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攻城非要先拿下地堡城不可,但地堡城偏偏就拿不下。
太平軍全力以赴保衛它,每天從太平門裡將炮子火藥源源不斷地運進堡內,選最強幹的
年輕戰士替補傷亡。城裡勒緊褲帶,把最寶貴的能吃的東西送給守堡的人。就這樣,雖然天
堡城丟掉四個多月了,地堡城卻依然還在太平軍手裡。曾國荃成天暴跳如雷,常常無緣無故
地誅殺統兵將領,弄得吉字大營人人提心吊膽。正在這時,朝廷又下達命令,派李鴻章率軍
會攻金陵。上諭到達安慶,曾國藩為之苦惱。叫李鴻章去嘛,利用戈登的洋槍隊,金陵或許
可速克,但吉字大營辛苦得來的戰果,讓別人來摘取,不要說心高氣傲、爭強好勝的弟弟不
甘心,就是他自己也不甘心。不叫李鴻章去嘛,金陵推到哪一天才破呢?火藥糧餉都不可久
支,萬一再出點什麼意外事故,功虧一簣,豈不惹天下恥笑?考慮來考慮去,他決定從大局
出發,還是要李鴻章速帶洋槍隊援助為好。並同時決定,一旦李鴻章出兵,他也從安慶啟
程,坐鎮金陵城外。
這樣,攻城之功,他作為戰場總指揮,自然列第一;若李鴻章不去,他也就呆在安慶,
他不能去搶弟弟的功。
蘇州城裡,李鴻章接到諭旨後也犯難。對於那個曾老九,他是深知的:本事不大,卻眼
空無物,自以為是天下數一數二的英雄。他知道自己一去必然馬到成功,但從此也就與曾老
九結下了深仇,還會令恩師心中不快。不去,又違背聖命。
李鴻章想來想去,想到一個極好的借口:盛暑天不宜多用火炮。他便以此復奏,並分別
致函安慶、金陵。
「別人要來搶功了,你們答應嗎?」在吉字大營高級將領會議上,曾國荃出示上諭後厲
聲問大家。
「世上有這樣便宜的事嗎?老子們在這裡打了三年,腦殼吊在褲帶上,他們倒來得現成
的。李老二他敢來,看我不打斷他的狗腿!」李臣典跳起來大叫大嚷。
「金陵是吉字大營包的,早破遲破,都是我們自己的事,誰也別想過問。」彭毓橘在喊。
「什麼嘰吧洋槍隊,休想在爺爺面前耀武揚威!」劉連捷在罵。
看到手下將領們如此齊心,曾國荃大為歡喜,他宣佈:「明天各營推薦三十人,我要從
中挑選一千人出來組成敢死隊,三日之內務必拿下地堡城。各位回去告訴他們,待金陵打下
後,敢死隊每人賞銀五百兩,戰死者撫恤銀一千兩。」
曾國荃相信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的古訓。他最佩服胡林翼的三如:愛才如命、殺人如麻、
揮金如土。但第一條他做不到,後兩條他有過之而無不及。果然這一著有效,各營營官爭著
報名。坐在一旁的趙烈文冷靜地開了腔:「弟兄們浴血奮戰的成果不能讓別人便宜得去,自
然是對的,九帥重賞敢死隊,更是豪傑之舉。但我以為,使氣用事,蠻攻蠻打,三日之內必
不能拿下地堡城,要吸取過去的教訓,改蠻打為巧取。」
「惠甫,你有什麼巧法子?快說出來。」曾國荃催道。
「龍脖子堡壘仗著它居高臨下的地勢,使我軍損失慘重,的確可惡至極,然又不可仿照
四面包圍打山上石壘的辦法,因為它與城內緊緊相連,圍不住」。趙烈文皺著眉頭,慢慢地
說出他的辦法,「因此我們還得正面進攻。古時打仗,兩軍對壘,一手持矛,一手持盾,矛
攻盾擋,各自有它的用處。賊在石壘中,炮為矛,壘為盾,可攻可守,我軍只有炮而無壘,
也就是說只有矛沒有盾,我們要造盾。」
「造盾?」李臣典丈八金剛摸不著頭,「炮子打來,你什麼盾擋得住?」
「祥和兄,你聽惠甫說下去,我想他的盾一定不是用牛皮做的。」康福說。
「當然不是牛皮。」趙烈文笑道,「我們也築一道牆。」
「只怕是牆未砌好,人都被炮子打得死盡了。」朱洪章插話。
「大家莫著急,聽我說完,看我的主意行不行。」趙烈文仍舊不慌不忙地說,「我們學
鄉下人編竹籬笆的辦法,用蘆葦、竹枝和木條編織幾十個丈把長、八尺高、兩尺厚的籬笆,
然後再將稀泥調好塗在上面。這樣就成了一堵厚實的牆。再在下面裝幾個輪子,人在後面推
著它向前走,大炮跟在後面。這竹籬笆不就是盾嗎?」
「惠甫這個辦法好是好,但它能擋得住炮子嗎?丈把長八尺高二尺厚的籬笆,即使裝輪
子能推得動嗎?」康福提問。
「二尺厚的籬笆,炮子可以擋得住,開花炮擋不住。」曾國荃說,「八尺高不必要,做
五尺高就行了,長子稍微彎彎腰也能擋住。為了減輕重量,還可把一丈長改為七八尺長。」
「九帥說的對。」見曾國荃支持,趙烈文高興,「籬笆牆能擋炮子,不能擋開花炮。這
半個月來長毛沒有打一發開花炮,我估計是開花炮不多了,故可用籬笆牆。其它尺寸,都按
九帥說的減下來。」
許多將領都說這個辦法可以試試,曾國荃便命趙烈文趕緊監製。
次日,十五個高大結實的滾動籬笆牆制成了,由彭毓橘等人率領的敢死隊也已組成。第
一批敢死隊三百人推著五道活牆向地堡城前進,在離堡三百丈遠的地方停下來。堡裡的太平
軍不知湘軍推的是何物,密集的炮子射過來。只見炮子打在籬笆上,發出「撲撲」的響聲,
全讓籬笆給吞掉了。湘軍得意了,忙裝設炮彈。一發發開花炮彈開始在地堡城旁邊轟炸,有
的籬笆又大膽地推進五六十丈,炮彈打碎了部分石塊。地堡城指揮官沐王何震川命令打開花
炮。正如趙烈文所猜測的,堡內的開花炮彈已不多了,不到危急時不用。開花炮彈果然厲
害,一發炮彈打過去,籬笆立即被炸開一個大窟隆,後面的湘軍跟著死了一大片。敢死隊員
們嚇怕了,走在前面的籬笆又退了回來。幾十個開花炮彈打過來,五個籬笆牆炸得稀巴爛,
三百名敢死隊員也死去多半,彭毓橘的半邊耳朵被削去,血流滿面。趙烈文臉色灰白,擔心
曾國荃會狠狠地訓他。誰知曾國荃兇惡地下令:「第二批上!」第二批三百敢死隊員個個心
怯,面面相覷不敢貿然向前。劉連捷提著大刀跳出,手起刀落,旁邊一根木樁劈成兩截,打
雷似地吼道:「都給我向前衝,有後退不前的,就是這根木樁!」敢死隊被鎮住了,只得提
心吊膽地推起籬笆向前走。老遠地,炮就打起來。地堡城裡又射出幾發開花炮彈,有兩個籬
笆牆被炸爛,劉連捷督促後面三個繼續上。三個籬笆牆慢慢向前推著。奇怪!籬笆上只傳來
「撲撲」的響聲,再也聽不到開花炮彈的炸裂聲了。
「九帥,長毛的開花炮彈打完了!」趙烈文對著曾國荃大叫。曾國荃拿起掛在脖子上的
千里鏡,一聲不響地望著前方。
三個籬笆牆明顯地加快了速度。離堡壘只有二百丈了,炮眼裡仍然不見開花炮彈打出,
連炮子也稀少了。「第三批上!」曾國荃揮舞著指揮刀命令。朱洪章應聲沖出,一邊喊
「上」,一邊脫掉早已汗濕透了的上衣和長褲,光著赤膊,穿著短褲衩,敢死隊紛紛仿效,
人人光身上前,八個籬笆牆一齊前進。他們在重賞驅使下,欺侮太平軍沒有開花炮彈了,仗
著西洋大炮的威力,毫無忌憚地向地堡城推進。另外一些湘軍則對著太平門城樓發炮,將城
牆上的火力壓住。
「沐王,還有五個開花炮,放了吧!」堡裡的士兵請示何震川。
「讓他們再上前些吧!」何震川望著山下步步逼近的活牆,冷靜地指示。這時,沒有籬
笆作盾牌的成千上萬湘軍勇丁,在營官的驅趕下,蜂擁蟻附般地向山麓奔來。
「放!」何震川下令。一個開花炮打出去,眼看它鑽進了籬笆牆,卻沒有一點聲響。
「糟了,是個啞炮!」原來,這剩下的五個炮彈是最底層的一排,直接與地面接觸。這時正
是六月初。六月的金陵本是一個大火爐,這地堡城裡填滿了三百多個兵士,更是擠得密不透
風,酷熱難熬,汗水猶如雨水般地流下,地堡城裡的泥地變成了泥漿。這五發炮彈壓在泥漿
深處,給汗水浸泡著,引信已完全失效。另一發炮打出去,又不響。太平軍恐慌起來。「打
炮子!」何震川冷冷地下令。再強烈密集的炮子也擋不住湘軍前進了。一發開花炮彈打在地
堡城上,炸開了一個天窗,又一發打進來,十幾個戰士倒在血泊中。何震川親自點火,吼
道:「弟兄們,今天我們一起上天堂去見天王吧!」一發又一發的安慶造、西洋造開花炮彈
接二連三地打了進來,何震川倒下了,三百多名太平軍將士倒下了,地堡城從龍脖子上消失
了。
地堡城丟掉後,天京城外再沒有堡壘了。天天驕陽似火,晴空萬裡,在城內三萬軍民看
來,卻是陰霾滿天,連三歲小孩子都知道,天京的陷落就在這幾天了。城內這些人都是天國
最忠誠的子民,沒有人想到要外出逃生,一切都豁出去了,天地萬物,包括日月星辰都不復
存在,存在的只是自身和城外的清妖。他們也沒有保衛天京的概念了,活著的目的就是多殺
幾個清妖,死了就拉倒。早些天,還有些母親把幼小的孩子送去城外,她們不忍心看著孩子
和自己同歸於盡。後來,女人們看到城外牆腳下橫排著一具具小孩的屍體,便連這點想法也
打消了。全體軍民都投入了挖井。一旦井與地道相遇,就引燃火藥包往下丟,地道立即被轟
掉。沒有火藥了,則倒污水、糞便。就這樣,硬是把一個個地道堵住了,天京城奇跡般地又
屹立了半個月。
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清晨,曾國荃帶著全體將官們來到太平門外,對大家說:「李軍門
的信字營昨夜干了一通宵,挖穿了三個地洞,幸而沒有被長毛髮現,即將點火爆炸。三個地
道,至少有一處炸開城牆。誰願當先鋒,最先從缺口處沖進去?」
眾將官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不作聲。大家心裡都明白,城裡的太平軍已是孤注一
擲了,城牆缺口一開,必然會拚死堵住,何況早就聽說他們沿城牆內側挖了一道又深又寬的
壕溝,裡面插滿了竹簽、荊棘,最先沖進去的人,無異於作了填溝的磚石。曾國荃又問了一
聲,還是沒有人回答。朱洪章忍不住了:「平日大家都說深受皇恩,今日正是報效的日子,
為何都畏葸不前。依我看,乾脆按職務高低排先後名次。」
當時眾將官中,鮑超、蕭孚泗分別為實授浙江、福建提督,職務最高。鮑超為一個方面
軍的統帥,自然不合適,且他不是吉字大營的,大家也沒有想要他當先鋒,他因而不作聲。
蕭孚泗也不作聲。其次為記名提督、河南歸德鎮總兵李臣典。李臣典對朱洪章說:「你的建
議很好,我的職務比你高,但信字營前日挖地道未成,四百精壯全部死在洞中,昨夜一千人
通宵未睡。你的煥字營借給我,我當先鋒。」
朱洪章冷笑道:「我的煥字營借給你?你欺負我不會指揮嗎?」他瞟了一眼蕭孚泗,
「娘的,平日喊得比誰都響,過硬時啞了喉。九帥,朱某人願帶煥字營作先鋒!」
「好,英雄!」曾國荃按劍環視四周,「朱總兵當了先鋒,下面便不自報了,都聽我安
排!」
各將悚然聽命。
曾國荃宣佈:「朱洪章率部從缺口沖入後,急速進攻偽天王宮北門。康福率部繼朱洪章
之後進缺口,包圍偽天王宮西門。李臣典率部繼康福後進城,一同打偽天王宮西門。蕭孚
泗、熊登武率部從朝陽門、洪武門打進,然後圍偽天王宮東門。劉連捷、張詩日率部從神策
門進攻,肅清天京城北。彭毓橘從通濟門進城,直奔偽天王宮南門。各路只許向前,不能後
退;前進者賞,後退者誅!」
「九帥,霆字營呢?」鮑超見各路人馬都已分派,唯獨沒有提到他的部隊,以為把他疏
忽了,因為霆字營一向都在城外獨立打仗。其實,曾國荃並沒疏忽,他有意不派霆字營攻
城。攻克金陵的首功,只能歸他和他的吉字大營獨占,別人不能染指,彭玉麟、楊岳斌的水
師尚且沒有進城的任務,何況因常打勝仗使曾國荃嫉妒不已的鮑超?
「鮑軍門,霆字營有更重要的任務。」曾國荃指著城牆說,「金陵十三門,我已安排彭
侍郎、楊軍門把守水路各門。鐘阜門、金川門、神策門、太平門、朝陽門、聚寶門與陸路相
連,這六個門都由霆字營把守,若有一個長毛從這六個門裡逃出去,我唯你是問!」
鮑超再憨,也知曾國荃的用心,無奈他軍權在握,只得忍氣聽他的。
曾國荃吩咐完畢,各將正要分頭行事,忽然一個身穿破爛長衫、留著雜亂白胡須的老者
分開眾人,逕直來到曾國荃面前,跪下叩頭,大聲說:「九帥,老朽有幾句話要敬獻。」
眾將驚訝,曾國荃也覺得稀奇,莫非此老頭有攻城的絕妙之策?他將兩手交叉放在胸
前,彎了彎腰,盡量裝出一副和藹的態度對老者說:「你有什麼話,請說吧!」
老者又叩了一個頭後才說:「九帥,你的大軍就要進入金陵城了,這是天意,老朽特來
恭賀。」
曾國荃臉上露出得意之色,奉天意進金陵,土人獻賀辭,今後載在史冊上,一定是生動
的一頁!
「自古得勝進城之將,有嗜戮者,有仁厚者。」老者繼續說,「嗜戮者如楚霸王,入鹹
陽時火燒阿房宮三月不熄,千古留下罵名;仁厚者如曹武惠,進金陵時不妄殺一人,禮遇南
唐後主,百世贊不絕口。老朽願九帥做仁慈寬厚之曹武惠,城破之時,兵不血刃,優待天國
君臣,封存宮府錢庫,保護文物圖冊,留一個美名傳給後世子孫。」
曾國荃尚未開口,一旁急於發大財的吉字營將領早已厭煩。李臣典沖上前去,一把抓起
老頭,嚷道:「哪裡來的長毛說客,花言巧語亂我軍心,老子宰了你!」說完掏出新得到的
英國造新式短槍,老頭嚇得直哆嗦。朱洪章過來,順手一個巴掌打得老頭口流鮮血。蕭孚泗
罵道:「老不死的!什麼優待長毛,封存錢庫,一派胡言亂語!」在這批虎狼面前,老頭早
已嚇得半死。還是曾國荃記起剛才設想的那生動的一頁,笑著對李臣典等人說:「放了他
吧,他也是一番好心。」老頭一聽,慌忙抱頭鑽出人群,撒腿跑了。眾將官大笑不止。
曾國荃揮舞那把王氏祖傳寶劍,大聲下令:「不要理會這個老頭子的酸腐之言。兵不血
刃,還打什麼仗?本帥不想做曹彬,大家放心大膽去燒殺吧!」
午刻,曾國荃下令點火,只聽見三聲驚天動地的轟鳴響過後,靠近太平門一帶的城牆出
現一個二十多丈寬的缺口,朱洪章率煥字營衝到缺口中。缺口兩邊聚集著數千太平軍將士,
一時間炮子、槍子、石塊、刀矛都向缺口飛來。煥字營的將士也殺紅了眼。雙方在缺口內外
激戰半個時辰後,除朱洪章等少數幾個人外,煥字營先鋒隊四百多人全部喪命。康福、李臣
典趁勢率部從後面沖入,他們踏著湘軍和太平軍的屍體,居然一聲呼嘯,最先進了城。接
著,後面的人馬成千上萬地跟上來,城內的太平軍紛紛向城中心撤退。康祿騎在一匹羸弱的
戰馬上高呼:「弟兄們,都跟我進天王宮!」
此時儀鳳門、鐘阜門、金川門、神策門、太平門、朝陽門、洪武門、通濟門、聚寶門、
小西門、旱西門、清涼門都相繼失守,忠王、干王、章王先後率殘部進了天王宮。幼天王洪
天貴福已嚇得驚慌失措,後面跟著兩個小王娘,從宮中的望樓上跑下來,拉著忠王的衣襟哭
道:「四周都是清妖,我們怎麼辦呢?」兩個小王娘更是披頭散發,涕淚交加。幼天王的兩
個弟弟,十三歲的光王、十二歲的明王也哭哭啼啼地過來,站在李秀成身旁。看著眼前的慘
景,李秀成心裡萬分難受。他勉強露出一絲笑容,安慰幼天王說:「陛下莫怕,到天黑時,
我保護陛下衝出去。」
「庫房裡有清妖的衣帽!」危急中,林紹璋突然記起了洪秀全的遺囑。衣帽很快找出來
了。李秀成挑選出一千多名年輕的戰士,換上了清軍的衣帽。李秀成對洪仁玕、康祿、林紹
璋說:「這一千多號人由我統率,無論如何要保護幼天王沖出去,你們各人也都率一支軍
隊,保護兩位王娘和光王、明王逃出去。三更後我們都從天王宮出發,大家都到江西去找世
賢,一個月後,我們在世賢那裡再相會。」
「忠王,你到王府去看看吧,王太后、王娘和殿下都還沒作安排哩!」康祿第三次提醒
李秀成。
「好吧,我去去就來。」李秀成說完,騎馬向忠王府奔去。
半個時辰後又回到天王宮。
「家裡如何安排的?」洪仁玕問。
「我都托付給李容發了,生死存亡,聽之於天,我已顧不得這麼多了,眼下是保住幼天
王要緊。」洪仁玕看到,李秀成的眼眶裡已充滿了淚水。
天色黑下來了。天京城裡到處展開了肉搏戰。湘軍每前進一步都很艱難,大街小巷,屍
橫遍地,血流漂杵。信王府被攻破了,信王洪仁發被殺。勇王府也被攻破了,勇王洪仁達不
知去向。除天王宮外,這兩府是天京城內最富有的王府。
洪仁發、洪仁達兩兄弟沒有別的本事,只知聚斂。十年間,兩王府搜羅珍寶無數、金銀
滿屋。頃刻之間,它們都變成了湘軍的財產。
已是深夜了,趙烈文見各路人馬都在城內四處搶掠,一擔一擔的綾羅綢緞、珠寶金銀從
城門挑出,這些將領們只顧搶眼前的財物,似乎忘記了還有個內城天王宮。趙烈文看在眼
裡,很焦急,他飛馬跑到缺口邊的一個小棚子前,向正在這裡的曾國荃報告。一進屋來,只
見曾國荃歪躺在一堆柴草上呼呼大睡,鼾聲如雷。望著滿臉汗污黑瘦如猴的曾國荃,趙烈文
真不忍心叫醒他。曾國荃已經三天三夜沒有睡覺了。
當炸藥轟響,城牆炸開,朱洪章、康福帶著大隊人馬沖進城的那一刻,曾國荃心中懸著
的千斤重石砰然落地,他一下子倒在柴草上,立時昏然睡去,任外面火光熊熊,炮彈震耳,
人喊馬叫,撕天裂地,曾國荃什麼也不知道了。但現在不行,外城雖破,內城未克,偽幼天
王、忠王、干王、楚王等要犯一個也沒擒拿到,若將士們只管搶奪錢財,放走了這些要犯,
必是這場勝仗中的極大損失。一定要叫醒他!趙烈文打定主意,大聲喊:「九帥,九帥!」
一邊用手推,好不容易曾國荃才睜開惺忪的眼睛。「九帥,將士們只顧搶東西,沒有進偽天
王宮,偽幼天王、忠逆都沒拿住,這樣下去不行。你要趕緊進城督師,進攻天王宮!」
趙烈文連珠炮似地說了一大通,曾國荃渾身無力,站不起來,心裡想,今夜不攻天王宮
也好,打下後他們必定會趁黑洗劫一空,自己不就一點都得不到了?曾國荃半瞇著眼睛對趙
烈文說:「惠甫,將士們辛苦了幾年,拿點東西,不要大驚小怪。你代我下令,不要放走了
偽幼天王等人,我要回孝陵衛去好好睡一覺,明天再打天王宮吧!」
一個親兵上來,背起曾國荃出了小棚子。趙烈文搖搖頭,掃興地跟著出來。只見城內火
光更大了,直將天空映成一片橘紅,喧鬧之聲震耳欲聾。此時正交三更。
天王宮裡,李秀成將洪天貴福扶上馬,帶著一千多裝扮成清軍的兵士們趁亂走出,後面
跟著洪仁玕、林紹璋等人率領的兩支人馬,共二千餘人。楚王康祿不願沖出去,他看到王宮
裡有幾千斷手殘腳的將士,他們已不能行動,遂決定留下來,和這些將士們一起盡最後一分
力量保衛天王宮。
剛出王宮不遠,幼天王的馬便跛了腳,李秀成將自己的戰馬「漫天雪」讓給幼天王,順
手把旁邊一匹馱行李的馬牽過來,扔掉行李充坐騎。沿途遇見的盡是忙於搶東西的湘軍,誰
也沒有想到這支隊伍中竟藏著幼天王和忠王。他們穿街串巷來到太平門邊,只見缺口處無一
人在,大家暗自高興,感謝老天王在天之靈的保祐,急急忙忙穿過缺口逃出城外,三支人馬
合在一起,向南而去。
就在二千多人快要全部出完時,趙烈文進城來了。他看看不對頭,為何這些人不像湘軍
那樣大擔小包的呢?他們每人手中只有一件武器,出城時行色匆匆。趙烈文驅馬走近一看,
糟了!他們全是滿頭長髮!「長毛跑了!」趙烈文大聲喊叫,無人理睬。一刻鐘後,劉連捷
帶著幾個人提著燈籠過來。
「南雲,剛才一隊長毛跑了,說不定偽幼天王混在中間。」
趙烈文急著告訴劉連捷。
「真的?你看清楚了,有多少人?」
「黑燈瞎火的看不清楚,怕總有千把人。」
「朝哪個方向跑了?」
「南邊,快去追吧!抓到幼天王,那可是第一功呀!」趙烈文催著。劉連捷打一聲口
哨,喚來幾百人,從缺口中走出,沿著城外馬路,向南邊追去。
第二天凌晨,康福帶著一支人馬最先來到天王宮的外城——太陽城。出乎意外,他們在
這裡並沒有遇到強烈的抵抗,湘軍順利地沖進了太陽城。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出現在他們的
眼前,這便是天王宮的內城——金龍殿。傳說小天堂的財寶大半聚集在這裡:金龍殿裡的楹
柱上塗的是真金粉末,殿裡陳列的每一件物品都是稀世珍寶,誰要是有幸得到其中一件,都
夠他一輩子盡情揮霍享樂。湘軍官兵人人眼裡射出貪婪的慾火,捨生忘死地搏鬥這些年,不
就是為著這一刻的到來嗎?他們正要瘋狂地沖過去,卻突然看見了一幅奇異的場面,一個個
驚得目瞪口呆,半天回不過神來。
金龍殿四周密密麻麻地站著幾排太平軍將士,足足有五千人以上。他們一個個衣衫破
碎,血跡滿身,長期的饑餓和惡戰,已使他們脫了人形,兩只深深凹下去的大眼睛,像兩個
漆黑無底的深洞,直呆呆地望著前方,望著漸漸增多、漸漸靠攏的仇敵,臉上無絲毫表情。
他們之中有的手殘缺了,只剩下一個空洞洞的衣袖;有的腳斷了,則用一根棍矛支撐著。
大家身子緊挨著身子,胳膊緊挽著胳膊,靜靜地,默默地,像石壘的堤壩,像鐵打的圍
牆,保衛著他們心中最崇高最聖潔最景仰的天國的象征——金龍殿。
康福被眼前的場面感動了。那天夜晚潛入楚王府,與弟弟一席深談後,回到軍營,他好
幾夜沒有安穩地睡過覺,既為弟弟革故鼎新的豪邁氣概所震懾,更敬慕他忠於信仰、義無反
顧的高風亮節。內心深處,他為自己有這樣一個英雄蓋世的弟弟而自豪。還是在少年時期,
父親給他們兄弟講史的時候,就意味深長地指出:莫以成敗論英雄。中國歷史上有許多失敗
的人物,無論就其事業而言,還是就其個人品德而言,都是高尚的,相對於他們的對立面—
—勝利者來說,他們都更加令人尊敬,他們之中有些人的失敗,恰恰就在於其人格的光明磊
落。康福記得,父親每講到這種觀點時,心情都顯得有些激動。從楚王府回來後他想:弟弟
就是屬於這種失敗的英雄之列。不過,那時,他只在千千萬萬的太平軍將士中看到自己的弟
弟一人,而今天,他看到五千多個和他弟弟一樣的英雄,他們一個個都如此高大,如此威
武,雖是敵人,卻不得不令他敬佩。
康福胸中波濤翻滾,不能平息。再定睛細看,他更被震驚了:人牆的前面分明已架好了
一道兩尺來高的乾柴,將後面的太平軍緊緊包圍住。有幾個人在給乾柴澆油。他們神態安
詳,氣宇寧靜,如同農夫在灌園,如同園丁在澆花,站在對面二三十丈遠、手持刀槍、兇神
惡煞般的湘軍,在他們的眼中似乎並不存在。
康福愣住了。他身後的湘軍將士們也愣住了。大家都看出了這群太平軍的意圖:他們要
點火焚燒,要將自己和這座金龍殿一齊化為灰燼!一時間,誰也不知怎麼辦,都站在原地不
動,像看戲一樣地等待著即將出現的場面。只有李臣典偷偷地掏出那支英國新式短槍,對著
站在前面的康福瞄準。
李臣典一直在尋找康福,要悄悄地幹掉他。李臣典和康福並無前嫌,他要殺康福,僅僅
因為康福是第一個沖進金陵城的帶兵將官,他因此而屈居了第二。做第一個沖進金陵城的將
官,這是他垂涎已久的目標,但他又不願意充當先鋒。他知道這個先鋒十之八九是替死鬼,
他要跟在先鋒的後面踏進缺口,要踩著先鋒的屍體進城,誰知康福搶先了一步。所以,他要
殺康福。沒有了康福,他就成了帶兵沖進金陵城的第一人。
康福看著看著,突然,心中湧出一股從未有過的巨大悲哀。他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勝利
者,而是一個扼殺善良弱小生命的劊子手,是一個毀滅高尚純潔靈魂的惡魔,是一個該受詛
咒懲罰的歷史罪人。想到這裡,他那只握刀的手輕輕地顫抖起來。正在這時,他看到金龍殿
前的人牆中走出一個三十來歲的青年。那青年雖形容枯瘦,卻仍然腰桿挺直,有一副威武不
屈的氣概。他一只手高擎著火炬,邁著穩重的步伐,向澆了油的乾柴堆走去。天啦!康福在
心裡驚叫起來,這不是自己的胞弟康祿嗎?
自從那次策反不成後,康福日日向蒼天禱告,希望弟弟早點離開金陵。昨夜聽說有支千
人隊伍從缺口中沖出,他那時正在旁邊,有意將部隊調開。他想弟弟一定在這中間,讓他好
好地逃走吧。誰知弟弟竟沒有走,他要和他的弟兄們一道,自焚報效他們的天國!康祿一步
一步走近了柴堆,康福越來越害怕,雙眼慢慢變得模糊了。終於,眼前升騰起一串熊熊的烈
火,給巍峨高聳的金龍殿添上數萬道耀眼的光輝,將五千太平軍將士映照得如同金鑄銅打的
羅漢……
這火越燒越旺,越燒越烈,像一條火龍,將偉大天國的象征和它的忠誠衛士緊緊地纏繞
著。不論是在中國史冊上,還是在世界史冊上,這無疑都是一幅絕無僅有、震撼天地的畫卷!
它是雄偉的。這把火將人類執著的追求、崇高的理想送上了真正的天上聖殿,它必將令
萬眾敬仰,子孫膜拜。
它是悲壯的。這把火將人類的精英、宇宙的脊樑無情地吞噬了,它必將激起更強烈的反
抗,更勇敢的鬥爭。
它是深沉的。這把火本應焚毀腐朽與黑暗,卻為何轉了向?美好與光明如何才能獲得?
它必將留下深刻的教訓、深沉的思索。
它是永恆的。這把火將五千忠骨化為最純潔的灰燼,讓它們灑向藍天,飄落在山川湖泊
之上,安臥在蒼茫厚實的大地之中。它必將與山河同在,與日月永存!
康福看著這幅雄偉、悲壯、深沉、永恆的畫卷時,他的腦子裡沒有我們今天的讀者想得
這樣多,這樣富有歷史感,他只覺得心如刀絞,想喊喊不出,想沖沖不動。人生能有這樣的
悲哀嗎?深愛弟弟的哥哥,卻親手將英雄的弟弟逼上了絕路,而且還要親眼看著他死得如此
從容,如此慷慨,如此驚天地泣鬼神,如此前無古人後乏來者!
康福那顆對弟弟有著深厚摯愛的心被割成了一條條,一塊塊;他的頭腦似乎受了重重的
敲擊而開始清醒。他的破碎的心在絕望地狂呼:「天啦,你何不讓我死去!」就在這時,一
顆子彈從他的背後射來。康福搖了兩下,又站定。他艱難地扭過頭去,看見了李臣典那張兇
惡猙獰的臉。「兄弟,哥哥跟著你來了!」康福無力地念著,慢慢地倒下了。
「弟兄們,我們沖過去,大殿裡有數不清的金銀財寶,不能叫長毛燒掉呀!」李臣典舉
起手槍,在後面狂呼亂喊,數千圍觀的湘軍彷彿如夢初醒,爭先恐後地向金龍殿猛撲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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