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源於邵陽、祁陽兩縣交界山脈的蒸水,上游水淺河窄,不能行船,到了渣江地帶,河
面開始寬闊起來,貨船可以在江上暢行無阻。這裡位於衡州城北偏西,水路到衡州有一百一
十裡。附近幾十裡山區的土特產在此處聚集,通過蒸水,運到衡州城,再南由陸路運到兩
廣,北經湘江運到長沙,過洞庭到長江,遠銷全國各地。南北物產也由衡州經蒸水用船運到
渣江,然後流散到各戶農家去。因為這個緣故,一個小小碼頭,逐漸變成了衡陽、清泉兩縣
的最大口岸。渣江鎮上三街六巷,百貨俱全,店舖櫛比,商旅輻輳,不亞於一個中等縣城。
由於渣江地面重要,設在衡州城裡的衡陽縣衙門將縣丞官署設置在渣江,以便管理。咸豐二
年,縣丞衙門被饑民放火焚毀,現在又修復起來,照舊行使它的職權。
彭玉麟就住在縣丞衙門旁邊一棟簡陋的木板房裡。一早起來,稍事梳洗後,他對母親王
氏說:「母親,我到外婆墳上去看看。」
王氏知道兒子篤於情義,從小在外婆家裡長大,對外婆感情很深。自從外婆去世以來,
只要玉麟住在渣江,隔不了三五天,便要到外婆墳上看看坐坐,有時呆癡癡的,一坐個把時
辰,硬是用雙腳把家門到外婆下葬處之間走出了一條五裡長的小路。她對兒子說:「麟兒,
你去去就回來,不要停得太久了。」
彭玉麟離開屋門,在一家紙馬舖裡買了些錢紙、線香,沿著草河(蒸水的俗稱)走了兩
裡多路,然後折入一條小道,迤邐進了一座名叫斗笠嶺的山岡。這是一座湘南常見的不大不
小的丘陵,山不高,全是紫色頁巖堆成。這種紫色頁巖,當地老百姓叫它「見風消」——剛
挖出來,堅硬如巖石,過十天半月,便散碎如泥沙了,山丘表層盡是暗紅色沙礫。這些沙礫
既不裝水,又沒有一點肥性,它成了湘南貧困的象征。走到衡清一帶眼裡若見著舖滿暗紅色
沙礫的山岡,不用說,這裡的農民一定苦不堪言。
斗笠嶺上幾乎沒有像樣的樹木,只有幾株樅樹,矮矮小小的,稀疏的枝幹在寒風中抖
動,如同站著幾個缺衣少食的孩子,今人見了既掃興又憐憫。玉麟外婆的墳就葬在斗笠嶺上
一塊向陽之地。在外婆墳邊還有一座稍小的墳,立著一塊矮一點的石碑,上面寫著:梅小姑
之墓,兩座墳頭各有一株縱樹,這是玉麟十多年前親手栽的,至今仍不到四尺高。
對於玉麟的上墳,王氏總以為兒子是眷念外婆生前的鞠養之恩。其實,玉麟想念外婆,
更想念永遠偎依在外婆身邊的梅小姑。玉麟每次上墳,實際上都是來看望小姑的。今天,他
照例在外婆墳頭點燃線香,焚化錢紙後,再在小姑的碑下也插了幾支線香,燃起一堆錢紙。
他站在墳邊,心裡默默念道:「小姑,我又來看望你了。明天我就要離開渣江,到曾大人軍
中去了,將會隨大軍轉戰南北,還不知有不有再來看你的一天。」
望著墳頭被風揚起的片片紙灰,玉麟眼睛變得模糊了,整個身心完全沉浸在往事的回憶
中。
玉麟父親彭鳴九因家貧,二十歲時離開渣江投軍,在綠營多年,積功升至安徽懷寧縣三
橋巡檢,後又遷合肥縣梁園巡檢。鳴九娶妻王氏。王氏浙江山陰人,父親是個老塾師。王氏
十二歲時,父親棄養,母親周氏帶著一子二女守節。王氏擇婿甚嚴,三十歲時才嫁給鳴九。
以後王氏的哥哥在安徽蕪湖縣衙門做了個文案小吏,周氏便帶著滿女跟著兒子住在蕪湖。
嘉慶二十一年,玉麟出生於梁園巡檢司署。十歲那年,舅父為玉麟在蕪湖找到了一個品
學俱優的先生,於是就在那年告別父母來到蕪湖。玉麟的姨媽五年前正要出嫁時,卻不幸得
天花身亡,舅父雖成親多年,卻至今未生得一男半女,外婆王老太太常感膝下冷寂,對於玉
麟的到來,真如天上落下一顆星星,歡喜不盡。玉麟生得眉清目秀,聰明伶俐,且秉性篤
厚,對長輩恭順,深得外婆和舅父母的疼愛。
一個冬天的午後,玉麟放學回家,繞道到附近一座小山上去看臘梅。剛到山腳,見山溝
邊躺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姑娘,臉色青白,兩眼微閉。玉麟嚇了一跳,心想:這女孩一定是病
倒在這裡,天氣這樣冷,若不叫醒她,病會加重。他蹲下來,推了推她,喊道:「小大姐,
你醒醒。」喊了幾聲,那女孩醒了過來,睜開雙眼望著他,卻不做聲。玉麟問:「你是不是
病了?」女孩搖搖頭。玉麟好生奇怪,沒有病,為什麼躺在溝邊?他想了想,又問道:「你
是餓得很厲害?」女孩點點頭。
「我扶你起來,你到我家去吧,我請你吃飯。」女孩望著玉麟,仍然沒有做聲,眼睛裡
流出兩行淚水。玉麟明白她心裡在感謝。於是扶起女孩,一路攙著她回到自己的家。玉麟把
情況跟外婆說了,王老太太也很憐憫,怕餓過頭的人一時受不了硬飯,趕緊熬稀飯給她吃。
那女孩狼吞虎嚥吃了兩碗稀飯後,氣色好多了。王老太太又收拾好自己的床舖,要女孩睡到
被子裡去暖和暖和。那女孩激動地叫了聲大娘,雙膝跪下去,給王老太太和玉麟磕頭,慌得
玉麟趕快扶起她。王老太太要女孩休息,把玉麟拉出門外。王老太太把這事告訴兒子和媳
婦,舅父母都稱讚玉麟這事做得好,說心腸好的人今後會有好報,玉麟很高興。
到了掌燈時,那女孩還未醒過來。王老太太進屋,坐在她的旁邊。眼前這個孩子,王老
太太越看越像自己的滿女,看看想想,竟然流出了幾滴淚水。過一會,女孩醒過來。她一眼
看著王老太太慈祥地坐在自己身邊,心裡暖洋洋的,如同看到媽媽一樣,情不自禁地喊了一
聲「大媽」。她向王老太太懇求:「大媽,我不走了,我就留在你這兒吧!我什麼活都會
做。」
王老太太吃了一驚:「孩子,你怎麼能不回家,父母怕都要想死你了。」
女孩流著眼淚說:「大媽,我沒有父母,也沒有家。」
王老太太扶著女孩坐起,說:「孩子,你為什麼昏倒在路邊,你把詳情給大媽說說
吧!」
女孩點點頭,穿上衣,坐在床邊,就像對自己親生的母親樣,傾吐滿腔苦水。
原來,這孩子姓梅,名叫梅小姑,今年十四歲了,是浙江嵊縣人。兩年前,父親得癆病
去世,母親哭得死去活來。誰料半年後,小姑十歲的弟弟又得天花死去。兒子的死,給小姑
母親沉重的打擊。自那以後,母親便病倒了,家貧無錢醫治,拖了一年多,也下世了。剩下
小姑一個女孩子,無依無靠,孤苦伶仃。小姑雖然沒有讀過書,心眼卻靈秀,裁剪針黹,煮
飯燒菜,樣樣都做得好,模樣也長得出眾。街坊鄰里有心腸好的,常常送點東西給她吃。也
有人叫她做點女紅,送她些手工錢。這樣過了半年。
有一天,小姑的一個遠房嬸子從合肥回來,曉得了小姑的情況,便笑吟吟地來到小姑的
家,對她說:「嬸子領你到合肥去,那裡有一個劇團,班主是我們嵊縣人。你長得漂亮聰
明,今後跟班主學戲,一定可以賺大錢出大名。」嵊縣是越劇的故鄉,會哼越調的人很多,
小姑也會哼幾句。她不想賺大錢、出大名,但她喜歡唱戲,何況家裡沒有掛牽,去就去吧!
小姑跟著遠房嬸子上了路。一路上,她把嬸子當恩人,盡心盡意照顧她。昨天夜裡,小
姑和嬸子落腳在一傢伙舖裡,半夜醒來,發覺隔壁有兩人在談話。聽聲音,一人是嬸子,另
一個也是個中年婦女,但不是浙江人的口音。小姑好奇,把耳朵貼著板壁上偷聽。這一聽,
嚇得她臉色煞白,手腳發抖,渾身如同掉進了冰窟。原來,她錯把惡鬼當菩薩。這個遠房嬸
子,過兩天就要把她賣到一家窖子裡去做婊子,賣笑接客。
小姑想到自己命運的悲慘,一夜裡,淚水把整個枕頭全部濕透了。小姑想:寧願死,也
不進窯子。她趁天未亮,便偷偷離開伙舖,不分東西南北,信天跑去,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離開嬸子越遠越好。她又急又怕又冷又餓,走到山溝邊想掬口水喝,剛彎下腰,頭一暈,眼
一黑,便倒在水溝邊……
小姑邊說邊哭,王老太太邊聽邊流淚。老太太自滿女去世以後,常常癡心地想帶一個女
孩。她憐憫小姑的苦命八字,也喜歡小姑的清秀靈泛,又一口紹興府的鄉音,和兒子媳婦商
量後,收下了這個養女。
沒有多久,小姑身體復原了,面孔光潔,白裡透紅,益發顯得標致。她勤快溫柔,樣樣
活都幹得好,對王老太太像對親生母親樣的貼心,對老太太的兒子媳婦,也和對親哥嫂樣的
親熱,對待玉麟,則更是關心體貼,無微不至。她感激玉麟,是玉麟救了她的命,是玉麟把
她帶到這樣好的家庭,今生今世,要把自己全部的心血和愛都奉獻給玉麟。她打算自己一輩
子不嫁人,今後養母歸天了,玉麟成家了,她就到玉麟家去,為他操持家務,把一個女人所
能做到的一切,都用來報答玉麟的再生之恩。
每天一早,小姑都把玉麟上學所用的書和筆墨紙硯整整齊齊地放到竹籃子裡。吃完飯
後,她提著竹籃送玉麟到先生家。到了放學的時候,她早早地跑去接他。放學回家後,玉麟
喜歡畫畫,小姑就常在一旁幫他舖紙、研墨。傍晚,玉麟休息時,她坐在玉麟身邊,聽玉麟
講些古今故事。那些故事多有味啊!慢慢地,她也懂得了不少知識,也跟玉麟學得了幾百個
字。
「玉麟,我問你一件事。」有一天夜晚,玉麟在燈下合起書本準備休息時,小姑輕輕地
問他。
「什麼事?梅姨。」
「我跟你說過好多次了,你不要叫我梅姨,我只比你大兩歲,聽起來多難為情。」
「你是外婆的養女,我不叫你姨叫什麼呢?總不能叫你小姑姐吧!」
「你就叫我小姑吧。」
「小姑?太不禮貌了。」
「你就叫我小姑吧,我喜歡聽。」小姑說著,臉上泛起一陣紅暈,猶如三春季節,桃花
開了。玉麟真想用手去摸摸。
「好!以後就叫你小姑吧。你剛才要問件什麼事?」
「玉麟,你以前講,古時有個叫蘭芝的女子,曾割臂蒸湯給丈夫吃,終於治好丈夫的
病。人肉真的可以治病嗎?」小姑瞪著兩只秋水般的眼睛望著玉麟,一轉不轉的。
「這怎麼說呢。」玉麟感到很為難,「可能有用吧!不然古書上為何常有割臂療母、割
臂療夫的記載呢!」
幾個月後,玉麟感風寒病倒在床,一連七八天,吃了十來服藥都不見效。這天,小姑端
來一小碗湯:「玉麟,你把它喝了吧,喝了就會好。」
「這是什麼藥?」玉麟問。
「你不要管,喝了再說。」
玉麟端起碗,湯上浮著幾個油圈圈,碗中有一塊一寸長三分寬的肉條。他望望小姑慘白
的臉,有點懷疑。他放下碗,抓起小姑的手,大聲說:「你把手臂伸給我看!」
小姑兩眼含著淚水,死死地把手縮緊。玉麟明白了,他抓緊小姑的手,帶著哭腔說:
「傻姑,割臂療病,那是古人心誠的表示,哪裡真的就可以治病呢!你怎麼下得手,割自己
的肉。」
小姑眼裡的淚水流了下來,喃喃地說:「你不是說有用嗎?即使無用,表示我的心誠也
好嘛!」
玉麟哪裡能喝下。從這碗湯裡,玉麟看到小姑那顆水晶般的心。
時間一天天過去,玉麟和小姑也一天天長大。玉麟覺得自己不知從哪天起,就已經深深
地愛上了小姑,常常夜闌更深想起小姑,想得心裡火辣辣的,恨不得立刻就把小姑娶來作妻
子。他恨外婆那時為什麼不認小姑為干孫女,卻偏要認作養女。外婆的女兒,就是自己的
姨,有外甥娶姨媽的嗎?但小姑畢竟不是外婆的親女,只要外婆說一聲,改養女為干孫女,
不就行了嗎?玉麟不敢向外婆開這個口,羞呀!小姑想得更多,更熱切,她更羞於言辭。到
了後來,兩人在一起,又快樂又痛苦。純真的愛情,便被這人為的大石板壓著,只能彎彎曲
曲、扭扭捏捏地萌生。
玉麟十七歲那年秋天,祖母在渣江病逝。父親辭官,全家回原籍奔喪。行前寫信給玉
麟,要他在蕪湖等候。玉麟從出生到現在還沒有見過祖母一面,但老人家去世,他也感到悲
痛。更使他傷心的是,他就要離開小姑了。小姑聽到這個消息,哭得兩眼紅腫。她請玉麟給
她畫一幅畫,畫面是她自己想好的:一株盛開的紅梅,旁邊站著一只威武的麒麟。玉麟懂得
她的意思,按著她的構思畫了。那一夜,小姑房裡一盞油燈一直亮著,她在用彩色絲線繡這
幅畫。那一夜,玉麟躺在床上,直到天明未合眼。就要離開小姑了,他有種失魂落魄之感。
第二天,小姑又繡了一天。到了夜晚,小姑推門進來了。她什麼話都沒有說,拿出兩雙鞋
子、四雙襪子,一個精緻的繡荷包,默默地遞給玉麟。看著小姑面色憔悴,兩眼無神,玉麟
傷心。小姑又從懷裡拿出那幅繡好的麒麟梅花圖來,雙手抖抖地送給玉麟。玉麟接過,只見
那只麒麟用臉摩挲著身旁盛開的紅梅花,互相依依不捨。玉麟忽然把小姑緊緊地抱著,一股
熱血在胸中奔湧,他似乎覺得今夜自己已經是一個成熟了的真正的男子漢。他失去了理智,
狂吻著小姑那張潔白細嫩的臉。小姑閉著眼睛,柔軟地躺在他的懷裡,溫順地接受著他的撫
愛。當玉麟把她抱到床上的時候,她一點也沒有加以制止,只是用手指了指那盞忽明忽暗的
豆油燈。
玉麟吹滅了燈……
重新點燃油燈的時候,小姑已穿好了衣服,兩頰紅燦燦的,偎依在玉麟的肩上,喃喃地
說:「玉麟,我的弟弟,我的郎君,我永遠是你的人,三四年後你一定回來。」
玉麟用手梳理小姑散亂的頭髮,說:「小姑,我的姐姐,我的親人,三四年後我一定回
蕪湖來,那時我和你拜天地,洞房花燭。」
「莫這樣急,玉麟,再晚點,媽媽今年七十多歲了,待她老人家百年後,我們再成親。
我不忍心在老人家生前不做她的女兒,而做她的孫媳婦。再說,你也還要抓緊時間用功,我
盼望你早日進學中舉點翰林,為彭氏光宗耀祖。三四年後你回蕪湖來,我陪你讀書。」
「好,小姑,我聽你的,等外祖母百年後再說。我要用功,我要早點取得功名,讓你當
夫人。小姑,你等著我,三四年後我一定回來。」
「玉麟,我等著你。此去衡州,登山涉水,你要保重,你要常常給我來信。」
玉麟跟著父母,帶著十二歲的弟弟玉麒回到了渣江。他從沒有見過自己的故鄉,渣江在
他的眼裡是陌生而新鮮的。辦完祖母的喪事,他就急忙給小姑寫了一封信,趁父親發信給上
司的機會,順路將此信寄到蕪湖。信中還夾了一首五律:「昔聞蒸湘水,今日到衡陽。樹繞
湘流綠,雲開岳色蒼。弟兄慚二陸,父母喜雙康。風土初經歷,家鄉等異鄉。」他盡量寫得
淺顯,為的是讓小姑看得懂。怕小姑不明白「二陸」的典故,又在旁邊用小字注著:「系陸
機陸雲,兄弟二人以文才名世。」但小姑沒有信來,玉麟知道,小姑寄信不容易。她只能趁
舅父寄信機會才能捎來一頁紙幾句話。有沒有信來不要緊,玉麟相信小姑是時時刻刻在想著
自己的。
誰知災禍接踵而來,回渣江兩年後,正在壯年的父親卻染病身亡。父親臨死時沒有留給
他別的話,只把一本舊書珍重交給玉麟,告訴他:這是多年前一位朋友送的。近幾年來,夷
人從水路侵犯我海疆,看來水師在今後會大有用處。原本想起復後,自己訓練水師用。現在
不行了,要玉麟好好研讀。
玉麟接過一看,這是一本從來沒有見過的書,封面上寫著:公瑾水戰法。玉麟埋葬父親
後,杜門不出,在家細讀《公瑾水戰法》。這是三國時周瑜在鄱陽湖訓練水師時所寫的,內
有水師的編製、陣法、訓練等內容,是周瑜訓練水師的經驗總結。
玉麟認真揣摩周瑜的水師作戰方法,平時常用紙船在池塘裡模擬演習。他相信今後會有
一天用得上。
轉眼回渣江已五年,玉麟二十二歲了。喪服剛一除,提親的人便絡繹不絕地來到彭家。
王氏也想早點抱孫,極力要兒子早成親。玉麟心中想著小姑,根本不理睬這事。每次提起,
均以年歲尚小、功名未成相推辭。五年間,玉麟只收到小姑一封信。信紙拿在手裡縐巴巴
的,凸凸凹凹不平。玉麟知道,這是小姑寫信時眼淚滴在紙上造成的,真是「一行書信千行
淚」呀!小姑告訴他,外婆身體好,舅父母身體好,她的身體也好,媒人辭掉了幾十個,天
天巴望著玉麟回蕪湖。父親已去世,還回安徽做什麼?安徽並沒有彭家的根,彭家的根在渣
江!玉麟看完信後苦笑著。他按捺著火一般的思念之情,耐心地等待著那一天。
又過了兩年,從蕪湖來了封急信。信中說舅父去世,要玉麟前去吊唁。舅父無子,他愛
玉麟,把玉麟當作自己的親生兒子。得知舅父去世,想起在舅父身邊生活了七年之久,舅父
的疼愛終生難忘。玉麟又想起風燭殘年的外婆晚年喪子,不知有幾多悲痛。玉麟心裡很難
受。他跟母親商議,要把外婆和姨媽接到渣江來奉養。王氏為兒子的孝順所感動,她不知,
兒子固然是要奉養外婆,更重要的是天天和「姨媽」在一起。
玉麟一路急如星火地趕到蕪湖,祖孫見面,抱頭痛哭,和小姑見面,悲喜交集。一別七
年,小姑已二十六歲,是個老姑娘了,她不能再不出嫁。看著悲痛欲絕的外婆,玉麟打消了
立即成親的念頭。
玉麟護送外婆和小姑回湖南。一路上,玉麟和小姑耳鬢廝磨,形影不離。七年的離別太
久太苦了,從今以後永遠不能再分開,過去的虧欠要加倍地補回來。船將到彭澤的時候,玉
麟指著長江中高高聳立的小孤山,給她講小姑和彭郎相望的故事:傳說很久很久以前,有一
對恩愛的夫妻,男的叫彭郎,女的叫小姑,在長江邊靠打魚為生,夫妻倆相親相愛,過著幸
福平靜的生活。有一年,彭郎病了,一連半個月,不能出船打魚。小姑偷偷地駕了一只船下
水,她要打些魚來為彭郎換藥治病。但那天江面忽起巨浪,小姑的船被吞沒,她不能再回來
了。彭郎倚門望江,一聲接一聲地喊著「小姑,小姑」。忽然,奇跡出現了。彭郎發現江心
冒出了一座小島,看那形狀,正是他的小姑所化。彭郎激動地撲向江中,向小姑奔去。一個
巨浪過來,彭郎與巨浪合成一體。它日日夜夜拍著小姑,千百年過去了,永遠如此。
「這是你瞎編的。」小姑聽著聽著,臉上泛出紅暈,笑著說。
「不是的,書上有記載。」
「那為什麼也叫彭郎,也叫小姑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
江水在船底急速地流著,小姑躺在船艙裡,心裡感到無比的幸福。忽然,她想起彭郎和
小姑的愛情,最後竟以悲劇結束,眼前似乎浮現一層陰影,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悵意。
老天真是無眼。正當這對有情人又開始朝朝夕夕相處的時候,一個可怕的疾病已偷偷地
纏住了小姑。一天清晨,小姑起來到井邊挑水,回來的途中,她覺得喉嚨粘乎乎的,吐出來
一看,她驚呆了:竟是一口血痰!小姑立時軟癱。她想起十多年前,父親正是死於吐血。這
可是不治之症啊!她明白,得這個病是因為多年來苦苦思念玉麟的緣故。她常常整夜整夜不
眠,睡不著,就起來為玉麟納鞋底。寫信無法寄,她乾脆把鞋底當信紙。這一針一線,便是
對玉麟說的千言萬語,就這樣活生生地把人給弄病了。
「小姑,就是傾家蕩產,我也要把你的病治好。」玉麟挨著小姑的臉說。
「玉麟,你不要著急,我相信我的病會好。我現在有多幸福啊!我再也不要苦思苦想
了。」小姑把臉挨得更緊,兩行淚水流在玉麟的臉上。
人力終於無法回天。小姑一天天瘦了,干了。她再也不水靈靈、嫩生生了。捱到第二年
春天,正是百花盛開的時候,小姑卻長眠在寸草不生的斗笠嶺。玉麟悔恨不已。那時如果鼓
起勇氣跟外婆講清一切就好了。外婆那樣的慈祥,對自己,對小姑那樣的疼愛,她會寬恕我
們的孟浪的。假若那時就攜帶小姑一道回渣江,怎麼會有今天她的早逝呢!玉麟捶胸打背,
呼天搶地,但已經晚了。在小姑的墳前,玉麟栽下一棵樅樹,又拿出那幅麒麟梅花圖來,失
神地看著,喃喃低語:「小姑,我這一生要畫一萬幅梅花來紀念你,紀念我們生死不渝的愛
情。」
那夜,玉麟用淚水作墨,寫了兩首七律。
少小相親意氣投,芳蹤喜共渭陽留。
劇憐窗下廝磨慣,難忘燈前笑語柔。
生許相依原有願,死期入夢竟無繇。
斗笠嶺上冬青樹,一道土牆萬古愁。
皖水分襟整七年,瀟湘重聚晚春天。
徒留四載刀環約,未遂三生鏡匣緣。
惜別惺惺情繾綣,關懷事事意纏綿。
撫今思昔增悲哽,無限心腸聽杜鵑。
彭玉麟從墳上回來,已是將近吃中飯的時候了。王氏對兒子事事滿意,就是有一點不理
解:今年都三十七歲了,卻始終不願成家。任你怎樣漂亮的女子,都不能打動他的心。問
他,總說:「待金榜題名時,再議洞房花燭事。」王氏想,天下哪有這樣□的人,倘若這一
輩子名不能題金榜,就一輩子不成親了麼?幾多人在妻子兒女一大群之後才中舉中進士的。
這孩子,如何這樣認死了目標,就九條牛都拉不回頭呢?幸而次子玉麒早已成家,並生
下兩個女兒,王氏尚不苦膝下冷寞。玉麟實在不願成親,她後來也懶得說了。
玉麟將隨身衣服書籍收拾好,把《公瑾水戰法》又大致翻了一遍,然後用布包好。他找
出珍藏的麒麟梅花圖來,貼心口放著。又把幾年來已畫好的一千多張梅花包扎好,鎖進大櫃
子。已是深夜了,窗外,一只鳥兒飛過,發出一種奇怪的叫聲。玉麟聽了,心潮起伏,感慨
萬千。他拿出一張紙來,提筆寫道:
岣嶁峰有鳥,夜呼「當時錯過」,聲清越淒惋,不知何名,其亦精衛、杜鵑之流歟?
寫完這幾句話後,他站起來,在屋裡背手來回踱步,輕輕低吟,然後又重新坐下,在紙
上寫了兩首七律。
「當時錯過」是禽言,無限傷心竟夜喧。
滄海難填精衛恨,清宵易斷杜鵑魂。
悲啼只為追前怨,苦憶難教續舊恩。
事後悔遲行不得,小哥空喚月黃昏。
我為禽言仔細思,不知何事錯當時。
前機多為因循誤,後悔皆以決斷遲。
鳥語漫遺終古恨,人懷難釋此心悲。
空山靜夜花窗寂,獨聽聲淒甚子規。
寫完詩,玉麟久久地佇立在窗邊。白天熱鬧的渣江已被夜色所吞沒。天長地久有時盡,
此恨綿綿無絕期。「小姑,待日後大功告就,我決不貪戀富貴,一定回渣江守著你的孤
墳。」
玉麟在心裡自言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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