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第三部--黑雨
一 靈谷寺內,曾國藩傳授古文秘訣

    曾國藩郁郁回到江寧,自覺精力更衰弱了,原先一番整飭兩江的宏圖大願,被捻戰失利
減去了大半。幕僚們紛紛反映,李鴻章一手薦拔的江蘇巡撫丁日昌受賄嚴重,甚至公開索
賄。去年蘇松太道出缺,丁日昌通過僕人透出消息,誰送他端硯兩方,即可補授。有個多年
候補道專門托人從端州買得兩塊好硯送上門。丁日昌看了看,笑著說:「端硯以斧柯山出的
為好,你這個還不行。」待那人真的從斧柯山再弄兩方硯來時,蘇松太道已放了他人。走運
的這個人腦子靈活,他知道所謂「端硯兩方」,其實就是「白銀兩萬」。幕僚們很氣憤:這
樣公開賣官鬻爵的人,還能當巡撫?
    曾國藩知丁日昌最受李鴻章賞識,而李鴻章賞識的又正是他的生財有道這一點。參劾丁
日昌,就等於打擊李鴻章。此時正要李鴻章把河防之策堅持下去,取得捻戰勝利,為自己洗
去羞辱,還能去得罪他嗎?
    蘇南豪門巨紳很多,經常抗租不交,歷任江督、蘇撫對他們都沒有辦法。前兩年,曾國
藩挾削平太平天國之威,對豪門巨紳作了些限制,抗租氣焰有所收斂。這次回來後,又發現
一切依舊。
    賣官的巡撫不能參劾,還談什麼懲治貪污的州縣?豪門不能壓制,還談什麼減漕均賦?
這些都不能辦,還談什麼整飭兩江?曾國藩真是心灰意懶了。接著,劉蓉、郭嵩燾、曾國荃
次第去位,劉長佑的直隸總督又被官文取代,海內紛傳湘系人物當權的鼎盛時期已過,曾國
藩愈加失意了。兩江之事本可責之於三省巡撫,於是,他除督促糧餉,支援捻戰前線外,其
他的時間大部分用來讀書作文,不多過問政事。使他略感欣慰的是,在他的身邊有一批勤學
上進、古文做得好的才子,其中尤以張裕釗、黎庶昌、吳汝綸、薛福成最為突出。除張裕釗
稍大些外,其他三人都只二十多歲,是正堪造就的璞玉渾金。孟子說得天下一英才而教之,
是人生一大樂事,曾國藩也曾把它與高聲讀書、勞作而後憩息三者合稱為人生三樂。他想,
把這幾塊璞玉渾金琢冶為令器美具,亦是一大成績。
    曾國藩悉心指導他們,將自己古文寫作的心得傳授給他們。他曾經感於桐城古文的衰
落,有志於振興,後來廁身戎間,無暇作為,現在又老境漸侵,身心憔悴,看來靠自己的一
人之力,是不能擔此重任的。正如捻戰的勝利要靠門生李鴻章一樣,桐城古文的復興也要靠
門生輩了。昨天,他欣然讀到張裕釗送來的習作《北山獨游記》,精神為之一振。
    張裕釗不為山勢險峻所動,獨身登上北山,發出了「天下遼遠殊絕之境,非克蔽志而獨
決於一往,不以倦而惑且懼而止者,有能詣其極者乎?」的感歎。曾國藩讀後聯想到自己這
大半年來不求銳意進取的精神狀態,也覺有愧。「後生可畏!」他心裡想。
    正是初夏天氣,江寧郊外風景宜人。孝陵初步修復後尚未視察過,曾國藩決定明天帶著
張裕釗、黎庶昌等人一同察看孝陵,同時借游山玩水的機會,給他們談談為文之道。
    孝陵是明太祖朱元璋和皇後馬氏的陵墓,在朝陽門外鐘山南麓。前幾年圍城時,這裡是
激烈的戰場,陵寢周圍的建築毀損得很厲害。愛新覺羅氏從朱氏手裡奪取了皇位,表面上又
對朱氏以禮遇。入北京後,順治為崇禎舉行國葬。康熙、乾隆南巡時,都親往孝陵叩謁,還
特設守陵監二員,四十陵戶,撥給司香田百畝。康熙還手書「治隆唐宋」四字,交與織造曹
寅制匾懸於貢殿上。江寧城剛一收復,朝廷便命曾國荃親往孝陵致祭,並令盡快修復原貌。
當時因經費支絀,孝陵修復工程只得往後挪。奉命北上前夕,曾國藩將此事交給了李鴻章。
    李鴻章真是能幹。一年多的時間裡,孝陵也算恢復得不錯了。因為總督親來視察,今天
的游客都被遠遠地攔開。曾國藩帶著張、黎、吳、薛等人來到孝陵進口處,迎面而來的是一
座高大的石坊,上刻「諸司官員下馬」六個大字。這就是俗稱的下馬坊。原已破碎成七八
截,經過石工巧妙地修補,現在又豎起來了。粗粗看去,跟原貌差不多。曾國藩出了轎,
張、黎、吳、薛等人也下了馬,步行在通往陵墓的神道上。
    神道兩旁的石獸、翁仲已全找齊,並修復完好。這一路石獅、石獬豸、石橐駝、石麒
麟、石馬、石武將、石文臣綿延二三裡,氣勢極為壯觀,再加上松柏掩映,道路整潔,一種
開國帝王雍容偉壯的氣派充塞天地之間。曾國藩以及隨行者們無形間也受到感染,生出一股
崇敬畏懼的情緒來。
    神道的盡頭是享殿。這本是孝陵的主要建築之一。重簷九楹,殿前兩側原有廊廡數十
間。另有神宮監和具服殿、宰牧亭、燎爐、雀池、水井等,大殿內有四十五間房子,奉有朱
元璋和馬氏的神主。可惜這座堂皇的建築全部毀於兵火,僅存五十六個石柱礎。現在四周已
堆積了許多木石沙灰。陪同一旁的負責修復陵墓的官員告訴曾國藩,這是為重建享殿準備
的,擬仿照長陵的模樣再建,現已派人去北京摹繪。最大的困難不在缺錢,而在於缺人才,
沒有人敢承擔這個任務。曾國藩笑著說:「我的幕府中人才很多,就是沒有魯班。你們可以
出個招賢榜,向普天下招賢,總會有今日魯班出來的。」那官員點頭稱是。
    在享殿廢墟上站了一會,曾國藩一行穿過方城隧道,來到鐘山獨龍阜。這裡便是明太祖
的地宮所在。儘管戰火瀰漫,周圍的古樹燒燬不少,但獨龍阜上依舊樹林茂盛,草木葳蕤。
    曾國藩佇立良久,歎道:「到底是聖天子葬地,自有神靈庇祐!」
    張、黎等人也深以為然。
    曾國藩站在獨龍阜上,極目遠眺。但見鐘山氣勢飛騰,紫霧蒸蔚,四周地形既開闊又壯
美,田園蔥綠,水光激灩,一派勝景盡收眼底。心情抑鬱了很久的兩江總督,頓生一種俯視
天下的氣概,心裡再一次發出感慨:「這麼好的墓地,可謂天下無雙,朱洪武好眼力呀!」
    孝陵的修復,曾國藩基本上是滿意的,他對監修的官員誇獎了兩句。那官員很是高興,
討好地對曾國藩說:「大人,靈谷寺也已基本修好,請大人到那裡去視察一下,還可在寺內
略為休息休息。卑職即刻通知靈谷寺住持,叫他安排茶水伺候。」
    察看孝陵半日,曾國藩已覺累了,且要談文,靈谷寺也的確是個好地方,便同意了。
    當曾國藩一行坐轎乘馬來到寺門時,靈谷寺住持遠通法師已帶領闔寺五十余僧眾在三門
外迎接了。稍稍歇息後,遠通法師便陪著曾國藩查看修復後的寺院,並一路滔滔不絕地向總
督大人介紹。
    靈谷寺建於梁天監十三年,原名開善寺,唐代改稱寶公院,北宋大中祥符年間改稱太平
興國寺,明初改為蔣山寺,寺址在獨龍阜。那時江寧的蔣山寺與杭州中天竺的永祚寺、湖州
的萬壽寺、蘇州的報恩光孝寺、奉化雪竇資聖寺、溫州的龍翔寺、福州雪峰崇聖寺、金華的
寶林寺、蘇州虎丘靈巖寺、天台的國清寺,並稱為江南十大名剎。洪武十四年,明太祖親來
鐘山選皇陵,看準了獨龍阜這塊風水寶地,遂命蔣山寺東遷。又將皇陵圈中的定林寺、宋熙
寺、竹園寺、悟真庵統統遷於此,合並為靈谷寺。
    遠通像一個破落戶誇耀富貴的先祖一樣,津津有味地告訴曾國藩,合並後的靈谷寺規模
之宏大,使得江南無一寺廟可以與之相比。寺內的殿廡規制仿照大內修造,自三門至梵宮長
達五裡路。當中的主道,行人走在上面,能發出一種類似琵琶彈奏的響聲,鼓掌都可以使人
隱約聽到琵琶弦在震動,故僧眾將它稱之為琵琶街。
    張裕釗聽了很覺稀奇。吳汝綸則悄悄地對薛福成說:「這老傢伙在吹牛皮。」
    黎庶昌問遠通:「法師,你說的是真的嗎?」
    遠通立即雙手合十,念道:「阿彌陀佛,老衲明年就六十歲了,還能像年輕時那樣打誑
語嗎?」
    吳汝綸聽了,忍不住發笑,心想:這老和尚倒也直爽,一句話就露出了他年輕時好說假
話的毛病,便問道:「老法師,這琵琶街現在還彈琵琶嗎?」
    「早已不彈了。」
    「它為何又不彈了呢?」
    「早在天啟年間,有一個臨產的婦人來到靈谷寺燒香,求菩薩保祐她生產順利。禱告完
畢,她沿著琵琶街走出寺院,誰知走到半路就發作了,痛得在琵琶街上打滾。打了三個滾
後,那婦人就在街上生下了一個又白又胖的男孩。菩薩保祐她生產順利,但把琵琶街污壞
了。從那以後,琵琶街就再聽不到琵琶聲了。」
    眾人聽了這話,都哈哈大笑起來。曾國藩也微笑著,心裡說:「果然是個會打誑語的老
和尚,不過倒也誑得可愛。」
    見大家興致高,遠通越說越有勁。他又說,靈谷寺原有一個廣闊無邊的放生池,是明初
一萬個民工整整鑿了一個月才鑿成,故又叫萬工池。還有無量殿、梅花塢、八功德水諸景。
當時殿宇如雲,浮屠矗立,最盛時有一千個僧人。寺內萬松參天,一徑幽深,故又有靈谷深
松之美稱,遠通非常得意地說,當年康熙爺、乾隆爺謁完孝陵後,都駐蹕靈谷寺,並留下宸
翰。
    「老法師,你剛才說八功德水是一種什麼水?」黎庶昌問。
    「這八功德水有個來由。」遠通神氣活現地數著家珍,「梁天監十七年,有個西域胡僧
來到鐘山紫霞洞修行。紫霞洞缺水,胡僧只得靠接天雨止渴。有一天,洞邊來了一個長鬚老
叟,向胡僧討水喝。胡僧將水罐子遞給他。水罐子裡那半罐水還是胡僧在春天時接的,要靠
它過炎熱三伏。老叟一口氣把半罐子水喝乾了,問胡僧心疼不。胡僧說:『接水有緣,喝水
有緣。今日有緣,得遇山仙。』老叟驚問:『你怎麼知我是山仙?』胡僧說:『紫霞洞口有
惡虎一只,毒蛇一條,凡人豈可來到此地?』老叟笑道:『既然讓你識破,我當賠給你
水。』老叟說罷,對著洞壁用手指猛力一鑽,鑽出一個小窟窿。霎時,小窟窿裡流出一條細
細的水絲來。胡僧問:『山仙,你這水有什麼好處?』老叟說:『我這泉水有八德:一清,
二冷,三香,四柔,五甘,六淨,七不饐,八蠲痾。』說罷化作一道清煙去了。靈谷寺的僧
人聽說,便劈開楠竹,舖成竹管道,將水引到寺裡來。」
    「好哇,法師,你寺裡有這麼好的水,何不燒壺好茶招待我們!」吳汝綸高興地嚷道。
    「老衲早已準備好了。」遠通笑咪咪地指著前方說,「就擺在無量殿裡。」
    無量殿因供奉無量壽佛而得名,但一般人都叫它無梁殿。
    因為這座建於明洪武十四年的長十五丈、寬九丈的大殿無梁無柱,無尺寸木頭,全是巨
磚壘砌而成,實為我國佛寺中罕見的建築。遠通法師將曾國藩一行引到無量殿,殿中已擺好
了一桌茶點。楠木桌面上是一套精緻的茶具。遠通介紹,這是前代景德鎮官窯燒制的貢品,
雖歷四百余載,仍然胎白如雪,草青如生。大家拿在手裡細細觀摩。曾國藩想:這個號稱現
在已不打誑語的老和尚,半日來都在打誑語,只有這一句話是真的,這的確是一套不可多見
的好茶具。
    桌面當中擺了幾碟時鮮果品。遠通說,這些都是本寺的土產,尤其是青皮紅心蘿蔔,更
是難得吃到。遠通邊說邊用小刀切開一個,果然蘿蔔心紅得鮮艷。遠通笑著說:「金陵紅心
蘿蔔在江南數第一,靈谷寺的紅心蘿蔔在金陵數第一,這一碟又是靈谷寺裡蘿蔔中最好的。」
    「那真是天下第一咯!」吳汝綸笑著打趣。
    「老衲想應當算得上天下第一。」遠通樂哈哈地笑道,精光的頭皮上泛起青亮的光彩。
曾國藩突然發現,這法師其實長得一表人材,如果讓他穿上一品官服,會比自己更像一個大
學士!
    桌子旁邊立著一個小火爐,一把古色古香的宜興紫沙壺裡冒出縷縷水氣。遠通親自給每
人斟了一杯茶。給吳汝綸斟茶時,特地鄭重對他說:「小先生,這是真正的八功德水燒出來
的。」又回過頭來笑著對曾國藩說:「大人在這裡寬坐,貧僧叫廚頭準備一頓好齋席,請大
人嘗嘗。」
    眾人品了一口茶,似乎覺得的確比城裡的茶水好喝些。
    「真是個會享清福的和尚!」望著走遠了的靈谷寺住持,曾國藩從內心裡發出羨慕。
    「你們說,我今天為什麼要帶你們出來查看孝陵?」很久沒有離開督署了,今天到郊外
走動走動,看了修繕一新的明孝陵,見了愛打誑語卻討人喜歡的和尚,又坐在如此清靜的寺
院裡喝著閒茶,曾國藩心裡湧出一股多年未有的舒暢感,他笑著問正在專心品茶的年輕幕僚
們,私下裡已經認張、黎、吳、薛為及門弟子了。
    四子面面相覷一陣,不知如何回答。吳汝綸一向活躍,他忍不住答道:「大人是叫我們
休息一天,到鐘山來玩玩。」
    曾國藩笑著搖搖頭。黎庶昌想了想說:「我知道了,大人佈置我們下旬的作文題目是明
孝陵論。」
    「不對,應該是以孝治天下論。」薛福成忙糾正。
    曾國藩笑著說:「算了,你們都猜不中,我今天請諸位出來,原是想來個鐘山談文,現
在做了遠通和尚的客人,變成靈谷寺談文了。」
    吳汝綸拍手笑道:「大人此舉太高雅了,今後一定是段文壇佳話。」
    其他三子也都很興奮。
    「昨天,廉卿送來一篇《北山獨游記》,老夫讀了很覺有啟發。不獨文筆洗練,且用意
高遠,真正是一篇好文章。」
    曾國藩從衣袖裡掏出張裕釗的作文,遞給黎庶昌。「你們每人先讀一遍,然後我們就從
廉卿這篇文章談起。」
    在黎庶昌等人閱讀的時候,曾國藩對張裕釗說:「我曾經說過,足下的文章近於柔,望
多讀揚、韓之文,參以兩漢古賦而救其短。這篇游記已不見往昔之柔弱,足下近來大有長
進。」
    「這都是大人指教的結果。」張裕釗恭敬回答。他生就一副厚重謹愨的模樣,加上花白
的頭髮,四十三四歲的年紀,看起來像是過了五十的人一樣。曾國藩最看重的就是他的謹
厚,知道即使這樣著意表揚他,他也不會驕傲,若是對吳汝綸、薛福成,便不能這樣稱讚了。
    張裕釗的文章不到三百字,片刻光景,三人都瀏覽了一遍。黎庶昌誠懇地贊揚他寫得
好,吳、薛也說好,但心裡並不太服氣。
    「作文當以意為主,辭副其意,氣舉其辭。廉卿這篇游記,好就好在通過登山越嶺的記
敘,闡述了天下遼遠之境的獲得,只屬於不以倦而惑且懼而止者。這正是程朱所講的格物致
知。」曾國藩習慣地梳著長鬚,意味深長地說,「豈只是登山覽勝,學問、文章、事業,哪
樣不是這樣啊!」
    望著總督大人由一篇小文章生發出如此莊重的人生感歎,不止是張裕釗、黎庶昌,就是
心高氣傲的吳汝綸、薛福成也被感懾了。佛殿裡頓時安靜下來。
    「當年老夫初進京師,僥倖入金馬門,然於學問文章,懵然不知。偶聞京師有工為古文
詩者,就而審之,乃桐城郎中姚鼐之緒論,其言誠有可取。遂展司馬遷、班固、杜甫、韓
愈、歐陽修、曾鞏、王安石及方苞之作,悉心誦讀,其他六代之能詩文者及李白、蘇軾、黃
庭堅之徒,亦皆泛其流而究其歸,然後開始為詩古文。爾來三十年了。」無梁殿裡迴盪著曾
國藩的湘鄉官話,其音色之宏亮,聲調之悅耳,張裕釗等人似乎從沒有聽到過。「三十年
來,只要軍務政務稍有空暇,老夫便究心古文之道,直到過天命之年,才頗識古人文章門
徑。近來常有將心得寫出之意,然握管之時,不克殫精竭思,作成後總不稱意。安得屏去萬
事,酣睡旬日,神完意適,然後作文一篇,以攄胸中奇趣。今日與諸位偷得一日之閒,聚會
於清靜無為之地,老夫欲學古之孔孟墨荀當年與門徒講學的形式,無拘無束地與諸位縱談為
文之道如何?」
    這真是太好了!張裕釗等人想:從曾大人學習古文多年了,胸中堆積著許多問題,總沒
有機會一問究竟,難得他今天有這樣的雅興。
    「請問大人,文章以何為最先?」當大家都在緊張思考時,吳汝綸率先提出了第一個問
題。
    「文章以行氣為第一義。」曾國藩以肯定的語氣回答,「韓昌黎曰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
之高下皆宜,老夫平生最愛文章有雄奇瑰偉之氣,古人有此氣者,以昌黎為第一,子雲次
之。二公之行氣,本之天授,後人難以企及,然可揣摹而學之。」
    「請問大人,用字造句,以達到何種境地為最佳?」黎庶昌問。
    「無論古今大家,其下筆造句,總以珠圓玉潤四字為主。」
    曾國藩應聲而答,略為思考一下,他又作了補充,「世人論文字之說,圓而藻麗者莫如
徐陵、庾信,而不知江淹、鮑照則更圓,進之沈約、任昉則亦圓,進之潘岳、陸機則亦圓,
又進而溯之東漢之班固、張衡、崔駰、蔡邕則亦圓,又進而溯之西漢之賈誼、晁錯、匡衡、
劉向則亦圓,至於司馬子長、司馬相如、揚子雲三人,可謂力趨險奧不求圓適,而細讀之,
亦未始不圓,至於韓昌黎,其志意直欲凌駕長卿、子雲之上,戛戛獨造,力避圓熟,而久讀
之,實無一字不圓,無一句不圓。於古人之文,若能從鮑、江、徐、庚四人之圓步步上溯,
直窺卿、雲、馬、韓,則無不可讀之古文,也無不可通之經史。」
    四子大受啟發,一齊點頭稱是。
    「剛才講的是句子的圓潤,還有遣字的準確傳神。古人十分講究煉字,有許多一字師的
故事。比如齊己早梅詩『前村深雪裡,昨夜數枝開』,鄭谷改『數』為『一』。張詠『獨恨
太平無一事,江南閒殺老尚書』,蕭楚才改『恨』為『幸』。程風衣『滿頭白髮來偏早,到
手黃金去已多』,周白民改『到』作『信』。這些都是有名的一字師。另外如範文正公《嚴
先生祠堂記》『先生之德,山高水長』,李泰伯改『德』為『風』。
    蘇東坡《富韓公神道碑》『公之勳在史官,德在生民,天子虛己聽公,西戎北狄,視公
進退以為輕重,然一趙濟能搖之』,張文潛改『能』為『敢』。張虞山『南樓楚雨三更遠,
春水吳江一夜增』,陳香泉『斜日一川汧水上,秋峰萬點益門西』,王漁洋分別改『增』為
『生』,改『峰』為『山』。改的都是大家名家的字,都改得好。可見即使是大手筆,也有
個千錘百煉提高的過程,何況一般人呢?除一字師外,還有半字師的故事,你們聽說過沒
有?」
    「沒有。」四子齊搖頭。
    「昔乾隆龔煒,為東海一閨秀改詠菊詩。詩雲:『為愛南山青翠色,東籬別染一枝
花。』龔煒嫌『別』字硬,改為『另』。人稱半字師。」
    「大人,當年靖毅公病逝時,唐鶴九送的挽聯,大人為他改了兩處,大家都說改得極
好。」張裕釗插話。
    「我改的倒也尋常,其實是唐鶴九的聯語寫得好。」曾國藩平淡地說。
    「廉卿兄,你把這段掌故說給我們聽聽吧!」薛福成入幕最晚,不知道這件事。
    張裕釗望著曾國藩請示:「大人,卑職可以說嗎?」
    「你說吧!」曾國藩輕輕點了一下頭。
    「同治元年十一月,靖毅公染時疫,為國殉職於金陵城下,當時挽聯極多,也不乏佳
者。唐鶴九先生有一聯是這樣寫的:『秀才肩半壁東南,方期一戰成功,挽回劫運;當世號
滿門忠義,豈料三河灑淚,又隕台星。』大人看後說,寫得好是好,只是美中不足。大人提
起筆來,將『成功』二字乙轉,又改『灑淚』為『痛定』。頓時,大家都輕輕地叫好。」
    「秀才肩半壁東南,方期一戰功成,挽回劫運;當世號滿門忠義,豈料三河痛定,又隕
台星。」薛福成慢慢重複一遍,說,「果真改得好極了!」
    曾國藩平靜地聽著,無任何表示。
    薛福成接著說:「請大人談談文章的佈局。」
    曾國藩喝了兩口茶,上下梳過幾次胡須後,慢慢地說:「謀篇佈局是作文一段最大功
夫。《書經》《左傳》,每一篇空處較多,實處較少,旁面較多,正面較少。譬如精神注於
眉宇目光,不可周身皆眉,四處皆目。文中線索如同蛛絲馬跡,絲不可過粗,跡不可太密。
這是一種。古人文筆有雲屬波委、官止而神行之象,其佈局則有千巖萬壑、重巒復嶂之觀。
此等文章以《莊子》為最,將《莊子》好好讀上二三十遍,自然熟悉了。」
    薛福成聽了這話,有一種茅塞頓開而豁然爽朗、聰明大張之感,深深佩服總督大人學問
汪洋浩大,自己在他的面前,直有潺潺細流與長江大河之別。
    「請問大人。」張裕釗在認真思考之後,恭謹地問:「常見古人詩話中談到詩的氣象。
卑職想,古文應該也有氣象,而究以何種氣象為好呢?」
    「這個問題提得好,說明廉卿這段時期來對古文的鑽研進入了一個較高的境界,即從
字、句、段的思考上升到對全篇的思考。」曾國藩日漸昏花的三角眼裡射出贊賞的目光。
    「古人以『氣象』二字來評詩,較早的可見於南宋初期周紫芝所著《竹坡詩話》。竹坡
居士說鄭谷的『江上晚來堪畫處,漁人披得一蓑歸』之句。別人皆以為奇絕,他以為其氣象
淺俗。後來《滄浪詩話》裡多次提到『氣象』,說唐人詩與宋人詩,先不談工拙,真是氣象
不同;又說建安之作全在氣象,不可尋枝摘葉。其實不只是詩,文、書、畫莫不如此。氣
象,就是指面貌、神志。老夫以為,文章之道,以氣象光明俊偉為最難能可貴,如久雨而
晴,登高山而望曠野,如登高樓俯視大江,獨坐明窗淨幾之下而遠眺。又如英雄俠士褐裘而
來,絕無齷齪猥鄙之態。此三者,皆光明俊偉之貌。文中有此氣象者,大抵得於天授,不盡
關乎學術。自孟子、莊子、韓子而外,惟賈生及陸敬輿、蘇子瞻得此氣象最多,近世如王陽
明亦殊磊,但文辭不如孟、莊、韓三子之跌宕。老夫以為文章要達到這種地步,乃是最高的
境界,很不容易做到,但應成為我輩力求達到的目標。」
    這一大段宏論,說得四子皆低頭不言,心中自覺慚愧。隔了好久,黎庶昌想起那年吳敏
樹要跟曾國藩打官司的事,不知曾國藩心裡對這事究竟怎樣看,有沒有芥蒂,平時沒有機會
問,今天可是個好機會。他笑著問:「關於桐城文派的事,吳南屏後來捐錢請大人給他除名
了嗎?」
    「南屏那人你還不知道!」曾國藩爽快地笑起來,「他是打死都不認輸的。後來的信
中,他乾脆將姚鼐比之於呂居仁。這是他的性格,我也不計較。南屏不願在桐城諸君子灶下
討飯吃,也稱得上我們湖南人中的豪傑。不過,以姚氏為呂居仁之比,也貶之太甚了。老夫
粗解文章,實由姚先生啟之。姚先生為知言君子,只是才力薄弱,不足以發之耳。他的《古
文辭類纂》一書,雖闌入劉海峰之文,稍涉私好,而大體上是站得住的。其序跋類淵源於
《易﹒系辭》,詞賦類仿劉歆《七略》,則為不刊之典。老夫鑒於姚先生所編,不選六經、
諸子、史傳之文,雖另編《經史百家雜鈔》,但平心而論,姚先生之《類纂》要比老夫的
《雜鈔》流傳得久遠。」
    黎庶昌深以此言為持平之論,並對曾國藩的心胸氣度看得更清楚了。他正要請曾國藩再
談談對桐城三祖的看法,吳汝綸又發問了:「大人,聽說您要寫一篇文章,提出古文的八字
訣和四象說,能讓我們先知一二嗎?」
    「你們四人,最數摯甫不安本分,不知又從哪裡刺探了老夫的機密。」就像老父親親暱
地指責聰明靈泛的小兒子一樣,其實心裡很高興,他樂於向弟子們透露所探得的古文之驪珠。
    「老夫思考得尚不成熟,就大致說說吧。八字訣,即以雄、直、怪、麗為古文陽剛美之
特徵,以茹、遠、潔、適為古文陰柔美之特徵。我還要仿照司空表聖的辦法,每個字下再給
它以八個字的詳述。四象,即太陽為氣勢,氣勢中又分噴薄之勢、跌宕之勢;少陽為趣味,
趣味中又有詼詭之趣、閒適之趣;太陰為識度,識度有閎闊之度、含蓄之度;少陰即情韻;
情韻有沉雄之韻、淒惻之韻。若精力好,下個月老夫將這篇文章完工,那時再聽聽諸位的意
見。」
    張裕釗說:「大人對古文的這個發現,將可與沈休文的四聲說相比!」
    「你們看,對面有個傢伙在偷聽大人的天機!」吳汝綸神秘地指了指無梁殿外的小松樹
林。
    「誰?好大的狗膽,我去看看。」薛福成立即起身,沖出殿外剛走幾步,只見一只兩尺
多長的金毛松鼠,從松樹枝上跳躍著逃走了。
    「原來是它!」黎庶昌、張裕釗大笑起來。曾國藩一時興起,笑道:「你們誰有本事逮
住它,老夫放他一年假不作文章!」
    張裕釗等人見曾國藩興趣這樣好,明知抓不到,都一齊向小松林沖去。
    曾國藩背著雙手,情趣極高地看著他們在松樹林裡奔跑,口裡念道:「鷦鷯已翔乎九仞
兮,羅者猶倚乎澤藪。」
    「大人。」耳畔突然響起一個謙卑的聲音。曾國藩回頭看時,遠通法師已站在一旁,他
的身後跟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和尚。那小僧人兩眼怯生生地望著江寧城裡的頭號人物,雙手
托著一個黑漆發亮的木盤,木盤上擺著一支大號羊毫,一方刷絲歙硯,兩卷水印硾箋。
    「大人學問淹博,尤其聯語精妙,久為貧僧欽敬,早就想求大人為寒寺題一聯語,只是
無緣。今日萬幸,貧僧恭請大人賜寶。」遠通說罷,雙手在胸口合十,深深一鞠躬。
    曾國藩笑著說:「今日受法師款待,不容我不寫了。不過鄙人對佛法素無所知,題什麼
好呢?」
    曾國藩在無梁殿裡慢慢踱步。殿堂裡異常安靜,水氣衝著紫沙壺蓋輕輕地上下跳動,他
凝視著茶壺,瞬時間有了。遂提起筆,吩咐小和尚把硾箋展開。一會兒,水印紙上現出一個
個勁崛的字來:
    萬裡神通,度海遙分功德水,
    六朝都會,環山長護吉祥雲。
    「見笑,見笑。」曾國藩把筆放回木盤,謙遜地說。
    「貧僧深謝了!」遠通再次合十鞠躬。
    「曾大人,總督衙門來了一位老爺,說是有急事要面稟。」
    靈谷寺的知客僧急急忙忙走過來,邊施禮邊說。
    「什麼事?叫他進來。」
    來的是督署武巡捕。他走到曾國藩身邊,悄悄地說:「李制軍遣弟昭慶來江寧,要向大
人稟報……」
    「備轎!」不待巡捕說完,曾國藩便下令。
    「大人,齋飯已備好,吃了再走吧!」遠通慌忙挽留。
    「打擾了,下次再來吃吧!」曾國藩邊說邊急步走出無梁殿。他知道,李鴻章一定是遇
到了難以獨自作主的大事難事。
    原來,李鴻章督師以來,採取了誘敵於絕地然後合圍的戰略和離間之計,大大地挫傷了
捻軍的元氣,把賴文光、任化邦的東捻軍引誘到山東煙台一帶。李鴻章認為東捻已到山重水
復的地步,準備以膠萊河為防線,將他們困死在登萊半島。李昭慶奉命來到江寧,一來請教
此法是否可行,二來求援二十萬餉銀。
    從靈谷寺到城裡的一路上,曾國藩心裡就一直在揣度著李昭慶要談的事。前方戰事時有
反覆,令曾國藩提心吊膽,只有李鴻章用河防之策將捻軍最終平息下去,方可洗去他打捻無
功的恥辱。如果李鴻章也失敗了,後果則不堪設想。他的這種心情,就和當年在安慶掛念老
九打金陵一樣。聽了李昭慶的稟報後,曾國藩在心裡長長地抒了一口氣。他沒有馬上表示態
度,而是離開坐位走到掛圖邊,擰緊兩道掃帚眉,眼睛死死地盯著山東省。
    大約過兩刻鐘之後,曾國藩重新回到坐位上,對李昭慶說:「幼泉,回去告訴你二哥,
就說我完全贊同他的這個設想,只是要提醒他注意一點:丁寶楨是山東巡撫,他的職責只是
守山東,滅不滅捻寇不是他的事,防守膠萊盡量用劉省三部,而不用魯軍,前年賴文光就是
沖破豫軍朱仙鎮防線的,丁寶楨和李鶴年是一樣的思想。因此,為防萬一,還要在運河設第
二道防線,以潘鼎新扼守,在江蘇六塘河設第三道防線,就近調鮑超、陳國瑞部防守。你今
天休息一下,明天一早就回去。告訴少荃,鱉雖進甕中,但並未到手,還有可能逃出去,不
可存絲毫虛驕。至於二十萬餉銀,我分文不少。」
    事情正如曾國藩所估計。同治六年八月十九日,東捻軍在賴文光、任化邦率領下,在海
廟口以北十幾里海灘地方突破魯軍防線,過濰河、濰縣、昌樂,擬再渡運河,進入豫陝,與
張宗禹的西捻會師。但在運河遇到了潘鼎新部的頑強阻擋,又加上大雨連綿,河水盛漲,東
捻軍心大亂,叛徒潘貴升乘機殺害了魯王任化邦。賴文光率殘部重上山東,結果一敗於濰
縣,再敗於壽光,二萬將士戰死,首王范汝增英勇犧牲。賴文光率六千人苦戰逃出,準備下
江蘇,在六塘河又遇到鮑超的阻擋,後來雖從陳國瑞部的缺口突破六塘河,但終於大勢已
去,人少力弱。賴文光被抓就義,東捻軍全軍覆沒。
    捷報傳到江寧,一洗曾國藩兩年多來的屈辱。朝廷論功行賞,李鴻章授以協辦大學士,
劉銘傳首倡河防之策,封一等男爵,並念記曾國藩的決策之功及轉戰一年多的辛勞,加恩加
賞一雲騎尉世職,接著又從體仁閣大學士調任武英殿大學士。不久,李鴻章、左宗棠、劉松
山等會剿西捻成功,梁王張宗禹戰死徒駭河邊。鬧了十多年的捻軍起義被完全鎮壓下去了。
曾國藩精神重又振作起來,正準備把整飭兩江的事繼續辦下去時,官文卻因阻擊西捻失敗之
罪,被撤除了直隸總督之職,慈禧太后調曾國藩接任,並著晉京陛見,兩江總督一職,則由
浙江巡撫馬新貽升任。
    曾國藩這次欣然受命。其原因,不僅因捻亂平息,朝廷沒有忘記他的功勞,更因他多年
的明友暗敵官文徹底垮台了,他今後的仕途少了一塊絆腳石,曾國荃、郭嵩燾、劉蓉、劉長
佑等人東山復起也少了一重障礙。放眼今日之域中,又是湘淮軍的天下!他能不興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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