事。」裘德心無所動地說。

    「我希望她沒給關在客棧外頭,也沒下著雨在街上瞎轉。我想穿上雨衣去看看她在
不在客棧裡頭,你看行吧?這早上我心裡老纏著她的事。」

    「呃——有這必要嗎?你根本不知道阿拉貝拉素來有看風轉舵的本事呢。不過,親
親,要是你想去了解了解,也無妨。」

    蘇只要一後悔,就會真心實意做出來希奇古怪而又多此一舉的懺悔行動,什麼也不
顧。因而她不惜看望各種各樣的怪人,這是她一貫的本能,至於她跟這類人打交道,要
在別人是避之唯恐不及呢。所以她提出這個要求,他並不詫異。

    「你一回來,」他又說,「我打算就去辦結婚啟事。你跟我一塊兒去好嗎?」

    她答應了,讓裘德吻了吻,還用她以前沒用過的方式回吻了他,於是套好雨披,拿
上雨傘,就出門了。時代徹底改變了。「小鳥還是讓人逮住啦!」她說,笑中含有一絲
悲哀。

    「不是逮住——是進了窩啦。」他叫她放心。

    她順著泥濘的街道走到阿拉貝拉說的那家客棧,其實離得並不怎麼遠。店裡人告訴
她阿拉貝拉還沒走,她拿不定主意到底該用什麼名義向裘德當年摯愛的前夫人通報,好
讓她知道她是誰,後來就說是住在清泉街的一位朋友來看望她,這是裘德住家的街名。
店裡人請她上樓,讓她進了個房間,原來是阿拉貝拉的臥室,她還沒起床。她停住腳步,
往後一轉,想出去,只聽得阿拉貝拉在床上大聲說,「進來吧,把門關上。」蘇就照她
說的辦了。

    阿拉貝拉一榻橫陳,對著窗戶,並沒立刻回過頭來。蘇先前固然後悔過自己不對,
可還是蠻刻毒的,一剎那恨不得裘德能親眼看看她的捷足先登者在大天白日充分暴露。
她側著的身姿若是在燈光下或許還蠻動人吧,可是這早上她卻是皺皺巴巴,邋裡邋遢,
不堪人目。而蘇在鏡子裡反觀自己是多麼明麗鮮妍,顯得楚楚動人。但是她一轉念,覺
著自己是在性上動了情,未免下流,就恨起自己來了。

    「我是特意來看看你昨晚上回來順當不順當,沒別的意思。」她和藹地說。「你走
以後,我不放心,怕你碰上什麼麻煩。」

    「哦——我真夠糊塗!我還當來的是——你的朋友——你的先生——福來太太,我
想你該這麼稱呼吧?」阿拉貝拉說,大失所望,又把腦袋撂到枕頭上,她剛費心擠出來
的酒渦,也沒心思保持下去了。

    「還不好這麼稱呼。」蘇說。

    「就算他還沒實實在在算你的人,我看也可以這麼稱呼嘛。不論什麼時候,大面上
講得過去才行哪。」

    「我不懂你的話。」蘇怪不自在地說。「要是你想明白,那我就告訴你,他是我的
人!」

    「他昨兒可不是。」

    蘇臉刷地紅了,就說,「你怎麼知道?」

    「我一瞧你站在門口跟我說話那個勁兒,就知道嘍。好啦,親愛的,你倒是快事快
辦,我倒想昨晚上我這一去幫了你一大把呢——哈哈!我可是沒想把他從你手裡奪走
啊。」

    蘇瞧了瞧外面的雨,又瞧了瞧梳妝台上蓋的髒布和阿拉貝拉掛在鏡子上的散開的假
發——樣子跟當年她跟裘德時候沒兩樣。蘇這會兒但願沒來這趟才好呢。在這停了停沒
說話的當口,有人敲了敲門,女服務員給『卡特萊太太」送電報來了。

    阿拉貝拉躺著打開了電報,她臉上又急又張惶的樣子一下子消失了。

    「你這麼替我著急,我真得謝謝你。」女服務員走了,她和和氣氣地說。「不過你
也犯不著那麼想。我那口子總算明白過來了,知道他要是沒我,什麼也辦不了,答應他
一定說了算數,既然他把我逼到這地方,就跟我在這地方再結回婚。你瞧瞧!這就是他
給我的答覆。」她把電報遞給蘇看,但是蘇沒接。「他要我回去。他說,要是沒我,他
那蘭貝斯街角上的小小酒館就得散了架。英國法律一把我們倆拴在一塊兒,跟以前就兩
樣啦,他休想黃湯子往肚子裡一灌,就拿我解悶嘍!……拿你的事兒說吧,要是我替你
想,我就連哄帶騙,叫裘德馬不停蹄把我帶到牧師那兒,一下子全了結了。我夠個朋友,
才說這話,親愛的。」

    「他正等著辦呢,隨便哪一天。」蘇回了一句,既生硬又高傲。

    「那就求老天爺,叫他快辦吧。結了婚,再跟男人過,就得丁是丁,卯是卯;有了
錢,什麼都好辦。那時候,你可要記住,要是你們打架,他把你往外趕,你可以用法律
保護自個兒,你還只能這麼辦;除非他拿刀子把你捅了,要麼一火鉗把你腦袋瓜兒砸爛
了。要是他把你甩了,一走了之——我說這話是為你好,咱們女的跟女的什麼都好說,
因為誰也不知道男的幹出來什麼——那你就把家具全攬到手,別人也不好說你是賊。我
要跟我那口子再來次結婚,這會兒他是心甘情願,因為頭一回婚禮出了點小岔子。我昨
晚上發了電報,告訴他我已經跟裘德差不多講和啦,他這個電報就是為這個來的;我猜,
這下子他嚇壞了!要不是你擋在前頭,我一下子還真能得手呢,」她笑嘻嘻地說:「那
一來,從今兒起,咱們倆歷史就大不一樣嘍!女人要是有困難,去找裘德,好歹一哀求,
再沒像他那樣軟心腸的傻瓜啦!他以前對鳥什麼的也這樣。話說回來,事情到了這地步,
我同他再好了也沒意思啦,我也不計較你啦。我還要跟你講講,我勸你早早把事情按法
律辦了。你要不這樣,往後要夜長夢多,麻煩多著呢。」

    「我跟你說了,他現在要我跟他結婚——把我們自然形成的婚姻變成依據法律的婚
姻。」蘇說,態度更莊重了。「這完全因為我剛有自由,我不希望結婚,他才沒急著
辦。」

    「喲——你跟我一樣,也是由自個兒做主呀!」阿拉貝拉說,帶著一副又取笑又批
評的神氣瞟著她。「也跟我一樣,從你頭一個那兒跑出來的,對不對?」

    「再見,我得走啦。」蘇趕忙說。

    「我也該起來開路啦!」另一個說,陡地從床上蹦下來,連身上那柔軟的部分也顫
起來了。蘇沒防這一手,嚇得往旁邊一跳。「天哪!我就是個女人哪——又不是個六英
尺的丘八大爺!……等等,親愛的。」她繼續說,把手放在蘇胳臂上。「我的的確確有
正事要跟裘德商量,我跟他說過了。我這回來就是為這件事。他能不能趕到車站來跟我
談談?怎麼,你不想?也好,我就寫信告訴他。我本不想寫信——不過這也沒什麼關係,
就寫吧。」

                    3

    她到家時候,裘德正在門口等她去辦結婚的頭道手續。她抓緊了他的胳臂,一路走
著,默默無語,凡屬真正同心相契都是這樣。他看出來她有心事,忍住了沒問她。

    「哦,裘德——我跟她談過了。」她終於開口了。「我真後悔跟她談啊!話說回來,
這倒也不錯,因為她提醒了我不少事。」

    「我希望她對你客客氣氣的。」

    「她倒是客客氣氣。——我可沒法不喜歡她,還真有點喜歡哪!她還不能算尖酸刻
薄;想不到她的困難一下子全解決了,我倒替她高興。」她接著說阿拉貝拉的男人已經
電召她回家,這樣她就恢復原來的地位了。「我剛才要提的,是咱們倆的老問題。阿拉
貝拉跟我說的那一套更叫我對合法婚姻這個制度覺得噁心到無以復加了——這是個專為
把男人弄上手的圈套,我一想到它真要吐出來。我真後悔答應你今兒早上去公佈結婚啟
事。」

    「哎,你別管我好啦。我什麼時候都行。我還當你這會兒要急著把它辦完哪。」

    「說實在的,我這會兒一點也不比從前急。這事要是跟別的男人,我大概有點急吧;
按咱們兩家人來說,固然說不上好品德,親愛的,可是其中有一點,我看我拿得穩,那
就是忠貞不二,所以我心裡一點也不怕把你給丟了,現在我實實在在是你的人了,你也
實實在在是我的人了。實際上,我這會兒比以前心裡更踏實了,因為我對裡查無愧於心
啦,他這會兒也有行動自由的權利了。我從前老覺著咱們欺騙他。」

    「蘇啊,每逢你說這樣的話,你哪是個純粹基督教國家的信徒,倒真是位由什麼古
老燦爛的文明陶冶出來的女性,這樣的女人,我從前鑽研經典、一事無成的那段時間,
時常在書裡見到。一到這樣的時候,我就簡直等著你說出來,你剛剛跟一位在聖路碰見
的朋友,一直議論著屋大維亞或利維亞ヾ的消息;要麼就是一直聽阿斯帕夏ゝ的雄辯,
或是觀賞普拉克希泰勒斯在鑿刻最新的維納斯像,而芙利尼ゞ卻抱怨她當模特,擺姿勢
都膩啦。」

    ヾ阿斯帕夏是古代希臘名妓,她是絕色美人,能言善辯,為雅典執政伯裡克利斯的
情婦。
    ゝ普拉克希泰勒斯為雅典雕刻家,以刻考斯的阿芙洛黛特像和克尼德斯的阿芙洛黛
特像而著稱(考斯與克尼德斯為地名,阿芙洛黛特即維納斯)。芙利尼是雅典名妓。
    ゞ引自蘇格蘭詩人坎波爾(1777—1844)的《歌﹒得勝了多開心》,最後一句是
「你也沒法叫不自由的愛情在重重束縛的兩相結合中不完蛋。」
    說著說著他們已經到了教區辦事員的住宅。她的情人朝門口走去,她退後一步站住。
他剛抬手要敲門,蘇說:「裘德!」

    他轉過身來看。

    「等一下,行嗎?」

    他回到她身邊。

    「咱們再考慮考慮吧。」她畏怯地說。「有個晚上我做了那麼個噩夢!……再說阿
拉貝拉——」

    「阿拉貝拉跟你說了什麼呀?」

    「哦,她說人要是結了婚,給綁到一塊兒,男人揍你的話,你就好用法律治他——
兩個人吵起架來,該怎麼辦就怎麼辦……裘德,你想過沒有,你要是一定靠法律得到我,
那咱們以後還會不會跟這會兒一樣快樂呢?咱們家的男男女女,要是干什麼都憑他們高
興,對人也還度量大,可誰要是硬逼他們干,他們是決不買賬。一有法律規定的義務就
變得蠻不講理的那種態度,難道你就不懼怕嗎?愛的激情的真諦在於奉獻,難道你沒想
到那種態度會把它扼殺嗎?」

    「哎呀,親愛的,你說得前途這麼危險,叫我也心驚肉跳啦!好吧,咱們就回去再
考慮考慮。」

    她臉上一下子開朗了。「是呀——咱們真得考慮考慮!」她說。他們離開辦事員家
門口,往家走的路上,蘇一手挽著他胳臂,一邊嘴裡哼哼著:

      你能叫蜜蜂不花叢盤旋,
      或者叫斑鳩頸上不色彩斑爛?
      你沒法辦!你也沒法叫不自
      由的愛情……ヾ

    ヾ引自《舊約﹒約伯記》。

    他們考慮了,不如說暫時撂開了。他們確實把結婚行動推遲下去,似乎繼續在夢中
樂園中生活著。又過了兩三個禮拜,事情仍然毫無進展。奧爾布裡肯教堂的會眾沒一回
聽見過宣佈他們的結婚啟事。

    正當他們一再推延,有一天早飯前,阿拉貝拉的一封信和一份報紙寄到了。裘德一
看筆跡,就上樓到蘇的房間告訴她,她穿好衣服就跑下來了。她打開報紙,裘德拆開信。
她看了一眼報,就遞給他,還指著上面一段;但是裘德正聚精會神看信,沒立刻轉過頭
來看。

    「瞧哇!」她說。

    他把那段看了。這份報紙只在倫敦南區流通,上面有條廣告打了記號,是滑鐵盧路
聖約翰教堂一則簡短結婚通告,當事人名字是『卡特萊一鄧恩」;阿拉貝拉同酒館老闆
結為夫妻。

    「好啦,總算天從人願啦。」蘇開心樣兒說。「不過他們辦了以後,咱們再接著辦,
未免透著下一等啦,可我還是高興——不管怎麼著,別說她有什麼過錯,我看她這會兒
總算有個靠山了。咱們現在能替她這麼想,總比替她擔心好多了。也許我該寫封信問問
裡查他現在生活怎麼樣,是吧?」

    但是裘德的注意力還是集中在信上。他把公告看了一眼之後就心煩意亂地說:「你
聽聽這封信怎麼說吧。這可叫我怎麼說、怎麼辦呢?」

    親愛的裘德(稱你為福來先生顯得生分,我不想這樣),我今天給你寄去一份報,
你看了那個有效力的文件,就知道我上禮拜二又跟卡特萊結了婚。事情最後算辦得乾淨
利落,叫人稱心。不過我這信特別要詳細寫一件個人私事,這我本來上回到奧爾布裡肯
時候就想告訴你的。當時我也不好跟你的女朋友說。再說我總想親口跟你說,要比寫信
強得多。裘德,有件事我以前一直沒跟你提過,咱們結婚以後我生過一個孩子,是在我
離開你八個月之後,跟我父母住在悉尼時候生的,這很容易證明。我還沒想到會有這樣
的事,就跟你散了,到了異鄉,再說咱們又吵得厲害,我當時想寫信給你說生孩子的事
不合適。我正忙著找個好差使,孩子就由我父母帶了,他一直跟他們在一塊兒。我在基
督堂碰見你,沒提這事,就是這個道理,打離婚官司也沒提。他現在到了懂事的年紀了,
我父母最近來信說,他們在那地方的日子挺艱難,我已經在這地方安居樂業了,他們認
為既然他父母都在,他們就不想再讓這孩子拖累了。我本該留他在這兒跟我呆一陣子,
不過他太小,在酒吧沒用,再過多少年也還是用不上,卡特萊自然嫌他礙事。可是他們
有幾個朋友正好回鄉,就托他們把他順路帶到我這兒來,所以我只好求你在他到了之後
收留他,因為我實在拿他沒法辦。按法律他是你的孩子,這我可以正正經經起誓。要是
有人說他不是你的,你替我罵他下地獄割舌頭。不管我從前、以後怎麼樣,從結婚到我
走這一段,反正我沒做什麼見不起人的事,我至今還是你的

                          阿拉貝拉﹒卡特萊

                           於蘭貝斯三觴齋

    蘇聽了大驚失色。『你怎麼辦哪,親愛的?」她有氣無力地問。

    裘德沒回答,蘇焦急地盯著他,喘粗氣。

    「這一手可真夠厲害!」他說,聲音很低。「這件事大概不假!我現在也沒法弄明
白。要是他生下來的日子真跟她說的一樣,那就毫無疑問是我的孩子了。我弄不通她干
嗎在基督堂碰到我時候沒說,那晚上到這兒來也不說!……啊——我想起來啦,當時她
說了,要是我跟她還有機會湊在一塊兒,她就想把心裡存的事跟我說說。」

    「這孩子大概誰也不要啦!」蘇說,淚汪汪的。

    裘德這時恢復了鎮靜。「是我的也好,不是我的也好,這孩子以後對人世該怎麼想
哪!」他說。「我一定要說,只要我日子過得還寬裕,我才不問他究竟是誰的孩子呢。
我要帶他,把他撫養成人。至於說追問他老子娘是誰,那才卑鄙呢,管它干什麼?要是
你認真想想,一個孩子究竟是不是你的血統,又有多大意思?咱們這個時代所有的孩子,
整個來說都是這個時代咱們所有大人的孩子,都要咱們來共同照看。父母溺愛自個兒的
孩子,還厭棄別的孩子,這就跟階級感情、愛國心和靈魂自救說,還有別的德性,骨子
裡都是排斥異己,惟我獨尊的下賤思想。」

    蘇一下子跳起來,懷著滿腔的敬佩之憂,熱烈地吻他,「對,對——一點不錯,最
親愛的!咱們要把他接來,要是他不是你的孩子就更好。我真希望他不是呢——當然我
這麼想不大應該!他要是真不是,我非常願意咱們收留他,認他做乾兒子。」

    「好啦,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反正你高興就行,我的與眾不同的小同志!」他說。
「我就是想著,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讓這個不幸的孩子丟下沒人管。你想想看吧,他在
那個蘭貝斯酒館跟著一個不想要他的媽,實際上他以前就沒見過的媽,還有個根本不認
他的後爹,他在那兒過的是什麼日子,該受什麼惡劣的影響?『願我生的那日和說我懷
了男胎的那夜都火沒!』ヾ這就是這孩子——我這孩子,用不著多久就要說的話啊!」

    ヾ希臘神話中的悲劇女神,文藝女神之一。
    「哦,不,不,他不會這樣說!」

    「我既然當初是離婚原告,我想我完全有權要求對他監護。」

    「不管有沒有監護權,咱們一定得把他收下來。我看就這麼辦。我一定盡力而為,
配當他媽,咱們總還養得起他。我要多幹活兒。我在想他倒是什麼時候來呀?」

    「我看就幾個禮拜的事吧。」

    「希望如此——裘德,咱們什麼時候有勇氣結婚哪?」

    「你什麼時候有勇氣,我看我就有。這全看你,親愛的。只要你一開口,一切就萬
事大吉。」

    「在孩子到以前辦?」

    「當然嘍!」

    「也許這麼一來,孩子覺著真是到了家裡啦。」她嘟囔著。

    裘德當下寫了封信,純屬官樣文章,信中要求孩子一抵達英國,務必立即送交他們,
對於阿拉貝拉那個驚人消息,不置一詞;對孩子的父親方面的親緣,不表意見;至於他
若老早知有此事,對她的態度有無變化,更是隻字不提。

    第二天晚上,預定十點鐘左右到達奧爾布裡肯車站的下行列車的一個昏暗的三等車
箱裡,坐著個瘦小蒼白的小孩子。他的兩隻大眼睛透著驚恐不安,脖子上圍著白羊毛圍
巾,用根普通細繩子繫著一把鑰匙,就掛在圍巾上頭,燈光偶然照得鑰匙閃亮,引人注
意。他的半票掖在帽箍裡頭。他兩眼盯住對面座位的靠背幾乎一動沒動,即便火車到了
一個站頭,乘務員報站名,他也始終不轉過來對車窗那邊看。另外一個座位上坐著三兩
個旅客,其中一個是個做工的女人,手把著放在膝頭上的籃子,裡頭裝著一只小花貓。
她有時打開蓋子,小貓就伸出頭來,做出逗樂的怪樣子。別的旅客看了都哈哈大笑,惟
獨那個掛著鑰匙和掖著車票的孩子不笑,睜著又圓又大的眼睛瞧著小貓,似乎不出聲地
說,「人發笑出自誤解,正確看待,人間沒有令人發笑的事。」

    列車有時要停靠一下,這時乘務員就到車廂巡視,看見那孩子就說,『乖啊,好小
子。你的箱子放在行李車上,准保險,放心吧。」孩子就呆裡八氣地說聲「是」,想笑
笑,可沒笑起來。

    他天生老相,偏又把他裝扮成如花年少,無奈裝扮得太不高明,不免時時露出本來
面目。彷彿太古混沌、天崩地裂、排山倒海的驚濤駭浪不時把這生命猶是含苞待放的孩
子托得高高地亮相,這時他的臉就映現浩淼無垠、包含古今的時光巨浸的印痕,而他對
目擊身歷的,卻是神情木然,無動於衷。

    別的旅客接二連三閉上了眼睛,連小花貓也因在自己小天地裡玩膩了,蜷臥在籃子
裡,但那孩子卻依然是老樣子。不過這會兒他好像倍加警醒,猶如一個受了奴役、遭到
摧殘、連身子也縮小了的神祗,乖乖坐著,一動不動,目不轉睛盯著自己的旅伴,似乎
看到的不是他們的具體的軀體,而是整個混成一團的精氣。

    他就是阿拉貝拉的男孩兒。因為她一向粗心大意,所以她把該給裘德的信一直拖到
了孩子在英國上陸的前夕,這時她絕對不能耽誤,這才寫了那封信,實際上她早幾個禮
拜明知孩子要到了,而且在信裡也說了實話,她到奧爾布裡肯找裘德主要是向他明說他
原來就有這麼個孩子存在,並且要回到裘德家裡。就在她收到前夫回信那天下午某個時
間,孩子到了倫敦碼頭,受托帶他回來的那家人把他送上一輛到蘭貝斯的馬車,跟車伕
講明趕到他母親的住宅,然後跟他說了再見,就走了。

    他到了三觴齋,阿拉貝拉一瞧他那份表情,就情不自禁地說:「你可真跟我猜的沒
兩樣。」她讓他美美吃了一頓,給了點錢;天已向晚,她乘著卡特萊沒在家,見不到他,
趕緊把他送上下一班火車,讓他前往裘德那兒。

    火車到了奧爾布裡肯,孩子一個人呆在空空的月台上,旁邊是他的箱子。收票員收
了他的票,想想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就問他這麼晚一個人上哪兒去。

    「到清泉街。」小傢伙很有把握地說。

    「唉,那段路可長哪;差不多快到鄉下啦;人家都睡覺啦。」

    「我非去不可。」

    「你帶著箱子,得找輛馬車。」

    「不找,我要走著去。」

    「那好吧;你頂好把箱子先放在這兒,回頭再叫人來取就得了。這條路一半有公共
馬車,剩下一半你就得走啦。」

    「我不怕。」

    「你的朋友怎麼沒來接你?」

    「我看他們不知道我來。」

    「你朋友是誰呀?」

    「媽不讓我說。」

    「那我只好幫你看看箱子了。你就走吧,越快越好。」

    那孩子沒再說什麼,出了月台,走到街上;他朝周圍望望,沒看到有人跟著他,也
沒看到有人注意他。走了一段路之後,他向人打聽他要去的那條街怎麼走。人家跟他說
一直走,到了近郊就找到了。

    那孩子走路是又穩當又呆板的蠕動樣子,沒有常人一步步走的特點——好似水波、
輕風、浮雲在游動。他照人家說的方向前進,目不斜視,心無旁騖。一望而知那孩子對
人生的觀感與當地的孩子大異其趣。大凡孩子們起初先看到細節,然後擴充到全體;先
接觸到具體的東西,然後逐漸了解到具有普遍意義的性質。那孩子卻好像一開始就看到
生活中事物的一般性,絕不費心去注意任何特殊性。房子也好,柳樹也好,遠處茫茫田
野也好,他顯然沒把它們看成磚砌的住宅、截了頂梢的柳樹和綠油油的牧場,而是抽像
化了的人類的居處、一般的植物和廣袤的昏黑一大片。

    他找到通到小巷的那條路,然後敲了敲裘德家的門。裘德剛睡下,蘇本來要進隔壁
自己的臥室,一聽有人敲門,就下樓了。

    「爸爸住這兒嗎?」孩子問。

    「你爸爸是誰呀?」

    「福來先生,就是這個姓。」

    她跑上去,到裘德屋裡,告訴他這件事。他迫不及待地下了樓,但是她卻心急如焚,
覺得他還是太慢。

    「這是怎麼回事——怎麼這麼快?」裘德一下來,她就問。

    她把孩子上下左右足足打量了一番,突然走開,進了小起坐室。裘德把孩子舉得跟
他一般高,既愛憐又郁悶地仔細端詳,告訴他,他們要是知道他來得這麼快,就去接他
了;然後把他暫時放在椅子上。他去找蘇,知道孩子到來又觸動了她的極為敏感的心弦。
他發現她沒點燈,身子伏在椅子上。他把她摟起來,自己臉貼著她的臉,低聲說,「怎
麼啦?」

    「阿拉貝拉說的是實話呀——是實話呀。我在他身上瞧見你的影子啦!」

    「唉,我的一件人生大事反正早晚都是這樣啊。」

    「可是他還有一半——那是她呀!這個我就是受不了!不過我應該——要想法習慣;
對,我應該習慣。」

    「好吃醋的小蘇呀!以前我說過你沒性感的話,我全都要收回來!別管它啦。時間
會把什麼都糾正過來。……蘇,親親,我這會兒倒有主意啦!咱們就一心教育他,培養
他,讓他上大學。我從前沒法實現的理想,也許能經過他如願以償吧?你知道,他們這
會兒對窮學生有點網開一面啦。」

    「哦,你這老做夢的人哪!」她說,拉著他的手,跟他一塊兒回到孩子那兒。她看
著孩子,孩子也看著她。「你原來就是我親媽吧,是不是呀?」他想問明白。

    「怎麼啦?我看著不像你爸爸的太太,是不是呀?」

    「才像呢;可就是他那麼喜歡你,你那麼喜歡他,倒不像啦。我能叫你媽媽?」

    接著孩子臉就露出了渴望,哭起來了。蘇也抑制不住,立刻也哭起來了,她跟豎琴
一樣,只要別人心裡稍有一點輕微的感情波動,就能引起震盪,使她的心自然而然地發
生強烈的激動。

    「你願意,就叫我媽吧,可憐的親愛的孩子!」她說,把臉湊過去貼著孩子的臉,
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的眼淚。

    「你脖子上掛的什麼?」裘德強作鎮靜地問。

    「是放在車站的箱子的鑰匙。」

    他們一下子忙起來了,給他做晚飯,又給他安了床,他很快就睡熟了。他躺著,他
們走過去看他。

    「他沒睡著的時候,還叫了兩三聲媽。」裘德咕噥著。「他居然這麼想叫媽,可真
怪!」

    「唉——這可是意義重大啊。咱們該替這顆小小的饑渴的心細細想的事才多呢,比
天上的星星還多呢。……我看,親愛的,咱們該鼓起勇氣,把婚禮辦了,是不是呀?硬
頂著潮流乾犯不上啊,我覺著自己跟芸芸眾生要共命運啦。哦,裘德,你真心愛我,往
後是不是老這樣啊?我一定好好待這個孩子,好好當他媽;咱們的婚姻加上個法律形式,
我當他媽就更好辦啦。」

                    4

    他們對下一步,也就是第二次去辦結婚手續的設想著實商量了一番,當然是在那個
古怪孩子來家之後才開始的。

    他們發現孩子習慣坐著不吱聲,臉上老是那麼一副怪裡怪氣、莫測高深的表情,兩
眼老定在他在現實世界中其實看不見的東西上。

    「他的臉活像麥爾波門ヾ的悲劇面具。」蘇說。「你叫什麼,親愛的?你還沒告訴
我們哪。」

    ヾ語出《舊約﹒申命記》。
    「我叫時光小老爹,他們一直這麼叫我。這是個外號;他們都說,我長得那麼老
氣。」

    「你說話也老氣啊。」蘇溫柔地說。「裘德,這些因為早熟而顯著老氣的孩子差不
多都是從新成立的國家那邊過來的,你說怪不怪?你受沒受過洗禮呀?」

    「壓根兒沒受過洗。」

    「怎麼回事呢?」

    「因為我早晚得死,不受洗就省了按基督徒下葬的錢啦。」

    「哦,照這麼說,你就不叫裘德嘍?」他父親說,帶點失望的樣子。

    孩子搖搖頭。「壓根兒沒聽說過什麼裘德。」

    「當然沒聽說過,」蘇忙著說,「因為她無時無刻不恨你呀!」

    。「咱們得給他受洗。」裘德說;然後悄悄對蘇說:「就在咱們結婚那天好啦。」
他說是這樣說,可是這孩子的光臨實在叫他心裡煩。

    他們眼下這種狀況弄得他們不好意思同人接觸。他們以前在督察登記處見過人家辦
喜事,不像在教堂裡辦那麼張揚;因為有這麼個印象,於是他們決定這一迴避開教堂。
蘇和裘德雙雙去到區登記處申請辦理結婚手續——他們現在是如此情意泱洽的伴侶,可
謂形影不離,所以無論什麼要緊事,要辦都得一塊兒辦。

    裘德﹒福來在結婚登記表上簽字,蘇站在他身後,望著他的手一筆一劃地寫。她念
了念那份她從未見過的四四方方的表格,上面已經填好了她自己跟裘德的姓名,原來靠
了這麼一張表格,他們的冷冷熱熱、起伏不定的愛情就可以變得天長地久呢。她神色一
時顯得非常不安而且痛苦。「雙方姓名——(她心想他們是「雙方」,不是熱戀的情
人)」——「生活狀況」——(問得太他媽噁心啦)——「身份或職業」——「年齡」
——「住址」——「居住時間」——「舉行結婚儀式的教堂或場所」——「雙方各自居
住的區縣。」

    「這太倒胃口拉,太倒胃口啦。」蘇在回家的路上說。「這簡直比在法衣室簽婚約
還作踐人哪。教堂裡頭總還有點詩歌啊。不過咱們還是盡量想法過這道關吧,親愛的。」

    「咱們一定要過。『誰要定了妻,尚未迎娶,他可以回家去,恐怕他陣亡,別人去
娶。』ヾ猶太立法人就這麼說過了。」

    ヾ希臘神話:埃特裡烏斯是邁錫尼國王,其弟誘姦王后泰耶斯特斯後,他殺死她生
的三個兒子,並把他們的屍體供其父佩洛普宴席之用。泰耶斯特斯詛咒埃特裡烏斯府下
一代相互仇殺。
    「你對《聖經》真是爛熟於胸啊,裘德!你真配當牧師呢。我可只能引用世俗作家
的東西!」

    在結婚證沒發下來那段時間,蘇為家務出去辦事,有時路過登記處,就偷偷看一眼
牆上貼的他們兩個行將百年好合的通告。她實在看不下去。她從前有過結婚的經歷,如
今又把她放進這個框子裡,他們的相親相愛之情,縱然百般風流,也全給一筆沖銷了。
同時她平常都牽著時光小老爹,設想別人一定把他當成她的孩子,把這回想舉行的婚禮
當成彌補老錯誤造成的大漏子的機會。

    同時裘德決定多多少少得把他的現在和過去聯結起來,所以他邀了眼下唯一在世的、
跟他在馬利格林的童年生活有關係的人來參加他們的婚禮,這就是年邁的艾林太太,她
以前既是他姑婆的朋友,又曾在她最後一次得病期間服侍過她。他並不怎麼指望她來,
誰知她果真來了,還帶來奇奇怪怪的禮物,其中有蘋果、果醬、銅蠟燭剪子、舊錫鑄盤
子、湯婆子和一大包填床墊的鵝毛。他們把她安置在家裡的一間空屋子,她進去之後很
早就歇了,誠心地按禮拜儀程高誦主禱文。

    可是,她睡不著,一發現蘇和裘德還沒睡(實際上才十點鐘),又把衣服穿好了,
到樓下來。大家都坐在壁爐旁邊,直到夜深,時光老爹也跟他們在一塊兒,他不說話,
他們簡直把他這個人都忘了。

    「唉,我可不像你姑婆那麼反對結婚。」寡婦說。「我真盼你們倆這檔子婚事,稱
心如意。現在活著的人,像我那麼知道你們兩家家底的,一個也沒啦。所以也沒誰再這
麼希望啦。這全因為你們家的人從前這方面不走運哪。」

    蘇的呼吸不自然起來。

    「他們這些人向來是心慈面軟,要是他們知道,就連個蒼蠅也不願意弄死。」參加
婚禮的女客繼續說著。「可什麼事碰巧都跟他們作對,要是事情一不順心,心裡就亂成
一團,無疑是因為這樣,他才出了事,傳下來這麼個故事——不過他是不是你們家的人,
這也難說。」

    「是怎麼回事?」裘德說。

    「唉——這個故事,你該知道嘛;他就是在棕房子旁邊山頭上上了絞架的,離馬利
格林到阿爾夫瑞頓路上那塊裡程碑不遠,還有條路從那兒岔出去。不過,老天爺啊,這
還是我爺爺那會兒的事兒呢;再說他也不一定就是你們家的人。」

    「絞架立的地方,我倒知道。」裘德咕噥著。「不過這件事兒,我可壓根兒沒聽說
過。那個人——我和蘇祖宗輩的——干了什麼,是不是把他妻子殺啦?」

    「也不全是那麼回事兒。她跑啦,帶著孩子到她朋友那兒去啦;她在朋友家那會兒,
孩子死了。他想把屍首要回去,葬在他們家裡人一個地方,可是她不干。有天晚上,她
男人就趕輛車來了,硬闖進那家房子,把棺材偷走了;可他給逮住了,倔強得很呢,死
也不肯說幹嗎闖民宅。他們就按盜竊罪把他收拾了,他就是為這個在棕房子小山上給吊
起來,絞死的。他死了以後,他女人也瘋了。不過說他是你們家裡人,大概不是真的,
就像跟我不沾邊一樣。」

    從爐邊發出來一個又小又慢的說話聲音,彷彿從地裡冒出來的:「媽,我要是你,
才不跟爸爸結婚呢!」這是時光老爹說的,他們一下子愣住了,因為他們早把他忘掉了。

    「哦,這不過是講故事嘛。」蘇挺有興致地說。

    在他們舉行婚禮前夕,寡婦給他們講起這般令人為之激動的傳說之後,他們都站起
來,向客人道了晚安,各自回房歇了。

    第二天早上,蘇的精神緊張程度有增無減,她在動身之前把裘德悄悄拉進起坐室。
「裘德,我要你吻我,要像情人那樣吻我,要打心裡吻我。」她說,哆哆嗦嗦,偎依著
他,睫毛沾著淚花。「以後再也不會這樣吻我啦!我但願咱們沒開始辦這件事才好呢。
昨晚上講的那個故事太嚇人啦!我今天結婚的心思都給搞糟啦。聽了它,我覺著咱們家
就跟埃特裡烏斯府ヾ一樣,脫不開悲劇性的厄運!」

    ヾ《舊約﹒列王紀》中說:耶羅波安為以色列北部之王,因他背叛羅波安王,耶和
華說:「……因此,我必使災禍;臨到耶波羅安的家,將屬耶波羅安家的男丁,無論困
住的、自由的,都從以色列中剪除,必除盡耶羅波安的家,如人除糞土一般。……」
    「要不就跟耶羅波安府ヾ一樣。」前神學研究者說。

    ヾ四旬齋指「灰禮拜三」至復活節前夕四十天。天主教及一些基督教會的信徒,在
此期間齋戒、懺悔,以追思耶穌在曠野中的四十天。
    「是啊!咱們兩個去結婚恐怕太操切啦!我得對著你起誓,誓詞跟我對從前那個丈
夫起的一樣,你呢,對我起誓,也跟先前對你那位夫人起的沒兩樣。咱們已經有過一番
試驗,得到了教人猛省的教訓,可咱們還是不管不顧!」

    「你心裡這麼七上八下,弄得我也掃興了。」他說。「我原來還當你一定歡天喜地
呢。不過你不喜歡就不喜歡,假裝喜歡又有什麼意思!你覺著為這件事心裡壓抑,連帶
著叫我也覺著壓抑啦!」

    「這跟從前那個上午一樣,叫人不痛快——就是這麼回事。」她咕噥著。「現在咱
們就去吧。」

    他們挽著胳臂,開始往前面說過的那個登記處走,除了艾林寡婦,沒別的證人陪著。
天淒冷。沉暗,從「殿宇巍峨的泰晤士河」上吹過來濃重的濕霧,飄在整個市區上。登
記處台階上留著進去的人的泥腳印,過廳裡放著濕漉漉的雨傘。處裡頭有幾個人湊在一
塊兒,我們這對情人一眼看見一個大兵跟一個年輕女人正在履行結婚程序。蘇、裘德和
寡婦都站在後首地方,蘇看著牆上的結婚通告。這間屋子在它的常客眼裡是平平常常的,
可是按他們兩個脾性,就成了沉悶陰郁的地方了。一面牆從上到下擺的是小牛皮封面已
經發霉的法律書籍,另外的地方放著郵政業務指南和其他參考書。用紅帶子扎好的卷宗
放滿了分格的文件架,有幾個鐵制保險櫃嵌在牆裡邊,沒上漆的地板也跟台階一樣,叫
來過的客人的腳踩髒了。

    那個兵沉著臉,一副不情願的樣子,新娘卻顯得淒楚可憐,又羞又怕,一只眼睛已
經給打青,顯而易見,她很快就要做母親。他們短短的手續一會兒辦完了,兩個人跟他
們的朋友散散落落地走了出去。其中有個證人彷彿認識蘇和裘德的樣子,走過他們旁邊
時,信口對他們說:「瞧見剛才進來的那對兒嗎?哈哈!那傢伙今兒早上才從監獄放出
來。她上監獄門口接他的,把他直接帶到這兒來了。她可要賠上整個家當喲。」

    蘇轉過頭來,只見一個丑陋不堪的男人,頭髮剪得短短的,挽著一個大扁麻子臉的
女人;那女人喝得滿臉通紅,再加上就要所願得償,一副得意的樣子。他們怪模怪樣地
向出去的那對行禮,然後朝裘德和蘇前面走過來。但是蘇已經越來越氣綏,直往後退,
轉到她的情人身邊,小嘴就像個孩子難過得要哭出來的樣子。

    「裘德——我不想在這兒呆下去啦!但願咱們沒上這兒來喲!這地方真叫我心驚肉
跳;咱們的愛情到了峰巔,可這地方未免太合不到一塊兒啦!要是非辦不可,我想就上
教堂去辦吧。那兒總不會這麼俗不可耐!」

    「親愛的小姑娘,」裘德說,「你瞧瞧你顯著多煩惱,都沒血色啦!」

    「我看,到這地步,非得在這兒表演一番不可嗎?」

    「那倒不一定吧。」

    他去找辦事員談了談就回來了。「不一定在這兒辦,——咱們真要結婚的話,哪怕
現在,這兒也好,別處也好,都行,全看咱們自個兒的意思。」裘德說。「咱們可以上
教堂結婚,要是現在這個證不好用,他可以給咱們另發一個,我看是這樣。不管怎麼著,
你先定定心,我也定定心,然後咱們再商量商量好啦。」

    他們像犯了什麼罪似的,揣著鬼胎,躡手躡腳,溜了出去,關門時候連點聲音都沒
有。隨後跟過廳裡的寡婦說,她先回家等他們;又說要是一定要有證人,他們臨時隨便
找過路人就行。到了街上,他們故意找了個平常少人走的巷子,就像當年在麥爾切斯特
市場那樣,在那兒來回兜圈子。

    「親親,現在咱們怎麼辦好呀?搞得個亂七八糟啦,我也沒個主意啦。不過,隨便
怎麼樣,只要你喜歡,我就喜歡。」

    「可是,裘德,最親愛的,我真叫你苦惱啦!你原來就想在那兒辦了,對不對?」

    「唉,說實在的,我一進去,就覺著不對勁兒。那地方叫你洩氣,我也跟你差不多
——多難看哪。後來我就想你早上說的,咱們到底該不該辦結婚。」

    他們沒有目的地往前走,後來她站住了,又用她原來的細小嗓音說起來:「這件事,
咱們這麼拿不定主意,也未免顯得太沒魄力!話說回來,這又比稀裡糊塗再來個第二回
要強得多。……剛才那個場面,我覺著太可怕啦!那個臃腫不堪的女人臉上是怎麼個表
情啊,她認定了跟那個囚犯,那可不是幾個鐘頭,是要跟他一輩子呢。再說那個可憐的
女人——就因為她性格軟弱,做了所謂可恥的事,想洗刷掉,就不惜糟蹋自己,嫁給那
個不拿她當人的暴君,那才是真正洗不掉的恥辱啊。只有永遠躲開那個人,她才有得救
的唯一機會啊……這是咱們這個教區的教堂吧,對不對?咱們要是按普通路子辦,就在
這兒吧?裡頭好像做禮拜,還是干什麼呢。」

    裘德走過去,探頭往門裡瞧。「哈——這兒也舉行婚禮哪。」他說。「今天似乎人
人都踩著咱們腳印幹哪。」

    蘇說她猜想這是因為四旬齋ヾ剛過去,一到這時候總是大群大群人結婚。「咱們去
聽聽吧。」她說。「倒看看教堂裡結婚是個什麼感覺。」

    ヾ《十誡》即通常說的「摩西十誡」,分別見《舊約﹒出埃及記》和《舊約﹒申命
記》,為猶太教基本信條,也是基督教徒立身樹德的根本,
    他們進了教堂,找了後排位子坐下,看著祭壇前正在進行的婚禮。那訂了婚約的一
對,樣子像是富裕的中產階級中人,婚禮也是習見那樣非常漂亮,很吸引人。他們即使
在稍遠地方,也看得出來新娘捧著的花直抖,聽得見她呆呆地嘴裡咕嚕著什麼,其中究
竟有什麼意義,似乎她一點沒動腦筋,根本不知所雲。蘇跟裘德聽著聽著,各自看到了
當年他們自己履行過的同樣作繭自縛的儀式。

    「可憐的東西,她的感受當然跟我不一樣,我是有過經驗,再來第二回。」她悄悄
地說。「你看,他們初次品味,還把這一套當成天經地義。可像咱們這樣,或者至少像
我這樣,有過經驗,終於明白過來這樣做的嚴重性。也許我有這樣的吹毛求疵的習氣,
有時候更不免這種感覺,我要是明知故犯,再來這麼一次,那我的內心真是不道德啦。
進來之後,看了這一套,真叫我心裡發怵,我覺著教堂裡婚禮和登記處裡沒什麼兩
樣。……裘德呀,咱們這一對兒意志薄弱,前怕狼,後怕虎,沒個准稿子,別人也許挺
自信的事情,我可是大感懷疑——我一定抵制那個叫人噁心的第二份買賣式契約!」

    於是他們不自然地笑了笑,繼續議論眼前這場現身說法。裘德說他也覺得他們倆都
太神經過敏——根本不該落生人世間,更何況還要湊到一塊兒采取對他們來說可謂荒謬
絕倫的冒險行動——結成婚姻了。他的未婚妻打了個冷戰,跟著頂真地問,他是不是自
始就覺得他們不該不管死活,簽那個賣身契呢?「要是你認為咱們已經心中有數,承受
不了這東西,而且明知如此了,還要提出來咱們去口是心非地發假誓,這實在叫人捉摸
不透啊。」

    「既然你問我,我就說吧,我倒是真這麼想的。」裘德說。「可是你別忘了,親愛
的,只有你願意我才辦哪。」乘著她猶豫,他就進一步承認,他固然認為這件事他們該
當辦得到,不過他跟她一樣,心有余而氣不足,膽戰心驚,所以到頭來還是虎頭蛇尾—
—大概因為他們生性乖僻,跟別人都不一樣吧。「咱們太神經過敏啦;關鍵就在這個地
方,蘇啊!」他一口氣說完了。

    「我可是想,像咱們這樣的人,比咱們想的還要多呢!」

    「呃,這我就不知道了。訂婚約的本意沒什麼不好,對好多人也合適,這是沒什麼
疑問的;不過碰到咱們這種情形,婚約原來的宗旨就適得其反了,因為咱們是怪裡怪氣
那種人,家庭關係一帶上強迫性質,什麼夫妻和美,相依為命就全告吹了。」

    蘇仍然堅持自己的意見:他們並沒什麼古怪或特別地方,別的人跟他們一樣。「所
有的人慢慢地都會跟咱們的感覺一樣。咱們不過稍微走在前面一點。再過五十年、一百
年,如今這一對的子孫,行動起來,感覺起來,比咱們還厲害呢。他們將來看待這紛雜
擾攘的人間比咱們這會兒要透徹得多啦,好比說

      像咱們這樣的形體造孽一樣不斷

      繁殖,而且他們將來也沒膽子再把他們生出來。」

    「這句詩太可怕啦!……不過我在灰溜溜的時候對自己的同類也有同感。」

    他們繼續唧唧咕咕,後來蘇說得比較豁達了:

    「唉——這一般的問題跟咱們有什麼關係,何必為它自尋煩惱?咱們倆說的道理盡
管不大一樣,得出來的結論還不是一回事!咱們這兩個特殊人物,要是起了誓又取消不
了,那就到了絕境啦。所以,裘德,咱們還是回家,別把咱們的好夢砸了吧!你說好不
好,我的朋友;不管我怎麼異想天開,你都是聽我的!」

    「我自己也一樣異想天開,跟你大致不差。」

    這時在場的人正集中注意力看著一夥人擁著新娘進了法衣室,他躲在一根柱子後面
輕輕吻了她一下,然後走出教堂。他們在教堂門口等著,一直等到兩三輛馬車去而復回,
新婚夫妻走到了光大化日之下。蘇歎了口氣。

    「新娘手裡那捧花的可憐樣兒,真像古時候當祭品的小母牛身上裝飾的花環!」

    「蘇,話得說回來。女人也不見得比男人倒霉到哪兒。這一點,有些女人沒法明白,
她們不是反對她們所處的社會環境,而是反對另一方的男人,其實他們也是受害者;這
就像在擁擠的人群裡頭,一個女人因為男人撞了她,就開口傷人,殊不知那個男人也還
是讓人推搡得無法可想,代人受過啊。」

    「是嘍——這個比方倒有點像。不去跟男人聯合起來對付共同的敵人,反對社會的
壓制,反而跟男人過不去。」這時新娘新郎已經上了馬車走了,他們也就跟別的閒人一
齊散掉。「不行,咱們不能那麼辦。」她接著說。「至少現在不行。」

    他們到了家,挽著胳臂從窗口走過,瞧見寡婦在窗裡望著他們。「哎呀,」他們一
進門,客人就大聲說,「我一瞧見你們那個熱乎勁兒往門這邊來,心裡說,『他們總算
一塊石頭落了地啦!』」

    他們用了三言兩語表示沒有。

    「怎麼——你們真沒辦?該死該死,我再想不到活到如今,眼瞧著老話說的『急結
婚,慢後悔』在你們手裡泡湯啦!我該回馬利格林啦——算怎麼回事呀。新派的想法就
這樣折騰咱們嗎?我那會兒哪有人怕結婚哪,除了怕炮彈,怕沒隔宿糧,還怕什麼!我
跟我那口子一結了婚,什麼也不想,就跟玩過了打拐子一樣啊!」

    「孩子來了,什麼也別跟他說。」蘇心情緊張地說。「他準是想什麼都順順噹噹的。
頂好別讓他覺著奇怪,想不明白。當然,現在這麼著,也不過是往後推一推,再考慮考
慮。只要咱們快快樂樂的,跟張三李四又有什麼相干。」

                    5

    以記述人物的心路和行跡為職志的作者自不宜對前面說的思想不一的嚴重情況妄加
評論。總之,那對愛侶是快樂的——介乎苦惱之間的快樂——的確是不言而喻。裘德的
孩子不期而至並不如起初設想那樣成為令人揪心的一陣風波,反而在他們的生活中注入
了令人心靈趨於高尚,摒棄自私的新的舐犢之愛,這非但無傷於而且增進了他們的幸福
感。

    說來這也是很自然的,因為他們本來就是與世無爭、與人無侮、總期得到別人好感
的好好先生。孩子之來,特別是他很怪,缺少童年時代孩子身上常常具有的希望,不免
令他們平添幾分心事,但是他們竭力避免望子成器的想法,至少在短時間內不作此想。

    話說上維塞克斯有個老鎮,人口有八九千,姑且稱之為斯托裸山鎮。老鎮本身,其
中有那座外形細長難看的古老教堂和一概用紅磚砌房子的新郊區,坐落在沒界斷的含白
堊質成分的麥田中間,恰好靠近人們想象中的三角形的中央部位,奧爾布裡肯和溫吞塞,
加上重要的誇得哨的軍隊哨所,構成了三個角。以倫敦為起點的有氣派的西行大路穿過
老鎮,在鎮上一個地方分成兩條,再西行約二十英里又合成一條。鐵路開通前,這一分
一合老鬧得坐騾馬大車的行旅為該走哪條支路吵個不休。不過現在這個問題已經同免稅
持產人、乘大車的旅客和好爭論的郵車車伕都成了往事。如今的斯托裸山鎮上恐怕連一
個人也不會想到當年鎮上兩條路又合成一條這回事了;因為眼下這條有氣派的大路上根
本無人趕著車來來往往。

    斯托裸山鎮的人目前熟悉不過的要數公墓,它位於鐵路邊上一座多少有點畫意的中
世紀廢墟,現代風格的小禮拜堂、現代式樣的墳瑩和現代的硬於灌木,同爬滿常春籐的
東倒西歪的殘垣斷壁一比,顯得喧賓奪主,格外刺目。

    這本小說寫到的那一年,正值六月初某天,老鎮的外貌仍然沒有絲毫引人入勝之處,
卻忽然有大批旅客乘火車光臨此地,特別是幾趟下行車,一到站人差不多下得一空。原
來這時正值舉辦大維塞克斯農業展覽周,寬大的展覽棚遍佈老鎮空曠的郊區,一望就像
一支軍隊在那兒安營扎寨,把市鎮包圍起來。一排排木棚子、小木房子、布篷子、木閣
子、游廊、門廊——就差永久性建築物——鱗次櫛比,足足占了草地有半平方英里。到
了站的旅客,一群群前擁後擠,穿過市鎮,直接湧向展覽會場。路兩旁排著游藝攤、雜
貨攤,還有走南闖北的游動商販,把到展覽會場的通道變成了集市,招得那些手頭不在
乎的游客,還沒進展覽會的大門,就把口袋裡的錢掏得差不多了。

    這是個大眾的節日,是個花一個先令就可以進場參觀個夠的節日。在先後到達的游
覽火車中間,有兩列對向開過來,差不多同時進了挨著的車站。一列跟前邊的一樣,是
倫敦開來的,另一列從奧爾布裡肯支線過來。倫敦來的車上有一對夫婦:男的矮墩墩,
大肚子,小短腿,活像兩根小棍子撐著個陀螺;女的跟著他,體態倒也過得去,穿一身
黑顏色料子的衣裙,從帽子到身上一色鑲著珠子,亮晶晶的,亞似渾身披掛著鎖子甲。

    他們眼睛朝周圍掃了掃。男的也像別人那樣要叫輛馬車,女的這時說道,「幹嗎這
麼急呀,卡特萊。到展覽會也不怎麼遠,咱們打街上走去就行啦。也許我捎帶著還能買
點便宜家具或是舊磁器呢。好多年我沒到這兒啦——我在奧爾布裡肯那陣子還是大姑娘
哪,以後沒在這兒呆了,有時候跟我的小伙子來轉轉。」

    「游覽車不運家具,你帶不走。」她丈夫,也就是蘭貝斯三觴齋酒館老闆說,聲音
重濁。他們是剛從設在「人口稠密、喜好金酒的高等住宅區」的自己的酒館來的,自從
廣告上這句話叫他們動了心之後,一直住在那個地方。老闆那份體型,一望而知他跟自
己的顧客一樣受了他零賣的酒類的影響。

    「要是有什麼值得要的東西,我看妥了,就叫他們運好啦。」他妻子說。

    他們往前蹓躂著,還沒進鎮,她的注意力就讓一對帶著孩子的年輕夫婦吸引過去。
從奧爾布裡肯開來的列車停在第二個月台旁邊,他們是剛從那兒走出來的,恰好走在酒
店老闆夫婦前面。

    「哎呀呀!」阿拉貝拉說。

    「什麼事?」卡特萊問。

    「你猜那一對兒是誰?那個男的你沒認出來?」

    「沒認出來。」

    「我給你瞧過相片嘛,你還認不出來?」

    「是不是福來?」

    「就是他——當然是嘍。」

    「啊哈,我看他們也跟咱們一樣,想來開開眼吧。」且不說當初阿拉貝拉對他還有
股新鮮勁兒時候卡特萊對裘德怎麼個想法,但是自從她的妖容冶態、異樣風騷和她的假
發高髻、人工酒渦都成了講濫的故事一般之後,裘德不裘德,對他已經毫無興趣可言了。

    阿拉貝拉把她跟她丈夫的步子調整得不快不慢,剛好跟在那三個人後邊。在熙熙攘
攘的人群中,這樣做很容易,不會惹人注意。她對卡特萊的回答含含糊糊,似說非說,
因為當時什麼美景奇觀也不比前面三個人叫她更感興趣。

    「瞧那樣兒,他們怪親熱的,也挺疼他們的孩子。」酒館老闆說。

    「他們的孩子!才不是他們的孩子哪!」阿拉貝拉說,臉上突然露出嫉妒的惡相。
「他們結婚才多久,哪兒來的孩子?」

    她長期悶在心裡的母愛本能雖然十分強烈,叫她恨不能一下子把她男人的瞎猜駁倒,
可是她一轉念,覺得犯不上對他老實到超過必要的限度。卡特萊只知道她跟前夫生的孩
子一直跟著外公外婆過,住在地球上同英國對極的地方。

    「哦,我倒沒想到。她還像個大姑娘呢。」

    「他們只算得上情人,要不就是新近結的婚,那孩子就是他們帶的——一看就知
道。」

    所有的人繼續往前移動,蘇和裘德這時無所用心,何嘗意識到成了別人盯梢的對象。
他們原本決定借高他們所在市鎮不足二十英里的農業展覽會開幕之機,好好玩上一天,
花錢不多卻兼有練身體,長見識,尋開心之趣。他們也不是純為自己想,同時考慮到把
時光老爹也帶著,好隨時隨地逗他,讓他跟別的孩子一樣看得有滋有味,笑個沒完。雖
然他們在興高采烈的旅程中無拘無束,縱情歡笑,孩子還是不免礙手礙腳,不過沒多會
兒他們就不把他當個注意他們的觀察者了。一路上他們含情脈脈,婉奕相依,就算是平
常最害臊的情侶,也沒法遮掩了。再說他們自以為周圍的人,素不相識,因而就如在家
一樣不存什麼顧慮,用不著裝腔作勢。蘇穿著新夏裝,輕盈飄逸宛如小鳥,拇指小小的,
緊緊扣住她的白布陽傘把子,移步時彷彿足未履地,似乎風稍大點就能把她吹起,飄過
樹籬,落到前面麥田裡。裘德則穿著淺灰色假日服裝,有她相伴相隨,確實得意非凡,
這固然因為她風度優雅宜人,更兼她的談吐,她的為人行事,無不與他如出一心。他們
彼此理解到了如此完全、徹底的程度,只要一個眼光,一個動作,其作用就無異於言語,
足以使他們心靈融會貫通,可以說他們是合成一個整體的兩部分。

    這對情人帶著孩子走過了旋轉柵門,阿拉貝拉和她丈夫在他們後面不遠。在展覽場
地,酒館老闆的妻子看見前面那對情人開始不厭其詳地指著許多有意思的死的和活的東
西,給孩子講這是什麼那是什麼。他們費勁不少,無如改變不了他的淡漠的態度,因而
他們臉上也不免露出苦惱之色。

    「瞧她把他粘得多緊!」阿拉貝拉說。「哦——不對,不對,我看他們還沒結婚,
要是結了婚,就不會這麼粘粘糊糊的……我搞不明白?」

    「可我還記得你說過他跟她結了婚啦?」

    「我那是聽說他想結婚——想就是啦,大概往後擱了一兩回,再打算結婚吧。……
要瞧他們這個勁兒,真算旁若無人,展覽會就像是他們的天下。我要是他,這麼婆婆媽
媽的,才覺著丟人,不干呢。」

    「他們行為裡頭什麼地方特別顯眼,我可看不出來。你要不是那麼說,我絕對看不
出來他們倆還在談情說愛。」

    「你向來是有眼無珠。」她接過話碴。其實卡特萊關於情人或夫婦的舉止的看法無
疑不出在場人群的一般看法的範圍,而阿拉貝拉睜大了眼睛想要辨認出來的東西,這些
人根本不加理會。

    「他叫她迷住了,彷彿她是個天仙呢!」阿拉貝拉繼續說。「你瞧他轉著圈看她沒
個完,兩隻眼睛都定在她身上啦。我倒是覺著,她愛他可比不上他愛她那麼厲害。要叫
我看,她不是什麼感情特別熱烈的東西——雖說她愛他還算過得去,盡其所能愛他就是
嘍;要是他想試試,準能叫她的心痛苦。不過,他人太單純了,干不出來那樣的事。哪
——這會兒他們往駕轅馬棚子那邊去啦,咱們也過去。」

    「我不想看駕轅馬。咱們幹嗎老盯著人家不放。咱們是來看展覽的,咱們按咱們的
意思看,他們看他們的。」

    「好吧——咱們就商量好一個鐘頭之後在哪兒碰頭吧——那邊的點心棚子就是啦。
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好不好?待會兒你愛看什麼,看什麼,我也一樣。」

    卡特萊對她這麼說也無所謂,於是他們分成兩下裡——他往演示麥芽發酵過程的棚
子走,阿拉貝拉朝裘德和蘇那個方向走。不過她還沒來得及追上他們,卻迎面來了個笑
容滿面的人,原來碰上了當姑娘時候的朋友安妮。

    安妮因為同她不期而遇,放聲大笑。「我這會兒還住在那邊兒哪,」她笑夠了就說:
「我快結婚啦,不過我心裡那位今兒可來不了。咱們這幫子人坐游覽車來的可多啦,不
過這會兒跟他們走散啦。」

    「裘德跟他的年輕女人,或者是妻子吧,別管她是什麼好啦,你碰沒碰上?我剛瞧
見他們來著。」

    「沒碰上。好多年啦,一回也沒見過他。」

    「呃,他們離這兒不遠。哪,哪——他們就在那兒——那匹灰色馬旁邊!」

    「哦,那個就是你剛說的他這會兒的年輕女人——妻子嗎?他又結婚啦。」

    「這我不清楚。」

    「她挺漂亮,真不賴!」

    「是嘍——這倒沒得褒貶的;要麼也算值得弄上手的。不過也沒什麼了不起;個子
又小又瘦,還一股子輕狂勁兒。」

    「他也是挺帥的小伙子啊!你就該死纏住他不放才對,阿拉貝拉!」

    「我怎麼知道該纏住他不放呢。」她嘟嘟囔囔的。

    安妮笑起來。「阿拉貝拉,這就是你啊!論男人,你老是吃著碗裡頭,還望著鍋裡
頭的。」

    「呃,我倒想知道知道哪個女人不是這樣?至於說跟他一塊兒的那個貨——她不懂
什麼愛情,至少不懂我說的愛情。我一看她臉就知道她不懂。」

    「親愛的阿貝,也許她管什麼叫愛情,你也未必知道。」

    「我又何必知道!……啊——他們往藝術館去啦。我也想瞧瞧畫兒什麼的。咱們就
上那邊去,好不好?——喲,一點不假啊,我看全維塞克斯都聚在這兒啦!那不是韋伯
大夫嗎?好多年沒見他了,比我從前認識他那會兒,一點不見老。你好,大夫?我正說
著呢,我那會兒還是姑娘,你就認得我,可你這會兒樣兒一點不老哪。」

    「太太,這倒也簡單,都是我一直接方子吃我的藥丸子的靈驗哪。一盒才賣兩先令
三便士——功效如神,政府印花為證。我勸你跟我學學,花錢買平安,沒災沒病,不怕
歲月無情能傷人。才兩先令三便士。」

    大夫從背心口袋裡掏出個盒子,阿拉貝拉讓他說動,就買了。

    「同時,」他接過錢說,「失敬得很,你是哪位?大概是住在馬利格林附近的福來
太太,原先叫鄧恩姑娘吧?」

    「對啦。不過我這會兒是卡特萊太太。」

    「啊,這麼說你沒了他啦?那小伙子前程遠大喲!你知道,他還是我的學生哪?我
教過他過時的語言。你信我說的,他學得不長,懂得就差不多趕上我啦。」

    「我是沒了他,可不是你想的那回事,」阿拉貝拉不客氣說。「律師把我們倆拆開
啦。瞧,他就在那邊,還活著,結實得很呢;他還帶著那個年輕女人,要進藝術館。」

    「哎呀呀,瞧得出來,他怪愛她,一看就知道。」

    「人家說他們是表親。」

    「依我說,表親談戀愛還不是順理成章嗎?」

    「就是。所以她丈夫跟她離的時候,準會想到……咱們也看看畫,好吧?」

    於是他們三個一夥隨即穿過草地,進了藝術館。裘德和蘇帶著孩子,萬想不到居然
有人對他們有這麼大興趣,這時已走到房子另一頭的模型,神情專注,諦視良久,然後
就往前走了。阿拉貝拉和她的朋友磨蹭了一會兒,也走到模型那兒,只見上面的標牌寫
著「基督堂紅衣主教學院模型,作者J.福來與S.F.M.柏瑞和」。

    「他們原來是欣賞自個兒的作品哪。」阿拉貝拉說。「裘德老是這回子事——老叨
念著學院。基督堂呀,放著好好的活兒不干!」

    他們馬馬虎虎看了幾眼畫,就到音樂台那邊站著聽軍樂隊演奏,裘德、蘇和孩子到
了音樂台另一邊。阿拉貝拉倒一點不在乎他們把她認出來,可是軍樂隊恰恰奏出了他們
內心深處的情感,他們不禁感動得如醉如癡,哪兒會瞧得出蒙著珠光寶氣的面紗的她。
阿拉貝拉於是繞過聽眾的圈子,打這對情人身後邊走過去,他們的一舉一動今天真叫她
感到出奇的吸引力。她好不容易地從人縫裡窺伺,只見他們站在那兒,裘德把手往蘇的
手那兒湊過去,他大概心裡想,他們兩個既然靠得這麼緊,這樣不用言語來表達恩愛之
情,總能遮掩得住,別人看不見吧。

    「婆婆媽媽的傻東西——成了兩個孩子啦!」阿拉貝拉一邊嘴裡哼哼唧唧,一邊回
到同伴中間,不過她寧可把事悶在心裡,不對他們說。

    同時安妮正把阿拉貝拉對前夫又怎麼發作了熱勁,當笑話說給韋伯大夫聽。

    「現在,」大夫把阿拉貝拉拉到一邊說,「你想不想要這東西,卡特萊太太?這可
不是按我平常熬藥的方子配成的,可是有時候人家跟我要這玩意兒呢。」他順手掏出個
小玻璃瓶,裡邊盛著透亮的液體。「這是春藥,古時候人用過,勁頭可大啦。我研究了
他們的著作,發現了它的門道,至今還沒聽說它不靈呢。」

    「拿什麼做的?」阿拉貝拉好奇地問。

    「呃——配的料裡頭有一味是鴿心——就是鴿子那類的心髒——提煉出來的精髓。
要制滿滿這麼一小瓶子,得萬把個心哩。」

    「你怎麼弄到這麼多鴿子?」

    「就把秘密露給你吧,我弄了塊石鹽,這東西鴿子就是喜歡,一有它,什麼都顧不
得了,我把它放到我屋頂上的鴿子窩裡,用不了幾個鐘頭,鴿子就打東南西北、四面八
方飛過來了,我想要多少就弄得到多少。你用這個水,先得把主意打好了,你那個意中
人喝酒的話,你就往裡頭滴十滴。我聽你問這個問那個,就知道有買的意思。你總該信
得過我吧?」

    「好啦——我來它一瓶,反正無所謂——送給朋友,要麼別人,讓她拿去在她情人
身上試試。」她按要價掏出五先令,又順手把小瓶子往她寬大的胸衣口袋裡一塞。接著
她說跟她丈夫約好的時間到了,就慢慢悠悠往點心棚走。裘德、他的伴侶和孩子正往園
藝棚走,阿拉貝拉瞄了他們一眼,只見他們站在一簇盛開的玫瑰花前。

    她停下來,注意看了他們幾分鐘,然後去找她男人,心裡沒好氣。她看見他坐在吧
台邊凳子上,跟給他斟酒的花裡胡哨的女招待說說笑笑。

    「我還當你在家裡搞這一套搞夠了!」阿拉貝拉問聲悶氣說。「難道說,你打自個
兒酒吧跑五十英里,專為賴在別的酒吧裡頭?走吧,也學學別的男人帶著老婆轉,帶著
我在展覽會裡到處轉悠吧!得啦,人家還當你是個年輕光棍兒呢,就管自個兒,用不著
管別人!」

    「可咱們不是說好了在這兒碰頭嗎?我要是不等又怎麼辦?」

    「好啦,咱們這會兒湊上了,就開路吧。」她回答說,因為太陽烤著她,她恨不能
跟太陽吵一通。他們一塊兒離開點心棚,男的腆著肚子,女的臉紅紅的,他們也跟用基
督教教義薰陶的一般夫婦一樣,心裡別彆扭扭,彼此看不上眼,老互相埋怨。

    在同一時間,那一對非同一般的情人和孩子在展覽會的花卉棚流連不已,按他們的
欣賞趣味,這確是一座令人目眩神迷的宮殿。蘇平時臉上是蒼白的,而她所凝神觀賞的
淡抹輕染的玫瑰花的淺紅色卻反映到她臉上。那一片歡樂的景象、清爽的空氣、動人的
音樂和整天同裘德在一起游玩而感到的興奮,使她的血流加速,使她的雙眸炯炯,分外
有神。她禮讚玫瑰,阿拉貝拉目睹她在辨識各色品種的玫瑰花名時,簡直是強拉著裘德
依著她的意思,她自己把臉湊在離花朵一英寸的地方,聞著花香。

    「我真想把臉埋到花裡頭——多可愛呀!」她說道。「不過我想碰她們不合規矩吧
——對不對,裘德!」

    「是啊,寶貝兒。」他說,接著鬧著玩地把她輕輕一推,她的鼻子就伸進花瓣裡了。

    「警察要來管咱們呢,那我就說是我丈夫胡來!」

    然後她抬頭望著他,微笑著,阿拉貝拉覺著她這一笑真是意味深長。

    「快樂嗎?」他咕噥著。

    她點點頭。

    「為什麼快樂?是因為你到全維塞克斯農業展覽會來參觀,還是因為咱們倆一塊兒
到了這兒?」

    「你老是想方設法提出來叫人為難的問題,非叫我老實交代不行。我快樂起來,是
因為我看了所有這些汽犁。打谷機、切草機、牛呀、豬呀、羊呀,大開眼界,當然是這
麼事呀。」

    裘德對這位素常依違兩可。閃爍其詞的同伴的頂撞,倒是相當滿意。因為他不再指
望得到回答,也就把問題撂到一邊了,不過她接著說:「我深深感到咱們這會兒已經回
到古希臘人縱情歡樂的時代,眼裡看不到病痛和愁苦,把他們那時候起,歷經二十五個
世紀的種種教訓都置諸腦後了,這就跟基督堂大學問家中一位說的一樣……不過眼下還
有個陰影哪——就這麼一個。」跟著她就瞧長得老相的孩子,雖然他們把他帶到各種各
樣可能啟發他的少年智力的東西前面,他們卻完全失敗,引不起他半點興味。

    孩子卻明白他們的話裡的意味和考慮的東西。「爸爸、媽媽,我實在、實在對不起
你們。」他說。「可你們別往心裡去——我也是沒辦法。要不是我一直想著花兒過幾天
就蔫了,我准樂得不得了呢。」

                    6

    這對情人的生活本來沒人注意,但從他們的婚禮中止後,不單阿拉貝拉,而且其他
人也開始對他們觀察和議論。清泉街的公眾和左鄰右舍一般不理解,恐怕也無法讓他們
理解蘇和裘德難與外人道的心理、感情、境遇和恐懼。他們的事也著實令人莫名其妙:
家裡突然來了個孩子,還管裘德叫「爸爸」,管蘇叫「媽媽」;他們為圖清靜省事才上
登記處辦結婚,可又當場變卦,臨時取消。此外在離婚官司中沒出庭聲辯,也引起流言
蜚語。這一切叫頭腦簡單的人只能有一種解釋。

    時光小老爹(他已正式改名『嚷德」,但這個恰如其分的外號始終糾纏著他)晚上
放學到家之後,就把別的男孩子盯著他問個不了和他們說的難聽話,學給他們聽。蘇非
常痛苦和傷心。裘德聽著,心情也一樣。

    結果是,這對情人在取消登記處婚禮後沒多久,外出了幾天(人家認為去了倫敦),
雇了個人照應孩子。回來以後他們用一種間接方式使別人了解他們已依法成婚,態度顯
得無所謂,也不起勁。從前人家稱蘇為柏瑞和太太,現在蘇就公開用福來太太這名字了。
有好些天,她樣子悶悶不樂、侷促不安、無精打采,看來也足以證實確有這回事。

    不過他們這樣行蹤詭秘地去辦理婚事,在別人眼裡實在是個不智之舉,因為這一來
反而增添了他們的生活的神秘性。他們自己也發現這一著並沒收效,不像設想的那樣改
進他們同鄰居的關係。近在眼前的神秘勾起人的興趣決不亞於已成過去的丑聞。

    麵包房的小把戲和雜貨店的小伙計從前送貨上門,一見蘇,頓時殷勤地舉帽行禮,
如今也免掉了。住在左右的手藝人的老婆每逢碰上她,就兩眼直勾勾朝前看,從人行道
走過去,只當沒瞧見她。

    誰也沒故意找他們岔子,這也是實情。但是他們的精神世界開始陷入令人窒息的氣
氛的包圍,在他們遠路參觀展覽會之後尤其如此,似乎那次參觀使他們有了某種邪惡影
響。他們的稟性本來容易在這樣氣氛中感受傷害,但又不肯直言不諱地表態,以求緩解
這種氣氛。他們顯然也曾打算多方彌縫,無奈為時已晚,難以奏效。

    鑿墓碑、鐫墓誌的生意日漸其少,兩三個月過去,秋天到了,裘德心裡很清楚他非
再去打零活不可,因為他上年為支付訴訟費不得已而欠下的債務尚未還清,而這時候走
這條路無非雪上加霜。

    有天晚上,他跟平常一樣跟蘇和孩子一塊兒吃飯。「我在考慮,」他對她說,「在
這兒是撐不下去了。當然這兒的生活很適合咱們。不過咱們要是離開這兒,換個沒人認
識的地方,心裡頭總要舒坦點,機會也多點吧。我看咱們這兒的家非拆了不可,這一來
你可就受罪了,可憐的,親愛的!」

    蘇每逢人家把她形容成叫人憐憫的對象,就倍感刺激,所以她聽了很傷心。

    「呃——我沒什麼難受的。」她立刻說。「這兒的人看我的那個樣兒,大叫我氣悶
啦。再說維持這個家,還有家具,本來為孩子跟我才添這筆開銷,你自己根本用不著,
都是多余的。可是不管咱們干什麼,上哪兒去,你總不會把我跟孩子分開吧,親愛的裘
德?我這會兒可不能放他走呀。孩子稚嫩的心靈上一片烏雲,我老替他難受;我真盼著
哪天把烏雲吹散啊!他又這麼戀戀著我。你不會讓孩子跟我分開吧?」

    「我當然不會,親愛的小姑娘。不管咱們到哪兒,咱們都要搞個像樣的地方住。我
大概得到處奔波了——今天這兒干干,明天那兒干干。」

    「我也得做點事,當然要到——到……呃,現在描字的事,我還插不上手,別的事
佔著手,不忙又不行。」

    「你先別急著找事。」他帶著歉意說。「我不想讓你於那個活兒。我希望你別干,
蘇。你把孩子跟自個兒照料好就夠你忙啦。」

    這時聽見有人敲門,裘德出來應付。蘇聽得到他們的談話。

    「福來先生在家嗎?……拜﹒威營造廠最近正修一個小教堂,就在離這兒不遠的鄉
下,他們打發我來問問,你還能接那兒重描《十誡》ヾ的活兒。」

    ヾ奧古斯特﹒蒲京(1812—1852),英國著名建築師,哥特建築藝術復興派領袖之
一。克利斯多夫﹒倫恩爵士(1632—1723),英國傑出建築師,牛津的捨爾登會堂(即
書中圓形會堂)是其傑作之一。參見124頁注2。
    裘德考慮了一下,說他可以接。

    「這活兒也用不著多高的手藝。」捎信的人說。「牧師是個頂拘禮的老派,他只要
把教堂洗洗刷刷,修修補補,別的全不許干。」

    「這老頭真是個大好人。」蘇自言自語,她對整修教堂過事雕琢的種種可怕結果一
向抱有反感。

    「十誡文就裝在東廂上,」來人接著說,「他們想把它放在牆上跟別的東西一塊兒
施工,按這行老規矩,拆下來的舊東西都歸營造商收去,可牧師怎麼也不干,不准他們
下掉運走,也就只好這麼辦了。」

    他們把幹活條件敲定後,裘德又回到屋裡。「哪,你瞧。」他樂滋滋地說。「天無
絕人之路,還是有活兒可干,你也能幫一手了——起碼可以試試。等別的修繕活兒一了,
教堂就全歸咱們一家包啦。」

    第二天裘德前往不過兩英里外的教堂,他看了看,營造廠職員所言果然不虛。猶太
法律凜凜然俯臨有基督教典雅格調的聖器,是聖壇末端的主要裝飾,屬於上世紀那種工
藝精良而缺乏生氣的風格。又因它們的整體邊框是用裝飾性石膏做成,所以不好取下來
修理,其中一部分已因受潮而發泡開裂,需要完全更換;等這個活兒於完了,全部邊框
也清洗乾淨,他這才開始把字重描。第二天上午蘇來看看她能幫什麼忙,不過她來了也
是因為他們老喜歡呆在一塊兒。

    教堂裡不聞人聲,不見人影,她心裡很踏實。裘德原來搭好一個比較矮點的腳手架,
挺安全的,不過她一往架子上爬,還是有點膽怯。她開始給第一塊字版上色,裘德就著
手修補第二塊字版的另一部分;從前她給基督堂教會聖物店畫經文插圖時就學會了這類
技巧。這時候看來不大可能有人來打擾他們。眾鳥歡悅的啁啾和十月葉叢的窸窣從打開
的窗戶飄進來,同他們的談話交織在一起。

    殊不知他們感受到的寧靜暢適卻好景不長。大概十二點半光景,外面石子路上有了
腳步聲,年事已高的教區長和教堂管事進來了,他們要看看現在干什麼,沒想到瞧見個
年輕女人在幫活,好像吃了一驚。他們又往前走,進了座位中間的走道,門這時又打開
了,閃進個一個人——小小的身形,原來是小時光,哭哭啼啼的。蘇已經跟他說了,他
中午課間要找她,就到什麼地方。她從架子上下來,問他,「什麼事呀,我的寶貝兒?」

    「我沒法在學校裡頭吃飯啦,因為他們說——」他就把幾個孩子怎麼臭他、說他媽
是叫著玩兒的,不是真的,一五一十說了一遍。蘇聽了很難過,就向高處的裘德表示非
常氣憤。孩子到教堂墓地去了,她又上去幹活兒。門這時再次打開,進來了一個繫著白
圍裙的女人,是打掃教堂的,滿臉正經的樣子。蘇認得她,這女人在清泉街有朋友,蘇
也曾去看望過她們。這打掃教堂的女人一看見蘇,就一發愣,手抬抬,沒錯兒,她認出
來裘德這個同伴,就像蘇也認出她來。接著來了兩位女士,她們跟打掃女工說了幾句話,
朝前走來,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打量靠在白牆上撐著身子的蘇。後來她讓她們看得緊張
得不得了,明顯地發起抖來。

    她們又回身走到前面來的人站的地方,壓著嗓門說話,一個說——蘇聽不出來是哪
個——「她是他老婆吧,我想?」

    「有人說是,有人說不是。」這是女雜工在答腔。

    「不是?不是還行嗎?要不然就是別人的——這一清二楚嘛!」

    「是也好,不是也好,他們反正結婚才幾個禮拜。」

    「這麼不明不白的一對,居然塗十誡!我就不懂拜﹒威廠怎麼想得起來用這樣的
人!」

    教堂管事表示拜爾和威利斯廠子沒聽到不對的地方,接著那個跟老太婆說話的女人
解釋了一下她管他們叫不明不白的人是什麼意思。

    他們先是壓著嗓子嘀嘀咕咕,勉強聽得出來,後來教堂管事猛孤了地講起一樁奇怪
的傳說,嗓門大得教堂裡頭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顯而易見是由眼前這個情景引出來的。
「我爺爺當年給我講過一個奇怪的故事,真是邪惡到頂啦,這會兒聽起來還叫人莫名其
妙呢。這事就出在該密得近邊上教堂給十誡上色的時候。那年頭,十誡差不多都是黑底
描金,我說的那個地方也這樣,當時老教堂還沒拆了重造。大概一百年前不定哪天吧,
他們想把十誡好好修修,跟咱們這會兒一樣,這件事他們得上奧爾布裡肯找人於。他們
很想在預定好的禮拜天之前能完工,做工的也只好捺住性子在禮拜六於到三更半夜,那
會兒跟現在不一樣,加班不加錢。那年頭哪兒有什麼真正信教的人哪,不管是鄉下牧師、
管事,還是老百姓全一樣。過了晌午,教區長要叫他們於下去,就得讓他們喝個夠。天
快黑了,他們自個兒又想法子弄了些酒來;沒說的,全是蘭姆酒。天越來越晚了,他們
也醉得越來越厲害了,到後來索性連酒瓶帶杯子一齊放到聖餐檯上,搬過來一兩條板凳,
舒舒服服地圍檯子一坐,一大缸一大缸地開懷暢飲。把杯子裡的酒喝光了,個個都倒下
來了,人事不知啦,傳說就是這樣。究竟他們人事不知有多大工夫,他們自個兒一點兒
不知道。不過他們全醒過來的時候,正是疾風暴雨,電閃雷鳴,在昏天黑地裡好像看見
個黑不唧的人形,腿細得很,腳也怪特別的,站在梯子上,替他們趕活兒。等天亮了,
他們一瞧,果然活干完了,可他們根本想不起來是自個兒把活兒干完了的。然後他們就
回家了,以後就聽說那個晚上教堂裡出了個駭人聽聞的怪事兒,原來禮拜天早上,大伙
兒到了教堂,也開始做禮拜了,忽然間瞧見上好色的十誡上邊的「不」字全漏下了。正
派人好久好久沒去做禮拜,沒辦法,只好把主教請來,再為教堂向上天祈禱一回。我孩
子時候常聽說這個傳說。實不實,你們自個兒想就是啦,不過就是這會兒的光景,把我
給提醒啦。」

    來人又對他們倆瞄了一眼,彷彿要看看裘德和蘇是不是也照樣把「不」字抹掉。他
們一個接一個離開了教堂,後來連老女人也走了。裘德和蘇原來沒有把活兒停下來,現
在就把孩子打發回學校,兩個人始終沒說一句話;等等他仔細一瞧她,才發現她沒出聲
地哭著。

    「別管它吧,同志!」他說。「我看才不值得管它呢。」

    「他們,個個都是,因為人家想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就把人家糟蹋得一塌糊塗,我
真受不了啊!就這樣嚼舌根,難怪逼得心地高尚的人走投無路,結果就墮落下去,這真
是一點不假啊。」

    「你千萬別為這個洩氣,這只算是個笑話!」

    「這可是對著咱們說的呀!裘德,我想我來了,幫了個倒忙,倒叫你受屈啦!」

    要是按他們的處境來認真一想,他們惹得別人講那樣的故事,當然不是滋味。不過
幾分鐘以後,蘇似乎明白過來這個上午的情況確有其滑稽的一面,也就擦了擦眼睛,破
涕為笑了。

    「芸芸眾生,偏偏咱們這兩個經歷這麼奇特,湊巧又上這兒來給十誡上色,也真可
謂滑天下之稽啦!你讓上帝拋棄了,我呢,按我的情形……哦,親愛的!」她用手捂起
眼睛,又沒出聲笑著,笑笑停停,直到笑累了才停下來。

    「這不就說對了嘛。」裘德開心地說。「咱們這會兒還不是恢復了原狀嗎,小姑
娘!」

    「哦,不過到底挺嚴重啊!」她歎口氣,同時拿起刷子,站穩了。「難道你還沒明
白,他們不承認咱們結了婚?他們決不肯相信!這太離譜啦!」

    「他們怎麼想,我才不在乎。」裘德說。「我犯不上叫他們信。」

    他們坐下來吃午飯(這是他們帶來的,好多擠點幹活時間);吃完了,剛要動手干,
突然有個人進堂,裘德一眼就認出來,是營造商威利斯。他招招手叫裘德過來,要跟他
說話。

    「這麼回事——人家對你干這活兒有意見,我剛聽說的。」他說,有點上氣不接下
氣。「我可不想攪到這裡頭——因為我實在不曉得怎麼搞的,不過我恐怕得請你跟她別
往下干了,叫別人干完吧!這樣頂好,省得生闊氣。我照樣給你一個禮拜工錢。」

    裘德這人賦性高傲,決不肯為這點事吵吵鬧鬧;營造商給了錢,就走了。裘德把工
具收抬好,蘇洗乾淨自己的刷子。接著兩個人面面相覷。

    「咱們頭腦太簡單啦,居然想可以接下來這個活兒!」她說,聲調裡又帶著傷感。
「咱們確實不應該——我確實不應該到這兒來。」

    「我真是一點沒想到,這麼個偏僻地方,居然還有人闖進來瞧咱們!」裘德接過話
碴說。「事到如今,無法可想嘍,親愛的;我當然決不想賴著不走,把威利斯做成的生
意砸了。」他們又勉強坐了幾分鐘,就走出教堂,為了追上孩子,一路上心事重重直奔
奧爾布裡肯。

    福來始終不能忘情於教育事業,凡他力所能及者,他必定略盡綿薄之力,積極推動
「機會均等」的實現。按他個人遭際來說,這也很自然。他大概一到奧爾布裡肯,就參
加了該市才建立的「工匠共進會」,會員都是青年,什麼信仰、宗派的都有,包括國教
派、公理教會派。浸禮派、一神派、實證派等等,以及當時還不大聽說的不可知派。他
們具有開擴心智的共同願望,因而組成了這個聯繫十分密切的團體,會費很少,集會地
點樸實,氣氛親切。裘德的活動能力、他的非同小可的學識,尤其是他在讀什麼書和怎
樣讀書方面特有的直覺——是他多年同厄運鬥爭磨礪而成的——使他得以入選該會的委
員會。

    承接教堂修復工程的營造商把他解雇以後,又過了幾個晚上,他一時還沒找到別的
活兒,有一次去參加上面說的委員會的會議。他到會為時已遲,其他人都先他而到,大
家用疑慮的眼光望著他,也沒人對他招呼。他心裡琢磨總是討論過或是爭論過什麼有關
他的事。他們先處理好日常事務,隨後言語之間流露出來這個季度交會費的會員人數突
然下降了。一位委員(其人確實與人為善、本性正直)開始故弄玄虛地談了幾個可能的
原因:他們理應好好審查一下該會章程;因為如果委員會得不到會員尊重,如果委員之
間有分歧,又沒有一項起碼的共同信守的行為準則,長此下去,他們非把團體搞垮了不
可。由於裘德在場,他們也沒拿話旁敲側擊,但是他們話裡有話,他心中有數,二話沒
說,走到桌子那兒,寫了個條子,表示立即辭去委員職務。

    至此這對特為敏感的夫婦,被人一步步逼得只好離開這個地方。跟著賬單也送上門
來了,同時還發生個問題,就是如果裘德要離開這個地方,又不知此後人去何方,他該
怎麼處理姑婆那些又舊又笨重的家具?這件事,加上他手裡得有現款才行,迫使他決定
搞一次拍賣,雖然他本心想把那些古老莊嚴的東西保存下來。

    拍賣的日子到了;蘇最後一次在裘德裝修佈置的小房子裡給自己,給孩子,給裘德
做早飯。沒想到這天偏巧下雨;蘇也感到不適;她不想把她的可憐的裘德一個人丟在那
個烏煙瘴氣的場合,因為他是迫不得已只好在那兒呆段時間,於是她自告奮勇,向拍賣
行的人提出來,樓上有間屋子,她自己要歇在裡頭,東西可以出清,關上門就可以擋住
參加拍賣的人了。裘德在那兒找到她,跟孩子在一塊兒,還有不多幾個箱子、籃子和幾
捆東西,再就是不打算賣的兩把椅子、一張桌子,兩人就坐在椅上說話,心事重重。

    人們開始踩著很重的步子,在光板樓梯上上下下,把拍賣的東西左看右看,其中一
些形制古雅,頗具藝術價值。他們這間屋子的門,也讓人推了一兩回,裘德怕人隨便往
裡闖,就在紙上寫了「私寓」字樣,貼在門上。

    他們很快就發現買主居然肆無忌憚地議論開他們倆的經歷和從前的行為,真是叫人
再也料不到。他們這才真正明白,一段時間以來,他們是如何自以為別人對他們一無所
知,而身處極樂世界之中。蘇一言不發,拉著她的同伴的手,四目相視,聽著他們東拉
西扯——在那些含沙射影、無中生有的扯談中,時光老爹的奇特而神秘的身世成了他們
頗占份量的話題。拍賣總算在樓下屋裡開場了,他們聽得見自己用慣的家具一件件成交
的過程,他們素常心愛的東西賣得很便宜,而平時不起眼的東西賣的價錢之高倒想不到。

    「別人不理解咱們啊。」他深深地歎了口氣。「咱們總算是決定走了,我還是很高
興的。」

    「問題是,上哪兒去呢?」

    「還是上倫敦吧。住在那個地方,你怎麼生活都行,隨你的便。」

    「不行——不能上倫敦,親愛的!這我心裡有數。咱們到那兒,一定不舒心。」

    「為什麼?」

    「難道你不明白?」

    「因為阿拉貝拉在那兒?」

    「這是主要原因。」

    「可是住在鄉下,我會一直心神不定,怕再碰上新近這樣的事。再說我也不想為了
咱們少煩惱點,就把孩子的身世一古腦亮出來。我現在下了決心,從今以後一個字兒不
提,讓他跟過去一刀兩斷。替教會幹活兒,我也膩透啦,就是有人來找,我也不想再
接。」

    「你原先本該學學古典建築。哥特式藝術畢竟是粗野的。蒲京是錯誤的,倫恩ヾ是
正確的。別忘了基督堂的大教堂內部裝飾——那兒可以說是頭一回你看見我,我看見你
的地方。那些諾曼式細部固然形象如畫,可你一經寓目,就看出來全是些不學無術之輩
刻意模仿已經湮沒了的羅馬形式,弄出來的不倫不類的小兒手筆,其實那種形式不過是
靠似是而非的傳說流傳下來而已。」

    ヾ語出《新約﹒哥林多前書》。
    「對啊——我聽了你從前跟我說的那些話,叫我早已有一半改過來啦,信從了你的
觀點。可人不幹活怎麼行呢,那就顧不得干什麼啦。就算不乾哥特式教堂的活兒,我總
得干點別的活兒呀。」

    「我倒是想咱們倆都干一行,跟個人的原來的境遇不沾邊。」她說,帶著渴望的神
情,微笑著。「你在宗教藝術方面不合格,我也一樣,在教學方面不合格。你不妨退一
步,干干整修火車站呀、橋樑呀。戲院呀、音樂廳呀、飯店呀——凡是跟行為沒一點關
系的都行。」

    「這些玩意兒,我並不在行。……我倒可以做做麵包,挺合適的。我是跟姑婆做面
包生意長大的,這你知道。不過就連個麵包師傅想招來主顧,也得順著風俗轉,合群才
行。」

    「要不然,就上廟會集市擺個攤子賣蛋糕和姜汁餅好啦,那兒人家只問做得怎麼樣,
此外大咧咧地什麼也不往心裡去。」

    他們的思想叫拍賣經紀人的聲音打斷了,「現在是一件老古董,橡木高背靠椅——
老式英國家具獨一無二的典型,夠得上所有收藏家刮目相看哪。」

    「這是我祖爺爺的。」裘德說。「我真想咱們能把這件可憐的老東西留在手裡!」

    一件又一件,家具都出手了,下午已經過去了。裘德和蘇跟孩子又累又餓,但是他
們聽過別人議論之後,在買家具的人陸續退場之際,不好意思走出屋於。可還剩幾件在
喊價,他們非露面不可了,哪怕冒著雨,也得把蘇的東西送往他們的臨時住處。

    「現在是下一件:一對鴿子,全是歡蹦亂跳,肥肥壯壯——下禮拜天拿它們做正餐
上的餡餅,刮刮叫的美味佳餚。」

    逼在眼前的賣鴿子這一幕成了整個下午最折磨人的揪心事兒。鴿子乃是蘇的心愛之
物,眼看著再也無法把它們留在手裡,他們的痛苦要比同所有家具分離時還厲害。蘇一
邊看著她的寶貝從預定的微不足道的起價一步步升到最後的賣價,一邊極力想把思想岔
開,忍住眼淚。買鴿子的是鄰近一個家禽販於,毫無疑問,它們注定要在下個集市前一
命嗚呼。

    裘德見她強抑痛苦,故作無事,不禁吻了她。跟她說,他該去看看住處是否安排妥
當,要先把孩子帶過去,再回來接她。

    她一個人留下來,耐著性子等,但裘德一時沒回來。於是她也起身走了,真是天賜
良機,因為正當她路過不遠處的家禽店時,瞧見自己鴿子裝在店門邊一只大筐裡。目擊
故物,她一陣激動,又值天漸昏暗,一衝動,競不顧一切,採取行動,先趕快往四下一
看,跟著把插緊筐蓋的小木簽拔掉,往前就走。蓋子給打裡邊頂起來了,撲喇喇,鴿子
一飛沖天,家禽販子一看,氣得在門口指天劃地,咒罵不休。

    到了住處,蘇渾身哆嗦,看到裘德跟孩子還在替她準備,好讓她舒舒服服的。「買
主拿走東西之前,是不是先付了錢?」她氣喘不過來地問。

    「當然,我想是這樣吧,問這個幹嗎?」

    「因為,這麼一說,我干了坑人的事啦!」接著她說了事情經過,痛悔不已。

    「要是販子沒把鴿子逮回來,我一定照價賠他。」裘德說。「不過別想啦。親愛的,
別為這個苦惱吧。」

    「我真是太糊塗啦!哦,自然的法則幹嗎一定要自相殘殺呀!」

    「是這回事兒嗎?」孩子關切地問。

    「就是這回事兒!」蘇狠狠地說。

    「好啦,這會兒它們該利用這個機會啦,可憐的東西。」裘德說。「拍賣家具的賬
一算清,再把欠賬一還,咱們就馬上走人。」

    「咱們ˍ上哪兒呀?」時光不放心地問。

    「咱們一路都得背著人走,那誰也沒法踩著咱們的腳印。咱們決不能上阿爾夫瑞頓,
也決不能上麥爾切斯特、沙氏頓、基督堂。除了這幾個地方,哪兒都行。」

    「咱們幹嗎不上那幾個地方,爸?」

    「因為咱們是烏雲壓頂啊,雖說咱們『未曾虧負誰,未曾敗壞誰,未曾占誰的便
宜。』ヾ不過咱們也許已經按『各人任意而行』ゝ過啦。」

    ヾ語出《舊約﹒士師記》。
    ゝ《舊約﹒以斯帖記》以外的猶太經文,補敘以斯帖王后事。

                    7

    從那個禮拜起,奧爾布裡肯街上再也見不到裘德和蘇的蹤跡。

    誰也不知道他們究竟去了什麼地方,這主要因為沒人把他們放在心上。假若真有什
麼人好奇,也不必費多大事,就可以發現:他們憑著裘德一手無所不能適應的手藝,過
著行止無常、近乎漂泊的生活,不過其間也可說自有樂趣。

    不管哪裡,只要有雕刻易切石的活兒,裘德就去應工,不過他還是寧可挑選離自己
和蘇舊日居處遠些的地方。他幹活不惜力氣,不拘時間長短,一干完,他們就起身轉往
其他地方。

    兩年半就這樣過去了。人們或許看得到他有時給一所鄉村宅邸裝配直欞窗;有時是
為某個市鎮大廳裝石頭護欄;有時替桑埠一家旅館鑿方石、砌外牆,有時是在卡斯特橋
博物館,有時則遠至埃松貝裡,有時到了斯托裸山。近頃他在肯尼橋鎮,那地方正興旺
起來,在馬利格林以南不過十二英里,高認識他的那個村子最近。他少年發憤讀書,立
志上進,以及當年跟阿拉貝拉那段為時不長,卻甚為苦惱的婚姻生活,鄉親都知之甚稔,
所以他非常擔心他們一見到他,就會對他眼下的日子和運氣如何問長問短。

    他到的地方時間不一,有時要呆上幾個月,有的只幾個禮拜。只因從前備受茶毒,
深感痛心,所以他對於為教會(國教還是非國教都一樣)幹活無形中滋生一種異乎尋常
的反感,至今切齒。但他並非因為害怕再次遭到黨辱,而是出自他愛憎分明,義不苟合,
這斷不容他從作踐他做人原則的那伙人手裡討生活,也由於他已經深深感到以往的信條
和當前的實踐之間不容調和;何況他當年初到基督堂所持的信仰,到了現在已經差不多
放棄無餘了。精神方面,他這會兒正朝著當年第一次遇到蘇時她所持的立場轉變。

    五月間一個禮拜六傍晚,距阿拉貝拉在農業展覽會把蘇認出來已快三年,有些人是
當時不期而相會,此次無意竟重逢。

    肯尼橋鎮正逢春季廟會,雖然這古已有之的交易活動的規模遠比昔年縮小許多,但
是到了近午時分,那條又長又直的大街還是好一派風光。卻見車馬輻湊中一輛輕便彈簧
馬車從北邊大路直駛鎮內,停在一家禁酒客棧門前。車上下來兩位女客,一個是執鞭的,
是普通鄉下人,另一個體態豐腴,是個穿重孝的寡婦。她那套陰郁的裝束在這齊集三教
九流、喧囂雜沓的鄉鎮廟會上,非常惹眼,未免有點不合時宜。

    「我先得弄清楚它在哪兒,安妮。」寡婦對她的同伴說,這時候過來個男人,連車
帶馬都帶開了。「找到之後我就回來,咱們就在這兒見面,然後進去喝點吃點,我已經
覺著渾身沒勁兒啦。」

    「行啊。」另一個說。「我原來可打算上花格旅館,要麼傑克旅館。禁酒旅館裡頭
你搞不到什麼好東西吃。」

    「你別老那麼饞吧,小寶貝兒。」穿喪服的女人用呵斥的口氣說。「這地方就蠻好。
算啦,你不跟我一塊兒去找新禮拜堂的地方,那咱們就半個鐘頭以後見吧。」

    「我才不想去呢。反正你要告訴我嘛。」

    兩個同伴也就各走各的路。帽子上籠著黑紗的女人步子走得挺堅定的,儘管周圍熱
鬧非凡,她卻像目無所見,漠不關心。她打聽好了,就走到一個臨時圍牆旁邊,裡邊挖
得坑坑坎坎,一望而知是給一座建築物打基礎,外邊牆板上貼著一兩張告示,說是這天
下午三點,由一位來自倫敦的,在他的團體中間眾望所歸的布道師為行將施工的禮拜堂
主持奠基儀式。

    渾身戴孝的寡婦認準了地方,就掉頭走開,悠然自得地看著廟會的活動,看來看去,
突然叫一個賣蛋糕和姜汁餅的小攤把注意力吸引住了。攤子夾在支撐起來的挺像樣的帆
布篷中間,上面舖著潔淨的白布,攤主是個年輕女人,顯然她做這個生意還不怎麼順手,
身邊有個男孩,臉長得像七八十歲的老人,隨時給她湊湊手。

    「哎呀呀,」她自個兒咕噥著,「這不是他的老婆蘇嗎——怎麼是她呀!」她直往
攤子那兒湊。「你好,福來太太吧?」她挺和氣地說。

    蘇臉色一變,雖說隔著阿拉貝拉的黑面紗,她還是認出她來了。

    「你好,卡特萊太太吧?」她說得不自然。她一看阿拉貝拉的裝束,不由自主地聲
音帶出來同情的意味。「怎麼?——你沒了——」

    「我可憐的爺們沒了。他一下子就過去啦,六個禮拜前頭的事兒,這個爺們對我倒
不錯,可死了沒給我留下什麼。開酒館,別管你賺多少,都進了釀酒的荷包啦,零賣的
什麼也撈不到……哦,我的小老頭兒嘛!你不認得我吧,我看是?」

    「我認得。你就是那個女人,我一陣子當媽來著,後來我才知道不是。」時光老爹
還嘴說,現在他學會了用維塞克斯口音說話,自自然然的。

    「好啦。這沒關係。我算是朋友好啦。」

    「裘德,」蘇突然說,「你端著這個盤子到月台去——我看又有火車到啦。」

    他走之後,阿拉貝拉繼續說:「可憐的小子,他這輩子別想出息個人樣兒啦!他真
是不知道我就是他媽?」

    「不知道。他覺著他爹媽總有點神秘地方——別的也沒什麼。裘德要等他再大點,
再跟他說明白。」

    「可你怎麼會做這個生意呢?我可真沒想到。」

    「這不過是臨時湊合著干——我們這會兒有點困難,瞎想出來的。」

    「那你還跟他一塊兒過嘍?」

    「不錯。」

    「結過婚啦?」

    「當然。」

    「有孩子?」

    「兩個。

    「我看還有一個也差不多啦。」

    蘇經她這麼毫無禮貌、刨根問底地追,極不自在,她的柔美的小嘴顫動起來。

    「哎呀——糟糕啦,這可有什麼難受的!旁人家得意還不夠呢!」

    「我不是為這個不好意思——跟你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我是想,把孩子生到這個
世界上是多可怕,又多可悲的事——真是一意孤行啊,我有時候就自問自怎麼有權利這
麼胡來!」

    「別看得這麼重吧,親愛的……你還沒告訴我你幹嗎做這個生意呢。裘德這人素來
就高傲——什麼生意都看不上,別說再擺個小攤子。」

    「也許我丈夫總變了點吧。我敢說他現在就是不高傲!」蘇的嘴唇又顫動起來。
「我干這個是因為他受了風寒。他那時候在誇得哨的音樂廳做石活兒,期限定死了,非
趕著辦不行,下著雨也只好干,這就病了。他現在好多了;這段日子可真長真累啊!我
們請了位朋友,是位老寡婦,幫著我們渡過了難關,不過她就要走了。」

    「呃,感謝上帝,打他沒了,我也是正正派派在過日子,心無二用。你怎麼想起來
賣姜汁餅呢?」

    「這也是事出偶然。他是麵包房裡長大的,他一時想起來了,就想試試自個兒的手
藝,反正用不著出門,在家裡做就行了。我們管這個叫基督堂糕,生意才紅火哪。」

    「哦還真沒見過這樣的蛋糕呢。哎呀,又是窗戶,又是塔樓,還有小尖塔哪!不用
說,味道一定好。」她自說自話,拿起一塊就吃。

    「你說得不錯。這些蛋糕全是按基督堂的學院樣兒做的。你瞧鏤空的窗戶,還有回
廊,他就是做蛋糕,也想得那麼怪。」

    「還是對基督堂念念不忘啊——連做蛋糕也想著呢!」阿拉貝拉笑起來了。「不折
不扣是個裘德啊。心裡老是那股子熱勁兒。真是怪傢伙,這輩子也變不了。」

    蘇歎了口氣,聽見裘德讓人批評了,臉上顯出來很難過。

    「你不覺著他怪?講真格的吧,你愛他愛得那麼厲害,可是你還是覺著他怪啊。」

    「基督堂在他心裡當然是個根深蒂固的幻象,他那麼虔信,我看成了痼疾啦。他現
在還是把它當成崇高而無畏的思想的中心,看不出來它的真面目,其實那地方不過一大
群碌碌無能的教師躲風避雨的巢穴,他們的獨到之處就是對傳統卑怯地打躬做揖。」

    蘇這時候怎麼個口氣,阿拉貝拉並不往心裡去,倒是她講出來的內容很叫她注意。
於是她挖苦起蘇來。「聽賣糕點的講出來這麼一套,也真是了不得!」她說。「那你干
嗎不回學校做事啊?」

    她搖搖頭。「他們不要我。」

    「因為離了婚,我想?」

    「因為離婚,也為別的事。根本不必再管這了。我們倆什麼志氣都一風吹了。他沒
病的時候,我們的日子那麼快樂,真是前所未有啊!」

    「你們住在哪兒?」

    「這我不想說。」

    「住在肯尼橋吧,我看就是。」

    阿拉貝拉從蘇的態度看出來,她這一瞎蒙真蒙對了。

    「孩子回來啦。」阿拉貝拉繼續說。「是我跟裘德的孩子。」

    蘇眼裡爆出火星。『你別當著我面來這一套!」她大聲叫道。

    「好,好——我真沒一點意思想把他弄過來跟著我!……不過,唉,我可沒打主意
從你這兒弄走他——我怎麼說出那樣的混話呀!——就算我認為你自個兒的孩子已經夠
了,也不該說啊!這孩子真是遇見好人啦!這我明白;我可不是那種女人,連老天爺規
定下來的事兒,也要找岔子。我這會兒跟以前比,放得開啦!」

    「真是這回事兒嗎?我倒希望也做得到哪。」

    「那你就學學吧。」寡婦回答說,口氣居然露出不但精神境界,連社會地位也高人
一等的優越感,只因看破紅塵,這會兒才不惜纖尊俯就。「我也用不著自吹如何如何四
大皆空,不過這會兒比從前的確大不一樣啦。卡特萊死了之後,我路過那條街禮拜堂,
瓢潑大雨下起來了,我就躲了進去,心想著他沒了,得找個東西把我撐住呀,以後就按
規矩上那個禮拜堂,可比喝金酒強多啦,覺著這才是大大的安慰哪。不過我已經離開倫
敦啦,你知道,這會兒住在阿爾夫瑞頓,跟朋友安妮住一塊兒,這麼著挨我老家近點。
我今兒個不是上這兒趕廟會。下午有個很出名的布道師給新造的禮拜堂主持奠基禮,我
就跟安妮一塊兒坐車來了。我這會兒該回去找她啦。」

    阿拉貝拉對蘇說了聲「再見」,就往前走了。

                    8

    下午,蘇和肯尼橋廟會上摩肩接踵的人群能聽見遠在街那頭的貼著告示的木圍子裡
的歌聲。有些人從圍隙窺視,看到一群穿黑呢袍的人,手持贊美詩本子,站在新挖的禮
拜堂基地周圍。阿拉貝拉﹒卡特萊一身喪服,也夾在那伙人中間。她歌喉清脆、嘹亮,
在齊唱聲中可以聽得很清楚,她的豐滿的胸脯隨著曲調的低昂而起伏。

    又過了兩個鐘頭之後,安妮和卡特萊太太已在禁酒旅店用過午後茶點,隨即起身驅
車返家,路上要穿過肯尼橋和阿爾夫瑞頓之間開闊的窪地。阿拉貝拉心事很重,不過她
想的不是安妮起先猜想的禮拜堂的事情。

    「不是新禮拜堂的事情——是別的事。」阿拉貝拉終於悶悶不樂地說出來。「我今
兒上這兒來,一心想著可憐的卡特萊,壓根兒也沒想過別人,無非借今兒下午他們開始
造這麼個聖堂的機會,傳播傳播福音,也沒想別的事。可是說來也巧,有件事一下子把
我的心思岔到一邊兒去啦。安妮,我又聽說裘德的消息啦,還見到她!」

    「誰呀?」

    「我聽說裘德的消息,還見到他妻子。這之後,我再怎麼克制,再怎麼憋足了勁唱
贊美詩,我還是沒法不想他。我既是禮拜堂的會眾,這就太不該了。」

    「這麼說,你今兒真是沒法定心聽倫敦布道師講道嘍?你就沒想法把邪想頭壓下去
嗎?」

    「我確實這麼做啦,可我的心邪啦,它不聽我的,一個勁兒往邪裡跑!」

    「呃——我自個兒心裡也人過魔,我知道這滋味!你要是知道我夜裡做的那些不想
做的夢,你准說我是怎麼拚命才掙過來的!」(安妮近來變得相當規矩,因為她的情人
把她甩了。)

    「那你說我得怎麼辦?」阿拉貝拉神思恍惚地盯間她。

    「你可以拿你剛過世的男人一綹頭髮做個念心,一天到晚瞧著就行啦。」

    「我連他一根頭髮絲也沒有——就算有,也沒用。……說是說,信教能給人安慰,
可我還是希望把裘德弄回來。」

    「你可得下決心跟這樣的感情斗才行,因為他是人家的人啦。我還聽說個好辦法,
寡婦要是心邪了,都那樣。你就到天快黑了,上你男人墳頭那兒,低頭站著,站老半
天。」

    「我知道該怎麼辦,用不著你說;我才不干呢!」

    她們順著筆直的大道前進,在進入馬利格林的地界之前,誰也沒再說話。那個村子
位於她們走的路線左首不遠,到了大路同通往馬利格林的小路交叉的地方,隔著窪地就
望得見村教堂的塔樓。馬車再往前趕,正好路過阿拉貝拉和裘德婚後頭幾個月住的偏僻
的小房子,當年他們一塊兒殺豬的地方。這時她再也沒法控制自己了。

    「他得算我的,不是她的!」她不禁脫口而出。「她對他有什麼權利,我倒要知道
知道!只要辦得到,我就非從她那兒把他弄回來不可!」

    「放屁,阿貝!你男人才死了六個禮拜,你就這樣!快祈禱吧,認罪吧!」

    「我才他媽的不管呢!感情就是感情!我可不會裝模作樣,當個節婦。我就是這麼
回事兒!」

    阿拉貝拉一下子從口袋裡扯出來一捆功世文,這本來是她要帶到廟會散發的,也散
過幾份。她一邊說,一邊把剩下的勸世文全都扔到樹籬後邊去了。「這個方子,我試過
啦,根本沒用。我生來怎麼樣,就怎麼樣!」

    「噓,你心全亂啦,親愛的!這會兒你定定心,先到家,再喝杯茶,好不好,咱們
也別提他吧。既是你一聽說他,就急火攻心,以後別走這條路好啦,它是往那邊通的。
待會兒你就什麼事也沒啦。」

    阿拉貝拉果然慢慢平靜下來,她們正跨過山脊路。在她們趕著車從又長又陡的山坡
下來的時候,瞧見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身體瘦弱,步子迂緩,在她們前頭吃力地走著。
他手上提個籃子,穿著有點邋遢,再看他外表那份形容不出來的味道,不兔讓人想他這
人大概索居獨處,乏人照料,只好集管家、采辦、知心和朋友於一身。她們猜他多半是
往阿爾夫瑞頓,因為還剩一段路,就提出帶他一塊兒走,他也就答應了。

    阿拉貝拉看了看他,接著仔細看了一遍,終於開口說道,「要是我沒認錯的話,你
就是費樂生先生吧?」

    那位走路人轉過臉對著她,也仔細看她。「對,對;我是叫費樂生。」他說。「太
太,我可不認得你。」

    「我記得可清楚呢,那會兒你是那邊馬利格林的老師,我也是你的學生。我那會幾
天天打水芹峪走著上學,因為我們那兒只有位女老師,沒你教得好。不過你不會像我記
得你,還記得我這個學生,我叫阿拉貝拉﹒鄧恩。」

    他搖搖頭。「不記得了。」他客氣地說,「這個名字我想不起來了。再說那會兒學
生無疑都細條條的,你這會兒挺富態的,我怎麼認得哪。」

    「呃,我從前就胖乎乎的。說點別的吧,我這會兒跟幾個朋友住在這一帶。我想你
總知道我跟誰結了婚吧?」

    「不知道。」

    「跟裘德﹒福來呀,他也算你的學生,至少算個夜校學生吧?我猜他以後的事,你
也聽說過吧?」

    「哎呀,哎呀。」費樂生說,他本來很拘謹,這時變了。「你是裘德的妻子?怎麼
著——他有妻子!他——據我了解——」

    「他跟我離啦——跟你跟她離了一樣,不過他離,更有道理就是了。」

    「真的?」

    「哎——他這離,得說是離對了——對我們倆都得這麼說,因為我立等著再結婚。
直到我丈夫新近死了之前,樣樣都怪順利的,可是你哪——那可錯到家啦!」

    「我根本沒錯。」費樂生說,頓時冒起火來。「我不想談這個。可是我自信完全做
得對,做得公道,做得道德。我的行動、想法叫我吃了苦頭,可是我一點不後悔;她走
了固然對我是損失,而且損失是多方面的,可是我決不後悔!」

    「你不是經她這麼一搞,連學校帶那麼高進項全吹了嗎?」

    「我不想談這些。我新近才回到這地方,我是說馬利格林。」

    「那你又完全跟先頭一樣,到這兒教書啦!」

    他內心傷痛的壓力把他長久以來的緘默打破了。

    「我到這兒教書,」他回答道,「也不是跟從前在這兒完全一樣。這全是人家大度
包容,才留下我。這是我唯一仰賴糊口的機會——要比我從前的成就、長久抱著的種種
奢望,現在真算是窮途末路——又成了一無所有的孤家寡人,丟人現眼極啦。所幸還有
這個托身之所。我喜歡這地方遺世獨立,遠離塵囂。在我因為對妻子采取的所謂荒謬之
舉,搞得我這個當教師的身敗名裂之前,此地教區長就認識我了,在別的學校一律把我
拒之門外的時候,他收留了我,讓我工作。雖然我從前在別處一年拿兩百鎊,在這兒才
拿五十鎊,可是我寧願這樣,也不想別人再把我家庭變故抖落出來,指摘我。這個險,
我是不想冒啦。」

    「你這麼想才對呢。知足常樂嘛。她的情形也好不到哪兒去。」

    「你這是說她的日子不好過?」

    「就是今兒個,我真沒想到在肯尼橋碰上她,她可沒什麼可得意的。她男人病了,
她心裡挺急。我還要說一遍,你對她那樣,太糊塗啦,全錯啦。別怪我瞎說,你這是往
自個兒臉上抹黑,把自個兒搞臭,所以是自作自受啊。」

    「你怎麼好這麼說?」

    「因為她清清白白,沒點過錯。」

    「這話太沒意思!打官司時候,他們連一句也沒申辯過!」

    「那是因為他們本來就不想申辯。她清清白白的,沒想離,你硬要離,你那時候自
由了,殊不知你那麼一來反而成全了她。你這事剛過去,我就見過她,跟她談過,證明
我看得不錯。」

    費樂生一把抓住了彈簧馬車的邊緣;他一聽這番話,就如同受了打擊,非常痛苦。

    「就算是這樣吧,她還是要走啊。」

    「不錯,是那麼回事兒。可是你就不該放她走嘛。對付那些個一心想攀高枝的女人,
清白也好,出了漏子也好,就用這個辦法。到時候,她只好回頭了,聽話了。咱們女人
全是這個味兒!只要叫她慣了就行啦!就是她再鬧,到頭來還不是一樣!話又說回來—
—依我看,她這會兒還是愛她男人,別管他對她怎麼樣。你那會兒對她太欠考慮。換了
我,那就決不放她走!我要拿鐵鏈子把她拴上,叫她哪兒也去不了——沒幾天,她想反
也反不起來啦!要叫咱們女人聽話,就得一靠捆綁二靠什麼話也不聽的工頭。這還不算,
你手上還攥著法律。摩西清楚得很哪。難道你就想不起來他老人家怎麼說的?」

    「對不起,太太,這會兒我想不起來。」

    「你這還算個老師嗎!從前他們在教堂念到這兒的時候,我一想,真有點氣不打一
處來,『男人就為無罪,婦人必擔當自己的罪孽。』對咱們女人真他媽的狠哪;不過咱
們還得一笑了之,別當回事兒!嘿,嘿!得了吧;她總算現世現報啦。」

    「是啊。」費樂生說,心如刀割。「殘忍無情是整個自然界和社會的無所不在的法
則;不管咱們怎麼想,也逃不出它手心啊!」

    「呃——老先生,難道往後再有機會你就不想試試這個法則?」

    「我可沒法跟你說,太太。我這個人壓根兒就不大懂女人是怎麼回事。」

    他們這時到了同阿爾夫瑞頓接界的平敞地方,在穿過這個鎮郊區,快到磨坊的時候,
費樂生說他要到磨坊辦點事。她們在那兒把車剎住,費樂生下了車,滿腔心事的樣子,
向她們道了別。

    同時,蘇儘管在肯尼橋廟會試做蛋糕生意很成功,但成功一時給她的苦惱表情渲染
的光彩卻暗然消失。「基督堂糕」一賣完,她就挎起空籃子和那塊租來罩攤子的白布,
叫孩子拿著剩下的東西,跟她一塊兒離開廟會那條街;順著一個小巷子走了半英里光景,
迎面來了位老太婆,她抱著一個穿短衣的娃兒,還牽著一個沒完全學好走路的小孩子。

    她吻了孩子,說,「他這會兒怎麼樣?」

    「要好多啦!」艾林太太高興地回答。「等不到你以後在樓上坐月子,你丈夫就沒
事啦——你就放心吧。」

    他們往回走,到了幾家有花園、栽果樹的褐瓦頂小房子前面,把一家門搭扣一抬,
沒敲門就進去了,門裡就是大起居室。他們向坐在圈椅上的裘德招呼了一下,他平常臉
上本來清懼,這時更見消瘦,眼神流露孩子般的期待,一望而知他得過重病。

    「怎麼——全賣完啦?」他說,臉上頓然很感興趣的樣子。

    「都賣啦。走廊、山牆、東窗什麼的都賣啦。」她把賣了多少錢告訴他,似乎還有
話要說,又不好就說。等到屋裡只剩下他們倆,她才把怎麼意外遇上阿拉貝拉的經過和
阿拉貝拉喪偶的事逐一跟他說了。

    裘德顯出來心煩。「怎麼——她住在這地方?」

    「沒住在這兒,是在阿爾夫瑞頓。」

    裘德的臉色還是很陰沉。「我想還是告訴你好。」她繼續說,心裡著急地吻了他。

    「是該告訴我……唉!阿拉貝拉不在倫敦那個見不到底的地方混,倒跑到這兒來啦!
從這兒出去,過了鄉下,到阿爾夫瑞頓才十二英里多點。她在那兒干什麼?」

    她把知道的都跟他說了。「她現在拿上禮拜堂當回事,」她補充說:「談來談去也
是上禮拜堂的事。」

    「呃,」裘德說。「反正咱們大致定了再搬個地方,也許這樣頂好。我今天覺著好
多了,再過一兩個禮拜,一大好就可以離開這兒。艾林太太那時候也能回家了——親愛
的老人家待人真忠厚啊——這世界咱們就這麼一個朋友啊!」

    「你打算上哪兒呢?」她說話的聲調明顯帶著焦慮。

    於是裘德一五一十說了自己的想法。他說,他這麼多年下定決心避開舊遊之地之後,
這個想法也許叫她太感意外,無如他老是免不了懷念基督堂,要是她不反對,他很願意
回到那邊。就算有人認得他們,那又何必顧慮?他們就是太敏感,所以這也不放心,那
也不放心。要是他還不好幹活,那就無妨再做蛋糕賣。他不會因為窮,就覺著見不起人;
說不定他很快就恢復到原先那麼壯實,還能在那兒獨立干鑿石活兒。

    「你怎麼老是這麼惦著基督堂?」她心裡怪不舒服地說。「基督堂可一點不惦著你
啊,可憐的親愛的!」

    「我實在惦著它,這我也沒辦法啊。我愛那地方——雖然我明知它對所有我這樣所
謂自學的人極端憎惡,對我們經過刻苦攻讀而在學問上取得的成就嗤之以鼻,而它本應
該首先出來尊重這些人才對;它因為我們發錯了音、拼錯了詞,而嘲弄備至,而它本應
該說,可憐的朋友,我看你需要幫助啊!……雖然這樣,我早年的夢想還是讓我把它當
成宇宙的中心,再怎麼樣也改變不了我這個想法。或許它不久以後會醒悟吧,不久以後
會變得寬宏大量吧。我要為它禱告,但願它走這一步!我實在想回到那兒,在那兒生活
——也許在那兒死掉!兩三個禮拜以後,我想我大概可以回到那兒,那就到六月了。我
願意在一個不尋常的日子回到那兒。」

    他對自己逐漸康復所抱的希望,確實不無根據,因為兩三個禮拜後,他們就到了那
個有多少往事可供回憶的城市,實實在在地踩著它的人行道,實實在在地享受它日益敝
舊的牆壁上反射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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