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第二部--野焚
二 江南大營潰敗後,左宗棠乘時而起

    就在朝廷處理樊燮、左宗棠一案的這段時期裡,曾國藩將大營移到安徽宿松,作重新規
復皖省的準備。左宗棠應曾國藩之邀,由襄陽來到宿松,一住就是二十天。二人在宿松大營
裡昕夕縱談東南大局,商量補救方略。曾國藩又將近年來輯錄的《經史百家雜鈔》底稿給左
宗棠看,請他提意見。軍務這樣繁忙,曾國藩居然能忙中偷閒,不忘文人本職,編輯了百萬
字的大部頭古文選本,使左宗棠自歎不如。他接過底稿,認認真真地看起來。
    這一天,彭玉麟差人來報,屬外江水師的澄海營與屬內湖水師的定湘營,同在長江上截
獲一條運糧往安慶的洋船,因分貨不均而發生械鬥,請派人前去調停。事態嚴重,曾國藩決
定親到彭澤走一趟。他與左宗棠約定,回來後聽左談對《經史百家雜鈔》的意見。曾國藩剛
走,左宗棠便收到了胡林翼的信。信上說皇上將命他回湘募勇,可早作準備。左宗棠欣喜異
常,只等曾國藩回到宿松後,即告辭回湘。正在這時,一場意外的變故發生了。
    取得三河大捷的陳玉成、李秀成先後被洪秀全封為英王、忠王,以後李世賢也被封為侍
王。咸豐十年正月間,三王為解天京之圍,策劃了一次大的軍事行動。李秀成、李世賢由蘇
南率軍進入浙江,大兵猛壓杭州。浙江巡撫羅遵殿慌忙向江南大營統帥和春求救。和春派總
兵張玉良帶兵兩萬,由江寧趕救杭州。張玉良剛走到半路,李秀成、李世賢帶兵離杭北上,
猛撲江南大營。此時,陳玉成率皖北之兵強行渡江。兩軍會合,數日之內連破江南大營外圍
要地高淳、溧陽、溧水、句容、秣陵關。江南大營被包圍了。和春、張國梁分頭拚死抵抗。
太平軍與清軍連戰九晝夜,江南大營徹底崩潰,天京之圍頓解,李秀成、陳玉成圍魏救趙之
計獲得全勝。太平軍趁勢南下,和春、張國梁節節敗退。張國梁死於丹陽,和春斃命於滸墅
關。七萬江南綠營,除張玉良部二萬人外,至此全部瓦解。
    消息傳出時,曾國藩正在彭澤。他既感意外,又在意中。
    楊載福對敗兵沿途的騷擾非常憤慨,彭玉麟則擔心太平軍的氣焰會更加熾烈。曾國藩心
中卻隱隱生出一絲快意:江南大營的瓦解,或許將預示著湘軍的轉機!他匆匆離彭澤返宿松。
    船過泊勞湖時,接到正駐軍寧國的李元度的信。李向他報告江南犬營的情況,並捎上一
句耐人尋味的話:和春死,桂清逃,東南大局,天意將屬於誰?
    「這個平江才子,想得也太多了。」曾國藩心裡說,隨手點起火,將信燒了。宿松老營
的反應如何呢?曾國藩心中交織著憂慮、沉重、慶幸、熱望等各種複雜情緒,究竟哪種為
主,連他自己也說不准。夜裡,他躺在船上,輾轉反覆,難以入眠。後半夜,癬疾又發作
了,奇癢難耐,害得他整夜不能合眼,抓得皮屑滿床,血跡斑斑。
    天亮時,船靠了羊角塘碼頭,他換了轎子,匆匆向宿松老營奔去。老營扎在縣城外,氣
氛仍如幾天前的平靜。曾國藩一進屋,便看到案桌上堆了一尺多高的文報。他拿起最上面的
一份,隨便瀏覽。
    「滌生,你到底回來了,我天天都在盼望。」人未進門,聲音就雷鳴般地灌了進來,除
開左宗棠,再沒有第二人這樣。
    「出大事了,你知道嗎?」
    「你是說江南大營的事?」曾國藩放下文報。
    「江南大營已不復存在了。」左宗棠邊說邊在對面木凳上坐下。
    「四五萬人馬,十多天的日子便毀了,真不堪設想,可惜呀!」曾國藩面帶戚容,比起
左宗棠宏亮的嗓音來,他的音色干澀多了。
    「有什麼可惜的,這個膿包早點穿了的好!」左宗棠的爽直,使曾國藩吃驚。
    「你說得太刻薄了,江南大營畢竟經營了七八年,擔負著抵抗長毛的大任呀!現在和
帥、張軍門慘死,數萬弟兄身亡異鄉,朝廷辛辛苦苦部署的計劃全部打亂,今後只會使長毛
的氣焰更囂張,我們的道路更艱難。」
    「和春、張國梁死不足惜,數萬弟兄雖可憐,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不過,對消滅長
毛的大局來說,」左宗棠兩眼逼視著曾國藩,略微壓低了聲音,「滌生,莫怪我說得直,它
倒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你說什麼!」曾國藩故作驚訝地問,「這是我之不幸,敵之萬幸,何來天大的好事可
言?」
    「滌生,我不信你真的沒看出來。」左宗棠一笑。他這人要說的話藏不住,痛痛快快地
倒出來後,心裡就舒服了。「江南大營早已千瘡百孔,腐臭沖天。當將官的莫不錦衣玉食,
娼優歌舞,士兵則多抽鴉片,嫖賭成風,士氣溺惰,軍營糜爛、這兩年來,何桂清每月給它
十多萬兩銀子的接濟,想利用它來做個中興名臣;朝廷則受何的欺騙,以為江南大營是抵抗
長毛的干城,反倒將我們湘勇視為可有可無。不要說你和在前線打仗的弟兄們不服,就是我
這個留守大臣都慪了一肚子氣。真正是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呀!現在
江南大營徹底覆沒,將使朝廷從此清醒過來,豈不是天大的好事!」
    「你知道何桂清逃命的情形嗎?」左宗棠說的是實話,曾國藩怎會不知道!對朝廷的決
策,他歷來采取謹慎的態度,從不妄加議論,何況當著這位心直口快的左季高的面!對何桂
清則不同。曾國藩恨何桂清,最先起於郭嵩燾購浙鹽的事;後來,何桂清常向他的靠山——
軍機大臣彭蘊章寫密信,說曾國藩膽小,不會打仗,彭蘊章把這股陰風吹到了皇上的耳邊。
    這些,都是郭嵩燾在南書房當值時聽到的。現在,何桂清終於慘敗了,曾國藩如何不快
意!
    「不知道!」左宗棠搖頭。他對於這些身居高位的官僚有種本能的敵意,極樂於聽他們
的倒楣事,「你說吧。」
    「敗兵逃到常州,何桂清才知江南大營破了。他不思抵抗,立即帶著僚屬跟在和春的後
面南逃。常州士紳知道了,半路攔下他的轎子,哭著跪著請他留下。何桂清這個喪盡天良的
傢伙,居然命令親兵開槍,打死了幾個鄉紳,然後沖出人群,逃到蘇州。徐有壬閉門不納,
只得連夜繞城牆往上海方向逃去。向攀轎挽留的鄉紳開槍,大清二百年來,還沒有這樣的總
督!」義憤私怨混合在一起,使曾國藩出現了少有的激動。
    「偏偏都是這些混蛋得到重用,倘若不是這次長毛打到常州,過不了幾年,這個油滑小
生又要入閣了。」天下這些不平事,左宗棠恨之入骨,提起便有氣。近年來年紀大了,他有
時也能克制自己的肝火。他有意端起茶杯,大口大口地喝起茶來。火氣略為平息後,他告訴
老朋友,皇上已命他回湘募勇,明天就要離開宿松。
    「明天就走?」曾國藩希望左宗棠多住幾天,關於局勢變化後湘勇的用兵計劃,他很想
與這個今亮商討商討,「《經史百家雜鈔》編纂如何,你還沒有提意見呢!」
    「我猜想你欲超過姚鼎?」左宗棠詭譎地笑笑。
    「姚姬傳先生博大精深,我粗解文章,乃姚先生啟之,哪裡敢有超過他的野心。」曾國
藩誠懇地說。
    「當然,要想超過姚鼎,也的確不易。」左宗棠收起笑容,認真地說,「不過,你將姚
先生義理、詞章、考據的治學路徑有意拓寬一條,把經濟加了進去。從這點上說,你有所超
過。
    但大醇小疵,裡面也有些篇章還可再斟酌斟酌,眼下我無心和你多說,待平定長毛後,
再來詳論如何?」
    「好!平定長毛後再談。先說說,你準備招多少人!」
    「多則一萬,少則七八千,名字我已想好了,就叫它楚軍。」
    「楚軍?」曾國藩想起當年王□在趙家祠堂張貼「湘軍營務處」招牌的事,「季高,叫
楚軍不宜,你既然要另樹一幟,還是叫楚勇為好,日後免得遭人訐難。」
    「雖然是勇,但它既出省作戰,還是叫楚軍為好,究竟名正言順些。」左宗棠不是王
□,他不願受曾國藩的制約,做事也沒有曾國藩那麼多的顧慮,有聲有色,烈烈轟轟地干一
番事業,是他幾十年夢寐以求的願望。前幾個月,他因樊燮告狀,在長沙處境不利,有人甚
至偷偷寫一些辱罵的小條子,半夜貼在他的門上以洩積怨,常常惹得他怒火中燒。有一張帖
子寫著「欽命劣幕銜幫辦湖南巡撫大公館」,極盡挖苦之能事。
    現在此案已平,因禍得福,且又正遇江南大營潰敗的非常時機,年已四十九歲、中舉達
二十八年之久的左宗棠怎能失掉這個大好機會!他恨不得招集十萬八萬雄師,盡展胸中奇
才,一年半載便蕩平巨寇,克復江寧。他相信自己有這個本事。
    左宗棠剛告辭出門,親兵送來一個訃帖:羅遵殿家明日舉行家祭,請曾國藩參加。
    「淡村死得可憐!」曾國藩自言自語,滿臉陰雲,轉而對親兵說,「你告訴羅家,明早
我親來府上吊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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