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月照無眠

    「林牧師,林牧師!你聽我解釋……」
    遲孟桓穿著睡袍站在客廳裡那台掛在牆上的「德律風」前,畢恭畢敬地手持著話筒,
還在竭力請求,而對方已經把「德律風」掛斷了,話筒裡響著「嘟嘟」的忙音。沒有解
釋的余地了,他無論再說什麼人家也聽不見了,就這樣不客氣地把他拒絕了!
    遲孟桓悻悻地掛上了話筒,全身沒有了一點力氣,踉踉蹌蹌往後退了幾步,頹然跌
坐在沙發裡,兩眼冒著金星,耳畔還在回響著林若翰最後的那句話:「我們林氏家族不
可能接受任何不明不白的饋贈……」多麼高傲,多麼自負!這就是說,你姓遲的算什麼
東西?不配跟我套近乎,連向我贈送禮物都沒有資格!
    這句話,太刺傷遲孟桓的自尊心了!你林氏家族有什麼了不起?我遲氏有數百萬家
產,萬利商行的生意做到全世界,在香港的地產商當中不掛頭牌也掛二牌,你有什麼?
只有一座小小的翰園和兩百英鎊的年薪,還不夠我養一個「外家」的花費;我父親是總
督委任的太平紳士,你算什麼?一個只會念《聖經》的洋和尚罷了,也就是在教堂裡裝
模作樣地唬唬人,出了教堂的門誰還理你?林若翰,你除了身上的那張白皮,什麼也沒
有,我哪一樣都比你強!
    遲孟桓實在嚥不下這口氣,他突然從沙發上彈跳起來,重新奔到「德律風」前,狠
狠地搖著搖把,拿起話筒,喊道:「接線生,給我接林若翰牧師家!」
    「好的,先生!」接線生說,對這位氣勢洶洶的用戶也極有涵養地保持著一團和氣。
但馬上又說,「對不起,先生,對方占線,請等一等再打!」
    占線?遲孟桓一腔怒氣正無處發洩,林若翰家卻偏偏在這個時候占線!哼,也許對
方正在打「德律風」巴結什麼人,也許根本不是占線,而是故意摘下話筒,讓遲孟桓打
不進去,用這種方式拒絕和他通話!你拒絕吧,老傢伙!遲孟桓怒不可遏,舉起話筒,
向掛在牆上的「德律風」砸去,好像那架英國造的機器就是林若翰!
    客廳裡「噹」地一聲響,把正要進門的老莫嚇了一跳!老莫兩手抱著一大捆書,吃
力地跨上台階,走進客廳,迎面看見主人:「少爺,《聖經》給你買來了,還有使徒傳
記、教會歷史、入教須知……」
    「《聖經》?」遲孟桓一腔怒火正沒處發洩,橫眉豎B地朝他怒吼,「你念去吧,
我不要了!」
    「少爺,這是怎麼回事?」老莫愣住了。回頭看看牆上,「德律風」的話筒正在那
裡蕩鞦韆,這才明白剛才「噹」地一聲響,原來出在這裡。
    老莫一聲不響地把懷裡的那一大捆書放在茶几上,然後走過去,把話筒重新掛好,
轉過身來,俯首低眉地問:「少爺,這是跟什麼人生氣?發這麼大的火,何必呢?老太
爺一再囑咐:『和氣生財』,無論什麼生意,都不可強求,『牛不飲水,怎能批得牛頭
低』?」
    如果此時說話的不是老莫,而是另外任何一個傭人,遲孟桓都會搶過他手裡的話筒,
砸他的腦殼!但老莫與尋常僕人不同,他在遲孟桓大發雷霆的時候也敢出面勸諫,而且
是用這種略帶教訓意味的口氣,有如一位老謀深算的師爺。
    「林若翰那個老傢伙實在可恨!」遲孟桓憤憤地說,「入教的事他推三阻四,橫豎
不肯答應,那塊地皮他乾脆不要了!」
    「噢?」老莫很覺意外,沒想到事情突然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咂了咂嘴,問道,
「少爺,這『德律風』是他打過來的,還是你打過去的?」
    「當然是我打過去的,」遲孟桓說,「他才不會主動給我打『德律風』呢!」
    「嗯,」老莫點了點頭,又問,「『地皮不要了』這句話,是林小姐說的,還是林
牧師說的?」
    「老頭子說的,我又沒和他女兒通話!」
    「那麼。少爺又是怎麼回答的呢?」
    「還沒等我回答他就掛上了!不然,我非罵他個狗血噴頭不可!」遲孟桓仍然余怒
未息,為失去這個報復的機會而遺憾:「可惜,讓他逃過去了……」
    「好,好,好!」老莫在向他提出了三個問題並且得到答案之後,一連說了三個
「好」。
    「好什麼?」遲孟桓瞪著眼說,「你這個吃裡扒外的東西,看我受人家欺負,還幸
災樂禍!」
    「少爺,我看這件事一點都不怪人家……」老莫並不怕他發火,卻給他火上澆油。
    「不怪人家?全怪我?」遲孟桓怒吼道。
    「是的,少爺操之過急了!」老莫不慌不忙地說,「少爺昨天剛剛和林牧師說了入
教的事,今天就打『德律風』催問人家,未免追得太緊!少爺在生意上是高手,從來都
是放長線、釣大魚,什麼時候這樣心急火燎地巴結過客戶?越是沉不住氣,急於拋售,
就越沒有市場,這個道理,少爺不比我更明白嗎?」
    「嗯?」遲孟桓胸中的熊熊怒火,被他這一番話撲滅了,心想:是呀,和林若翰的
這場交涉,與其說是一樁婚姻,不如說是一筆「生意」,而做生意切忌強買強賣,那是
要講究技巧的!遲孟桓經手的生意數不勝數,沒有一樁是這麼做的。遠的不講,就說大
埔泮湧的那塊地皮,他也沒有緊催慢趕地追著聾耳陳去搶購,只是以漫不經心的姿態向
聾耳陳吹風:港府要接管租借地。到那時地契就得交給政府,想賣也賣不成了……吹得
聾耳陳脊背發涼,祖傳的田產急於出手,遲孟桓輕而易舉地以五千港元的低價把十五英
畝地皮買到了手,聾耳陳還感激不盡。好似幫了他多大的忙。那麼,這一次怎麼糊塗了
呢?久經商戰的一員驍將竟然蠢得像那個土地主聾耳陳了,實在大跌遲氏萬利商行董事
總經理的分!
    想到這些,遲孟桓懊惱不已。但是,他又不願意在「扭計祖宗」面前承認自己的失
誤,反而把責任推給老莫:「哼,事後諸葛亮!你現在搖鵝毛扇還有什麼用?」
    「少爺,事後諸葛亮也不是人人會做啊,」老莫微微一笑,「諸葛亮誤用馬謖,失
了街亭,是他一生中的敗筆。可是,他在失誤之後巧施空城計,嚇退司馬懿,於敗局中
取勝,卻又成了千古絕唱,這就是『事後諸葛亮』的厲害!……」
    「不要跟我嚕蘇了,」遲孟桓聽得不耐煩,打斷他的話,說:「你說這些是什麼意
思?」
    「少爺,」老莫這才說到正題,「今天的這件事,依我看來,並不像失街亭那麼嚴
重,勝敗還沒有成為定局……」
    「嗯?」遲孟桓一愣,「怎麼講?」
    「第一,今天的『德律風』並不是林牧師主動打過來的,他也許還在猶豫,還沒有
把大門關死……」
    「嗯。」遲孟桓點了點頭。
    「第二,」老莫繼續說,「那塊地皮,是少爺當面許給林小姐的,林小姐並沒有拒
絕,林牧師所說的話未必代表了林小姐的意思。歸根結底,少爺要娶的不是老頭子!」
    「說得對!」遲孟桓重重地點了點頭。
    「第三,雖然林牧師一時衝動,出言不遜,但是少爺並沒有和他爭吵,所以,也就
沒有造成僵局,還有挽救的余地。」
    「好!好你個『事後諸葛亮』!」遲孟桓已經落下去的心潮又被他鼓蕩起來,不能
自己,「老莫,你說,我現在該怎麼辦?」
    「少爺,」老莫神色莊重地說,「林牧師是個有學問的人,林小姐也是皇仁書院畢
業的洋學生,和他們交往,你得擺出一副紳士風度,該花錢的地方要捨得花,但又不能
讓他們感到財大氣粗,以勢壓人。」說到這裡,他的眼角泛起一絲微笑,「少爺,當年
你把三太從西營盤娶過來的那套辦法,用在翰園恐怕就不合適了……」
    「老莫!」遲孟桓聽他說起自己的艷史,心裡不悅,臉微微地紅了,「已經是過去
的事了,你扯這些做什麼?」他伸出一個指頭指指樓上,「當心讓阿三聽見,她不饒
你!」
    「是!」老莫斂容道,「老奴不敢對三太不敬,雖然太太們在少爺面前有大有小,
可對我們下人來說,都是主子,我把三太看得跟大太、二太一樣尊貴。我說起當年往事,
只是想提醒少爺,凡事因人而異,對待不同的對手,要用不同的策略。以後見了林牧師
和林小姐,不可急功近利,最重要的是聯絡感情,增進了解,取得他們的尊重和信任,
功夫下到了,自然瓜熟蒂落,少爺想得到的,就都得到了!」說到這裡,老莫警惕地往
旁邊看了一眼,低聲說,「少爺,我是跟著二太過來的人,這件事,你可不能讓二太知
道是我的主意……」
    「這當然了!」遲孟桓朝他擺擺手,心想,這個「扭計祖宗」講得滿有道理,幸虧
剛才「德律風」占線,要不然,我一怒之下和林若翰吵起來,把關係弄僵,兩個月來所
作的一切努力都白費了,到那時再後悔就來不及了。現在,既然局勢還可以挽回,就千
萬不要坐失良機!心裡這麼想著,就迫不及待地從沙發上站起來,「剛才那次通話,談
了一半就中斷了,應該彌補彌補才是……』,
    「怎麼,少爺又要打『德律風』?」
    「不,還打什麼『德律風』啊,我現在就去翰園登門拜訪!」
    「現在?」老莫看看門外黯淡的天色,有些猶豫,「天太晚了吧?你事先又沒有跟
人家約好,未免有些冒昧,特別是對英國人……」
    「他連『德律風』都不肯接,我怎麼預約?」遲孟桓說,「只好做不速之客了!放
心吧,你的那一套策略,我記在心裡了,決不會意氣用事,再給自己惹麻煩的,你趕快
去備轎吧!」
    「是,少爺!」老莫心有疑慮,卻不得不照辦。
    遲孟桓快步上了樓,直奔三姨太的房裡。
    「阿三!」他嚷道,「快點,快點,給我把禮服拿出來!」
    三姨太就是從妓寮裡挖來的那位,人生得十分妖艷,娘家姓焦,花名「美人蕉」。
跟了遲孟恆之後,正式的名字叫做「遲焦美容」。不過這個名字實際上沒有多大用處,
傭人們尊稱她「三太」,遲孟桓叫她「阿三」。現在,她正閒得無聊,對著鏡子塗脂抹
粉,把一張臉畫得狐仙一般。聽見夫君進了門,也不回頭,只從鏡子裡往旁邊瞟了一眼,
酸酸地說:「又要出門,去哪裡飲花酒啊?」
    「飲什麼『花酒』?不要胡說八道!」遲孟桓正色說,「我去拜訪林牧師,和他商
量受洗入教的大事!」
    「哼,」三姨太笑道,「你這個人,不信佛,不信道,平生只拜財神爺,如今倒去
巴結洋牧師,你當我不知你的用心?『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哪裡是誠心入洋教,
恐怕是看上了人家的林小姐吧?」
    「看上了又怎麼樣?」遲孟桓被她點破,也就不再迴避,瞪了她一眼,說,「大太、
二太都不敢管我,這事輪不到你呷醋!」
    「呷醋?你家的醋有什麼好味道?」三姨太太訕訕地歎了口氣,「嫁雞隨雞,嫁狗
隨狗,我這一生打發在你的手裡了!哪怕你再討上十個八個,反正我是排在第三,林小
姐就是進了你家門,也得乖乖地跟在我後面做『阿四』!」
    「你倒想得美!」遲孟恆一個冷笑,「你是什麼身份?人家是什麼身份?堂堂洋牧
師的千金小姐,我怎麼能讓人家做『小』?恐怕是要同大太『姊妹平肩』,才能擺得平
哩!」
    「什麼?」三姨太「噌」地從鏡子前站起來,「你可真是見高就拜,見低就踹,打
完齋不要和尚,我還沒到人老珠黃,就被你有眼睇,讓一個黃毛丫頭騎在我的脖子上屙
尿?我可不幹!」
    「咳,老子還怕你?不干,你現在就可以走!」遲孟桓冷冷地一揮手,「請吧!像
你這種人,我閉著眼睛到西環都能抓來一群!」
    三姨太愣了,垂下了頭,眼裡含著淚,強忍著不敢哭,低聲問道:「你要穿哪一套
禮服?」
    「從英國買來的那套黑色禮服!」遲孟桓連看也不看她,一邊脫著睡袍,一邊命令
道,「快點,快點!」
    三姨太服服帖帖地給他找出了禮服,伺候他穿上,替他打上領帶,給他穿上皮鞋,
送他下樓。看著他春風得意地跑出了客廳,這才回到自己房裡,用肩膀頂上房門,號啕
大哭!
    老莫和轎子已經等在院子裡。
    四名轎夫見主人出來了,趕緊上前攙扶主人上轎,準備出發。
    「少爺,」侍立在一旁的老莫這時又猶猶豫豫地說,「我還是勸你明天再去……」
    「為什麼?」遲孟桓正在興頭上,卻不料臨到上轎,他又給潑冷水,很不高興。
    「天晚了,我不放心,」老莫說,「剛才,我的右眼跳了三跳,怕是要出什麼
事……」
    「哎呀,不要跟我裝神弄鬼,我不信這一套!」遲孟桓扶著轎夫的胳膊,鑽進了轎
子,命令道,「走!」
    四名轎夫兩前兩後,彎腰把轎槓搭在肩上,低低地發聲喊,那轎子就顫顫悠悠地抬
了起來,往院子門口走去。
    老莫把轎子送出了門,仍然沒有站住,跟在旁邊朝前走。
    「老莫,你回去吧!」遲孟桓說。
    「少爺,讓我跟你去,好不好?」老莫卻說,「要是遇上什麼事,有我在……」
    「去去去,少嚕嗦!宵禁解除已經一年多了,太平世界,能出什麼事?」遲孟桓不
耐煩了,在轎子裡訓斥道,「不要給我敗興,你回去吧!」
    老莫只好站住了。
    轎子「咯吱咯吱」地上了路,老莫這才轉過身來,慢慢地往回走,心裡說:你嫌我
嚕嗦,我不得不嚕嗦。這個鐘點去拜訪人家,本身就不大合適,我要是不勸你,是我的
失職;勸你你不聽,也沒有辦法。萬一出了什麼差錯,不要再怪我是「事後諸葛亮」!

    前面的轎子裡,遲孟桓早把老莫的嚕嗦忘到爪哇國去了,心裡緊張地醞釀著,見了
林牧師和林小姐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談話一定要得體,要顯示自己的「紳士風度」。
這倒也不是吹牛,太平紳士之子,腰纏數百萬家資,這樣的紳士,在香港也沒有幾個哩!
    他坐在轎子裡運籌帷幄,給自己鼓氣,四名轎夫腳不連地,急急地奔走,轎子出了
雲成街,轉上了下亞厘畢道,朝「政府山」方向走去。
    天上的最後一抹晚霞消失了,東方天際一輪渾圓的月亮漸漸顯出了光輝,煤氣路燈
也已經點亮了。馬路兩旁,左邊是連翩街區,萬家燈火;右邊是幽幽叢林,蟲鳴啾啾,
伴隨著轎子的「咯吱咯吱」聲,也別有情趣。初冬的傍晚頗有些涼意,遲孟桓那因為興
奮而燥熱的臉被冷風一吹,倒覺得十分愜意。
    轎子繞過總督府,沿著下亞厘畢道往東走去,這條路走到盡頭,轉入花園道,再攀
上松林徑,離翰園就不遠了。上山的路坡度越來越大,雖是四名轎夫抬他一個人,也已
經有些吃力,前後一起低聲喊著號子:「上,上……」
    正在攀登的中途,轎夫卻嘰嘰咕咕商量了幾句,轎子隨之偏到了山路的一邊,停了
下來。
    「哎,怎麼回事?」遲孟恆在轎子裡嚷道,「你們這些懶鬼,走這麼幾步路就累了?
快走,到了地方再休息!」
    「少爺,」前面的轎夫抬起衣袖擦著汗,說,「不是我們要休息,是後面又有轎子
上來了,這裡的路窄,我們要讓一讓……」
    「荒唐!」遲孟桓十分惱火,「我們走在前面,哪有讓後面轎子的道理?快走,快
走,我遲某從來不肯讓人!」
    「少爺,這裡已經是半山區,恐怕後面來的是洋人的轎子。」轎夫惶然道,「如果
我們不讓,也許會有麻煩,洋人砸轎子、打轎夫都是家常便飯,我們做下人的吃點虧倒
是小事,只怕少爺面子上不大好看……」
    這句話,把遲孟桓鎮住了。香港是中國的土地,卻又是洋人的天下,這半山別墅區
住的全是「鬼佬」,遲孟桓當然明白:自己雖然是「高等華人」,但到了這個地盤,也
就逞不得威風了,難道敢於和洋人爭道嗎?他突然想起剛才臨出門的時候老莫的告誡,
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可別真地在這裡惹下什麼麻煩!
    「那……你們就在這裡歇一歇好了。」遲孟桓無可奈何地作出了妥協,一身傲氣頓
時減了大半。他從轎子裡探出半個身子,伸長了脖子往後面看了看,卻又不見有轎子上
來,不免心裡生疑,也許是這幫轎夫為了喘口氣,有意哄騙他?
    「胡說!後面哪有轎子?」他又發起威來,向轎夫吼道。
    「少爺,」轎夫說,「做我們這一行的,前後有沒有轎子,不用眼睛看,腳板都能
感覺到,你聽,後面的轎子上來了!」
    遲孟桓半信半疑,側耳細聽,果然從遠處傳來輕微的「咯吱咯吱」聲,漸漸地越來
越近了,甚至都聽到了轎夫的喘息聲和爬山的號子:「上,上……」
    遲孟桓不敢造次,斂容屏息,靜等著後面的轎子上來。片刻,從花園道轉彎處那棵
老榕樹的後面,便閃出了兩頂轎子,旁邊還跟著一名僕人,也正在往上山的方向走來。
雖然還有幾十英尺的距離,看不清轎上的人的面目,但借著月光還是分辨得出,那兩頂
轎子都是二人抬的小轎,氣魄還比不上遲孟桓的私家轎。咳,遲孟桓心裡感歎道,洋人
不管窮富,畢竟是洋人,我照樣也得給人家讓路,這個世界實在是不公平!突然卻又尋
思,或許來的根本不是洋人,自己的讓路之舉不但多余,反而還自跌了身價……
    遲孟桓心裡正在七上八下,那兩頂轎子已經來到跟前。在轎前帶路的僕人看見路旁
停著一頂轎子,知道是有意相讓,便拱拱手道:「各位辛苦,多謝了!」
    遲孟桓聽著這聲音好熟悉,借著月光朝他看去,那人佝僂著腰,黧黑的臉龐精瘦。
遲孟桓認出來了,不覺脫口說:「哎,這不是翰園的管家阿寬嗎?」
    那人一愣,站住了,果然是阿寬。
    阿寬抬眼仔細一看,路旁轎子裡探著頭和他說話的人竟然是遲孟桓,不禁暗暗叫苦:
這個傢伙,躲都躲不及,怎麼偏偏在這裡碰上了他呢?真是冤家路窄!唉,也怪自己多
事,剛才要是不向他的轎夫道「辛苦」,一閃就過去了,他也認不出是誰,不就省得廢
話了嘛!但事已至此,他又怎麼敢當面得罪遲孟桓?便強作笑臉,上前鞠了一躬,說:
「啊,遲先生!」
    「阿寬,」遲孟桓伸著脖子望著後面的轎子,問道,「這轎子裡……是誰啊?不會
是林牧師吧?我剛剛和他通了『德律風』……」
    「哦……」阿寬不得不說了,「我這是陪小姐回家,還有……」說到這裡,後半句
話卻又咽住了,心想,他又不認識易先生,用不著跟他說。
    「噢,是林小姐?」遲孟桓一聽,立刻兩眼放光,心想:在這裡和林小姐單獨見面,
老牧師想攔也沒法攔,真是大好了!幸虧剛才沒聽老莫的勸阻,不然就錯過這個機會
了……
    遲孟桓心裡一陣興奮,也不用轎夫攙扶,迅速鑽出轎來,站在山路中間,等著後面
的轎子上來。
    轉眼間,轎子已經來到跟前。遲孟桓迎著轎子,深深地鞠了一躬:「林小姐,晚上
好!」
    坐在轎子裡的倚闌一愣:怎麼是他?昨天在教堂裡遲孟桓的那番表現就夠令人厭惡
的了,再也不想見他!現在他又在這裡攔路擋轎,要做什麼?倚闌突然想到,遲孟桓上
次來訪時許下了重禮,她至今還沒給對方一個答覆,如果遲孟桓問起,在易先生面前未
免太難堪了!想到這裡,心裡惴惴不安,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時間已經不容許她再思索,遲孟桓畢恭畢敬地站在轎前,向她問候,她無論如何也
不能不予理睬,一走了之。於是,只好拍拍轎欄,說:「停一下!」
    僱主一聲吩咐,「路轎」轎夫便站住腳步,放下轎槓,把轎子停在山路中間。窄窄
的松林徑並排走不了兩頂轎,後面載著易君恕的那頂轎子也就只好隨著停了下來。
    易君恕坐在轎子裡,聽見遲孟桓在跟倚闌說話,不禁皺起了眉頭……
    前面的轎子裡,倚闌無可奈何地走了下來。
    「晚上好,遲先生!」她向遲孟桓伸出了右手,儘管心裡厭惡,仍然不得不保持起
碼的禮儀。
    遲孟恆像鷹隼遇見了獵物,立即湊上前去,一把握住她那纖纖素手,送到自己的嘴
唇邊,發出一個響亮的吻聲。然後抬頭看著倚闌,朦朧的月光下,那副白皙細膩的面龐
玉琢粉雕,猶如水中觀月,霧裡賞花,更增添了撼人的魅力,真是「月下美人燈下玉」,
遲孟桓心旌搖蕩,看得呆了,握著倚闌的那只手竟捨不得松開,把老莫告誡的保持什麼
「紳士風度」忘到了九霄雲外!
    「遲先生……」倚闌眼睛一閃,避開他那癡癡的逼視,抽回了自己的手,一時心慌
意亂,不知該怎麼擺脫他,喃喃地說,「我們怎麼在這裡碰上了?真是意外……」
    「不意外,不意外!」遲孟桓忙說,滿臉綻開熱烈的笑容,「我正要到府上去拜望,
小姐出門回來,這裡是必經之途,我們殊途同歸,這是緣分啊!」
    倚闌當然聽得出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臉不覺紅了。
    站在旁邊的阿寬,眼睜睜地看著遲孟桓那放肆的樣子,心裡像針扎一般。但限於自
己的身份,卻又不好幹涉,靈機一動,說道:「小姐,天不早了,牧師在家裡恐怕等得
著急了……」
    倚闌巴不得找到這個借口,趕緊說:「哦,我也有些冷了,快回去吧!再見,遲先
生!」
    「哦……」遲孟桓見她打個招呼就走,哪裡肯就此罷休?忙說,「不,林小姐,現
在還不到說『再見』的時候,我到府上去看望林牧師,就一起走好了,我送小姐回家!」
    倚闌伸手扶著阿寬,正要上轎,聽遲孟桓這麼說,腳步又停了下來。
    「遲先生……」她猶豫了片刻,說,「天這麼晚了,也許……你在這個時候去見我
dad,有什麼急事?」
    「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遲孟桓說,臉上作出一副虔誠的神色,「我已經發誓要
皈依基督,當然要多多向他老人家請教了,入教的時候還要請他為我施洗呢!」
    倚闌見他那副造作的樣子,十分反感,便說:「噢,這些事你可以到教堂去談,聖
約翰大教堂有好幾位牧師,也不是非找我dad不可!」
    「呃,當然……」遲孟桓訕訕地說,他已經明顯地感到,倚闌對他的態度,比起那
次在翰園的長談和昨天在教堂的相遇,都要冷淡得多了,使他感到難堪。但這是為什麼
呢?數日之內她怎麼會發生這麼大的變化?是受了她父親的影響,還是另有別的什麼原
因?遲孟恆不得而知。倚闌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不但謝絕他到翰園拜訪,甚至連申請
入教也讓他另請高明,把一切推得乾乾淨淨,談話已經無法再繼續下去了。遲孟桓是什
麼樣的人物?在遲氏萬利商行從來對一切人頤指氣使,在生意場上、社交圈裡也從來都
是被人仰望,何曾受過這種冷遇?一股難以忍耐的怒氣從心頭升起,現在要麼拂袖而去,
要麼就給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一點顏色看看!
    片刻的猶豫之後,他選擇了後者,這才符合他遲孟桓的身份。根據他馳騁商場十多
年的經驗,對待傲慢的客戶不可一味遷就,適當地給一點刺激,打掉對方的氣焰,反而
會促使生意迅速成交——他畢竟不打算放棄這位小姐!
    「林小姐說得不錯,上帝是全世界的上帝,教堂的大門朝所有的人敞開,我無論向
哪一位牧師提出入教的要求,相信都不會被拒絕,倒也不是非要麻煩林牧師不可。而且
你也知道,遲氏曾經不惜巨資,贊助多項公眾福利事業,這在香港有目共睹,現在,如
果我把大埔的那塊地皮無償地捐獻給教堂,不但受洗入教絕對不成問題,還可以落下一
個『慈善家』的美名,我何樂而不為呢?……」
    說到這裡,他故意停頓下來,雙眼映著月光,咄咄逼人地注視著倚闌,觀察著她的
反應。
    倚闌聽他說到「地皮」,心中猛地一震!三天前,就因為遲孟桓的這塊地皮,她在
父親面前丟了臉,差點送了父親的命,也使她遭受了痛苦的折磨,再也不願意提起了,
尤其是當著易先生和阿寬的面觸及她心中的傷疤,太讓她難為情了!但是,她卻沒有想
到,遲孟桓竟然改變了策略,以冷漠對冷漠地敲打她,那意思是說:你父親沒有什麼了
不起,不用他,我照樣受洗入教;那塊地皮我也不是非要賴著送給你不可,你還別不識
抬舉……」
    倚闌被激怒了,她的兩手發冷,白皙的面頰已經全無血色,嘴唇在微微發抖。她要
脫口而出:要入教,你愛找誰找誰,地皮願意送給誰就送給誰,這和我有什麼關係!但
是,想到易先生就坐在後面的轎子裡,她不願意在老師面前失態,極力控制著心中的憤
懣,不讓自己發作。
    「遲先生,為公眾做慈善事業,這很好啊,」倚闌淡淡地說,好像這件事和她沒有
任何關係,「那就祝你順利吧!……」
    這句話說出口,她輕輕地吁了一口氣,纏繞她許久的苦悶終於解脫了!
    「不,林小姐!」遲孟桓微微一笑,卻說,「可是我並不打算那樣做。香港有二十
五萬人,一塊十五英畝的地皮,分成二十五萬份,只不過是一小撮泥土,還有什麼意義?
但是,如果它歸於一個人所有,就是一筆可觀的財富,在香港,地皮可比黃金還要值錢
啊,更何況轉眼之間它還要大幅度升值!所以,我仍然不改初衷,堅持原來的選擇,把
它贈給我尊貴的朋友,美麗的林小姐!上次到府上拜訪,我已經向你表達了這個意願,
你不是也已經默許了嗎?」
    倚闌覺得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遲孟桓到底把這句話說了出來,這個魔鬼怎麼擺脫
不了呢?
    此刻,後面轎子裡的易君恕坐不住了。對於遲孟恆這個人,他雖然只在那天見過一
面,但憑著他的冷眼旁觀,還有阿寬寥寥數語的介紹,就已經看透了這個人。如果說當
年遲孟桓的老爹搖著小船幫助英軍攻打自己的祖國是遲氏家族永遠無法洗刷的恥辱,那
麼,今天遲孟桓本人的表演則淋漓盡致地勾畫出了他卑鄙的面目!
    易君恕默默地下了轎子,背著雙手,向前踱過去,站在倚闌的身旁,冷冷地注視著
遲孟桓。
    而此時的遲孟桓全副心思都在倚闌小姐身上,卻並沒有留意,不知道除了阿寬、轎
夫之外,還有另一個男人。阿寬和轎夫算什麼?在他眼裡,僕人根本就不算人!他完全
可以無所顧忌地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也許,林牧師不在場的這次路遇是他攻克倚闌小姐
的最佳時機!
    「林小姐,我的意思,你不會不明白了吧?」他貪婪地望著倚闌,那雙眼睛在月光
下幽幽地閃光。
    倚闌一個冷戰,她已經無可忍耐,無可退讓,必須作出明確的回答了。但是,面對
遲孟桓這樣一只貪婪的惡狼,僅僅說一聲「不」就能把他斥退嗎?
    「遲先生,你的意思,我早就明白了!」倚闌冷冷地說,「在你來說,無論是申請
入教,還是贈送地皮,也無論是捐贈教會還是贈送私人,都是一樣的,你是在做一筆生
意!」
    「呃……」遲孟桓有些尷尬,心裡奇怪,我私下裡和老莫談的話,她怎麼知道?
「林小姐,你真聰明,和聰明人打交道就是痛快,一句話說到了根本上!」遲孟恆索性
不遮不攔,訕笑著說,「其實,遲某在商言商,也勿庸諱言,人生在世,不都是在為各
自的利益奔忙嗎?」
    「遲先生說得真坦率!」倚闌說,「那麼,你的那塊十五英畝的地皮,也就決不會
無償地贈送給任何人,你用它又是要換取什麼呢?」
    「這……」遲孟桓一時語塞,被自己拋出去的繩索套住了,「送給你就是送給你嘛,
我景仰林牧師和林小姐,願意和你們建立真誠的友誼,友誼是不能講什麼代價的,要說
代價,那也只能說,這……這是我情感的需要!」
    「像你這樣惟利是圖的人,還談得上什麼情感?」倚闌一個冷笑,「我dad一再提
醒我:世界上沒有不要錢的午餐,千萬不要吃嗟來之食,那都是有代價的!你把什麼
『尊貴』、『景仰』之類的桂冠都加到我的頭上,連我自己都覺得可笑,小小的倚闌用
不著你這般『景仰』!我心裡很清楚,如果倚闌生在別的家庭,也許就根本不會引起你
這麼大的興趣,吸引你的並不是我,而是翰園。你願意付出高昂的代價,不只是要收買
一個倚闌,還要收買我的dad,最終要收買的是林氏家族這塊招牌。我和dad非常珍視自
己的家族姓氏,但是從來沒有把它看作金錢和財富,而在你眼裡,它不僅是金錢、財富,
而且還是一件可以買賣的商品,它一旦到了你手,就是一塊金字招牌,會為你贏得一本
萬利的收穫!」
    像一記重槌猛擊鼓面,遲孟桓的心裡「咚」地一聲,被打個正著!
    「就算你說得沒錯,那又怎麼樣?」遲孟桓漲紅了臉,悻悻地說,「我並沒有去偷,
去搶!而是以禮相待,客客氣氣地和你們協商!你們翰園缺少的,正是我遲孟桓富有的,
兩全其美,有什麼不好?難道我遲孟桓還配不上你嗎?」
    「那只是你的一廂情願,而我卻不願意出賣自己!」倚闌斬釘截鐵地說,「我並不
羨慕你的富有,不屬於自己的,我決不去奢求;屬於自己的,我加倍珍惜。即使我不能
為林氏家族增添榮譽,至少也不能損害它,拿它作為商品去出賣!」
    遲孟桓臉色變了!一盆冷水當頭澆下來,把他心中熊熊燃燒的火焰猝然澆滅,醞釀
已久的一筆生意在頃刻之間徹底破產,全完了,林氏家族的金字招牌、半山別墅的乘龍
快婿、倚闌小姐的花容月貌,這一切都和他遲孟桓無緣了,剛才興致勃勃地出門,哪裡
會料到等待他的是這樣一個結果!
    「林小姐……」遲孟桓呆呆地看著倚闌,「林小姐,你聽我說……」
    「遲先生,你已經得到了我的答覆,不必再說了!」倚闌打斷了他的話,轉過臉去,
背對著他,傲然說,「希望你以後再也不要打擾我!」
    遲孟桓的面色鐵青,兩眼在冒火!堂堂的遲氏家族大少爺,竟然敗在一個小丫頭的
手裡,簡直是奇恥大辱!這口氣,要是就這樣忍了,不僅在林府大丟面子,連自己的轎
夫都會看不起大少爺了!
    「不!」遲孟桓突然聲音沙啞地喊道,「等一等!」
    倚闌一手扶著轎槓,向遲孟桓轉過臉來。
    「遲先生,」倚闌一手扶著轎槓,垂下眼瞼,向遲孟恆投過來冷冷的一瞥,「我們
之間還有什麼話可說嗎?」
    「有,當然有!我要告訴你,你剛才說的一點都不錯,我要買的就是老頭子的那塊
金字招牌,而不是你!」遲孟桓橫眉立目,怒氣沖天,「你算什麼東西?開口閉口林氏
家族,英格蘭是你的故鄉,當我不知道你的底細?英格蘭和你有什麼關係?林氏家族和
你有什麼關係?」
    倚闌一愣,皺起了雙眉:「你說什麼?!」
    氣氛突變,旁邊的人們頓時緊張起來!
    易君恕吃驚地望著遲孟桓,他窮兇極惡地說出這種話來,是什麼意思?難道……
    「遲先生!」阿寬急忙大叫一聲,從倚闌的身後沖出來,伸手抓住遲孟桓的胳膊,
「遲先生,求求你,日下留點陰德,不要再說了!」
    「去!」遲孟桓一把推開他,「我本來一直把面子給她,可她偏偏不識抬舉!好哇,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那就不必客氣了!」他伸手指著倚闌,罵道,「呸!你充什麼英
格蘭小姐?在華人裡頭你都是最低賤的,一個臭碼頭苦力的女兒!」
    倚闌如雷殛頂,被驚呆了!
    在她的身後,轎夫們詫異地面面相覷:怎麼回事?這位尊貴的小姐,難道會是苦力
的女兒?
    「你……」倚闌臉色煞白,渾身發抖,「你……你胡說!」
    「我胡說?」遲孟桓冷笑一聲,兩手叉在腰間,往前逼近了一步,雙目炯炯地盯著
倚闌,「十四年前的那場工潮,我可是親眼見的。……」
    啊?!易君恕猛地一震,「十四年前的工潮」這幾個字如同在他的頭頂炸響一聲驚
雷!他一個箭步沖上前去,用身體擋住倚闌,怒視著遲孟桓,厲聲說:「你……住口!」
    遲孟桓冷不防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個高大的身軀,不禁愕然,向後退了半步:「你……
你是什麼人?」
    「我是翰翁的朋友!」易君恕昂然說。
    「噢,」遲孟桓端詳著他,說,「我想起來了,上次在她家裡看見過你,不就是那
個家庭教師嘛!你……你要做什麼?」
    「我請你自重!」易君恕威嚴地說,「一個男人,怎麼能當眾辱罵一位小姐?」
    「小姐?她算什麼『小姐』?」遲孟桓嚷道,「她是個臭苦力的女兒!她爹是因為
鬧工潮被警察開槍打死的!林牧師收養了她這個沒人要的孽種,給她改名換姓,充起英
國人來了!……」
    「住口!」易君恕喝道,攥緊了拳頭,朝他舉起來。
    「你……」遲孟桓一個趔趄,向後退了幾步,「你敢打人?」
    「易先生!」阿寬慌忙上前攔住易君恕,「易先生,有話好說。可不能動武……」
    「哼,諒他也不敢!」遲孟桓見有人阻攔,嘴又硬起來,報復的快意使他的臉漲得
紫紅,閃著油光,一張嘴滔滔不絕,指著情鬧說,「不要以為當年的那件事神不知鬼不
覺,『雞春咁密都會抱出仔』,我dad當時替政府出面調停工潮,處理善後問題,底細
清清楚楚,只不過礙著林牧師的情面,不願意張揚就是了。嘿,你現在倒『水鬼升城
隍』,在老子面前逞起威風來了!……」
    倚闌極度驚恐地聽著他那駭人的敘說,「啊!」她突然慘叫一聲,身體一個搖晃,
仰面跌倒……
    「小姐,小姐!」阿寬慌忙猛撲過去,把倚闌攬在懷裡,他們的轎夫也慌作一團……
    「遲孟桓!」易君恕怒喝一聲,一把抓住他的衣領,他掄起手臂,「啪!」一記響
亮的耳光打在返孟桓的臉上!
    「啊……」遲孟桓伸手摀住自己火辣辣的臉,氣急敗壞地喊著他的轎夫,「你們……
你們都是死人啊?快給我上!」
    他的轎夫們早已嚇得發抖,瑟瑟縮縮不敢上前。「少爺,這裡是洋人的地盤啊,少
爺,我們可不敢……」
    遲孟桓猛然回頭,看見阿寬和轎夫亂哄哄地圍著昏倒的倚闌,不禁慌了手腳:
「啊?!」朝他的轎夫一揮手,「走!」
    遲孟桓匆匆鑽進轎子,轎夫們手忙腳亂地操起轎槓,把他抬起來,踉踉蹌蹌地奔下
山去。
    易君恕怒視著那頂轎子消失在夜幕之中,憤然垂下了緊握著的拳頭。文質彬彬的一
介書生,有生以來第一次動武,就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
    倚闌無力地癱倒在阿寬的臂彎裡,低垂著長長的睫毛,蒼白的臉上滿是淚痕。
    阿寬的手臂哆哆嗦嗦,臉上淚水滴滴嗒嗒,喃喃地呼喚著她:「小姐,小姐……」
    易君恕俯下身來,輕輕地叫著她:「倚闌小姐,你醒一醒……」
    倚闌的睫毛閃動著,睜開了眼睛,失神地望著他們:「易先生,寬叔!這不是真的,
他在胡說,決不是真的……」
    阿寬淚眼望著她,嘴唇顫抖著,卻說不出話來。
    「寬叔,你是翰園的老管家了,我們家裡的事,你肯定都知道……」倚闌的雙眼充
滿了信任和期待,「你給我作證,他說的全是假話,你說呀……」
    「小姐……」阿寬吃力地說出這兩個字,喉嚨便被淚水哽咽了。
    「寬叔,你怎麼不回答我?」倚闌緊緊地盯著他,更加急迫,更加惶恐不安,「你
說呀,這能是真的嗎?」
    「小姐!」阿寬頹然垂下頭,伏在倚闌的肩膀上,「你叫我怎麼給你說呀?……」
    「啊……」倚闌一個驚悸,雙眼中那期望的火花驟然爆裂了,熄滅了,「這麼說,
這……全是真的了?我……我是苦力的女兒?」她突然抬起兩手,死死地摀住自己的雙
眼,「上帝啊……」
    沉沉夜空,月亮隱進了雲層,半山叢林一片蒼黑,山風拂動松濤,颯颯如晚潮澎
湃……

    天這麼晚了,倚闌和易君恕遲遲未歸使林若翰心神不寧。他站在翰園的門前,眼看
著血紅的夕陽沉入零丁洋,又眼看著一輪明月浮出鯉魚門,天色越來越暗,夜幕籠罩了
港島,松林徑上仍然悄無聲息。倚闌是和易先生一起出門的,又有阿寬陪著,會出什麼
事呢?他設想了種種可能發生的意外:遭遇劫匪、失足落水、登山摔傷……樣樣都讓他
心驚肉跳!
    「牧師,我們不能再這樣等下去了,」阿惠焦躁不安地說,「我去找他們」
    「走,」林若翰說,「我和你一起去!」
    阿惠匆匆點上一盞馬燈,攙著林若翰,步履踉蹌地沿著松林徑往山下跑去。老牧師
走得太急,竟然打破了幾十年的習慣,出門忘了戴上他那頂英國紳士「波樂帽」,蒼蒼
白髮在晚風中飄蕩……

    夜幕籠罩的半山,曲徑通幽處閃爍著一點光亮,好似一顆飄忽不定的星星。隨著那
顆星星的游動,遠遠地傳來時而交錯、時而重疊的呼喚聲,一個蒼老而顫抖,一個年輕
而尖厲,卻又同樣地急切,同樣地慌亂:
    「倚闌……」
    「小姐……」
    松林徑上,倚闌小姐從噩夢中驚醒了,她從阿寬的臂彎裡抬起了頭:「Dad……」
    「啊,牧師和阿惠在找我們!」阿寬驚慌地說,「小姐,快起來……」
    倚闌被阿寬攙扶著,支撐起無力的身軀,激動地望著那飄忽閃爍的燈光。
    閃爍的燈光越來越近了,伴隨著急切的呼喚:
    「小姐……」
    「倚闌……」
    「Dad!」倚闌情不自禁地喊道,回應那急切的呼喚。而當她的喊聲剛剛出口,卻
又愣住了,啊,那是她的dad嗎?望著跳動的燈光,她心裡突然一片茫然,命運之神殘
酷地在她面前打開了兩扇門,頃刻之間,她從這扇門被推進了那扇門,又從那扇門被拉
進這扇門,到底哪裡是她的歸宿啊?
    跳動的馬燈清晰地出現在前方,阿惠一手提著燈,一手攙扶著林若翰,一老一小踉
踉蹌蹌地朝著停在山徑中間的轎子奔過來。
    「寬叔,我怕……」倚闌突然恐懼地抓住阿寬的手,「我不敢見dad……」
    「小姐,你別這樣……」阿寬急得手足無措,「牧師就要到了,這怎麼行啊?」
    「倚闌小姐,你現在必須聽我的!」易君恕望著一步步迫近的白髮蒼蒼的老牧師,
果斷地說,「今天的事,誰也不許告訴翰翁!」
    「小姐,」阿寬抖抖索索地說,「老人家對你恩重如山,你可不能傷了他的心啊!」
    林若翰和阿惠已經來到面前,阿惠驚喜地叫喊著:「小姐!」
    「倚闌!」林若翰動情地呼喚著,女兒的遲遲未歸險些扯碎了老父的心,現在可以
放心了,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他已經看見女兒了……
    老牧師激動得渾身發抖,突然甩開阿惠的攙扶,張開雙臂向前跑去!剎那間,他好
似跑過了十四年的漫漫路程,就像當初上帝賜給他這個女兒的時候一樣,他展開雙臂把
倚闌緊緊地抱住了……
    「噢,倚闌!」他緊緊地抱著好似失而復得的女兒,那蓬松的胡須摩挲著倚闌的臉,
喃喃地呼喚著,「孩子,我真怕你出了什麼事……現在好了,感謝上帝啊!」
    「Dad!……」倚闌的嘴唇抖動著,那雙黑眼睛在月光下淚花閃閃。
    遲府的私家轎匆匆地抬進了雲成街洋宅的院子。
    老莫一看轎夫那慌亂的架勢,便知道事情不妙,趕緊迎上去:「少爺,怎麼樣?」
    遲孟桓鐵青著臉,一言不發,惶惶如漏網之魚的轎夫卻忍不住說:「莫先生!我們
剛才在路上……」
    遲孟桓威嚴地瞪了轎夫一眼,轎夫便噤著寒蟬,遲孟桓扶著老莫的胳膊下了轎,氣
昂昂地朝樓裡走去。
    客廳和餐廳都燈火通明,廚子和傭人作好了一切準備,等待主人回來用餐。遲孟桓
進了客廳,卻徑直往樓梯走去。老莫一直跟到樓梯口,也沒聽見他發話,只好試探地問:
「少爺的晚餐……」
    「不忙,」遲孟桓在樓梯口站住了,說,「你讓那四個傢伙吃頓飽飯,好好地打發
了,再來見我!」
    「是,少爺!」老莫答應著,心裡的疑團已經明白了幾分。
    遲孟桓氣呼呼地上了樓,三姨太聽見他的腳步聲,立即大開房門,迎了出來。她精
心地化了晚妝,滿頭珠翠,嫣然含笑:「你回來了?到我屋裡飲茶呀!」
    遲孟桓卻連眼睛都沒朝她瞥一瞥,過門不入,逕直朝自己的房間走去。三姨太自討
沒趣,愣了片刻,怏怏地退了回去。
    老莫先到了廚房,吩咐廚子把給主人燒菜剩下的下腳料多盛一些,送到轎棚裡,一
邊看著那四個轎夫狼吞虎嚥,一邊從他們嘴裡問清了在外面出的事,然後才突然宣佈把
他們炒魷魚,並且警告說:「今天的事,誰要是在外面漏出半個字,這輩子無論走到哪
裡,就再也別想摸轎槓了!」
    四個倒楣的轎夫頓時傻了眼,最後的晚餐吃了半截,噎在喉嚨裡連咽都嚥不下去了!
    老莫把下面的事情處理利索,上了樓,來到了少爺的密室。
    遲孟桓仰靠在沙發上,手裡舉著一支雪茄,正在發洩憤恨似地猛吸。
    老莫關嚴了門,走上前來,輕聲說:「少爺,今天的事……」
    「你這個『扭計祖宗』失算了!」遲孟桓煩躁地揮了揮手,「我們只想到她的老爹
不好對付,誰知道她的背後還有那個搖鵝毛扇的家庭教師!」
    「噢……」老莫只需聽他這沒頭沒尾的兩句話,便跟上了少爺的思路,眉頭一皺,
失聲歎道,「哎呀,我大意了!前些天,我偶然聽說,林牧師從大陸回來的時候,和一
位年輕的先生同行,想必就是此人了。少爺你想,林牧師如果只是雇人教小姐讀書,難
道香港就沒有一個識字的嗎?又何必捨近求遠,從大陸聘請?如果他只是個家庭教師,
敢於在少爺面前自稱是『翰翁的朋友』嗎?這口氣也不像家庭教師!況且,林小姐正是
豆蔻年華,和那個人成雙成對地進進出出,招搖過市,也毫不避諱,事情不是明擺著的
嘛……」
    「是啊,就是他毀了我的大事!」遲孟桓猛地坐了起來,把手裡冒著煙的雪茄捻得
粉碎,「我們怎麼就沒有想到?現在硬撞上去,倒敗在他的手裡!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啊!」
    「少爺,」老莫說,「事已至此,還是那句老話:『牛不飲水,怎能撳得牛頭低?』
翰園的那個小妞不識抬舉,也就算了!我請江湖上的朋友再給你物色個更靚的……」
    「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遲孟桓擰著眉毛,瞪了他一眼,「我要是只為了物
色一個『外家』,世間靚女有的是,何必費這個力氣?我要的是林氏家族的那塊金字招
牌,眼睜睜地看著讓別人搶去,實在可惜!」
    「少爺,依我看……」
    「你不要再嚕嗦了,煩死人!」遲孟桓焦躁地揮了揮手,「去吧去吧,讓我一個人
清靜清靜!」
    「是,少爺!」老莫唯唯聽命,退了出去。
    「嗯?」遲孟桓眉毛一擰,心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厲聲叫道,「回來!」
    老莫剛要出門,趕緊折身回來,俯首站在他跟前:「少爺,請吩咐!」
    「老莫!」遲孟桓抬起手來,抿著上唇的小胡子說,那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明天,你去找找你那些江湖上的朋友,查一查翰園的那個家庭教師的來路……」
    「是,少爺,」老莫一聽就明白了少爺的意思,乾乾脆脆地答道,「這件事包在我
身上!明天天一亮,我就去走動走動,數日之內一定把此人的底細查個水落石出!」

    翰園的餐廳裡,磨花玻璃枝形吊燈亮了,雪白的桌布上擺好了刻有林氏家族標記的
銀制餐具,林若翰父女和易君恕分賓主入座,像往常一樣。翰園的晚餐第一次開得這樣
遲,阿惠特地把晚餐準備得比平時還要豐盛些,因為小姐和易先生出門走了很多路,回
來得又晚,一定是很餓了。
    與往常不同的是,這頓豐盛的晚餐,三個人都吃得很少,而且幾乎默默無語,餐桌
上籠罩著一種不可名狀的沉悶。
    林若翰望著失而復得的女兒,恍惚如在夢中,心裡不僅僅是慶幸,還有深深的後怕。
試想,如果今天女兒真的出了什麼事,他還能像現在這樣父女對坐共進晚餐?此時還不
知陷入怎樣的痛苦之中,以後的風燭殘年更不知將怎樣度過,也許已經沒有勇氣走完人
生之路了。一場虛驚使他越想越後怕,脊背發涼,額頭滲出了一層冷汗。他想起過去多
次離家遠遊,都是把女兒留在家裡,讓她和阿寬、阿惠掌管翰園,太大意了!這一次,
也正是因為他的大意,才給那個魔鬼提供了可乘之機。短短的時間,遲孟桓攪得翰園不
得安寧,險些要了他的命!真不堪設想,如果涉世不深的倚闌接受了那個魔鬼的禮物,
翰園的』厄運就難以擺脫了,林氏家族將面臨覆滅的危險!想到這裡,林若翰的心情又
激動起來,他想對女兒說:倚闌,今天返孟桓打來了「德律風」,我把他徹底拒絕了,
那個魔鬼已經被驅走了,翰園的厄運結束了!孩子,爸爸珍惜你猶如自己的生命,你也
要珍惜自己啊!
    老牧師的嘴唇蠕動著,動情地凝望著女兒,然而,這番話終究沒有說出來。倚闌的
面容是那麼疲憊,看來是非常勞累了,讓她安安心心地吃完這頓晚餐吧,做父親的不忍
心在這個時候再刺激女兒了。
    倚闌侷促不安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低著頭,不敢接觸父親那關切憐愛的目光。當
她在半山途中驕傲地對遲孟桓宣佈「決不出賣自己,也決不出賣林氏家族的金字招牌」
的時候,她是多麼自豪,心裡想著,回到家見到父親,第一句話就要告訴他:dad,我
把遲孟桓拒絕了,我沒有辱沒林氏家族的榮譽,我是dad的好女兒!可是,轉瞬之間,
她的自豪便被遲孟桓的咒語擊得粉碎,林氏家族和她有什麼關係?回到這座翰園,這間
餐廳,這個生活了十四年的地方,倚闌第一次感到如坐針氈。十四年前的往事,她已經
毫無記憶了,但今天一經點破,她既然知道了這裡並不是她的家,就再也難以像過去那
樣如魚得水,坦然自如,當拿起那刻著林氏家族標記的刀叉時,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
顫抖,僅僅為了安慰坐在她旁邊的「dad」,才不得不勉強自己在心亂如麻毫無食慾的
時候艱難地嚥下餐盤裡的食物。
    英國人歷來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忌諱在嘴裡咀嚼著食物的時候絮絮叨叨,那是被
認為極不文明的。今天,這一條規矩被父女兩人模範地遵守,到了相對無言的地步,反
而過猶不及,寂寞得令人難耐了。
    「易先生,」林若翰終於打破了沉默,純粹出於禮貌,對他的客人說,「你今天很
辛苦,請多吃一些……」
    「謝謝……」易君恕只是輕輕地說出這兩個字。此刻,他的心情遠比林若翰還要沉
重,老牧師所憂慮的只是女兒的未來,牽動易君恕的則是倚闌將怎樣正視她那段不堪回
首的歷史,又怎樣面對嚴峻的現實……
    沉默的晚餐終於結束了。三個人默默地站起身來,離開了餐廳,穿過客廳,向樓梯
走去。
    像上次那樣,林若翰停住了腳,望著女兒,似乎有話要說。
    「Dad……」倚闌慌亂地垂下了眼瞼,她害怕父親在這個時候再和她單獨談什麼話。
    「孩子,到我房間裡來,」林若翰果然是這個意思,「陪爸爸坐一會兒,好嗎?」
    「哦……」倚闌心怦怦地跳,不知道父親要和她談什麼,她也沒有足夠的勇氣單獨
面對父親,像個負罪的人,期望能夠得到赦免,「Dad,我……有些不舒服……」
    「噢,是的,看得出來,你臉色不大好,」林若翰憐愛地抬起手,撫著女兒的臉,
「恐怕是今天走得太累了,那就早些去睡吧!晚安,孩子!」
    「晚安,dad……」倚闌低下頭,像逃走似地躲開了父親,心裡又在自責:我對不
起dad……

    夜深了,翰園小樓所有的窗口都已經熄滅了燈光。
    易君恕卻仍然毫無睡意,獨自坐在寫字檯前,頭腦中思緒紛雜,無法使自己安靜下
來。他來到翰園已經將近兩個月了。這些天來,他沒有等到來自自己家裡的任何消息,
卻在無意之中介入了別人的家庭,耳聞目睹了翰園的許多私事,這對一個客居在此的局
外人來說,是很不適宜的。過去,他曾經想離開這裡,但艱難的處境又使他無處可去;
今天與鄧伯雄久別重逢使他有了一條退路,而翰園處於這種狀況,他卻又不能一走了之。
一個多月來,高鼻藍眼的英國牧師和他那黑頭髮、黑眼睛的女兒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關
系,在易君恕一直是個謎團,當翰園的這個最大的隱密突然暴露在他的面前,使易君恕
感到的不僅僅是震驚,而且是深深的憂慮。倚闌的不幸身世令人扼腕喟歎,而翰翁更可
憐,他苦心經營三十八年的翰園,隨時都面臨分崩離析的危機,如今秘密已經揭穿,他
還蒙在鼓裡,他所信任的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瞞著他,天知道能夠瞞到幾時?而今天所發
生的事情一旦被翰翁得知,又將在翰園激起怎樣的波瀾?
    窗外月光如水,翰園悄無聲息。突然,他聽到一個輕微的響聲,好像是隔壁倚闌小
姐房間的門打開了。易君恕倏地站起身來!今夜,最讓他不放心的倒還不是翰翁,而是
倚闌。松林徑上與遲孟桓的遭遇,翰翁一無所知,此刻也許正在安穩的睡夢中感謝上帝
保佑著他的女兒。可是,剛剛經歷了那場劇烈風暴的倚闌,怎麼能安眠啊?
    易君恕輕輕地走向房門,站住了,側耳傾聽著門外的動靜。一陣極其輕微的窸窸窣
窣,那是腳步踏在地毯上的聲音,從門外走過,漸漸地遠去了。他靜聽了一陣,再無聲
息,便輕輕地打開了房門,來到走廊裡。借著從窗口酒進來的月光,朦朧中可以看見倚
闌小姐的房門敞開著,顯然,她走出去了。在這深夜裡,她要去哪裡了去幹什麼?易君
恕的一顆心驟然懸了起來……
    他一步一步邁下樓梯,極力不發出任何聲響。寬敞的客廳裡,月光從門窗投射進來,
彷彿是一束束淡藍色的燈光。就在壁爐前的長沙發上,分明有一個坐著的身影,斜倚在
沙發上,一只手臂靠著扶手,久久地一動不動。易君恕看不見那人的臉,但心裡清清楚
楚地知道,那是倚闌。
    易君恕停在樓梯上,屏住呼吸,靜靜地注視著她,不知道倚闌小姐一個人深夜來到
客廳,要做什麼?
    「唉!皮特……」倚闌喃喃自語,呼喚著這個經常掛在她嘴邊的名字,「你的懷疑
和猜測,看來並沒有錯,我的黑頭髮、黑眼睛證明了我不是翰園的人,那麼,我是誰?
我到底是誰?」她抬起頭,茫然地望著那清冷的月光,「皮特,我心裡有好多好多話要
跟你說,你在哪裡?你到底在哪裡啊?」
    易君恕心裡一動:又是「皮特」!倚闌小姐經常念叨的那個人,在她的人生道路上
扮演的到底是個什麼角色?
    這時,倚闌從沙發上站起身來,她的身影在月光下緩緩地移動,一面走著,一邊顧
盼著身旁的一切,像是一個陌生人在瀏覽著從未到過的地方,又像是一個從遠方歸來的
人在尋訪自己的故居,徘徊許久,她走到客廳的門前,抬頭望著銀色的夜空,月光在她
身後投下一條長長的影子。
    片刻,她拖著那條影子朝院子裡走去。似乎是為了避免發出響聲,她沒有走院子正
中的鵝卵石雨路,踏上了柔軟的草坪……
    易君恕邁下最後一級樓梯,站在客廳裡,望著她遠去的背影。
    院子裡皓月當空,星斗滿天。婆娑樹影旁,萋萋草坪上,一條長長的影子隨著倚闌
的腳步向前移動,不知要去向何方,是要找那個「皮特」嗎?半夜三更的,她一個人出
門怎麼行?不好!易君恕急忙走出客廳,步履輕輕地向前跟上去。
    倚闌停在草坪中央,遲疑了一陣。又突然邁動腳步,逕直向亮著燈光的門房走去。
    她站在門房外面,輕輕地叫了一聲:「寬叔!」
    那扇門應聲打開了,阿寬佝僂著腰,不安地看著她:「小姐!天這麼晚了,你怎麼
還沒睡?」
    「寬叔,」倚闌望著阿寬那雙惟淬的眼睛,說,「你不是也沒睡嗎?」
    阿寬垂下頭,無言地一聲歎息。
    「寬叔,我要問你……」倚闌邁步進了門房,兩眼定定地望著阿寬,「遲孟桓說的
那些話,都是真的嗎?」
    「唉!」阿寬關上了房門,痛苦地轉過臉去,「小姐,你就別問了!」
    「不,寬叔!」倚闌伸手扳著他的肩膀,急切地搖晃著,「告訴我!那到底是怎麼
回事?」
    「小姐,我不能說啊!」阿寬被她搖晃得踉踉蹌蹌,瘦瘦的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在
扭動,仍然狠下心來,一口咬定,「我答應過牧師,這件事爛在心裡,一輩子都不能說,
我不能對不起牧師!」
    「什麼?你答應過dad?」倚闌驚訝地大睜著眼睛,她失望了!剛才她那樣瘋狂地
逼問阿寬,仍然懷著朦朧的希望,是要從阿寬嘴裡得到否定的答案:不,不是真的,遲
孟桓那個魔鬼說的全是假話!可是,阿寬卻不肯這樣說,那麼,沒有否定,就是肯定,
遲孟桓的惡毒咒語已經被證實了!倚闌急劇的瘋狂戛然而止,她的兩手像突遭嚴霜的花
瓣,軟軟地垂了下來,蒼白的面頰毫無血色,嘴唇顫抖著,喃喃地說,「明白了,你答
應過dad,你們共同保守著秘密,就瞞著我一個人!什麼英格蘭血統,什麼林氏家族,
統統都和我沒有關係,這只不過是你們設下的一個騙局!可是,你們為什麼要騙我?讓
我在白人面前遭白眼,說我是『Chinese』,讓華人在背後詛咒我是『鬼婆』、『雜
種』、『假洋鬼子』,我忍受了多少屈辱,你們知道嗎?我一個人偷偷地流了多少眼淚,
你們知道嗎?你們為什麼這麼殘忍啊?我不是供你們擺設的一座燭台、一幅畫、一架鋼
琴,我是一個人!我有權利知道自己到底從哪裡來?我的生身父母是誰?哪怕真的是碼
頭苦力、死無葬身之地的罪犯,我也應該知道真象啊!告訴我吧,寬叔!」
    兩串清淚緩緩地墜落下來,那雙漆黑晶亮的眸子注視著面前這個掌握了翰園大多秘
密的老奴,固執地要從他口中破譯那個纏繞已久的謎團,追尋自己生命的源頭……
    望著這個突然長大了的女孩子,阿寬被強烈地震撼了,積壓得太久的情感匯成了洶
湧澎湃的洪流,嚴守了十四年之久的堤壩被沖破了!
    「小姐,我的苦命的小姐啊!」阿寬抖抖索索地伸出那雙瘢瘢癤癤樹根似的手,抓
住倚闌冰冷的小手,「別怪我們瞞著你,是因為你的命太苦了!……」
    「那,我也應該知道……」
    「告訴你,聽我告訴你,全都告訴你……」
    阿寬動情地凝望著倚闌,那黧黑的面孔上每一條皺紋都是風刀霜劍刻成,一雙閱盡
滄桑的眼睛貯滿了苦難,十四年的歲月在瞬間倒流,維多利亞港上懸掛著三色旗的法國
軍艦,德輔道上成千上萬名身穿工服的船塢工人、裸背赤腳的碼頭苦力,荷槍實彈、如
臨大敵的港英警察,一起湧來眼底,耳畔充盈著嘈雜的汽笛聲、口號聲、紛沓的腳步聲、
緊急的警笛聲和劃破海空的槍聲……

    中環碼頭上一聲槍響,子彈穿進了阿煒的胸膛,他那鐵塔似的身軀晃了兩晃,倒在
了海旁的麻石堤岸上!他的鮮血順著堤岸流下來,維多利亞港的海水被染紅了一片……
    阿寬浮出了水面,眼望著橫屍海堤的兄弟,殷紅的海水,他的心碎了!可是,慚愧
啊,眼望著那血淋淋的慘象,阿寬卻不敢哭,不敢喊,不敢上岸為他的兄弟收屍,吞咽
著帶血的淚,急急地逃遁了。
    他躲過了那一槍,卻沒有躲過大規模的搜捕,深夜,當他渾身濕淋淋地邁進苦力館
的大門,黑影裡閃出一名坐探,「嘩啦」扣上手銬,把他帶走了。
    他被關押在維多利亞監獄,交不出罰款就得忍受酷刑,半個月之後,遍體鱗傷的阿
寬竟然活著出來了。
    出了監獄,阿寬佝接著傷痕纍纍的身軀,踉踉蹌蹌往中環海濱跑去,那是阿煒兄弟
喪生的地方。半個月的時間太久了,這裡已經找不到阿煒的屍骨,只是在粗礪的麻石堤
岸上還殘留著紫黑的血跡。阿煒兄弟,你是替我死的,我對不起你!柯寬跪在海邊,朝
著那攤紫黑的血跡磕了三個頭,立起身來,沒有再回他棲身的苦力館,卻沿著德輔道急
急地趕往西營盤,那裡有阿煒兄弟的家。三年前,阿煒的老婆得了產褥熱,死了,撇下
一個細女,如今也已經三歲了。苦力的孩子連個正式的名字也沒有,阿煒就叫她「細
女」。這三年來,阿煒每天早出晚歸,在碼頭上賣苦力,掙錢養活他的細女,那孩子沒
有人看管,就把她一個人鎖在寮棚裡,等到黃昏,她的阿爸回來,帶回煮飯的米和小小
的一條鹹魚,那就是她最快活的時候了。現在,她的阿爸死了,那孩子一個人怎麼活?
她現在怎麼樣了?一想到孤零零的細女,阿寬的心收緊了,腳步加快了。阿煒兄弟,你
是替我死的,我得替你活著,從今以後,你的細女就是我的細女,就是我的命!
    阿寬跑到西營盤,鑽進那密密麻麻像蜂巢蟻穴似的木屋寮棚區,直奔阿煒的家,那
是一個用廢木頭、破紙箱和葵葉、樹枝搭起的小巢,雖然簡陋,雖然破爛,父女兩人就
是靠它遮蔽風雨。這地方,阿寬過去來過幾回,和他們父女一起吃頓粗茶淡飯,小小的
家棚也曾充滿歡聲笑語。
    可是,當阿寬再一次來到這裡,面前的景象卻把他驚呆了,寮棚已經坍塌,雜亂的
木棍、葵葉下面露出鍋碗瓢盆,可是,卻不見細女,細女哪裡去了?
    阿寬慌了,一個三歲的細女能跑到哪裡去啊?他四處尋找,哭著,喊著,問旁邊的
鄰居:「好心的阿哥、阿嫂,你們認識阿煒嗎?你們看見了阿煒的細女嗎?」
    看著他那一身泥污的樣子,鄰居還以為他是個撿破爛的乞丐,哪知道他是阿煒的把
兄弟,是來找阿煒的細女!
    「唉,你怎麼早不來?晚了!」
    「怎麼,細女她……」
    「那個細女!咳,天下沒有見過這樣的細女!她阿爸出了事沒回家,她就在家裡等
著,等著,一天兩天、三天五天,就那麼乖乖地等著,也不哭,也不叫。我們都知道阿
煒出事了,見他家裡鎖著門,誰知道寮棚裡還有他的細女?直到上個星期的那場颱風,
這裡的好多寮棚都被刮倒了,聖約翰救傷會的醫生來救人,才發現阿煒那倒塌的寮棚裡
躺著一個細女!她不是被砸傷的,是餓昏了,等不到她的阿爸回來,這細女餓死都不出
聲,真是和她阿爸一樣有骨氣!」
    「她……她現在怎麼樣了?人在哪裡啊?」
    「聖約翰救傷會把她抬走了,要是她的命大,也許還活著,誰知道呢?」
    好容易得到這點消息,卻又不知細女是死是活,阿寬連向人家道謝都忘了,轉臉就
跑,他得趕快去找細女!
    聖約翰救傷會在半山麥當奴道,那是洋人居住區。香港的洋人、華人兩重天地,阿
寬一個碼頭苦力什麼時候去過半山呢?一想到紅毛藍眼的洋人,心裡就發楚,阿煒兄弟
就是死在洋人手裡,他自己在監獄裡也吃夠了洋人的苦頭。可是,洋人裡頭也有唸經行
善的人,聖約翰救傷會那麼老遠趕到西營盤去救人,要不是他們,阿煒的細女準是沒命
了!
    阿寬心懷惴惴,找到了聖約翰救傷隊。一位會說中國話的洋醫生接待了他,聽完了
他的敘說,在一本花名冊上查了一陣,告訴他說:「你要找的那個女孩子已經出院。」
    「出院?」阿寬聽得發愣,「她是個沒爹沒媽的孩子,誰接她出院?到哪裡去?」
    「一位英國公民收養了她,她現在有家可歸了,你可以放心了。」
    「啊?!」阿寬的頭頂「嗡」地一聲,被這個結果震懵了,他苦苦尋找那個細女,
好容易尋到了門徑,知道她還活著,可是卻已歸了人家了,中國人的細女被洋人收養了!
「不,這可不行!我得把她要回來!醫生,請你告訴我,收養她的那個人是誰?」
    「不,不可以,」醫生說,「收養人的私人秘密,我們沒有權利向任何人透露!」
    大門關上了,已經找到的線索又斷了,阿寬的心碎了:苦命的細女呀,你到底被誰
抱走了呢?一個三歲的孩子,從現在歸了洋人,長大了就把什麼都忘了,永遠也不能認
姓歸宗,阿炸兄弟的這條根也就斷了!
    阿寬死不了這條心。從此,每當黃昏時分,他從碼頭收工之後,總是到半山的洋人
居住區轉悠。不敢叫人家的門,不敢向人家打聽,只是遠遠地看著,透過那一幢幢花園
洋房的鏤花柵欄,窺測著人家的孩子。當然免不了一次又一次地遭人白眼,受人訓斥,
甚至被警察趕走,但是,比起阿煒兄弟的那條命,比起那個不知下落的細女,這些屈辱
都算不了什麼了,他阿寬能忍,不能忍也得忍,在茫茫大海裡尋找一根細小的縫衣針。
他知道,各色人等五方雜處的香港,華人占了九成九,洋人只不過幾千人,而且大都住
在半山和山頂,阿寬就是磨爛腳板,挨門挨戶地找,也要找到那個孩子,要不然,他怎
麼對得起阿煒兄弟啊!
    記得那一天,他疲憊地奔波了一天,從花園道松林徑走下山去。經過一幢半山別墅
門前,他看到一個身材魁梧的洋人,大約四十多歲,蓄著一部蓬松的大胡子,身穿黑色
西服,頭戴「波樂帽」,一副英國紳士派頭,手裡領著個兩三歲的女孩在山徑上悠閒地
散步。那時候,阿寬還不認識這位紳士,不知道他就是聖約翰大教堂的林若翰牧師,一
位大名鼎鼎的人物。阿寬出於本能的敏感,特別注意人家的孩子。一眼望過去,他突然
一愣,那孩子雖然穿著洋式的小裙子,卻是滿頭黑髮,一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這是他
要找的細女嗎?有點像,又不大像,阿煒的細女面黃肌瘦,哪像人家這孩子,這麼白淨,
這麼滋潤,那張臉就像是細瓷碗……
    他呆呆地看著,看著,忍不住感歎了一聲:「唉,細女呀!」
    林若翰和孩子都一愣,這才發現山徑上站著一個衣衫襤褸的華人,遠遠地朝著他們
呆看。
    「走吧,Ella,」林若翰警惕地拉著女孩的手,轉過了身去,「我們回家了。」
    可是,那女孩卻仍然回過頭,目不轉睛地望著身後的這個彎腰駝背、又黑又瘦的人。
她緊緊地盯著阿寬,好像在極力回想著什麼。阿寬的心慌慌地狂跳起來,這孩子是不
是……
    林若翰回過頭來:「Ella,你還在看什麼?」
    突然,那孩子掙脫了他的手,沿著山徑跑了過來,張開兩隻小手,興奮地喊著:
「寬叔!你是寬叔!」
    「啊!」阿寬淚如泉湧,緊跑兩步,迎上前去,一不小心,被腳下的石板絆倒了!
他爬起來,伸開胳膊,一把抱起那個孩子,「細女啊,我可找到你了!」
    林若翰匆匆跑過來,從他的懷裡搶過孩子,一雙藍眼睛裡充滿了慍怒:「你,是什
麼人?」
    「Dad不認識他?」細女說,「他是寬叔呀……」
    「寬叔?什麼寬叔?」林若翰顯然已經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但他故作平靜地聳聳肩,
對孩子說,「Ella,你弄錯了,我們根本不認識這個人!」
    「不,dad,」孩子說,「他就是寬叔!」
    「先生,你看,這孩子都認出我來了,」阿寬忙說,「我找了她兩個多月了,你把
她還給我吧!」
    「什麼,還給你?她是我的女兒,為什麼要給你?」
    「先生,她不是無主的孩子,我就是她的親人哪!」
    「你是她的親人?」林若翰不得不正視現實了,只好說,「聖約翰救傷會登記得清
清楚楚,這是一個孤兒,我在香港政府辦了合法的收養手續!你能證明自己是她的血親
嗎?」
    「我?」阿寬理直氣壯地說,「我是她阿爸的朋友,結義兄弟……」
    「那算什麼?」林若翰瞇起那雙藍眼睛,微微一笑,「只不過是朋友關係,沒有任
何法律效力。我是這孩子的法定監護人,而你並不是她的血親,所以,對她的監護權問
題,根本不是我們之間所應該談論的內容!」
    林若翰說完,抱起了孩子,轉身就要走去。一、
    「等一等,先生!」阿寬上前攔住他,「我……我不能丟下這孩子,請你行行好,
把她還給我吧!」說著,熱淚湧流出來。
    「我已經對你說過了,你沒有權利向我提出這個要求!」林若翰站住了,回頭打量
著阿寬身上那襤褸的衣衫,「更何況,你恐怕連她的基本生活條件都不能保證,你是做
什麼的?」
    「我……我是碼頭的搬運苦力。」阿寬說。
    「你有自己的住房嗎?」
    「哦,沒有,我住在苦力館……」
    「苦力館?」林若翰搖搖頭,「噢,上帝啊,那裡的一個房間要住幾十個人,骯髒、
污濁,令人無法忍受,Ella怎麼能住在那種地方?她需要有自己的房間,有傭人照顧她
的起居,她要保證充足的營養,而且還要接受正規的教育,很遺憾,這些你都不具備!
如果——這僅僅是一個假設,如果你把她帶走,就等於把她投進地獄,讓她遭受貧窮、
饑餓和疾病的折磨,那是十分殘酷的!難道你願意那樣做嗎?」
    「要是先生肯把她還給我,我就拚命掙錢來養活她!」阿寬說,「天下的苦我都吃
盡了,還有什麼苦不能吃呢?」
    「看得出,你非常愛這個孩子!」林若翰說,眼神中似乎稍稍流露出一絲歉意,
「可是你知道嗎?我比你更愛她,上帝可以作證!」他說著說著,情緒激動起來,蓬松
的大胡子顫抖著,藍眼睛閃爍著瑩瑩淚光,「兩年前,我的夫人在瘟疫中不幸去世,她
沒有給我留下一個孩子,你不知道這兩年的時間我是怎樣在悲痛和孤獨之中掙扎,而當
我在聖約翰救傷會第一眼看到這個孩子,就被她的這雙眼睛吸引住了。說來也許沒有人
相信,她的眼睛和我去世的夫人非常相像。噢,上帝啊,這是上帝賜給我的女兒!任何
人也別想從我身邊把她奪走!」
    他把孩子緊緊地抱在懷裡,轉過臉,有意不進花園別墅的大門,往山上走去。孩子
從他的肩膀上向後面探著身子,伸著小手,喊叫著:「寬叔!寬叔……」
    阿寬的心被她牽走了,發了瘋地追上去,一把抱住了林若翰的雙腿,「撲通」跪了
下來,「先生,我求你了,把她還給我吧!」
    「你……這是做什麼?」林若翰臉漲紅了,「起來,不要這樣,我們只能對上帝下
跪!」
    「先生,你現在就是我的上帝!」阿寬昂起脖子,仰望著這位身材高大的洋人,
「把孩子還給我吧,不然,我就長跪不起!」
    「唉!」林若翰深深地歎息,他也感到為難了,「你應該知道,要我把她給你,這
是根本不可能的,Ella和我共同生活了兩個多月,我已經離不開她了!」他遲疑了一下,
思索著說,「如果你願意,我倒是可以考慮僱傭你,幫我照顧她……」
    「啊,我願意!」阿寬不假思索地喊道,「只要先生讓我守著這孩子,我願意當牛
做馬,伺候你們一輩子!先生,收留了我吧,我阿寬有天良,至死不忘你的恩德!」
    「不,應該感謝上帝,他教導我們要富於憐憫之心!」林若翰說,在那一刻,他的
臉上泛起了慈愛的笑容,使阿寬覺得兩人之間的距離突然靠近了。「我可以留下你,不
過,」他的笑容收斂了,那雙藍眼睛嚴峻地盯著阿寬,「你要知道:在我的翰園,你永
遠是Ella的僕人,有關她的身世,永遠不許透露一個字!你能做到嗎?」
    「我一定做到!」阿寬毫不遲疑地答道,「只要能看著她長大成人,我一輩子做她
的奴僕,也心甘情願!」

    翰園寂靜的夜晚,小小的門房裡,倚闌小姐已經哭成淚人。她猛地撲向阿寬的懷抱:
「寬叔!」這一聲發自肺腑的呼喚,凝結著兩代人的血肉情誼!
    院子裡月色如水,青青草坪上,徘徊著深夜不眠的易君恕,露水打濕了他的長衫。
    門房的那扇門打開了,阿寬扶著倚闌走出來,一眼看見披著月光的易君恕,他們愣
住了。
    「易先生?」倚闌的淚眼一閃,「你……一直在這裡等著我?」
    「不,」易君恕向她踱過來,在她面前站住了,「我睡不著,出來隨便走走……」
    倚闌望著他那挺拔的身影,那兄長般的關切、體貼的眼神,胸中漾起一股深深的感
激之情,那顆慌慌的心漸漸安穩下來,「謝謝你,先生!我知道,你是不放心我……」
    「不,我放心,」易君恕聲調徐緩地說,「我們北京人有一句俗話:『起小看大,
三歲知老。』我想,既然一個三歲的女孩兒就能夠做到寧肯餓死也不向他人乞討,那麼,
她長大了一定是個有志氣的人,無論什麼樣的苦難都不會把她壓倒!小姐,你說是嗎?」
    「啊,先生……」倚闌猛地一個震顫,含在眼裡的淚珠籟然墜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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