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曾麟書默默禱告的第二天午後,岳陽樓下停泊了一只從城陵磯劃過來的客船,船老
大對艙裡坐著的一主一僕說:「客官,船到了岳州城。今天就停在這裡,明天一早開船。現
在天色還早,客官要不要上岸去散散心?」
艙中那位主人打扮的點點頭,隨即走出艙外,踏過跳板上岸,僕人在後面緊跟著。走在
前面的主人約摸四十一二歲年紀,中等身材,寬肩厚背,戴一頂黑紗處士巾,前額很寬,上
面有幾道深刻的皺紋,臉瘦長,粗粗的掃把眉下是兩只長挑挑的三角眼,明亮的榛色雙眸中
射出兩道銳利、陰冷的光芒,鼻直略扁,兩翼法令長而深,口闊唇薄,一口長長的胡須,濃
密而稍呈黃色,被湖風吹著,在胸前飄拂。他身著一件玄色布長袍,腰繫一根麻繩,腳穿粗
布白襪,上套一雙簇新的多耳麻鞋,以緩慢穩重的步履,沿著石磴拾級而上。此人正是曾麟
書焦急盼歸的長子,早些天尚官居禮部右侍郎,兼署吏部左侍郎曾國藩。一個多月前,曾國
藩奉旨離京赴贛,充任江西鄉試正主考官。行抵安徽太和小池驛,突然接到江貴送來的母死
兇信,便立即改道回家,火速由水路經江西到湖北,昨天又由湖北進入湖南。跟在後面的僕
人名喚王荊七,近三十歲,人生得機靈精神。
「大人。」王荊七輕輕地喊一聲。
「又忘記了!」曾國藩威嚴地打斷他的話,「我現在已不是侍郎,而是回籍守制的平
民,懂嗎?」
「是!」荊七一陣惶恐,連忙改口,「大爺,前面就是岳陽樓,你老上去吃點東西吧!
這些天來,你老沒有好好吃過一餐飯。」
曾國藩沒有作聲,只是輕輕地點一下頭。自從見到江貴後,曾國藩就處於極度悲痛之
中。昨天船進洞庭湖後,心情才開始平靜下來。但當他抬頭凝望眼前這座號稱「天下樓」的
岳陽樓時,不禁又雙眉緊皺起來。前次游歷,是在道光十九年初冬。那時的岳陽樓,是何等
的雄偉壯觀,氣概不凡!登樓游覽,酒廳裡高掛的是范仲淹傳誦千古的《岳陽樓記》,樓下
是煙波浩淼的八百裡洞庭。散館進京的二十九歲翰林曾國藩,反覆吟誦著「先天下之憂而
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警句,豪情滿懷,壯志凌雲:此生定要以範文正公為榜樣,干一番
烈烈轟轟、名垂青史的大事業!而眼下的岳陽樓油漆剝落,簷角生草,黯淡無光,人客稀
少,全沒有昔日那種繁華興旺的景象。曾國藩感到奇怪。他心裡想,或許是今日的心情大異
於先前了吧!
曾國藩上了二樓,揀一個靠近湖面的乾淨座位坐下,荊七坐在對面。剛落座,酒保便滿
面堆笑地過來,一邊擦著桌面,一邊客氣地問:「客官,要點什麼?」不等回答,又接著
說,「小樓有新宰的嫩黃牛,才出湖的活鯉魚,池子裡養著君山的金龜,螺山的王八,還有
極烈極香的『呂仙醉』。李太白當年喝了此酒,在小樓題詩稱讚:『巴陵無限好,醉殺洞庭
秋。』……」酒保正滔滔不絕地說得高興,荊七不耐煩地擺擺手:「你在嚼些什麼舌頭!看
看這個。」說罷,揚起系在腰上的麻繩。
酒保一看,立即收起笑容:「小的不知,得罪,得罪!」隨即又說,「客官不吃葷的,
小樓也有好素菜:衡山的豆乾,常德的捆雞,湘西的玉蘭片,寶慶的金針,古丈的銀耳,衡
州的湘蓮,九嶷山的蘑菇。」
這些菜名,曾國藩聽了很覺舒暢。寓居北京十多年,常常想起家鄉的土產。他對酒保
說:「揀鮮嫩的炒四盤來,再打一斤水酒。」
「好勒!」酒保高聲答應,興沖沖地走下樓去。很快便端上四大盤:一盤油燜香蔥白豆
腐,一盤紅椒炒玉蘭片,一盤茭瓜絲加捆雞條,一盤新上市的娃娃菜,外加金針木耳蘑菇
湯。紅白青翠、飄香噴辣地擺在桌上。曾國藩喝著水酒,就著素菜,吃得很是香甜。喝完
酒,酒保又端來兩碗晶瑩的大米飯,曾國藩吃得味道十足。不僅是這些日子,他彷彿覺得自
從離開湖南以來,就再也沒有吃過這麼好的飯菜了。「還是家鄉好哇!」曾國藩放下筷子,
感慨地說。剛放下碗,酒保又殷勤地端來兩碗熱氣騰騰的茶,說:「客官看來是遠道而來,
不瞞二位,這茶是用道地的君山毛尖泡的。」見曾國藩微笑地望著自己,酒保心中得意,
「客官有所不知,君山上有五棵三百年的老茶樹。當中一棵,是給皇上的貢茶,左右兩邊兩
棵是撫台大人和知府老爺送給親戚朋友的禮品。左邊第二棵是茶場老闆的私用,右邊第二棵
則是小樓世代包下的。不是小的吹牛,這碗茶在京城,怕是出一百文也買不到,小樓規矩,
每位客官用完飯後,奉送一碗道地的君山茶。」酒保邊說邊利索地收拾碗筷,擦乾淨桌面,
下樓去了。
曾國藩呷了一口茶,雖比不上京師買的上等毛尖,但也確實使人心脾清爽。他沒有想
到,破敗的岳陽樓上卻有這樣好的飯菜和能說會道的酒保,心情舒暢多了。他端起茶碗,向
窗外的湖面眺望。陽光照在湖水上,泛起點點金光。遠處,一片片白帆在游弋。極目處,有
一團淡淡的黑影。曾國藩知道,那就是君山。近處,沿湖岸停泊著一個接一個木排。這些木
材大半出自湘南山區,扎成排後順著湘江漂流,越過洞庭湖,進入長江,再遠漂武昌、江
寧、上海等地。放排的人叫做排客。排客們終年在水面漂浮,把家也安在排上。排上用杉樹
皮蓋成小棚子,家眷就住在裡面。曾國藩正頗有興趣地看著樓下幾個排上人家的生活,不料
湖面陡然起風了,滿天烏雲翻滾,像要下雨的樣子。剛才還是明鏡般平靜的湖面,頓時波浪
翻捲。風越刮越大,波浪也越卷越高,湖面上的木排隨著波浪在上下起伏,幾個離岸邊不遠
的木排在迅速向湖邊靠攏。大雨嘩嘩而下,雨急風猛,溫順的洞庭湖霎時變成了一條狂暴的
惡龍。曾國藩坐在樓上,渾身感到涼颼颼的。他有點擔心,這座千年古樓,會不會被這場暴
風雨擊垮?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他看到離岸邊約百來丈遠的湖面上,一個小排被風浪打得左右搖
晃,卻一步也不能前進。一個漢子死死地扶著排後舵把,另一個漢子急得這邊跑到那邊。猛
地一個大浪打來,木排上低矮的杉樹皮屋垮了,一個木箱被水衝到湖裡。兩邊跑的漢子縱身
跳到水中去抓木箱。木排上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嚇得蹲在排上,緊緊地抓著一根纜繩。一個
四十余歲的婦人急得在排上前後亂竄。又一個大浪打過來,小女孩被捲進了湖中。「不得
了!」曾國藩喊了一聲,放下茶碗,猛地站起。荊七也趕緊站起,緊張地倚著窗口觀望。正
在這危急時刻,湖邊木排上跳下一個年輕人,冒雨迎浪向湖中游去。只見那青年一個猛子扎
入水底,剛好到排邊又露出頭來。他輕捷地游到手腳亂抓的小女孩身邊,把她高高托出水
面,游到排邊。曾國藩到這時才舒了一口氣。那青年上了木排,用手指指點點,排上的漢子
拿來一大捆粗繩。青年接過繩子,走到排頭,將繩子一頭系在排上,另一頭系在自己腰上,
復跳入湖中,用自己一人之力在前面水中拉排。那木排居然跟著年輕人前進起來,湖邊觀看
的人一齊喝采。曾國藩被眼前這一幕驚呆了。木排緩緩地向岸邊移動,平安地來到岳陽樓腳
下。排上那兩個漢子上得岸來,扶住年輕人,納頭便拜。
曾國藩對那個年輕人見義勇為的品德和罕見的神力感慨不已,對荊七說:「你去請那位
壯士來,我要見見他。」
一會兒,荊七帶上一個人來。曾國藩見來人身穿一套粗布衣褲,頭上包著一塊黑布,四
方臉,粗黑的眉毛,大而有神的眼睛,鼻樑端正,兩頰豐滿,心中甚是高興。他站起來,伸
手指著對面一方座位說:「壯士請坐!」
「在下與老爺素不相識,豈敢冒昧。」
「壯士剛才救人救排的舉動,乃英雄豪傑的作為,令鄙人欽佩不已。壯士不必客氣,坐
下好敘話。」
曾國藩待年輕人坐下後,又吩咐荊七:「叫酒保速來幾盤葷菜,外加一斤『呂仙醉』。
再上一盤素菜,半斤水酒。」
須臾酒保端上酒菜來。曾國藩叫荊七滿滿地給客人倒一杯酒,然後自己舉起酒杯來,
說:「鄙人因重孝在身,不能用烈酒葷腥,借這水酒素菜,聊陪壯士喝兩杯。」
年輕人並不多謙讓,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好!壯士真豪俠之士。」曾國藩又叫荊七篩酒,問:「請問壯士尊姓大名,何處人
氏?青春幾何?」
「在下姓楊名載福,字厚庵,長沙縣人,今年三十歲。」
曾國藩頻頻頷首,不待楊載福發問,便自報了姓名,說:「鄙人在武昌一官員家教公子
讀書,上月老母不幸去世,現回湘鄉為母親辦理後事。」
「原來是位飽學先生,載福失敬了。」楊載福說著站起來重施一禮。
曾國藩連忙叫他坐下,又勸他喝了一杯酒。
「楊壯士捨己救人,品德高尚,且氣力之大,鄙人從未見過第二人,壯士能賞光應邀,
鄙人很是感激。請問壯士,你這般神力是如何練出來的?」
「承老先生誇獎,實不敢當。」楊載福放下杯筷,恭敬地答道,「載福生在放排人家。
父親經營一輩子排業,只因生性仗義疏財,家中並未落下積蓄。載福小時,家父曾請了一位
先生教我讀書識字。怎奈載福不上進,所愛的是跑馬射箭、使槍弄棒。家父想到排上常年要
請武師保鏢,不如乾脆讓我棄文就武,於是請來南北武林高手,教我武功。我在師傅們的指
教下,略有長進,十八歲便開始隨父闖蕩江湖,見過一些世面,也會過不少強盜英雄。前年
家父棄世,便自己單獨放起排來。」
曾國藩一邊聽楊載福講話,一邊細細地端詳他。見他雙眼烏黑髮亮,正應相書上所言
「黑如點漆、灼然有光者,富貴之相。」左眉上方一顆大黑痣,又應著相書上所言「主中年
後富貴」。對於相書,曾國藩既相信又不全信。他喜歡相人。
一方面將別人的長相去套相書上的話,另一方面,他又看重這人的精神、氣色、談吐舉
止,尤重其人的為人行事。將兩方面結合起來,去判斷人之吉兇禍福。眼前這位楊載福,憑
著他多年的閱歷和相人的經驗,兩方面都預示著前程遠大,只可惜埋沒在芸芸眾生之中,得
不到出人頭地的機會。應當指點他。曾國藩待楊載福說完後,問:「目今兵戈已起,國家正
要的是壯士這等人才。不知壯士肯捨得排業,去投軍麼?」
楊載福答:「家父從小就跟載福說過: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我也常想,倘若這點
能耐能被在位者賞識,為國家效力,今後求得一官半職,也能告慰先父在天之靈了。」
好!有志氣!」曾國藩高興地說,「鄙人與湖南巡撫有一面之交,我為你寫封薦書,你
可願去長沙投奔駱大人?」
「願意!」楊載福站起來,爽快地回答,「儘管長毛正在圍攻長沙,別人都說長毛厲
害,但載福不相信,我偏要在炮火之中進長沙。」
荊七從酒保處借來紙筆,曾國藩寫了幾句話,用信封封好,交給楊載福。楊載福鄭重地
接過信,藏在貼身衣袋裡,然後對曾國藩倒身一拜:「老先生在上,受載福一拜。今生若有
個出頭之日,定然不忘老先生的大恩大德。載福這就到排上去料理一番,三五天之內即赴長
沙投奔駱大人。」
說罷昂首下樓而去。曾國藩即命荊七與酒保會帳,然後也離開了岳陽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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