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城內駐有綠營兵二千多人,棚長以上的大小頭目有二百余人。這些頭目,每月由記
名總兵署督標中軍副將喻吉三考核一次,稱為月課。月課的內容主要為弓、刀、石、馬四大
項,成績分優、甲、乙、丙四等,是武職遷升黜降的一個重要依據,向為軍營所重視。七月
初,喻吉三便下達命令,二十五日在校場大考,屆時總督馬新貽親自檢閱。應考者早早地作
準備,人人都想在總督面前博得個好印象。不巧,二十五日那天下起雨來,大課便推遲到第
二天。
二十六日清早,天還未大亮。江寧校場就熱鬧起來。大大小小的頭目跨著駿馬,穿好緊
身戰甲,一進校場,便各自活動起來。校場規矩很嚴,就連中上級武官所帶的隨身僕從,都
不得進場,只能在柵欄外觀看。
卯正,兩江總督馬新貽在喻吉三等人簇擁下來到校場。他身穿從一品錦雞蟒袍,頭戴起
花紅珊瑚頂帽,腳踏雪底烏緞朝靴,神色莊嚴地走上檢閱台。一聲號炮響後,考核開始。喻
吉三宣佈,馬制台特為準備了十二朵大紅綢花,每個項目的前三名,都可以得到制台大人親
授的紅花。應考者無不踴躍。
先考弓術。弓以力為單位,一力十斤。從八力起開弓,連續開滿三次者為合格。八力開
後再加至十力,合格後再加至十二力。十二力合格者為甲等,超過十五力者為優秀。開弓完
畢,再考平地射。每人發六支箭,在三十步遠外對準靶子射,六箭皆中靶心者為優。接下來
考刀術。刀有八十斤、一百斤、一百二十斤、一百三十斤之分,能將一百三十斤重的大刀舞
得嫻熟者為優等。石分二百斤、二百五十斤、二百八十斤、三百斤四等,將石拔地一尺,再
上膝,再上胸,將三百斤的石頭舉過胸脯者為優。
武職人員的考試遠比文職人員咬筆桿做文章有趣。開考後,柵欄外便圍滿了看熱鬧的百
姓,而且越來越多。大家以高昂的興致觀看,並以喊聲、掌聲為應考者吶喊鼓勁助威。
最精彩的是馬術。校場馬術的考核為馬上射靶。這時已到午初時分,校場四周早已是人
山人海,熱氣騰騰。儘管衛兵一再阻擋,圍觀的百姓還是拚命地向柵欄靠近,柵欄旁邊的幾
株大樹上都爬滿了人,好幾株枝幹被壓斷了,從樹上掉下並跌斷手腳的事時有發生。
校場的一頭有三個離地四尺高的土墩,土墩上插一根六尺長的竹竿,竹竿上掛一塊寬三
尺、長四尺,用布做成的牌牌,叫做布侯。布侯上畫著三個圓圈,離布侯三十丈遠處有一道
白石灰線。人騎在馬上,打馬在校場上飛跑三圈後,再對著布侯射箭。一共射四箭,四箭全
中布侯內圈者為優秀。柵欄外,成千上萬名觀眾的眼睛跟著校場上的跑馬轉,隨著一箭箭射
出,報以喝彩和惋惜聲。場內的應考者和素不相識的場外圍觀者,幾乎達到了息息相通的地
步。最後,一百多名武官全部跑馬射箭完畢,居然無一人四箭全中布侯內圈的,在一片遺憾
聲中,也根據高下定出了前三名。
到了未正時刻,四大項目中十二名優勝者神氣十足地走上檢閱台,馬新貽給他們一一戴
上大紅綢花,又說了幾句勉勵話。恰在這時,有一處柵欄被擁擠不堪的百姓沖垮了十多丈寬
的缺口,兩三百名膽大者從缺口中潮水般湧進了校場,衛兵們來不及攔阻,擠進來的人都朝
箭道跑去。因為箭道的那一端是總督衙門的後門,馬新貽將要從這裡回署。馬新貽平時外
出,總是坐在遮蓋嚴密、前呼後擁的八台大轎裡,百姓哪能見到!今日能有這樣的好機會,
大家都想一睹制台大人的威儀。
「大人,箭道兩邊擠滿了百姓,讓衛兵驅散後您再下去吧。」見馬新貽正要走下檢閱
台,喻吉三彎腰勸阻。
「不必了,百姓們想見見我,就讓他們見見又有何妨!」志得意滿的馬新貽也想借此機
會,給江寧百姓一個好形象。他邊說邊整整衣冠,揚起頭走下檢閱台。
柵欄外的百姓見衛兵並不驅趕闌入者,便紛紛從缺口處擠了進來。一時間,箭道兩旁聚
集著近千人。馬新貽在巡捕及貼身衛士的保護下斂容正色,大搖大擺地穿過校場,走進箭
道。頭上的紅頂,頸上的朝珠,身上的彩色繡線,在陽光照耀下閃爍著五色光毫,照得百姓
們眼花迷亂,艷羨驚歎:「好神氣的馬大人!」
「比以前的曾大人精神多了!」
「當然咯,還不到五十歲,又沒有吃過曾大人那多苦,當然精神。」
「平常人哪有這福氣,做督撫的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
馬新貽邊走邊聽到這些贊歎之辭,心中洋洋自得,腳步邁得更加威武。這時,一個年輕
的武弁從箭道邊人群中沖出來,高喊一聲:「表舅!」然後跪下。
馬新貽一聽,腳步停下來。看時,原來是他堂姐的兒子王成鎮。去年,馬新貽將他從山
東原籍召來,安排在督標中軍當個外委把總。這王成鎮不成器,最好賭博,有點錢便去賭場
賭了,直到輸盡為止。早向,王成鎮輸得身無分文,以母親病重,回家探望無川資為由,向
馬新貽要了十兩銀子。他拿著這筆銀子,沒有半個月又輸光了,到馬新貽那裡扯謊,說被人
偷去了。馬新貽見他哭哭啼啼的,便又給了他十兩。誰知不久又輸了,還倒欠賭房五兩銀
子。馬新貽得知後氣得大罵,吩咐僕人,再不准他進督署。王成鎮無法,便借這個機會向表
舅面求。
馬新貽見是他,喝道:「你這個混帳東西,還有臉來見我!」
說罷,扭轉臉繼續往前走。
王成鎮跪著高喊:』表舅,表舅!」馬新貽不理,只顧朝前走。王成鎮見狀,忙站起,
跑到馬新貽前面,又是一跪,哭道:「表舅,求你再寬容外甥一次。外甥委實欠了別人的銀
子,無法歸還,只得如此!」
「你給我滾開!」馬新貽抬起右腳,猛地向王成鎮踢去。
「大人,冤枉啦,冤枉!」馬新貽的腳尚未收回,忽地從人群中又沖出一個高大壯實的
漢子來。他飛奔向前,走到馬新貽的面前,彎腰打千。
「你是誰?」馬新貽停步喝問。
「大人!」那漢子邊說邊向前走一步。猛然間,他從腰中抽出一把發亮的腰刀來,用盡
全力,向馬新貽身上扎去。馬新貽被這突如其來的行動嚇懵了,正在慌亂之際,那腰刀已插
進了他的右助之下。馬新貽慘叫一聲,隨即倒在箭道上,血如泉水般地噴湧出來。箭道兩旁
的百姓高喊:「總督被殺了!」
「抓刺客!」
走在離馬新貽身後丈多遠的喻吉三聞訊趕上前來,馬新貽的貼身侍衛也都紛紛趕上,只
見那刺客並不逃跑,站在那裡,對著青天狂笑道:「你們來抓吧!老子大事已成,高興得
很,我跟你們走。」
衛兵擁上來,拿一根繩子將刺客綁住。喻吉三高喊:「先前跪的那人是他的同夥,不要
放了他!」
衛兵們又把王成鎮抓住。王成鎮嚇得臉色灰白,話都說不出一句來。刺客又笑了起來,
說:「你們放了他,殺人的只有我一個,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並無同夥!」
喻吉三哪裡聽他的,吩咐將兩人一起押進總督衙門。倒在血泊中的馬新貽已人事不省,
被眾人抬進了臥室,一邊飛馬去請醫生。
校場內外上萬名圍觀的百姓,眼見得出了這樣一件百年難遇的稀奇事,情緒一下子高漲
起來,驚訝之余,全都奔向總督衙門,懷著巨大的好奇心,打聽事情的究竟。
總督衙門一時大亂,也無人出來維持秩序,大堂外看熱鬧的人密密匝匝地圍了不知多少
圈。過一會,江寧藩司梅啟照帶著江寧知府及江寧、上元兩縣縣令等人升堂開審。刺客被五
花大綁地押了上來。
梅啟照敲打著驚堂木,喝問:「大膽狂徒,你叫什麼名字?何處人氏?干什麼的?從實
招來!」
那刺客面不改色,昂然站立在大堂之中,從容答道:「我叫張文祥,河南汝陽縣人,無
業。」
「你為何要謀刺馬制台?」梅啟照又厲聲發問。
「有人叫我幹的。」
「此人是誰?」
「此人是將軍。」
大堂上審訊的官員們面面相覷,無不驚愕失色,他們立即想到江寧將軍魁玉。梅啟照的
心怦怦直跳,不知如何審下去,好一陣才問:「將軍在哪裡,你認識他嗎?」
張文祥坦然回答:「將軍就在我家旁邊,我並不認識他。」
官員們被弄得莫名其妙。
梅啟照問:「你不認識將軍,將軍怎麼叫你干?」
「我今天清早在將軍面前抽了一簽,上上大吉,故知將軍同意我去幹。」
陪審的官員們有的已大致猜到了,有的還不明白,梅啟照已知將軍決非魁玉,心中有了
數,遂又猛拍一下驚堂木,大叫:「大膽狂徒,你老實招來,這將軍到底是誰?」
「它是我家門旁邊石將軍廟裡的將軍。」
這下,所有會審的官員們一齊放下心來。
正在這個時候,魁玉急急忙忙趕來,對梅啟照說:「此事非比一般,恐有意外,現在外
面百姓眾多,一字一句都聽得清楚,哄傳出去,不利審查。」
梅啟照依了魁玉的意見,將張文祥押下收審。直到天黑下來,總督衙門圍觀的百姓才漸
漸散去。到了第二天上午,馬新貽因流血過多死了。當天晚上,總督衙門裡又傳出新聞,馬
新貽的姨太太懸樑自盡。過幾天又報王成鎮瘋癲。事情愈加複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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