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吸取過去在長沙與湖南官場不合的教訓,瞅著太平軍一個空子,又把南康奪回來
了,湘勇老營仍設在南康,盡量離官場中心遠一點。就在曾國藩接連吃敗仗的時候,九弟國
荃卻乘著石達開大軍撤離江西的機會,一進江西,便攻佔了安福縣。首次帶勇出省便攻下城
池,這給一向心高志大、辦事果決的曾國荃以極大的信心,也給屢敗中的曾國藩帶來希望。
他有許多事要跟九弟商量,派人來到安福,叫國荃立即到南康去。
曾國荃今年三十二歲,除開眼睛細長和肩膀單瘦外,其他無一處不酷肖大哥。他十七歲
時跟著父親進京,在大哥家一住三年,終因不能接受大哥嚴謹規範的家教而回到荷葉塘。
他渴望像大哥那樣年輕高中,步步高陞,卻又不能像大哥那樣刻苦攻讀,看著別人一個
個進學中舉,升官發財,自己卻一次又一次地落榜,急得兩眼發紅。二十七歲那年,好容易
才中了個秀才。去年,湖南學使特意賞他一個優貢,曾麟書為此在荷葉塘擺了三天酒慶賀。
這個外表單薄文弱的書生,為人辦事卻異乎尋常地倔□兇狠。八歲那年,大哥曾國藩還未中
秀才,曾家在荷葉塘並無權勢。國荃餵養的一只心愛的小狗,被鄰家的牯牛踩死了,他失聲
痛哭,從廚房裡拿了一把柴刀,背著人磨得鋒快。他持刀跑到鄰人家門口,聲言若不賠他的
狗,就要殺死鄰人家的牛。鄰人不理睬他。他便坐在那人的門口,一坐就是一整天,任何人
也拖不回。直到半夜,鄰人真怕這個□伢子殺了他的牛,只好賠了一只小狗罷休。這兩年,
曾國荃眼睜睜地看到湘勇在外打勝仗,發洋財,心裡早就羨慕死了,一再寫信給大哥,要到
軍營來殺賊立功。自從大哥要他在家募勇後,便和國華一人招募一千勇丁,日夜勤練,決心
拋掉四書五經,走上戰場立軍功之路。幾個月前,一則因為妻子難產,二則見勇丁尚未練
好,他有意暫不出山。
這次進江西,曾國藩指示他改道援吉安。他以下吉安為由,將原一千勇丁和臨時擴招的
一千勇丁改編為四營,分別命名為前、後、左、右營,都以吉字為頭,他覺得兆頭很好,果
然給他碰上了好機會。太平軍安福守將韋有房是個粗魯貪杯的漢子,平時待兵士苛嚴。攻下
安福後,他為了表示對兄弟們的獎賞,讓他們開懷痛飲三天,自己更是天天爛醉如泥。他只
知道曾國藩的軍隊在北面,做夢也沒想到,曾國荃的吉字營從西邊攻來。吉字營的勇丁急著
要發財,都猛沖猛打不怕死,城裡的守軍是人人兩腿軟綿綿,兩眼紅通通,交戰不到半個時
辰,安福城便易了主。曾國荃將安福城裡一切可以動用的財產,全部賞給吉字營的兄弟們,
自己一匹快馬,帶了幾個侍從,匆匆趕到南康。
又有兩年未見面了,今日見到首戰告捷的九弟,曾國藩喜不自勝,國華也聞訊趕來。吃
過晚飯後,兄弟三人秉燭夜談,分外親切。
國荃將這次攻佔安福的戰事,繪聲繪色地對兩個哥哥演說了一通。曾國藩邊聽邊驚訝不
已,想不到九弟還是個將才!
打虎還靠親兄弟。真正靠得住的,還是自己的親弟弟。日後再把國葆叫出來,自己運籌
帷幄,三個弟弟各領一支軍隊,這不就是曾家軍了嗎?曾國藩將九弟著實稱讚了一番後說:
「沅甫有識見,有一次信裡明白跟我說,現在湘勇主力是羅山的人,要盡早建立自己的嫡
系。過去我總想,大家以誠相待,目的在剪滅長毛,管他誰的人都一樣,若在湘勇中建嫡
系,便是自己先不誠了。這兩年,先是璞山瞞著我,叫兩個弟弟在湘鄉募勇,後又是次青公
開提出擴大平江勇,連羅山那樣的志誠君子,也要率部離贛去鄂。雖說援鄂可以阻擋長毛進
犯湖南,但我知羅山內心裡是怕跟著我困在江西,立不了功。我遍視湘勇諸將官,除雪琴
外,人人心裡都有自己一把小算盤。眼下湘勇勢力還不大,日後勝仗打多了,諸將功勞大
了,人馬擴充了,一定有尾大不掉的一天到來。」說罷,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沅甫說:「大哥顧慮的是。天下事,先下手為強。現在羅山已死,璞山在湖南,羅山原
來的一支人馬,就只有迪庵在湖北的那幾千人了。鮑超粗直,是大哥一手提拔的,諒必他日
後不敢與大哥作對。周鳳山是綠營的人,不會跟我們始終一條心。依我看,塔提督留下的
人,就乾脆讓春霆統帶算了。」
「鮑超雖無野心,但軍紀太差。」溫甫打斷沅甫的話,「春霆手下的人,大部分人強搶
虜掠,為非作歹,人馬交給他不行。」
「溫甫說得對,春霆只能為將,不能為帥。」曾國藩對此早已深思熟慮,現在見九弟出
手不凡,遂下定最後決心,「周鳳山不能再當統領了,塔智亭的人分為三支,分出二千人由
鮑超統帶。春霆打仗勇敢,也能督促部下不怕死,病在軍紀差,縱容部屬搶劫,這大概也是
春霆有意以此為刺激。另一支劃給溫甫。加上這一支二千人,溫甫你有多少人了?」
「有三千五百多人。」
「好。日後再招募一些,有五千人就可以打大仗了。」
「另外還有一千五百余人就給沅甫。沅甫加上這支人馬,也有三千五百人了,也慢慢發
展到五千人。」
「不,大哥,攻下吉安後,我立即就回湘鄉募勇,吉字營明年就要達一萬人。」
沅甫的勃勃雄心,使曾國藩甚喜,說:「打下吉安後,你招一萬人可以,不過軍餉你要
自己籌集,我手裡沒有那樣多銀子。」
「我自己有辦法,一切不要大哥操心。」曾國荃斬釘截鐵地答應。
「沅甫,你的長處是敢於任大事,不畏艱難,這自然是好的。但帶勇之事,千難萬難,
日後困難還多得很,要慢慢磨練。你手下目前最缺的是營官,我送幾個好營官給你。」
沅甫很高興,問:「哪些人?最好要湘鄉人。」
曾國藩笑道:「豈止是湘鄉人,還是我們的親戚世誼哩!
這幾年,我身邊有六個貼身親兵,我有意按營官的要求培養他們,他們也還爭氣,現在
可以派他們作大用場了。彭毓橘、蕭慶衍、蕭啟江、江繼祖,過兩天都由沅甫帶去,前後左
右,恰好四個營官。」
「謝謝大哥厚賜。」沅甫立即起身致謝。
溫甫說:「大哥也太偏心了,一下送四個,上次只送兩個給我。」
曾國藩笑道:「都是親弟弟,哪有偏心的道理。我身旁的人,除康福外,只要滿意的,
再挑兩個去。兩雙對四個,一碗水端平。」
說著,兄弟三人都大笑起來。沅甫說:「六哥明年人馬也要擴大,至少也得一萬人。這
些年來,日日夜夜巴望建功立業,出人頭地,現在是對候了,我們如果不能放開手腳,烈烈
轟轟做一番事業,那就成了好龍的葉公。」
溫甫點頭說:「九弟好氣派,我何嘗不這樣想,只是大哥先前總不大贊成。」
曾國藩不語。沅甫繼續說:「現在大哥看清楚了,真的要完成剿滅長毛的大業,還得靠
我們自家親兄弟。四哥在家照顧家鄉田產,貞幹也讓他出來。我和六哥一人帶三萬,貞幹帶
二萬,有八萬軍隊在我們兄弟手裡,其他什麼人都可不必指望。我擔保,憑著這八萬曾家
軍,一定能輔佐大哥平定逆賊,建千古不滅之功勳。」
曾國藩望著慷慨激昂的九弟,眼中射出興奮的光芒。他多麼希望,當初從長沙殺出的湘
勇將官,人人都這樣痛痛快快地向他宣誓效忠啊!但可惜沒有一人!就是最可信賴的彭玉
麟,也沒有這樣坦率地表白過。親兄弟到底是親兄弟,與外人就是不同。他慶幸二十余年
來,自己對諸弟的教育沒有白費。若把那些年代的教誨比作耕耘,那麼,現在就是收穫的時
候了。為著使兩個弟弟在最困難的時候堅定信心,曾國藩將近日收到的郭嵩燾的密信拿了出
來。郭嵩燾從杭州寄來的信上說:江寧城內,長毛內部爭權奪利,愈演愈烈,大有內訌之勢
頭。沅甫看完信,興奮得用手猛地一拍桌子,高聲喊道:「若真如筠仙信上所說,那將是天
助我也!」
曾國藩急用手摀住他的口,輕聲說:「莫大喊大叫,軍中現在除我們兄弟三人外,無一
人知道此事,你們務必不能洩露半個字。若露出風聲,軍營就會喪失鬥志,坐等大功告成。
如這樣,反而自己害了自己,懂嗎?」
沅甫明白過來,很是敬佩大哥的謹慎有遠見。
「大哥,」隔一會,沅甫問,「有一事要請教你。俘虜的長毛如何處置,是不是都殺
掉?」
「對長毛喊口號、貼佈告,自然要講明投降不殺、脅從者釋放回籍的話,不過,」曾國
藩輕松地說,「其實這兩年來,凡捉到的長毛,無論男女老少,一律剜目凌遲,無一例
外。」
「剜目凌遲?」沅甫心微微一跳,「大哥,那也太殘酷了點,難道不可以少殺些嗎?」
曾國藩站起來,輕輕地一拍沅甫的肩膀,親切地說:「九弟,你還初離書房,沒有打過
幾天仗,怪不得有此仁慈之念。我當初也和你一個樣。孟子說君子遠庖廚,讀書人連殺羊殺
牛都不忍看,豈能親手操刀殺人?但現在我們已不是書齋裡的文人,而是帶勇的將官。既已
帶兵,自以殺賊為志,何必以多殺人為忌?又何必以殺人方式為忌?長毛之多虜多殺,流毒
南紀,天父天兄之教,天王翼王之官,雖使周孔生於今日,亦斷無不力謀誅滅之理。既謀誅
滅,斷無不多殺狠殺之理。望弟收起往日書生的仁慈惻隱之心,多殺長毛,早建大功,做一
個頂天立地的真男子。」沅甫點頭,牢牢記住了大哥這番教導。
談了大半夜國事,兄弟三人又扯到家事。曾國藩問:「沅甫,你剛從家裡來,我問你一
件事。」
「什麼事?」看到大哥一臉正色,沅甫猜想一定問的是大事。
「去年年底,我寫信要各位老弟代我將衡州五馬沖的一百畝水田退掉,不知現在退了沒
有?」
「早退了。」沅甫聽問的是這麼一件小事,心想,這也值得如此認真!遂不經意地說,
「大哥還掛著那件事!接到大哥的信後不久就退了。四哥也是一番好心,說大哥在外帶兵,
顧不得家事,我們把大哥寄回的錢買點田放在這裡,今後也好為侄兒們謀點家業。五馬沖的
田,還是請歐陽老先生去看的,田蠻好。」
「退了就好。澄侯及各位老弟的心意我領受了。紀澤母子在家,承大家照顧,大哥心裡
已很感激,還要買什麼田呢?父親與叔父至今未分家,老班兄弟尚且怡怡一堂,哪有大哥自
置私田之理!此風一開,將來澄侯必置產於暮下,溫甫必置產於大步橋,沅甫、季洪必各置
產於中沙、紫甸數處,將來子孫必有輕棄祖居而移徒外家者。」
說到這裡,曾國藩臉色嚴峻,溫、沅也斂容恭聽。
「昔祖父在時,每譏人家好積私產者為將敗之征,又常譏駝五爹開口便言水口,達六爹
開口便言桂花樹,想諸弟亦熟聞之。你們嫂子女流不明大義,紀澤年幼無知,全仗諸弟教
訓,引入正大一路,若引之於鄙私一路,則將來計較錙銖,局量日窄,難以挽回。子孫之貧
富各有命定。命果應富,雖無私產亦必有飯吃;命果應貧,雖有私產多於五馬沖十倍百倍,
亦仍歸於無飯可吃。大哥我閱歷數十年,於人世之窮通得失思之爛熟。」
溫甫、沅甫見大哥說得道理凜然,深為欽佩,說:「大哥教導的是。」
「家業之興與敗,全在勤、敬二字上。能勤能敬,雖亂世亦有興旺氣象,一身能勤能
敬,雖愚人亦有賢智風味。祖父在生時留給我們八字家訓,這幾年,你們都照辦了嗎?」
「祖父留下的考、寶、早、掃、書、蔬、魚、豬八字,雖不能說樣樣都辦得好,但在父
親督促下,人人都不敢忘。」沅甫答道。
曾國藩感歎地說:「祖父有過人之智能,只是生不逢時罷了。即就這八字而言,一家奉
之,一家興旺,家家奉之,國泰民安。」
說到這裡,沅甫想起紀澤、紀鴻各有一封給父親的信,連忙拿了出來。曾國藩見八歲的
紀鴻也能寫幾句通順的話來,心裡甚是歡喜,看了紀澤的信後說:「這孩子新近完婚,還望
祖父和各位叔父嚴加督教。父親當年完婚亦系十八歲,滿月即就外傅讀書。紀澤上繩祖武,
亦宜速就外傅,不能虛度光陰。
新婦是貴家小姐出身,未習勞苦,過門後要遵我家風,教以勤儉恭謹,紡績以事縫紉,
下廚以議酒食,孝敬以奉長上,溫和以待同輩。這些都是婦道之要。我要寫信給紀澤,以後
新婦和女兒們,每人每年要親手給我做一雙鞋,做幾樣醃菜送來,看看誰做得好。」
沅甫笑道:「老輩妯娌正是這樣做的。」
說著從包裡將歐陽夫人及四個弟婦所做的六雙鞋、六雙襪子,歐陽夫人單獨做的兩套衣
服取出,國藩一一收下。
第二天,溫甫帶著本部人馬奔瑞州,沅甫則帶著彭毓橘等人回安福,準備進攻吉安。曾
國藩把其他營的餉銀壓下來,給兩個弟弟一人十萬兩銀子。
郭嵩燾所聽到的傳聞,終於變成千真萬確的事實。咸豐六年七月二十二日,太平天國丙
辰六年七月十六日,楊秀清在天京金龍殿公開威逼洪秀全封他為萬歲,剛烈自負的洪秀全豈
能受此挑釁,密令正在江西戰場上的北王韋昌輝、蘇南戰場上的燕王秦日綱和湖北戰場上的
翼王石達開,回京制楊護駕。清歷八月初四日,天歷七月二十七日凌晨,韋昌輝和秦日綱帶
兵沖進東王府,把楊秀清和他的家人及王府侍從全部殺盡。為剪除楊的黨羽,韋、秦又行苦
肉計,詭稱天王降旨,嚴責殺戮過多,願自受杖刑四百。楊秀清部下五千多人,放下軍械前
來觀看,待楊部全部進入兩座預先準備好的空屋後,韋、秦士卒將兩座屋包圍,五千赤手空
拳的將士,一個不剩地被殺掉。待到這五千武裝人員被戮以後,楊部其他人便束手就擒。三
個月裡,天京城裡血流成河,屍積如山,楊秀清部二萬余人同歸浩劫,連嬰兒都不能倖免,
演出了中國歷史上空前未有的一幕內訌慘劇!天朝人心惶惶,幾於崩潰。
石達開急速從武昌趕回,嚴斥韋昌輝滅絕人性的兇暴行為。韋昌輝大怒,佈置兵丁欲殺
石達開。達開連夜縋城出走。韋遂殺石全家。石達開在安慶起兵靖難,請天王殺韋以正國
法、平民憤。洪秀全聯絡朝中各官,將韋昌輝誅殺。這場亙古未有的農民起義軍內部自相殘
殺的悲劇發生後,清廷朝野上下,莫不深感意外,他們相信這是天助聖清,長毛必滅。咸豐
帝立即任命江南提督和春為欽差大臣,接辦七月間在丹陽自殺的向榮的軍務,和幫辦江南軍
務的張國梁一起,重建江南大營。
尤其是處在湖北、江西、安徽、江蘇、浙江前線的清將官兵勇,如同看到步步進逼的敵
營忽然瘟疫疾行,頓失戰鬥力,紛紛慶賀自己死裡逃生。乘此機會,胡林翼率部再克武昌,
李續賓、楊載福率水陸二軍沿江東下,連克興國、大冶、蘄州、蘄水、廣濟、黃梅,陳師九
江城下。這期間,李元度攻克宜黃、崇仁,鮑超攻下靖安、安義,周鳳山率新從湖南募來的
勇丁攻下分宜、袁州,曾國華攻下武寧、瑞州,曾國荃攻下安福,李續宜攻下端昌、德安。
江西局面對湘勇來說略有好轉,但太平軍的力量仍很強大。十三個府城還有七個控制在太平
軍手中,林啟容雄踞九江,屢挫圍師。這個江西戰場上眾望所歸的將領,將各路人馬團結在
自己的周圍,忍受著天京內訌的巨大悲痛,依然頑強地對付著湘勇的進攻。曾國藩並沒有從
危困中解脫出來。
一日,劉蓉對曾國藩說:「林啟容初為楊秀清部下,由楊一手提拔。今楊逆被殺,林逆
心中一定懷怨,攻城不破,可以轉而攻心。滌生作書一封陳說利害規勸,事或可為。」
曾國藩說:「《襄陽記》上說得好,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
為下。不是你提醒,差點忘了這個不易之道。只是這下書人,找誰為好呢?」
曾國藩話音剛落,一人朗聲應道:「若恩師信得過,學生願當下書人。」
曾國藩轉臉望見說話之人,心中甚為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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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東西網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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