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十八

    江寧﹒烏衣巷秦淮小宅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病榻上
    槁骸殘息的王安石﹒星光下「目視失
    明」的遺言﹒北山墓地年年不滅的清
    冷絕唱﹒

    司馬光「革故鼎新」的風暴,從京都興起,日益強勁兇猛地捲向全國,埋葬著「熙
寧變法」,﹒埋葬著一個理想失落的時代。這是歷史的必然?還是歷史的嘲弄?身居江
寧的王安石,在歷史的懲罰中病倒了。
    元祐元年四月五日黃昏,隨著定林寺隱約的暮鼓聲傳來,江寧秦淮河上綺麗錦繡的
游舸花舟,先後張揚起「六朝金陵遺風」的豪華競逐,酒旗凌空,燈火燦爛,琴瑟交鳴,
流觴飛盞,嫵媚婉轉的歡歌笑語舖張於河面。商女們不知哀愁的《後庭》遺曲,伴奏著
「革故鼎新」的翻天覆地。
    在秦淮河北岸烏衣卷一座狹窄的小宅裡,柴門緊閉,一片沉寂。庭院裡,用松枝、
株條支架的棚宇,枯萎低垂。棚宇上攀繞而起的酴(酉糜)花、牽牛花,籐葉綠暗。棚宇
下一張青籐坐椅,孤零零呈現著失落的悲哀。一間昏暗的寢居裡,一盞淚燭顫抖著,燭
光照映著床榻上槁骸殘息的王安石。他仰面而臥,危疾垂衰,面色灰黃,雙目深陷,神
志昏眩,氣息奄奄,生命已確實接近盡頭,連診病的醫生也哀歎離開了。床榻一側的桌
案上,擺置著妻子吳氏和「燕爾嬋娟」趕製的壽衣、壽帽、壽襪、壽鞋,淒淒慘慘地等
待著「那個」時辰的到來……
    屋外,秦淮河上的琴瑟歡歌從門隙窗扉傳來,逼命似地加重了這秦淮小宅的淒涼。
    淚燭顫抖著,燭光照映著王安石稜角分明的臉龐、緊閉的嘴唇和不瞑不滅的目光,
顯示出他狂狷不屈的倔強,似乎他仍在抗拒著死亡的逼近,似乎他仍在關注著這多災多
難的人間,似乎他仍在等待著什麼。
    這已是今天第三次神志昏眩了。
    坐在床榻邊的妻子吳氏和「燕爾嬋娟」,淚流不止,相依相撫著。跪在床榻前的侄
兒王防、侄婿葉濤,眼噙淚水,似在等待著老人的最後囑托。站在床榻前的「書場浪
子」,凝目注視著王安石安然無懼的神態,盼望生命出現奇跡。他的心頭,驟然閃現出
這位老人近一年來奇特的悲歡憂樂;
    這位生性狂狷的老人,有時真是不可捉摸,不可以常人的情感衡量。先帝未逝、司
馬光沒有重返朝廷之前,「變法」雖遭受冷落,但仍是無人敢於更動的法度,可他,寂
寂於心,無一日為歡,常常倚杖北望,心系朝廷而喃喃自語:「政將如何?國將如何?
欲釋而難釋啊!」憂患之情,勝過據位執權的公卿,全無「東籬種菊」之悠閒。冬寒夏
暑,這秦淮小宅狹窄的庭院,是他步漫長夜的天地。庭院裡松枝棟條支架的棚宇,是他
這暑蔽雪凝神凝思的殿堂。棚宇下一張青籐坐椅,是他「騖極之思」歇翼的港灣。他自
尋煩惱,無盡無休的苦愁憂悲凝成嗟世的哀歌:

    自古帝王州,郁郁蔥蔥佳氣浮。四百年來成一夢,堪愁,晉代衣冠成古丘。
    繞水恣行游,上盡層城更上樓。往事悠悠君莫問,回頭,檻外長江空自流。

    皇帝駕崩了,司馬光返回朝廷,敲響了「革故鼎新」的鑼鼓,聲討誅伐的風暴埋葬
著他的理想、追求和人格。於是,朋友疏遠,門生絕離,追隨者反戈,宿怨者討債,
「新法」罷廢,天翻地覆,咎歸一人,罪歸一人,他成了一切禍事的淵藪,成了禍國殃
民的罪人,連江寧府諳於世故人情的官吏也不再走近這秦淮小宅的柴門了。可他,不急,
不火,不理睬,不辯解,不反駁,不申訴,任京都飛來的種種彈劾、誣陷、傳聞猖獗肆
虐,表現出奇特的從容和不可思議的豁達。
    夜深了,秦淮河上的琴瑟歡歌變得更為熾烈,刺耳撓心地闖入了這座小宅。
    床榻上的王安石,突然的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微微的吁歎,似挑夫卸去重擔後舒展
疲勞的自慰,似攀登者登臨絕頂後。冶情形勝的舒懷。在身邊親人、友人的驚喜中,用
低微的聲音喃喃自語:

      城鬧宮車轉,
      山林隧路歸。
      蒼梧雲末遠,
      姑射露先晞。
      玉暗蛟龍蟄,
      金寒雁騖飛。
      老臣他日淚,
      湖海想遺衣。

    這是皇帝趙頊駕崩消息傳至江寧後他垂淚吟出的一首悼詩,此時在昏眩乍醒中吟出,
倍覺滄楚蒼涼。妻子吳氏急忙抓住丈夫的手輕聲呼喚:
    「相公……」
    王安石似已清醒,但聲音仍是微弱的:
    「我夢見了大行皇帝,『姑射露先晞』,大行皇帝似乎有幾分超然了……」
    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停落在小宅門外,接著,狹窄的庭院裡騰起一聲淒厲的馬
嘯。人們驚詫,「書場浪子」急忙走出屋舍察看。王安石似有所覺,聲音仍然是平靜微
弱地喃喃著:
    「『城闕宮車轉』啊……」
    闖入秦淮小宅的客人,不是「城闕宮車」的使者,而是王安禮從京都派出向哥哥飛
報消息的中年家僕。家僕從「書場浪子」口中得知王安石處於危疾垂衰之時,不勝悲傷,
急忙走進寢居跪倒在王安石的床榻前,叩頭請安,並轉稟了王安禮對哥哥的深切懷念。
也許是一種「回光返照」,王安石此刻變得異常清醒,連聲音也顯得清朗有力了:
    「平甫在京情狀如何?」
    家僕急忙高聲回答:
    「三老爺去年八月被召進京都之後,一直閒居在家。近日似有消息傳出,三老爺可
能移知揚州。三老爺特囑小僕稟告老爺:京都難居,若去揚州傳聞屬實,他接旨後即刻
南下看望老爺。」
    王安石哀歎一聲,不再作語,淒然閉上眼睛。良久,悲愴而語:
    「時不我待啊!平甫還有所轉告嗎?」
    家僕聲音也有些淒苦:
    「三老爺要小僕稟告老爺,朝廷中樞有變。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蔡確,已被貶知
毫州;知樞密院事章惇,已被貶知汝州,中書侍郎張璪,已被貶知鄭州。呂公著已任門
下侍郎,范純仁已知樞密院事,司馬光已任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居相位握權執政
了。」
    王安石似有所料,神情坦然自語:
    「我想念章惇子厚啊!『變法』至今十七年,無大過大辱者,唯此一人。司馬君實
作相矣,勢之使然,該他熬費心血了。蘇子瞻現任何職?」
    家僕回答:
    「蘇子瞻去年十一月以禮部郎中入京,半個月後遷起居捨人,現已是中書捨人了,
進京半年來,曾幾次來府拜訪三老爺。」
    王安石微笑點頭:
    「司馬君實,知人善用,我不及啊!」
    家僕遲疑片刻,囁嚅不安地說:
    「三老爺還要小僕稟告老爺,近來呂公著、程頤等人上呈奏表,請求太皇太后禁絕
《三經新義》和《字說》,司馬君實尚未表示態度,故禁令尚未發出。」
    王安石眉頭一皺,嘴角現出幾絲輕蔑的微笑:
    「司馬君實終不似呂公著膽小如鼠!《三經新義》和《字說》總有一天會被他們禁
絕的。防兒在哪?」
    侄兒王防急忙站起趨前:
    「阿伯,防兒在這。」
    王安石點頭叮嚀:
    「朝廷既然懼怕我的文字如此,我也不願再給他們添麻煩了。書房裡有我《日錄》
七十冊,記載著熙寧年間上領旨意,下晤群僚的許多瑣事,亦當全部焚毀。這樣,、他
們心安無猜,我也就心靜無牽了。防兒,你現時就去焚毀《日錄》。」
    王防驚駭,遲疑不語,轉頭求助於伯母吳氏。吳氏垂淚哀傷。
    王防,時年十八歲,王安國之子;十二年前王安國遭貶病逝於江寧,王防年僅六歲,
即由吳氏撫養。此子性聰穎,酷愛史學,甚得王安石夫婦喜愛。此時,他雖然不曾看過
伯父的《日錄》,但他斷定《日錄》之所記,乃「熙寧變法」最真實、最原始的珍貴資
料,不忍一炬焚之。伯母吳氏之垂淚不語,也許亦念於此。
    王安石察覺王防遲疑不語之意,哀聲催促:
    「防兒,勿遲疑了,燒掉那些《日錄》吧,人事滄桑,世情詭戾,我不願再為你們
母子留下一筆冤枉債啊……」
    王防淚水流出,跪伏叩頭而應諾。但在應諾之時,他心頭萌生了一個念頭:焚毀別
樣書籍,保存《日錄》。
    王防焚毀《日錄》去了,王安石的淚水從眼角流出。家僕因跪於床榻前,看不見王
安石正在心痛淚流,仍繼續著他的稟告:
    「三老爺還要小僕稟告老爺,太皇太后陛下和皇帝陛下,恩准了司馬光的奏請,已
下詔令罷廢了『募役法』,恢復了『差役法』……」
    王安石聞聲震駭,再也禁持不住,怒目環睜,愕然而語:
    「司馬君實竟然胡鬧如此,昏過頭了,亦罷廢至此耶!安石與先帝議之兩年,乃成
『募役法』,無不曲盡。此法終是不可罷廢的!」說著,喘氣吁吁。
    人們驚慌,妻子吳氏急忙俯身勸慰丈夫:
    「相公何必如此動氣,你已不在其位,何必再為此而熬心血呢?再說,千古勝負在
於理啊!」
    王安石怒氣稍斂,神情稍為安定,苦苦一笑,微微搖頭說:
    「理?理有時無處講,也不讓你講。『千古勝負在於理』,至理名言,可需要多久
才能判定是非勝負?我是等不到了,也不願等待了。夫人,我心裡燒得慌,難以自安,
難以自在,扶我到庭院去,我要坐在酴(酉糜)花、牽牛花攀繞棚宇下的籐椅上,清心舒
意地安歇。」
    妻子吳氏預感到悲哀的臨近,咽淚搖頭:
    「不,不,相公,夜深風涼……」
    王安石殷切地請求著:
    「夫人,你知我心。心之所往,無憂而樂。這樣的躺在病榻上,我覺得胸堵、心問、
靈魂憋屈,連心志、神氣也覺得短缺了。我要佇立庭院,腳踏熱土,仰望星空,在群星
中尋覓那顆屬於我的星辰……」
    妻子吳氏垂淚點頭。

    天亦有情啊!今晚中夜的晴空,碧藍深邃,無雲無霾,似一汪深情湖泊,純晶寧靜。
繁星瑩瑩,河漢楚楚,「天道」清暉柔和的神韻,關切著凡塵的「人道」滄桑,情急意
切地低垂在江寧上空,注視著秦淮河畔烏衣巷內這座狹窄的小宅。
    王安石坐在青籐椅上,墊著厚厚的棉被,蓋著厚厚的毛毯,由「書場浪子」和葉濤
抬著,從屋內來到繁星照映的庭院,妻子吳氏和「燕爾嬋娟」左右拂照著。
    秦淮河上燦爛的燈火熄滅了,「六朝繁華金陵」突然變得昏暗冷清。游煙花舟上的
琴瑟歡歌音絕了,喧鬧的四周突然變得沉寂寧靜。庭院裡攀繞棚宇的酴(酉糜)花、牽牛
花的蔓葉在星光下閃爍著露珠,露珠悄悄地滾落在王安石歇息的籐椅上和老人的面頰上。
    寧靜和清冷似乎使王安石的神志更加清爽,他抬頭仰望星空,眼前卻是一片黑暗,
什麼也看不到。他驚詫了,氣息急促地發出詢問:
    「夫人,今夜是陰天嗎?是黑雲蔽空嗎?怎麼不見銀河,不見北斗,連一顆星星也
沒有啊……」
    妻子吳氏驚駭失魂,「燕爾嬋娟」急忙伸出手掌在王安石眼前晃動,王安石渾然不
察,毫無反應。人們一時都似乎屏住了呼吸,咽啞了嗓喉,全都木呆了。
    王安石仍在用急切低弱的聲音詢問著:
    「夫人,嬋娟,你們怎麼不說話啊……」
    吳氏和「燕爾嬋娟」再也禁持不住,幾乎是同時哭出聲來,葉濤和「書場浪子』也
咽淚而泣。
    王安石一下子明白過來,他伸手猛力推開胸前覆蓋的毛毯,挺身欲起,妻子吳氏急
忙攔阻,咽聲寬慰:
    「相公,這也許就是天意吧?眼不見為淨,一切都歸於安閒,無需再操心勞神
了……」
    王安石撫著妻子的手,淒然一笑:
    「目視失明,天意憐我!這樣也好,再也看不見群星中屬於我的那顆星辰隕落了。
一切安閒,樂而忘憂,難得的福分啊!可我的雙耳還沒有失聰,還分辨得出人間的一切
聲響:這是嬋娟的哭聲,這是致遠(葉濤)的咽泣聲,這是『書場浪子』林郎的淚滴聲,
看來,我還是擺脫不了人間生生不息的苦樂悲歡……
    「我此生之於人世,狂狷成習,口孽深重,行止怪戾,其罪莫贖。故而,王侯側目,
豪紳詛咒,新朋故友皆群起而聲討,罪廢之身已成為天下人人共誅之物。在此危疾垂衰
之時,嬋娟的哭聲、致遠的咽泣、林郎的淚滴,使我心熱,使我膽壯,使我感激,使我
念及此生此世而無怨無悔……」
    妻子吳氏的心決要碎了,倚在丈夫的身邊,「唔唔」痛哭,哀聲不止。王安石撫著
妻子的手安慰著,聲音也變得哽咽顫抖:
    「夫人,莫再痛哭,莫再流淚,安石此生勞累夫人,九生難報。但願佛門輪迴之說
成真,來生乾坤顛倒,再結連理,安石當以此生夫人的言行為范,報夫人此生之恩情。
夫人,莫再哭泣了,我此時已是心無悲哀,胸無憂患,周身輕爽,你也該破涕為笑了……
    「世間人的悲哀,大半不是為了本身的衣食需要,而是出於身外的非分追求。憂患
的大半不是自身,而是追求的那個事物。憂國家之積貧積弱,患外敵之猖獗侵擾,謀社
稷之中興穩固,求朝政之廉潔清明,圖黎庶之安居樂業,也追求自己的功業不朽。於是,
『變法』開始了,『新法』創建了,憂患悲哀也就循環無盡的產生了。憂『變法』之受
阻,患『新法』之無成,悲紛爭之再起,哀世情之殘酷。憂患無盡,悲哀無窮,直至子
殤弟亡,黃土青家,理想毀滅,追求失落,憂患方止,悲哀方休,現時,只有旁觀者的
安閒了。秦淮小宅足以蔽風雨,粗茶淡飯足以解饑渴,鬧市嘈雜足以驅寂寞,秦淮河上
的游舸琴瑟足以覽世情,棚字上攀繞的酴(酉糜)花、牽牛花足以示春秋,此刻又是『目
視失明』,更無慮於這紅綠世界的干擾了。饑則食之,渴則飲之,因則眠之,還原了一
個無所追求的本我,才會達到『樂而忘憂』的高妙境界,我已是有幸涉足入境了。安閒
難得啊,夫人,我若先棄你而去,請為我珍視這『安閒』的歡愉,勿請佛僧超度,那是
猥褻我不改的初衷;勿置元酒生芻張羅,那是作踐我一生清白的追求;勿告知親朋故友,
那會玷污他們的名聲、累及他們的前程。北山墓地,掘地六尺,入土為安,草草了事。
我需要安閒,需要清靜,需要恰情舒意地安歇啊。」
    悲淒豁達的後事囑托,使妻子吳氏已是咽泣難語。「燕爾嬋娟」咽泣出聲,跪僕在
王安石的籐椅前:
    「老爺,古人有語:『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
必非之』。你一顆憂國憂民之心,天知、地知、人知……」
    王安石伸出雙手,撫摸著「燕爾嬋娟」的髮絲和面頰,雙手微微顫抖著:
    「嬋娟,我的女兒,你的話使我心神寬慰。我貶居江寧九個年頭,賴你和林郎悉心
看護,大恩難謝,我愧無可謝之物,唯有一顆行將垂斃而毫無怨悔的心。仰不愧於天,
俯不作於人,是人生的正道。生有所圖,生有所舉,是人生的必然。『舉圖』原是人生
的一種探索,就其『舉圖』本身來說,原沒有成功與失敗之分,『成功』是揭示事物的
奧秘,『失敗』也是揭示事物的奧秘,當然兩者有利鈍得失的不同,但在人們『探索』
之前,誰能分清『成功』與『失敗』的界限呢?人間的聖人,賢人,不都是在『探索』
之後而得到的尊敬和贊譽嗎?我是狂狷之人,是斷定不會成為聖賢的。『變法』轟轟烈
烈的開始和淒淒慘慘的結束,也是人生的一種『探索』,無論成功失敗,利鈍得失,都
將為後人提供評說的話題和鑒別正誤的轍印。『成功』之處,也許是一片虛假的磷火;
『失敗』之哀,誰能斷定不是未來的一種先聲呢?『變法』之舉,不是出於我的私欲邪
念,而是出於時代之所需,故我敢於理直氣壯地無怨無悔。人生在世,總得有一點精神
吧,總得有一點『舉圖』吧,總得有一點不怕粉身碎骨的膽量吧!如今,天地翻覆,
『變法』已成為過去,聲討也好,誅伐也好,更改也好,埋葬也好,都與我這行將就木
的老頭子無關了,最多只是給予王安石一個萬古不劫的罪名和惡名,作為那段逝去歲月
的印記罷了。『阽予身而危死兮,覽予初其未悔』,嬋娟,我的狂狷終不能改啊……」
    「燕爾嬋娟」停止了咽泣,心頭似乎沉浸在王安石心跡坦蕩的遺言中。神志清晰、
臨危不俱的可敬老人啊!
    王安石驟然聽到了身旁響著強忍的咽泣聲:
    (是林郎在咽泣吧?『書場浪子』,忘年之友,心神相通之友,蕭蕭長草沒麒麟啊!
蓬蒿中的麒麟,我在等待你為我解疑解難。」
    「書場浪人」急忙拭去淚水,走近籐椅,抓住王安石的雙手,強顏為歡地說:
    「先生,今夜晴空如洗,繁星晶瑩,北斗依舊,河漢橫空。屬於你的那顆星辰,熠
熠生輝,居於北斗之畔,是永遠不會隕落的。」
    王安石笑了,笑聲低微而舒心。
    「先生一生所言所行,縱非聖人、賢人,卻是一位輝耀天地的傑人。千古以來,只
有一個人可比……」
    「此人是誰?」
    「此人生於我華夏先祖炎帝黃帝縱橫天下之時,與黃帝爭神,被黃帝斷其頭顱,仍
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威以舞,呼喊廝殺,戰鬥不止。其志不衰,其力不衰,其魂
不衰。其魂魄精氣已化作華夏族類共有的不屈不撓的操節、品德和心志,衍流至今而不
衰,並將衍流千秋萬代……」
    「你說的是神話中的刑天啊!」
    「『刑天舞干戚,猛志因常在』。從事業上說,刑天是一個失敗者;從人格上來說,
刑天是一個成功者。先生以為如何?「
    王安石欣然而淚流: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可以瞑目而眠了。致遠,你還在哀痛悲傷嗎?」
    葉濤咽泣出聲,跪倒在王安石身旁:
    「阿伯,我心神已亂而無狀,恨『天道』之渺茫,恨『人道』之不公啊……」
    王安石神情坦然,話語飄逸:
    「『天道』的真諦,並非靡常的天命。只是前人不解而尋覓的一種境界,何必去怨
恨呢?『人道』的真諦,乃人事、道德、神志、情趣規範下的世情,善惡由人,又何必
悲哀呢?用你樸樸實實、真真切切、恭恭敬敬的心去愛惜天下的黎庶,『天道』和『人
道』就與你的靈魂相通融合了。今所囑於汝者。若學詩,當師蘇子瞻,一點浩然氣,干
裡快哉風。若為政,當師司馬光,葵花向日傾,清廉兩袖風。若蓬蒿自守,當以『書場
浪子』林郎為師,麒麟戀長草,瀟灑傲春風。莫學我之狂狷人生!」
    葉濤咽泣回答:
    「謹遵阿伯教誨。」
    王安石似訴盡了自己的心事,再無所牽掛了,頓然神情頹淒,似力不能支,氣息微
弱,喃喃而語:
    「夫人,你自珍自重吧!嬋娟,請你清唱一曲,我疲勞至極,昏昏欲睡了。我生平
所作詩詞甚多,但上乘之作甚少,前年寫的一首《桂枝香﹒登臨送目》,似乎尚可與蘇
子瞻之作抗衡
    「燕爾嬋娟」淚眼蒙蒙仰望著眼簾慢慢垂落的王安石,咽淚輕聲唱起《桂枝香﹒登
臨送目》: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征帆
    去排殘陽裡,背西鳳酒旗斜矗。彩舟雲淡,星河鷺起,圖畫難足。
      念往昔,豪華競逐。歎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漫嗟榮
    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
    遺曲。

    「燕爾嬋娟」的歌聲剛停,王防端著積滿紙灰的瓦盆走出房舍,站在王安石倚坐的
籐椅旁輕聲稟告:
    「阿伯,《日錄》已焚……」
    王安石沒有回答。
    「阿伯,《日錄》已全部焚毀了,這是紙灰……」
    王安石毫無反應。
    妻子吳氏情急,抱著丈夫呼喚,王安石已氣絕魂離,無痛無苦地走完了他人生的最
後一步裡程。
    王防驚呆,手中的瓦盆失落,著地「當嘟」而碎,紙灰飛揚,他「撲咚」一聲跪倒,
痛哭哀嚎:
    「阿伯,防兒不孝啊……」
    秦淮小宅哭聲哀慟,驚醒了秦淮河睡意朦朧的黎明。
    天上繁星隱去,恰有一顆晶亮的星辰墜落,在晨空中拉出一道耀眼奪目的光焰,倏
然之間,消失得無蹤無影了。時年元祐元年四月六日,王安石病卒,享年六十六歲。

    按照江寧民間習俗,王安石的靈柩在秦淮小宅停放七日之後,吳氏遵照王安石的遺
言,葬丈夫於北山墓地父母墳圭腳下、兒子王髣墳塋之上、弟弟王安國墳塋之左。
    營葬之日,葬儀極簡,王防、葉濤舉幡帶孝,「書場浪子」、「燕爾嬋娟」護靈車
而行,吳氏親臨墓地視丈夫靈柩入土。
    無親朋送葬,無佛僧超度,無官府參與,無門生憑吊,七尺深坑,一副薄棺,黃土
覆掩,植柳作記,冷冷清清地送走了一代叱吒風雲的傑人。
    唯半山園附近村落和秦淮小宅四周鄰居數百黎庶,自行趕來,焚香祭酒,憑吊黃家,
哀聲動地,安慰著死者狂狷而無怨無悔的亡靈。
    人心總是善良公平的。之後的十多年間,這座北山墓地,每逢春風日暮、柳綠霞飛、
陰雨黃昏、飛雪夕照,總有蒼涼的歌聲伴隨著哀怨的琵琶聲、洞簫聲飛起,成了悲人心
神的「北山絕唱」,行人駐足,哀傷吁歎;耕者駐耕,淒愴灑淚;漁人停舟,撫掉悲懷。
其歌曰:

      去來夫子本無情,
      奇字新書志不成。
      今日江湖從學者,
      人人諱道是門生。

      門前無爵罷張羅,
      元酒生芻亦不多。
      慟哭一聲唯有淚,
      故時賓客今如何?

      鄉間匍匐苟相哀,
      得路青雲更肯來?
      若使風光解流轉,
      莫將桃李等閒栽。

      江水悠悠去不還,
      長悲事業典型間。
      浮雲卻是堅牢物,
      千古依棲在蔣山。

    王安石光輝奪目的一生,終究是政壇紛爭的狂風亂雲所混滅不了的。在其逝世十年
之後,宋哲宗紹聖三年(1096年),他的名字和事業,受到皇帝趙煦的敬仰,謚日文,
配享神宗皇帝廟庭。十八年之後,宋徽宗崇寧三年(1104年),他的名字和事業,再次
受到皇帝趙培的推崇,追封舒王,配享於宣聖孔廟,居孟子之上,與顏子(回)為對。
七十年後,野史記載,宋理學集大成者朱熹,看過他的《日錄》後,對他的為人和「變
法」曾評而論之:「荊公(王安石)初出來便要做事,後來為人所攻,便無去就。不觀
荊公《日錄》,無以知其本末,他直是強辨,藐視一世,如文潞公(文彥博)更不敢出
一言;司馬溫公(司馬光)亦只見荊公不是,便倒一邊;如東坡(蘇軾)當初議論亦要
變法,後來卻又改了;神宗皇帝盡得荊公許多伎倆,便不再任用,到元豐年間,事皆白
做,只是用一等庸人備左右起承耳」。二百六十年後,元朝順帝至元年間宰相脫脫(蔑
兒吉特氏,字大用),主修宋史,為王安石立傳,大約是最早對王安石作出了公平的評
價:
      安石少好讀書,一過日終身不忘。其屬文動筆如飛,初若不經意,既
    成,見者皆服其精妙……
      安石議論高奇,能以辨博濟其說;果於自用,慨然有矯世變俗之志。
    於是上萬言書,以為:「今天下之財力日以困窮,風俗日以衰壞,患在不
    知法度,不法先王之政故也,法先王之政者,法其意而己。法其意,則吾
    所改易更革,不至乎傾駭天下之耳目,囂天下之口,而固己合先王之政矣。
    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財,收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自古治世,未嘗以
    財不足為公患也,患在治財無其道爾。在位之人才既不足,而間蒼草野之
    間亦少可用之才,社稷之記,封疆之守,陛下其能久以天囗為常,而無一
    旦之憂乎?願監苟且因循之弊,明詔大臣,為之以漸,期合於當世之變,
    臣之所稱,流俗之所不講,而議者以為迂闊而熟爛者也」後安石當國,其
    所注措,大抵皆祖此書。

    浮雲千古,江流千古,王安石終是不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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