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明阿好打發,但天下悠悠之口卻難堵住,當曾國藩離開金陵,回安慶料理一個多月,
將兩江總督衙門正式遷入原太平天國英王府時,朝野上下已物議沸騰,紛紛指責湘軍將金陵
城洗劫一空,還送曾國荃一個極難聽的綽號:「老饕」。曾國荃聞之濕毒加重,肝病復發,
曾國藩也憂心忡忡,時刻擔心不測之禍臨頭。
這一天,曾國藩於兢兢之中又拿起《宋書﹒范泰傳》。當讀到范泰對司徒王弘說「天下
務廣而權要難居,卿兄弟盛滿,當深存降挹」這句話時,就覺得這正是在對他和沅甫敲的警
鐘。他提起筆來,在這句話的旁邊加了一長串小圓圈,然後又在天頭上批下一句:「處大位
而兼享大名,自古能有幾人深善末路者,總須設法將權位二字推讓少許,減去幾成,則晚節
漸可以收場耳。」放下筆,他又想到沅甫向來心境狹窄,正宜用這些前人的故事去開導他。
於是叫來王荊七,命他將此書送給九帥,為鄭重起見,又作了一封短函:沅弟左右:弟肝氣
不能平復,又懷抑鬱,深為可慮。弟不必郁郁。從古有大勳勞者,不過本身得一爵耳,弟則
本身既掙一爵,又贈送阿兄一爵。弟之贈送此禮,人或忽而不察,弟或謙而不居,而余深知
之,頃已詳告妻子知之,將來必遍告家人家族知之。而今以後,當與弟謀長保家族不衰之
方。現遣荊七送來《范泰傳》一篇,願弟熟讀深思之。古來成大功大名者,除千載一郭汾陽
外,恆有多少風波,多少災難,談何容易!願與吾弟兢兢業業,各懷臨深履薄之懼,以冀免
干大戾。
荊七剛走,折差便送來一迭咨文,這是軍機處照例抄送給各地督撫、將軍、都統的朝廷
重要奏折。曾國藩小心打開,一共三份,他看著看著,心慌意亂,兩眼模糊起來,最後竟冷
汗透濕,面色發白,靠在椅背上,連站起的力氣都沒有了。
原來,這是三個御史的參折,全是對著他曾氏兄弟和湘軍而來的。
一是御史朱鎮奏陳金陵善後事,謂兵勇宜遣散,田宅宜清還,難民宜撫恤,商賈宜招
徠,而曾國荃辦善後,卻先事擾民,毫無綱紀,遂使金陵城的善後越辦越亂。奏請罷掉曾國
荃的巡撫職務,另在朝中揀擇干員前去辦理。一份是御史廖世民奏曾國潢在湘鄉仗其兄弟之
勢,要挾縣令,干預公事,私設公堂,挾嫌報復,甚至以人頭祭祖宗,致使縣令每隔三五天
便躲在屋裡痛哭流淚,謂曾四爺又要借其手殺人了。奏請朝廷命湖南巡撫嚴懲劣紳曾國潢,
以肅鄉紀。一是御史蔡壽祺奏湘軍種種不法情事,羅列曾國藩、曾國荃、李鴻章、李元度、
劉蓉、鮑超等人縱容部屬胡作非為,謂這些年來湘軍攻城掠地,朝廷所得者少,所損者大。
此次攻克金陵,純因長毛氣數已盡,非戰之功。湘軍本流氓之眾,乘時而起,不少人已占軍
政高位,實非國家之福,誠為不測之患。此輩只宜授以卑職,不能寄以重任。
「如此說來,湘軍和我曾家兄弟,簡直不是功臣而是罪魁了!」曾國藩在心裡淒涼地歎
息。過了好長時間,他才慢慢清醒過來。御史本是可以風聞言事,不必承擔責任的,皇上對
他們所言也並不都認真追究。三份奏折都僅以咨文形式抄閱,朝廷未有任何態度,所遞送的
對像也僅限於兩江總督一人。這就意味著只是敲敲而已,並不想把它擴散開。想到這一層
後,曾國藩心裡略為開朗了一些。他把趙烈文、楊國棟、彭壽頤等人叫來,將咨文給他們傳
閱了一遍,大家的看法與他一致。
「中堂,這些咨文要不要給九帥看看。」趙烈文將咨文折好,準備存入櫃中時問。
「沅甫近來心情不好,暫不給他看吧!」曾國藩想了想說。
「中堂,我們擬一個折子,把這些無事生非的烏鴉們痛駁一頓,不要讓皇太后被他們的
謊言欺騙了。」彭壽頤氣憤地說。
「是要上個折子,跟皇太后講清楚。」楊國棟附和。
「折子暫時不上。」曾國藩捋著長鬚,安靜地坐著,他的心境已基本平息了,「只將蔡
壽祺的那份折子再抄兩份,以我的名義轉給李少荃、劉孟容,由他們去向皇太后辯誣為好。」
「還是中堂想得周到。」趙烈文說,他從心裡佩服曾國藩處事的老練。幕僚們剛走,一
親兵進來稟告:「霆軍營官滕繞樹在衙門外求見。」
鮑超回四川省親去了,霆軍由記名提督宣化鎮總兵宋國永統帶,目前正在全力對付太平
軍康王汪海洋的人馬。是戰事危急,需調人救援,還是捉到了汪海洋,前來報捷?「叫他進
來。」自從咸豐四年衡州出兵後,整整十年沒有再見過滕繞樹了,見當年這個瘦小得像一根
小籐樣的湘西勇丁,如今已是威風凜凜的將官。曾國藩心中一喜,含笑問:「你現在官居何
職?」
「回稟中堂大人,卑職現居記名副將霆軍樹字營營官。」滕繞樹一板一眼地回答。
「有出息,居然是二品大員了!」曾國藩稱讚。
「這個二品有什麼用!」滕繞樹不屑地回了一句。
「怎麼沒有用?」曾國藩覺得奇怪。
「聽說要裁軍了,像我們這種記名官一旦離開軍營,便是老百姓了。莫說二品,就是一
品也是空的。」
裁軍的事,曾國藩還沒有考慮成熟,他深知這中間的問題一定會很多。在給皇太后、皇
上的奏折中,他提到了這件事,表示了堅決裁撤湘軍的決心,為的是讓朝廷放心,至於具體
部署,還有待周密思考。在一次湘軍高級將領會上,曾國藩把裁軍的決定透露給他們,以便
聽聽他們對此事的反應。
看來,鮑超已將此事在霆軍中傳開了。滕繞樹來,正好可以借此機會聽聽軍營將士們的
意見,也可以對他們作些解釋。
「繞樹呀!」曾國藩放下總督的架子,以長輩的身分和藹地說,「你百戰辛苦,為國家
立了功勞,鄉里族人誰不敬重?
現在再拿些遣散費回去,買幾十畝好水田,起幾間大瓦屋,舒舒服服、自由自在地過下
半輩子,豈不最好?何必當官爭權呢?何況你們武官終年在軍營,免不了要打仗流血,有性
命之憂!」
「中堂大人的話固然很對。」滕繞樹正正經經地說,「不過,買田起屋在家裡過日子,
再好也只是一個土財主,哪裡抵得上大將軍操生殺大權,八面威風呢?」
「這樣說來,你們都不願意遣散回籍了?」
「也有人願意,但當官的大部分不願意。」
「不願意又怎樣呢?」曾國藩想起前段時期吉字營的騷亂,已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中堂大人,我這次正為此而來。」滕繞樹神色嚴重地說,「霆軍將近一半人嘩變了。」
「有這樣的事?」湘軍中有逃兵,有騷亂,但尚無大批人嘩變的先例。霆軍一向紀律甚
差,只有鮑超可以彈壓得住。曾國藩也曾擔心霆軍內部會出亂子,但沒有料到嘩變。他氣憤
至極,「因何事嘩變,誰領的頭?」
「宋軍門有一封信給你老。」滕繞樹從背包裡取出信來,雙手遞給曾國藩。
宋國永的信上說,嘩變的部隊達八千人之多,是在追趕汪海洋的途中,聽到裁減湘軍的
消息後發生的。他們突然賴在金溪不走,向宋國永索取欠餉,為頭的是慶字營營官申名標。
這兩年來申名標在霆軍內暗中發展哥老會,這次嘩變,就是哥老會在串聯的。
這個可惡的申名標,悔不該當初沒有殺掉他!曾國藩在心裡罵道。那年撤了申名標的營
官職務後,他在親兵營呆了半年,後被楊岳斌保釋到外江水師,以後鮑超看他能打仗,便許
他一個營官職務,將他從水師調到霆軍。滕繞樹退出後,曾國藩把霆軍嘩變事告訴了趙烈
文,並帶著他坐轎來到吉字營統帥部。
曾國荃在讀了大哥的信和《范泰傳》後,心情略為開朗了些,但神情仍然抑鬱。見大哥
一進門,便忙拉著他的手說:「大哥,我想好了,我只有走一條路才可以使天下謗言中止。」
「老九,你又瞎想些什麼啦?」曾國藩為弟弟的話害怕,怕他有意外之舉。
「我要學王弘、王曇首兄弟,稱疾引退。」
原來要走的是這條路,曾國藩松了一口氣。這實際上是曾國藩自己心裡的想法,處眼下
情勢,老九還是暫時回籍避一下為好,叫荊七送《范泰傳》的背後,或許也含有這層意思。
但現在由老九口裡說出,他又覺意外,尤其是在看了《范泰傳》後提出,他又擔心老九會以
為是阿兄逼他回籍,忙說:「金陵諸務都離不開你,要稱疾引退,也是大哥的事,待金陵善
後諸事粗有頭緒後,大哥我便向皇太后、皇上提出開缺回籍。」
「大哥怎麼能走這條路!」曾國荃苦笑道,「況且我現在心身都有病,這金陵城嘈嘈雜
雜的,也住不下去。吉字營的裁撤困難很多,我在這裡,眼看他們淚淋淋地離別,心裡難
受。再說,我的大夫第,貞干的有恆堂,也要由我回去親自督建。」
曾國藩見弟弟講得懇切,便說:「好吧,這事我們兄弟之間好商量,現在有件急事要聽
你的意見。」曾國藩拿出宋國永的信來。
「這批王八蛋,統統都要殺頭!」曾國荃匆匆看完信,恨得牙齒上下咬得吱吱作響。
「老九,這可是給我們胸口上插了一刀子,比外間的議論要厲害得多啊!」曾國藩以求
援的眼神望著弟弟,「你看此事如何平息?」又對趙烈文說,「惠甫,你也說說,我們三人
來商量一個兩全之策。」
「卑職一定為中堂和九帥分憂。」趙烈文懷著被信任的感激之情說。
「這好辦,叫彭毓橘、劉連捷帶五千人馬去,繳他們的械,把申名標押來。」曾國荃不
假思索地衝口而出。
「這不成了湘軍內部的火並,更給別人提供攻擊的口實?」
曾國藩不同意這個簡單的處理辦法。
「這不是火並,是平叛!對這等叛逆之賊,只有徹底消滅,才能根絕傚尤。」曾國荃強
硬地堅持自己的意見。
「是倒是這樣,不過八千嘩變官兵,消滅亦不容易呀!」曾國藩背著手踱步,沒有想出
一個好主意,但他總覺得沅甫這個辦法不妥。
「中堂,九帥。」趙烈文沉默半晌後終於開口了,「我揣摩中堂的意思,是想用較為穩
妥的辦法,不很露聲色地來處理霆軍的嘩變。」
「是的。」曾國藩點點頭。
「卑職也覺得中堂的想法更好些。九帥欲以武力消滅,雖乾淨徹底,但不易做到。卑職
以為不露聲色的處理辦法,最好莫過於撫。」
「怎麼個撫法?」曾國荃問。趙烈文這兩年來為曾國荃攻金陵出過不少好主意,對他的
才能謀算,曾國荃是佩服的。
「卑職想,申名標再蠢,這種時候,他率部嘩變,也決不會去投靠長毛李世賢、汪海
洋,其目的,大概是要在散伙之前多搶些金銀財物,聽說霆軍欠餉很嚴重,有的營半年沒開
過餉了。中堂和九帥如果認為可以的話,派我到金溪去走一趟,暫且穩住這八千人的心,使
他們不至於把場合鬧得更大。」
「你用什麼法子去穩定呢?」曾國藩欣賞趙烈文的主意。
「卑職有什麼能耐,還不是要借中堂和九帥的威望。」趙烈文笑著說,「我去金溪,第
一告訴他們裁軍的事,目前還沒有進行,大家不要聽信謠傳,亂了自己的軍心。」
「噢。」曾國藩點點頭說,「惠甫,你可以這樣對他們說,關於裁軍的事,曾某人正在
等皇太后、皇上的御旨。湘軍如何裁撤,目前還沒有一個具體方案,有關這方面的一切傳聞
都是沒有根據的。」
「是的哩,吉字營裁不裁,如何個裁法,我都還沒有底。只有鮑超這個木腦殼,一聽到
風就是雨。」曾國荃氣憤地說,曾國藩聽了卻不是味道。
「中堂這樣明白地告訴我,我心裡就有數了。我到金溪後就把中堂剛才這幾句話原原本
本地告訴他們。」
「惠甫呀!」曾國荃又開了腔,「我看,你乾脆跟他們講,就說裁軍一事暫時不會動,
過段時期再說。」
趙烈文望著曾國藩,等候指示。曾國藩不能同意老九的話,但想起他剛才說的學古人引
退的那番話,覺得他已為自己作出了太大的犧牲,這件事再不能讓他不高興了,遂說:「你
就照沅甫所說的,先哄他們一下也行。」
「再一條」,趙烈文繼續說,「向中堂討三十萬銀子,將霆軍的欠餉一律還清。如此,
大部分參加嘩變的士兵都會回頭的」。
曾國荃忙搖頭:「使不得,使不得!你用三十萬銀子還清霆字營的欠餉,那其他營怎麼
辦?哪有這多銀子還債?」
「沅甫的話有道理。」曾國藩思索良久後說,「不過,霆軍已經嘩變,事非尋常,不撒
點銀子出去,看來難以平息。這樣吧,先從上海關洋稅中提出十五萬銀子,發放半餉。」
「發半餉也行。」趙烈文說,「第三,請中堂授權給我宣佈:凡參加這次嘩變的官兵一
律不追究。」
「不能這樣便宜他們。」曾國荃又反對,「大哥作一書急招春霆回來,將此事交給他,
讓他慢慢地一個個地算帳。」
「沅甫說得對,必須趕快將春霆招回來,但不必個個清算,要清算的是申名標等頭子和
哥老會的人。將這些人處置後,嚴諭各軍各營,今後再發現有哥老會,不論鬧事沒鬧事,一
概嚴懲,凡參加嘩變者格殺不論!惠甫這次去,我授特權給你,暫不追查,先平息下來再
說,免得將他們逼上絕路。」
「謝中堂、九帥信任,卑職一定盡快將這次嘩變悄無聲息地處理好!」趙烈文站起來堅
定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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