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命監斬李秀成、洪仁達的是記名提督歸德鎮總兵典字營營官李臣典。圍觀的老百姓有
好幾百人。邢金橋、邢玉橋兄弟也夾雜在中間。那天夜裡,邢金橋趁著湘軍只管李秀成不管
他的空子,半路上逃走了。前兩天兄弟倆帶著些中草藥和狗皮膏藥,在金陵城裡擺個地攤糊
口,看到城門上的告示後,他們特地趕到清涼山來為忠王送行。當他們看到素日敬仰的忠王
口吟絕命詞從容就義的時候,心裡難受極了。得知李臣典肆無忌憚恣行淫樂的事後,兄弟倆
對這個監斬的劊子手更為痛恨,決定弄死他為忠王報仇。
第二天,邢氏兄弟將不久前在方山捉到的一只十年雄蠑螈焙乾磨成灰,用祖傳下來的秘
方,配製了十多粒藥丸,又取出一個百年老葫蘆來盛著,走到神策門外信字營的駐地,有意
將地攤擺在營房旁邊。邢金橋拿出一塊布來,舖在地上,把各色中草藥一小堆一小堆地放
好,又拿出一塊淺黃色綢簾來,懸掛在一株老槐樹杈上,綢簾上有四個黑字:「悲天憫
人」,就將那只百年老葫蘆掛在綢簾旁邊,取的是古人懸壺濟世的典故。就在這個時候,邢
玉橋已敲響了手中的小銅鑼,一面高聲嚷著:「為祝賀金陵光復,邢家老藥店散藥行醫,消
災弭難,救死扶傷,市民求藥,收取半價,若是攻克金陵城的英雄們要藥,本藥號仗義奉
送,分文不取。」一時間,小小藥攤邊便圍滿了人,大部分是信字營的官勇。這些官勇幾乎
人人都有外傷,又加之天氣炎熱,酒肉吃得過多,肚瀉腹脹的也不少,於是趁著好機會,這
個要膏藥,那個要草藥,亂糟糟地擠作一團。人越圍越多,喊鬧聲越來越大,正在屋裡和女
人們調笑的李臣典也被吸引出來了。敲鑼的邢玉橋一見李臣典,銅鑼敲得更響了。他站在一
條借來的長登上,猛力敲了幾聲鑼後,對著站在圈外的李臣典高喊:「本藥號還有用祖傳秘
方配製的特效強身藥,因用料稀罕,採集艱難,不得已收點本錢。」
「好多錢一服?」圍觀中有人高聲發問。
「實不相瞞,十兩銀子一粒。」玉橋笑著答。
「什麼珍貴的藥,賣這麼貴!」
「賣藥的,這強身藥有哪些好處,要價這高?」
「這強身藥麼,」玉橋笑容可掬地說,「它的好處真是妙不可言,只是有一條,不見真
佛不燒香,不是買主,小的也不隨便說出。」
「講不出便是假的!」「騙子!」「拿出來看看吧!」人群中七嘴八舌地嚷嚷,都對這
十兩銀子一粒的強身藥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撩撥得李臣典心裡癢癢的。他終於忍不住了,分
開眾人走了進來。大家見是李臣典,便紛紛讓開,有人討好地說:「李鎮台,你老也看熱鬧
來了。」
「賣藥的,十兩銀子買一粒丸子,你太欺負人了吧!」李臣典兩手叉在腰間,一副十足
的蠻橫之態,玉橋恨不得一口把他吞掉。哥哥金橋忙笑著哈腰過來:「聽弟兄們說起,方知
大人是赫赫有名的李鎮台,小人失禮了。」李臣典鼻孔裡哼了一聲,並不回答他的話,仍舊
叉腰挺腹。「大人是攻打金陵的頭號英雄,我們景仰不已,故而特來大人營房邊,為弟兄們
義務散藥行醫,並不收取分文。只是這強身丸,因為用料昂貴,不得已而如此。」
「你的強身丸有哪些奇特地方,你要當著弟兄們的面說明白,否則老子對你不客氣!」
李臣典臉上的橫肉鼓脹著,滿嘴噴著酒氣,兇神惡煞似地指著邢金橋的鼻子吼。
「李鎮台說得好!」「當著我們的面說明白!」「說呀,不說是狗娘養的!」信字營的
兵勇一齊起哄。
「李鎮台!」金橋對著李臣典的耳朵小聲說,「這強身丸的好處妙不可言,不能對眾人
說,我只能對大人你一人說。」
李臣典瞪了他一眼:「好吧,帶著藥跟我來!」
邢金橋取下綢簾邊的百年葫蘆,跟著李臣典出了人圈。有幾個勇丁跟在後面想聽個究
竟,李臣典回頭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嚇得他們趕忙站住。圈子裡,玉橋仍在高聲叫賣散藥。
「快說吧!」一進屋,李臣典便不耐煩地催促。金橋把門關好,又去關窗戶。「有話快
說,有屁快放,鬼鬼祟祟地做什麼?」李臣典鄙夷地呵斥。
「鎮台大人,實不相瞞,這不是別的藥,乃是春藥。」金橋悄悄地說,樣子很神秘。
「春藥?」李臣典眼中射出驚喜的光采,彷彿看到了一個絕色女子。「拿出來看看!」
金橋從葫蘆裡倒出兩粒丸子放在手心,李臣典一把抓過來,仔細看了看,又放到鼻子邊
嗅了兩嗅。丸子很普通,黑褐色的,無特別氣味。「你這春藥有什麼效用?」李臣典今年二
十七歲,十五歲投奔湘勇,充當曾國藩的親兵,後來又跟著曾國荃,打起仗來勇猛不怕死,
十余年來立了不少戰功。此人最大的特點是貪女色。長期帶兵在外,也沒有在家鄉討老婆,
他到處瞎來,每打勝一仗,占一城池,第一件事便是叫親兵為他抓女人。營官如此,信字營
的官勇個個傚尤。信字營成為吉字大營中風氣最壞的一個營,但打仗也厲害。曾國荃從不因
此責備李臣典,李臣典也便有恃無恐。他早就聽說江南女子嬌美,打金陵城時便以此為誘
餌,鼓勵士氣。打下城後,他身先士卒搶女人,連洪秀全身邊的宮女也不放過。儘管李臣典
年輕力壯,但畢竟經不住過分的戕伐,這些天來常覺精力不支,昏昏欲睡。他只聽說過有春
藥,卻從來沒見過,更未吃過,這時候有人送來,真可謂饑中食、雪中炭,喜得李臣典抓耳
搔首,心花怒放,恨不得就去試試。
「我這春藥麼,」邢金橋仍舊笑嘻嘻地悄悄地說,「吃了它,一夜睡三五個女人不要
緊。」
「真有這事?」李臣典把手裡兩粒丸子攥得緊緊的,淫邪的目光毫不掩飾地射向邢金
橋,射向他背的那只百年老葫蘆。
「一點不假,鎮台大人不妨試一試」。邢金橋見李臣典這副色中餓鬼相,心中暗暗高
興。李臣典把手中的兩粒丸子送到嘴邊。剛要吞進去,卻又忽地停下來,盯了邢金橋一眼,
大聲嚷:「你是個漏網的長毛,想用這兩粒丸子來毒死老子!」
邢金橋嚇了一跳,沒有想到這個莽武夫粗中有細。他很快鎮靜下來,哈哈笑了幾聲,
說:「李鎮台,你真不愧是一個百戰百勝的將軍,既有膽量,又有謀略,小人欽佩不已,欽
佩不已。眼下長毛雖已打敗,但不識時務要報仇復國的人定然不少,大人存這分戒心完全必
要,完全必要。不過,對於小人,大人或許不知道,小人家世代在朱省橋邊開藥號,傳至小
人兄弟這一輩,已經是第五代,雖不能說醫藥世家,也可以說是一個本分的家族。提起朱雀
橋邢家藥店,金陵城裡無人不知。大人不信,可以在城裡隨便找個人問問。小人不但不是長
毛,小人家族男女二十余口,沒有一人與長毛沾過邊。小人因出自仰慕之心,才特地按祖輩
傳下來的秘方配製了十幾粒丸藥敬獻給大人,感謝大人光復金陵,挽救了闔城百姓。大人既
然有此疑心,我現在把葫蘆裡十幾粒丸子全部倒出來,任大人挑一個,小人當著大人的面把
它吞下去。」說罷,將葫蘆裡的丸子全部倒出。
李臣典見他如此說,懷疑之心大大消除,為防萬一,仍從中挑了一粒遞給邢金橋。邢金
橋看都不看一下便吞了下去。
「好,義士」李臣典豎起拇指稱讚,「你這藥如何吃法?」
「大人在睡覺前半個時辰,將此藥化在白酒中,三粒丸子,一兩白酒,一口服下。小人
保大人夜裡龍馬精神,百戰不衰。」
「好,義士!」李臣典又稱讚一句,「今夜我試試,明天一早你到這兒來領銀子,一粒
十兩,一錢不少。現在先給你五十兩,獎賞你這分孝心。」進城後,李臣典擄來的金銀財
寶,少說也值十萬兩銀子,辦這種事,出手自然大方得很。
「不,不!」邢金橋直搖手,「小人剛才說了,這藥是敬獻給大人的,不收錢。」
「囉嗦什麼,拿去吧!」李臣典把一錠五十兩的元寶往他面前一丟,邢金橋只得接過,
說聲「謝謝」出了門。
邢金橋前腳出門,李臣典後腳就把門關死了。他忙取出三顆丸子來,用上好的白酒化
開,一口吞下,在營房外轉了幾圈,心裡像有一把火在燒,渾身頓添千斤之力,看看還不到
兩刻鐘,他實在按捺不住了,喚幾個女人進來。李臣典如瘋似狂地跟這幾個女人鬼混了一
通,果然覺得效果極佳。到了夜晚,他又取出三粒,用白酒化開喝了,心裡盤算:明早邢金
橋來,一定要他說出配方。若好說話,便用兩三千兩銀子買來亦值得,若不好說話,便用刀
架脖子來威脅。上半夜,李臣典仍精神抖擻,鬥志旺盛,誰知到了下半夜,四肢便像散了架
一樣,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底下卻流瀉不止。第二天茶飯不思,病勢越來越沉重,第三天全
身形銷骨立,已不成人樣了。
原來,邢金橋送的藥的確是春藥,但正確的用法,是一次只能吃一粒,用白開水吞下。
邢金橋有意害他,用酒調和吞下三粒,已使李臣典精氣大損,誰知李臣典不到三個時辰連吃
六粒,均用白酒嚥下。這等於在肚子裡燒了一把火,五髒六腑都燒爛了。李臣典知道上了大
當,派人到朱雀橋去找邢家藥號。藥號早不存在,邢氏兄弟已逃之夭夭了。天下之大,到哪
裡去抓他們!
第三天下午,曾國荃聞訊趕來,李臣典已氣息微薄了。曾國荃逼著他講出實情。李臣典
斷斷續續地說個大概,把個曾老九氣得七竅生煙,看看是個要死的人了,又不忍指責他,心
裡恨恨地罵道:「真是個不爭氣的下流坯子!」臨時叫來兩個隨軍醫生進來看視,醫生得知
這個情況,隨隨便便摸了摸脈便搖頭退出,吩咐趕緊備棺木辦後事。李臣典亦自知死在旦
夕,請求見曾國藩一面。
曾國藩聽說李臣典病危,大出意外,匆匆趕到神策門外。
曾國荃將李臣典的病因告訴大哥,曾國藩恨得半天作不得聲。
來到李臣典的床頭,見幾天前還是一個生氣勃勃的戰將,如今卻病得如同骷髏一般,剛
才的滿臉怒氣,一時化作無限悲哀。
「祥雲,祥雲!」曾國藩輕輕地呼喚,一邊用手摸著李臣典的額頭。一連呼叫幾聲,李
臣典才緩緩睜開眼皮,兩隻眼睛已完全失神了。李臣典看了半天,終於認出曾國藩來:「中
堂大人,我不行了。」聲音細得像一根游絲,曾國藩只得俯下身去傾聽。李臣典說著,又艱
難地抬了抬手,卻舉不起來。曾國藩幫他抬起手,只見他指了指站在一旁的胞弟李臣章。李
臣章趕緊俯下身來:「哥,你有什麼事要吩咐?」
李臣典望著曾國藩,斷斷續續地說:「臣章的猴伢子過繼給我……日後朝廷……有賞下
來……便由我的兒子……領取……」說著說著,頭一歪便閉了眼。李臣章伏在哥哥的胸脯上
放聲痛哭。
曾國藩將弟弟拉向一邊,嚴肅地說:「祥雲吃春藥的事要嚴加封鎖,絕對不準外傳出
去。倘若走漏風聲,不僅大損祥雲的英名,整個吉字營的臉上都被抹了黑。給朝廷上奏,只
能說是因傷轉病,醫治無效而死。此次李臣典必有重賞,過幾天聖旨下來以後,再按新的官
銜給他辦一個喪事,喪事要辦得非常隆重,借此追悼所有為攻破金陵城而獻身的有功將士。」
「大哥,按理說聖旨前天就應該到了,怎麼今天還沒來?」
「誰知道什麼地方耽擱了。」曾國藩的臉陰沉沉的。攻克金陵,功勳蓋世,但皇上酬賞
的聖旨卻至今未到,已夠令人心焦了,而偏偏第一個進城的大功臣卻又如此不光彩地死去。
望著直挺挺的殭屍,聽著滿屋的痛哭聲,曾國藩心裡忽然湧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憂鬱和恐
懼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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