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麟回渣江後,國秀的病短期內有所好轉,但不久又加重了。他百般溫存,延請名
醫,不惜重金購買名貴藥材,卻始終不能治愈。國秀終於跟小姑一樣,年紀輕輕地便拋開玉
麟,一個人先走了,不同的是,她給玉麟留下了一個兒子。彭玉麟歎息自己的命苦,對世事
看得更淡了。他將國秀安葬在小姑墓旁,每隔三四天便去看望她們一次。他要履行當年離家
前夕對小姑亡靈所說的話,在大功告成之後,不戀富貴,重過舊日的清貧生活。於是在斗笠
嶺下築一個茅棚,取名退省庵。他住在退省庵裡讀書課子畫梅花,天天依伴著小姑和國秀的
怨魂。彭玉麟奏請皇上開缺,讓他在籍養痾。皇上不允,改授他漕運總督,他堅辭不受。皇
上只得作罷,依舊將兵部侍郎職還給他,溫旨慰勉安心養病,再膺重任。如果不是曾國藩一
連兩封情致深厚的信打動了他的懷舊之心,如果不是信中一再說有關於水師的重大事情相
商,彭玉麟就將帶著兒子永釗,再也不離開小姑和國秀的墳墓,再也不離開渣江了。
他要在退省庵裡退世反省,打發余生。
曾國藩見彭玉麟心情憂鬱,暫且不跟他談長江水師的事。
每天公余,則邀他品茗下棋,並從江寧城名門望族中借來不少前代丹青名手的真跡,與
他共同欣賞,借以為他排憂解愁。
正好這時戴熙致仕回原籍錢塘,路過江寧,曾國藩盛情款留。
戴熙以翰林三值南書房,官至兵部侍郎,以長於繪事聞名京師。那年就是他為孫鼎臣畫
了一幅《蒼筤谷圖》,後來引得曾國藩和左宗棠都愛不釋手,各人都題了一篇七言古風於其
上,成了文壇一段佳話。戴熙久慕彭玉麟大名,且又同為兵部堂官,同為畫壇高手,二人一
見如故。談詩文,談繪畫,談兵事,談得甚為投機。臨別時,戴熙送給彭玉麟一幅《錢塘潮
湧圖》,彭玉麟回贈一幅《南岳迎客松》。彭玉麟與戴熙相見恨晚,自覺長期拘守渣江,也
未免過於孤陋,遂與戴熙約:十年後在杭州西子湖畔也築一個退省庵,一年以一半時間住渣
江退省庵,陪小姑、國秀之墳,以一半時間住杭州退省庵,與戴熙等兩浙名士品畫說詩。
彭玉麟心情開朗了,曾國藩歡喜無盡,便將長江水師走私食鹽以及楊岳斌臨去陝甘前夕
說的那番話告訴了彭玉麟。
彭玉麟嫉惡如仇,聽說水師走私,極為憤慨,非要一一查明嚴辦不可。對楊岳斌的一席
話,自然心有靈犀一點通。他對朝廷和官場的看法,比楊岳斌更深一層,對曾國藩和自己的
處境也洞若觀火。他是屬於那種大智大勇、大徹大悟一類的人,當年勸曾國藩蓄勢自立,以
及後來自己的功成身退,都不是常人所能想得到做得出的。幾天後,彭玉麟對曾國藩說:
「滌丈,我們明天到鎮江焦山寺去一趟吧!」
「好哇,你有游山玩水的興致,我奉陪。」曾國藩想,彭玉麟一定是要借游焦山的機會
談談關於水師的事。
「國秀臨終前對我說,那年她和母親、兄長由浙江投奔在黃州謀食的舅舅,船過鎮江
時,長江陡起風浪。風急浪高,船在江上左右顛簸,眼看就要傾覆,母親嚇得哭起來,兄長
亦無主意。國秀則面對著高聳江面的焦山寺跪下祈禱:求菩薩保祐,若能使風浪平息,將來
為菩薩再塑金身。國秀念過三遍後,果然風平浪靜了,母親喜得直叫:菩薩有靈,菩薩有
靈!國秀說,她生前未能還此願,心中不安,要我代她還了這個願,並請菩薩保祐永釗無災
無病,長大成人。」
「我明天陪你去還願。」曾國藩望著彭玉麟凝重中略帶淒涼的面色,心頭飄過一絲悲天
憫人的意念。他自我感覺到,這種意念從前似乎沒有過。
鎮江城真是一個氣勢磅礡、山水形勝之地。長江從城北穿過,江面寬闊,奔流湍激,江
中矗立著金山、北固山、焦山,山勢不高但陡峭,林木不深而清幽。一年四季,江浪拍打山
崖,濺起沖天水花,它們猶如三座鐵打的金剛,巋然不動。年年月月,江風撫摸著山腰山
頂,芳草青翠,百鳥叢集,它們又好比三個浣紗的少女,嬌美婀娜。尤其是那些與它們有關
的美麗動人的神怪傳說、歷史故事,諸如水漫金山寺、甘露寺招親、孫劉剁石卜天下、康熙
乾隆南巡題詩等等,更使它們顯得神秘莫測,如同三位年高德劭俯視滄桑的歷史老人,幫助
後輩緬懷過往,啟迪未來。
曾國藩、彭玉麟,加上另外兩名隨身戈什哈,都作普通百姓裝束,乘坐安慶內軍械所制
造的那艘小火輪,清早從江寧出發,一路劈波斬浪,順水而下,巳正到了鎮江城。先登上金
山、北固山觀賞一番,在甘露寺吃了齋飯後,便來到了焦山。
一上山,曾國藩立即被眼前的景緻所迷住,笑著對彭玉麟說:「雪琴,先莫忙著還願,
一還願就脫不了身,我們先四處看看再說,好嗎?」
「滌丈能陪著我來還願,已是天大的面子了,這點小要求,我能不答應嗎?」說完,也
舒心地一笑。
焦山因東漢焦光隱居於此而得名,又因山上松竹蒼翠,宛如碧玉浮江,故又名浮玉山。
山之東北有兩座巨石雄峙,名為大小松寥山,古人稱之為海門。它最高處離海面只有四十多
丈,繞山走一周,也只有六百來丈。但這座小島卻琳琅滿目,美不勝收。且不說登山眺望長
江的白浪滔天、雄偉開闊的壯觀之景,也不說滿山起伏的桑林,猶如一條寬廣迷人的生命之
被覆蓋在它的四周,單是焦山上俯首可拾的前賢遺跡,便足使人沉浸陶醉、流連忘返。
曾國藩和彭玉麟興致勃勃地觀賞了主幹半枯、支幹遒勁的六朝古柏,樹身粗壯、綠葉滿
枝的南宋老槐,以及高聳入雲、挺拔傲岸的明代永樂銀杏。接著,二人又攜手游覽了吸江
樓、華嚴閣、壯觀亭、觀瀾閣,這裡分別為觀日出、賞月色、送夕照、聽濤聲的最佳處。樓
閣建築得別出心裁,地址選擇得又富詩情畫意,前向忙於鹽務整頓的兩江總督和留戀於亡妻
故土的水師統領,身心一時都暫獲寬鬆。
看罷三詔古洞後,他們又在別峰庵鄭板橋讀書處徜徉一陣,只見板橋為別峰庵題的名聯
至今仍在,道是:山光撲面經新雨,江水回頭為晚晴。彭玉麟贊道:「不愧出自板橋之筆,
真是別具一格!」
二人又來到寶墨軒,這是焦山文物的精粹所在。寶墨軒四壁鑲嵌了自六朝至本朝道光年
間的著名碑刻二百多處,珍品極多。這裡有魏法師碑,澄鑒堂法帖,畜狸說碑,蘇東坡游招
隱寺唱和詩碑,還有陶澍所立印心石屋碑,尤為珍貴的是刻於南朝的上皇山樵所書《瘞鶴
銘》。此碑筆力渾穆、結構緊嚴,乃大字之祖,向為書界推重。曾國藩一生寫字經歷過三次
大改變,從柳誠懸到黃山谷到李北海。早年學柳體字時,也曾將《瘞鶴銘》認真地臨摹過數
百遍,今日在此見到原碑,如何不歡喜!曾國藩將此碑格外仔細地看了一遍,又見旁邊一塊
小碑上刻了幾百字,介紹它失而復得的過程。
原來,《瘞鶴銘》刻好後,一直豎立在焦山上。唐代宗大歷年間,它失落長江中,在水
底躺了三百年,直到北宋熙寧年間,才從江中撈出一塊斷石。一百年後,南宋淳熙年間又打
撈出三塊。不料到了明洪武年間,這四塊斷石復又墜江。康熙時,鎮江知府陳鵬年是個金石
專家,他不惜巨資募船民打撈,終於在距焦山下游三裡處,將這四塊殘石撈了出來。《瘞鶴
銘》的坎坷遭遇,令兩位湘中名人嗟歎不已。
看看天上的紅日將要貼近江面,彭玉麟說:「滌丈,該是我還願的時候了。」
曾國藩笑著說:「看我們玩的,差點誤了你的正事。」
二人並肩來到焦山上的主要建築群定慧寺。定慧寺原名普濟庵,始建於東漢興平年間,
是佛教傳於中國後,最早興建的一批寺廟中的一個。宋時改名為普濟禪寺,元代又改名為焦
山寺。康熙南巡駐蹕於此,賜名定慧寺。寺內建築宏偉,殿堂眾多,一向為江南佛教聖地之
一。
二人穿過前殿後,來到了大雄寶殿,迎面而來的兩行大字楹聯甚是發人深思:四大皆空
明佛性,六根清靜證菩提。寶殿裡塑著佛祖金像,右邊是有求必應堅毅嚴肅身騎白象的普賢
菩薩,左邊是聰明睿智笑容可掬跨著雄獅的文殊菩薩。大殿兩側是瞠目齜牙、舞拳踢腿的四
大天王。正中供桌上青燈長明,鮮花不謝,香煙繚繞,燭光搖曳。空曠的殿堂莊嚴肅穆、氣
象森凜,無一閒雜人員往來,無一輕妄語聲響起。只有大殿一角坐著一個垂老僧人,雙眼微
閉,左手伸掌,右手時不時地敲打著木魚。輕脆的木魚聲在高曠的大殿空間迴盪,越發給它
增添了一種神聖不可褻瀆的威嚴感。
曾國藩置身其間,頓時感到自己渺小極了。在高不可攀的如來佛面前,一等侯、協辦大
學士、太子太保、兩江總督等等令世人目眩的官爵,通通失去了它的光彩。佛法廣大,宇宙
無垠,他一個苦海中的俗人,好比大千世界裡的一粒灰塵,漠漠天河中的一顆水珠,微不足
道,卑不足稱。與佛祖相比,人的生命太短促了。佛是永恆的。他審視過去、現在、未來三
世,他已不知存在了多少年,他還將如天地山川一樣永遠地存在下去,而人生不過是夜空中
的閃電,稍縱即逝,如白駒之過隙,轉瞬則非。一時間,曾國藩心中頓起一股無可奈何的悲
哀。
遵循祖訓,曾國藩一向不崇佛,但也不排佛,佛教中的重要經典他也涉獵過,尤其是
《心經》,他讀過多遍,對其中的一些議論也頗為心許。今天,在浩浩長江中這個島山的寺
廟裡,在經歷過大功殊榮、劇痛奇憂之後,色空幻滅之感,竟隱隱地向他襲來。看著彭玉麟
虔誠地跪在蒲墊上,他也身不由己地跟著跪下,拜倒在至高無上普渡眾生的佛祖腳下,耳邊
是彭玉麟喃喃的禱告聲:「弟子衡陽信士彭玉麟跪拜在我佛腳下。十五年前,弟子亡妻楊國
秀在江上偶遇颶風,船幾傾覆,幸賴我佛無邊法力,使風息浪平,一家安然無恙。亡妻當時
曾許下誓願,為謝我佛恩德,將重塑金身,後因戎馬戰亂未果。今亡妻長辭人世,玉麟代其
前來還願。弟子涉千里遠途,具一瓣誠心,謹奉白銀五百兩於桌前。」
說罷站起,從袖口裡抽出一張銀票,恭恭敬敬地放在案桌上,又退下來,重新跪在蒲墊
上,對著佛祖頂禮膜拜。曾國藩一直半低著頭,瞇著眼睛不說話,他被彭玉麟的虔誠所感
染,對佛生發出一種敬意。
「二位居士請起,小寺住持芥航法師在方丈室裡恭候。」不知什麼時候,曾國藩、彭玉
麟的身後來了一位五十余歲氣宇不俗的和尚。那和尚合十微笑說:「貧僧乃小寺知客,請二
位居士隨貧僧到後院去。」
二位宮保大人順從地起身,尾隨著定慧寺的知客僧,從後門走出了大雄寶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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