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敷返回湘鄉縣城旅店,將此行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郭嵩燾。嵩燾大喜道:「廣敷兄,
你不僅會看相看風水,巧舌如簧,還會察訪民情,連荷葉塘死了幾百年的賀三婆婆的墳都給
你派上用場了。」
陳敷得意地笑道:「賀三婆婆的墳給那塊風水寶地作了最好的證明。不然,我與曾侍郎
素不相識,他們何以會相信我呢?」
郭嵩燾也笑道:「不是賀三婆婆給你的寶地以證明,怕是你的寶地是受賀三婆婆的啟發
吧!」
陳敷大笑起來。笑完後,正色道:「筠仙,你不要說風涼話。這風水地學的確不可不
信。你想想看,若不是父母葬得好地,朱元璋一個要飯的和尚,怎麼會當起九五之尊來
呢?」
郭嵩燾點點頭說:「對風水之說,我取聖人的態度,也學個子不語:既不信,亦不
貶。」
「幸好曾侍郎一家不取你的態度。不然,我這一套就吃不開了。」陳敷一邊說,一邊收
拾行李,「筠仙,對曾侍郎,我講的是虛,你這次去要講實,實實在在地剖析局勢,打消他
的顧慮。他不是二十幾歲的熱血青年,不會因為我那幾句空頭話,就會不顧一切地出山辦
事。曾侍郎常對人說要實事求是。我那一番話,會對他起些作用,但關鍵還在於你的實話。
我們就此分道揚鑣。我去寶慶府尋一個方外友人。你此番去,必定會和曾侍郎一道出來。好
自為之吧,前程大得很。」
「兄台不要走,我們一起辦吧!」
「我是閒雲野鶴,疏懶慣了,哪裡耐得那種煩劇。」陳敷笑道,「賢弟珍重,後會有
期!」說罷,飄然向寶慶方向走去。郭嵩燾也急忙收拾行裝,離開旅店,向荷葉塘出發。
陳敷走後的當天下午,湖南巡撫衙門遣人送來一封咨文。
咨文轉錄兵部火票遞來的上諭:前任丁憂待郎曾國藩籍隸湘鄉,於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
悉。著該撫傳旨,令其幫同辦理本省團練鄉民搜查土匪諸事務,伊必盡力,不負委任。欽
此。
曾國藩想,這是不是鏡海先生密薦的結果呢?陳敷前腳走,上諭後腳便跟來了,難道真
的就如這個江右山人所預言的:後半生將要由此而入閣拜相、封侯賜爵?他緊閉房門,燃起
一炷清香,盤坐在床上。在裊裊香煙中,他微閉雙眼,如同老僧入定般,塵世的一切都已遠
去,靈府深處一片澄靜,思路格外地清晰。這是他十年前跟隨唐鑒讀書,從唐先生那兒學來
的訣竅。曾國藩治學不主門戶,善於貫通各家學派。唐鑒有一次告訴他:「最是『靜』字功
夫要緊,大程夫子是三代後聖人,亦是『靜』字功夫;王文成亦是『靜』字有功夫,所以他
能不動心。若不靜,省身也不密,見理也不明,都是浮的。」
唐鑒的話指點了他。他想到老莊也主張靜,管子也主張靜,佛家也主張靜,看來這
「靜」字是貫通各家學派的一根主線,正是天地間最精微的底蘊,所以各家學派都在這一點
上建立自己的養性處世理論。管理國家也要這樣,人們常稱讚治國賢臣都是「每逢大事有靜
氣」的人物。心靜下來,就能處理各種紛亂的軍國大事。從那時起,他每天都要靜坐一會,
許多為人處世、治學從政的體會和方法,便都在此中獲得。尤其在遇到重大問題時,他更是
不輕易作出決定,總要通過幾番靜思、反覆權衡之後,才拿出一個主意來。為讓氣氛更寧馨
些,還往往點上一支香。每見到這種情況,家人有再大的事也不打擾他。
無論是為皇上分憂,還是為實現個人抱負,曾國藩認為都不應該推辭這個使命。十多年
來,皇恩深重,皇上的江山和他自身及整個曾氏家族都早已聯成一體。現在皇上要臣下臨危
受命,他怎能辭而不受?何況早在家鄉讀書時,他便立志,此生定要做出一番大事業。進了
翰林院以後,他對自己的要求是,文要有韓愈的成就,武要有李泌的功績,從而彪炳史冊,
留名後世。自從升授禮部侍郎以後,他便更加躊躇滿志。幾年來,除戶部外,他遍兼五部侍
郎。國家大事,他件件都能應付裕如。在兼管兵部時,他遍讀歷代兵書,尤愛讀《孫子兵
法》和戚繼光的《練兵實紀》《紀效新書》。眼看時局動亂,心中隱然以救世拯民者自居。
他賦詩明志:「樹德追孔孟,拯時儷諸葛。」立志做孔孟諸葛亮一流的人物。現在長毛作
亂,危及兩湖,看來還有蔓延北去東下的危險,朝廷視之為心腹之患。拯國難,紓君憂,不
正當其時嗎?何況自己已與長毛結下不共戴天之仇,他恨死了這幫犯上作亂的叛逆。受命出
山吧!驀然間,又下意識地搖了搖頭,他想起去年的一次朝會——
乾清宮正殿。當年的太子奕嚀、現在的年輕皇上,端坐在寶座上。他登基已一年多了,
改號咸豐。
在曾國藩看來,皇上好像有一股勵精圖治的勁頭。一年多來,皇上廣開言路,重用賢
臣,頗思有一番作為。比起道光帝晚年來,朝中充滿了生氣。曾國藩因為遍兼五部,深知國
事已到了難以收拾的地步。連年干旱、蟲災,有的地方幾乎是顆粒無收,而各級官吏的征搜
敲詐則有增無已,到處是流離失所的饑民,是赤地千里的荒土。而更可怕的是,十余年間,
九卿無一人陳時政之得失,科道無一折言地方之利弊,京官辦事退縮、瑣屑,外官辦事敷
衍、顢頇。上個月,曾國藩上了一折,指出當前國家有兩大病患,一是國用不足,二是兵伍
不精。他建議裁汰五萬綠營兵,以裕國用。奏折送上去,倒是很快地就批下來了,但只有
「知道了」三個字,弄不清楚是同意還是不同意。曾國藩只有輕輕歎息而已。
今天的朝會上,有幾個大臣談到廣西的戰事。洪秀全扯旗造反已近一年,每當談起這件
事,滿朝文武,無不變色。大家心裡都清楚,八旗駐防兵和綠營加在一起,雖然將近百萬,
但根本不能打仗;派遣大學士賽尚阿為欽差大臣去督軍,那其實也是無濟於事的。
曾國藩站在朝班中,想到國家經緯萬端,最終歸於天子一人。對年輕的咸豐帝,他充滿
希望。皇上若能這樣繼續下去,端正聖躬,發憤圖強,則國事尚可為。想到這裡,他把早已
準備好的幾點意見重新清理一下,從隊伍中走出來,跪下奏道:「臣聞美德所在,常有一近
似者為之混淆,若對此辨之不早,則流弊不可勝防。臣竊觀皇上生安之美德,約有三端,而
三端之近似,亦各有流弊,不可不預防其漸,請為我皇上陳之。」
兩班文武聽到這裡,嚇得一聲不敢吭。這曾國藩今天變成了虎膽豹心,竟然敢說皇上的
不是!有人偷眼看了下皇帝。
但見「正大光明」匾下那位年方二十、瘦瘦精精的天子正在聽著。或許是曾國藩的湘鄉
官話不大容易聽得懂的緣故,皇帝的臉上並無任何表情。在曾國藩略為停頓的當兒,咸豐帝
微微一怔,說:「卿只管說下去。」
曾國藩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臣每觀皇上祭祀肅雍,跬步必謹,而尋常蒞事,亦推求
精到。此敬慎之美德也。而辨之不早,其流弊為瑣碎。自去歲以來,廣林、福濟、麟魁、惠
豐等都以小節獲咎。此風一長,則群臣皆務小而失大。即為廣西一事,其大者在位置人材,
其次者在審度地利,又其次者在慎重軍需。而此三者,籌措中都有失誤。」
咸豐帝臉色已見不懌,為顧全體面,也怕堵塞言路,他沒有發作,只是不大耐煩地打斷
曾國藩的話:「第二端呢?」
「臣聞皇上萬幾之暇,熙情典籍,游藝之末,亦法前賢。此好古之美德也。而辨之不
細,其流弊徒尚文飾,亦不可不預防。去歲廣開言路,然群臣所奏,大抵以『知道了』三字
了之。間有特被獎許者,手詔以褒倭仁,未幾而疏之以萬裡之外;優旨以答蘇廷魁,未幾而
斥為亂道之流,是鮮察言之實意,徒飾納諫之虛文。」
咸豐帝見曾國藩先是指責他處理廣西軍務失措,現又說他納諫是虛,不覺大為惱火,本
想不讓他說完,但又想知道下文,於是帶著怒氣地指示:「曾國藩奏語宜短,快說下去!」
曾國藩聽到這句話,頓時感到腳腿發顫,虛汗直流。「是!」
他鎮靜一下,決心一吐為快:「臣又聞皇上娛神淡遠,恭己自怡。此廣大之美德。然辨
之不精,亦恐厭薄恆俗而長驕矜之氣,猶不可不防……」
「狂悖!放肆!」咸豐帝再也不能忍受了。一年來,臣工們也曾上過不少指責時弊,規
勸皇上的奏疏,但語氣都極為委婉溫和。對這樣的奏疏,咸豐帝看得下。儘管文字用得婉
轉,但用意他還是明白的,他喜歡臣下都用這樣的語言奏對。
他沒有想到,今天曾國藩在眾多文武面前,居然用「失誤」「虛文」「驕矜」這樣尖刻
的語氣來指責,他感到自己至高無上的尊嚴受到挫傷,怒火中燒。曾國藩分明是瞧自己只是
剛過弱冠的年輕人,才敢於如此肆無忌憚。今日如不給他點顏色看看,怎能建立起自己的威
望?他厲聲喝道:「曾國藩所奏純屬想象之詞,並無實在內容。如此以激辭上奏而沽忠直之
名,豈不虛偽?豈不驕矜?該當何罪!」
兩班文武見咸豐帝盛怒,莫不戰栗異常。慌得大學士祁雋藻忙出班叩首奏道:「曾國藩
所奏狂悖,罪該萬死。但姑念他敢於冒死直諫者,原視皇上為堯舜之君。自古君聖臣直,懇
求皇上寬恕他這一次。」
左都御史季芝昌也出班擔保:「曾國藩系臣門生,生性愚戇,然心則最直最忠。倘蒙皇
上不治其罪,今後自當謹慎。」
咸豐帝看到祁雋藻、季芝昌都來說情,又思曾國藩之言本出於忠悃,今日治罪於他,勢
必招來朝野議論,反為不美。
於是趁他們說情的當兒,把手一揮:「下去!」
曾國藩不敢再說什麼,忙磕頭謝恩,退了下來。他不知那天是怎樣回到家裡的。他在床
上躺了一整天,想到即將大禍臨頭,心中不免有點懊悔。原以為今上會有所作為,誰知卻這
樣的器量狹小!他設想馬上會來的處分:重則削職為民,輕則降級外調。他吩咐歐陽夫人收
拾金銀細軟;又把紀澤叫到跟前,告誡他好生念書,日後只做一個明理曉事的君子,千萬不
要做大官。紀澤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曾國藩著實緊張了幾天,後來聽說咸豐帝氣消了,只批評他「迂腐欠通」,同時也肯定
他「意尚可取」,沒有處分。一場驚恐雖已過去,但新天子的聖德,曾國藩也算體會到了。
十多年的官場生涯,使曾國藩深深懂得,當今為官,沒有皇上的信任、滿蒙親貴的支
持,要辦大事是不可能的。現在是辦團練,性質更加不同。團練若不能打仗,則不成事;不
成事,則皇上看不起。若能打仗,必然會成為一支實際上的軍隊。滿人對握有軍權的漢人,
一向猜忌甚深。這支軍隊將會招致多少嫌猜!弄不好,非徒無功,還有不測之禍。再說,湖
南的吏治也太腐敗了,在十八省中可謂首屈一指。從去年到今年上半年,皇上多次痛責湖南
的吏治。原巡撫陸費泉、布政使萬貢珍、辰永沅靖道呂恩湛,都因貪污營私舞弊、辦事顢頇
等原因交部嚴議,或撤職查辦。現在巡撫、兩司雖說都換了新人,但多年來的腐敗習氣,豈
是換掉幾個人就會改變的?還有一個原因隱埋在他的心底最深處,不能有絲毫流露。
過去在京中做官,從奏章、塘報,以及親友的信函中,曾國藩知道國勢已敗壞。這次出
京南下,從直隸到山東,從蘇北到淮南,所到之處皆哀鴻遍野、餓殍盈路,滿目瘡痍,慘不
忍睹。各種事態都使他感到國家正處在人心浮動、危機四伏的時刻。曾國藩多次在心裡歎
息:沒有想到國勢竟壞到這般地步!被太平軍俘虜的那半天,他親眼看到長毛軍容整齊,戰
鬥力強,軍中亦不乏人才,尤其是那晚要他謄抄的告示,以民族大義鼓動漢人起來光復國土
一節,更是甚合漢人之心。看來洪楊非等閒之輩。莫非天心真的已厭倦愛新覺羅氏,要改朝
換代了麼?自己受皇恩深重,理應匡扶皇室,但無心既厭,人力豈能改變得了!大廈將傾,
一木難支;皇上的江山,能保得住嗎?
想到這些,曾國藩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不料欲效武鄉、鄴侯竟不能!」他決定不受
命,至少暫不受命。曾國藩不再想了。他從床上起來,攤開紙,要給皇上寫一份「懇請在籍
終制折」。
經過三四天的反覆修改、潤色、謄抄,奏折已出來了。正擬派人送往長沙,呈請張亮基
代奏,荊七進來稟報:「湘陰郭翰林來訪。」
又是幾年沒見面了,曾國藩與郭嵩燾兩位至交老友相見後分外親熱。郭嵩燾以晚輩身
分,向停厝在腰裡新屋的江氏老太太靈柩跪拜行禮,又拜謁老太爺曾麟書,並與曾國藩的四
個弟弟一一見面。
郭嵩燾對曾國藩說:「我來荷葉塘,一來向伯母大人致哀,二來向仁兄恭賀。」
曾國藩驚道:「我有何事可恭賀?」
嵩燾笑道:「聽說仁兄即將赴省垣高就,總辦全省團練事務,三湘士人,識與不識,莫
不欣欣然,鹹謂湖南之事可為,期望仁兄慨然展郭、李之大才,一施素日澄清天下之抱負,
撫境安民,撥亂反正。此等大好事,嵩燾能不恭賀?」
曾國藩聽了這幾句話,心中興奮,臉上卻毫無表情,說:「筠仙謬聽傳聞。張中丞雖來
信相邀,皇上近日也有諭旨,但國藩身已不祥,何能擔此重任?張中丞那裡早有信婉謝,皇
上諭旨,我亦不能接受。」
說著,從櫃子裡拿出兩封信函來遞給郭嵩燾。郭嵩燾看時,一封是轉錄兵部火票遞來的
上諭,一封是曾國藩剛謄正的奏折。折子的第一句寫著:「臣懇請在籍終制,不能受命,仰
祈聖鑒事。」郭嵩燾不再看下去,扔在一邊,歎息道:「哎!可惜張中丞、左季高、江岷樵
都看錯了人。我郭嵩燾這二十年來自認與你最相知,看來也靠不住。『猶當下同郭與李,手
提兩京還天子』,原來只是文人的詩句,並不是志士的心願。」
曾國藩是個最要強的人,郭嵩燾這幾句挖苦話,說得他臉一陣陣發熱,極不好意思。
「筠仙,你也不理解我?我是熱孝在身啦!哪有母死未葬,就出山辦事的道理?」
郭嵩燾並不理睬他的表白,繼續以自言自語的口氣說:「只有一人沒有說錯。」
「誰?」曾國藩脫口而出。
「湖南水陸提督鮑起豹。他說,曾國藩乃一介文弱書生,他有何本事辦團練,別看他平
日氣壯如牛,到頭來一定膽小如鼠。」
曾國藩噗哧一聲笑了起來。他知道郭嵩燾在有意激將,反而臉不熱了,平靜地笑道:
「好個乖巧的郭老大,我又不是周公瑾,幾句話就可以激得了的。」
郭嵩燾正色道:「誰要激你?我只是為你可惜。你辜負了桑梓的厚望,更可惜的是,你
使恭王、肅學士、鏡海先生得了個不知人的惡名。」
曾國藩心裡一驚,鏡海先生向皇上密薦事,已從他的來信中得知,至於恭王、肅順的保
薦,卻一點也不知。
「筠仙,此話怎講?」
「你看看這封信吧!」
郭嵩燾從袖口裡掏出周壽昌給左宗棠的那封信來。曾國藩忙一手接過,細細地看著。
周壽昌的信中講,自唐鑒密薦後,皇上一直在考慮起用曾國藩,但未最後拿定主意。為
此事,皇上分別召見恭王奕□和內閣學士肅順。二人都竭力主張起用漢人來平洪楊。恭王說
曾國藩是先帝破格超擢的年輕有為人才,是林則徐、陶澍一類的人物,要皇上實心依畀,予
以重用。肅順更明確提出,當前兩湖動亂,請飭曾國藩在原籍主辦團練,效嘉慶爺平川楚白
蓮教的成法,給曾國藩方便行事的權利。如此,則洪楊可早日剪滅,國家可早得平安。皇上
欣然接受,並誇恭王、肅順見識卓越,老成謀國。
曾國藩看完信,心情異常激動。自從陳敷來過以後,曾府表面上雖仍處大喪之中,內裡
則充滿著融融喜氣。國荃請了附近十多個風水先生去看那塊凹地,無人不稱讚這是塊絕好的
地,因而更加相信陳敷的話。加之又來了上諭,兄弟們都鼓勵大哥晉省辦團練。國華說:
「李賀說得好:『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五等之爵從來靠沙場獵取,幾曾見
過以文章封侯的?」
國荃說:「嘉慶年間,楊遇春不過是額勒登保手下一員武將,後竟拜陝甘總督,封一等
侯。道光年間,馬濟勝一勇之夫而封二等男爵。靠的是什麼,還不靠平叛的軍功?」
弟弟們說的都有道理,但曾國藩考慮得更深。陳敷的預言給他帶來激動,增加了出山的
信心。不過,預言終歸是預言,並不就是現實,現實卻有重重困難。現在,從周壽昌的信
上,曾國藩卻看到了希望。他與恭王、肅順都有過多次接觸。恭王才思敏捷,器識閎達,是
皇族中最有頭腦的人物。肅順是鄭親王烏蘭泰爾的第六子,明練剛決,敢作敢為,不但是滿
族中數一數二的拔尖角色,也是闔朝文武中少有人比得上的幹才。上半年在京城時,曾國藩
就知道皇上將會重用肅順,依靠他來整飭朝綱,力矯弊端。肅順的入閣拜相,只是明後兩年
的事了。有恭王、肅順的信任,有皇上爽快地接受,還怕朝中無奧援嗎?這個最大的顧慮一
消除,曾國藩真的動心了。但他並不明白地表示出來,只是以一種遺憾的神情對郭嵩燾說:
「這麼大的事情,荇農居然不直接給我來信,他是還在記我的仇啊!」
周壽昌字荇農,又字應甫,長沙人,道光二十四年中順天鄉試南元,二十五年中進士入
翰林院。周壽昌結交甚廣,官位雖不過一翰林院侍講學士,然交遊遍及王公大臣,是湖南京
官中的百事通。出自他的消息,十之八九是可靠的。但周壽昌又是個不拘小節的人,有次在
妓院,與妓女飲酒賦詩彈唱,差點被人告發,曾國藩以前輩身分聲色俱厲地將他責罵一通。
周壽昌嫌曾國藩太拘謹,曾國藩也怕以後受周壽昌的牽累。從那以後,二人往來就不多了。
周壽昌通根出這個絕密消息,使曾國藩大為感激。
「我那次說他,重是重了點,但完全是為他好。」
「荇農還是領了你的情的,從那以後收斂多了。他把這個消息告訴季高,其實也就是告
訴你。他不直接給你來信,是怕你還在記恨他哩!」
「我要寫封信去感謝他。我這人,有時對人臉色不好看,是有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
子。」
「滌生,你看看,如果你堅不受命,恭王和肅學士會怎麼想呢?」
曾國藩低頭不語,良久,輕輕地說:「筠仙,我跟你說句實話,我從未跟張中丞、潘藩
台他們打過交道,不知道彼此好不好相處。你也知道,湖南的情形是積重難返。我這人性子
急,今後與湖南官場亦難相得。」
「要說張中丞,此人最為愛才,為人又極坦誠。他不受苞苴之事,你應該知道。」
「張中丞之清廉,的確古今少有。」
「『當文官的不愛財,再平庸亦是良吏;當武官的不怕死,再粗魯亦是好將。』這話是
你說的。憑此一端,即知張中丞的品性。滌生,你大概不知季高是怎麼到的長沙吧?」
曾國藩搖搖頭。
「這是個令人捧腹的故事。」
郭嵩燾將這次在長沙聽到的計賺左宗棠的事,繪聲繪色地講了一通,果然令曾國藩大笑
不已,說:「季高此事,今後真要給他刻上墓誌銘,讓後世子孫都知道他左三爹爹是如何受
騙當師爺的。」
「用的手法雖是騙,但心卻至誠可感。」
曾國藩點頭贊同。
「潘藩台為人也忠厚本分,季高、岷樵都是多年老朋友了,這個顧慮不必要。至於湖南
的吏治,說來的確腐敗。但是,滌生兄,眼下中國十八省,哪個省的吏治又不腐敗?天下烏
鴉一般黑。除非不做事則已,既要做事,就無可選擇之地。東坡問賈太傅:『然則是天下無
堯舜,終不可有所為邪?』嵩燾借這句話問仁兄:『然則是天下無樂土,終不可有所為
邪?』」
曾國藩不覺笑起來,指著郭嵩燾說:「唐宋八大家,就只有你讀得活!」
「滌生,你莫跟我兜圈子了,什麼熱孝在身,什麼湖南吏治腐敗,都不是你不出山的主
要原因,我知道你的顧慮在哪裡。」
「在哪裡?」
「今世知你者莫過於我。」郭嵩燾狡黠地望了曾國藩一眼,「你是擔心長毛不好對付,
怕萬一不能成功,半世英名毀於一旦。」
「哈哈哈!」曾國藩大笑起來,既不首肯,也不否定。
「滌生,我跟你打個賭:莫看眼前長毛勢大,嵩燾料死他們不能成事。」郭嵩燾伸出一
只手來,放到曾國藩面前,做出一個擊掌的樣子。國藩仍坐著不動,不露聲色地問:「何以
見得?」
郭嵩燾將他這些天來,苦苦思索而得出的認識搬了出來:「長毛起事有一個致命的弱
點。其所依靠者拜上帝會,所崇拜者天父天兄;信耶穌異教,迷《新約》邪書;所過之處,
毀孔聖牌位,焚士子學宮,與我中華數千年文明為敵,已激起天怒人怨。凡我孔孟之徒、斯
文之輩,莫不切齒痛恨。就連鄉村愚民、販夫走卒,亦不能容其砸菩薩神靈、關帝岳王像之
暴行。滌生,你出山之後,打起捍衛名教的旗幟,必定得天下民心。天下人都歸順你的勤王
之師,長毛還能長久嗎?」
郭嵩燾這番痛快陳辭,使曾國藩心智大開:洪楊以民族大義爭人心,我則以衛道爭人
心!郭嵩燾見曾國藩眼中已射出興奮的光芒,知這幾句話已完全打動了他,於是益發高談闊
論:「滌生兄,你說吏治腐敗,國事日非,不是辦事之時。仁兄熟知本朝掌故,難道忘記了
當年聖祖爺平三藩之亂的壯舉嗎?三藩作亂時,聖祖爺親政不久。朝臣有的說,國家根基尚
未大固,吳三桂等人勢力很大,不如用撫保險。聖祖爺不為所動,堅決削藩。結果不但平息
了三藩之亂,且借平亂之威刷新社稷,開創康乾盛世,使我大清江山固若金湯。滄海橫流,
更能顯現出英雄的本色。仁兄一向仰慕武鄉侯、鄴侯。武鄉受聘,正奸臣竊命;鄴侯出山,
當天下亂極。今日國勢,如同漢末唐衰之時,焉知不再出武鄉、鄴侯?」
曾國藩三角眼中的光芒越來越亮,連聲叫道:「好!賢弟說得好極了!」
「滌生兄,你素抱澄清天下之志,今日正可一展鴻抱。古人雲:『雖有智慧,不如乘
勢;雖有鎡基,不如待時。』又雲:『難得而易失者時也,時至而不旋踵者機也。故聖人常
順時而動,智者必因機以發。』今時機已到,氣運已來,上自皇上親王,下至士民友朋,莫
不矚目於你。你若踐運不撫,臨機不發,不但辜負了自己的平生志向,也使皇上心冷、友朋
失望。滌生兄,你還猶豫什麼呢?」
「前人著書,說蘇秦、張儀口似懸河,陸賈、酈生舌如利劍,適才聽賢弟一番話,使國
藩如撥雲霧而睹青天,任鐵石心腸亦不能不動心,今日方知蘇張陸酈之不假!」曾國藩歎
道。
嵩燾高興地說:「仁兄出山辦團練,軍餉是第一大事。前向長毛圍城,藩庫已空,料張
中丞一時不易籌措,嵩燾即刻回湘陰,勸募二十萬餉銀,助兄一臂之力。」
曾國藩拊嵩燾背,滿懷深情地說:「難得賢弟一腔熱血。若朝野文武都像賢弟這樣忠於
皇上,憂國憂民,哪來今日的洪楊作亂!就看在賢弟分上,也不由國藩不出。只是,」曾國
藩說到這裡,停了一下。他想到自己一貫打著終制不出的旗號,現在收起這個旗號,也得有
個轉圜,「國藩今日乃帶孝之身,老母並未安葬妥貼,怎忍離家出山,且亦將招致士林指
責!」
郭嵩燾心裡冷笑不止,說:「大丈夫辦事,豈可過於拘泥!況且墨絰從戎,古有明訓。
為保桑梓而出,為保孔孟之道而出,正大光明,何況又有皇上煌煌明諭,仁兄不必多慮,若
你尚有不便之處,可由伯父出面,催促出山,家事付與諸弟。這樣,上奉君命,下秉父訓,
名正言順,誰敢再有煩言?且我聽老九說,前幾天有一江右山人,為伯母尋了一個極絕極妙
之佳城,將保祐貴府大富大貴,又斷定仁兄此番出山,乃步郭汾陽、裴相國之足跡,日後必
定封侯拜相。看來事非偶然,天時、地利、人和一應俱備。仁兄萬勿再固小節而失大義,徒
留千古遺恨!」
翌日,郭嵩燾將昨夜的談話稟告曾麟書。麟書是湘鄉縣的掛名團總,這幾天又聽說了陳
敷的預言,俟郭嵩燾說完,立即滿口答應。遂面諭國藩移孝作忠,為朝廷效力。恰好這時,
張亮基又來一信,報告武昌失守的消息,再一次懇切敦請國藩出山晉省。於是,曾國藩將家
事妥為安排,與四個弟弟分別各作一次長談。六弟、九弟、滿弟都要求大哥這次就帶他們出
去,曾國藩考慮再三,決定暫帶國葆一人先去長沙,叮囑國華、國荃且安心在家,不要輕舉
妄動,視局勢的發展再定進止。然後,他來到腰裡新屋,在母親靈柩前焚燒已經謄抄尚未發
出的「懇請在籍終制折」,並輕輕地對著母親遺像說:「兒子不能盡人子之孝,廬墓三年
了,為酬君恩,為興家族,已決定墨絰出山!」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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