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前復出的湖北巡撫曾國荃,與他的大哥截然不同。
皇家刻薄寡恩的本性,功臣鮮有善終的歷史教訓,以及四哥反覆講述的白雲觀丑道人的
懇切規勸,都不能使他大徹大悟。
他依然是目空一切,我行我素,不把稱雄皖豫多年的捻軍放在眼裡,也沒有把朝廷的寵
臣官文放在眼裡。新湘軍的失敗使他憤懣,不久又傳出彭毓橘被肢解、懸首示眾的消息,更
使他暴戾失常了。
彭毓橘是他的表弟,年紀相彷彿,性格也相投,攻打金陵時出力最多。當蕭孚泗、朱洪
章、劉連捷等人都不願再赴戰場的時候,彭毓橘慨然應邀為他組建新湘軍。現在遭此下場,
曾國荃怎能不傷心,不暴怒?就連奉父母之命暫回湘鄉料理家務,路過武昌住在撫署的曾紀
澤,也為表叔的慘死而傷心。
這天深夜,糧道丁守存悄悄進了撫台衙門,秘密會見了曾國荃。
「九帥,杏南將軍之死,是由於斷糧的緣故。」丁守存向曾國荃透露了一個重要情報。
「糧台為什麼不供應軍糧?」曾國荃頓時怒火沖天,對著糧道吼道。
「九帥息怒。」長著一副黃瘦馬臉的丁守存輕輕地說,「糧台本來貯存一百萬斤糧食,
只因官中堂原招募的五千鄂勇被九帥撤了,欠餉一時無銀兌現,官中堂命卑職將糧台所有糧
米調出來,按每勇二百斤發放了。杏南將軍出兵前,糧台想方設法為他籌集四萬斤糧,先想
隨後就再運去,誰知糧路給捻匪斷了,假若彭將軍再多帶二萬斤,都不致於軍心渙散而招此
敗。」
「你說的這事有根據嗎?」曾國荃兩眼惡狠狠地盯著丁守存。
「卑職這裡有官中堂的親筆批示。」丁守存從靴頁裡抽出一張紙來,雙手遞給曾國荃。
丁守存並不是曾國荃提拔的人,他為何對曾國荃如此忠心呢?
原來,他不是為了討好曾國荃,而是要報復官文。兩年前,丁守存利用職權貪污了一萬
兩銀子,被人告發,官文將他臭罵了一頓,聲言立即參劾。丁守存嚇得磕了幾百個頭,求朋
告友,湊集了一萬銀子贖罪。官文仍不松口。無奈,丁守存變賣了部分家產,給官文送了一
萬銀子的禮,官文才許他一個暫不參劾、戴罪效力的機會。因此,丁守存恨死了官文。
正因新湘軍初戰失利惱羞成怒,又找不到借口推諉責任的曾國荃,這下子抓到了一個大
把柄。待丁守存走後,叔侄倆計議半天,決定先不作聲,派人分頭搜集官文這些年在湖廣的
劣跡,然後再重重地參他一本,以報今日之仇,以雪當年不救援三河之恨!
曾國荃的舉動瞞不了官文的耳目。他不敢明目張膽得罪這位殺人如麻的曾九帥,便使了
一個法子,給皇上上了一個折子,說鄂北捻情嚴重,請賞曾國荃以幫辦軍務的名義帶兵離開
武昌,駐紮襄陽。諭旨很快下來,如官文所請。
曾國荃過去一直帶兵在前線打仗,對官場了無所知,又不熟悉本朝掌故,不知幫辦軍務
一銜究竟有多大,應不應該專折謝恩。於是寫信給大哥。曾國藩來信告訴九弟,不必疏謝。
又解釋說,近年如李世忠、陳國瑞等降將皆得幫辦,劉典以臬司、吳棠以道員亦得之,本屬
極不足珍之目,本朝以來亦無此等名目,以後公牘上都不要署此銜。曾國荃接到大哥這封
信,猶如一點火星掉進油鍋,立即燃起了熊熊怒火。他恨官文不但要把他排擠出武昌,並且
把他列為道員、降將一類人來奚落。他氣得一劍砍掉了書案一角,高叫:「我堂堂炎黃子
孫,豈能仰鼻息於傀儡膻腥之輩!」
嚇得曾紀澤忙說:「九叔,隔牆有耳!」
「怕什麼!」曾國荃怒斥侄兒,「老子早就想和他們干一場了。你給九叔我草擬一篇參
折,也讓他們知道曾九爺是不好欺侮的!」
曾紀澤的文章做得好,在父親的指導下,也有意識地讀過不少名奏章,但自己獨立擬
稿,這還是第一次。他關起門來咬了幾天筆桿子,冥思苦想,寫了一篇近三千字的長奏,列
舉了官文幾大罪狀:貪庸驕蹇、欺罔徇私、寵任家丁、貽誤軍政、籠絡軍機、肅黨遺孽。最
後這一條雖證據不充分,但性質嚴重,便也加上去了。曾紀澤寫好後,自己覺得有點惴惴不
安,拿給九叔看。曾國荃卻非常滿意:「寫得好!看來你這幾年在父親身邊長進不小。就這
樣吧,叫文案房安排謄抄,明日拜發。」
「九叔,官文是太后、皇上的親信,且官居大學士,非一般人可比。為慎重起見,先抄
一份送到濟寧州,讓父親看看後再拜發如何?」
「你父親自從咸豐八年復出後,膽子是越來越小,顧慮則越來越多,事事謹慎,處處小
心。這篇奏疏如給他知道,那一定發不出去,不如不告訴他,今後即使有麻煩事,也省得牽
連到他的頭上,由我一人負責算了。」
奏疏拜發了。曾紀澤仍不放心,他自己謄抄一份,派人送往濟寧州。
曾國荃這份彈劾大學士的奏章,立即在朝廷和各省督撫中引起軒然大波。官文做官的訣
竅,除先前彭玉麟所指出的不管實事外,還有一個,那便是善於籠絡京官。京官地位重要,
但俸祿並不高,因無地方實權,額外收入很少,全靠地方大員接濟。官文自咸豐五年出任湖
廣總督以來,就十分重視對京官的聯絡。每年入夏的冰敬,入冬的炭敬,比哪省督撫都要豐
盛,而且送的面廣,上上下下都滿意,遇到端陽、中秋、重陽、年關這些佳節,他則有選擇
地分送各部要津。朝廷派下的大小欽差來到武昌,他的禮數最周,招待最好。官文哪來的這
多錢?還不是兩湖的民脂民膏!所以儘管民怨沸騰,官文的位子卻是鐵打的,湖督一席,一
坐便是十三年。曾國荃拚死拼活打下金陵,只掙個伯爵,他在武昌悠閒自在,也得了個果威
伯的美名。這便是官文的本事!
朝廷各部對曾國荃一到武昌,便參劾總督的行為普遍不滿,尤以軍機處為甚,因為奏折
中有「軍機處故意與鄂撫為難,凡有寄諭,從不徑寄,而由督署轉遞」的字樣,觸到了軍機
處的痛處。軍機大臣胡家玉面稟太后,說曾國荃將軍事失利的責任推給官文,居心不良,所
奏情事多有不合,宜駁回。慈禧太后命兵部派員到武昌密查核實。
濟寧州裡,曾國藩接到曾紀澤的稟帖,將奏疏仔仔細細地讀了一遍。老九的使氣任性,
辦事孟浪,使他深為痛心。他頓足歎息,預感此事將招致嚴重的後果。必須給老九明確地指
出:不能走得太遠!他提筆作函:
官秀峰一事業已奏出,但望內召不甚著跡,替換者不甚掣肘,即為至幸。弟謂命運作
主,余素所深信;謂自強者每勝一籌,則余不甚深信。凡國之強,必須多得賢臣工;家之
強,必須多出賢子弟;一身之強,當效曾、孟修身之法與孔子告仲由之強,可久可常。此外
鬥智鬥力之強,則有強而大興,亦有因強而大敗。吾輩在自修處求強則可,在勝人處求強剛
不可。
又給紀澤寫了一封信,嚴責兒子不但不去勸止九叔,反而擬此言辭尖刻的奏蔬,為之推
波助瀾,太不懂事了。
剛好這時李鴻章來徐州視察軍務,曾國藩打發趙烈文到徐州去跟李鴻章商量。李鴻章一
聽,也覺得老九莽撞了。他沉思良久,對趙烈文說:「現在只有一個辦法,由恩師出面打圓
場,密保官秀峰,並以兄長的身分批評九帥作事草率,盡量把事情化小。不知恩師意下如
何。」
趙烈文回濟寧後,向曾國藩轉述了李鴻章的主意,並認為這是個可行的辦法。曾國藩從
心裡來說並不願意這樣抑荃揚官,但考慮到老九非官文的對手,倘若官司打敗,調離湖北,
新湘軍便不再存在,全盤計劃將會打亂。為了河防之策的順利執行,從剿捻大局出發,只得
出此下策。幾天後,一封密保官文的奏折由濟寧州發出了。
接到大哥的信後,曾國荃的頭腦開始冷靜了點,原擬的第二份參折暫時擱下未發。曾紀
澤則遵父命離開武昌南下,跳出這個是非圈子。
不久,來武昌調查督撫糾紛的欽差回到京師,將曾國荃所列官文各條一一駁回。都察院
的御史上書,奏官文為肅黨余孽事既不成立,曾國荃則為誣陷,例應反坐。其他各省督撫中
也有人上奏,說曾國荃侍功傲物,打仗失敗,應予懲治。
慈禧太后對此事頗感為難。她既需要官文這樣忠實的家奴,也需要曾國荃這樣能斗的鷹
犬。眼下捻軍勢力強大,國事未安,曾氏兄弟和湘淮軍是她依賴的柱石。但官文無過受辱,
朝野物議甚烈,不壓一壓曾國荃也難平眾怒。她想給曾國荃一個「降二級處分」,猶如當年
曾國藩為楊健請入鄉賢祠所得的結果一樣。
這時,接替楊岳斌任陝甘總督的左宗棠,給朝廷來了一份詞氣亢厲的奏疏,稱讚曾國荃
劾官文一疏,是當今天下第一篇好文章,第一等好事,人心大快,正氣大張,並以自己在湖
南撫幕多年的身分為證,指責官文貪劣庸碌,不堪封疆重寄,請求太后、皇上撤官文之職,
以昭朝廷公正之心。左宗棠正處在平回民之亂的前線,他這封奏折的份量,遠勝他省督撫和
都察院的御史。曾國藩密保官文的奏折此時也到了慈禧的手中。慈禧是個精明的人,她深知
曾國藩不早不遲,恰好這時來封保官的折子,無疑是在為弟弟彌縫,希望這件事不要水火不
容地鬧下去。曾國藩的這個態度很使慈禧欣慰。她想:倘若曾國藩和弟弟站在一邊,堅決與
官文為敵,那就更麻煩了;曾國藩的面子還是要給的。慈禧決定按督撫不和的處置成例來個
和稀泥。於是將官文內調京師,以大學士掌管刑部,兼正白旗蒙古都統,調李鴻章為湖廣總
督。因蘇撫一職暫不能離開,遂調湖南巡撫李瀚章暫署湖督,由劉昆接替李瀚章。對曾國荃
則未加任何指責。一場大風波就這樣平息了。
正當曾國藩為九弟平安度過險境,湖督一職落入湘淮軍手中而欣喜的時候,賴文光、張
宗禹趁著清廷官場這場內耗的大好時機,在禹州大敗郭松林部,然後揮師北上,率領五萬鐵
騎,輕而易舉地突破由豫軍守衛的朱仙鎮至開封府一帶的防線,晝夜急馳,挺進魯西。苦心
經營半年之久的河防大計,一夜之間便付之東流。消息傳來,曾國藩在濟寧州一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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