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上午,周家勳、張光藻、劉傑就要上路了。京津古道接官廳裡,曾國藩帶著丁啟
睿、馬繩武、趙烈文等人擺了一桌簡單的酒菜,他要親自為代百姓受過的天津地方官員敬酒
餞行。
與一般的犯官不同,周家勳等人並沒有套上枷鎖,只是摘掉了頂翎,褫去了官服,一個
個滿臉陰晦,委靡不振,穿著便服的曾國藩親出廳外,將三人迎進內室,然後恭請他們上
座。周家勳忙說:「老中堂親來送行,已使犯官感激不盡,豈敢再僭越上座。」
張光藻、劉傑也說:「犯官不敢!」
「今日事與一般不同,你們權且坐一回,老夫尚有幾句話要說。」
看著骨瘦如柴的總督那副懇摯的模樣,周家勳等人只得告罪坐下。戈什哈上來,給每人
斟了一杯酒。曾國藩端起酒杯顫巍巍地站起,慌得座上的人全部起立。
「今天是三位進京受審的日子,大家的心裡都不好過,也無心喝酒,老夫借這個形式,
不過說幾句話而已。我敬各位三杯酒,各位都不要推辭,且聽我說說心裡話。我先請大家都
把手中的這杯酒喝了。」
眾人都不敢推辭,只得喝下。丁啟睿說:「老中堂,您坐下說吧!」
大家都說:「請老中堂坐下。」
「都坐下吧!」曾國藩坐下,也招呼大家坐下,然後沉重地說,「老夫奉太后、皇上之
命,來天津處理民教之案,感慨良多,教訓良多,悔恨良多。」
說到這裡,曾國藩停下,拿起手絹揉了揉昏花的眼睛。昔日那兩只給人印象極深的三角
眼,因為眼皮的松弛、眼角的多皺,更因右目無光、左目視力微弱,而變得如同兩只干死的
小泥鰍。他現在手絹已不能須臾離手,過一會兒便得擦擦,否則眼角粘糊,人物莫辨了。不
要說離職的前任,就是在職的現任也都心事重重的,大家靜靜地聽著曾國藩嘶啞蒼老的心曲。
「民教沖突,各地都有,但後果無一處有津郡的嚴重,事情弄成這樣,是太令人痛心
了。」曾國藩的酒量向來不大,去年以來,因身體日壞,他幾乎滴酒不沾,剛才那杯酒,也
只是象征性地吮了一小口。現在,戈什哈給他上了一杯熱茶,他喝了一口。「民教仇殺,從
根本上說,是洋人理虧,這是沒有話說的了,但挖眼剖心的傳聞竟然有那麼多人相信,使人
費解;還有的說洋人拿眼珠子熬銀,這不是愚蠢透頂嗎?居然也有人相信。哎!愚民無知尚
可說,周道、張守、劉令,你們都是讀書明理的聰明人,不是老夫指責你們,你們早就應該
和洋人聯繫,和他們一起出來澄清這些無稽謠傳呀!」
「老中堂訓斥的對,卑職等是疏於職守。不過,洋人也是蠻不講理的,他們拒絕合
作。」周家勳插話。
張光藻接過話頭說:「五月初,育嬰堂裡的小孩子大量發病,死了不少。百姓得知後,
要求育嬰堂把這些孩子都放出來。那次圍的人也很多,修女怕出事,提議公舉五個代表進堂
檢查。人推選出來了,正要進堂,豐大業來了,不准中國百姓進,還破口大罵。這事也是百
姓致疑的一點。」
曾國藩點點頭,說:「豐大業是個橫蠻已極的人,這點我知道。但關於挖眼剖心的事,
跟教堂的夏福音等人講清楚,我想他們應會合作的,他們也要闢謠呀!再一點,發現有百姓
圍教堂,不要等豐大業出來,各位就要設法早點疏散。常言說魚龍混雜、泥沙俱下,那麼多
的人裡面,能保證沒有莠民歹徒嗎?他們就希望亂,亂則對他們有大利。我們為父母官的,
第一大職責就在於維持地方安靜,倘若那天早點驅散人群,也就不會有後來的一切了。」
眾人都點頭,心裡想:是的,早點驅散就沒事了,現在後悔已晚了。
說到這裡,曾國藩又舉起酒杯:「這些都已過去,不說了,請諸位喝下這第二杯酒。」
大家都遵命喝下。曾國藩望著周家勳等人,接著說:「雷霆雨露,皆是春風。諸位都是
國家的美才良吏,這年把兩年暫時受點委屈,不久必當起復,再肩重任。古人說,天下興
亡,匹夫有責,何況你我?我們都要於此事吸取教訓。這教訓是什麼?就是我大清國必須自
強。三十多年來,我們與洋人之間的沖突,都是我理直,彼理曲,但恆以我吃虧彼沾光而告
終。這原因便是我弱彼強。洋人不講道理,只論強弱,我們如果不自強,便永遠會受洋人的
欺侮。」
接官廳一片寂靜,桌子上擺的幾個菜早已涼了,大家都不想去動它,幾顆苦澀的心在困
惑:老中堂的話說出了與洋人相交的要害,但我們大清國這樣一盤散沙,它何時才能夠自立
自強呢?
「各位再履任時,一定要在自己的轄地內注重洋務,辦起一兩個工廠,多造一些機器出
來,如果各縣各府都這樣,慢慢地,我們也就和洋人一樣地富強起來了,這是我們自強的根
本。毀教堂,殺洋人,是達不到這個目的的。」
「老中堂,辦機器廠,一無人才,二無母機,如何辦呢?」劉傑問。他今年只有四十幾
歲,還很有一番雄心,他相信曾國藩的話,暫委屈一兩年後必會起復,今後的仕途還長得很
哩!這次事件對他的刺激太深了。他好歹也是一個正七品縣太爺,卻連自己的侄兒都不能保
護,到頭來,還得拋妻別子,遠戍軍台。說來說去,還不是自己的國家太弱了嗎?他暗地發
了狠心,一旦起復,即謀自強!
「劉明府!」曾國藩這一聲稱呼,已撤職的劉傑聽了十分感激。「只要你辦機器廠,人
員、母機,老夫全部負責提供。」
劉傑重重地點頭,兩眼充盈著淚水。
「另外,為杜絕今後民教再起糾紛,我已給太后、皇上上了一個折子。」曾國藩轉臉對
丁啟睿等人說,「折子中對洋人的傳教提出了幾條限制。比如說,今後天主堂也好,育嬰堂
也好,都歸地方官管轄。堂內收一人或病故一人,一定要報名註冊,由地方官隨時入堂查
考。如有被拐入堂,或由轉賣而來,聽本家查認,按價贖取。教民與平民爭訟,教士不得干
預相幫。」
「這就好了。」丁啟睿忙說,「早這樣的話,哪裡還有民教糾紛發生!」
「如果先有這樣的章程出來,再有百姓鬧事,那就是我們的責任。朝廷處罰,我也心甘
情願。」張光藻說。他是委屈極了,算計得好好的,平平安安過幾年後就回籍享清福,安度
晚年。偏偏就在船要靠岸時,卻遇傾覆之禍。他沒有劉傑的自信,他很悲觀,他總覺得這條
老命會死在謫戍的路上。
「老中堂想得周到,只怕洋人不會同意。」署知縣蕭世本說了一句洩氣話。
「蕭明府的擔心不是多余的,我也只是盡我的職責罷了。」
曾國藩並不對這句話生氣。他又一次舉起酒杯,對周家勳等人說,「這是第三杯酒,請
諸位賞臉喝下,我還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說。」
大家都喝下,悚然聆聽。
「這次三位進京受審,老夫心裡深感對不起。只是法國公使羅淑亞堅持要你們抵命,並
出動大批兵艦,揚言將天津炸成焦土,還要轟倒紫禁城。也是老夫一時失了主見,讓你們遭
此不應有的委屈。這些日子,老夫慚愧清議,負疚神明,後悔萬分。」
曾國藩又掏出手絹來擦拭眼睛。手絹在眼皮上停留著,許久沒有拿開。周家勳等人都流
出了眼淚,丁啟睿等人也很傷感。趙烈文勸道:「大人不必過於悲傷。大人的苦心,周觀察
他們都是能夠體諒的。」
「這都是卑職等咎由自取,老中堂不必難過。」周家勳說。
「中堂也莫難受了,這都怪我們的命不好。」張光藻說。
「大人還不是和我們一樣,也受盡了委屈。」劉傑說。
「三位能夠如此體諒,對老夫是個很大的安慰。」曾國藩終於拿開了蒙在眼皮上的手
絹,嗓音愈加嘶啞蒼老了,「你們先且寬心前去。按刑部法律,三位一定會受充軍處分。我
已寫信給恭王,請他給刑部打個招呼,盡量不去伊犁,到東北去。白山黑水之間,是我大清
發祥地,你們去看看體驗一下也好。只要老夫不死,兩年後,我一定為諸位上個保折,請太
後、皇上將諸位官復原職。」
周家勳等人十分感動,一齊說:「多謝老中堂關照。」
「另外,督署衙門諸公一起湊了點銀子,雖不多,卻是他們的一點心意,將來到戍後收
贖及路費均可敷用。惠甫,你拿給他們吧!」
趙烈文從靴頁子裡掏出三張銀票來,每張五千兩,分送給周、張、劉一人一張,說:
「老中堂一人拿了七千兩,幕府眾人受老中堂感動,也湊了一點。」
周家勳等人再也忍不住,拿銀票的手抖個不停,淚水奪眶而出,終於一齊跪在曾國藩面
前:「謝老中堂天高地厚之恩!」
「起來,時候不早了,上路吧!一路上多多珍重,家裡有放心不下的事,寫封信來告訴
老夫。」
三個革職的官員猶如遠行的游子流淚告別父母似的,對著曾國藩磕了三個響頭,然後起
身走出接官廳。出大門一看,眾人都驚呆了。京津古道兩旁,已跪下數百津郡百姓,有的面
前擺著小几,上面插著紅燭線香,有的前面擺著一只煮熟的母雞,有的提著酒壺,端著酒
杯,尤其是那三把杏黃軟綢萬民傘,格外令人矚目。見周家勳等出來,人群中一聲聲高喊:
「老公祖委屈了!」「老父台,你們是青天大老爺呀!」「老爺,你們不能走哇!」場面甚
是酸楚。周家勳等剛抹去的淚水又滔滔不絕地滾了下來。持萬民傘的三人走出隊列,來到他
們面前,雙手將傘獻上。周、張、劉一人接了一把,哽咽著說:「謝謝父老鄉親!」幾個頭
發花白的老太太走出來,每人手裡都拿著一件東西:熟雞、煮肉、雞蛋、煎餅等等,硬要他
們收下。周家勳等人也只得接了一點。
曾國藩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慚愧、羞赧、悔恨、悲哀一齊在心頭奔湧,如同眼前渾濁
急湍的海河水,撞擊著他的心靈,震撼著他的魂魄,嚙咬著他的肢體,抽打著他的雙頰。
他不敢走出門外,只是倚著門框,呆呆地凝望眼前這一幅極為罕見的令人揪心的送別圖。
忽然,一個十六七歲的讀書人裝束的小青年沖出人群,手中捧著一張大白紙,直向接官
廳奔來。趙烈文怕是刺客,忙上前攔住。那小青年高喊:「天津滿城都貼滿了訃告,我怕曾
大人看不到,特為送他一張。」
「惠甫,放他過來。」曾國藩有氣無力地招了一下手。
小青年大步走過來。把紙塞給曾國藩,立即轉身跑了。曾國藩看時,那上面寫著:
不孝男曾國藩罪孽深重,不自殞滅,禍延顯考徐漢龍、劉尊夏、馮護華,痛於同治九年
八月谷旦捨身殉難而亡。凡屬孝弟忠信、禮義廉恥之士,莫不哀此訃聞。孤哀子曾國藩泣血
稽顙,期服侄崇厚痛心頓首、護喪功服弟趙烈文、吳汝綸、薛福成等拭淚拜。
曾國藩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身子早已癱倒在門檻上。趙烈文、丁啟睿等忙將他扶起。
好半天,他才徐徐睜開左目,只見周家勳、張光藻、劉傑還在與送行的百姓涕淚話別。他從
心底裡長長地歎出一口氣,無限哀傷地說:「萃六州之鐵,不能鑄此一錯!」
曾國藩在接官廳裡對周家勳等人說的話及贈送一萬五千兩銀票的事,很快便被崇厚知道
了。他生怕曾國藩改變態度,已成定局的事又起變化,便借探病為由,試探地提出,請朝廷
增派大員前來天津,以便曾國藩有空養病。曾國藩也正感自己負疚太深,希望有人來與他分
擔責任,便立即同意。於是崇厚上折,說曾國藩舊疾復發,病勢沉重,請增派大員速來天
津。西太后即諭號稱洋務能員的江蘇巡撫丁日昌來津會辦。又因丁日昌坐海輪由蘇州北上,
需要十日之後方可到達,遂又派工部尚書毛昶熙先行赴津。不久,崇厚奉命出使法國,毛昶
熙便署理三口通商大臣,留在天津。這時丁日昌也到了。
丁日昌在途中便給朝廷上折,奏稱:「自古以來,局外之議論不諒局中之艱難,然一唱
百和,亦足以熒視聽而撓大計,卒之事勢決裂,國家受無窮之累,而局外不與其禍,反得力
持清議之名。臣每讀書至此,不禁痛哭流涕。」他一到天津,便大張旗鼓地重建教堂,修繕
育嬰堂,嚴刑審訊在押人員,好言撫慰洋人,全然不顧清議輿論,大刀闊斧地推行自己的意
圖。天津士民人人罵他「丁鬼子」、「丁小人」。又四處張貼無頭告示,揭發他在蘇撫任上
貪污受賄的不法情事。丁日昌全不在乎,一笑置之。他對身邊的人說:「做官的誰不被人罵?
官越大,罵的人越多。宰相肚裡能撐船,他罵他的,我行我的。」他又為曾國藩請來兩
個洋醫生,給他治眩暈,治目疾,勸慰他安心養病,天塌下來都不要管,一切事都由他頂
著,殺頭充軍他不怕。
曾國藩本因丁日昌為官不廉而對他印象不佳,這一下子,反倒為他的力排眾議敢作敢為
的氣概所懾服,自己也不知不覺地膽氣壯了起來。他不再自怨自艾,過分自我譴責了。書信
言談之間,也常說:「寧得罪於清議,不敢貽禍於君父」一類的話。心胸一寬,身體也好多
了。這時他才明白李鴻章賞識丁日昌,明知其操守不嚴也要重用的緣故。曾國藩覺得李鴻
章、丁日昌的身上有著另外一些特點,而這些特點又正是他自己所不具備的。
正當轟動海內外的天津教案就要接近尾聲的時候,江寧城又爆出一樁離奇大案——兩江
總督馬新貽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刺死!消息傳出,朝野震驚,慈禧太后速命曾國藩重任江
督,並負責查辦這樁奇案;同時,將李鴻章由湖廣總督任上調任直隸總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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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東西網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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