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城總督衙門口,今上午忽然變得熱鬧起來。大公子曾紀澤正在忙忙碌碌地張羅著,
一根丈把高的竹桿上懸掛著一掛長長的鞭炮,鞭炮下面站著一排吹鼓手。過一會兒,二公子
曾紀鴻也走了出來,身後跟著一隊府裡的聽差。四周的百姓感到奇怪:看這架式,總督衙門
今天像是有喜事,但又不見張燈結彩、披紅掛綠;若是辦喪事哩,又不見戴白系麻的,門前
也沒有招魂幡。只見老家人荊七從前面大路上小跑過來,對紀澤說:「大公子,馬車就要到
了!」說完後,又走到吹鼓手隊跟前,吩咐作好準備。
正說話間,一輛三匹馬拉著的大馬車停在門前大坪中,紀澤忙拉著紀鴻走過去,跪在馬
車前。車裡走出李鴻章的幼弟李昭慶。他剛一下車,荊七便揮揮手,早已準備好的一群聽差
都走了過去,七手八腳地從馬車上卸下二十四根長八尺、徑長一尺二寸的大圓木來,每根圓
木的腰間系一根紅布條。這時鞭炮轟響,鼓樂齊鳴,紀澤兄弟對著圓木叩頭不止。荊七一聲
吆喝,四十八個聽差,抬起二十四根圓木,魚貫踏上台階,走進衙門。紀澤、紀鴻低著頭走
在最後。
原來,這二十四根圓木,是兩副棺材的用料。去年,曾國藩離開江寧前夕,李鴻章趕來
送行,問恩師在江南尚有何未了私事。曾國藩悄悄對他說,已在江西建昌定下了兩副棺木
料,方便時,請他帶到保定來。李鴻章謹記在心,赴西北前夕,他將此事交給昭慶,要弟弟
親到建昌去督辦。他要把這兩副棺木作為自己的禮物送給恩師,盡一點作門生的孝心。
曾國藩在書房裡親熱地接見了李昭慶,並驗看了千里運來的建昌木。但見根根光亮筆
直,紋理細密,仔細嗅一嗅,還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建昌木身上常見白色波瀾條紋,故又叫
建昌花板。這建昌花板號稱制棺材的上等佳料,又經李昭慶從上萬根木料中,親自選出,豈
有不好之理!正在談論下一步如何制造的時候,巡捕報:「聖旨到!」
曾國藩慌忙換上朝服來到公堂,剛升為吏部侍郎的周壽昌親自□旨來到,朗聲頌讀:
崇厚奏津郡民人與天主教起釁,現在設法彈壓,請派大員來津查辦一折。曾國藩病尚未
痊,近日已再行賞假一月,惟此案關係緊要,曾國藩精神如可支持,著前赴天津,與崇厚會
商辦理。匪徒迷拐人口、挖眼剖心,實屬罪無可逭。既據供稱牽連教堂之人,如查有實據,
自應與洋人指證明確,將匪犯按律懲辦,以除地方之害。至百姓聚眾將該領事毆死,並焚毀
教堂,拆毀育嬰堂等處,此風亦不可長。著將為首滋事之人查拿懲辦,俾昭公允。
地方官如有辦理未協之處,亦應一並查明,毋稍回護。曾國藩務當體察情形,迅速持平
辦理,以順輿情而維大局。
欽此。
天津事起之後,作為直隸總督,曾國藩早已作好了到天津查辦的準備,他對這道聖旨不
感到意外,對聖旨中所提到的懲辦迷拐人口及為首滋事人員的決定,他也深表同意。但這件
事辦起來,必有千難萬難,曾國藩心中也非常清楚。不過,他卻不能推辭,只得答道:「臣
曾國藩遵旨。」
周壽昌念過上諭之後,隨即走過來,雙手扶起病體衰弱的曾國藩,心裡湧起一股憐憫之
情。
「滌生兄,這是件極難措手的事,京中議論甚多。」周壽昌關心地說。
「我知道。」曾國藩的情緒十分低落,「但我身為直隸總督,天津鬧事,我能不管嗎?」
「要麼這樣,」周壽昌望著曾國藩滿是皺紋又略帶浮腫的長臉,以及兩只上下眼皮幾乎
完全靠攏的眼睛,誠懇地說,「我去回復皇太后,說你重病在床,不能起身,請太后另簡別
人。」
對老朋友的這番情義,曾國藩深為感謝。一瞬間,他也覺得可以接受,本來自己就已告
假在先,並非臨事推諉。但他轉念一想,又覺不妥。此事關係太大了,處理得好不好,都直
接牽聯到整個國家的命運。自古忠臣遇到國家危難之事,即使重病在床也要力疾受命;當年
林文忠公就是這樣死在前赴廣西的路上,贏得了千古忠貞的美名。「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
禍福避趨之。」林則徐悲壯的詩句在他的腦子裡浮起,他決心向林則徐學習:力疾受命。
「應甫,你回去稟報皇太后、皇上,就說我過兩天就出發,一定要把天津的事情處理
好,請聖上放心。」
送走周壽昌後,曾國藩一直一個人怔怔地枯坐在書房裡,不吃不動,彷彿老僧入定一
般。夜晚,歐陽夫人親自送來一碗參湯,勸他喝下,又勸他為國為家保重身體,早點躺下休
息。他謝了夫人的好意,答應立即就睡。待夫人走後,他關好門,撥亮燈,拿出紙筆來,思
量著要寫點東西。
昌花板和赴津辦教案的上諭同一天到達,明明白白地預示著他此次津門之行是有去無回
了。對自己這衰病之身,他無甚留戀;官居一品,封侯拜相,已位極人臣,也無甚遺憾了。
他最掛牽的就是兩個兒子,擔心他們今後不能好好地立身處世,擔心曾氏家族會有一天突然
敗落。這樣的事,對於大家世族來說,幾乎不可避免。他希望曾家能夠避免,至少能推遲幾
代出現。要寫的話,多少年來爛熟於胸,用不著多想,他筆不停揮,文不加點,一直寫到雞
叫頭遍才住手。寫完後他又從頭至尾誦讀一遍,一種惆悵落寞之情油然襲來,不能自已。
余即日前赴天津,查辦毆斃洋人焚毀教堂一案。外國性情兇悍,津民習氣浮囂,俱難和
葉,將來構怨興兵,恐致激成大變。余此行反覆籌思,殊無良策。余自咸豐三年募勇以來,
即自誓效命疆場,今老年病軀,危難之際,斷不肯吝於一死,以自負其初心。恐邂逅及難,
而爾等諸事無所稟承。茲略示一二,以備不虞。
余若長逝,靈柩自以由運河搬回江南歸湘為便。沿途謝絕一切,概不收禮,但水陸略求
兵勇護送而已。
余歷年奏折,抄畢後存之家中,留予子孫觀覽,不可發刻送人,以其間可存者絕少。所
作古文,尤不可發刻送人,不特篇帙太少,且少壯不克努力,志亢而才不足以副之,刻出適
以彰其陋耳。如有知舊勸刻余集者,婉言謝之可也。切囑切囑。
余生平略涉儒先之書,見聖賢教人修身,千言萬語,而要以不忮不求為重。忮者嫉賢害
能,妒功爭寵,所謂怠者不能修,忌者畏人修之類也。求者貪利貪名,懷土懷惠,所謂未得
患得,既得患失之類也。忮不常見,每發露於名業相侔、勢位相埒之人;求不常見,每發露
於貨財相接、仕進相妨之際。將欲造福,先去忮心;將欲立品,先去求心。忮不去,滿懷皆
是荊棘;求不去,滿腔日即卑污。余於此二者常加克治,恨未能掃除淨盡。爾等欲心地干
淨,宜於此二者痛下功夫,並願子孫世世戒之。
歷覽有國有家之興,皆由克勤克儉所致;其衰也,則反是。余生平亦頗以勤字自勵,而
實不能勤;亦好以儉字教人,而自問實不能儉。爾輩以後居家,要痛改衙門奢侈之習,力崇
勤儉之德。
孝友為家庭之祥瑞。吾早歲久宦京師,於孝養之道多疏,後來輾轉兵間,多獲諸弟之
助,而吾毫無裨益於諸弟。余兄弟姊妹各家,均有田宅之安,大抵皆九弟扶助之力。我身歿
之後,爾等當視叔如父,視叔母如母,視堂兄弟如手足。諸弟漸老,余此生不審能否相見,
爾輩若能從孝友二字切實講求,亦足為我彌縫缺憾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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