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鮑超率霆字營來到金陵城下,駐紮在神策門至鐘阜門一帶。至此,原定東西南北
水五路大軍,除西路多隆阿奉調開赴陝西,北路因統帥李續宜去世仍留安徽外,其余三路都
已到了金陵。在曾國荃的統一指揮下,湘軍水陸合作,拿下東南八隘:中和橋、雙橋門、七
橋甕、方山、土山、上方門、交橋門、秣稜關,接著又攻佔淳化、解溪、龍都、湖熟、三岔
五鎮。這樣,金陵東南也全被湘軍封鎖,金陵城真正變成一座孤城了。
金陵城牆素稱天下第一。它長達九十裡,高如三層樓房,牆頂部可以並排通過兩部馬
車。城牆根與江河湖泊相連,只有通濟門至太平門一帶是陸地。曾國荃帶著趙烈文、康福等
人沿著聚寶門至太平門的城牆察看地形。只見城高牆厚,防守嚴密,在城外攻打,兵員和火
力都不易部署。「難怪它作過幾百年都城!」曾國荃心想。唯有一處是最佳的地方,那便是
太平門外富貴山至龍脖子一帶。此處為鐘山南麓,左路地勢甚高,便於架設炮位,炮子可以
平射進城,足以控制城牆上的防守火力,右路地勢極低,又利於開挖地洞。
「這真是天賜予我!」曾國荃得意地笑起來。恰在此時一發炮子打過來,馬被驚得前蹄
騰空,身邊揚起一陣灰塵。
「不好,山上有堡壘!」康福指著山頂上一座石壘說。果然鐘山第三峰峰頂上有座高大
堅固的石砌堡壘,剛才的炮子正是從那裡打出來的。曾國荃等人趕緊向後退。
「九帥,那邊還有一座!」彭毓橘指著龍脖子一座黑灰色石壘驚叫。的確又是一座,而
且這座正築在攻城的最佳位置上。正因為這是攻城的有利地勢,故歷朝金陵城防都極為注重
此處。太平軍在前人基礎上更將這兩座石壘加高加厚,把最精良的西洋大炮架在這裡。給山
上的石壘取名天堡城,山下的石壘取名地堡城。
「我操他娘的!」曾國荃粗野地罵起來,「把老營移到孝陵衛來!老子非轟掉它不可,
看看是它厲害,還是老子厲害!」
經過幾天幾夜的奮戰,蕭孚泗、朱洪章率領節字營、煥字營,以重大代價拿下了天堡
城,但城外最後一個堡壘——地堡城卻始終固若金湯,任憑湘軍洋炮土炮一齊狂轟濫炸,依
舊巋然不動地屹立在龍脖子上,令曾國荃十分頭痛。由於地堡城攻不下,城外的地道也總是
挖不成。半個月間,湘軍在地道口丟下數百具屍體,卻無法挖通一條通向城牆腳的地道。
這塊骨頭竟是這樣堅硬難啃,已夠使曾國荃憤怒、曾國藩擔憂,不料又突然發生沈葆楨
拒絕撥餉的事,更使曾國荃惱火、曾國藩氣憤了。
曾國藩任江督後,規定江西厘金全部充作軍餉,漕折以及九江關洋稅也經常被截留運往
軍營。沈葆楨做贛撫,一反前任無所作為的舊習,自己募勇建團,經費開支大為增加。太平
軍在浙江戰場失敗之後,大量人員退到江西,江西局面危急,朝廷調原隸湘撫的席寶田、江
忠義率勇入贛。沈葆楨又趁機將本省團練擴大。這樣一來,江西的勇丁激增到三萬多人,糧
餉支出浩大。沈葆楨於是常常將供應金陵圍師的款項截留下來,充作江西軍餉。曾國荃因此
大為不滿,屢屢向大哥索求。曾國藩雖極不滿意沈葆楨的作為,但江西軍情確實嚴重,他只
得忍下來,好言勸慰弟弟,有時則從別處騰挪一些給吉字大營。
去年,曾國藩給九江關道蔡錦青寄了封私信,叫他解九江關洋稅三萬兩給金陵圍師。蔡
錦青解了一半時被沈葆楨知道,沈將蔡怒斥一頓,揚言若不收回,則撤去蔡的道員之職。
曾國藩對沈葆楨如此不講情面而惱怒至極。且不說沈葆楨是他一手保薦上來的,即使無
這層關係,也要執行朝廷命令接受總督節制。沈葆楨此舉既無情又無理,按照曾國藩過去的
性格,早奏參了,但現在他忍下這口氣,將收到的一萬五千兩銀子如數歸還。金陵城下的曾
國荃破口大罵沈葆楨,甚至責備大哥太窩囊。曾國藩聽了,只是苦笑而已,並不分辯。
但現在是什麼時候?天堡城已下,金陵城眼看就要攻破,正要拿銀子去鼓勵吉字大營賣
命的時候,沈葆楨卻將應解金陵的五萬厘金全部截留,分文不給,還上疏朝廷告曾國藩眼睛
裡只有金陵,全不顧江西的危難,並聲明若將厘金強行解走,他只有辭職不干。更使曾國藩
不能容忍的是,沈葆楨還與大學士、戶部尚書倭仁相勾結,通過倭仁上奏,說兩湖、川、
贛、粵每月協解曾國藩軍餉十五萬五千兩,即使不能全解,每月亦有十萬兩的進項,且江浙
大半肅清,上海更是富甲天下,曾國藩強解贛厘,不是廣攬利權、貪得無厭嗎?
曾國藩看了這分轉發下來的倭仁奏折,簡直要氣昏了。餉銀不繼,金陵圍師很可能功虧
一簣;索求厘金,又激起上下忌恨。曾國藩左右為難,憂慮重重,本已好多了的癬疾又突然
發作,弄得他痛苦不堪。
「這個忘恩負義的小人!」曾國藩終於忍不住對著幾個心腹幕僚咒罵起沈葆楨來,「我
要建議朝廷於博學鴻詞科外,再增設一個絕無良心科,取沈葆楨為第一名。」
「大人,沈葆楨太可惡了。此時斷餉,簡直是給金陵圍師釜底抽薪,要卡九帥的頸脖
子。我和楊國棟等人揣摩大人的意圖,狠狠地參了沈葆楨一折。這是草稿,請大人過目。」
彭壽頤從袖口裡抽出兩張紙來遞給曾國藩。
這幾天幕僚們都在議論江西拒餉的事,人人都很氣憤。彭壽頤想,當年江西巡撫陳啟邁
就因餉銀之事被曾國藩一紙參劾。那時他只是一個在籍侍郎,客居江西,而陳啟邁是他的同
鄉同年,尚且不能相容,羅織罪名,抗詞上疏,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現在他位居協辦大學
士、兩江總督,奉皇太后、皇上之命節制四省軍務;權力之大,威望之高,三藩以來沒有第
二個漢人可以相比。且沈葆楨是他的晚輩下屬,又是他所提拔的人,他能容得了嗎?彭壽頤
這樣揣摩著曾國藩的心思,和楊國棟、李鴻裔、汪士鐸等人商量一下,便先起草了一份言辭
嚴厲的參折。
曾國藩把奏稿瀏覽了一遍,見上面羅列了沈葆楨幾條罪狀:防守不力,丟州失縣,吏治
無方,奸宄當道,大權旁落,劣幕操縱等等,特別將這次拒絕撥餉,造成金陵不能速克的危
害大大渲染了一番。照這份折子來看,沈葆楨的確不夠封疆大吏之任,應予立即革職查辦。
奏稿在曾國藩的手中捏了很久。
「大人,沈葆楨太可恨了,我們都為大人抱不平。」彭壽頤在一旁慫恿,「若是大人沒
有別的改動,我這就叫羅伯宜去謄抄。」「慢點。」曾國藩凝神望著彭壽頤那張失去右耳的
臉,若有所思地說,「我再想想。」
當年奏參陳啟邁是何等的乾脆利落,敢作敢為,現在對沈葆楨為何這樣遲疑猶豫,拿不
定主意呢?彭壽頤不可理解。
「長庚,你是江西人,我來問問你,為何江西的巡撫老是跟我過意不去呢?沈幼丹在我
幕中時也畢恭畢敬,一旦坐上贛撫之位,便也跟著他的前任陳啟邁、文俊一樣與我作對了。
你知道這裡的原因嗎?」曾國藩兩眼失神,一臉憂鬱。
關於這中間的原因,江西人彭壽頤自然知道一些。原來,江西官場從上到下對曾國藩都
沒好感。先是當年湘軍在贛北擅自建厘卡收錢,截了地方的財路,後來又查禁私鹽,空了不
少官吏的私囊,最後借父喪之機,不待朝廷批准,便扔下在江西的爛攤子不管,匆匆忙忙回
籍奔喪,官場一時嘩然。加之曾國藩在江西幾年屢敗於石達開之手,一個九江城打了三年都
打不下,離開後不久九江、湖口相繼收復。所以江西官場都認為曾國藩既乏軍事才能,又好
利爭權。」
沈葆楨在江西當過多年地方官,對過去的事情很清楚,做了贛撫後又聽到上上下下的議
論,覺得他們講的有道理。尤其是江西並不富裕,他為籌集本省軍餉已弄得焦頭爛額,曾國
藩卻像催命鬼似地催促江西解餉,為了弟弟的首功就全然不顧別人的死活,激怒了沈葆楨和
江西全省官吏,遂一致決定和曾國藩鬥一場。沈葆楨自認一身清白,無把柄給曾國藩抓,寧
願丟掉烏紗帽也不屈服。
這些情況,彭壽頤能對曾國藩講嗎?何況彭壽頤雖是江西人,卻素來恨江西官場,他並
不認為江西官場對曾國藩的意見有道理。
「大人,江西官場歷來風氣不正,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誰到江西當巡撫,都要變壞。」
彭壽頤憤憤地作了回答。曾國藩聽了後不置可否,又看起奏稿來。稿子擬得不錯,行文
措詞,嚴密周到,無隙可擊,這些年來,在曾國藩的指點下,幕僚們擬稿的水平大為提高。
當時兩江總督衙門上報的奏章,被譽為海內第一,成為各省督撫學習的範本。曾國藩幾
次下狠心,欲簽上「照繕」二字,但最後還是決定不發。
首先,參沈葆楨這事本身便是不妥。沈是自己一手保薦的,說沈該革職查辦,豈不等於
說自己薦人失察?因李元度事,已向朝廷承認薦人有誤的曾國藩,不願再給自己的臉上抹
黑。再說,催餉解金陵,雖是為了打長毛老巢,但一半也是為了自己的弟弟,這一點,朝野
上下也洞若觀火。位高權重,本已到招人嫉妒的地步了,再來個為軍餉而參劾自己節制內的
巡撫,更會給攻訐者提供口實。越是對方鋒芒畢露,越是要柔弱退讓,方能顯出自己的理直
氣壯。將欲取之,必先予之。他決定以柔克剛,以退為進。
曾國藩松了一口氣,將奏稿平放在案上,伸直了腰板。彭壽頤以為要批發了,遂趕緊把
筆蘸上墨遞過去。曾國藩搖了搖手。
「大人。」彭壽頤仍不甘心,「從來下屬都要服從上峰,方可收指臂之效,沈葆楨以巡
撫當此軍情緊急之際抗命總督,參之於理不礙。」
「長庚呀,你不懂我的苦心。」曾國藩神情黯然地說,「沈幼丹有意掣肘,我哪能不忿
恚,但細思古人辦事,掣肘之處,拂逆之端,世世有之,人人不免。惡其拂逆而必欲順從,
百計設法以鋤異己,這是權臣的行徑;聽其拂逆而動心忍性,委曲求全,且以無敵國外患為
憂慮,這是聖賢的用心。我正要借沈幼丹之拂逆以磨勵自己的德性。」
「大人,你太仁慈了。」彭壽頤動情地說,「要不我為大人寫封私信給他,明白告訴他
紅頂子是大人給的,要他知趣點。」
「長庚,你別亂來,你熟讀史書,當知婁師德不市恩的故事。前朝出了一個婁師德輝耀
史冊,本朝就不可以再出一個嗎?」過了一會,曾國藩長歎一口氣說,「即使你說明也沒有
用,我知道沈幼丹不是狄仁傑。」
彭壽頤不能再說什麼了,拿起奏稿悻悻退出。曾國藩提起筆,想了想,自己動手擬了一
個詞氣委婉的「瀝陳餉缺兵弱職任太廣戶部所奏不實」的折子。先敘述戶部所言兩湖、川、
贛每月協濟銀十五萬多兩之事全系捕風捉影。四川五年來無絲毫之款,湖南今年也未解過,
江西解來的九江關洋稅已退還,只有廣東今年解了九萬兩。寫到這裡,曾國藩不禁暗自感激
老友郭嵩燾。自從去年郭嵩燾署粵撫以來,粵厘幾乎沒有斷過。湖北的協濟,也只是供應原
歸湖北發餉的幾支部隊,並不是支援圍攻金陵的湘軍。接下來,曾國藩思考良久,寫下了幾
句沉痛的話:「臣才識愚庸,謬當重任,局勢過大,頭緒太多,論兵則已成強弩之末,論餉
則久為無米之炊,而戶部奏稱收支六省巨款,疑臣廣攬利權。如臣雖至愚,豈不知古來竊利
權者每遘奇禍。外畏清議,內顧身家,終夜悚皇,且憂且懼。」
寫到此處,他不免有些心緒煩亂,停下筆來,久久地望著窗欞出神,沉思良久,才又接
著寫下去。又說,他現在所居之職,以前是六人分任,多次奏請皇上簡派德高望重的大臣會
辦,均未蒙俞允,特再次懇請皇上派員南來,非敢預為諉過之地,實以綿力而兼病軀,自度
不足捍御賊氛,不得不瀝陳於聖主之前。
寫完後他從頭至尾再仔仔細細斟酌一番,作了幾處小小的改動,頗為滿意了。正要傳令
羅伯宜謄寫,楊國棟進來了。
「大人,現在正有一筆大款,名正言順是我們的,大人何不向朝廷要來?」
「哪裡有一筆我們的大款?」楊國棟的話,曾國藩一時摸不著頭腦。
「大人忘記了?前年退李泰國代購的艦隊,李泰國答應賠朝廷五十萬兩銀子。買艦隊本
是為了打金陵,這筆錢是給我們的。現在艦隊沒有了,退回來的五十萬銀子,豈不該歸還給
我們?」
「對,對!」曾國藩頓時高興起來,「國棟,你這個提醒太重要了,這段時期被沈葆楨
攪得昏頭昏腦,居然忘記了這件事。那五十萬兩銀子當然應該歸我們!」
「銀子是分兩批交還的。第一批二十九萬已上戶部的帳,再要出來怕難了,第二批二十
一萬尚在上海。大人一面向總理衙門去一份咨文說明這個情況,要他們向戶部討還那二十九
萬,另一方面趕急給少荃去信,命他將在上海的二十一萬速解金陵。」
「行,就這樣辦。麻煩你代擬個給恭王的咨文,少荃的信由我來寫。」好比一條在干涸
的溝渠裡奄奄待斃的魚,突然得到一股清泉立時活躍起來一樣,曾國藩忘記了與沈葆楨鬥氣
的懊惱,興沖沖地握筆作書。
朝廷很快作了裁決,江西厘金一半留本省,一半解由江督支配,李泰國退還的五十萬兩
銀子全部作為軍餉,留在上海的二十一萬立即調往金陵,以救燃眉之急。一場危機終於渡過
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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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東西網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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