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第一部||血祭
七 曾國藩緊閉雙眼,跳進湘江漩渦中

    下午,孫觀臣趕到江邊,上了曾國藩的拖罟,將這一重要軍情告訴曾國藩。
    「曾侍郎,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失之可惜呀!」
    曾國藩摸著大胡子,良久沒有做聲。向北出兵,這是他既定用兵計劃,消滅靖港這股長
毛,符合這個計劃。曾國藩與孫觀臣的大哥關係非比一般,對孫觀臣,他也有好感。他覺得
在前年那個危難關頭,孫觀臣能慨然借款,的確是個血性志士,今天前來要求出兵,固然是
為了做生意,但也有保境安民的好心在內,何況明天又確是個好機會。不過,他心裡還有點
不踏實。
    「隆少爺這人,你以前見過嗎?」曾國藩問孫觀臣。
    「見過,見過。隆家是我的老主顧,每年都要和他家做幾筆大生意。」孫觀臣其實並沒
有見過隆家的少爺,他知道曾國藩多疑,若說沒見過,曾國藩必定懷疑;何況他與那人談了
個多時辰的話,可以斷定其人是千真萬確的隆家少爺。倘若不是,怎會一段料子未買,先付
下千兩銀子的定金?
    曾國藩點點頭,自言自語:「長毛安排五百號人在靖港做什麼呢?」有了上次岳州的失
敗,曾國藩慎重多了,發不發兵,他仍然沒拿定主意。
    「滌師,管他做什麼!先把這五百號長毛收拾再說。」王□急著要報羊樓司之仇,在一
旁竭力慫恿。
    「滌師,靖港離此不遠,我看先派幾個人去打聽打聽,若確如隆少爺所說的,再發兵不
遲。」李續賓也很想借這一勝仗來洗羊樓司之羞,但他比王□穩重些。
    王、李二人的態度促使曾國藩下了決心。「倘若真的只有五百人,」他在心裡盤算著,
「水陸洲現有五千人,以十倍兵力前去剿洗,必勝無疑。這一仗打勝了,大可振作湘勇士
氣。」
    是的,曾國藩此時太需要打勝仗了!他終於采納了李續賓的建議。晚上,派出偵探的人
回來真報,隆少爺說的一切屬實。曾國藩終於決定出兵。
    第二天,湘勇四更起床吃飯。王□、李續賓帶領全部陸勇,曾國藩坐著拖罟,親自指揮
全體水勇,浩浩蕩蕩向靖港開出。一路順水,戰船很快駛到離靖港二十裡水路的白沙洲。
    水師在白沙洲停下。不久,陸勇也趕到了。騎兵回頭報告:靖港鎮上正在殺豬宰牛,八
仙桌擺滿了一條街。曾國藩大喜,下令水陸並進,水師在靖港登岸,陸勇過浮橋在靖港會
師。
    中午時分,湘勇水陸兩支人馬聚集在靖港。靖港鎮上,八仙桌雖擺滿街,卻不見半個太
平軍。正在疑惑之際,忽聽得一聲沖天炮響,埋伏在銅官山上的兩萬太平軍將士一齊鑽了出
來,一個個舉著大砍刀,吶喊著奔下山,像一股勢不可擋的急流沖過浮橋,壓向靖港。曾國
藩看著漫山遍野的紅、黃包巾,方知上了隆少爺的當,心中叫苦不迭。湘勇只知道靖港僅有
五百長毛,滿懷輕易取勝的把握,眼前忽然出現的這種驚天動地的場面,完全沒有料到,個
個嚇得膽戰心驚,尚未交手,先已氣餒腿軟。王□、李續賓只得強壓住陣腳,指揮湘勇迎
敵。剛一接仗,湘勇便紛紛敗下陣來。靖港鎮上,四面八方響起「活捉清妖曾國藩」的吼
叫。炮聲、鼓聲、腳步聲,彷彿雷鳴電閃。湘勇如同跌進八卦陣,不知向何處奔逃,只得退
回江邊。曾國藩又氣又急,無計可施。看到一群湘勇抱頭鼠竄,直向江邊奔來,他怒火中
燒,慌忙抽出王世全所贈的寶劍,離船上岸,叫康福將一面軍旗插在江邊,自己仗劍立在旗
下,鼓起三角眼高喊:「有過此旗者,立斬不赦!」
    潰勇被鎮住了,呆立在江邊,不敢前進,有幾個想將功補過的,又硬著頭皮轉回去。這
時,又一股潰勇猶如被狂風捲起的敗葉,沒頭沒腦地來到江邊。其中一個湘鄉籍小個子勇丁
慌慌張張,只顧逃命,沒有看到曾國藩站在那裡,暈頭轉向地從旗桿邊跑過去。曾國藩恨得
牙齒直咬,一劍刺去。小個子勇丁慘叫一聲,痛得在地上打滾,鮮血染紅了河灘。趁著曾國
藩抽劍的時刻,一群膽子較大的逃勇慌忙繞過軍旗,手忙腳亂地向停在江邊的戰船湧去,並
不等將令,便扯帆開船,一面盲目地向兩岸開炮,許多湘勇則趁混亂之機脫下號褂,丟掉刀
槍,躲進草叢樹後。周國虞和新近前來投奔的串子會大龍頭魏逵,帶著兄弟們從靖港街上衝
過來,一路高喊:「抓住曾國藩!」「殺死王□、李續賓!」「為弟兄們報仇的日子到
了!」
    曾國藩雖仍仗劍立在軍旗下,但已絲毫不起作用,一隊隊潰勇繞過軍旗,跳上戰船,倉
皇逃命。浮橋頭邊,王□率領的一批敢死隊經過一番搏鬥,略占上風,浮橋被湘勇奪過來
了,但一批批潰勇卻乘機從浮橋上逃跑,奔走在回長沙的路上。曾國藩氣得把劍扔到地上,
命令康福帶人去拆橋。李續賓跑到曾國藩面前請求:「滌師,千萬莫拆橋,讓兄弟們尋一條
活路吧!否則就要全軍覆沒了。你老也趕快上船,此仇來日再報。」
    曾國藩看著如海浪般壓來的太平軍,以及全部亂了套、爭先恐後上船逃命的湘勇,無可
奈何地直搖頭,但仍不願意上船。李續賓急得團團轉。忽然,有人高喊:「韋永富,射軍旗
下那個大胡子!」
    話音未落,一支箭擦著曾國藩的左耳飛過去,他嚇得魂都掉了。李續賓、康福過來,將
他硬拉上拖罟,立即開船。
    這時,江面上刮起了西南風,戰船逆風逆流而上,甚是艱難。李續賓逼著勇丁下船,到
岸上去拉纖;褚汝航督促水勇放炮掩護。各船火炮一齊發射,終於勉強把後面追趕的太平軍
壓住。沒有上得了船的勇丁,則四處尋路,翻山越嶺,丟盔卸甲地向長沙方向逃去。從開仗
到全線崩潰,前後不過一頓飯工夫。
    曾國藩坐在拖罟上,聽著後面追兵一聲聲「活捉曾妖頭」的喊叫,看著兩岸飛蝗般射來
的箭,以及自己這副倉皇奔命的狼狽相,又惱又羞。自衡州出師以來,與長毛打的兩仗,都
以慘敗告終,還不知湘潭那邊戰局如何,長毛如此詭計多端,怕多半也會失敗。辛辛苦苦訓
練了一年、期望建不世之功的湘勇,竟是如此不堪一擊。曾國藩灰心至極。皇上的重托,恭
王、肅學士、鏡海師的信任,自己的抱負,眼看都將化為泡影。《討粵匪檄》中的那些大
話,將會永遠成為子孫後世的笑柄。想到這裡,曾國藩羞得無地自容。他閉住眼睛,眼前忽
然出現了鮑起豹猙獰憤怒的面孔,徐有壬、陶恩培忌恨陰冷的面孔,駱秉章幸災樂禍的面
孔,以及長沙官場形形色色不懷好意的面孔,心裡又煩又亂,慢慢地,這些面孔合為一張
臉。這張臉蠟黃狹長,兩只尖細的眼睛,從鏡片後面射出寒冷的光來,死死地盯著他,干瘦
的喉管裡擠出啞澀的聲音:「先主,你今後不死於囚房,便死於刀兵。」曾國藩唬得睜開眼
睛,這不是二十年前的司馬鐵嘴嗎!「活捉曾妖頭」的喊叫聲從後面舖天蓋地壓來,似乎越
來越近,越來越響了。他斷定司馬鐵嘴預言的這一天已經來到,今日必死無疑。他深知自己
已與太平軍結下大仇,一旦被抓,結局只有這樣幾種:抽筋、剝皮、點天燈、五馬分屍、剜
目凌遲、梟首示眾。哪一種都令他心驚肉跳。他設想受刑時的痛苦,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不行!我堂堂朝廷二品大員,豈能受長毛的侮辱,還不如自己一死乾淨。」曾國藩下定自
盡的決心。
    他兩眼下垂,面色煞白,無神地望著艙外湍急北去的江水。怎麼也不能想象,這條從小
深受自己喜愛的美麗多情的江水,今天居然會無情地吞噬自己的軀體。「命運呀,這是命
運!」曾國藩在心裡絕望地長歎了一口氣。
    康福進艙來,見曾國藩死人般地呆坐在凳子上,兩隻眼睛已經木了,他猛然意識到情形
不妙。康福悄悄退出,坐在艙外,一步不再離開。
    船過白沙洲,曾國藩望准了艙邊有一個漩渦。他推開艙門,緊閉雙眼,縱身向漩渦跳
去。康福聽見水響,見艙門大開,知是曾國藩投水,一邊大喊「救曾大人」,一邊跳進漩渦
中。滿船人大驚,紛紛奔向船舷邊。康福水性好,很快就把曾國藩推出水面,船上人接住,
把他抬進艙內。眾人見曾國藩一臉灰白,擔心已死。康福把手放到曾國藩鼻孔邊,覺察到一
絲氣在出進,才放心。大家七手八腳給他換衣服。好半天,曾國藩才睜開眼睛,看見康福濕
漉漉地站在旁邊,知是他下水救自己上來的。他怒視康福一眼:「你是想讓長毛侮辱我
嗎?」
    康福急中生智,忙笑著說:「大人,剛才長沙飛馬來報,塔副將在湘潭大獲全勝!」
    曾國藩冷冷地說:「船在水上走,飛馬報信,你是如何知道的?」
    康福不慌不忙地答:「璞山在陸路遇到報捷的騎兵,為著使大人放心,特遣人坐小劃子
前來相告。」
    「人呢?」
    「在後艙,待我去叫他。」
    「不用了。」曾國藩又閉上了眼睛。
    康福對著曾國藩輕輕地說:「大人,你老安心養神吧!一切到長沙後再說。」
    曾國藩已無力再說話,平躺在床上,讓拖罟拖著他向長沙逃去。一路上風吹浪打之聲,
他總疑心是長毛在追趕,直到靠近水陸洲,驚魂甫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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