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王分別進入凝陰殿盜取兵書,楊廣使了一計,讓他的對手搬起石頭
砸了自己的腳。
「凝陰殿」藏有隋宮最大的秘密。
薄暮時分,一道人影在殿後林中徘徊著,本就十分詭秘的「凝陰殿」更顯得莫測高
深。這座由當朝的大建築家宇文愷親手設計的秘殿竟然沒有門,也沒有窗。然而,大隋
的鎮國之寶,半冊兵書卻存在殿中。那可是非常厲害的兵書,據說大隋便是靠這半冊兵
書得了天下。難怪殿宇沒門,卻禁衛森嚴,日夜均有禁軍在四周巡邏。
殿後林中徘徊的人影是漢王楊諒,他是楊堅夫婦最疼愛的小兒子,雖然身人禁地,
卻沒人懷疑。可楊諒仍是緊張萬分,因為今晚他決意犯禁入殿尋寶。
近來他考慮再三,覺得二哥楊廣在奪嗣方面所以能節節勝利,實與那半冊兵書有關。
自從大隋有了天下,母后便決定將兵書儲之秘閣。凝陰殿便是由此而設計修建的。從此,
那半冊兵書誰也不得輕易見著,僅成為一段撲朔迷離的傳說。據說開皇九年出師平陳之
前,母后曾從殿中取了出來,親自誦讀,讓征陳的統帥二哥楊廣聽了遍,從此這半冊兵
書再也不曾面世。二哥只聽了這麼一遍,不僅征陳旗開得勝,後來北掃突厥也得心應手,
並在奪嗣之中也能馬到成功。
這半冊兵書的厲害是毫不含糊的了。如今楊諒想與楊廣爭奪太子的寶座,那就一定
要設法非把半冊兵書弄到手不可!
前日他到了「承香殿」給母后探病,其時母后正發高燒,神志不清,胡話不絕,他
乘機問起「凝陰殿」的事,母后恰好精神亢奮,應道:
「凝陰殿?你問的可是沒門沒戶的凝陰殿?這可是天下最大的秘密了,除皇上一人
之外,便只有我一人知道。殿雖沒門,但只需按准機鈕,便即有門。記住了:北九南一,
左三右七,臨危踏五,逢兇化吉。切記切記,不可外洩!」
這分明是進入凝陰殿的秘訣,楊諒聽罷且驚且喜,暗道:
「天助我成也!」
於是接連兩日來到凝陰殿四周踏勘,只是殿外四壁既平且滑,實無機鈕的標志,真
是令人傻眼了。
楊諒這才生疑:既是胡話,怎能當真?
然而,他的眼光仍在殿牆上溜來溜去。殿牆一律由紅磚砌成,不過,牆當中卻有九
塊磚頭顏色特深,紅極而暗。看來,是泥水匠失之於粗心了。楊諒又於殿四圍漫不經意
地走了一圈。原來四壁的當中都有好幾塊燒得過紅的磚頭。他心思一動,又繞殿走了一
圈,默數那深紅的牆磚,四壁都是九塊!而且都嵌在牆的正當中,舉手可及之處!
這可是一個重大的發現。楊諒心血鼎沸,呼吸急促,立時斷定那九塊紅磚便是按鈕
了,當即走向北牆,便欲舉手按下按鈕;然而,略一猶豫,卻又退回林中。
林是白楊林,晚風蕭瑟,悲涼之極。皇宮初建時,原來植有大量的白楊樹,只因一
個詩人當時即興吟道:
「白楊多悲風,蕭蕭愁煞人!」
父王聽後就將白楊樹全數砍掉,僅留凝陰殿後這麼一片。
楊諒退回林中,心中再一次暗誦:
「北九南一,左三右七,臨危踏五,逢兇化吉……」
他同時產生一種莫名的不安,一股涼意直透脊背。倘若按錯了按鈕,後果必定極其
可怕。得好好想一想。
「北九南—……」自然是北牆按落九個鈕,南牆按一個了;但是南牆也有九個深紅
的磚頭,該按其中的哪一個呢?
「理應是最當中的一個了!」楊諒謹慎地判斷著。
楊諒待巡邏的禁軍過後,快步走向北牆,舉手按下深紅色的牆磚,磚頭隨手陷入牆
中,一、二、三……九塊紅磚先後陷入牆中,繼而返回原位,不著痕跡。楊諒一陣驚喜,
知道接對了。接著又轉至南牆,按落最當中的那一塊,又是一陣軋軋的機關聲響。如法
炮製,他又按下左牆的三個,右牆的七個,於是南牆的正中緩緩裂開一道小門。
楊諒略一猶豫,終於跨步進門;人一入門,雙牆又合攏,哪有門在?猶如置身夜幕
之下,抬頭竟見滿天星斗!難道整個凝陰殿屋頂都飛走不見了,哪有如此厲害的機關?
楊諒略一思索,便知星斗即非星斗,只不過是鑲嵌在屋頂的無數夜明珠罷了。這些明珠
均按天上星斗的方位鑲嵌,才得以假亂真。
楊諒才邁出兩步,卻又駐足。奇怪,他踩出一步,竟有兩步的腳步聲!他懷疑自己
的聽覺,又邁出一步試試,這一步竟有三步的腳步聲,後兩步比較急促。
屋內有人!他立時渾身都警戒起來,緊張至極。但想了一下,便略為松弛一些。殿
中密不透風,便是蚊子也飛不進,何以進入?難道母后把入殿的口訣又告訴了別人?這
不大可能。他不再走動,屏息傾聽,似乎間斷還有腳步聲,只不過比先前小聲多了,幾
不可聞,但千真萬確!既不是人的腳步聲,又會是什麼?他不禁汗毛倒豎。再覷一眼屋
頂,但見繁星點點,又哪裡是綴滿明珠的屋頂?鬼城,鬼城!分明是身陷鬼域了!一切
不可思議,他也無法思議,馬上返身尋找剛才的入口處,而入口處早已合攏。他伸手摸
索,著手處冷冰冰的,那是金屬,那麼,若非鋼牆,便是鐵壁了!定睛努力辨察,透過
昏暗幽光,仍可看出那牆壁的表面泛起金屬的輝光。
他極力從慌亂中鎮定下來,漸漸恢復了思考的能力。既然進來是「北九南一……」,
出去亦當如此。於是,他沿著右牆,試圖摸向北壁。很順當地走了幾十步,忽地腳下虛
浮,地板竟然由緩到急地旋轉起來,腳下還傳來嘩啦啦的急水流聲,人開始往下沉去。
他心知兇險,縱身往外圍急躍出去,腳下卻踏了個空!不過手卻抓到了實處……他下死
力掙扎,居然給他爬了上來,才知渾身已然濕透,不是落入水中,而是汗濕。先是驚得
一身冷汗,繼而由掙扎再出一身熱汗。楊諒放棄了沿牆北走的意圖,試著往廳中央移動,
這卻似乎安穩多了。
略一寧定,這才往四圍觀察。不看則已,一看幾乎要驚呼出聲來。他憑借朦朧的輝
光,竟見四面八方都有人影朝他逼過來!而且形模同他相似之極!逼過來的人影無聲無
息,陰森鬼魅,不見他們的雙腳有分毫挪動,卻分明無誤地進逼上前來。楊諒渾身戰栗,
方知人間確然有鬼魅之事,暗呼:
「死矣!」
正在驚詫之際,驀然心中靈光一閃,這才發現逼上來的人影只不過是他楊諒自身的
影子!原來他四圍是一道卷筒般的銅牆,牆面極其光滑,與銅鏡一般,難怪立在其中四
面八方都顯現人影;又因銅牆極薄,乃是卷縮自如的銅板制成的,只要制之以機關,這
卷筒狀的銅牆便如卷筒一般張縮自如。
現在,那圓筒似的銅牆不斷收縮攏來,那映在銅牆上的人像自然也步步向楊諒包圍
了過來。楊諒明白了個中道理之後,恐怖自是消去幾分;然而,危機卻更迫近,那不斷
收縮的銅牆眼看便要將他壓成人棍了,這種死法實在太可怕了!這一驚嚇,楊諒又出了
一身冷汗,連尿都撒在褲底,情急中他往腳下一看,眼下竟有五塊發出珠光的紅磚,確
切地說,是紅磚上嵌著明珠。
「臨危踏五,逢兇趨吉!」
他終於記起了母后的口訣,跨上前,踩下了那五塊梅花狀的鑲珠方磚。但聞一陣軋
軋聲響,腳下的地面竟緩緩地浮升起來,直至屋樑這才止歇。梁上一只鑲珠的漆匣婉然
便呈現於眼前,他伸手取下了漆盒。
緊接著,人又徐徐降下,回到了廳中,張目四顧,哪有什麼銅牆?嚇人的銅牆瞬間
已不知去向。
先是緊張得透不過氣來,後又是驚喜得透不過氣來,現在渾身無力,軟綿綿難支難
立,不覺間已癱坐地上。他把寶匣放在面前的地上,傻愣愣地望著它出神。匣中裝的是
鎮國之寶,半部驚天動地的兵家秘笈。有了它,太子寶座固是唾手可得,皇帝的龍椅也
是手到擒來。恍惚間,他已被前呼後擁入主東宮,繼而當了皇帝,萬人跪伏腳下自不必
論,連那不可一世的老二晉王也在眼前磕頭不止,嚇得屁滾尿流,實在有趣得緊!他吃
吃地笑出聲來,聽了自己怪異的笑聲,這才清醒過來,伸手取過寶匣,歡悅而自得地將
它打開。
這一開,他那欲呼無聲的嘴巴卻但住了,既張不開,也合不攏。匣中空空如也,別
說兵書,便是一張紙片也不見。
「這是怎麼回事?」
楊諒冷靜思索了片刻,脈絡分明地顯現出來了。先前他入殿時,走了一步竟有三人
的腳步聲,肯定殿中早已伏下二人了。既然他們捷足先登,那半部兵書自然已落他人之
手了!
他掃興之極,氣餒之至。他想狂呼,他想大罵,他要大哭;然而,終於一聲不吭離
開了,往南牆移動。不知何時,南牆已自動中分,顯出出口的小門。似乎過了很久很久,
他才過了門檻,可剛剛在門口立定,隨著一陣軋軋聲響,門即消失不見。
又是一座無門無戶渾然無縫的凝陰殿!
楊諒走了幾十步,不禁又轉身望了望夜色朦朧中的凝陰殿,再抬頭望了望滿天星斗
的夜空,忽然想道:
——是一場夢嗎?倘若是夢,到底入殿時是夢,還是出殿後是夢?
楊諒終究不是游移不決的人,很快便擺脫迷惘,立時便感到剛才發生在凝陰殿內的
怪事,極其嚴重。既然三個腳步聲,定然還有兩個盜書者,寶盒中空,書已被盜,自己
怎可一走了之?
於是,他伏在樹陰暗處,緊緊地瞪住凝陰殿出口處,耐心等待那兩個盜書者出殿,
以認清盜書者的真面目。其時,明月東升,萬籟俱寂,大地竟如白晝,凝陰殿外的任何
形跡都瞞不過他耳目:
楊諒想道:
——倘若書被老二盜走,豈不如虎添翼?我更鬥不過他了!
於是,頓然感到氣餒心灰,敗興之極,唯恐秘笈真的被楊廣盜去。
忽爾又轉念道:
——寶書果真被老二楊廣盜去,又被我當場捉獲,那……他盜竊鎮國之寶,罪大惡
極,豈非前功盡棄,一切都完了?
——想到此,不覺興奮之極,生恐楊廣沒有盜書,出殿的不是楊廣。
楊諒正自得意,忽又想道:
——倘若捉獲了老二,拉入到父王面前對質,老二把我入殿盜書的事也給揭穿,豈
不兩敗俱傷?終將便宜了老四蜀王楊秀!倘若第三個盜書者是楊秀,那是再好不過!那
可是同歸於盡,同歸於盡又有怎麼好?我竟然愈想愈邪了!
獨孤伽羅身不由己地步出寢室,漫無目標地走著,走著。她雙腳虛浮,人已失重,
似乎微風一吹,便會飄蕩起來。後來,隨著一個皂隸涉階而上,那石階似是永無止境,
沒個盡頭,恍惚走了很久很久,才見一座巍峨的宮殿,氣象好是森肅。定睛一看,原來
自己來到了皇宮的正殿——大興殿。
她往殿中覷了一眼,裡頭燈火輝煌,燦若星漢。殿上一人戴通天冠,著袞服,踞案
高坐。兩旁儀衛列侍,氣氛與平素迥異。
救孤伽羅暗自納罕,為何至尊要夜晚坐朝?也不明白自己因何到了此地?她一向只
陪皇上到大興殿外,讓他聽朝去,她自己歷來只在東閣等候,並派心腹太監進殿探聽消
息。二十多年來習以為常,今夜為何一反常態,自己不知不覺便進入殿中呢?這一進入
殿中,便開了婦人干預朝政的先例;儘管她一直在干預朝政,只因不進大興殿議事,便
自欺欺人曰不干預朝政。這一進殿,今後便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二聖」的形象未免
有虧,於是心中立即感到不妥。正想拔腿出殿,突聞殿上喝道:
「獨孤伽羅,汝知罪嗎?」
喝斥之聲如撞洪鐘,其聲繞樑迴盪,經久不息。
「不對!這不是他的聲音!」
獨孤伽羅立感怪異,抬頭望了望殿上的王者。果然不是他!她既迷茫,復又震驚,
不覺又覷了一眼。這一看,她的眼神僵直了:殿上危坐的竟然不是她的丈夫楊堅,而是
陌生人!此人酷似韓擒虎,但又不是。她心中駭然:這是怎麼回事?
錯愕間,列侍的儀衛變形了:全然青面獠牙,獰惡非常,並非人類。獨孤伽羅抽了
一口冷氣,只覺得心髒緊緊地收縮著。暗道:
——這幫人白天道貌岸然,晚上竟是如此醜惡!殿上的近臣竟然一個也不相識,殿
宇也非大興殿。
「政變了!」
她心中立即作出第一個判斷。此刻,燦爛的燈火瞬間暗淡了,呈湛藍色,並急遽縮
小,且似流螢般地在堂上亂飛。恍然間,忽睹牆上掛滿人畜禽獸之皮,五官俱備,栩栩
如生而腥氣熏人。她毛骨悚然,戰栗不已,本覺倒退幾步。反顧東墀,鐵床之下烈焰蒸
騰,西墀油鍋翻滾,還有許多不知名的刑具錯陳其間。
「這是閻羅殿!」
她第二次判斷,口念阿彌陀佛,慌不擇路,拔腿就跑。但前腳雖已跨出,後腿卻生
根般深植地中。而且,先前那個領路的皂隸巨石般擋在跟前。他怒目圓睜,臉慢慢拉長
了,凝固成標準的馬臉。接著,大喝一聲,竟然是馬嘶!同時,數十宮女如同地底下冒
出來一般,出現眼前,團團將她圍住。她們的臉龐是如此熟悉,幾乎全可呼其名字,以
致獨孤伽羅一下子明白了:
——這是冤魂們索命來了!
數十雙眼睛怒目而視,有的燃著火苗,有的冷若冰霜。她全身顫抖,胚股皆軟,神
魂俱喪。
少時,另一皂隸端一托盤至前,喝道:
「看你幹得好事!」
這一喝,皂隸頭上立時長出一對彎彎的牛角,狠狠地在她面前搖晃。她茫然地望著
托盤,費了好大的勁才算重新把渙散的神魂重聚起來,這才看清盤中盛的乃是一堆碎玉,
心中又是一震。她想起來了:
——這些五顏六色光怪陸離的碎玉,是我親手摔碎的玉片。
這玉片上刻有宮人的名字,下劃許多道道,那是用來記載宮女們進御的次數的。只
要哪個宮女同皇上過夜超過三次,她便要毀玉殺人,結束那宮女的一生。就這樣,經年
累月,終於積下這盤碎玉片。
「這本是我秘藏寢宮的特別生死簿,何以落在此處?」獨孤伽羅極感意外。
「獨孤伽羅,」殿上的王者厲聲發問:「你殺了六十四個宮女,如今人證物證俱在,
鐵案如山,還有何詞?」
這聲音好熟,果然閻羅王是韓擒虎,原來傳說一點不假!獨孤伽羅反而鎮定了許多:
——韓擒虎在生前是我的臣下,豈有臣治君罪之理?
於是,沉著應道:
「哀家是殺了一些人,但那南征北戰的將軍更是殺人如麻。韓將軍,到底是你殺的
人多呢,還是哀家殺的人多?」
殿上判官斷然糾正道:
「獨孤伽羅,此間只有閻羅天子與罪犯,沒有韓將軍,也沒有皇後,你務必明白!」
獨孤伽羅一愣,略思片刻又說:
「殺人無數,可為閻羅天子,而……」
「獨孤伽羅,你雖殺人甚多,其中的是非卻不明白。韓將軍殺人雖多,卻救得人更
多……」判官道。
「我卻沒聽過他救過什麼人!」獨孤伽羅道。
「那是因為你看不見過去,也看不見未來。九州戰亂了四百多年,白骨蔽野,血流
成河,死者以億數。韓將軍殺人數萬救人數億,你可想到?」判官道。
「哦?如此說來,自從漢末至今,數億死人都被韓將軍救活過來了?這卻未曾聽
過!」獨孤伽羅道。
「你自然沒聽過,因為實無此事。」判官道。
「既無此事,你卻說他救人數億,豈非空言?」獨孤伽羅道。
「韓將軍率諸將南征北戰,統一天下,可令以後數百年間無有戰爭,可使數百年間
百姓享盡天年;倘若不是天下太平,今後數百年照然動亂不已,將來必有數億死於非命。
這將來數億生靈的得救,便是受惠於韓將軍等一幫將領。只因你看不見過去,才不知未
來。」判官道。
「我雖不知過去未來,卻知統一天下,功在皇上,諸位將領不過奉命而行,豈能貪
天之功而為己有?」獨孤伽羅道。
「不錯,救人之功自當功歸楊堅;殺人之罪,也應由楊堅擔承。由此看來,韓將軍
殺人之事,已不辯自明,或說已經由你替他辯明。獨孤伽羅,你還能說韓將軍殺人嗎?」
判官道。
「卻也不能說他救了人……」獨孤伽羅道。
「正是如此!所以,你不該以韓將軍殺人之事為己開脫罪責!」判官道。
「可是……」獨孤伽羅心猶不服,卻欲辯無詞。
判官又道:
「眾冤魂聽著:爾等含冤抱屈而死,請各陳所願,本判官自當為爾等主持公道!」
「油炸獨孤伽羅!」
「鋸劈獨孤伽羅!」
「毒死她!」
「把她燒成灰!」
「讓她也挨六十四刀!」
眾冤魂激憤地喊著,同時從四面八方向獨孤伽羅包抄過去。有的無法欺身上前,便
盤空而起,往獨孤伽羅攫拿而來。瞬間,便如螻蟻扛蒼蠅一般將她舉到半空,朝階下那
口沸騰的油鍋拋去……
獨孤伽羅雙眼緊閉,但聞耳際冤聲不絕,只覺身子往那口熱氣蒸騰的油鍋飄墜、飄
墜,似乎立即就要落入油鍋之中,卻始終沒落進去……
她撕心裂肺地驚呼「救命」,終於從夢境中解脫出來。睜開眼來,卻見小兒楊諒憂
心忡忡地立在床前。
楊諒心之所憂,乃在於他暗伺了大半夜,卻不見有人從凝陰殿出來。那盜書人是先
已逃走?還是從另外通道潛蹤滅跡?書落他人之手,實在大大的不妙!
室內燈火昏黃,獨孤伽羅不安地環顧四周,覺得那每個陰暗的角落都藏著厲鬼,並
且隨時都有可能伸出毛茸茸的長爪來。她突然對楊諒問道:
「你說……有沒有鬼?」
「鬼?看來是有的。」
楊諒的心思還在凝陰殿中,殿中之所見所聞仍在目前,當即脫口應道。但略一思索,
又疑心母后知道他去凝陰殿盜書,連忙改口道:
「不過,多半是人瞎猜疑!」
改口的痕跡太過明顯,獨孤伽羅覺得分明是在安慰她,這就更害怕了。她心驚膽顫
地望一眼陰暗所在,似乎真的有影影幢幢的鬼物在蠢蠢欲動。
楊秀登上了忠義樓,打開了東窗,凝望對面開化坊晉王府的大門。隔著朱雀街,透
過昏黃的街燈,可見晉王府緊閉的大門。門上的那對獸環泛著金屬的輝光,像一只巨眼
虎視眈眈地瞪著朱雀大街。
楊秀猛然感覺那對街的晉王府便如一只蹲伏蓄勢的猛虎,時刻都可能撲將過來……
蜀王妃長孫氏悄然立在背後,說:
「瞧什麼……你!」
楊秀作勢要王妃禁聲。王妃順著窗口望過去,但見晉王楊廣悄悄地推開晉王府大門,
一閃身便不見了。楊廣單身外出,半夜回來,又是微服,偷偷摸摸地進了自家的門府,
真是古怪之極!而她的丈夫也是微服外出,深夜轉回,不用一人護衛,並且一回家便急
急忙忙登上忠義樓,窺伺對面的動靜,也是詭秘非常。他們兄弟倆到底搗的是什麼鬼呢?
晉王府大門已然關閉,朱雀街空蕩蕩,楊秀卻依然瞪視著對面的開化坊,不覺捏緊
了雙拳,吼道:
「此事無需女人過問!」
他丟下了這句話,便急急地下樓。
接著,是在書房中的一席對話。書房與寢室只一門之隔,蜀王妃長孫氏聽得一清二
楚:
「殿下得手了吧?真是可喜可賀!」
這是宇文愷的聲音,他在王府已等候多時了。
「賀個屁!」
「怎麼?」
「老二、老五都去探過凝陰殿了,你把秘密通道同時告訴我們三兄弟,是要我們同
室操戈,拼個同歸於盡吧?我家奪了你們宇文氏的天下,你宇文愷自然不甘心,故意讓
我們三人為爭奪那半本兵書拼個魚死網破,是耶不是?這粗淺的一步,孤王就看不出來
了?」
沉默了許久,宇文愷答道:
「若是如此,下官確是死有余辜。請殿下再想想看:如果你們三兄弟鬧得不可收拾,
皇上必然查到下官頭上,我這不是引火自焚嗎?」
「那你說,為何今晚三人會同時進入凝陰殿中?」
「事情這麼湊巧,下官也是百口莫辯。不過,通道原有二條。一是通過機關按鈕開
門進去,一是通過殿邊水池下的秘道進去,這秘密總共只有三人知道。你兄弟三人的消
息來源看來當是各不相同。」
「便是各不相同,也不會這麼湊巧,三人同時出現……」
「那書被誰拿去了?誰捷足先登了?」
楊秀搖搖頭,過了許久才說:
「我第一個拿到匣子,打開一看,發現一無所有,便將匣子放回原處,正想往別處
尋找,這時又來了二哥晉王;我問在一旁,又見二哥他空手而回,接著又來了五弟漢
王。」
「哦!如此看來,那兵書早已被人取走了……若非皇上,便是皇後……」宇文愷道。
楊秀忽然聲色俱厲道:
「宇文大人,若是皇上、母后都沒拿走兵書,自然便是你拿走了!」
「若是下官盜走鎮國之寶,又要殿下再去探寶,我這不是找死嗎?」宇文愷道。
「若在父王、母后手中,只好死了這條心。」楊秀歎道。
「殿下不必洩氣,辦法是人想的。」宇文愷鼓勵道。
楊秀緩緩抬頭,望著宇文愷,試圖從對方的臉上尋找出一絲希望來,繼而說道:
「先生博學多才,莫非已有妙策?」
宇文愷搖搖頭,二人均在苦苦思索,不知不覺之中,東方已白,曙色漸開。蜀王府
親信急急入室,附耳對楊秀說了幾句。
「請他進來!」楊秀吩咐道。
不久,那親信領進一人,原來是漢王楊諒。楊諒待那親信退下,便先聲奪人嚇唬道:
「好啊,四哥鎮國之寶到手,興奮得一夜沒睡,是耶不是?」
「我若兵書到手,還會呆在凝陰殿讓你看嗎?」楊秀氣急道。
「那必定是老二楊廣得手了!」楊諒道。
「實話告訴你,首先入殿的是我,第一個打開寶盒的也是我,可是裡面一無所有,
只好把它放回原處。剛剛放好,便聽到腳步聲,我連忙問在一旁。朦朧中依稀見得來人
便是老二晉王,他也照樣撲空,大失所望。然後又來了你……」楊秀搖搖頭。
「不可能!不可能!這怎麼可能?你分明在騙三歲孩子……」楊諒大搖其頭。
他見楊秀確然灰心失望的神態,堅持此說的口氣不覺軟了下來。然而,他猶不甘心,
再次試探道:
「四哥,此事你萬萬不可說假。此事我已盤算好了,秘笈十有八九已被老二晉王所
得,晉王犯禁入殿盜寶是你我所共見,咱們只要上章彈劾,管叫他身敗名裂、功敗垂
成!」
「可這麼一來,咱們犯禁入殿的事,豈非也暴露無遺?」楊秀道。
「我這一招叫做『同歸於盡』。倘若二哥盜寶屬實,必定罪上加罪,太子固然是當
不成,甚至小命也不保了;退一步說,晉王便算沒拿到兵書,他將和我等一體同罪,均
受重責,休想當太子了!」楊諒笑道。
「小弟,這又何苦?你真個是糊塗透頂!」楊秀罵道。
「不……」始終沉默的宇文愷開了腹:「漢主這一招『同歸於盡』著實高明……」
「還說高明?」楊秀圓瞪雙眼。
「是很高明。」宇文愷繼續道:「從表面看這一招似是笨招,你若仔細一想,便知
是極具高明。」
「這……倒要領教了!」楊秀道。
「在爭取當皇儲的這場較量中,晉王已是遙遙領先,是耶不是?今盜寶事發,按理
自然是一體同罪了,或降級,或廢為庶人,三人總是一般,是耶不是?皇上總共只有五
個兒子,別無庶出,今太子已廢,老三秦王楊俊已死,不管你們剩下的三兄弟是被降被
廢,最終皇上還得從你們三人中選一人為太子,他總不會選個異姓來當太子吧?這麼一
來,這『同歸於盡』計策,實是把遙遙領先的晉王拉了回來,使他與你倆處在同一個起
點,大家重頭開始,來個公平競爭,看誰爭得太子寶座,是耶不是?這樣,以得失論之,
你們豈非占了極大的便宜?再說,晉王這一失敗不僅銳氣大失,並且皇上對他的信任也
勢必降到底點,以無銳氣之師攻取戒備森嚴的城堡,勢必無成。這樣,你們又占了很大
的優勢!漢王殿下,你這一招辣得很啊!」宇文愷道。
「小弟,想不到你這等厲害!」楊秀也道。
「四哥,奏章一上可不是玩的,你要是已經拿到兵書,還是不欺瞞為好,到時查個
水落石出,盜書人必定是罪加一等。」楊諒笑道。
「哈哈哈……」楊秀爽朗大笑:「小弟,你別多心,這彈劾的奏章由我起草好了,
我總不會傻到自己彈劾自己吧!」
「好!」楊諒道:「便由你上章彈劾晉王,到時我再出來作證,管叫老二無可抵
賴!」
其時,眾人談興正高,宇文愷忽然恭身向楊諒請問:
「漢王殿下,卑職有一事好生納罕:按理那凝陰殿的開啟機關,皇上皇後是絕不會
告訴你的,你又怎知那開啟的訣竅?」
漢王隨口答道:
「那是母后發高燒,熱昏中說出的秘密……四哥,你又是從何知道這一機密的?」
「我……我……」蜀王道。
「他也是從皇後的昏話中探得機密!」宇文愷連忙幫腔。
「是!正是!正是如此!」蜀王道。
「我還以為是另有秘密通道呢?我出殿以後,等到大半夜還不見你們出來,便以為
你們早已從別的通道出去了,哪知是我自己缺少耐性,倘若再等一個時辰,準會當場捉
獲你們!」漢王道。
長孫晟從啟民可汗的大本營大利城返京述職的第二天,蜀王夫婦便上門造訪。
暮色已深,華燈初上,蜀王一人書房才寒暄了幾句,便轉入正題,把凝陰殿中三王
子的巧遇,以及上表彈劾晉王盜書,以求三敗俱傷的思路細說了一遍,而後總結道:
「過往,晉王遙遙領先,我輩望塵莫及;如今五弟使了『同歸於盡』的絕招,大家
都得重新開始。這回勢態已然大變,實是大有可為。內兄懷不世之才,豈能刀槍入庫,
馬放南山,隔岸觀火?」
蜀王妃長孫氏接著說:
「哥哥明鑒,如今已非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而是箭已射出,欲收不能了。小妹絕
非敢懷非分之想,只不過圖個平安罷了。」
這時,年方十歲的蜀王愛子上前磕頭懇求道:
「舅舅,你救救我們吧!不答應我就不起來了……」
楊秀也急切地望著長孫晟,眼光中含有千言萬語。
長孫晟雖是留意蜀王楊秀的敘述,眼前卻不斷地閃現許多景象——
忽爾是楊廣、楊素、張衡等人策劃於密室的情景;忽爾是劉士元、劉光伯披枷顛躓
於蜀道之上。劉士元、劉光伯是一代名儒,時人號稱「二劉」,天下名儒後進,質疑受
業,不遠千里而來者,如過江之鯽。皇帝楊堅曾先後詔令二人到益州輔佐蜀王;但二劉
皆遷延不往,楊秀以為損了他這個蜀王的尊嚴,盛怒之下,令人將二劉押送到四川,把
劉士元當作配軍驅使,令劉光伯執杖為門衛。楊秀耍盡王者的威風,固然使斯文掃地,
也令天下土人齒冷。自此以後,他的門下唯有繁人和奴才而已。而晉王楊廣的府中則是
謀士如雲。休道是楊廣已苦心經營了十來年,便是同時起步,以兩軍的陣容而論,楊秀
也是輸了一籌。
繼而眼前又出現了三王子先後到仁壽宮送禮的情形。三兄弟說是給小妹子天香小公
主誕生道賀,然而禮物之貴重便是皇家也是驚世駭俗,那分明是收買庶母宣華夫人,意
欲結為內援了!只是宣華夫人因何不替三王子保密,反而將三份賀禮公然陳列於櫃,這
卻頗為耐人尋味了。總之,三王子爭當儲君的心思,便因宣華夫人的舉動成了公開的秘
密……長孫晟想到這裡,耳邊忽聞一個童音懇求道:
「舅舅,你救救我們吧……」
他定睛一看,這才發現外甥可憐巴巴地跪在面前。他連忙道:
「不是愚舅不肯相助,只怕於事無補。」
長孫晟扶起外甥,把他攬入懷中。
「內兄體要太過謙遜,有你出馬何愁大事不成!」
蜀王深恐長孫晟不願卷入漩渦,又趁勢拉了一把。
「倘若下愚沒有猜錯,大事已經去矣!」
「內兄何出此言?」楊秀大不以為然。
「那天晚上,你們三兄弟果真在凝陰殿相遇了?」長孫晟以問代答。
「一點不假!老五阿諒已經直認不諱,老二的面目因在黑暗中辨不清楚,但他身著
王者的袞袍,頭戴王冠,卻錯不了!」楊秀道。
長孫晟連說「不好」,繼而剖釋道:
「凝陰殿因藏鎮國之寶已成為官中第一禁地,一人犯禁進入已非尋常,二人同進說
是巧合便嫌勉強,三人同時進去,可謂非同小可!若非有人在幕後經過十分周密的策劃,
三人同進天下第一禁地的事,是絕對不會發生的!」
此時蜀王顯然頗為不安,但又解釋道:
「事後我也覺得怪異,以為是宇文愷從中搗鬼;但細思我兄弟三人求寶心切,各顯
神通入殿尋寶,也不足為奇。」
「三人不同時間分別進殿中是不足怪,奇就奇在同時在殿中出現!」長孫晟道。
「我也曾以此盤問宇文愷,他說全屬湊巧,如果三兄弟由此反目,必先累及他宇文
愷的身家性命。」蜀王又道。
長孫晟自斟自飲,連喝了三杯濃茶,這才繼續說道:
「如果真的是三兄弟同時進殿,果然二王子晉王也在場上,那自然不會有什麼可怕
的大事。問題是,晉王不會入殿,不會在場,你們見到的那個晉王是假的!試想想看,
哪有身穿王者的冠服去做賊的道理!」
「可他明明是穿王者的冠服!」蜀王道。
「那是為了讓你們相信:來者確實是晉王!」長孫晟說。
蜀王愣了許久,才訥訥言道:
「那他如此作為是何用意?」
這時,他已然著了慌。
長孫晟沉默著,不知是在思索破解這一疑案,還是早已想清楚了,只是在選擇得體
的措辭而已。最後他終於言道:
「倘若我是晉王,我會怎麼想?當我發現你與漢王也向宣華夫人送了貴重無比的賀
禮之後,自然明白你們力爭當儲君的決心,必定會召集智囊們商議對策。密商中,大家
很可能會想到那半本藏在凝陰殿中的兵家秘笈。既然人傳那半本秘笈能幫助皇上建立大
隋帝業,當然也能助諸王子出任儲君;為此,諸位定然會不惜任何代價去奪取凝陰殿中
的秘笈!若能得之,自然是……」
「自然是上策了!」蜀王同定地說。
「只能算是中策,」長孫晟道:「上策是,不得兵書,卻能使自己馬上被冊封為太
子。」
「有這等妙策?」蜀王疑信參半。
「這計策說穿了,也很簡單:先是派人潛入殿中偷走了那半本書,然後叫宇文述的
族弟宇文愷出面,故意將入殿的秘密通道悄悄地告訴你,你們求寶心切,那是非立即進
殿盜寶不可了!與此同時,他們另派一人化裝為晉王,跟在你的背後,也裝作入殿盜寶;
由於凝陰殿不設門戶,密不透光,你是分辨不出真假晉王的。這麼一來你們一無所獲回
府,自然疑心書被晉王竊去;於是,一怒之下,使個『同歸於盡』的辦法,上章彈劾晉
王盜寶……如果我猜得不錯,那宇文愷在你盜寶的那天晚上,必定提前到蜀王府等候你
空手回來,同時,晉王一定也在暗中伺察,待你回府之後,這才由朱雀街悄然地煞有介
事地轉回晉王府,讓你在對街的樓上看個明白,使你更加深信晉王確實去過凝陰殿,讓
你毫無猶豫地去寫彈劾晉王盜寶的奏章……如果我沒猜錯,那宇文愷一定是極力慫恿你
去寫奏章的……」
「便是寫了,又有什麼錯?反正殿中確有一人著晉王的冠服,漢王也在場看到,到
時他會出場作證的!」蜀王道。
「如果我沒猜錯,那天晚上晉王一定呆在皇上的身邊,皇上自己可為他作證。你實
在是蹈人了陷阱,那奏章一上便成為誣陷好人,而且不打自招地承認自己犯禁人了凝陰
殿……到時漢王焉敢出場作證?這麼一來,你們再上什麼奏章去揭晉王的短處,皇上是
一概不信了!況且,皇上顧及夜長夢多,一定會提前冊立晉王為太子。所以,我說大事
去矣……」長孫晟道。
「奏章遞上幾日了?」王妃長孫氏問道。
「三天了……」蜀王此際已如鬥敗的公雞,洩氣道。
場上出現難堪的沉默。蜀王在情緒上實在不能接受長孫晟的推理,他既震驚於長孫
晟一清二楚的事態分析,卻不甘願接受擺在面前的事實,終於,他又找到了長孫晟立論
中最薄弱的環節:
「漢王入殿的口訣得自母后,難道母后也參與設計謀害自己親生的孩子?而率先主
張彈劾晉王的也是漢王,難道漢王也與晉王勾結陷害於我?」
「漢王這方的行為我看是節外生枝,純屬巧合。只因有漢王這方面的巧合,才使晉
王設下的陷阱渾然天成,絲毫不著痕跡;否則,以殿下之英明怎會輕易上當受騙?不過,
倘若殿下身邊也有一群精明的謀士,自然也會有人看出破綻,及時提醒……」
長孫晟話猶未完,突然闖進了一個滿臉血跡的書生,他是高士廉,長孫晟的內弟。
「士廉,你怎麼啦?」長孫晟上前問道。
「倒霉,晉王要冊封為太子,差點要去我一只眼……」
「他當太子與你的眼睛何干?」
長孫晟為他擦掉臉上的血跡,這才看清士廉的左眉果然破傷了。
「我到薛收家中,與他在廳上切磋經義,不料,薛道衡那老頭氣呼呼地從書房裡沖
了出來,薛收見他手裡拿著硯台,驚呼:『爹爹,不是娘,是我!』那老混蛋大罵:
『你也該揍!』便把硯台擲了過來……嘿!如果他的文章和這擲硯台的功夫差不離,怎
能成為一代文宗?」
長孫晟微笑道:
「薛道衡有個怪脾氣,他構思文章,都必須獨坐空齋,焚香靜慮,周圍不能有絲毫
聲息,否則便大發雷霆,他的夫人因此常常挨揍。」
「如此暴躁,怎成一代文宗?」蜀王妃忍不住道。
「嘿!若非這般靜慮,又怎能寫出『空梁落燕泥』的名句?今晚莫非是在構思冊封
晉王為太子的冊文?」長孫晟面露憂色地說。
「是的!薛收偷偷告訴我了。」高士廉道:「我就是因此倒霉的!」
這時,長孫無忌在門外探探頭,見室內情景伸了伸舌頭,待欲縮身而退,終而放膽
衝著高士廉呼道:
「舅舅,快來呀,給我講故事……」
躲在無忌身後的幼女長孫無雙也伸出頭來,又孺又稚地補充道:
「要最好聽的!」
長孫晟對高士廉道:
「沒你的事,跟孩子們玩去吧!」
待高士廉出去以後,蜀王妃憂心忡忡地說:
「兄長,事態果然不出你的所料,蜀王爺的彈劾奏章不僅難損晉王一根毫毛,反而
促成他早登太子寶位,我們是一敗塗地了……兄長足智多謀,可有補救的辦法?」
長孫晟沉吟許久才說:
「蜀王爺所上的奏章帶出三般後果:一是促成晉王早封太子,二是引起皇上對蜀王
爺的不信任,三是公然與晉王為敵,也就是與太子為敵,與將來的皇帝為敵!第一點的
效果已經無可挽回,第二、第三……」
蜀王妃插言道:
「蜀王爺原本沒有當太子的妄想,只因庶人楊勇結局太冤,這才栗栗自危,不得不
孤注一擲,如今更無非分之想,但求不失聖土及二聖的歡心,不再被人坑害,已是心滿
意足了。」
長孫晟苦思了許久,長歎一聲才說: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本來嘛,蜀王爺文武兼備實為諸兄弟所不及,皇上對他
也頗寄厚望。不過後來……」
「後來我枷押劉士元、劉光伯去四川,原以為只是懲治一下輕薄士人,不過是區區
小事,焉知會引出偌大後果!」
「對『二劉』的失禮,便是傷了天下土人,這叫物傷其類。傷了天下士人,便把文
士都趕到晉王那邊,這又無異於為淵驅魚,為叢驅雀,讓晉王得了很大便宜。同時,王
爺當年彈劾史萬歲受賄一事,也是失算。史萬歲受賄固然不對,然而,史萬歲實有大功
於國,功高過小,懲之太酷。太子楊勇含冤被廢,武將唯有史萬歲敢於當殿為他叫屈,
可見此人大節還是好的。王爺當年彈劾了他,又今天下武將寒心,再往晉王那邊靠,讓
晉王又得了便宜。由此看來,晉王的得勢,固然有自身的努力,也由於王爺你的成全。
晉王的事暫且不論,而蜀王爺你的行為卻被皇上看出了深淺,失去皇上的歡心,源頭就
在這裡;王爺若想重新獲得皇上的器重,應從正本清源入手。而要正本清源,望王爺先
得戰勝自己,先前的過去皆由王爺負氣、多欲。驕奢所致……」
長孫晟直言不諱,句句切入蜀王的要害;王妃見蜀王漸顯難堪不耐之色,連忙插言
道:
「兄長所言甚是,不過……」
她猶豫了一下又說:
「皇上見了王爺的奏章,必然認定是王爺誣陷晉王,就怕要立時重責……甚至降罪,
這燃眉之急,還得設法解救才好。」
「誣陷的假案已被做得是模是樣,幾乎毫無破綻,實是難分、難辯、難解!」長孫
晟一言一頓一搖頭,繼而言道:「不過,只要王爺硬著頭皮硬說在凝陰殿中見到一個身
著晉王冠服的人,而漢王又肯抵死作證,那麼,皇上便有可能感覺到其中的蹊蹺……至
少也會猶豫難決,不至於立時降罪下來。怕就怕漢王他到時溜之大吉,那……」
「那決然不會!漢王一定會作證的!」
蜀王的斷然語氣之中,已然含有幾分搶白的意味。
書房的內室便是寢室。在寢室中,高氏與瓊英二人相對在燈下做女紅,外間的對話
卻一句也沒漏過。就在蜀王說到「漢王一定會作證」時,高氏突然猛抽一口冷氣,原來
她的手指被針誤刺中了。瓊英停下手中的活兒,凝神注視著高氏,頓然間,高氏竟幻化
為當年的千金公主,而她自身彷彿也置身於漠漠風沙的突厥帳篷之中,瞬間,往事歷歷
在目,雜陳於眼前……
「瓊英,你怎麼啦?莫非我弟雅賢他近來欺侮你了?」高氏道。
瓊英回過神來,連忙擦乾眼淚,強笑道:
「夫人說哪裡去了……」
接下便指著外間,壓低嗓子道:
「人家兄弟要爭奪江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卷入恐惹來大禍呢!想到這裡。我嚇
得落淚了……」
「咱與蜀王爺乃是至親,長孫郎不好推諉呀……」高氏也低聲道。
「此事還望夫人三思,令先祖高公若非卷入皇家的勾心鬥角,夫人早年何來流離顛
沛之苦?」瓊英則道。
高氏愣住了,眼前閃現的盡是嬌兒行布、恆安、無忌以及小女長孫氏可愛的臉龐,
她一時心亂如麻,不禁深深地歎了口氣。便在這時,忽聞室外長孫晟言道:
「我也不是不信漢王,只是此事關係太大,不能不多慮一重……」
接著是蜀王堅定但略顯脆弱的回音:
「內兄不必多慮,我這就找漢王去,把它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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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凡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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