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第二部--野焚
一 曾老九要把英王府的財寶運回荷葉塘

    八月初一日掌燈時分,曾國藩收到了安慶攻克的捷報。看來「日月合璧、五星聯珠」的
非常祥瑞,的的確確是應在安慶戰場上,應在他曾氏家族身上,這不僅預示著長毛的覆滅,
更預示著曾家將成為當今天下最為幸運的家族。這一點,馬上就會通過皇上的褒獎而昭示天
下。想到這裡,曾國藩興奮不已。他立即在燈下給沅甫、貞干寫了一封信,向兩位老弟恭賀
大喜,並告訴他們明天親來安慶祝賀,兩江總督衙門也隨即遷到安慶。
    第二天早起,東風大作,江面上波濤洶湧,船不能行,曾國藩只得留在東流,草擬報喜
折。以往,曾國藩的報捷奏疏,免不了自矜自誇的言辭。復出以後,他牢記陳廣敷的指點,
按黃老學說處世,盡去矜誇,一味柔退。「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
淡為上。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殺人。夫樂殺人者,不可以得志於天下矣。」「老子這話
說得多麼深刻,可惜先前理解不深!」曾國藩想。儘管他內心深處為安慶的攻克,為曾氏家
族的勃興而矜喜萬分,他的報喜折卻極平極淡,絕口不提「日月合璧、五星聯珠」一事,也
絕口不提曾家三兄弟的謀畫戰功,而把一切成績都堆在胡林翼的頭上:「前後佈置規模,謀
剿援賊,皆胡林翼所定。」一來謙讓,二來也借此報答胡林翼這幾年對他的好處。寫好後,
他還覺得把這事提高了。想起鮑超前幾天打了一個大勝仗,於是乾脆改作為鮑超報捷,把攻
克安慶之事的文字盡量壓縮,降為附片。
    大風刮了三日三夜,到了第五天早上,長江風平浪靜,曾國藩帶著一班文武幕僚乘船東
下。下水船行得快,不到兩個時辰便到了安慶南門碼頭。曾國荃、曾貞干、鮑超、多隆阿,
還有韋俊等,早已在碼頭上等候了。大捷之後重逢,大家都格外高興。
    「雪琴呢?」曾國藩發現歡迎的人群中缺了立了大功的彭玉麟。
    「他到池州府去了,過幾天就來。」國荃答。
    寒暄之後,曾國藩準備從南門進城。國荃說:「不著急,大哥,今下午先在城外安歇,
我和厚二陪大哥看看城外的戰場,明天上午再進城。」
    曾國藩說:「也好,我是要細細看一看,好曉得將士們這半個月來攻城的艱辛。赴湯餅
會,不能懷抱嬰兒而忘了產婦的苦楚。」
    說罷哈哈大笑起來。隨行幕僚都說:「產難之後,好比再生,真正不容易。」
    當天下午,眾人陪曾國藩沿著城牆走了一段路。見缺口毗連,血痕滿目,曾國藩不停地
歎息,感歎勝利來之不易。
    次日吃過早飯後,營房外擺著一長溜轎,除一頂綠呢外,其余都是藍呢轎。沅甫請大哥
進綠呢轎。曾國藩說:「戰事剛結束,到處亂糟糟的,一切都要從簡為好,牽匹馬來代步就
行了,何須費力去找來這麼多的轎!」
    沅甫笑道:「長毛當官的最喜坐轎,安慶城裡少說也有百來頂官轎,只是他們喜歡用黃
綢黃緞遮蓋,找轎不難,換綠呢藍呢卻費了幾天功夫。」說著,大家都依次進了轎。
    安慶城九門,數南門最為高大、寬闊、這一年多來南門一帶仗打得少,破壞不大。曾國
荃選定從南門進城。今天,南門外扎起了一座高大的牌坊。牌坊上裝飾著松枝、綢花,並懸
掛著四個大紅燈籠。擔任南門外指揮的是吉字前營分統李臣典。
    李臣典字祥雲,今年才二十四歲。邵陽人。從小在湘鄉荷葉塘外婆家長大。人生得孔武
有力,打起仗來,沖鋒陷陣,很是勇敢,從曾國藩的身邊來到吉字營後,極受曾國荃的器
重。為把這次入城儀式辦好,李臣典早早地便作了安排。他站在城樓上,遠遠地看見前面一
列約有三四十頂轎組成的隊伍,逶迤向南門這邊走來,立即下令作好準備。曾國藩的綠呢大
轎離城門還有百把丈遠的時候,南門外排列的十座火炮,相繼對天發射。一聲聲悶雷般巨
炮,驚得鳥飛獸走,附近的人紛紛躲進屋裡。入城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威嚴肅殺。火炮聲停
下來的時候,轎隊已來到城門口。李臣典率領百余名吉字前營的營官哨官,穿著整齊的武官
服,筆挺肅立在城門的兩邊。曾國藩忙吩咐停轎。他從轎中走出,雙手撫摸著李臣典的肩
膀,感動地說:「李分統,你們為國家收復名城,厥功甚偉,請受本督一禮。」
    說完就要作揖。慌得李臣典忙扶著曾國藩的手說:「大人請上轎。過兩天,吉字前營全
體官勇設宴為大人洗塵。到時,我們還要向大人討賞哩!」
    曾國藩快樂地說:「諸位大功,我已向皇上申報了,想不久御賞即可到來。本督恭喜諸
位。」說完重新上轎。
    曾國荃將兩江總督衙門安排在榮升街的英王府。自咸豐三年安慶被太平軍占領後,八年
來,歷任安徽巡撫都無力將安慶收回。咸豐六年,檢點陳玉成奉命為安慶主將,將原巡撫衙
門改建為檢點衙門。以後,陳玉成的官位不斷升遷,檢點衙門也就跟著改為成天豫衙門、英
王府。太平天國講究修繕官衙,英王府於是成了安慶城內第一富麗堂皇的建築。安慶將破
時,曾國荃忖度英王府裡一定藏有不少奇珍異寶,遂下了一道命令,任何官衙都可打劫,唯
獨不准進英王府。城破的當天下午,曾國荃便帶著貞干匆匆來到英王府,果然裡面有不少珍
寶。他指揮勇丁把這些東西全部裝進一間屋子,然後貼上封條,派幾個勇丁日夜把守。
    從南門到英王府沿途大街小巷都已清掃乾淨,每隔十步八步便站著一個執刀持槍的湘
勇,氣氛森嚴而威風。曾國藩坐在轎裡不覺感歎起來:過去看不出九弟有過人之處,這兩年
真是大有長進,且不說攻打安慶的軍事才能,光就從南門進城來一路的安排,就已顯示出大
將之才了。想起當年天未亮進武昌,半路遇冷箭,險些喪命的情景,愈發見出九弟不同凡響
的氣概和老練。
    轎隊在英王府前停下。「英王府」三字橫匾早已砸爛,換了兩江總督衙門黑底金字豎
牌。太平天國喜歡繪畫。英王府裡到處塗畫著有關天父天兄的宗教畫和贊美天王、英王及歌
頌太平軍軍事勝利的各種圖畫。現在,它們全部被白石灰遮蓋了,唯獨大門前照壁上的那幅
畫還保留著。那是一株盛開紅花的桃樹,樹幹上爬著一只猴子,猴子手裡拿一根木棍,戳著
桃樹杈上的一個蜂窩,四周是驚得亂飛的小蜜蜂。曾國藩佇立在照壁前,問:「這幅畫為何
沒刷掉?」
    「大哥!」曾貞干走上前說,「這是封侯圖。取蜜蜂和猴子的諧音。九哥說這幅圖還要
得,這是大哥日後封侯的喜兆。」
    「什麼烏七八糟的東西!」曾國藩滿臉不悅,「長毛不學無術,拿猴子來比侯爺,豈不
荒唐絕頂!堂堂總督衙門哪能容此不倫不類的塗鴉。趕快把它刷掉,另寫『清正廉明』四
字。」
    「是!我馬上叫人辦。」
    國荃帶著大哥進了臥室,指著屋裡擺的東西說:「這是過去四眼狗住的地方,大哥看哪
些要得的就留下,哪些不行的,我叫人搬走。」
    曾國藩環視臥室內四周,見臥房佈置得頗為豪華奢侈,不禁皺緊眉頭說:「屋子裡的東
西一件不留,統統給我搬走。把我的那幾口竹箱抬過來,再尋一張舊床,幾條舊桌椅板凳就
行了。」
    曾貞干說:「九哥,大哥既不要,就抬到我的房子裡去吧,讓我樂得享受幾天。」
    「行,滿崽後來福,都送給你了。」曾國荃笑著一揮手,立時過來十幾個親兵,一窩蜂
似地把屋子裡的用具抬了個精光。
    曾國荃在英王府裡擺下豐盛的酒席。這頓飯一直吃到夜裡,曾國藩正要解衣睡覺,國荃
推門進來了:「大哥,有件要緊事跟你商量。」
    「什麼要緊事?」曾國藩奇怪地問。
    「大哥,過幾天,待城內略微安定後,吉字營托厚二照管一下,我回荷葉塘去休養兩個
月。」
    「論你前段的勞累,是應當回去休息一下。」曾國藩望著九弟黑瘦的臉,頗為心疼地
說,「不過,依大哥之見,暫時還不要回去,你要乘攻克安慶的軍威,東下無為、巢縣、含
山、和州,作進軍江寧的準備。」
    「大哥說的不錯,」沅甫壓低聲音說,「我此番回荷葉塘,名為休養,其實是要把英王
府的財物運回去。」
    「四眼狗聚斂了多少財寶?」曾國藩吃驚地問。
    「全部封存在後院一間屋子裡少說也值十幾萬兩銀子。」
    曾國荃說著,面露喜色。
    「你打算全部運回荷葉塘?」曾國藩面有慍色。
    「全部運去。」曾國荃毫不含糊地回答,「用船運,我已想好了。用舊木板釘五十口大
箱子,估計可以裝完,外面再放些舊書。別人問起,就說運書回家。回來時再沿途買幾箱人
參,賞賜這次有功將官。」
    「沅甫,你不能這樣做。」曾國藩滿臉正色地說,「軍中餉銀很緊,除吉字營、貞字營
外,其他各部都已欠餉多月,你如何能將這筆巨款私自運回家去?再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
牆,你就不怕別人指責你私吞賊贓?此事萬萬不可為!」
    「大哥,你也太認真了。」國荃微微一笑,不當一回事,「私吞賊贓?軍興以來,不論
是八旗兵,還是綠營,哪個帶兵的將帥不私吞賊贓?就拿我們湘勇內部來說,又有幾個將領
不將金銀運回湖南老家的?迪庵在世時,運回家的銀子何止十萬二十萬!現在希庵在皖北,
又是一船一船地將賊貨運回湘鄉。他家的田少說也有五千畝,記在別人名下的,就更不知有
多少了。只有我們曾家,大哥管得嚴,我們幾兄弟都不敢多帶一兩銀子回去。可別人是怎樣
看的,大哥想過沒有?沒有一個人相信我們不私吞賊贓,都說黃金堂現在名副其實地堆滿了
黃金。」
    「誰講這些沒根據的話?」曾國藩氣憤地說。
    「講的人多的是,不只是湘鄉縣,全湖南都這樣說。前幾天又有人對我講,說湘鄉縣、
長沙城沒有人參買,就有人說,都讓曾家的人買光了!這次我真的要對不住各位,不但湘
鄉、長沙,連衡州、湘潭的人參我都要買光。」曾國荃越說越起勁,嗓門很大。
    「小聲點,老九。」曾國藩說,「你這次立了這樣大的功勞,我想皇上必定會有厚賞,
估計會放個臬司,也可能是藩司,何必要授反對者以口實呢?」
    「我不這樣看。」當過幾年統帥的老九,已不像過去那樣唯大哥之命是從了。他有他自
己的一套,只不過跟大哥說話,口氣和神態仍還是恭敬的。「皇上升不升我的官,我看既不
在乎我運不運銀子回家,也不在乎別人攻訐不攻訐。在當今這樣的亂世,皇上要的是早日光
復他的江山,只要我的吉字營能打仗,他就不能不升我的官!」
    曾國荃的話雖欠含蓄,但說的是實情。
    「大哥,道光二十三年,你初次放了四川主考,得了二千兩程儀,忙著寄回一千兩,並
附一張長長的清單,親戚朋友、左鄰右舍都寫到了,我和四哥、六哥當時不理解,自己家裡
很緊,得了點錢,何苦要這樣散開。大哥開導我們,說親朋過去支持甚多,有的已年老了,
若不早點給他們點錢,以後怕無法報答了;還深情地回憶起南五舅說要給你當伙夫的話。
    我們看後很受感動,最後完全按大哥說的辦了。大哥,你可能不大清楚,這些年來,因
為你要做清官,家裡沒有多的銀子,致使許多親戚對我們生了怨懟,說是擔了個虛名,一點
實惠也得不到。」
    曾國藩笑了起來,說:「當我曾家的親戚真是委屈了他們。」
    「大哥,我知道你是要做一個無半點瑕疵給人指責的聖賢,但家產不能不置,子孫的飯
碗不能不考慮,至親好友的要求不能不滿足。這種事大哥你就莫管,讓我來做。我不怕別人
講,我也不想做聖賢,我講的是實在。再說,安慶城裡的財產都讓弟兄們分光了,偽英王府
的東西歸我和貞干亦不過分。」
    「沅甫,我平時是怎樣教你的?才打下一個省城,你就這樣急急忙忙置家產,擺闊氣,
倘若以後真的由你打下江寧,你豈不要把偽天王宮裡金銀都運回荷葉塘?」
    見大哥動了氣,老九不再開腔了。這時貞干進來,手裡拿著一疊紙:「大哥,這是保舉
單,各營將士都在催發,你就趕快過過目吧!」
    曾國藩接過來,一張張地翻看。保舉單上的名字,曾國藩大部分不認識,也弄不清各人
的功勞如何,明知其中必有許多不實之處,他也無可奈何,正要提筆簽字,卻突然看見了一
個名字:「厚二,這個金益民是不是金松齡的兒子?」
    貞干點了點頭。曾國藩發怒了:「他還只是個十歲的孩子,就請以把總儘先拔補,賞戴
藍翎,給人知道豈不笑掉大牙!」
    曾貞干不慌不忙地解釋:「大哥,自從金松齡被處死後,他的老母妻兒活得太可憐了。
我知道大哥後來對此事也有些後悔,但人已死,無可挽回,便只有對他的兒子盡點心意了。
    大哥不要忘記了,金益民的爺爺曾經救過母親大人的性命。」
    「到底是個小孩子,又遠在湘鄉,離譜太遠了。」曾國藩說,口氣明顯地緩和了。
    「待到長大成人,只怕仗早就打完了!」曾國荃湊過臉來,插了一句。曾國藩沉吟片
刻,再次提起筆來,寫了兩個字:照繕。兄弟三人正準備就寢,外面驟然響起一陣急促的馬
蹄聲,大家都深感突兀,不約而同披衣向門外走去。剛出房門,康福捧著一個木匣正從大門
口走來:「大人,朝廷來了緊急公文。」
    曾國藩急忙接過木匣進了屋。木匣打開了,露出一份兵部信套,上面赫然寫著:六百裡
日夜傳遞,送東流兩江總督曾大營。「為何這般火急?」他匆匆拆開信套,一行字跳進眼
中,只覺兩眼一黑,手一軟,人癱倒在椅子上,兵部咨文從手中飄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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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東西網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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