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第三部--黑雨
六 侯門嬌姑爺被裕家派人綁了票

    這是忠廉回揚州幾天後的一個傍晚,同往常一樣,夫子廟迎來了它一天中最熱鬧的時
刻。秦淮歌舞,素以夜晚為盛。
    燈火璀璨,月色朦朧,在燈月之中,這條注滿酒和脂粉的河被一襲五色輕紗所籠罩,歌
女畫舫比白日更顯得艷麗媚人,河水變得愈加溫柔,就連那裊裊絲弦聲也格外動聽。一到黃
昏,人們從四面八方湧過來,位於河邊的夫子廟更是游人駐足觀賞的好地方。
    夫子廟還正在修復之中,趙烈文有一個壓倒前人的宏偉計劃,完全實現這個計劃要一段
時間。舊址上到處搭起了臨時營業的簡易棚子,以賣茶、賣酒、賣小吃食的居多。空坪上常
常有一圈圈的人圍著,那多半是走江湖跑碼頭的人在賣藝賣藥,騙幾個錢糊口。更多的像狗
窩似的棚子裡,住著的是從蘇北、皖北逃荒來的流浪者。此處人多店多,比起別處來,混口
飯吃容易些。這裡正是所謂重新回到朝廷手中的江寧城的縮影:表面上看起來熱熱鬧鬧、百
業復興,其實是污泥濁水混亂駁雜,絕大部分人饑餓貧困,如處水火,極少數人紙醉金迷,
荒淫享樂。歌舞場中隱血淚,繁華窟裡藏污垢,當時各大都市皆如此,從劇變中剛趨穩定的
江寧城,這個特點更為顯著。
    夫子廟西側絲瓜巷裡有一處小小的鳥市,幾個半老頭盤腿坐在地上,每人面前擺幾個竹
編籠子,籠子裡關著四五只鳥兒。這些鳥有的羽毛鮮美,啼聲嘹亮,上上下下地跳個不停;
也有的毛色暗淡,呆頭呆腦的,並不起眼。一個柳條編的籠子裡,一只渾身烏黑髮亮、無一
根雜毛的鳳頭八哥,對著眼前一位佩玉戴金的富家公子,用生硬的人聲呼叫:「少爺,少
爺!」
    少爺伸出一個手指插進籠中,逗著八哥,笑著說:「叫羅二爺,羅二爺!」
    那鳳頭八哥轉了轉黑黃色的小眼珠,張開口試了幾下,忽然叫道:「羅二爺!」
    羅二爺高興得就像關在籠中的雀兒一樣,連蹦帶跳地問:「老頭兒,這只八哥賣多少
錢?」
    老頭子知道這是一個難得遇到的買主,一時還想不出合適的價來,於是隨便伸出兩根手
指,試探著說:「少爺,這個價。」
    「二百文?」羅二爺不知這只八哥究竟值多少錢,隨口問。
    「兩百文?少爺,你也太賤看了我老頭子,這樣的會說人話的鳳頭八哥,到哪裡去
找!」老頭子的大圓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
    「二兩?」羅二爺自覺失言,忙改口。
    老頭子又搖搖頭,樣子頗神秘。
    羅二爺摸了摸發光的瓜皮帽,睜大著眼睛,自言自語:「總不是二十兩吧!」
    「正是二十兩,少爺!」老頭子不急不躁地說,一邊笨手笨腳地往煙鍋裡填著枯煙葉。
    「這麼貴!」羅二爺一只手已伸進了口袋,摸著袋子裡的銀子。
    「少爺,你不知這只八哥的妙處。」老頭子掏出兩片麻石,用力敲打。火星濺到夾在左
手指縫中的紙捻上,敲打五六下後,紙捻燃著了。他將紙捻放在煙鍋上,口裡冒出一股濃煙
來。他抽了兩口後,拿開煙竿,咧開粗糙的大嘴巴笑道,「這只八哥產自琉球島,去年我用
了十二兩銀子從一個洋商那裡買來。每天用切細的精肉餵養,用胭脂井的水給它喝,用紫金
山的泉水給它洗澡,上午帶它到鼓樓聽大戲,下午我親自教它說話。經過大半年調教,它現
在可以見人打招呼,什麼話一聽就學得出,還會背唐詩哩!」
    「真的,背一首給二爺聽聽!」羅二爺興致越發高了。
    「好,少爺您聽著!」老頭兒丟掉黑不溜秋的煙桿,蹲到柳條籠面前,對著八哥親親熱
熱地說:「好乖乖,背一首『春眠不覺曉』給少爺聽!」
    說著,遞進一條細長的小蚯蚓。那八哥一口奪去蚯蚓,頸脖子噎了兩噎,死勁地把它吞
了下去。好一會兒,才轉了轉小眼珠,口張了幾下,啞啞地叫了起來。
    「春眠不覺曉。」經老頭子在一旁念著,羅二爺覺得剛才的啞啞聲,也好像是叫的這五
個字。
    「再背!」老頭子命令八哥。那鳥兒又啞啞了幾聲。「處處聞啼鳥。」老頭子又在一旁
念著。羅二爺細細品味,不錯!是這樣的。那鳥兒又連續叫了十聲,老頭子給它配了音: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怎麼樣,背得不錯吧!不是我吹牛,少爺,你就是走遍金
陵全城,再也找不出第二隻來。」老頭子笑著說,又拿起了那根老煙桿。
    「不錯,不錯,我買了。」羅二爺邊說邊向口袋裡掏錢。一會兒,他漲紅著臉說:「老
頭子,我今天帶的錢不夠,你明天這個時候在這裡等我。」
    「你說話算數?」
    「你說什麼?」羅二爺像受了侮辱似地嚷起來,「我羅二爺有的是銀子,二十兩算得了
什麼!明天不來的,就是烏龜王八蛋!」
    「少爺身上帶了多少銀子?」老頭子站起來,湊過臉輕聲問。
    羅二爺正要答話,不料耳朵給旁邊兩人的對話吸過去了。
    「八叔,今天花中蝶號畫舫裡來了一個仙女,我敢擔保,全金陵城裡的美人沒有一個比
得上她,就連古代的西施、昭君也不一定超得過。」
    「有這樣絕色的女子嗎?那八叔我今晚非得去會會不可,多少銀子一個座位?」
    「價就不低,足足五兩!」
    「真的有西施、昭君那樣美,花五兩銀子值得,只怕你小子誑我。」
    「八叔,侄兒什麼時候誑過你?若你不滿意,那五兩銀子歸我出,明天我在艷春館請花
酒,向你賠罪!」
    「這樣說來,八叔我非去不可了。」
    這正是羅二爺最感興趣的事!他也顧不得答老頭子的話,手一揮:「莫囉嗦了,明天
見!」說罷,便跟在那一叔一侄的後面,向秦淮河走去。
    後面,鳥市上的老頭兒們在笑哈哈地談論:「牛老頭,你也太貪心了,你那只賴頭鳥五
百錢都不值,還要賣二十兩哩!」
    「老弟,你莫眼紅,這就是我的運氣。我看這個花花公子定然家財萬貫,二十兩銀子在
他來說算不了什麼!」
    「牛老頭,我哪裡眼紅,我是為你好!你不應該讓他走,他口袋裡有幾兩,你就收他幾
兩,何必一定要二十兩?」
    「我哪裡非要賣二十兩不可。其實他只要拿出二兩來,我就賣了。那兩個該死的,早不
來晚不來,偏偏他掏銀子時來了。東不說西不說,偏偏要說婊子,硬把這個羅二爺給迷走
了,但願他明天能夠來。若真的賣了二十兩,我請老弟上水天樓醉一場。」
    這羅二爺不是別人,正是兩江總督衙門、一等侯府裡的嬌姑爺恩賞舉人羅兆升。羅兆升
跟著那兩人走到桃葉渡口,只見一條畫舫裝飾得分外明艷,艙裡傳出悅耳的琵琶聲和動聽的
女人歌喉。羅兆升想:絕代美人一定在這條船上。那叔侄倆踏著跳板,逕向船艙走去,羅兆
升緊緊跟上。當羅兆升的腳剛一踏上跳板,走在前面的八叔便高聲喊道:「來啦!」
    艙裡立即走出兩條大漢,應聲道:「來啦!」
    羅兆升一進艙,畫舫便飛也似地向下游劃去。他正在驚疑時,艙口邊那兩條大漢走過
來,一個人向他嘴裡猛塞一條汗巾,另一個拿出一塊黑布,將他的雙眼蒙上。羅兆升眼一
黑,還沒有明白過來,雙手雙腳便被牢牢地捆住了。
    自鳴鐘已指到子正,丈夫還不見回來,三姑娘紀琛坐立不安了。招扶她的老媽子安慰
道:「不要緊的,姑爺說不定今夜酒醉了,在朋友家歇息,明天一早就會回來的。」
    紀琛坐在床上,一直等到天明,又等了一上午,還是不見丈夫的面,止不住眼淚雙流,
告訴了母親。歐陽夫人勸道:「你在坐月子,千萬哭不得,我打發人到他平日常去的朋友家
問問。」
    羅兆升來江寧不久,朋友少,平素也只有幾家湖南同鄉可走走。到了吃晚飯時,各處都
打聽遍了,全不見站爺的影子。這下歐陽夫人也著急了,晚上將此事告訴丈夫。曾國藩聽了
很生氣,說:「都是魏姨太嬌慣壞的,十八九歲作父親的人了,還這樣不懂事,外出冶遊兩
天兩夜不歸家。紀澤、紀鴻幸而不像他這樣,若是這個樣子,我早打斷他們的腿了。明上午
再多派幾個人到城外幾個朋友家去問問,待回來後,我要好好教訓他一頓!」
    又找了整整一天,羅兆升仍杳無音訊。不但紀琛哭得淚人兒似的,歐陽夫人也哭腫了眼
睛,紀純、紀芬都垂淚。總督衙門後院人心不安,都在悄悄議論姑爺。有的說,怕是迷上了
哪個青樓女子,不想回家了;有的說,怕是掉到河裡塘裡淹死了。
    「夫子,你叫人寫幾百張尋人帖子,四處張貼,興許有作用。」萬般無奈後,歐陽夫人
終於向丈夫提出了這個建議。
    曾國藩瞪起眼睛呵斥:「真是婦人之見,哪裡有總督貼告示尋姑爺的,你是怕百姓沒有
談笑的話柄啊!」
    「那怎麼辦呢?你看三妹子哭得那個樣。她是個坐月子的人,身子虛弱,得了病,害她
一世!這兩天,伢兒都沒有奶了。」歐陽夫人心疼女兒外孫,說著說著,竟放聲大哭起來。
    「莫哭了,莫哭了!」曾國藩煩躁起來,「你去勸勸紀琛,快不要哭了,哭有什麼用!
我再多派些人四處去找就行了。」
    第二天,曾國藩加派了幾個戈什哈,到城內城外到處打探消息;同時悄悄地通知江寧縣
和上元縣,凡遇到有被人謀害、跌死、淹死之類的無名屍身時,即速報告總督衙門。
    就這樣哭哭啼啼、折騰不安地度過了四天。第五天一清早,打掃院子的僕人在石磴上拾
到一張無頭帖子。僕人不識字,把它交給了巡捕。巡捕一看,嚇得臉都白了,忙呈遞給總
督。曾國藩接過看時,那帖子上寫著這樣幾句話:「裕老爺為官清廉,無辜被鎖,神人共
憤。羅兆升現已被抓獲。放裕老爺回海州,官復原職,則放羅兆升。三日不答覆,撕票!有
話傳遞,寫在紙上,放到水西門外黑松林口歪脖子松樹杈上。」
    曾國藩氣得臉色鐵青,狠狠地罵道:「無恥!」對巡捕說,「這個無頭帖子不准對任何
人說起,誰撿到的?」
    「掃院子的吳結巴。」
    「你去告訴他,若把此事告訴第二人,我割了他的舌頭!」
    巡捕走後,曾國藩獨自坐在簽押房裡,陷入緊張的思索中。原來,羅兆升是被裕祺家買
通的人綁票綁走了,這使得曾國藩十分惱火。他先是痛恨裕家的卑污可恥,竟然到了如此惡
劣的地步。這哪裡是朝廷的命官家所能幹出的事,分明是綠林響馬的勾當!曾國藩性格中剛
烈倔強的一面被激怒了:你裕祺這樣做,我偏要跟你干一場。不怕你有僧格林沁作後台,你
總是我手下的屬員。當初鮑起豹、陳啟邁那樣不可一世,都參下去了,你一個小小的鹽運判
算得了什麼!接著他又恨羅兆升不爭氣,假若規規矩矩在督署讀書,與士人們談詩論文,何
來被綁架之事?繼則後悔不該叫他們夫婦來江寧,真正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曾國藩平生最恨江湖習氣。他想來想去,決定對這些人不能手軟,只有以硬對硬,才能
鎮服他們。他拿出紙來,憤怒地寫著:
    放了羅兆升,本督對你們考慮寬大處理,若膽敢撕票,你們將被斬盡殺絕,裕祺也逃不
掉法網制裁?協辦大學士兩江總督曾國藩親筆。
    寫完後,把劉松山叫進來,悄悄地吩咐了一番。
    當天下午,劉松山帶著三個武功高強的哨官,都作僕人打扮,一起來到水西門外黑松
林,果然見林子口有一株顯眼的歪脖子老松樹。劉松山將曾國藩的親筆字條插在樹杈中,轉
身回去,走了幾十步,招呼那三個哨官一起貓著腰,從小道上又來到歪脖子樹邊,埋伏在草
叢中,眼睛死死地盯著。只等有人出現,便猛撲過去,將來人抓獲,就此順籐摸瓜,逮住這
伙歹徒。
    劉松山等人在草叢中趴了半個時辰之久,不見一個人走近歪脖子樹,正在失望之際,黑
松林裡飛出一只兇惡的蒼鷹。
    那蒼鷹在歪脖子樹上空盤旋了幾圈,忽然,箭一般地沖下來,一個爪子抓起那張字條,
哇哇叫了兩聲,又飛上天去。劉松山等人看著,連呼「糟糕」,卻毫無辦法,只得眼睜睜地
看著它向林子裡飛去。
    第二天早上,吳結巴又拾著一張無頭帖子,上面寫著:「票未撕,裕老爺須從寬處理,
否則不客氣!」曾國藩看後冷笑一聲,甩在一邊。他進後院告訴夫人和女兒,羅兆升被強人
綁架了,正在設法營救,不要著急,一定可以救得回來的。
    曾國藩一面派人盯住黑松林不放,要他們務必尋出個蛛絲馬跡來,同時心裡也開始犯難
了。對於裕祺這種敗壞吏治、蠹害鹽務的貪官污吏,不嚴懲,何以肅國紀平民憤?且這是整
飭兩江吏治鹽務的第一炮。第一炮若打不響,威信何在?今後的事情如何辦?倘若認認真真
地從嚴懲處,羅兆升的性命就有可能保不了。像羅兆升這樣的輕佻公子,若是換成別人,就
是死一百個一千個,曾國藩也不憐惜。可這個羅兆升,是羅澤南的兒子,自己的女婿,小外
孫的父親!他若有個三長兩短,怎麼對得起為國捐軀的老友?又怎能忍心讓二十一歲的女兒
變成寡婦,剛出世的外孫成為孤兒?
    曾國藩的心在苦苦地承受著煎熬。真個是左也為難,右也不是!趙烈文天天來稟報,說
裕祺打死只認貧污了三萬五千兩銀子。紀琛天天來哭訴,求爹爹救救自己的丈夫。整飭鹽務
的第一步便進行得如此窩囊,使一心想作伊尹、周公事業的曾國藩倍感氣沮。
    就在這個時候,裕祥的第三場戲又密鑼緊鼓地開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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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東西網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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