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華的死耗給即將油盡燈干的曾國藩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陳廣敷的直率批評,又
造成他心靈深處新的痛苦。他反反覆覆念叨著「小節」「大義」四個字,將它們翻來復去地
作了多次比較,他最終還是不能接受廣敷的批評。即使從國家兆民的大義出發,他也覺得不
能做趙匡胤式的人物。
當時,湘軍近二十萬,又挾攻克金陵的聲威,作為最高統帥,在眾多貼心將領的請求
下,他的心只要稍稍動一下,陳橋兵變的事就會重演,黃袍加身也不是不可能的。但是,接
踵而來的,必然是更加殘酷的流血搏鬥,更加曠日持久的兵刃相爭。說不定只要他在東南登
基,立即就會有人在西北稱王,在中原稱帝,整個中國大地就從此更無一塊安寧之土,億萬
百姓更無喘息之日。劫後余生的百姓第一需要的便是和平。
為了改朝換代,再次把他們推入戰亂兵火之中,不正是對他們犯下滔天之罪嗎?千秋史
冊,將又會如何評價這件事呢?這一點,廣敷先生卻沒有想到。怕不成功聲名全毀的怯弱之
心固然有,不忍背叛皇家的忠貞之心誠然很重,而一個孔孟信徒對天下蒼生的責任感,也不
能說完全沒有。
至於中興大業,他的確感到失望,由自己來做陶鑄世風的夔、皋、周公,今生是不可能
了,但他還是抱有一線希望。
這希望寄托在容閎正在操辦的幼童出洋一事上。他認為,只要有一大批掌握泰西先進技
術的人才,在中國廣建工廠,制造船炮機器,大清朝今後仍然是可以強盛的。
曾國藩這樣想過後,心裡坦然多了,令他難受的,倒是六弟的形象這些日子來常常出現
在他的腦中,揮之不去,驅之不散。特別是那天深夜,貞干把溫甫從破窯裡帶到他的面前,
當他冷冷地看著溫甫,要溫甫到廬山去隱居,一輩子不要出來時,溫甫那驚恐的面容,那絕
望的眼光,深深地尖利地刺痛了他的心,擾亂了他的神智。
「是我毀了他!」這些天來,曾國藩不止一次地在心裡這樣譴責自己,詛咒自己。他覺
得自己死後將無顏見父母,見叔父,更無顏見溫甫。曾國藩很覺奇怪,十三年前的他怎麼會
如此殘忍絕情,會如此將名望事業看得重於一切。其實,只須一紙奏章,將溫甫未死僥倖逃
出的事實稟明就行了,「滿門忠義」的匾取下來又有何妨呢?自己也不是存心欺君的呀!再
說,溫甫活著回來,難道就不是忠義嗎?當時如果冒著被皇上責備的風險,將溫甫留下,他
何至於活生生地有家不能歸,有妻兒不能團聚,青燈黃卷守古觀,客死異鄉成野鬼!說不定
他也會封侯封伯,插花翎,披黃馬褂,榮榮耀耀,風風光光。不能再對不起胞弟了!他把九
弟喚到病榻邊,沉痛地說:「過些日子你到廬山去,把溫甫的遺骸挖出來,在黃葉觀火化,
把骨灰妥善裝好。我死之後,你把溫甫的骨灰盒放在我的頭邊,我要和他永遠相伴左右。」
曾國荃含淚點了點頭。
過兩天,精神略覺好一點,他掙扎著下床,在庭院裡散散步。又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
子告訴夫人,墓地已最後定在善化坪塘。並風趣地說,誰先去,誰就負責看守那顆寶珠,莫
讓別人搶去了,待後來的一到就合塚,前面只立一塊碑。又長久地撫摸著夫人的手,約定來
生再結美眷。那時,他一定老老實實地呆在翰林院,天天廝守著她,做一個畫眉的張敞,接
案的梁鴻。說得夫人微笑著,心裡又甜又苦。
他又記起左宗棠囑托的事情還沒辦。他很感激左宗棠對自己的真心信賴和恰如其分的贊
譽。多年來,曾國藩的耳朵裡已聽膩了門生幕僚下屬的頌揚。他們把他比作方叔、召叔、諸
葛亮、房玄齡,比作郭子儀、李光弼、李泌、裴度、王陽明,比作韓愈、歐陽修、柳宗元,
甚至還有人將前賢的長處都集中到他一人身上,說他德近孔孟,文如韓歐,武比郭李,勳過
裴王,是一代完人,後世楷模,不僅大清朝找不出第二個,就是古代也少有幾人可以比得
上。這些頌揚,他只是聽然後哂之。
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德行不能望孔孟之項背,勳業也不足以跟裴王相比,用兵打
仗其實是外行,不僅不能比郭李,就連塔羅彭楊都不及。至於他最為自信的詩文,冷靜地檢
討一下,也沒有幾篇可以傳得下去的。後世文人永遠記得韓歐,不一定能記得還有一個曾國
藩。他自己認為,二十年來,所以能成就一番事業,一靠對皇上的忠心,二靠別人的襄助。
倘若沒有眾多傑出的軍事人才的輔佐,他一介文弱書生,憑什麼以武功名世?那些人,絕大
部分是他或識之於風塵,或拔之於微末,或破格委之以重任,用之任之,不猜不疑,讓他們
大膽地充分地施展自己的才具。他有時私下裡也曾很得意地想過,人世間有大大小小數不清
的才能,識人用人是一切才能中的最大才能,自己能清醒地看到這一點,並運用得自如,的
確是一樁幸事。
現在,左宗棠以豐偉之功績,處崇隆之地位,又兼目空一切之個性,加上不睦八年之特
殊關係,從遙遠的西北戰場給他寄來情意真切的信,用「知人之明、謀國之忠」來概括自己
一生的優長,又用「自愧不如」來加以襯墊,的確是不偏不倚,不吹不捧,恰中肯綮,入木
三分。他對左宗棠,能不欽佩感激嗎?這八個字,他自認為可以受之無愧,也必定會得到當
世的公認,後人的重視。不要說劉松山是自己派到西北援左的大將,就憑左宗棠這八個字,
他也要不負老友所托,帶病為劉松山寫一篇文意俱佳的墓誌銘。
他回憶著劉松山從一個毛頭小伙子來長沙投團練的情景,回憶著湘勇裁撤之後,劉作為
後期重要將領所起的作用,想象著在金積堡戰役冒矢沖鋒,終於馬革裹屍的悲壯場面。一時
間,又從劉松山想到彭毓橘,從彭毓橘想到滿弟貞干,想到羅澤南,想到江忠源,他心旌搖
動,情不能自已。墨汁磨好了又干,干了又磨,大半天,僅只寫得三百余字。他乾脆擱筆,
待過幾天心緒平靜下來再寫。略歇一會,他拿出前些日子寫好的那張條幅來。
這是寫給紀澤、紀鴻的。這幾個月來,他一直想著要給兩個兒子留下點永久性的東西。
通常的父母都為兒女留下金銀田地,曾國藩不以為然。他對子弟們說,子孫賢,沒有先人的
遺產也有飯吃;子孫不肖,再多的家業也會敗掉,而過多的錢財又恰好助長了紈胯習氣。也
有的父母為兒女留下幾件珍寶,平時作為簪纓之族的象征,急難時可以變賣換錢。曾國藩自
己從未積蓄過珍寶,除那尊玉壽星外,他的幾件珍貴的物品,都是三朝皇帝所賞賜的衣料、
佩飾,但他不願將它們送給紀澤、紀鴻,他已捐給家廟,作為五兄弟的共同財產留給後世。
曾國藩認為真正的珍寶,還不是皇上的賜物,而是使子孫後代知道哪些是經過千百年來
的考驗,證明是應當遵循的家教;子孫奉行這些家教,就可以成才成器,家族就可以長盛不
衰。他認真地思考了很長一段時間,終於把要對兒子所說的千言萬語歸納為四條,並把它端
端正正地寫下來,要兒子們懸掛於中堂,每天朗誦一遍,恪遵不易,並一代一代傳下去。現
在,他把這四條又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改了兩個字,自己覺得滿意了,於是鄭重其事地捲起
來。
二月初四日,一大早曾國藩就醒過來了。這天是他一生中的悲痛日子之一。十五年前的
二月初四日,他的父親去世了。今天,他像每年的這天一樣,早早地起來,想在父親的牌位
面前磕三個頭,但病軀已不容許他下跪了,只得改成低頭默哀。站了一會,他也覺得難以支
持,便匆匆結束祭奠儀式,叫人攙扶著來到簽押房。他先握起筆來,顫顫抖抖地記下昨天的
日記,然後開始辦理公事。
桌上堆放著一大疊公文,正中擺著幾份等候接見的名刺。
他把名刺拿過來,一一看了看。這些名刺中有路過江寧的朝廷欽差,有奉調離開兩江的
高級官員,有專來江寧稟告公事的下級僚屬,也有純來見見面聊聊天的舊雨新知。因為精神
不佳,那些純粹的官場應酬、毫無目的的閒聊,他一概婉謝,談正事的也只得向後推幾天。
打開公文卷,隨手批了幾份後,看見了江南機器制造總局報來的關於擴建鐵廠的稟報,
他對此很感興趣。閱完全文後,立即批了四個字:「同意所請。」他想,這是件很大的事,
還應該向朝廷奏報才是,遂又添了幾個字:「等候皇太后、皇上諭旨。」
這時巡捕進來,抱著一大疊信,向曾國藩稟告這些信是誰寄來的,來自何方。
「大人,這封是容閎從廣東香山寄來的。」
「快打開,念給我聽。」一聽說是容閎的,曾國藩頓生精神。
巡捕念著念著,曾國藩笑容漸露。容閎信上說,他已物色了近百名十五六歲的幼童,都
資質聰穎,心地純正,出身清白之家,擬通過考核後,從中錄取四十名,作為第一批派出
者;已和美國朋友商定好了,這批幼童都到美國去,大部分學天文、算學、制造之術,少部
分專攻歐美醫學、法律。容閎滿懷信心地說,他們都將會成為大清國中興的棟樑之材。他還
特為提到一個名叫詹天佑的少年,稱讚這孩子是個天資非凡的英才。
曾國藩對容閎措辦的這一切十分滿意。他微閉雙目,浮想連翩。眼前彷彿出現汪洋大
海,一艘大輪船上,容閎帶著四十名天真活潑的幼童,站在甲板上,向他揮手告別。水波晃
蕩,海輪越駛越遠。另一艘從天邊開過來,漸漸靠近,容閎回來了,四十名幼童都已長大成
人,胸前佩戴著光彩奪目的各色勳章。曾國藩的眼角眉梢都洋溢著笑意。
「甲三,扶我到西花園去看看斑竹。」早起祭奠父親時的哀戚已經過去,徐圖自強的美
夢帶給他以喜悅,見紀澤進來,他才發現大腿有點發脹,想到戶外去走動走動。
天空堆積著烏雲,雖是午後,卻如同黃昏。江寧的仲春,氣候通常還是冷的,今天更顯
得有點寒氣逼人。
「父親,外面冷,我扶著你老到花廳裡走走吧!」紀澤勸阻道。
「好幾天沒有到竹林去了,想看看,你給我件披風吧!」
曾紀澤找了件舊披風披在父親的肩上,攙扶著他踱出簽押房,向西花園走去。冷風吹在
臉上,曾國藩不覺得冷,反倒感到一絲濕潤。「畢竟是春天的風,到底和冬天不一樣。」他
心裡想。
「甲三,下個月你還是回戶部去當差。」
「是。」兒子答應著。前年,曾紀澤以蔭生資格應考,被取中分發戶部陝西司,不久又
升為員外郎,年前因父親舊病加劇,特地由京師來江寧省視。
「京官清閒,若不思上進,最是容易混。有無出息,全看各人了。英文還常溫習嗎?」
「每天都堅持讀一個時辰的英文書,讀書報已不感到吃力了,只是說話不甚流暢。」曾
紀澤兄弟跟著英國教師亞爾泰學英文已有三四年了,進步不算慢。
「科一前幾年愛讀兵書。我對他說,打仗是件最害人的事,造孽,我曾家後世再也不要
出帶兵打仗的人了。從那以後,他不讀兵書了。近來又迷上祖沖之的圓周推算,弄得茶飯不
思。學術數是好事,有實用,只是他體質不好,你要勸勸他,不要太用功了。」
「他前天很得意地對我說,他已推到小數點後一百位,大大超過了祖沖之。」
「真的嗎?」曾國藩笑起來了,「只怕是半途上出了差錯,往後的都是白算了。」
「我也這樣笑過他。他說絕對不會錯,並自吹走到洋人前面去了。」
曾國藩很覺安慰。兩個兒子雖說不上是治國大才,也還算克家之子。有子如此,應該知
足了。
「元七今年七歲了吧!」元七是曾紀鴻的兒子廣鈞的乳名,曾國藩最喜歡這個長孫。
「這孩子很聰明,今後或許有出息。你這個做大伯的,還要多點撥指引。元十也長得清秀,
現在不哭鬧了吧!」
元十就是兩個多月前過繼給紀澤的廣銓。他剛離開母親時,對大伯媽認生,成天哭喊。
「現在好些了。」紀澤回答。
「慢慢就親了。」曾國藩說,「我看那孩子是個福氣相,今後會帶出一路弟弟來的。」
對於盼子成疾的曾紀澤來說,這是一句極好的寬慰話。
父子倆這樣談著家常,不知不覺竹林就在眼前了。忽然,一陣大風吹來,曾國藩叫聲
「腳麻」,便身子一傾,歪倒在兒子的身上。紀澤忙扶著,看看父親時,不覺驚呆了:只見
他張開著嘴,右手僵持在半空,已不能說話了。曾紀澤急得大叫:「來人啦!」
正在竹林裡鋤草的僕役聞訊趕來,忙著把曾國藩背進大廳。紀澤一面叫人趕快去請醫
生,一面吩咐舖床褥。過不多久,曾國藩醒過來了,嘴唇也已自然地閉好,只是不能再說
話。他搖了搖手,指著大廳正中的太師椅。紀澤明白,讓僕役把父親背到椅子邊,扶著他慢
慢坐好。這時,歐陽夫人、曾國荃父子、紀鴻夫婦、紀琛、紀純、紀芬姊妹都已慌慌張張地
趕來,大廳裡擠滿了人。一會兒,歐陽兆熊也進了府,蹲在曾國藩身邊,給他探脈診視,又
扎了幾針。見仍不能開口說話,歐陽心裡慌了,忙把曾國荃叫到一旁,悄悄地說:「老中堂
病勢危險,你把孫輩全部喊過來。」
曾國荃知道大事不妙,趕緊要侄媳婦各自帶兒子上來;自己走到大哥面前,握著他的雙
手。那手已冰涼透骨了。
很快,郭氏一手牽廣鈞,一手牽廣鎔,女僕抱著女兒廣珊,劉氏抱著廣銓上來,一家人
團團圍在曾國藩的身邊。歐陽夫人和三個女兒早已泣不成聲了。曾國藩勉強抬起頭來,將眾
人都望了一眼,又無力地垂下了頭。良久,他將右手從九弟的雙手中死勁掙出,對著簽押房
指了指,大家都不明白他指的什麼。歐陽兆熊說:「老中堂不能說話,心裡又著急,不如把
他老人家連椅子一起抬到簽押房去。」
歐陽夫人和曾國荃都認為這個辦法好,於是大家簇擁著太師椅進了簽押房。椅子放正
後,曾國藩又抬起手來,指了指案桌。曾紀鴻立即把案桌上的公文卷捧過來,曾國藩搖了一
下頭。見不對,他又把那疊信搬過來,曾國藩又搖了一下頭。案桌上只剩下一卷紙了。曾紀
澤過去,把這卷紙拿到父親面前,曾國藩點點頭。
曾紀澤打開一看,紙上赫然現出一行字來:諭紀澤紀鴻。
他捧著不知怎麼辦才是,大家也都眼睜睜地看著。只見曾國藩又艱難地抬起手,指了指
口。曾紀芬忙說:「大哥,爹叫你念!」
室外早已陰雲密佈,寒風怒號,時辰還只酉初,卻好比已到半夜,簽押房裡亮起蠟燭。
荊七見光線不足,又忙將洋油燈找來點燃,屋內光亮多了。曾紀澤雙手把紙展開,以顫抖的
聲音念道:
余通籍三十余年,官至極品,而學業一無所成,德行一無可許,老大徒傷,不勝悚惶慚
赧。今將永別,特立四條以教汝兄弟。
一曰慎獨則心安。自修之道,莫難於養心;養心之難,又在慎獨。能慎獨,則內省不
疚,可以對天地質鬼神。人無一內愧之事,則天君泰然,此心常快足寬平,是人生第一自強
之道,第一尋樂之方,守身之先務也。
二曰主敬則身強。內而專靜純一,外而整齊嚴肅,敬之工夫也;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
承大祭,敬之氣象也;修己以安百姓,篤恭而天下平,敬之效驗也。聰明睿智,皆由此出。
莊敬日強,安肆日偷。若人無眾寡,事無大小,一一恭敬,不敢懈慢,則身體之強健,又何
疑乎?
三曰求仁則人悅。凡人之生,皆得天地之理以成性,得天地之氣以成形,我與民物,其
大本乃同出一源。若但知私己而不知仁民愛物,是於大本一源之道已悖而失之矣。至於尊官
厚祿,高居人上,則有拯民溺救民饑之責。讀書學古,粗知大義,即有覺後知覺後覺之責。
孔門教人,莫大於求仁,而其最切者,莫要於欲立立人、欲達達人數語。立人達人之人,人
有不悅而歸之者乎?
四曰習勞則神欽。人一日所著之衣所進之食,與日所行之事所用之力相稱,則旁人韙
之,鬼神許之,以為彼自食其力也。若農夫織婦終歲勤動,以成數石之粟數尺之布,而富貴
之家終歲逸樂,不營一業,而食必珍羞,衣必錦繡,酣豢高眠,一呼百諾,此天下最不平之
事,鬼神所不許也,其能久乎?古之聖君賢相,蓋無時不以勤勞自勵。為一身計,則必操習
技藝,磨練筋骨,困知勉行,操心危慮,而後可以增智慧而長才識。為天下計,則必己饑己
溺,一夫不獲,引為余辜。大禹、墨子皆極儉以奉身而極勤以救民。勤則壽,逸則夭,勤則
有材而見用,逸則無勞而見棄,勤則博濟斯民而神祇欽仰,逸則無補於人而神鬼不歆。
此四條為余數十年人世之得,汝兄弟記之行之,並傳之於子子孫孫,則余曾家可長盛不
衰,代有人才。
簽押房乃至整個兩江督署沒有一絲聲響,都在靜靜地聆聽曾紀澤帶哭腔的朗讀。這一字
一句如同藥湯般流進眾人的心田,辛辣苦甜,樣樣都有。待兒子念完,曾國藩又努力把手伸
起,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紀澤紀鴻一齊說:「我們一定把父親的教導牢記在心!」
曾國藩的臉上露出一絲淺淺的笑意,頭一歪,倒在太師椅上,歐陽兆熊忙去扶時,脖頸
已經僵硬了!
「老中堂!」
歐陽兆熊的一聲哭喊,把簽押房的人嚇得面如土色,大家彷彿被驚醒似地,一齊放聲大
哭起來,森嚴的兩江總督衙門,立時被濃重的悲痛所浸透。
就在這時,漆黑的天空滾過一陣轟鳴,同治十一年的第一聲春雷在江寧城的頭頂炸開,
緊接著便是一連串的電閃雷鳴。風刮得更大更起勁了,寒風裹著傾盆大雨嘩嘩直下。
這雨好怪!它濛濛的,黑黑的,像一塊廣闊無垠的黑布,將天地都包圍起來,使人分不
出南北東西,辯不清房屋街衢。
又像大風吹倒了玉皇爺的書案,將一硯墨汁傾洩宇宙,它要染黑潔白的石舫、矞皇的督
署,污壞雄麗的鐘山、秀媚的秦淮,它還要將活躍著萬千生靈的人世間塗抹得昏昏慘慘、悲
悲戚戚。
這可怕的黑雨,無情地鞭撻著西花園的斑竹林。那些歷經千辛萬苦從君山來到江寧的珍
稀,遭遇了意外的浩劫。它蒼翠的葉片被打落,修長的斜枝被扭折,灑滿帝子淚珠的主幹被
連根拔出,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呻吟,令人慘不忍睹。主人對它所寄予的無限希望,頃刻之
間全部化為泡影!督署大門口所懸掛的四盞大紅宮燈,被狂風吹得左右晃蕩,雖有屋簷為它
遮蓋,仍然抵抗不住暴雨的侵襲,飛濺的雨花點點滴滴地浸在綢絹上。先是貼在燈籠上的
「恭賀新禧」四字一筆一畫地飄落,然後是紅綢艷絹一片片地被剝落,最後只剩下幾根嶙峋
骨架,在風雨中顯得格外瘦弱、寒傖。
絢麗的憧憬打碎了,美好的氣象破壞了。
那黑雨似乎還不甘心,還不解恨,它下得更猛烈了,時時夾著呼呼的聲音,變得格外的
兇惡可怖。它像是要摧毀這座修復不久的衙門,動搖這根已成奄奄一息的國脈。萬物在悲
號,人心在顫栗,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哀哀欲絕的抽泣聲,合著這罕見的黑雨驚雷,是如此
的淒愴,如此的驚悸,如同天要裂潰,地要崩塌,如同山在發抖,水在嗚咽。它使人們猛然
預感到,立國二百多年的大清王朝,將要和眼前這個鐵心保護它的人一道,墜入萬劫不復的
陰曹地府!
(《黑雨》卷終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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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東西網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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