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潮漲潮落

    一個星期之後,老莫向遲孟桓交了卷。
    遲孟桓穿戴齊整,脅下夾著一只精緻的皮包,坐上他的私家轎,胸有成竹地出了門。
四名轎夫當然都是新雇的,在香港吃這碗飯的華人遍地皆是,更換幾個抬轎子的易如反
掌,在返孟桓看來比買四匹馬還要省事。
    轎子出了雲鹹街南口,拐彎上了荷裡活道,朝西北方向走去。前行一箭之遙,便到
了一個令人談虎色變的地帶:在荷裡活道左側,從亞畢諾道到奧卑利街,這一片不大的
地皮相鄰坐落著中央警署、初級法院和維多利亞監獄,這是掌握著芸芸眾生的生死簿的
地方,在一般市民眼裡不亞於鬼城囗都,從旁邊走過都覺得毛骨悚然,惟恐不留神被巡
邏的警察隨便找個借口拘了去,打入十八層地獄,輕則割辮子、抽「九尾鞭」、號枷示
眾,重則上絞刑架,好生了得!而遲孟桓今天卻是專程到此,來叩地獄之門。那四名轎
夫一邊氣喘吁吁地走著,一邊腿肚子轉筋,心裡在納悶兒:這位少爺到閻王殿來串門,
莫非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其實遲孟桓對拜訪中央警署也心懷忐忑,離那座大樓還很遠,便讓轎子停在路邊,
自己下了轎,整整衣帽,脅下夾著皮包,步行著走過去。在這種地方,縱是「高等華
人」,也不敢擺譜的。
    中央警署的外觀並不驚人,這座建於1857年的「H」形三層樓房,磚牆瓦頂,雖也
是西式風格,而比起總督府、英軍司令官邸,卻簡陋粗糙得多,甚至不如臨海的那些公
司、洋行的大樓顯得氣派,僅具實用價值而已。然而,正是由於它的特殊用途,這座平
平無奇的樓房卻自有一種肅穆森然的氣象。此時,樓前的操場上,幾十名警察正在操練,
步聲橐橐,刀光劍影;大門前站崗的一名印警和一名華警荷槍實彈,虎視眈眈。
    遲孟桓神色莊重地朝大門走去,還沒有走到跟前,便看到那印警對華警使了個眼色,
那華警於是威嚴地喝道:「站住!」
    遲孟桓看看那位「大頭綠衣」華警,心裡說:喔喲,我又不是不知道,在警察裡頭,
英警是老子,印警是兒子,華警是孫子,月薪只有幾塊港幣,比印警少一半,比英警少
三四倍,你當這份官差還不如我家的一個傭人掙的錢多,神氣什麼?不過是洋人的一條
看門狗而已!他看清了這位華警的袖子上沒有標著「Sneak English」的布條,卻故意
跟他用英語說:「報告警官,我有緊要公務!」
    果然,那華警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一臉的茫然。於是,旁邊的印警「紅頭阿三」
才開始出面,用英語問道:「你有什麼事?」
    遲孟桓緊走兩步,來到他跟前,恭恭敬敬地朝他鞠了一躬,說道:「報告警官,我
有重要情報,要面見警察司閣下!」
    「警察司?」頭裡紅巾、面色黝黑、一臉絡腮胡子的印警聽得好似天方夜譚,驚訝
得睜大了眼睛,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遍,「警察司是我們的最高上司,不可以隨便見的!
你是什麼人?」
    遲孟桓等的就是這句話,此時才從西服裡面的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雙手遞了上去。
    那印警右手持槍,左手接過信封,見沒有封口,朝著裡面吹了口氣,便清清楚楚地
看見,信封裡其實只有一張名片,旁邊卻是一疊鈔票。「紅頭阿三」自然心裡明白,便
把槍夾在脅下,騰出右手,伸出兩個指頭,拈出那張名片,舉在眼前仔細審視,見上面
用英、漢兩種文字印著「Chi Tian Ren遲天任」的名字,頭銜列了長長的一大串,其中
最顯眼的則是「Tustice of the Peace太平紳士」。
    「紅頭阿三」臉上的表情和緩得多了。遲孟桓心裡明白,這多半是那疊鈔票所發揮
的威力,印警的地位雖然比華警稍高一些,但年薪也不過一百多塊港幣,月薪僅十幾塊
錢,沒見過大象屙尿,信封裡的那點「貼士」已經超過他一年的工錢,自然會善待這位
「施主」;至於老太爺的那張名片,雖然也是一塊上好的敲門磚,但「太平紳士」這個
頭銜,畢竟是個帶有榮譽性的職務,平時唬唬老百姓是足夠了,而在真刀真槍的警察面
前,人家可以把你待若上賓,也可以不當回事,其「彈性」是很大的,現在把它和鈔票
結合在一起使用,也就保險得多了……
    「你在這裡等一下!」印警收起信封,手裡捏著那張名片,進了旁邊的崗亭。
    遲孟桓隔著玻璃窗看到他在裡面打「德律風」,至於打給誰,說些什麼,則聽不見
了,但可以猜想,那是在和裡面聯繫。
    片刻,從大樓裡走出了一名英警,進了門房,和印警兩個人交談了幾句,大概是那
位印警在替遲孟桓求見吧?估計把信封裡的「好處」也分了一些給他的這位上司。
    門口的那位沒有得到「好處」的華警還筆直地站著,像監視嫌疑犯似地盯著遲孟桓,
印警已經陪著英警走出了崗亭。遲孟桓也弄不清楚這位英警是什麼官階,但見他袖子上
釘著三道黑槓,領邊佩有英國國徽,便知道至少是一位高級警察,身分和這兩位黃臉的、
黑臉的大不相同。
    「你有什麼情報要報告警察司?」那位三道槓英警手裡捏著印警轉交給他的名片,
毫無表情地看著遲孟桓,「把東西交給我好了。」
    遲孟恆心想:交給你?我知道你是誰?萬一石沉大海,我連打聽都沒處打聽去!於
是,靈機一動,就順口撒了個謊:「報告警官,事關機密,這情報沒有寫在紙上,我必
須面見警察司,向他口述!」
    那英警聽了,不置可否,轉身向門旁的崗亭走去。遲孟桓隔著玻璃窗看見他在裡面
打「德律風」,想必是向上級請示。等他打完了,掛了話筒,走出崗亭,也不說話,卻
向印警丟了個眼色,「紅頭阿三」便朝遲孟桓命令道:「把手舉起來!」
    遲孟桓腦袋「嗡」地一聲,心說:糟了,還沒有吃到羊肉,倒先惹得自己一身臊!
不讓我見警察司,不見也就是了,憑什麼把我抓起來?肚子裡雖然心驚肉跳,卻又不敢
反抗,乖乖地舉起雙手,作無條件投降狀。
    「紅頭阿三」便伸過手來,從他的兩肋往下摸,搔得遲孟桓渾身發癢,也不敢出聲。
直到把他全身摸了個遍,然後又把他的皮包也打開看了看,這才說:「你可以進去了。」
    遲孟桓一場虛驚,這才明白根本不是要抓他,而是例行的安全檢查,防止外人把槍
支、炸彈帶進去。「紅頭阿三」檢查完畢,沒有發現可疑之物,那英警便對遲孟桓說:
「你跟我來!」
    門口的這一關順利通過,遲孟桓激動得心髒「咚咚」地跳,趕緊應了聲:「是!」
跟著那位英警走進了陰森森的中央警署大院。院子裡的警察正在邁著大皮靴「卡卡」地
操練,他躲躲閃閃地從旁邊繞過去,那樣子倒有些像一個被押送進來的罪犯。
    大樓的門旁又是兩名持槍的警察站崗。遲孟桓心裡正在嘀咕,帶領他的那位英警小
聲向站崗的打了個招呼,竟然未加阻攔,便放行了。兩人踏著樓梯上樓,左拐右拐,拐
得遲孟桓暈頭轉向,前邊帶路的英警卻在一扇緊閉的門前站住了,回頭對他說:「你在
這裡等一下!」說完,便敲了敲門,高聲喊道:「報告!」
    「進來!」裡面傳出一個低沉的聲音。遲孟桓猜想:說話的這位也許就是警察司閣
下?心情越發緊張,狂跳的心髒好像要蹦出喉嚨口了。
    那英警推開了門,獨自進去了。遲孟桓明白,這是先行向警察司閣下報告一下,然
後再叫他進去,便筆直地站在門外,屏息靜氣地等待召見。不想這一等,竟然不見音信,
十多分鐘過去了,進去的英警還沒有出來,遲孟桓心裡發急,連站都站不穩了,不知道
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說前面的兩關都順利通過,最後這一關倒卡住了嗎?唉,不管謁
見警察司這件事成與不成,總也該給我說一聲嘛!現在這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萬一
被哪位不知就裡的警察當成嫌疑犯拉到別處去,那倒是麻煩了……
    遲孟桓正在樓道裡六神無主,那扇閻王殿的門打開了一條縫,還是剛才帶他來的那
位英警,探出頭來,朝他叫了一聲:「進來!」
    「是!」遲孟恆彷彿等了一年,突然一個激靈,醒了過來,忙不迭地一閃身鑽進了
那扇門。
    這裡就是香港警察最高長官的辦公室。遲孟桓抑制不住地心跳,抬起頭來,首先映
入眼簾的是迎面牆上高懸著的英國國徽,國徽下面是一張寬大的寫字檯,寫字檯前一把
高腳高背座椅,而座椅上卻空空無人。這……
    遲孟桓待要請教帶他前來的那位英警,回頭一看,那人卻又不見蹤影,也不知哪裡
去了。遲孟桓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好似林沖誤入白虎階堂,心裡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
好。這時,旁邊的帷幕輕輕飄動,走出一位身材魁梧的人物,身穿橄欖綠警服,肩佩上
尉肩章;方方正正的臉龐上,額頭寬闊,淡栗色的鬈髮梳得整整齊齊,一雙大眼睛炯炯
有神,小胡子不像常見的那樣分成「八」字,而是剪成一個半月形,覆蓋著上唇。
    此人就是警察司Francis Henry May,漢文名字寫作「梅軒利」,現年三十八歲。
作為英國的少數民族愛爾蘭人,他可以說是官運亨通,從國內大學畢業之後考入了殖民
地部,1881年,年僅二十一歲作為「官學生」被派到香港,在政府部門工作。1891年,
梅軒利三十一歲,便擔任了代理總督柏加少將的私人秘書,並且由此交上了桃花運,娶
少將的愛女夏蓮娜為妻,從而在仕途中直上青雲,先後擔任水師提督參議、庫政司、副
華民政務司等職。從1893年起,他在第十一任總督威廉﹒羅便臣手下出任警察司,作風
強悍果決,有「鐵腕人物」之稱。如今總督換了卜力,梅軒利的警察司位置仍然坐得穩
穩噹噹,在香港還沒有人能夠取代。
    遲孟桓曾經在一些場合非正式見過梅軒利,雖然只是遠遠相望,不敢上前,但這副
面孔還是認得的。現在經過層層關卡,終於得到他的單獨召見,實在是不勝榮幸,連忙
摘下帽子,雙腿併攏,朝著那個高大的身影深深地鞠了一躬,說:「拜見司憲閣下!」
    梅軒利倒背著雙手,邁動著高統皮靴,「卡卡卡」走到座椅前,站住了,右手從背
後抽出來,看了看手中捏著的那張名片,又向遲孟桓掃了一眼,用低沉的聲音問道:
「你就是太平紳士遲天任先生?不對吧?」
    竟然說得一口流利的廣東話,而且是正宗廣府口音。這正是「官學生」的優勢,他
們畢業於英國的高等學府,並受過漢語訓練,諸熟「華情」,由這樣的人充任香港官員
自然是一以當十。梅軒利在和華人對話的時候喜歡講漢語,與其說為了和華人溝通,倒
不如說是以此作為一種威懾力量,等於明白地告訴對方:我是個中國通,在我面前不要
耍什麼花樣!
    遲孟桓心裡「咯噎」一聲,暗想:那張名片把黑臉、白臉的鬼判都蒙過去了,卻蒙
不住這位閻王,此人眼力果然厲害!
    「報告閣下,」遲孟桓說這話的時候感覺到自己的小腿在發顫,「太平紳士遲天任
是我的父親,我是他的兒子遲孟桓……」
    「嗯?」梅軒利寬闊的額頭下那兩道淡栗色的眉毛皺了起來,「這怎麼可以?太平
紳士並不是一個世襲的職務!」
    「是,閣下!」遲孟桓連忙說,「家父年事已高,行動有所不便,我受父親的委託,
代表他前來拜見閣下,所以……所以按照民間禮儀,應該用長輩的名義,以表示對閣下
的由衷尊重,這一點,我想閣下能夠理解……」
    一你很會說話!我本來完全可以以冒名頂替的罪名逮捕你,」梅軒利在自己的座椅
上坐了下去,回頭打量著遲孟桓,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了,微微一笑,「現在,你的善辯
使我改變了主意,你很幸運!」
    「不,這是因為閣下體恤民情,寬容下屬,」遲孟桓的脊背一陣陣發涼,心想:我
不為自己辯護,今日做了屈死鬼,豈不冤枉?看來好話多說些是沒有錯的,人總是喜歡
聽別人奉承,就連這位殺人不眨眼的閻王也不例外,儘管把他當作菩薩來贊美就是了。
心裡這麼想著,一雙眼睛瞄著梅軒利,說,「我一看到閣下的這副相貌,就知道你是一
位寬厚仁慈的長官……」
    「什麼?我的相貌?」梅軒利饒有興致地望著他,「難道你會看相?」
    「會一點,閣下,」遲孟桓打蛇隨棍上,趁機往前湊了湊,煞有介事地盯著梅軒利
的臉,端詳了片刻,說道,「閣下天庭飽滿,地間方圓,當中印堂發亮,官運正旺,將
來……」
    「將來怎麼樣?」梅軒利問。
    「閣下將來……」遲孟桓故意停頓了一下,才接著說,「將來做官要做到總督之位,
而且受封為爵士!」
    「莫名其妙!」梅軒利笑笑,「我的職務升遷掌握在英國女王陛下的手裡,你怎麼
會知道?」
    「這……這都寫在閣下的臉上嘛,無論中外都是一個道理,」遲孟桓壯著膽子說,
「閣下信與不信都沒有關係,將來的事實總歸會證明的!」
    竟然言之鑿鑿,敢於許下彌天大願。其實,遲孟桓對於相術一竅不通,這一套言語
都是老莫事先教給他的,儘管照說不誤。他問老莫這一套說詞有何依據?老莫說,梅軒
利是愛爾蘭人,而愛爾蘭是個出總督的地方,於是扳著指頭歷數:到目前為止,香港總
督一共才十二任,而其中第五任總督赫科萊斯﹒羅便臣、第六任總督麥當奴、第七任總
督堅尼地、第八任總督軒尼詩、第九任總督寶雲、第十任總督德輔都是愛爾蘭人,竟有
六位之多,占了一半;英國殖民地部為什麼要這樣安排?我們不得而知,但這一現象卻
值得注意,焉知將來梅軒利不會走到這一步?暫且替他說下大話,討他個喜歡,反正兌
現不兌現都不是眼前的事!
    遲孟桓的許諾,梅軒利當然並不深信,但有意思的是,幾年前曾有一位來自西班牙
的星相家給梅軒利看過手相,也說他是「未來的總督」,東西方的「相術」竟不謀而合,
也許純屬巧合。不管這一許諾將來能否兌現,現在聽來卻十分順耳,即使這只是對方向
他表達的一個美好祝願,他也是樂於接受的。便用下巴指了指旁邊的一把椅子,說:
「遲先生,請坐!」
    遲孟桓吃了顆定心丸,從肅立一旁接受盤問輕易地成為座上賓,可以進入正題了。
    「我很忙,遲先生,」梅軒利說,側眼看了看遲孟桓拿在手裡的皮包,「令尊委託
你來見我,有什麼事情嗎?」
    「是的,閣下……」遲孟桓連忙打開皮包,把手伸進去,猶豫了一下,取出一只信
封,恭恭敬敬地遞了上去。
    梅軒利接過那只沒有封口的信封,抽出裡面的一張紙,定睛一看,竟是一張匯豐銀
行的支票,填好的數額是港幣一千元整。
    「這……是什麼意思?」梅軒利那張方方正正的臉頓時嚴肅起來。
    「閣下,」遲孟桓誠惶誠恐地望著他,「這是家父送給閣下的一點小意思……」
    「不,遲先生,我更欣賞你剛才開給我的那張空頭支票,」梅軒利神色嚴峻地說,
一雙大而陰沉的眼睛並不看遲孟恆,而轉臉注視著牆上的英國國徽,「如果你希望預言
成真,那麼就不要毀了我的前途!」
    遲孟桓的臉騰地紅了。
    「我想你一定知道發生在去年6月的那樁案子吧?」梅軒利問他。
    「哦,是,閣下!」遲孟桓答道。去年那樁轟動一時的警察索賄案,在香港幾乎無
人不曉,遲孟桓當然不會不知道。事情的起因是住在上環華裡東街的岑某,勾結官府,
在警方的包庇之下公然經營非法的賭業,每月按時向警方派送「孝敬」,自副警察司以
下,包括華洋幫辦、英警、印警、華警,以及管理牌照的登記宮署,從首席文案以至信
差,無不有份,連清潔局、消防局等等凡是有權干涉他營業的部門統統打點周到,於是
有恃無恐,為所欲為,在華裡東、西街、長興街、四方街一帶遍佈他的賭館,派出招徠
生意的「帶街」一直活動到大馬路、水坑口、大笪地、荷裡活道、文武廟,沿途拉攏行
人去賭博。不料因為分贓不均,引起內訌,有一個名叫鄭安的,也是個中人物,向警察
司梅軒利告了密,梅軒利親自率領一彪人馬前去搜查,一舉破獲了這一團伙,查處受賄
警員達一百二十八人之多,其中包括一名副警察司、十三名英國警官、三十八名印警和
七十六名華警,此外還有撫華道署的九名官員也因此被開除公職或勒令退職,其中包括
華民政務司署的總登記官。那樁大案的確令人觸目驚心,但是,此類事情在香港幾乎每
天都有發生,屢禁不止,辦了那樁大案就能夠洗刷「警匪一家」的骯髒形象嗎?遲孟恆
才不信呢!遲氏父子就是行賄的行家,他們的發家史、經商史也是一部行賄史,直到剛
才走進這座中央警署的大門也是靠了這一基本伎倆,你警察司梅軒利充什麼假正經?算
了吧,這不過是在人前裝裝樣子罷了!
    「那樁案子是大英皇家警察部隊的極大恥辱!」梅軒利繼續說,「腐敗之風就像瘟
疫一樣在香港蔓延,貪污受賄已經到了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的地步,這是一副毒劑,如
果不根除它,將腐蝕整個社會,摧毀我們的政權!遲先生,令尊作為一名太平紳士,對
香港的治安也負有重大責任,那麼,就應該協助我做好這件事,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
愛護大英皇家警察的榮譽和純潔,而不要幫我的倒忙!」他把那張支票像一張廢紙似地
丟在桌面上,命令式地說,「把這個收回去!如果你沒有其他事情,現在可以走了!」
    一千元港幣是個不小的數字,相當於梅軒利好幾個月的薪水,不但對他沒有絲毫誘
惑力,反而惹惱了他,怒而逐客,這使遲孟桓目瞪口呆!
    「是,閣下!遲某久聞閣下廉潔奉公,兩袖清風,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令人
欽佩之至!」遲孟桓站起身來,匆匆收起了那張支票,但他並不打算就這樣走了,便說,
「閣下,我還有一件要事向你報告……」
    「什麼事情?」梅軒利毫無表情地問。
    「噢,請閣下過目。」遲孟桓從皮包裹抽出來一張折了幾折的紙,打開來,雙手遞
過去,放在梅軒利面前的桌面上。
    梅軒利的目光落在這張紙上。這是一份由廣東提刑按察使轉發的朝廷佈告,諭令全
國各省府州縣特別是沿海各口岸要塞,嚴密緝拿潛逃在外的「康黨」,簽發的時間為光
緒二十四年八月,即今年公歷9月,「戊戌政變」剛剛發生之後。這份佈告顯然是曾經
公開張貼過的,又從牆上揭下來,紙張已經發黃,帶有雨漬和漿糊痕跡,而且局部破損。
梅軒利精通漢文,無須遲孟桓翻譯,一目了然。開頭部分的套語過後,便是一串逃犯的
名單,梅軒利剛剛看了為首的「康犯有為」、「梁犯啟超」,就已經失去了興趣,轉過
臉來說:「遲先生,這是一份過時了的情報,沒有什麼價值。康有為早在一個多月以前
就離開香港到日本去了,梁啟超根本沒有來過香港……」
    「閣下,」遲孟桓湊上前去,伸出一個指頭,指著佈告上靠後面的一行字說,「請
你注意這個人!」
    「嗯?」梅軒利重新把目光投射到這張紙上,在遲孟桓手指所指之處,寫的是:

    易犯君恕,順天府人,現年二十八歲,與康犯有為、梁犯啟超、譚犯嗣同等陰謀發
動兵變未遂,在逃,著緝拿歸案。易犯謀反咋舌,罪大惡極,凡軍民人等,如能拿獲該
犯,賞花紅銀兩一千元。銀封庫存,犯到即給,慎勿懷疑觀望,各宜凜遵勿違。

    梅軒利看到這裡,抬起頭來,問:「你……知道這個人在哪裡?」
    「報告閣下,」遲孟桓說,「在香港。」
    「噢?」梅軒利有些吃驚,「這樣一個被中國政府通緝的政治犯潛逃到香港,我竟
然不知道!」
    「這並不奇怪,」遲孟桓說,「易君恕不像康有為那樣有名氣,而且也沒有帶家眷
和隨從,只身潛逃香港,所以不致引起官方的注意。不過,對中國政府來說,他卻是一
個重要的逃犯,因為在今年的夏秋之交,那場密謀以軍隊包圍頤和園、刺殺慈禧皇太后
的未遂政變,他是直接參預者之一,譚嗣同被捕、殺頭,而他卻逃脫了。現在的中國是
皇太后執政,能夠放過這個人嗎?所以,即使他逃到天涯海角,也要緝拿歸案!」
    「啊,很好,謝謝你向我報告了這個消息,」梅軒利說,「對於中國朝廷殘暴的專
制統治,我一向沒有好感,這個可憐的人被他們追捕得走投無路,我們也許可以為他提
供一些人道主義的幫助……」
    「什麼?」遲孟桓大吃一驚,沒有想到梅軒利對他的舉報竟然作出這樣的反應,
「閣下要幫助他?」
    「是的,」梅軒利說,「就像對康有為那樣,他來到香港的時候,我曾經親自到碼
頭迎接,並且為他安排了住處。康有為是一位傑出的政治領袖,他反對專制,提倡民主,
這在中國是很了不起的,英國政府對他的行動很為關注……」
    「在我看來,這不過是相互利用而已,」遲孟桓脫口而出,「英國要利用康有為作
為向中國施加壓力的政治籌碼,康有為要利用英國提高自己的身價,擴大政治影響!」
    這番話說出了口,遲孟桓被自己的唐突嚇了一跳,誰知道對方愛不愛聽?
    「嗯?」梅軒利卻並沒有責怪他,反而對他刮目相看,「遲先生倒是很有政治頭
腦!」
    「不敢當,」遲孟桓受到鼓勵,故作謙虛地笑笑,卻更加放膽說,「我只是一個商
人,在商言商罷了。而各國之間的政治較量,也無不以經濟利益為重要目的,其實也就
是相互在做生意。康有為過去曾經多次來港,搜求圖書,研究西學,對英國的社會制度
十分向往,他在國內發動的維新運動其實就是以英國的政治制度為藍本。試想,如果他
成功了,中國必然會向英國靠攏,英國的在華利益也必然會擴大。但是很不幸,他失敗
了!一位失敗的政治家就像破產的商人一樣,沒有了資本便立即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所
以,港府和閣下本人對康有為的接待,以遲某愚見,僅僅是出於禮儀的考慮,他的利用
價值已經不大了。如若不然,那又為什麼不把這張牌捏在自己手裡,而放他遠走日本
呢?」
    「哈,哈哈……」梅軒利啞然失笑,好似魔術師不期然遇到了一位同行,「遲先生
何必把話說破?也許將來康有為對我們還會有用處的!」
    「是,是,閣下看得很遠!」遲孟桓連忙附和。
    「嗯,你請坐。」梅軒利看他還站在那裡,便指了指椅子說。
    「謝謝,」遲孟桓在剛才的那把椅子上又坐了下來,他已經感到對方不再把他當作
外人了,心裡踏實多了,便接著說,「不過,我還是要提醒閣下,易君恕這個人畢竟不
同於康有為,他不具備康有為那樣的政治影響,也沒有在海外和中國政府抗衡的能力,
只不過是一個喪魂落魄的亡命徒而已。我以為,這個危險分子潛藏在香港,對我們沒有
任何好處。首先,他的存在對香港的治安是一個不安定因素,會為這裡的華人提供一個
壞榜樣:既然個人可以反對政府,老百姓可以謀殺國家元首,那麼,還有什麼壞事不可
以做?我想,閣下一定對香港刁民的低劣素質深有體會,決不會允許什麼人在這裡從事
政治活動,引導他們造反作亂!
    梅軒利注意地聽著,點了點頭。
    「不僅如此,」遲孟桓繼續說,「如果我們允許被中國通緝的逃犯滯留香港,還將
給英國和中國的關係帶來麻煩,有百害而無一利!康有為在香港的時候,廣東方面就極
為緊張,他們曾經采取種種方法,試圖捕獲、刺殺康有為,以消除隱患,這也是康有為
不敢在香港久留而遠走日本的一個原因。那麼,易君恕潛逃香港,也遲早會引起中國政
府的注意,如果等到他們為此公開向港府提出交涉,豈不是太被動了嗎?」
    「嗯,」梅軒利沉思著說,「你的意思是……」
    「閣下,依我之見,還是早一些采取主動為好,」遲孟桓眼看這位閻王已經被他說
動,趕緊獻出自己成竹在胸的計策,「閣下可以依照《維持治安法例》,以『危害本殖
民地治安和正常秩序』的罪名把他拘捕,然後移交中國當局,不但為香港避免了許多麻
煩,而且對於改善英國和中國的關係也是大有好處的!」
    「當然,這並不難做到,而且過去也有過先例可循,早在1865年,香港政府就曾經
把逃亡到此的太平天國人士引渡給中國政府,」梅軒利說到這裡,突然想起了什麼,又
有些猶豫,「不過,港府在1889年發佈的第二十六號法例中又作了新的規定,今後中國
政治犯不在引渡之列。這就有些麻煩,如果我們對這個易君恕采取引渡的辦法,將和政
府的法例有所沖突。不,遲先生,香港是一個法制社會,我們不能自相矛盾,損害了香
港的形象!」
    遲孟桓心裡「咯噎」一聲,本來順理成章的事,不料梅軒利卻中途又退回去了!哼,
遲孟桓在心裡說,什麼「法制社會」,什麼「香港形象」,還不都是騙人的把戲?你們
英國佬在香港從來就是無法無天,連警察都執法犯法,你自己剛才還說「這是大英皇家
警察部隊的極大恥辱」哩,現在倒跟我咬文嚼字,援引起什麼法例來了,真是可笑!……
這些話他當然不敢在梅軒利面前漏出半句,只能在心裡緊張地打主意,搜腸刮肚地為懲
治那個不共戴天的仇人易君恕尋找法律依據……呃,遲孟桓突然想起了一條現成的法例
和一個活生生的案例,如果不是在警察司的辦公室裡,他會興奮得跳起來!
    「請問閣下,」他這次聰明地避免了在警察司面前班門弄斧,而采用了虛心請教的
方式,「我記得在1896年也就是前年4月,前任總督威廉﹒羅便臣爵士驅逐孫逸仙出境,
所依據的是哪一條法例?」
    「哦,是的……」梅軒利也想起了那件事,「孫逸仙陰謀推翻中國政府,與英國對
華政策抵觸,而巳危害香港的和平與治安,羅便臣爵士依據1882年第八號法例的規定,
香港總督有權禁止任何非英國籍居民居住香港,並且在被驅逐出境後五年內不准前來香
港……」
    「閣下英明!」遲孟桓臉上綻開了笑容,「易君恕和孫逸仙同樣都是利用香港從事
反清活動,也完全可以照此辦理!」他在心裡盤算著,這個辦法雖然不如引渡來得痛快,
但是只要能夠把易君恕趕出香港,也就出了他胸中一口惡氣!試想,那個走投無路的家
伙一旦離港,時時都處於被朝廷追捕的危險之中,他的腦袋還保得了五年嗎?
    遲孟桓心裡正在一廂情願地暢想,梅軒利卻說:「這個辦法倒是可行的,不過,宣
布驅逐出境的權力在總督,這件事我要向總督報告之後,才能決定。而且,對於易君恕
這個人在香港的情況,還要進行必要的偵察、核實……」說著,他伸手按了一下辦公桌
上的電鈴。
    辦公室套間的門立即打開了,剛才帶領遲孟桓進來的那位英警走了出來,立正站在
梅軒利身旁,聽候指示。
    「你給華民政務司打個『德律風』,查一查這個人的登記情況。」梅軒利指著桌上
的那張佈告上易君恕的名字,吩咐說。
    「是!」那位英警「卡卡」向前邁了兩步,拿起佈告,一邊默讀著上面的文字,一
邊走向「德律風」。
    「哦,不必了,」遲孟桓忙說,「易君恕來到香港之後,根本沒有在華民政務司登
記。」
    那位英警站住了,奇怪地望著他。
    「為什麼?」梅軒利問,「港府早在1844年頒布的第十八號法例就明確規定,初到
香港的華人必須在一日之內赴華民政務司署登記,華人家中來客也必須隨時報告華民政
務司署,這個人為什麼可以不登記?」
    「因為他沒有住在華人區,而是……」遲孟桓說,難以抑制心中的憤憤不平,「而
是住在一位英國公民的家裡……」
    「誰?」
    「聖約翰大教堂的牧師林若翰。」
    「啊?!」梅軒利聽到這個如雷貫耳的名字,不禁吃了一驚,「林牧師為什麼要找
這樣的麻煩?」
    「閣下,」遲孟桓目光炯炯地說,「據我所知,林牧師在今年夏天曾經在北京待了
好幾個月,和康有為等人過從甚密,積極支持他們的『維新變法』,易君恕就是在那個
時候和他交上了朋友,變法失敗之後,他掩護這個逃犯到了香港,現在就住在他的半山
別墅『翰園』裡!」
    「噢,是這樣?」梅軒利沉吟道,「問題就複雜了,林牧師是一位知名人士,對和
他相關的人采取行動,需要特別慎重
    「閣下!」遲孟桓急了,惟恐此事耽擱下來,不了了之,「如果投鼠忌器,將留下
後患啊!」
    梅軒利緊鎖眉毛,默默不語。良久,才說:「遲先生,我責任所在,知道自己該怎
麼做。現在要求你的是,今天和我談話的內容,要絕對保密,不許向任何人透露!」
    「是,閣下,」遲孟桓「唰」地一個立正,「我明白!」
    五分鐘之後,遲孟桓昂首挺胸地走出了中央警署的大門,和進門時的猥猥瑣瑣判若
兩人。今天到此造訪,意義非比尋常,復仇的種子已經播下去,只待收穫了。更為重要
的是,遲某人既然和警察司閣下掛上了鉤,以後還怕何事不成?
    自從林若翰在「德律風」中和遲孟桓作了那一番不愉快的通話,兩個多星期過去了,
遲孟桓一直沒有再打「德律風」來糾纏,老牧師漸漸放下心來。他猜想,既然那塊地皮
已經遭到嚴辭拒絕,遲孟桓便知難而退,不再覬覦他的愛女倚闌,對入教也就失去了興
趣,這更證明了他本來就沒有堅定、純潔的信仰,不配做一名基督徒。而翰園主人做夢
也不會想到,那個擾亂聖餐儀式、被他逐出教堂的魔鬼,正在實施更大的陰謀,「林若
翰」和「易君恕」這兩個名字已經被列入了警察司的「另冊」。
    翰園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兩個星期之前那個月夜所發生的巨大波瀾,林若翰毫無
察覺,他只是注意到,近來倚闌的性情似乎有些變化,在父親面前沉默寡言,不再像孩
子似地任性,對待僕人也不像過去那樣頤指氣使,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盡量自己動手去
做,不再為一件小事而樓上樓下地呼喚阿惠,對老管家阿寬則給予了更多的尊重和體貼。
尤其是她對學習漢語刻苦用功,已經小有成績,臨帖不過兩月,字寫得已經看得過去,
背得出幾十首詩詞,而且講得一口流利的「官話」,不再像過去那樣由於漢語詞彙掌握
得不足而常常夾雜英文了,這當然讓她的「漢學家」老爸爸感到十分欣慰。使女兒發生
這些變化、取得這些成績的原因是什麼?在林若翰看來,順理成章的解釋是得力於易先
生的言傳身教、潛移默化,一位人品和學問俱佳的學者對弟子的影響實在不可低估。明
年,倚闌就要跨入十八歲,翰園的第二代主人已經漸漸長大了,林氏家族還是有希望
的……
    然而林若翰仍然有一件事放心不下,那就是他讓阿惠送給總督的信和書,至今沒有
得到任何回音。他當時以為下一個主日崇拜時便可以再見到總督,卻不料兩個星期日過
去了,總督都沒有到聖約翰大教堂露面。他並沒有責怪總督的意思,總督大忙了,要統
治二十五萬人口的香港和九龍,還要準備接管十萬人口的新租借地,一定是日理萬機,
也許連星期日都抽不出時間到教堂來;但只要他心中有上帝,心中有基督,就是一位虔
誠的教徒,這是完全可以原諒的。倒是林若翰一直擔心自己不能得到總督的原諒!總督
履新的宣誓儀式他缺席,總督第一次到聖約翰大教堂參加主日崇拜時又讓遲孟桓攪得一
團糟,總督走的時候他竟然連個招呼都沒有打成,接連兩次的失禮,僅憑那封信和那三
本書能夠彌補嗎?因為沒有機會和總督見面,這些也就無從得知,攪擾得他心神不定,
卻又無人可以訴說!
    在令人寂寞的寧靜之中,翰園又迎來了新的一天。
    近來常常失眠的林若翰早早地就起床了,洗漱之後,他跪在地上,閉上雙眼,輕輕
地念誦著:「上帝啊!溫柔人的決斷,有主引導;虔誠人在黑暗中必蒙光照。求主施恩,
在我們懷疑和游移不定的時候,使我們總是自問:主要我們做的是什麼?求主賜智慧和
聖靈,拯救我們脫離虛偽的選擇,我們就能因主的光,得以見光;行主的道路,不致跌
倒。這都是靠著我主耶穌基督。阿門!」
    這是他經常念誦的一段請求引導的禱文,每當遇到不能決斷的疑難,惟一可以求救
的就是上帝和耶穌,聖父、聖子、聖靈三位一體的信仰,那是他智慧和力量的源泉。現
在,他跪在主的面前,虔誠地呼喚著主,把禱文念了一遍又一遍,他相信此刻在天國之
窗一定有一雙眼睛在看著他:我的孩子,是什麼使你惶惑不安?你向我要求什麼?是啊,
林若翰們心自問:我向主要求什麼呢?主以他的光輝照亮了我的雙眼,為我指明了信仰
之路,在長達五十九年的人生道路上一次次為我消災餌禍,化險為夷,主還賜給了我一
個美麗而可愛的女兒,難道這些恩惠還不夠多嗎?我還奢求什麼?我為什麼惶惑不安?
僅僅是擔心被總督誤解嗎?我沒有行兇作惡、違法亂紀,沒有偷盜姦淫、加害他人,我
懷著一顆謙卑之心,對總督由衷地尊重,這一切都有上帝作證,總督和我一樣都是上帝
的兒女,我又何必這樣戰戰兢兢呢?不,不,在我的靈魂深處有一粒塵埃,縱然任何人
都不可能看到,卻瞞不過上帝的眼睛:我敬畏總督是因為我仰慕他的權勢和地位,我害
怕得罪總督是因為渴望得到他的賞識,北京之行的碰壁並沒有使我泯滅急功近利之心,
回到香港又重新燃起攀登「仕途」之念,我可憐巴巴地仰望著高高在上的總督,企盼能
分我一杯羹,饞涎欲滴卻又不可得,為此我惶惶不可終日。這些卑微的世俗觀念,與基
督博大雄闊的胸懷相比,與《聖經》純淨澄澈的意境相比,豈止天壤之別?啊,一粒塵
埃蒙住了眼睛,我被人間的功名利祿所吸引、所污染了!林若翰突然打了一個冷戰,睜
開了雙眼,早晨的陽光從百葉窗的縫隙中投射進來,那麼清亮,那麼純淨,使他感到自
己的猥瑣和渺小,臉不覺微微地有些發燙。他打開百葉窗,讓明亮的陽光照進來,讓清
涼的晨風吹進來,蕩滌自己污濁的心胸,眼前豁然開朗,心裡暢快得多了。
    他整一整衣履,走出房門,邁下樓梯,腳步也覺得輕松了許多。
    他走進餐廳,倚闌和易君恕已經在等著他共進早餐。
    「早安,dad!」
    「早安,我的孩子!」
    「早安,翰翁!」
    「早安,易先生!」
    像往常一樣,他們互相打著招呼,在餐桌前坐下來。阿惠端上了早餐,林若翰微閉
雙目,默默地念誦著:「感謝我主,賜我飲食!」
    早餐和平時一樣,麥片粥加糖和牛奶,煎雞蛋、黃油和烤麵包片,這簡單的飲食,
今天卻覺得特別清新可口。當一個人杜絕了非份的私欲,在上帝面前回歸到純潔的嬰兒,
才會真真切切地感到滿足和幸福。
    客廳裡的「德律風」突然響起了鈴聲,「丁零零」一直傳進餐廳。奇怪,什麼人這
麼不懂禮貌,一大早就打「德律風」來驚擾人家的早餐?
    「噢,我去接!」阿惠急忙朝客廳跑去。
    「阿惠,等一等!」林若翰叫住了她,尋思道,「會不會是遲孟桓……」
    話說了一半,他又遲疑地停住了。遲孟桓,那個卑鄙無恥的小人,一提起他的名字
就像在麥片粥裡吃出了一只死蒼蠅,平靜的心境頓時被破壞殆盡!如果是遲孟桓打來了
「德律風」,該怎麼回答他呢?儘管林若翰時時牢記著基督的教誨:不要「以眼還眼,
以牙還牙」,「不要與惡人作對」,但他此時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他怎麼可能心平氣
和地去接遲孟桓打來的「德律風」,面帶笑容地對他說:「早安,遲先生!很高興和你
通話,你有什麼事情需要我效勞嗎?」不,決不!
    客廳裡的鈴聲還在急促地振響著,阿惠焦急地望著林若翰,等待他作出明確的指示。
餐桌旁的易君恕和倚闌也停下了刀叉,完全沒有了胃口。
    「Dad,」倚闌的臉色頓時變得煞白,嘴唇在顫抖,十多天前的那場噩夢般的路遇
又清晰地閃現在她的面前,「不……不要接,和那個惡棍沒有什麼話可講!」
    而鈴聲卻像是故意和他們作對,仍然振響不斷!
    「阿惠,你去接吧,」林若翰終於下定決心,說,「如果是他,你就說我不在,小
姐也不在!」
    老牧師曾經無數次地在講道中勸誡人們要誠實,不要說謊,今天卻親口命令他的僕
人去傳達一個十足的謊言,即使因此而受到上帝的懲罰,也在所不惜了!
    「是,牧師!」阿惠答應著,匆匆朝客廳跑去。她比牧師更恨那個遲孟桓,那個砸
碎她一家飯碗的魔鬼,雖然以她卑微的身分無法去抗爭,但是能夠借用主人的威嚴,在
「德律風」中冷落冷落那個傢伙,也覺得解恨!
    餐廳裡,林若翰和倚闌、易君恕都放下了刀叉,焦躁不安的目光盯著客廳。
    「德律風」的鈴聲也許已經是最後一響,如果仍然沒有人接,對方就可能掛上了。
就在這剎那之間,阿惠把話筒搶到了手,她慶幸沒有失去這個冷落遲孟桓的機會……
    「哈囉!這裡是林牧師家,請問你是哪一位?」她氣喘吁吁地問,儘管心裡恨得咬
牙,也還是強制著自己,以起碼的禮貌話語開頭,耐心地等到對方自報出家門,她就可
以借主人的話來打發那個魔鬼了。
    話筒裡對方說話了。阿惠突然大驚失色,張口結舌:「啊……請等一等,等一等!」
說完,放下話筒,慌慌張張地朝餐廳跑回來!
    「阿惠,怎麼回事?」林若翰惱火地問,「我不是告訴了你嗎?我不願意跟這個人
通話,你就對他說……」
    「不,不是遲孟桓,」阿惠慌慌張張地說,「是駱克先生!」
    「啊?!」林若翰倏地站了起來,「上帝啊,幸虧你沒有一張口就對他發火!」
    老牧師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德律風」弄得懵頭轉向,萬萬想不到剛才長久地振鈴催
促他通話的會是高居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港府輔政司駱克先生!他急忙離開餐
桌向客廳跑去,慌亂之中忘記了挪開身後的座椅,差點被絆了個跟頭!一邊跑著,一邊
在想,駱克先生在這個時候打「德律風」過來,會有什麼事呢?
    林若翰心慌意亂地跑到了「德律風」跟前,拿起那像鐘擺似地晃悠著的話筒,說話
的嗓音都變了聲:「駱克先生,實在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不必客氣,林牧師,」話筒中傳來駱克彬彬有禮的聲音,「因為有一件急事,所
以不得不打擾你……」
    「什麼事,駱克先生?我願意為你效勞!」
    「不,不是你為我效勞,而是我為你效勞。我榮幸地通知你,卜力總督準備抽出二
十分鐘的時間和你見見面……」
    「啊,總督閣下?」林若翰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對方說得真真切切,而且
是出自最接近總督的輔政司之口,無可置疑!上帝啊,折磨了他將近三個星期的苦苦等
待終於有了結果,而且是出乎意料的結果!「謝謝你,駱克先生!請問,總督召見定在
什麼時候?」
    「就在今天,上午十點整,在總督辦公室。」話筒裡,駱克一字一頓地交代說,
「總督很忙,抽出這個時間很不容易,希望你及早動身,千萬不要遲到。老朋友,你明
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明白,」林若翰連聲說,「謝謝駱克先生的關照!」
    駱克說了聲:「See you later!」就把「德律風」掛斷了。林若翰手舉話筒,激
動的心情仍然不能平靜,這好消息來得太突然了,突然得讓他毫無思想準備!
    「阿惠!」他掛上話筒,興奮地喊道,「你趕快給我熨禮服、擦皮鞋,讓阿寬吩咐
備轎,我要去總督府!」
    「是,牧師!」阿惠答應著,跑去了。
    「總督府?」倚闌感到很意外,詫異地問,「Dad,駱克先生請你去總督府,會有
什麼事情呢?」
    「總督召見我,當然不會是壞事情!」林若翰說著,掛上了舉在手中的話筒,匆匆
地上樓更衣去了。
    易君恕默默地注視著他的背影,心裡尋思著:卜力在剛剛上任的百忙之中,怎麼還
有余暇召見一位傳經布道的牧師?
    滿面春風的老牧師健步踏上樓梯,想起自己在早晨的那番懺悔,他不禁啞然失笑:
咳,那樣嚴酷地解剖自己,未免太迂腐了!基督的使徒聖保羅在《以弗所書》中說過:
「你們作僕人的,要懼怕戰兢,用誠實的心聽從你們肉身的主人,好像聽從基督一股。」
而在香港,總督就是人間至高無上的長官,每一個公民不都是他的僕人嗎?難道不應該
「好像聽從基督一般」地去敬畏、去服從、去伺候總督嗎?這沒有絲毫的可恥,而是自
己的本分,無上的光榮!試問,在香港的二十五萬人當中,有幾個人能夠得到覲見總督
的殊榮啊?

    半個小時之後,林若翰已經裝束停當,精神煥發地走下樓來。他掏出身上的懷表看
了看,剛剛九點整,離總督約見的時間還有一個小時,翰園離總督府近在咫尺,現在出
發似乎太早了些。他想起駱克先生的特別叮囑:「千萬不要遲到。」其實林若翰無須別
人提醒,他是一個十分守時的人,何況今天是去覲見總督,怎麼會遲到呢?他寧可提前
到達,哪怕在總督府的大門外多等一會兒也沒有關係,而決不能讓總督等他!
    阿寬已經吩咐轎夫作好了出發的準備,轎子等在大門外。林若翰上了轎,說:
「走!」
    轎子抬了起來,顫顫悠悠地出了門,沿著叢林間的山徑緩緩地下坡,發出「咯吱咯
吱」的響聲,這響聲現在聽來是如此悅耳,和二十多天前冒著風雨從碼頭掃興而歸時的
感受完全不。同了。
    山道上,迎面走過來一頂轎子,旁邊還跟著一個挑擔的少年,隔著幾十步的距離,
看不清楚轎上坐的是什麼人。
    轎夫看見對面有轎子過來,說:「牧師,這條路窄,前面的轎子……」
    「我們讓一讓好了,基督教導我們,要『恭敬人,要彼此推讓』。」林若翰不假思
索地說,話語中充滿了謙遜慈祥,作為一名牧師,以聖徒的品格完美自己,是一種幸福,
何況他今天有要事出門,正是一副好心情。
    轎夫便把轎子偏向右邊,讓開了山徑的中間,等前面的轎子上來。
    林若翰心裡只惦記著總督府的那件大事,對那頂上山的轎子只稍稍瞥了一眼,見上
面坐著一位身穿長袍馬褂的年輕人,彷彿是本地士紳,並不認得,也就不再留意了。
    抬轎上山來的轎夫,見他們相讓,也向左邊迴避,兩邊的轎夫雖素不相識,也互道
一聲「辛苦」,這是轎行沿襲多年的規矩。
    林若翰的私家轎下山去了,和他們擦肩而過的轎子顫悠悠抬上山來,林若翰不認識
的這位年輕鄉紳,是新安縣錦田村的鄧伯雄。他的僕僮龍仔挑著一副擔子,走在轎子前
面。半個多月前,鄧伯雄與易君恕重逢於宋王台,臨別時相約:待易君恕向東道主打了
招呼,一定前往錦田拜訪。如今已過了多日,鄧伯雄不見摯友前往,心中焦急,便專程
過海來到香港,按照易君恕分手時留給他的地址,尋找花園道松林徑的翰園。然而他卻
並不知道,剛剛路遇的那位高鼻藍眼的洋人正是翰園的主人。
    轎子沿著蜿蜒的山道前行,鄧伯雄舉目看去,漫山叢林之間,一座座洋房星羅棋布,
彷彿到了外國,心裡尋思道:香港有那麼多唐樓,君恕兄哪裹住不得,為什麼偏偏住在
這麼個鬼地方?他的東道主林若翰老先生又是個什麼身分呢?
    鄧伯雄主僕一行,初次到此,尋尋覓覓,才找到了松林徑二十九號「翰園」,看見
門旁有一個脊背佝僂、面目蒼老的人在清掃落葉,鄧伯雄便命龍仔前去詢問。
    龍仔放下肩上的擔子,上前搭個躬,說:「請問老伯,這裡可是林老先生的府上
嗎?」
    「嗯?」正在清掃落葉的阿寬低頭想著心事,不提防身邊來了人,猛然抬起頭,看
見這個十幾歲的孩子,覺得面熟,卻又一時想不來……
    「咳」,龍仔倒先認出了他,「你不是寬叔嗎?我們在宋王台見過面的!」
    「噢!」阿寬想起來了。這時,鄧伯雄已經下了轎子,興沖沖地朝他走過來,阿寬
便迎上前去,說,「鄧先生,什麼風把你們吹來了?」
    「自然是北風嘍!」鄧伯雄笑道,「冬至就要到了,我特前來看望易先生和你家主
人,他們都在家嗎?」
    「鄧先生光臨翰園,真是太好了!」阿寬如見故人,很是興奮,「易先生和小姐都
在家,只是不巧,牧師剛剛出門去了,你在路上沒有碰到牧師的轎子嗎?」
    「牧師?」鄧伯雄一愣,「牧師是誰7」
    「咦,牧師就是翰園主人呀,」阿寬有些奇怪地說,「鄧先生不知道嗎?」
    「啊?」鄧伯雄確實不知道,上次在宋王台見到易君恕,只聽他說住在林若翰老先
生家,卻未提「牧師」二字,鄧伯雄哪裡能想得到?現在才聽阿寬道出主人的身分,很
覺意外,抬頭看看面前的洋房,心裡「咯噎」一聲,不禁問道,「他……是中國人,還
是外國人?」
    「林牧師是英國人,」阿寬說,抬手指著前面不遠處高高聳立在叢林之中的聖約翰
大教堂的鐘樓,「鄧先生看見那座基督教堂了嗎?林牧師就是在那裡供職……」
    「什麼?」鄧伯雄那兩道濃眉皺了起來,「剛才我們在路上遇見一頂轎子,上面坐
著個大胡子鬼佬……」
    「那就是林牧師,」阿寬面有難色,壓低聲音說,「鄧先生,這半山區住的都是外
國人,『鬼佬』這個稱呼可說不得,還是小心些為好。」
    鄧伯雄臉色陰沉起來,遠道訪友的勃勃興致頓時被打消了,只覺得胸中氣悶難耐。
沉默了片刻,聲音低沉地說:「那就麻煩你把易先生請出來,我對他有話說!」
    「這……」阿寬聽得詫異,「鄧先生遠道而來,理當請到客廳和易先生敘話……」
    「不必了,」鄧伯雄冷冷地說,「鄧某向來不與洋人來往,就在這門外和易君恕兄
見上一面,我們就及早回去了。」
    「啊?」龍仔擦著臉上的汗,愣了。他身旁的那副擔子,前後兩個籮筐裡裝著肥鵝、
嫩鴨、臘肉、冬筍、鮮藕、荸薺、苤藍……雖不是什麼貴重禮物,卻都是自家所產,透
出一股清新質樸的鄉土氣息,從錦田送到翰園,本來是要請他們嘗個鮮。龍仔挑著擔子
走了幾十裡山路,眼看到了地方,滿指望能夠喘喘氣,喝口水,卻不料少爺犯了倔脾氣,
連門都不進了,馬不停蹄就要打道回府,真是看人挑擔不覺累!「少爺,這些東西……」
    「你這懶仔!」鄧伯雄喝道,「挑回去!到山下扔了,也不送給鬼佬!」
    「鄧先生……」阿寬很覺尷尬,上前勸道,「這禮,送與不送倒也罷了,如果連門
都不肯進,倒顯得我們對客人欠禮,易先生就住在這裡,你也別讓他為難啊!」
    翰園的樓上書房裡,易君恕正在給倚闌小姐授課,忽然聽得外面的喧嚷聲,不經意
地往窗外一瞥,眼睛一亮:「鄧伯雄?!」
    鏤花鐵門外,鄧伯雄濃眉緊鎖,對阿寬說:「我就在這裡和他見面!你只管請他出
來……」
    說話間,匆匆出迎的易君恕已經來到大門前,草坪盡頭,倚闌也出了客廳,正往這
邊走來。
    「伯雄,你來了!」易君恕急步上前,拉住鄧伯雄的雙手。
    「君恕兄,」鄧伯雄眼望著易君恕,心情異常激動,「宋王台一別,已經十多天了!
小弟天天翹首以望,卻不見兄長來到錦田,明天就是冬至,這在敝鄉是個大節,小弟看
你來了……」
    「伯雄啊……」一股暖意湧上易君恕的心頭,他緊緊握著他的手,說,「快快請進,
今天我們可以促膝長談了!」
    「不,君恕兄,」鄧伯雄卻說,「我滿懷熱望來看你,卻沒想到你竟然住在英國人
家裡!兄長不是不知,英夷正在加緊吞併新安,我與鬼佬勢不兩立,不入洋宅之門!」
    這時,出門迎接他的倚闌來到跟前,聽了這句話,愕然地站住了:「鄧先生,香港
拓界是政府的事,這和翰園有什麼關係啊?」
    「咳,伯雄,怪我事先沒有講清楚,實在是誤會了!」易君恕感歎道,他抬起手來,
重重地拍在鄧伯雄的肩膀上,「你知道嗎?翰翁不僅是康先生和譚復生的摯友。而且還
是我的救命恩人!八月初六那天,官兵包圍了我的家,我逃到火車站,又被官兵攔截,
在生死關頭,如果不是翰翁挺身而出,救我脫險,愚兄早已是刀下之鬼,你我兄弟哪還
有重逢之日!」
    「噢……」鄧伯雄愣住了,喃喃地說,「洋人當中竟也有這樣的仗義行俠之士?他
救了兄長,也就是救了我啊!」耿直的漢子驟然被打動了,他歉意地向倚闌拱手一揖,
「林小姐,鄧某失禮了!令尊恩重如山,請代我向老人家致以謝意……」
    「鄧先生不必客氣,我dad是易先生的朋友,這也是應該做的,」倚闌臉上泛起微
微的笑意,已經在心裡原諒了他,「鄧先生請進吧,我dad一會兒就要回來了,我相信,
你們見了面,也會成為朋友的!」
    鄧伯雄欣然應邀,隨著易君恕和倚闌走進翰園的大門。
    「哎,少爺,」龍仔手托著扁擔站在門外,不知如何是好,「這禮物……」
    「你這笨仔,」鄧伯雄回頭瞪了他一眼,「挑進來!」

    十點差五分,輔政司駱克步出總督府大樓,來迎接他約好的客人,林若翰早已等在
大門外,徘徊多時了。
    「駱克先生……」林若翰上前握住他的手,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請吧,林牧師,」駱克說,「接見的時間就要到了。」
    林若翰隨著駱克,踏進警衛森嚴的總督府大門,走進大樓,穿過寬敞豪華的大廳,
來到了總督辦公室的門外。
    辦公室裡,那幅巨大的地圖前,卜力總督正在和警察司梅軒利輕聲交談。卜力手裡
捏著一支紅鉛筆,在地圖上標著「Tai Po大埔」的地方,畫上一個醒目的圓圈。
    「總督閣下,」駱克走進辦公室,報告說,「林牧師到了。」
    林若翰跟在他的身後,恭恭敬敬地望著總督。
    卜力轉過身來,嚴肅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褐色眉毛下那雙淡藍色的眼睛專注地盯
著林若翰。這和跪在林若翰面前領受聖餐時的卜力完全不同了,兩個人現在交換了位置,
在總督府他是絕對的主角,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走下聖壇的牧師,足足看了他兩三秒鐘,
直看得林若翰心驚肉跳,他這才伸過手來,聳動著翹峰峰的小胡子,說:「你好,林牧
師!」
    「你好,總督閣下!」林若翰趕緊走上前去,緊緊地握住那只操縱著整個香港命運
的手,聲音顫抖地說,「感謝閣下在百忙之中接見我,給予我這樣的殊榮!」
    「這沒有什麼,我本來打算……哦,最近實在是太忙了,」卜力好像心思還在那幅
地圖上,並沒有把注意力完全轉移到面前的這位客人身上來,話說得隨意而且有些凌亂,
這時義指著身旁的梅軒利,對林若翰說,「這是警察司梅上尉,你們認識嗎?」
    林若翰一進門就看見總督旁邊的這位身穿上尉警服、威風凜凜的高官,也恍惚知道
那是誰,但是未經介紹,不敢貿然打招呼,聽到卜力說出對方的姓氏,不禁心裡「咚」
地一聲,連忙伸出手去說:「啊,梅上尉,久仰大名!只是無緣拜識閣下……」
    「你好,林牧師!」梅軒利握住他的手,輕輕搖了搖,說,「我也是久仰你的大名,
我們好像在哪裡見過面,可惜沒有適當的機會和你面談!」
    「啊,閣下如果有時間,我隨時都歡迎你光臨捨下!」林若翰熱情地說,心裡卻在
想:和警察打交道?我這輩子還沒有過!
    「謝謝你的邀請,」梅軒利微微一笑,「這樣,如果我在哪一天突然造訪府上,才
不至於嚇你一跳!」
    卜力和駱克聽了這句話,一齊開懷大笑。林若翰卻笑不出來,心想:在這些要人命
的高官面前,可不是開玩笑的地方!
    「請坐吧,林牧師!」卜力向地圖對面牆邊的一排沙發指了指,等林若翰和駱克、
梅軒利都坐下來,接著說,「謝謝你的來信和贈給我的書,我認真地讀了你的大作,深
感……」
    林若翰屏住呼吸,專注地聆聽著總督對自己的著作的評價。
    「我深感……」卜力停頓了一下,心裡想著詞兒。他其實根本沒有工夫讀林若翰送
來的那厚厚的三大本書,只能根據駱克的評述講幾句敷衍的話,「我深感你豐厚淵博的
神學造詣,你對中國和本殖民地歷史深入、獨到的研究,更重要的是你對大英帝國的忠
誠,這些都是極為可貴的,你本身就是我們香港的一大財富!」
    這幾句話極為空泛,沒有涉及任何具體事例,卻字字句句都打在林若翰的心上。作
為一位牧師,他並不滿足於僅僅被人們看作「傳教士」,而刻意塑造自己大智大慧的
「學者」形象;作為一位「漢學家」,稱讚他是「中國通」就是最高評價;作為一名英
國公民,肯定他對祖國的忠誠就是最高的褒獎。這三點,是他自己最看重的,都被總督
注意到了,而且給予了充分的評價,總督真是英明啊,剛剛上任就對一個本來陌生的人
了如指掌!
    「感謝總督閣下對我的賞識,」林若翰激動得心髒都發抖了,「我已經將近六十歲
了,願在有生之年,竭盡全力為總督效勞!」
    「很好,謝謝你的合作,」卜力捋著自己的小胡子說,「我剛剛來到這個地方,非
常需要各方人士的支持和配合。目前,我所面臨的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接管新租借地。
你在香港生活了三十八年,一定知道,我們展拓的界址,擁有優越的地理位置、肥沃的
土地、天然良港和旋泊地,它對本殖民地日後的經濟繁榮和安全保衛都將發揮重要作
用……」
    「是的,閣下,」林若翰附和道,「那是一片具有極大潛力的土地。」
    「但是,我們要接管的不僅是土地,還有那裡的十萬居民。」卜力接著說,「根據
我的經驗,要馴化殖民地的那些有色人種,其困難程度不亞於讓非洲原始部落放棄他們
的偶像崇拜而信仰上帝。駱克先生曾經花費了一個月的時間,對那裡進行調查……」說
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看了駱克一眼。
    「那是在8月份,」駱克接過總督的話頭,對林若翰說,「當時我想請你和我一起
去,可惜你恰恰不在香港……」
    「是的,駱克先生,我當時到北京去了。」林若翰說,他想起倚闌說過,駱克先生
在8月初曾經到翰園作過一次「禮節性拜訪」,現在才知道那拜訪其實是有目的的,
「請問,是需要我向新租借地的居民布道嗎?」
    「不,不是,」駱克笑笑,說,「最迫切的並不是幫他們建立信仰,而是如何管理
他們。為此,我在炎熱潮濕的季節對新租借地的各個方面進行了調查,當時深感人手不
足,非常需要會講漢語、熟悉中國民情的人做我的助手,首先就想到了你……」
    「真是對不起,駱克先生!」林若翰說,想到勞而無功的北京之行耽誤了這件大事,
不禁懊惱不已,「我為自己失去了這次為你效勞的機會深感遺憾!」
    「你倒不必遺憾,」卜力總督把話題重新接過去,「在接管新租借地之前還有很多
事要做,今天在座的這兩位都是這項工作的主力:駱克先生主要致力於對新租借地的行
政管理,而治安保衛則是梅上尉的事了,這一文一武,是我伸向租借地的兩隻手。」說
到這裡,卜力張開兩手,然後合攏在一起,「而有意思的是,他們不約而同地向我推薦
了你……」
    「我?」林若翰怦然心動,向這兩位投以感激的目光,心想:駱克先生作為我的老
朋友,自然在總督面前會為我美言,但這位梅上尉素無來往,竟然出以公心,薦賢舉才,
倒是令人感佩!但他現在還沒有聽明白,這兩位把他推薦給總督,是要他做什麼呢?
    「你協助駱克先生工作,」卜力說,正好回答了他的疑問,「目前,新租借地的邊
界還沒有勘定,我們和中國方面還存在一些分歧,談判、爭論都是不可避免的。鑒於你
對中國問題的豐富閱歷和深入研究,所以請你參加這項工作,並且相信你會發揮應有的
作用。教會方面,政府會和他們打個招呼,除了重大的宗教活動你必須參加之外,其余
的時間你聽從駱克先生的安排!」
    「是,閣下!」林若翰莊重地接受了總督的命令,心中激動不已:上帝啊,三個多
星期以來我一直惴惴不安地害怕得罪了總督,而總督好像根本沒有在意,反而給予我如
此的信任,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由於駱克先生和梅上尉的推薦,還是因為我贈給總督
那三本書,憑借自己的實力博得了總督的賞識?不管怎麼樣,這都是上帝的安排,「天
生我材必有用」,我林若翰苦苦奮鬥了幾十年,終於有了英雄用武之地!感謝主,衷心
地感謝主……
    「林牧師,」總督打斷了他的遐想,伸手從身旁的茶几上取過一疊厚厚的文件,遞
給他說,「這是駱克先生的調查報告,你拿回去,仔細地研究一番,然後再開展工作。」
    「是,閣下!」林若翰雙手接過來,心想,這也許是總督最後的交代,接見要結束
了吧?
    正當他猶猶豫豫地不知道應該主動告辭,還是等陪同接見的駱克先生提醒,卻看見
總督朝駱克先生看了一眼,好像在示意他做什麼事。
    駱克隨即站起身來,走到總督辦公桌前,拿過幾張紙來,遞給了總督。
    卜力把手裡的那幾張紙向林若翰遞過來。林若翰不知道那是什麼,剛要伸手去接,
卜力的手卻又停住了。
    「林牧師,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卜力說,「我準備新任命一批太平紳士,目前
正在考慮人選。你是本地德高望重的知名人士,是我所考慮的候選人之一……」
    「我?!」林若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動得渾身發抖!上帝啊,為什麼昨
天晚上你讓我徹夜難眠?為什麼今天一早你引導我虔誠地祈禱?原來是有總督召見這件
大事等著我!剛才交代我協助駱克先生工作已經讓我激動不已,哪裡想到後面還有天大
的喜訊:太平紳士這頂光榮桂冠就要降臨到我的頭上了!多少年了,這樣崇高的榮譽一
直可望而不可及,連遲孟桓那樣的人都仗著他父親的「太平紳士」頭銜向我耀武揚威!
現在,他有的我也有了,再也不必對他有所顧忌了,蒼天有眼啊!
    這時,卜力才把手裡的那幾張紙遞過來。
    林若翰雙手戰戰兢兢地接過來,這是一份太平紳士候選人資格審查表。
    「你當然明白,」卜力繼續說,「太平紳士這一職位具有崇高榮譽,並且對於維護
本殖民地的和平和治安承擔著重大責任……」
    「我明白,閣下!」林若翰捧著那份表格,雙手在顫抖,薄薄的幾頁紙彷彿有千鈞
重量。
    「這項任命將在明年適當的時候宣佈,」卜力交代道,「請你把這份表格逐項填寫,
以供政府對你進行必要的考察。」
    「是,閣下!」林若翰瞇起眼睛,仔細地看著手中的那份表格,上面列著姓名、出
生年月日、出生地、國籍、職業、家庭成員、履歷、歷任職務、成就與貢獻等等欄目,
全部填寫之後就是一部完整的林若翰檔案了……
    望著林若翰那虔誠的神情,駱克微笑著朝坐在旁邊的梅軒利看了一眼,而梅軒利卻
沒有笑,望著正在低頭看表格的林若翰聳了聳肩。
    在如何對待林若翰的問題上,駱克和梅軒利曾經有過一場激烈的爭論。梅軒利在接
到遲孟桓提供的情報之後,立即向總督卜力提出報告,要求傳訊林若翰,對他藏匿中國
逃犯的行為進行審查,並且請總督簽發驅逐令,將易君恕驅逐出境。但是,按照政府的
公文旅行程序,這項報告不可能直接遞交總督,而必須通過輔政司轉交,於是遭到駱克
的堅決反對。這倒並非因為他是林若翰的朋友,更重要的是,他認為這樣做得不償失。
駱克清清楚楚地記得,就在兩年前,孫逸仙因為發動廣州起義失敗而避難來港,旋即轉
赴日本。而當時的第十一任總督威廉﹒羅便臣卻在孫逸仙去後發佈了驅逐令,自1896年
3月4日起,五年內不准來港。令下之後,孫逸仙從橫濱來信表示抗議,羅便臣總督命令
輔政司駱克給予回答:「我奉命通告你,本政府決無意使大英帝國的香港殖民地作為從
事陰謀反抗友好鄰邦大清帝國之人士的避難所之用,基於你對於此等事項所負之任務,
如你自己婉曲所說,擬從殘酷的滿清桎梏之下解放你的可憐的同胞,你如在本殖民地登
岸,你即將因1896年向你所頒發之驅逐出境令而遭受拘捕……」但是那件事並沒有到此
為止,不但香港輿論嘩然,甚至在英國本土都引起了軒然大波,一些著名人士和報章對
香港政府的這一做法表示不滿,直至今年4月5日和7月8日,英國下議院議員戴費特還曾
兩次提出質問:孫逸仙博士在該殖民地對於英國當局所犯或被控告的罪行是什麼?他被
逐出境是否出於中國政府的要求?如果他在英國領土內並未觸犯任何英國法律,香港政
府對他的驅逐令是否應予撤銷?面對這樣的質問、駱克感到汗顏,因為他明明知道孫逸
仙在香港並沒有觸犯任何英國法律,中國政府也沒有提出驅逐他出境的要求,羅便臣總
督的決定實在是不夠慎重。現在他雖已卸任,而那一事件卻余波未息,駱克難道願意再
惹一次這樣的麻煩嗎?不,不應該再做那種蠢事了!他認為,易君恕潛逃香港,中國政
府既未發覺,當然也未要求引渡或驅逐出境,如果易君恕本人不觸犯英國法律,那麼目
前就無須去觸動他,以免造成被動。而對於林若輸這樣一位知名人士,不但不要輕易傷
害他的感情,而區還應該充分利用他,如果把他擺在負有治安責任的太平紳士職位上,
將發揮重大的作用,難道還用擔心管不好自己家裡的「治安」嗎?
    這場爭論的結果,駱克占了上風,卜力總督接受了駱克的建議。但是,總督對此作
了一個意味深長的修正:不必急於實授林若翰為太平紳士,但可以把「太平紳士」頭銜
作為一個看得見而又抓不著的誘餌,懸在他的面前,吸引著他為政府做些應該做的事情,
比如接管新租借地的準備工作,正需要像他這樣的「中國通」參預,等到他的表現令人
滿意的時候,再把那頂桂冠套在他的頭上也為時不晚。總督實在是聰明絕頂,技高一籌,
他的這一決定使駱克和梅軒利兩方都能夠接受,雖然各自仍然有所遺憾。梅軒利認為:
林若翰不受懲罰倒也罷了,現在卻因禍得福,未免太讓他占了便宜;駱克則覺得這樣對
他的這位老朋友似乎殘酷了一點兒,但總督既已決定,他也就只好服從,惟願林若翰能
夠不辜負他的推薦,對新租借地的接管作出貢獻,太平紳士的這頂桂冠才不至於成為水
月鏡花……
    林若翰已經看完了那份表格,誠惶誠恐地抬起頭來。
    「總督閣下,這表格……就在這裡填寫嗎?」他問。
    「哦,不,」卜力站起身來,親切地拍拍他的肩膀,「你拿回去,盡可以從容地填
寫,然後交給駱克先生。」
    「好的,」林若翰顫巍巍地站起來,無限感激地仰望著總督,喃喃地說,「謝謝你,
總督閣下,願主賜福給你!」

    林若翰坐在回家的轎子上,像是騰雲駕霧。他雙手拿著駱克的那份《香港殖民地展
拓界址報告書》,太平紳士候選人審查表就夾在這報告書裡,像寶貝似地捧回家來,懷
著抑制不住的興奮,急於要把天大的喜訊告訴女兒倚闌,告訴易先生,告訴家裡的每一
個人,讓他們都來分享他的幸福和榮耀。
    而當他回到了翰園,卻發現家裡似乎有些異樣,大門口停著別人的轎子,從院子裡
就看到客廳裡坐著陌生人。
    「家裡有什麼事情嗎?」他一邊朝裡邊走著,一邊問阿寬。
    「有客人來了,牧師。」阿寬回答說。
    「客人?什麼客人?」
    「是易先生的客人……」
    林若翰心中泛起一絲微微的不快,易先生初來乍到,竟然和本地人士也有交往?他
怎麼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心裡這麼想著,他已經走進了客廳,迎面就看見易君恕正在像
主人似地招待客人,連倚闌也在一旁陪坐,而那位客人——一位長袍馬褂的年輕士紳,
咦,竟然就是下山時擦肩而過的那個人!他是誰?
    看見他進了門,易君恕、倚闌和鄧伯雄便站起身來。
    「翰翁,」易君恕指著鄧伯雄說,「這位就是我的朋友鄧伯雄先生……」
    「貿然登門,打擾了!」鄧伯雄說,向林若翰深深一揖。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向高鼻
藍眼的「鬼佬」行禮,完全出於對易君恕的情誼,「翰翁對我兄長有救命之恩,而且盛
情款待,鄧某至為感謝!」
    「哪裡,哪裡,鄧先生不必客氣,請坐!」林若翰手裡拿著文件,僅向他點點頭,
就算還了禮。心想:此人說得好聽,明知「貿然」,還要「登門」,這在英國人的禮儀
中是絕對不允許的!但是,老牧師畢竟是個修養深厚的人,縱使心中不快,也極力不表
現在臉上,對易先生的朋友仍然以禮相待。賓主重新落座之後,他面帶笑容,問道,
「鄧先生府上是在……」
    「敝鄉新安錦田。」鄧伯雄答道。
    「噢?」林若翰想起易君恕剛剛到達香港的時候就要去錦田看一位朋友,顯然就是
這個人了。當時他極不贊成,固然首先是擔心易君恕的安全,但其中也不乏自己的感情
成分,不想招意鄉下人,給翰園帶來麻煩。但是,「新安錦田」這四個字在今天聽來,
卻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剛剛在總督府領受了使命的林苔翰,此時對那片即將展拓的土地
充滿了興趣,臉上綻開了笑容,說:『節上在新租借地?太好了,你們那裡很快就要脫
離新安縣,劃歸香港,我們就是一家人了嘛!」
    這番話,最大限度地表達了他對客人的熱情,但是,鄧伯雄聽了,卻陡然變色,心
想:什麼救命恩人?鬼佬就是鬼佬,說出話來味道就不對!
    「不敢當!」鄧伯雄冷冷地說,「林先生是英國人,而鄧某是中國人,哪裡做得了
『一家人』?」
    「哎,鄧先生,」林若翰說,暗想自己即將榮任太平紳士,屈尊接待這個鄉下人,
而他竟不識抬舉,心中已經不快,但顧及自己的身分,仍作作不察,侃侃而談,「中國
有句古話:『四海之內皆兄弟』,我們都是兄弟,無分尊卑嘛!」
    「『四海之內皆兄弟』?」鄧伯雄微微一個冷笑,「果真如此,善莫大焉!可惜啊,
以鄧某所見,當今世界只有弱肉強食,列強各國何曾把中國當成兄弟?貴國對中國打了
兩次鴉片戰爭,割占了香港、九龍,猶未滿足,而今又強行『拓界』,這恐怕算不得兄
弟情誼吧?」
    談話剛剛開始就話不投機,使坐在一旁的易君恕感到不安。他客居翰園已近兩月,
遠離自己的同胞,今天見到鄧伯雄,聽到他痛快淋漓的議論,心中十分暢快;但現在畢
竟是住在林若翰家裡,而且眼前有翰翁在座,如果賓主之間引起爭論,傷了情面,卻怎
麼好?倚闌眼見得自己的一番好意成了泡影,這兩個人一見面便談不攏,又不便勸說,
一顆心不禁懸了起來……
    林若翰的笑容也收斂了。長期以來,他和中國人接觸中常常遇到這種情形,當彼此
談論中國文化時似乎很容易溝通,一旦涉及中、英關係則往往尷尬,他和易君恕的初次
見面就是一例,如果沒有後來的扶危濟難,他們之間也不可能發展到今天的友誼;而面
前的這位不速之客鄧伯雄卻比易君恕還要倔強,剛剛交談就已經劍拔弩張!
    「鄧先生,中、英關係是一個十分複雜的大題目,原非一兩句話可以說得清的,」
林若翰說,他不想和這個鄉下人再多費唇舌,就把話題往回收,「香港拓界的《專條》
已經由兩國政府簽字、換約,港府接管在即,你我之間就無須議論它了……」
    「這是先生首先提起,鄧某自然要作回答!」鄧伯雄卻說,「我願奉告先生,李鴻
章把新安縣大片土地租給英國,但那裡的土地不姓李,他一手遮不了天!新安縣的百姓
並不以劃歸香港為榮,更不願意做英國人!」說著,站起身來,拱了拱手,「林先生,
鄧某告辭了!」
    鄧伯雄此言一出,易君恕和倚闌吃了一驚,倏然站起身來!
    「伯雄,且慢!」易君恕急忙叫道,但想到自己在這裡並非主人,卻又不好出面挽
留,「你……」
    「鄧先生,」倚闌明知易先生為難,上前攔住鄧伯雄說,「你和易先生好久不見,
何必走得這麼急呢?請再坐一坐……」
    「謝謝林小姐的好意,」鄧伯雄說,「我還要趕幾十裡的山路,早些動身,心裡才
踏實!」說罷,大踏步邁出客廳。
    易君恕和倚闌一直把鄧伯雄送到大門外的轎子前。
    「伯雄,你遠道而來,就這樣不歡而散,我……」易君恕握著鄧伯雄的手,不知說
些什麼才好,「我深感慚愧啊!」
    「君恕兄,」鄧伯雄說,「我看得出來,你住在這裡,心情也並不舒暢!我還是想
接你到捨下去住。錦用雖沒有高樓大廈,畢竟是自己的家,你跟我走吧?」
    易君恕聽得怦然心動,說:「我也久有此意……」
    「先生,你要走?」倚闌不安地說,「這怎麼能行呢?」
    「是啊……」易君恕沉吟道,「沒有料到伯雄和翰翁之間會發生不快,在這種情形
之下,我若再隨之而去,對翰翁也不好交代,他畢竟有恩於我……」
    「唉!」鄧伯雄一聲歎息,看他左右為難,便說,「既然如此,小弟也不便勉強,
兄長暫且在此委屈一些時日,何時感到不便,只須給小弟打個招呼,錦田吉慶圍就是你
的家!」
    易君恕把他送上轎子,意猶未盡,依依而別。龍仔挑著空擔跟在轎子旁邊,沿著松
林徑下山去了。
    「咳,少爺,」龍仔一邊走著,一邊嘟嘟噥噥地訴著委屈,「我們大老遠地來看你
的朋友,水也沒喝一口,倒受了一肚子氣!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看易先生已經對你變
了心,投靠了鬼佬了!」
    「你胡說什麼?」鄧伯雄梗著脖子,朝旁邊的龍仔瞪了一眼,「他有他的難處,我
不能疑心自己的兄弟!」
    山道崎嶇,轎影遠去。
    翰園的大門前,易君恕和倚闌目送著鄧伯雄消失在叢林掩映之中,兩個人都默默不
語。
    林若翰步出客廳,踏著草坪徐徐踱步,回味著剛才那不愉快的一幕。他心裡一動,
看了一眼還捧在手裡的那份駱克撰寫的報告書,這位未來的太平紳士已經預感到,港府
接收新租借地也許不會那麼順利……

    次日便是冬至。如果不是鄧伯雄的提醒,寄身於歐人居住區的易君恕手邊又沒有
「皇歷」,幾乎忘了這個節日。冬至在京師也是一個大節,每年的這一天,皇帝都照例
要到天壇圈直台祭祀蒼天,祈禱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百官進表朝賀,為國之大典,有
詩紀勝:「冬至郊天禮數隆,鸞旗象輦出深宮。侍臣寵錫天恩大,鹿脯羊膏歲歲同。」
仕宦紳耆,乃至平民百姓,也要慶祝一番,祀祖羹飯,一碗餛飩是必不可免的,所謂
「冬至餛飩夏至面」,相沿成俗。此外,從禁苑深宮到百姓人家還流傳著一種《九九消
寒圖》,圖中畫素梅一枝,有花九九八十一瓣,從冬至這一天起,每天染色一瓣,而且
染法因天氣變化而異,「上畫陰,下畫晴,左風右雨雪當中」;等到全圖染遍,已是嚴
冬過去,大地回春,「試看圖中梅黑黑,自然門外草青青。」易君恕幼時,每年的冬至
之日,父親都要在書房貼一幅《九九消寒圖》,不過那不是梅花,而是「庭前楊柳珍重
待春風」九個大字,硃筆雙鉤,字留空心,這九個字每字都是九畫,父親命他每天用墨
筆描寫一筆,等到九九八十一筆寫完,窗外恰好春風拂面,楊柳依依。往事不堪回首!
遙想數千里之外的京城,報國寺前的小院如今應是大雪封門,老母、妻女生死未卜,何
談祀祖羹飯?瀛台四周的碧水被堅冰覆蓋,幽禁中的皇上朝不保夕,逞論出宮祭天!國
耶,家耶,都似殘荷敗柳,生機全無,怎生消得九九嚴寒,冬盡春回的希望又在哪裡?
    林若翰的半山別墅,一派節日景象,卻並不是為了這個冬至,而是在為迎接另一個
節日而忙碌。再過三天就是聖誕了,基督徒虔誠信仰的主,上帝的獨生子耶穌的誕生之
日,那才是西方世界最盛大的節日,何況這裡又是一位牧師之家。其實,《聖經﹒新約》
中對於耶穌的生辰並沒有記載,早期的基督教徒紀念聖誕也沒有一個統一的日期,從每
年的12月一直到翌年4月都有人慶祝。到了羅馬帝國時代,從四世紀開始,西方國家逐
漸把聖誕節定在12月25日。這是因為遠在基督教興起之前,古羅馬人和歐洲的其他民族
大都在每年白天最短、黑夜最長的冬至這一天前後舉行年頭歲尾的慶祝活動,寄托人們
送走嚴寒、迎接新春的美好願望。基督教會接過了這一民間傳統,把聖誕確定在冬至後
第三天,於是宗教和民俗融為一體,聖誕節正是由冬至節演化而來,只是由於年代久遠,
它的淵源卻被忽略了。直到現在,東歐一些地區還是在1月6日慶祝聖誕,殘留著古老風
俗的痕跡,而英國和西方多數國家的聖誕節則從12月25日開始,一直狂歡到翌年1月6日
的「第十二夜」。
    1898年的12月25日正好趕上星期日,聖誕和主日禮拜一並舉行,將比以往更為隆重,
到了那一天,林牧師將身穿莊重的聖袍,親自到聖約翰大教堂主持這一盛典,唱詩班將
演奏完整的《彌賽亞》,唱到《哈利路亞》時全場起立,合唱那雄渾昂揚的讚歌,濃郁
的宗教氣氛使信徒們如醉如癡。說不定,不,幾乎可以肯定,卜力總督也會蒞臨聖約翰
大教堂,和林若翰牧師,和信徒們一起共慶佳節。
    按照林若翰的吩咐,阿寬和阿惠已經采購了聖誕樹、蠟燭、酒和名目繁多的食品。
如果依據英國的傳統,聖誕餐中最重要的菜餚是一只孔雀,事先要把它那美麗的皮毛完
好無損地剝離下來,待孔雀肉烤熟之後再原樣裝上、縫好,莊重地端k餐桌。當然,並
非所有的英國人都能夠像王公貴族那樣奢華,但即使一般人家總也要在這一天吃一只大
型的家禽,比如火雞,自從十六世紀從墨西哥傳入英國,也成為聖誕餐的首選之物。在
香港的市場上不易買到火雞,那麼,雞、鴨、鵝也都可以替代,自然是越大越好,於是,
鄧伯雄送來的家禽便正好派上用場。
    12月24日夜幕降臨,聖誕前夕的「平安夜」到了。翰園燈火通明,大門正中懸掛著
用松枝和冬青枝編織的花環,上面鑲著用彩紙剪貼的英文「聖誕快樂」,掛滿了松果、
小鈴鐺和用棉絮製作的雪花。客廳裡,壁爐和窗台上都燃起了蠟燭,聖誕樹被妝扮得五
彩繽紛,燭光和金銀星交相輝映,樹枝上掛滿了蘋果、糖果、聖誕賀卡和包裝精美的小
禮物。這座寧靜而古老的房子突然變得熱鬧而年輕,充滿了童話色彩,當信徒們一年一
度紀念耶穌的誕辰之時,他們自己也彷彿回到了孩童時代。
    林若翰結束了教堂裡的崇拜儀式,回家來歡度「平安夜」。
    餐廳裡,雪白的桌布上燃起了過節才用的銀制燭台,布好了全副餐具,擺上了形形
色色的糕點、糖果和水果,以及聖誕節必備的美酒「潘趣」,聖誕晚餐就要開始了。
    林若翰和倚闌、易君恕一起走進餐廳,坐在餐桌旁。老牧師身穿在最重要場合才穿
的禮服,精心修剪了胡須,神采奕奕,喜氣洋洋。這位年近六十的老人,年年聖誕,今
年是他最愉快、最難忘的一次,在聖誕前夕意外地得到自己將要榮任太平紳士的喜訊,
這是卜力總督送給他的最好的節日禮物,是他大半生旅程的光輝頂點,大值得慶祝了。
獲得了這項榮譽,將為林氏家族增添一道耀眼的光環,當年少小離家的英格蘭青年在須
發皆白之後終於事業有成,總算沒有辱設祖先的高貴血統;就任了這一職位,他在香港
就不再只是一位傳經布道的牧師,一位皓首窮經的學者,一位無職無權的民間紳士,而
正式成為一位官員了,儘管只是「非官守太平紳士」,但對於平民百姓來說也已是出人
頭地,擁有了堂而皇之地參與政治的權利,他長期以來那種騷動於心、難以壓抑的強烈
渴望終於得以實現;登上了這一地位,他才第一次感到在險惡的人生旅途之中自身和他
的家庭有了安全感,至少可以更有力地保護他的女兒了。
    巨大的成就感和幸福感浸潤著老牧師的心,美酒還未沾唇他已經微微地醉了,臉頰
泛起紅暈。
    「感謝仁慈的主在過去的一年裡賜給我們的恩寵,我不知道用什麼語言可以表達自
己的感激之情!」他端起斟滿「潘趣」的酒杯,動情地說,「我們永遠不能忘記,在一
千八百九十八年前那個寂靜的夜晚,在猶太小城伯利恆的一座山丘上,露宿的牧羊人看
守著羊群,黑暗中可以聽到他們彼此的呼應和幽幽的笛聲。山洞裹住著一對旅行者,那
是木匠約瑟和他的妻子瑪利亞,他們是按照羅馬皇帝奧古斯都的命令,從偏僻的加黎利
省群山之中的納匝肋鄉村前來原籍猶太省伯利恆郡大衛城進行戶籍登記的。瑪利亞在和
約瑟訂了婚而尚未迎娶的時候已經懷有身孕,天使告訴她,她腹中的胎兒是上帝的兒子。
約瑟是個義人,他不願意公開羞辱未婚而孕的瑪利亞,只想私下裡解除婚約。可是,約
瑟在夢中看見了天使,天使對他說:『大衛的子孫約瑟,不要怕,儘管娶瑪利亞作你的
妻子,因為她懷的孕是從聖靈來的。她將要生一個兒子,你要給他起名叫耶穌,因為他
要將自己的民族從罪惡中拯救出來。』謙遜、緘默的約瑟聽從了天使的啟示,忍受了常
人所不能忍受的憂鬱苦悶,娶了瑪利亞為妻,並且陪著她長途跋涉回到故鄉。就在他們
到達伯利恆的那個夜晚,瑪利亞分娩的時候到了,在牧羊人空置的山洞裡,耶穌誕生了,
瑪利亞把他用布裡起來,放在馬槽裡。這時候,天使的光輝出現在空中,對驚懼的牧羊
人說:『不要懼怕,我報給你們大喜的信息,是關乎萬民的。就在今夜,在大衛城為你
們生了一位救贖者,他是主基督。你們如果看見一個嬰孩,包著布,臥在馬槽裡,那就
是耶穌!』就這樣,我們的主,那位將稱自己為『善牧者』的耶穌,來到了人間!上帝
為了愛人類而把他的獨生子賜給了我們;耶穌貴為上帝之子,竟甘願采取奴僕的形象,
降生為人,他在地上遵守了天父命令,使天父的名得到榮耀;他對人的愛與憐憫,對罪
惡的憎惡與憤怒,彰顯了父的慈愛與公義,結出了豐富的聖靈果實,充滿了仁愛、喜樂、
和平、忍耐、恩慈、良善、信實、溫柔和節制,在人間留下了永遠的榜樣。啊,在至高
之處,榮耀歸於上帝;在地上,平安歸於他所喜悅的人,阿門!」
    老牧師用詩一般的語言述說著他對主的崇敬和感激,他並沒有一個字說到主給予他
個人的恩賜,而一切卻都包含在其中了,當他飲下那杯醇厚香甜的「潘趣」酒,那雙被
層層皺紋包裹的灰藍色眼睛已經淚花瑩瑩。
    阿惠把聖誕主菜烤鵝端上來了,這只鵝碩大肥腴,鵝腹中還事先填裝了栗子餡,經
過廚子的精心烤制,金黃油亮,香氣襲人。
    「啊,太好了!」林若翰聳了聳鼻子,興奮地贊歎道,「感謝主,賜給了我們這麼
美妙的烤鵝!」
    易君恕看見這只鵝,立即想起那天的鄧伯雄來訪。現在,翰翁大概早把攜鵝來訪的
人忘了吧,這只鵝已經變成「主的恩賜」了!也許,按照翰翁所經常宣講的理論,這也
是沒有錯的:上帝創造了人。創造了飛禽走獸、世間萬物,連飼鵝的、贈鵝的、烤鵝的
人都是「主的恩賜」,何況這一只鵝呢?
    「噢,我來給大家分開!」這個家庭的女主人倚闌探過身子,拿起刀叉,親自來切
割烤鵝。
    倚闌沉浸在節日的興奮之中。自從她記事起,年年都有一個快樂的聖誕,一年一年
伴隨著她長大,在她心目中,這是最重要的節日,最快樂的時光,當又一個聖誕到來之
際,過節的歡愉把她心中的陰影沖淡了。1898年就要過去,即將跨入十八歲的少女恰恰
在人生關頭經歷了難以承受的打擊,使她幾乎喪失了生活下去的勇氣。但是。悲慘的童
年已不可追尋,她已經在這座翰園生活了十四年,和dad朝夕相處了十四年,這裡就是
她的家,她已經無法割斷自己的歷中,如果她改換了自己的面目,離開了這裡的一切,
將向何處去!那簡直是不可想象的。痛定思痛之後,她默默地嚥下淚水,又繼續扮演著
自己的角色。她不忍心傷害情同骨肉的dad,無淪如何也要陪伴他終老,讓這位老人在
人生暮年不至於失去希望;而且,她的身邊還有一位慈父般的寬叔,一位兄長般的易先
生。為她分擔憂愁、抵禦孤獨,不幸的倚闌也算是幸福的了。她感到遺憾的是,在這闔
家團聚的平安夜,寬叔礙於主僕身分之別而不能和她共進晚餐,因為dad並不知道那個
保守了十四年的秘密已經揭穿,所以在他的面前還要繼續保守。為此,她已經事先向寬
叔贈送了聖誕禮物,還有阿惠的一份,這樣一她才能心安。
    「請吧,dad;請吧,易先生,」倚闌把烤鵝切割完畢,說,「讓我們來分享節日
的美味!」
    「好的!」林若翰興致勃勃地取過一塊烤鵝,嘗了一下,贊不絕口,「好極了,真
是好極了!」
    易君恕叉起一塊烤鵝,想起鄧伯雄來,便如骨鯁在喉,難以下咽,便又放了下來。
    「請啊,易先生!」意興正濃的林若翰說,「中國文人不是歷來對鵝情有獨鐘嘛,
李太白詩曰:『山陰道士若相見,應寫《黃庭》換白鵝。』」
    易君恕苦笑了笑,心裡說:中國文人愛鵝,是愛那活潑潑的生命,而不是品評鵝肉
的美味,這位「漢學家」在餐桌上引用羲之愛鵝的典故,真可謂「烹鶴焚琴」,煞了風
景!
    說話間,阿惠把「聖誕布丁」端上來了。這是一種遠比平常市丁內容豐富的布丁,
原料除了麵粉和雞蛋,還有許多種乾果仁,以及干檸檬皮、糖和香料,製作極其費功夫,
要花好幾個小時才能烘烤成形,最後澆上黃油和糖汁,還把白蘭地點燃了澆在上面。當
阿惠端著它上桌的時候,那一團藍熒熒的火苗把聖誕餐的熱烈氣氛推向了高潮!
    「噢,聖誕布丁來了!」倚闌快活地叫道,等待火焰熄滅之後,一邊動手去切,一
邊對易君恕說,「易先生,快許個願吧,聖誕布丁會滿足你的願望!」
    「我的願望?」易君恕搖了搖頭,「我已經是個窮途末路的人,沒有什麼人能夠滿
足我的願望了!」
    「不,易先生,」倚闌卻神秘地說,「聖誕布丁裡面藏著一些小禮物,看你吃到了
什麼,就知道了自己的命運!」
    在聖誕布丁裡藏禮物是英格蘭的古老風俗,通常這件事是由家庭主婦去做的,一邊
攪和麵粉和其他原料,一邊默默地禱告著,祝願每個家庭成員都如願以償。而林若翰的
夫人早已過世,這件事就由「辦館」的廚子去做了,他在裡面都放了些什麼,訂貨人事
先並不知曉,只待分享布丁時再憑運氣揭開謎底……
    「哎呀!」倚闌話音未落,林若翰已經驚訝地叫了起來:「我……我吃到了一枚銀
幣!」
    「哈哈!」倚闌開心地大笑,「這是發財的兆頭,dad要發財了,祝賀你!」
    「莫名其妙!我又不是商人,怎麼會發財呢?」林若翰聳聳肩說,但他臉上的神色
卻是喜氣洋洋的,畢竟這是一個吉兆啊!古往今來,升官和發財總是密切相關的,明年
他將榮任太平紳士,離發財還會遠嗎?
    「噢!」突然倚闌也是一聲驚叫,抬手捂著臉腮,含糊不清地說,「我的牙……我
的牙好痛啊!」
    「你吃到了什麼?」林若翰好奇地看著女兒,那神態像天真的頑童,迫不及待地要
知道對方的秘密,「快吐出來,看看你交了什麼好運?」
    倚闌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伸到唇邊,小心翼翼地從嘴裡取出那個差點硌掉她的牙齒
的小東西,啊,原來是一只閃閃發光的戒指!
    「你要結婚了,」林若翰笑道,「祝賀你,我的孩子!」
    倚闌羞紅了臉,手裡捏著那只戒指,心裡怦怦地跳。預言一位少女將要結婚,這是
最穩妥的預言,很少有落空的可能,因為「女大當婚」是全世界人類普遍遵守的規律,
例外的概率微乎其微,然而當一位少女聽到這個預言之時,仍然難以避免激動和羞澀。
上帝啊!倚闌想,如果是在上個月,她得到這個信息,也許會使她誤認為自己命中注定
要嫁給遲孟桓,如果真地走上那條路,她將鑄成大錯!而現在,遲孟桓那個惡少已經在
她心裡徹底抹去,命運卻對她作出了這樣的啟示,這又意味著什麼呢?也許在新的一年,
她將真地擁有一個幸福而美滿的歸宿!
    父女兩人如此認真地對待這等兒戲,使易君恕感到好笑,他在一旁冷眼旁觀,不動
聲色。
    「易先生,你呢?」倚闌紅著臉催促他,「試一試,看看自己的命運!」
    「不必試了,」易君恕喟然歎息,「『心似傷弓寒雁,身如喘月吳牛』,這就是我
目前的處境,還需要別人指點嗎?」
    「不,」倚闌卻說,「現在的處境也並不是結局呀!來,試試看,祝你好運!」
    易君恕拗她不過,只好取了一塊布丁,放在自己面前的餐盤裡。倚闌迫不及待地伸
過刀叉去,幫他切開來,仔細地尋找裡面的禮物,這種「越俎代庖」的做法已經有失大
家閨秀的穩重了。權且由著她去做一番游戲吧,易君恕無可奈何地想。
    「噢,找到了!」倚闌大驚小怪地喊起來,用叉子從布丁中挑出一個小小的禮物,
而當她定睛看時,卻是一枚婦女做針線活所用的頂針,「啊!」她驚呆了。
    「這表示什麼?」易君恕莫名其妙地間。
    「易先生,真不幸,」倚闌眼神愣愣地說,「頂針表示你要獨身生活……」
    「啊,真是一語中的!」易君恕淒然一笑,「『獨在異鄉為異客』,正應了這一個
『獨』字,這把戲倒也靈驗啊!」
    「不,『獨身生活』不是這個意思,」倚闌遲疑地說,「而是說……」
    「倚闌!不必解釋了吧?」林若翰打斷了她的話,神色有些不安。他擔心女兒再說
下去會有失少女的矜持,也有損節日的歡樂,便端起杯中的「潘趣」說,「易先生,人
的命運掌握在主的手裡,凡人是難以參透的,我的朋友,不要孤獨,不要悲傷,『莫愁
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祝你好運!」
    「天下誰人不識君!」易君恕心想,我本是一個默默無聞的人,只是因為上了官府
緝拿逃犯的告示,才「名」滿天下,實在可歎。他默然舉杯,與林若翰的酒杯撞出一聲
脆響,然後一飲而盡,真正是「舉杯澆愁愁更愁」了。
    聖誕餐正進行到中途,外面傳來一陣歡快、喧鬧的聲音。這是鄰居們來給他們「布
佳音」了,基督教徒在每年的平安夜都要這樣互致節日的祝賀,那情景有如中國人過春
節的「拜年」。聽得阿寬在院子裡招呼客人,林若翰和倚闌連忙放下餐巾、刀叉,一起
迎了出去。
    鄰居們已經來到門前,他們穿著節日的盛裝,小伙子們的脖子上掛著六弦琴,一路
唱著歌,湧向了牧師的家。見了面,大家互相祝賀「聖誕快樂」,林若翰把他們請進客
廳,倚闌彈起鋼琴,和他們一起唱起歌來:

      平安夜,聖善夜,
      萬暗中,光華射,
      照著聖母也照著聖嬰,
      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
      靜享天賜安眠,
      靜享天賜安眠。

      平安夜,聖善夜,
      牧羊人,在郊野,
      忽然看見了天上光華,
      聽見天軍唱哈利路亞,
      救王今夜降生!
      救主今夜降生!
      ……

    頌歌唱了一支又一支,客人來了一批又一批,歡聲笑語充盈了翰園。英國人喜歡幽
靜,平時鄰居們雖雞犬相聞卻很少往來,只有在年頭歲尾的這幾天才例外地「破戒」,
突然異乎尋常地熱鬧起來,男女老幼,載歌載舞,如醉如癡,在基督誕生的平安夜,好
像人人都成了孩童。
    節日的歡樂使倚闌陶醉了,經歷了前不久的那一番情感折磨之後,她還是第一次這
麼快樂。當客廳裡的熱烈喜慶達到高潮,連年屆花甲的林若翰也和年輕人一起跳起舞來,
舞伴不是別人,而是他的女兒倚闌。倚闌把鋼琴讓給別人彈了,她來陪爸爸跳舞。在這
狂歡的聖誕之夜,老牧師與愛女翩翩起舞,如沐春風。自從上帝賜給他這個美麗的女兒,
已經十四年了,他把對亡妻的思念埋藏在心底,放棄了再結良緣的念頭,除了侍奉主耶
穌,幾乎把全副心血都傾注於女兒,含辛茹苦。十四年如一日,現在倚闌已經出落成亭
亭玉立的窈窕淑女,白髮蒼蒼的老牧師和蒼苔斑駁的翰園似乎也隨之煥發了青春。噢,
剛才女兒在聖誕布丁裡得到的那枚戒指是個好兆頭,如果在即將到來的1899年,當老爸
爸榮任太平紳士之際,女兒的婚姻大事也能有一個美滿的結局,那該多好,翰園就是
「雙喜臨門」了!
    「倚闌,」老牧師一邊邁著緩緩的舞步,一邊笑盈盈地問懷抱中的愛女,「你的那
個同學皮特,怎麼不到我們家來『布佳音』?我倒是想見見那個小伙子!」
    「哦……」倚闌從父親的眼神裡已經領悟了他的意思,自已經常說起的老同學皮特
終於引起了父親的注意,該怎麼回答他呢?她咬著嘴唇,想了想,說,「Dad,皮特恐
怕不會來的……」
    「為什麼?」林若翰不解地問道,「是嫌我們的翰園配不上他們的山頂別墅嗎?不,
我記得你說過,他的父親是一位著名的建築師,藝術家和牧師都崇尚真、善、美,應該
是談得來的!」
    「也許吧?」倚闌支支吾吾地說,父親出乎意外地問起皮特,使她心慌意亂,舞步
錯過了節拍,一個踉蹌,險些跌倒。
    「你踩了我的腳!」林若翰哈哈大笑,「孩子,爸爸讓你害羞了!好吧,不說了,
不說了,在你認為適當的時候,再帶他來見我吧!」
    鋼琴的樂曲停了,彈琴的小伙子喊道:「林牧師,請我們喝一杯吧!」
    「好啊,」林若翰興沖沖地說,「阿惠,快拿酒來,讓客人們喝個痛快!」
    倚闌乘機松開了父親的手,她回過頭來,卻突然發現,這裡早已不見易先生的身影,
咦,易先生呢?他到哪裡去了?
    一片陰雲罩在倚闌的臉上。她悄然離開了歡樂的人群,急切地踏上樓梯。
    她上了樓,來到易君恕的房間外面,輕輕地叩響了房門。
    「請進,」裡面傳來易君恕的聲音,「門沒有鎖。」
    倚闌推開門,走了進去。她看見,易君恕背著雙手站在窗前,窗外的景色猶如一幅
圖畫,上弦月下,節日的香港之夜,華燈萬盞,流光溢彩。歡快的樂曲在空氣中飄蕩,
悠揚的歌聲陣陣傳來:

      榮耀天軍展翅飛騰,
      邀游大地看世人;
      當年歡唱創造權能,
      今天報告主降生。
      ……

    「易先生!」她輕輕地叫了一聲。
    「倚闌小姐……」易君恕向她回過頭來。
    「易先生,今天是我們第一次在一起過聖誕,你怎麼躲開大家,一個人孤獨地待在
這裡?聖誕節一年才有一次,是普天同慶的日子,你為什麼這麼憂鬱啊?一點笑容也沒
有……」
    「我笑不出來,」易君恕說,「這不是我們的節日!」
    倚闌也沉默了,剎那間,窗外狂歡的世界退得很遠很遠,把她和易先生一起留在這
孤獨之中……
    她緩緩地邁動腳步,向他身邊走去。
    走過寫字檯前,她看見桌面上放著一頁信箋,上面寫著一首新填的詞,墨跡還沒有
干透:
           憶秦娥
      戊戌冬夜香港抒懷,兼寄伯雄

      濤聲咽,
      登樓又見傷心月。
      傷心月,
      故國山水,
      異邦城闕。

      零丁洋上忠魂烈,
      宋王台下男兒血。
      男兒血,
      化五色石,
      補南天裂!

    倚闌手捧詞箋,默默地看了兩遍。初學漢語的倚闌,解讀能力有限,以往學過的每
一首詩詞,易先生都要為她逐字逐句地詳加講解,而這首出自易先生之手的新作,寫眼
前景,道心中事,無須解釋,她已經讀懂了,從中讀出了一副蒼涼悲壯的赤子情懷,一
顆沉甸甸的中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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