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遵殿是安徽宿松人,一年前由湖北藩司任上調任浙江巡撫。他與胡林翼關係極深。何
桂清出於對湘系人員的嫉妒,討厭羅遵殿。張玉良奉和春命帶兵援浙時,何桂清指示親信江
蘇藩司王有齡,以視察蘇州城垣為名,將張玉良留在蘇州兩天,結果貽誤軍情,致使羅遵殿
城破自殺。曾國藩很為羅遵殿抱不平,他凝神良久,為羅寫了一副挽聯:「孤軍斷外援,差
同許遠城中事;萬馬迎忠骨,新自岳王墳畔來。」第二天,曾國藩親到羅府,在羅遵殿的靈
柩前鞠躬致哀。當他所撰的挽聯被高高懸掛起來的時候,所有前來吊唁者莫不感慨唏噓。
憑吊完畢,曾國藩特地叫羅遵殿的兒子羅忠祜到後院敘談,以示關懷。他要羅忠祜將父
親冤死之事上奏皇上,嚴懲貪生怕死、禍國殃民的何桂清。又勉勵羅忠祜好好讀書,鍛煉才
干,方今四方多虞,有才者必不會久處囊中。
「曾大人,晚生年幼,雖極願讀書,但不知生在今世,以讀哪種書為急務。」羅忠祜一
向敬佩曾國藩的學問,趁機向他請教。
曾國藩想了想,說:「先哲經世之書,莫善於司馬文正公《資治通鑒》。其論古皆折衷
至當,開拓心胸,如因三家分晉而論名分,因曹魏移祚而論風俗,因蜀漢而論正閏,因樊、
英而論名實,皆能窮物之理,執聖之權。又好敘兵事所以得失之由,脈絡分明。又好詳名公
巨卿所以興家敗家之故,使士大夫怵然知戒。實六經外不刊之典。足下若能熟讀此書,而參
稽三通、兩衍義,將來出來任事,自有所持循而不失墜。」
羅忠祜很受啟發,說:「大人這一番教導,使晚生從迷津中走了出來。晚生今後就遵照
大人的教誨,好好研習《資治通鑒》。」
正說話間,忽見一人踉蹌闖進靈堂,高呼:「淡翁,你死得慘呀!」
曾國藩抬頭看時,原來是湖北糧台總理閻敬銘。他走過去,拉著閻敬銘的手問:「你是
從武昌專程來的?」
閻敬銘說:「潤芝要我代他來宿松吊唁,他還有封信要給你。」
曾國藩點點頭,不再問了。
羅府家祭完畢,曾國藩請閻敬銘同到軍營。
「吊淡村是名,送它才是實。」進了內室後,閻敬銘從靴頁中間抽出一封信來,雙手遞
給曾國藩。
曾國藩心想:這是一封什麼信,如此神秘!他一看信封,更感奇怪了:信封上並不是寫
的他的名字,而是胡林翼的大名。拆開看時,才知這是肅順近日寫給胡林翼的一封密信。信
上說的是這樣一件事:江南大營潰敗,皇上近來寢食不安;何桂清臨陣脫逃,皇上更為憤
恨。皇上打算在東南幾省內選一個可靠的人代替何桂清,為此事垂詢過幾位親貴大臣。昨
夜,皇上對肅順說,擬授胡林翼為兩江總督。肅順聽後沉吟片刻,說:「胡林翼才學優長,
足堪江督之任,但若調離,鄂撫一職則無人可代。」皇上問:「叫曾國藩任鄂撫如何?」肅
順說:「六年前,皇上命曾國藩署鄂撫,幾天後又撤銷前命,曾國藩想必心中不快。事隔六
年,又叫他任鄂撫,顯得皇上恩德不重,不如乾脆叫曾國藩作江督。胡與曾是好友,必定會
協調合作。那時上下一氣,東南局面將有轉機。」皇上點頭說:「你考慮的是,就這樣辦
吧!」
曾國藩看到這裡,激動得手微微發顫,心裡充滿著對肅順的無限感激。肅順信最後寫
道:潤芝向來深明大義,顧全大局,想不會因此事而有芥蒂。望與曾滌生和衷共濟,力挽狂
瀾,建攻克江寧大功。異日建凌煙閣,同繪潤芝與滌生像於其首。
信的邊角還有一行小字:「請送與滌生一閱。」
曾國藩將信重新折好,鄭重裝進信套,雙手退回給閻敬銘,說:「煩你轉告潤芝,就說
我已經拜讀了。」待閻敬銘將信又塞進靴頁中間後,曾國藩問:「潤芝還說了些什麼?」
閻敬銘答:「潤芝要我告訴你,說難得皇上身邊有肅相這樣的賢臣,以天潢貴冑之尊,
對我漢族士人如此垂青,實我朝僅見。看來大事有濟,國家中興有望,可以放手大膽去幹一
場了。」
「是呀!君聖相賢,國事有可為。」曾國藩從心底深處湧出這句話。
「潤芝還說,欲復江寧,還得從皖省下手,建議沅甫帶吉字營速圍安慶。沅甫才大器
大,足可獨當一面。」
「才根於器,確為良論。」曾國藩笑道,「看來,我這個做哥哥的,還不如潤芝對沅甫
了解得深透。你回去告訴潤芝,就說我按他的部署,立即調沅甫去安慶。」
「好,我不在宿松久留了,明天就回武昌。」
閻敬銘剛走,又響起敲門聲。「這麼晚了,還有誰來?」曾國藩心想。
門打開了,進來的是李鴻章。
「恩師,睡不著覺,想跟你老聊聊。」
李鴻章知道曾國藩有個好夜裡聊天的習慣。
「什麼事害得你睡不好覺,這可是少有。」與曾國藩相反,李鴻章則瞌睡極重。這點,
曾國藩也知道。
「恩師。」李鴻章坐下後,一本正經地說,「我想來想去,這江南大營的潰敗,不是壞
事,是好事。」
「你也是這樣看的?」曾國藩暗自高興,李元度、左宗棠、胡林翼都能從江南大營的失
敗中看到湘勇的轉機,現在李鴻章也持這種看法,他感到自己身邊的確有一批識見不凡的人
才。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江南大營前些日子表面上熱火朝天,其實已種下了潰敗的
禍根。現在全軍覆滅的大禍裡,又潛伏著戰事的轉機。」李鴻章兩只好看的眼睛閃閃發亮,
顯出一種異常機靈的模樣。
「將會有什麼樣的轉機呢?」曾國藩問。他既想進一步測量李鴻章對事情的分析能力,
又要憑他的分析來驗證自己的判斷。
「恩師,我以為皇上從此將會對綠營失去信心,而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湘勇身上。這就是
戰事的轉機。」
好個乖覺的李老二!曾國藩心裡稱讚著。他羨慕李文安好福氣,生下了一個這麼聰穎的
兒子,倘若紀澤能像他一樣就好了。
「恩師,門生還有一種預感。」李鴻章把頭伸過去,靠攏曾國藩,神秘地說,「何桂清
肯定會被撤職,恩師極有可能總督兩江。」
「不要瞎說!」曾國藩小聲制止。
「是。門生不會對別人講,只是自己這樣想想罷了。」過一會,李鴻章又說,「恩師,
門生想,湘勇雖水陸俱全,但還有欠缺。」
「缺什麼?」
「缺一支馬隊。」
「哦!」曾國藩點點頭,習慣地半瞇起眼,靠在椅背上沉思著。很快,半瞇的眼睛睜開
了。他想起六弟曾說過,半瞇著眼睛看人,使人覺得倨傲,不易接近。要改!今後作了總
督,位高權重,更要注意儀表上的謙恭。李鴻章倒沒有注意到這個變化,繼續說:「長毛馬
隊力量不強,但皖北的捻子卻擅長騎射,今後平息捻子,非有一支強悍的馬隊不可。」
「少荃,你考慮得長遠。」李鴻章的提醒很重要。皖省屬兩江的轄境,不能僅僅只想到
目前,還要慮及它今後的長治久安。「你準備一下,過幾天到皖北去招募五百剽悍的大漢,
我再派人到口外去買五百匹好馬,由你來訓練一支馬隊如何?」
「恩師如此器重,門生一定要把這支馬隊訓練好。」李鴻章大喜過望,再隨便扯了幾句
閒話,便起身回去了。
睡意給閻、李的談話全部沖走了,曾國藩乾脆不上床睡覺,他覺得有許多事要趕快辦
理。環視東南數省,只有自己最有資格任江督一職,看來肅順說的是實話。從咸豐三年帶勇
以來,就巴望著能有這一天的到來。現在,這一天已屈指可數了。這個時候的兩江總督,其
實就是與長毛作戰的最高統帥,也就是全國軍事力量的最高統帥,要站在這個高度上作一番
統籌全局的安排。然而,過去歷任兩江總督的怡良、何桂清等人,都沒有看清自己的位置,
或者看到了,但手中無足夠的可直接調配的軍隊,也當不成真正的統帥。曾國藩是可以充當
這個統帥的。他有自己的嫡系力量——湘勇,他要制定出一個深思熟慮的、切實可行的用兵
計劃,大大擴充湘勇,指揮兩江的綠營,做一個號令威嚴、三軍敬畏的統帥。想到這裡,曾
國藩再一次湧起對肅順的感激之情。
他要給肅順寫一封極機密的信,派人專程送到北京去。曾國藩抽出一張紙來,又慢慢地
磨著墨。猛然,他記起了肅順要胡林翼將信給他看的話,心中產生了疑問:為什麼肅順要將
這種絕密的事告訴胡林翼和自己呢?按理,他不應該洩露出來。「肅順要討好!」曾國藩心
裡說,他開始冷靜了。對於這個聖眷甚隆的協揆,曾國藩是清楚的。肅順精明幹練,魄力宏
大,敢於重用漢人,瞧不起滿蒙親貴中的昏憒者。為人驕橫跋扈,獨斷專行。原來與恭王關
系較好,後來仗著皇上的寵幸,連恭王也不放在眼裡了。今日的肅順,不就是歷史上的權臣
嗎?恭王以及在他身後的滿蒙親貴,在朝廷中勢力很大,與他們相比,肅順勢孤力單。皇上
雖說年輕,但據說有癆病,萬一有不幸,肅順豈是恭王的對手!他這樣明目張膽地拉攏自
己,安撫胡林翼,是不是心懷叵測?想到這裡,曾國藩心中冒出一絲恐懼。凡事預則立,不
預則廢。這樣的大事,還是以謹慎為好。曾國藩停止磨墨,將紙收到抽屜裡。他決定不給肅
順寫感謝信,今後即使真的上諭來了,也只能按規矩辦事,給皇上上謝恩折,不能與肅順有
私下的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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