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第三部--黑雨
五 兩張告示,三四萬兩銀子就進了海州運判的腰包

    這兩個月來,曾國藩集中精力鑽研鹽政,把陶澍當年在江南實行鹽政改革的文書檔案都
查看了一遍。還為此事專門寫了一封長信給左宗棠,請他談談文毅公本人對鹽務新政的評
價,也請左宗棠自己發表意見。左宗棠沒有回信。
    當時朝廷最大的稅收便是鹽課。食鹽按其產地分為淮鹽、長蘆鹽、山東鹽、河東鹽、浙
鹽、閩鹽、粵鹽、川鹽、滇鹽。
    其中以淮鹽銷路最大,包括江蘇、安徽、江西、湖北、湖南、河南(部分)六省。故鹽
課的大宗是淮課,朝廷對淮鹽的收入極為重視。嘉道年間,江南疲憊,虧空嚴重。淮鹽每年
應行綱鹽一百六十余萬引,上繳稅銀五百萬兩,實則行銷不足一百萬引,上繳鹽課二百萬
兩。道光十年,陶澍任兩江總督,在整頓河工、漕務、吏治的同時,又得曠代逸才魏源、包
世臣等人的襄助,以橫掃一切的魄力,扭轉鹽務的弊端。陶澍首先請准將兩淮鹽務改歸兩江
總督兼管,以統一事權,然後從成本、手續、運輸、銷售、人事幾個方面加以改進,又在淮
北改行票法。即在淮北交通不便、大鹽引商不肯前往販運的地方,允許資本較小的商人赴分
司納課,出給官票,憑票買鹽販賣。陶澍鹽政改革很快收到實效,方便了民眾,又為國家增
加了收入。但它打擊了鹽官和鹽商,引起他們的怨恨。
    當時,揚州的牌葉因而新增兩張。一張畫一株桃樹,喻陶澍。
    得到這張牌的,雖全勝亦全負。故人凡拈此牌,無不痛詬。另一張畫一美女,喻陶澍之
女。誰得到這張牌,雖全負亦全勝。
    故人拈此牌輒喜,並加以戲謔。待到陶澍一死,鹽務新政便衰落下來。太平軍占領兩江
之後,陶澍的改革便蕩然無存了。
    陶澍死的那年,曾國藩正散館進京,剛入仕途的年輕翰林從那時起,就對這個同鄉前輩
欽佩不已,引為榜樣。「第一步,先把陶澍當年的鹽政舊制恢復過來!」曾國藩作出了這個
決定。就在同時,曾國藩抽出一批得力的幕僚,包括彭壽頤、黎庶昌、吳汝綸、張裕釗、薛
福成在內,分派到蘇北、淮北、江西、湖廣一帶去調查淮鹽行銷的現況。他沒有忘記那年對
黃廷瓚的許諾,特邀黃廷瓚來江寧佐幕,並由黃負責這次整頓鹽政的具體事務。
    這些天,黃廷瓚召集從各處調查回來的幕僚們開會,匯報情況,商量治理措施,並將詳
情向曾國藩作了稟報。
    兩江鹽務弊病極多,甚至可以說是一片黑暗。歸納起來,主要在五個方面:
    一為欠課嚴重。十年來,淮課每年三成只收到一成,朝廷損失大批收入,兩江總督衙門
也損失一項大的收入。
    二是走私猖獗。走私的手段有夾帶、跑風、整輪、淹補、放生、過籠蒸糕等等,五花八
門,挖空心思。
    三為鹽吏腐敗。上自揚州的鹽運使,中到泰州、海州、通州的運判,下至各檢查關卡的
吏員們,無不貪污中飽,敲搾勒索,聚斂的財富多達二三百萬兩銀子,少的也有數萬兩。兩
淮鹽運使司所在地揚州的樓閣園林,大半為發了財的鹽商所建。其中康山草堂最為豪華,為
一個外號叫張大麻子的人建造。此人原為一寒士,五十歲外始補通州運判,十年間便擁資百
余萬,在瘦西湖旁買下五十畝地建了這個草堂。草堂主樓高三層,可俯瞰長江,有專門花園
賞梅、賞荷、賞桂、賞菊,仿照大內氣派演劇宴客。更為淫靡的是,堂內建有套房三十間,
迴環曲折,外人不辨其路,房內金玉錦繡堆滿其間。每套房間裡住一個美姬,臥床下有通道
相連,張大麻子常常夜間宿一房,早起又在另一個房間裡。揚州有個學子仿照劉禹錫的《陋
室銘》,寫了一篇《陋吏銘》,辛辣地諷刺這些鹽官:「官不在高,有場則名。才不在深,
有鹽則靈。斯雖陋吏,唯利是馨。絲圓堆案白,色減入枰青。談笑有場商,往來皆灶丁。無
須調鶴琴,不離經。無刑錢之聒耳,有酒色之勞形。或借遠公廬,或醉竹西亭。孔子雲:
『何陋之有?』」當黃廷瓚念出這篇《陋吏銘》時,滿座幕僚都笑了,唯獨曾國藩不笑,他
的心在為兩江吏治的腐敗而震栗,榛色眸子裡迅速聚起兩道兇光。
    四為鹽價高昂。鹽商在沿海鹽場買鹽,每斤不過十余文,在漢口鎮上岸時,每斤就要賣
百來文,在淮北、鄂西、湘西等偏僻地帶,淮鹽售價竟高達每斤一百五十文。許多窮苦百姓
買不起鹽,不得不吃淡食,十天半月不沾鹽味是常事。百姓怨聲載道。
    五為鄰私侵奪。正因為偏僻之地淮鹽售價高,鄰鹽便以路近價廉乘虛而入,侵占了淮鹽
的銷地,影響了淮鹽的銷售。如長蘆鹽侵奪淮北,川鹽侵奪鄂西、湘西,粵鹽侵奪湘南。
    面臨著兩江鹽務如此嚴峻的現況,曾國藩苦苦地思索著治理的辦法。白天與幕僚們反覆
商討,夜晚又一個人在書房裡獨自考慮。曾國藩認為,造成鹽務這樣混亂的原因很多,最主
要的原因出在吏治不嚴上。不管是恢復陶澍的改革,還是進一步的整頓鹽務,首先都要整飭
吏治。而整飭吏治既必須打擊那些民憤極大的貪官污吏,又要制定新的鹽務章程。現在官場
中清正有為的人太少,貪劣昏庸者到處皆是。曾國藩想起了上個月處理的一樁小事。
    一天,江寧藩司送來一份稟報。報告說二月十四日上元縣糧船三艘在距江寧江面三十裡
處遇大風傾翻,九萬斤糧食全部沉入江底,請免予追究押運人某某的責任。上元縣令說稟報
屬實,江寧藩司也照此批復:「此事屬實,同意免予追究。」
    曾國藩想,風掀翻糧船,這場風就一定很大,在他的記憶中,二月中旬沒有刮過這樣的
風。查當天日記,果然無風雨記載。
    曾國藩斷定此中有詐,把上元縣和江寧藩司找來訓斥一頓,令他們仔細查訪。後來查
實,九萬斤糧食根本沒有沉江,全部私分了,縣丞分得一萬斤。縣令糊塗,聽信了縣丞的
話,藩司也不調查,就徑直批了。曾國藩記得,道光三十年他曾上疏,指出官場的現狀是京
官退縮、瑣屑,外官敷衍、顢頇,想不到時隔十五年,吏治更壞了,外官除敷衍、顢頇外,
還要加四個字:貪劣、卑污。
    曾國藩將章程的制定委託給黃廷瓚去辦,叮囑他多多吸取陶澍當年行之有效的經驗。至
於懲治貪官一事,他要親自主持。將幕僚們稟報的典型例子作了排比後,他決定先把海州運
判裕祺抓起來。
    裕祺是個蒙古人,捐納出身,在海州分司作了八年的運判。此人完全置國法於不顧,凡
能謀財之路,他一條都不放過,僅僅八年,便在海州鹽務中撈取了六七十萬兩銀子。裕祺有
一絕招,為其他鹽官所不及。每年開春時,他便借引商之口,以滯銷為由,壓低食鹽收購
價,弄得池商惶惶不安,只得大家一起湊集三四萬兩銀子給他,千求萬求,他才再出一張告
示,借池商之口,以憐恤灶丁為由,將鹽價恢復過來。就這樣前後兩張告示,幾萬兩銀子便
入了他的腰包。引商、池商無不對他恨之入骨。他是科爾沁左翼後旗人,與僧格林沁有點瓜
葛關係,便自稱僧王是他的表哥。僧王是當今皇上的表叔,既是他的表哥,那他豈不也是皇
上的表叔?商人們雖不清楚他的底細,見他說得有根有葉,哪個不怕他三分!便都乖乖地聽
任他的盤剝。
    今年他故技重演。池商們早已作好準備,湊了三萬兩銀子給他,他不收,無奈又加一
萬,他仍不收。原來,裕祺看中了一個池商以八千兩銀子從南洋帶回來的一串真琪楠朝珠。
這掛朝珠以碧犀翡翠為配件,膩軟如泥,潤不留手,香聞半里之外。裕祺的僕人將這個消息
透露後,池商們只好又湊集八千兩銀子買下這串朝珠送給他。他這才貼出第二張告示:鹽價
照舊。
    曾國藩想,裕祺貪婪如虎,就是殺頭亦不過分,先懲辦他不會錯;大不了他真的是僧格
林沁的什麼親戚,抬出僧王來作威脅。曾國藩早就與僧格林沁結下了無名積怨,還正好可借
此敲一敲這個自以為不可一世的親王哩!
    曾國藩先派薛福成悄悄地到海州去,將情況查實,要他聯絡幾個池商,以他們的名義寫
一份狀子告上來。海州池商們聽說曾大人要整裕祺,個個踴躍,將裕祺的罪行統統揭了出
來。年少氣盛的薛福成對這個貪官恨不得食肉寢皮,他把平生做文章的本事都拿出來,花了
三天三夜,扎扎實實地寫了一份狀子。曾國藩看了這份狀子後,立即派巡捕拿了令牌前去海
州,將裕祺拘捕歸案。又派彭壽頤暫署海州運判,清查海州分司歷年帳目,把裕祺貪污數目
查清後再抄家。
    當彭壽頤和督署巡捕來到海州,宣佈兩江總督的命令,鎖拿裕祺,查封裕公館時,海州
鹽場無論引商、池商、灶丁以及附近百姓無不拍手稱快。這件事很快傳遍兩江三省,官場為
之一震。
    裕祺事先毫無準備,臨上路時,把弟弟裕祥叫到一邊,暗中吩咐:不惜耗費巨資,也要
設法打贏這場官司,萬不得已的時候,將他平日所記的另一本帳拿出來,進京找僧王府,請
僧王出面,與曾國藩見個高低。
    裕祺押到江寧後,曾國藩親自審訊了一次。裕祺不承認他有受賄貪污的事,至於壓價復
價,原是為了打擊池商的囂張氣焰,逼他們出血,而這筆款子全部用在浚通運河、修繕鹽場
上去了,他並沒有貪污。曾國藩不與他爭辯,將他暫且拘押起來,等彭壽頤清查後的結果再
說。
    與此同時,裕祺的弟弟裕祥也在緊張地活動。裕祥首先打點了一包珍寶,來到揚州找都
轉鹽運使司運使忠廉,求他在曾國藩面前說情。
    忠廉是裕祺的頂頭上司,兩人關係非比一般。忠廉是滿人,平生最好的是吃。來揚州
後,看中了春末夏初揚子江的鮮鰣魚,常以市場上買的不夠鮮美為憾。裕祺於是在江上雇了
幾個打魚的老手,專門划著小船在焦山附近急流中張網,船上架一座小火爐,爐上置一只銀
鍋。網上鰣魚後,就在船上剖殺,然後置於銀鍋內用溫火燉,同時猛劃雙槳,直奔揚州城。
銀鍋到達都轉衙門時,魚也恰好熟了,香氣四溢。裕祺這個馬屁正好拍到點子上,忠廉十分
欣賞,雖知裕祺為官貪墨,民怨甚大,也不理不睬,任其所為。
    當時,忠廉接到裕祥送的禮物,打量著如何為他說情。忠廉心裡清楚,裕祺雖貪婪聚
斂,但還不是第一號的。兩淮鹽場共有二十三場,屬於淮南者,通州分司轄有九場,泰州分
司轄有十一場,海州分司所轄的只有淮北三場。與通州、泰州相比,海州分司轄地最小,能
夠勒索的對象自然也最少。裕祺曾親口對他說過這樣一樁委屈事——
    那年裕祺到通州運判阿克桂處作客。阿克桂擺闊,從裕祺停舟處起到公館這段路全舖上
猩紅哈喇呢,長達五裡,夾道架設燈棚,夜行不秉燭。公館雕梁畫棟,麗如仙闕。一連三
天,天天以山珍海味、歌舞大戲招待。席上,阿克桂問裕祺:「你看我這裡還有哪些不如你
的意?」裕祺想了很久,找不出瑕疵來,最後雞蛋裡挑刺似地說了兩句:「都好,就是花廳
地磚縱橫數尺,類行宮之物,恐招致非議;另書房外池塘魚游水清,若再添滿塘荷芰則更
美。」阿克桂不作聲。兩個時辰後,再邀裕祺在他公館內外走一圈。但見花廳全部換成一尺
見方的水磨青磚,池塘裡滿目荷花盛開。裕祺既驚訝不已,又覺得阿克桂太在他面前逞強
了。他有一種被奚落感。
    現在曾國藩整頓鹽務,先不整阿克桂,卻拿裕祺來祭旗,他為裕祺抱不平;同時,他壓
根兒就反對整理鹽務,因為整來整去,勢必要整到他的頭上。不過他也知道,這個前湘軍統
帥是一個典型的湖南蠻子,要他放棄自己的想法屈從別人,確乎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忠廉
在揚州衙門裡想了幾天後,還是乘船來到了江寧城,他素知曾國藩不受苞苴,故一文錢的禮
物也沒敢帶。
    「大人,裕祺以壓價復價的手腕,從池商手裡敲銀子,當然做法不妥當,但這不是他的
發明,歷任海州運判都是這樣干的呀!」
    忠廉年紀與曾國藩不相上下,高高瘦瘦的,背微微有點彎曲。曾國藩通過幕僚們的調
查,知道忠廉並不廉,不過比起前任來還算有點節制。兩淮鹽運使,論品級雖只是從三品,
論職守卻是天底下頭號肥缺,不是一般人所能撈得到的,凡當過幾年運使的,沒有不發大財
的。忠廉當了三年兩淮鹽運使,聚斂的財富還不算太多,手段也不太刻毒,官聲尚可,曾國
藩對他也還客氣。
    「忠鹽司,鄙人也知歷任海州運判都有些劣跡,但咸豐十年之前,鄙人不任江督,管不
著,進江寧城之前,忙於削平長毛,無暇管,現在我有功夫來辦這事了,難道我能眼看他如
此胡作非為而不過問嗎?」曾國藩靠在太師椅上,兩隻手松松地握著扶手,神態安詳地說。
對忠廉的說情,他是早有準備的。
    「鑒於這個背景,我想請大人對裕祺的處罰予以從寬;且他把這筆銀子用於維修運河,
有利鹽船航行也是實情。我作為他的上峰,這個情況我清楚。」
    「他拿出多少銀子修運河?」曾國藩問,兩眼逼視忠廉。
    忠廉事先沒有與裕祥商量好,一時答不出來,眼珠轉了兩下,說:「總在二十五萬左右
吧!」
    「他自己說有五十萬,你這個上峰隱瞞了他的功勞啊!」曾國藩嘿嘿冷笑兩聲,忠廉的
背脊骨被他笑得發麻。「裕祺口裡總是喊著修運河,也的確修過兩次,但這些錢都是引商們
出的。他的任上前前後後引商們出了五十萬兩銀子修河,其實用於河工的不足三十萬,其它
的都進了他的腰包,而海州段運河至今沒有修好。忠鹽司,你看看這個吧!」
    曾國藩從抽屜裡抽出一大疊信函來遞給忠廉,冷冷地說:「這些都是引商們告的狀子,
你帶到驛館裡去細細看吧!」
    這一大疊信函,猶如一排開花炮彈,把忠廉打得敗下陣來。他喘了一口氣,說:「看在
裕祺這些年辛苦操勞,每年為國家收了近百萬兩鹽課的分上,酌情讓他賠幾萬銀子,給個革
職處分算了,再莫交部嚴議抄家了。」
    「忠鹽司,像裕祺這樣的人,僅僅革職,賠幾萬銀子,處罰太輕了。法不重,則奸滑者
必懷僥倖之心。忠鹽司為官多年,這個道理想必明白,鄙人也無需多說。他究竟貪污了多
少,我正在派人查核,不會冤枉他。忠鹽司鹽務繁忙,也不必在江寧呆得過久,明天就請回
揚州去吧!」
    這道冷冰冰的逐客令,逼得忠廉再不能多說話,只得訕訕退出。當他將此事告訴專在揚
州候信的裕祥時,前海州運判的弟弟對求情一著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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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東西網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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