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第二部--野焚
六 我們還是各走各的路吧

    李鴻章的話說對了。在中國這塊土地上,戈登以殺降之罪來控告李鴻章,真個是告狀無
門。他四處鬧了一陣,各方反應都很冷淡,自己也覺得無趣,最後便以名譽受到損傷為由,
揚言要辭去常勝軍的首領之職。李鴻章還要靠戈登的洋槍隊收復無錫、常州,不能太得罪他
了,於是一方面向美、英、法等國駐上海使團發一個文告,說明戈登本意是要寬赦降將,殺
降時未在場,系中國人自己決定的,與戈登無關;一方面又給常勝軍發了六萬賞銀,其中一
萬給戈登本人。戈登既保護了名譽,又得到厚賞,便再也不告狀、不辭職了。
    李鴻章軟硬兼施駕馭戈登的手腕,得到了官場的一致稱讚,曾國藩對此深為滿意。在一
次早餐席上,他欣喜地對幕僚們說:「少荃算是歷練出來了。馭洋人沒別的訣竅,就在於軟
硬兩手交替使用,運用得法。去年總理衙門來文,說赫德建議從英國買一支裝備精良的艦
隊,詢問我可不可以采納。我回信說很好。赫德和英國政府不外乎想借此賺一筆錢。這錢給
他賺嘛,艦隊買來後對我們的好處更大。後來,赫德便委託李泰國去買。李泰國用二百萬兩
銀子買了七隻輪船,一只躉船。不想李泰國暗藏野心,想控制這支艦隊,竟私自和英國海軍
上校阿思本簽訂了為期四年的合同,說明阿思本只服從他李泰國轉達的中國皇上的命令,他
人不得干預。阿思本就擅自在英國招了六百個水手。總理衙門先是不答應,聲明只能服從中
國官員的節制。阿思本於是揚言,如果不讓他指揮,就把艦隊帶回英國解散。諸位,這個阿
思本橫蠻到了何等地步!我們花的銀子買來的艦隊,他有什麼資格解散?可是總理衙門竟然
向阿思本妥協,承認他的指揮權,真正糊塗到家了。我得知此事後,立即上書恭王,寧願將
二百萬兩銀子白白丟進海裡,也不能接受阿思本的無理要求。後來恭王接受了我的意見,退
了船,雖只收回五十萬兩本價,到底氣還是爭回來了。這件事有兩個階段。前階段,明知洋
人要從中漁利,我睜只眼閉只眼,讓他去賺錢,這就是軟。後一階段,洋人想騎到我的頭上
來,那就絕對不能答應,這就是硬。
    少荃算是學到手了,看來他今後可以和洋人打交道而不會吃大虧。」
    幕僚們遂一齊稱讚:「這全是中堂大人栽培得好!」
    曾國藩既為門生得其真諦而高興,又因這個後起之秀咄咄逼人的氣勢,而為自己的弟弟
擔憂。應該說,李鴻章收復了蘇州,已給圍攻金陵創造了極好的形勢,老九為何不能抓住這
個大好時機,一鼓作氣將金陵拿下呢?倘若李鴻章收復了整個蘇南,到那時,老九即使想得
攻下金陵的首功,朝廷怕也不會答應了。一定要盡力促使他早日成功!恰好康福近日從贛北
回來,曾國藩便命他和趙烈文帶著二十萬兩餉銀前去金陵,竭力協助老九。
    對康福和趙烈文,曾國荃一向是尊重的。在他們的幫助下,攻城的部署作了調整。正在
這時,李臣典、蕭孚泗帶著從湖南招募的三萬新勇前來,吉字大營擴大到了五萬,再加上長
江水師二萬,水陸人馬共七萬,雖不能將金陵城鐵桶般包圍,但主要通道已完全控制住了。
    打入城內的細作不斷傳遞出重要情報:李秀成雖然被封為真忠軍師,留守城內調遣各
王,但同時洪秀全又封了大大小小的王二千七百多個。封王之多,史無前例!洪氏家族,連
伙夫、門房都封王,善於鑽營的小人,用幾十兩、百把兩銀子賄賂洪仁發、洪仁達等人,也
可以得到王的爵號,而許多勞苦功高的人反而封不到王,人心大不服。後來洪秀全也知封王
太多太濫,就將沒有戰功的人改封作小王,兩字相連寫作「塵」。那些被封作塵的人也不樂
意。整個天京城內,政治混亂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李秀成面對這個棼亂如麻的局面一籌莫
展。隔幾天,又傳出洪秀全封楚天義康祿為楚王,負責十三門防守總調派的消息。康福聽了
暗思:這個楚王康祿很可能就是自己的弟弟。太平天國的失敗已成定局,金陵城的攻破只是
早晚的事,作為兄長,豈能眼看胞弟面臨滅亡而坐視不救?應該到城裡去走一趟,勸說弟弟
懸崖勒馬。不過,康福也深知弟弟的脾性,不對此行抱過高的希望。於是,他瞞著曾國荃和
趙烈文,化裝成一個普通百姓,從通濟門混入了城內。
    天京城已變成一座軍營,到處所見的,都是因糧食不足,餓得面呈菜色、疲憊不堪的士
兵們。百姓大都外出覓食,所剩不多了。店肆關閉,戰馬奔忙,空氣中瀰漫著嗆人的硝煙氣
味。這個美麗的六朝古都,再次淪為血腥戰場。
    新封的楚王康祿盡人皆知,康福很容易就打聽到了。在他的王府——一間極平凡的民房
外等到半夜,康福才見到兩只燈籠前導,一個身著戰袍的青年騎馬過來。三人一起進了屋,
只聽見黑暗中傳來幾句簡短的對話:「王爺還有何吩咐?」
    「你們去歇息吧,五更時再叫醒我。」
    「那我們就走了。」
    「你們走吧!」
    兩個打燈籠的人從屋裡出來,關了門,走進旁邊一間更矮小的屋子。康福知道騎馬的青
年即楚王。他輕輕地把門推開,見那人正坐在桌子邊,背朝著一盞昏暗的油燈發呆。
「誰?」
    那人聽見腳步聲,猛一回頭,發覺屋裡站著一個陌生人。果真是弟弟!趁著那人回頭的
一瞬間,康福看清楚了。自從武漢城破前夕,兄弟倆匆匆打過一個照面,到現在一晃十年過
去了。
    「兄弟,我是你的哥哥!」康福異常激動地走過去,伸出雙手想擁抱弟弟。
    「哥哥?」那人本能地後退一步,右手已握緊了腰間的劍柄。
    「兄弟,我是你的哥哥康福,你不認得了?」
    「哥哥!」康祿終於認出來了,向哥哥猛撲過去。兄弟倆久久擁抱在一起,說不出話來。
    「兄弟,你這些年還好嗎?」好久,康福才松開手,兄弟二人在油燈下對面而坐,互敘
十年來的情況。康福告訴弟弟,他前次回老家住了兩年,娶妻並生了個兒子,又將父母的墓
地修葺一新,時時刻刻想著弟弟,盼望兄弟能早日團聚。康祿似乎沒有多少話題好跟哥哥
說。十年來轉戰東西,沒有一天安靜的日子,娶妻成家這件事,他總是一天天往後挪。「匈
奴未滅,無以家為」,很小時父親說過的這句話,在康祿的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消滅清妖
後再成家,他一直這樣對自己說。可是,清妖沒有消滅掉,自己滿腔熱血報效的天國卻岌岌
可危了。
    「哥,你還在曾國藩手下做事嗎?」康祿問。康福點點頭。
    「官居何職?」
    康福笑著搖搖頭。
    「沒有做官?」康祿有點吃驚。
    「據說弟弟已被封為楚王,只可惜哥哥我不能祝賀你。」
    「不要祝賀。」康祿平淡地說,「我剛才問話的意思,不是炫耀我當了什麼王。天京城
內到處都是王,王也變得一錢不值了。我的意思是說,哥哥為曾國藩出生入死地賣命,曾國
藩也沒有賞哥哥一個官職,他待哥哥不太刻薄了嗎?」
    「不能這樣講。」康福坦然地說,「在曾大人幕中有不少無官職的人,曾大人對這些人
反倒比對有官職的人客氣得多。他常對人說,有官職的人,我以上下之禮相待;無官職的
人,我以朋友之禮相待。所以在曾大人幕中,無官職的人比有官職的人地位還要高。」
    哥哥的這幾句話,使弟弟聽了很新鮮,這樣的總督衙門倒是從來沒聽說過。
    「曾國藩本人到天京來了?」康祿警覺起來。
    「沒有。他仍在安慶,大概金陵不攻下,他是不會來的。」
    「哦!」康祿松了一口氣,「哥,我們是親手足,你對我講實話,你這次潛入天京,究
竟是為了什麼?」
    「實話跟你說吧。兄弟,我是特為來救你出苦海的。」康福將身子移向弟弟,燈光中,
他見弟弟面無表情。
    「苦海?」沉默片刻,康祿冷冷地問,「怎麼個救法?」
    「兄弟,你可能還不明白眼下的處境。」望著弟弟這副神態,康福心裡萬分焦急,「前
兩天,杭州已被楚軍收復,無錫、常州也被淮軍奪取了,浙江、蘇南已全境光復,你們的所
謂太平天國,只剩下金陵一座孤城了。金陵雖大,畢竟只是一座城,能守得幾天?兄弟你盡
管權大位尊,才幹過人,但大勢已去,一人如何能挽回得了?天命如此,人力又怎能抗拒?」
    康福說得很可怕,但康祿依然面容冷漠,並不為之所動。
    康福嚴肅地說下去:「兄弟,作為你的哥哥,我怎能眼看死亡來到你的頭上而不相救?
哥哥為你謀劃了兩條出路。」
    「哪兩條?」問話仍舊是淡淡的。
    「兄弟,你可以利用目前的地位聯絡同志,殺掉洪逆,獻城投誠。以兄弟這樣大的功
勞,一定會蒙朝廷格外寬大,恩賞副將總兵,如同韋俊、程學啟那樣。這是第一條出路。」
    「哥哥是要我做郜雲官?」康祿甩出的話中分明帶有強烈的憤怒。
    「不,不!」康福急忙分辯,「郜雲官的事很少見,內裡是否還有些什麼別的原因我不
知。但有一點我可以向兄弟說清楚,兄弟是向曾大人投誠。曾大人曾經親口對我說過,只要
兄弟棄暗投明,一定重用。」
    「還有一條出路呢?」康祿對這條路似乎並無興趣。
    「若是兄弟覺得前條出路不好的話,還有一個辦法。兄弟今夜就出城,哥哥帶著你出
去,剃發換衣,休息幾天後,再護送你回沅江老家。待金陵攻下後,哥哥我也回到下河橋去。
    我們兄弟守著父母的墓地,從此不過問世事,長守我康氏耕讀家風。」
    康祿沒有作聲。康福看得出,這條出路已使他動心了。為了讓弟弟能冷靜地思考,康福
也不再講話,借著微弱的燈光,他細細地打量著房間的佈置:房間裡沒有一件光鮮的東西,
簡陋得如同一家下等客棧。誰能相信,這就是眼下金陵城裡最有權勢之一的楚王府。康福不
由得生出一種敬意來。都說長毛的高級官員有聚斂的惡習,從弟弟這間屋子裡的擺設來看,
長毛中必有不少廉潔自守的清官。
    「哥哥,兄弟謝謝你的好意,但今生今世要我重做一個守父母墓廬的普通百姓,已經是
不可能的事了。」康祿終於給哥哥一個明確的答覆。
    「這是為什麼?」康福驚問。
    「哥哥,古人說,曾經滄海難為水,兄弟我經過這番風浪,已養成了疾惡如仇的性格。
天下不平之事這樣多,要我還像過去那樣逆來順受,我是寧願死也不能做了。再說,我與朝
廷結仇十多年,親手殺朝廷命官不下百人,朝廷和仇家對我恨之入骨。我怎能將自己以後的
命運,寄托在一向不講信義的朝廷之上?何況數不清的仇家,我對他們也防不勝防。」康祿
平靜地說,「當初我抱著追求人人平等的目標投了太平軍,儘管我沒有在太平軍中看到理想
的平等,這使我很失望,但我不後悔。天京即將淪陷,天國就要覆滅,對這一點我看得很清
楚。幾個月前,我也曾有過這樣的想法:離開天京,隱居在一個人跡罕至的深山古剎中,冷
靜地思考總結天國失敗的原因。後來,忠王信任我,天王封我為王,我感激天王、忠王對我
的倚重,遂決定不出城,誓與天京共存亡。」
    「兄弟,近來你也想過沒有,你走的這條路是錯的。」康福對弟弟忠於天國的心情可以
理解。「士為知己者死」,這是他們兄弟共同的為人準則。不過,這與道路選擇的正確與否
是兩碼事。
    「哥哥,你以為天國失敗了,就證明我的路走錯了嗎?沒有!我自己所選擇的路沒有
錯。是的,天國的國運很可能就這十幾年,但是,哥哥你當然理解不了,這是多麼轟轟烈
烈、崢嶸燦爛的十幾年啊!」康祿黑瘦的臉龐上綻出了真情的笑容,他陷入了一往情深的回
憶,「我曾代表了貧苦百姓的願望,公審了十多個作惡多端的縣太爺,殺了幾十個地方上民
憤極大的惡霸劣紳。我也曾經親手發放了幾百萬斤糧食。看著那些衣衫襤褸、白髮蒼蒼的老
人和瘦骨伶仃、瀕於餓死的小孩,從我的手上接過救命的糧食時,哥哥,你知道我那時心裡
有多痛快嗎?我也曾親手將成千上萬畝田地分配給無田無土的農民,與他們分享過種田人的
最大幸福。我千百次馳騁沙場,殺得官軍鬼哭狼嚎,抱頭鼠竄。弟兄們個個豎起大拇指,稱
贊我是英雄。我當過多年的統兵大將,現又身居王位,指揮著千軍萬馬,跺一腳山搖地動,
喝一聲風雲變色。哥哥,你想想看,在家種田有這麼痛快過嗎?像哥哥一樣投靠曾國藩,我
會有這種痛快嗎?人活在世上,不在壽命的長短。有的人平平庸庸地活了一百歲,有的人活
得不長,但他轟轟烈烈。依我看,轟轟烈烈的十年,就遠遠超過了平平庸庸的百歲。今生今
世,我已經得到了許多人得不到的快樂和幸福,而這些,都是因為投奔了太平軍。生當作人
傑,死亦為鬼雄。有聲有色地活著,威威武武地死去,這就是大丈夫生命的意義。這十多年
來,我活得有聲有色,真正像個人了,我感受到了生命的意義。說不定天京明日就會淪陷,
那麼我明日就威威武武地死去,決不給我的生命帶來污點。」
    康祿說到這裡停住了。他站起身,推開窗戶,對著夜空瞭望。康福卻像被釘子釘死在凳
子上,全身失去了動彈的力氣。聽了弟弟這番慷慨激昂的話,他彷彿覺得兄弟之間無形易了
位,弟弟做了生活中的兄長,哥哥做了聆聽教誨的小弟。
    是啊,就算金陵城馬上克復,太平天國頃刻完蛋,上自洪秀全,下到每一個小長毛都被
斬盡殺絕,誰能否定得了,在中國歷史長河中,他們曾經掀起過驚天動地的巨浪!誰能否定
得了,在中國文明史冊上,他們曾經建立起一個迥異常制的嶄新王朝!又有誰能否定得了,
他們都是掌握自己命運、敢於跟強大勢力作對的英雄豪傑!相比之下,康福發覺自己有些委
瑣、有些卑微。
    自己算得了什麼呢?這些年來,嚴格地說起來,只是作了一個忠心耿耿為曾國藩效力的
家奴罷了。聊以自慰的是,這個家奴頗受主子的器重,而主子也非等閒之輩。但是,再受到
有本事的主子所器重的家奴也只是奴才,離英雄還差得遠啦!
    憑著康福的良知,儘管不同意弟弟所走的這條路,卻佩服弟弟義無反顧的氣概,作人應
當如此!他想起數年前成功地策劃韋俊反水,那時他認為韋俊是識時務者。今夜聽了弟弟的
這番議論,意識到弟弟的靈魂似乎比韋俊要光明透亮一些。康福並不因這次勸說無效而沮
喪,相反地,他為有這樣的弟弟而隱隱約約有一種自豪感。如此複雜的感情,康福一時也理
不清,說不明。
    康祿望了一陣夜空後,轉過臉來對哥哥說:「已到五更了,我要巡視城門去了。事到如
今,我也不會像上次在荷葉塘那樣,勸哥哥投靠太平軍了。不過,哥哥也休想說動我離開天
京城。我們還是各自沿著自己所選擇的道路走到底吧!」
    康福望著弟弟傲岸挺拔的身姿,敬重、憐惜、悲傷、感歎,各種心情混在一起,再也說
不出一句話來。兄弟倆一齊走出門,二人再次緊緊擁抱了一下,彼此都明白這很可能就是最
後一次見面了。寥落的晨星照在康家兄弟端正的臉龐上,兩雙明亮的眼睛裡都充滿著晶瑩的
淚水。相對凝望許久後,康福說出了一句連他自己也感到意外的話:「兄弟,你是個真正的
英雄,哥哥我欽佩你!」
    康祿也深情地說:「哥哥,戰爭結束以後,你最好是解甲歸田。每年清明節你給父母墳
頭上香的時候,記得也代我點一支。」
    淚水在兩雙眼睛裡同時落下,兩雙手也終於同時松開了。
    他們各自向著相反的方向走去,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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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東西網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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