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庵——絕代奇才
二十六 密語竊竊驚怪傑 墓碑歷歷會群雄

    施耐庵見白衣女子推枰認輸,不覺舒了口長氣:這一局棋下得實在難挨,輸贏倒在
其次,肚裡的饑火裡真真叫人無法忍耐。
    此刻,他忙忙放開捂著肚腹的手掌,有氣無力地唱了個喏,說道:「大姐生死之際
讓了一著,這局棋倒是你贏了!」
    那白衣女子這局棋輸得稀裡糊塗,心中窩著一團火,又不好發作。她尤其耿耿於懷
的,卻是最後那幾著臭棋,彷彿著了鬼迷,連自己都不知是為何要那般胡亂落子。
    她顧不得落敗之後羞紅滿面,吶吶地問道:「相公休要過謙。小女子失著認輸,不
過還請相公給俺說個明白,你最後幾著,又是嘴裡咕噥,又是扭腰捂肚,又是蹙眉皺額,
又是唉聲歎氣,這是何種怪異的下棋之法?」
    施耐庵一聽,頓時覺著哭笑不得。適才她下了那大大的一個敗著,竟然是被自己的
怪異模樣攪得神智渙散,將忍饑挨餓的苦狀當成了下棋高招,真真是叫人好笑。
    他忍住腹中饑餓,只恐說起來又是纏夾不清,只得含含糊糊地「唔唔」兩聲,連連
說道:「唔唔,沒有什麼,晚生不過僥倖取勝,僥倖取勝!」
    誰知那紅衣女子卻一把攥住施耐庵的衣袖,風風火火地嚷道:「你這書獃子也忒慳
吝,既然俺家姐姐服輸求教,你就把怪棋教她幾招!」
    施耐庵腹饑如絞,腸鳴似鼓,一邊掙扎,一邊唔唔地嘟噥道:「小大姐,區區小技,
實在是不足掛齒!」
    紅衣女子雙目含怒,忽地又抽出雙刀,冷不丁架在施耐庵頸上,喝道:「想不到你
這書獃子,竟然如此塌了俺姊妹倆的面皮,再不講出來,俺便宰了你!」
    施耐庵連連叫道:「小大姐,俺這棋……棋……棋藝怪招,委實是說不得的,說不
得的。」
    紅衣女子揚頷斥道:「什麼潑天大的怪招!說不得也要說!
    俺姑娘偏要聽個清楚明白!」
    施耐庵道:「二位大姐真的要聽?」
    紅衣女子道:「真的要聽。」
    白衣女子道:「相公但講無妨。」
    施耐庵道:「若是講了出來,二位大姐不笑話晚生?」
    紅衣女子笑道:「你這呆子真真可笑,傳授棋藝,俺怎會笑話?」
    施耐庵忸怩一陣,此時療饑要緊,哪顧得有辱斯文,囁嚅半晌,方才低頭說道:
「唉唉,說來慚愧,俺自晨至晚,水米尚未沾牙,這肚子在唱大戲哩!」
    這話一說出口,兩個女子兀自咂摸著滋味,及至回過神來,不覺笑得前仰後合,半
晌都緩不過氣來。
    施耐庵一時手足無措,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得喃喃地咕噥道:「說過不許見笑,
二位大姐毀諾了。」
    白衣女子先止住笑意,說道:「大哥何不早言,既然腹內空空,說出來,俺姊妹們
也不好意思與你賭賽了。」
    紅衣女子一步上前,抓住施耐庵的袍袖,拽住他便要前行,一頭嚷道:「好一個陳
蔡絕糧的孔聖人,既然文武兩道都贏了俺姊妹倆,該你有好口福!走,俺家廚下正熬著
熱騰騰臘八粥,俺與你盛三大碗去!」
    施耐庵此時早餓得兩眼昏花,見兩個女子情詞懇切,也顧不得許多禮性,撩撩袍襟,
跟著兩個女子朝廊下走去。
    恰恰走了兩步,猛聽得花廳內響起一聲低喝:「慢!」
    三個人聞聲,不覺同時駐步。
    施耐庵回身一看,立時驚得呆了:只見花廳內緩步踱出一個人來,步態穩重,一雙
眸子精光灼人,聲音低沉而洪亮。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那酒樓門口擺攤算卦的先生。
    只見他緩緩走近施耐庵身邊,捋鬚問道:「未行賓主大禮,怎可冒昧叨擾俺的酒飯?」
    施耐庵不知所以,期期艾艾地答道:「仁兄所責有理。不過此處居停主人是這兩位
大姐,晚生乃是應請叨擾。」
    那先生聽了這番話,不覺仰天失笑,那笑聲儘管低微,卻轟轟然震人耳鼓。他笑畢
之後,朝兩個女子一指,說道:「年兄未免托大,誰是此處主人,你問問她倆!」
    施耐庵正欲發問,那紅衣女子搶上一步答道:「這有什麼干系,叔父不在,自然便
是俺姊妹倆當家!」
    那先生微微嗔道:「好個野妮子,又在此處濫充家長了,還不退下去!」
    兩個女子相視一笑,伸了伸舌頭,霎時衣裙之聲響起,姊妹倆轉過回廊,在花廳右
側的廂房門口消失了蹤影。
    施耐庵此刻方才明白,一番追蹤,果然沒有摸錯門徑,這幽雅別緻的庭院,正是這
相面先生的府第。
    他連忙深深一揖,說道:「仁兄以足劃地,指引晚生到此,想必有事賜教?」
    那先生面色沉靜,神態閒適,揮一揮袍袖,說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饑
腸轆轆,如何暢敘契闊?」
    說畢,他喚道:「左右,將酒飯移到此處來!」
    只見兩個廚役模樣的人抬著一只竹編籠屜走到跟前,收了小桌上的棋盤棋子,打開
籠蓋,搬出菜餚酒飯:一盤細切牛肉,一盤燒鵝,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煙熏鹿脯;另
有一大盤白生生的饅頭,一碗琥珀色熬得濃濃的臘八粥。
    那先生說聲「請」,站起身踅了開去,仰頭低吟,旁若無睹。
    施耐庵此時饑不擇食,早已一掃而光,只差把盤子碗筷也吞下肚去。吃飽喝足之後,
施耐庵兀自美美地咂了咂嘴唇,精神陡長,踴身站起,對著在一旁沉思的相面先生謝道:
「這一餐飯菜,亞賽瑤池王母的筵席,晚生多謝了!」
    那先生兀自佇立不語,口中念念有辭。
    施耐庵不覺詫怪,輕步走了過去,朝那先生深深一揖,大聲說道:「仁兄,晚生在
此謝過盛情款待了!」
    那先生彷彿聾人一般,這一聲大叫,仍舊未曾將他驚覺。
    只見他仰首向天,喃喃自語。
    施耐庵不知緣故,哪敢再去攪擾,自己吃喝完畢,叨攪也告,禮數周全,也該是走
的時候了。
    想到此,他收拾起傘囊,結扎好衣帶,拔步便要離去。忽然,那先生的喃喃自語聲
中傳出一句問話:「怎麼,這位年兄叨擾一頓好菜飯,臨走也不留個姓名麼?」
    那一聲問話儘管夾在相面先生的喃喃絮語之中,但聽來卻分外清晰響亮。
    施耐庵情知這一句問話是衝著自己來的,不覺駐足停步,沉思片刻,他想:此人問
得在理!正要脫口答出,心下卻驀地一動:此處人地兩生,這先生善惡未明,怎能隨便
露了自己身份!倘若是大奸大猾,有意探訪,豈不是大大的失算?於是,回身答道:
「不勞仁兄動問,晚生姓張,名慕丘,賤號繼賢。」
    「哦哦,張慕丘!好名字,好名字。」
    施耐庵不知所以,訕訕笑道:「呵呵,不好,不好!」
    陡地,那先生俯首轉身,大步蹬蹬走到施耐庵跟前,冷冷笑道:「張年兄,你果真
長進了!」說畢,他忽然雙目暴睜,精光逼人,厲聲問道:「俺倒認識一個人,不知年
兄也曾會過麼?」
    施耐庵忙問道:「不知仁兄所言何人?」
    那先生道:「他姓施。」
    施耐庵陡地一驚,止不住心中「突突」直跳,口中吶吶問道:「此人名喚什麼?」
    那先生道:「此人名喚施元德。」
    施耐庵益發驚訝:原來這古怪先生與堂叔相識!他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怔怔地站在
當地,半晌作不得聲。
    那先生微捺長鬚,說道:「既然年兄不想以真實來歷相告,俺也不便相強!」說畢,
拂袖轉身,又要踱回那廊廡之下。
    施耐庵欲走不甘,欲留不能,一時失了主張。
    只聽那先生長歎一聲,說道:「唉唉,可惜施家一門豪俠,施元德一世仗義,俺眼
睜睜瞧著他的骨肉步入龍淵虎穴,天意如此,休怪俺無情無義了!」
    這一句話不打緊,倒叫施耐庵猛然驚覺,立時放下傘囊,心下一橫,趕到那先生跟
前,一躬到地,說道:「仁兄在上,晚生有難言之隱,欺瞞之處,萬望鑒諒。」
    那先生回頭問道:「你到底說了句實話,那麼你又是何人?」
    施耐庵答道:「仁兄雙目如神,洞幽燭隱,晚生何必贅言!」那先生搖搖頭笑道:
「年兄差矣,俺未必便知你是何人!」
    他穩了穩心神,答道:「仁兄在上,晚生便是施元德的堂侄,姓施名彥端,賤號耐
庵居士。晚生冒犯,這廂陪罪了。」
    那先生呵呵一笑,臉上湧起一抹親切的神情,連忙一把扶住施耐庵的雙肩,久久端
詳他的面容,聲音沉重地說道:
    「啊啊,的確是施家的骨相,年兄請起!」
    施耐庵叉手侍立,望了望對方那和顏悅色的模樣,心下立時坦然。他輕聲問道:
「既蒙抬愛,敢請賜告仁兄名諱?」
    相面先生笑道:「俺的姓名,年兄不是已經曉得了麼?」
    施耐庵茫然搖頭。
    相面先生又道:「年兄貴人健忘,難道不記得俺那相面攤子了?」
    施耐庵立時想起,疑疑惑惑地問道:「呵,原來仁兄便是叫作『吳鐵口』?」
    相面先生點點頭:「嗯。」
    施耐庵聽畢,心下自忖,這先生神態瀟灑,儒雅風流,一派宿儒高士的氣度;瞧這
座宅院,儘管規模不大,卻是庭園幽深,華堂煥彩。這樣一位倜儻高潔之士,殷實富庶
之家,真真犯不上去沿街打坐,借三寸不爛之舌,以那龜蓍卜筮討幾文小錢度日。
    想到此處,他心中一動:啊,此公真實身份掩藏不露,令人難測玄奧,這「吳鐵口」
三字決不是他的真實姓名!如今亂世澆離,兇險莫測,這必是他潛蹤晦跡、掩人耳目的
虛名假姓!
    他壯了壯膽子,正欲上前發問,忽聽得身後花廳上一陣腳步聲響,立時又走出兩個
人來。
    只見這兩人年紀相仿,都是二十剛剛出頭的翩翩少年。走在前邊的那位,穿一身藍,
面皮白裡透著微黃;後邊一個少年,口闊鼻直,著一身黃。他倆步伐迅捷,幾步跨到
「吳鐵口」身邊說道:「俺二人前前後後找了幾遍,叔父卻原來在這裡臨風望月!」
    「吳鐵口」點點頭道:「原來是呂賢侄、郭賢侄,找俺有何事體?」兩位少年指著
兀自立在一旁的施耐庵問道:「叔父,這位大哥又是何人?」
    「吳鐵口」微微笑道:「不妨事,敢站在俺眼前講話的,便不是外人,盡說無妨。」
    也不知那穿藍衣的少年附耳說了些什麼話,「吳鐵口」神色變幻,彷彿遇見塌天大
禍,眉目間顯出驚懼與詫異的神情。不過,他只是稍稍變色,馬上又恢復了那閒雅從容
的情態,喚了聲:「來人。」
    廊下走出個家院,問道:「先生有何吩咐?」
    「吳鐵口」朝施耐庵一指,說:「照俺午間吩咐的,請這位相公到西偏房歇息,休
得怠慢!」
    那家人一邊應「是」,一邊走過來,叉手對施耐庵道:
    「相公請隨俺來。」
    施耐庵極想知道眼前有何種奇境異變,及至見了三人神態,似乎自己不便摻合,也
就捺下好奇之心,提起傘囊,隨著那家人走下廊廡,直趨西偏房。
    一路行來,只見幽徑盤曲、庭院清新,階砌牆邊養著許多經冬不萎的奇花異草,時
時飄來冷冷的幽香。約摸走了兩個院子,便到了西廂房。一進門,迎面撲來一股溫馨的
氣息。
    家人見施耐庵怔怔地望著屋內的陳設,恭恭敬敬地說道:「俺家先生午間回來,就
吩咐趕緊收拾這間屋子,說是有一位貴客要到,想不到貴客便是你這位相公。」
    施耐庵聽了這幾句話,心中不覺一動,心想:只道在那酒樓門前與這「吳鐵口」萍
水相逢,誰知他卻是早有料算。
    只聽那家人又絮絮說道:「不瞞相公你說,還有一樁蹊蹺的事,那便是俺家先生帶
回來的客人,只須與他講得半日,住得一夜,從此便是生死之交,無論走到天涯海角,
都要時時回到這裡看望俺家主人。不管這些人身份貴賤、才氣高下,一個個都將他視作
至親骨肉,敬他為尊長,畏他如神明!」
    施耐庵聽到此處,不覺又想到這半日來與「吳鐵口」相處的情景,此人言語不多,
那行事為人的確叫人可敬可畏,可親可近。
    他見這家院說得入港,連忙斟了杯茶,扶他坐在椅上,說道:「老丈,坐下喝口熱
茶,消消停停地講來。」
    老家院道過謝,美美地品了口茶,贊一聲:「好茶!」接著敘說:「打從俺隨先生
進了這庭院,十余年間,就憑著那一爿相面攤子,俺家先生前前後後接納過三四十位客
人。」
    施耐庵連忙插口問道:「老丈適才講道,你家先生即不夤緣官府,又不接識高人雅
士,那麼,這三四十位貴客又是些何等樣人?」
    家人說了句:「這個——」忽然住了口,四面巡視一陣,悄聲說道:「這些內情也
只可相公一人知道,萬萬不可傳出。說起俺家先生結納的這些朋友,倒也叫人奇怪得緊。
這些人,不是落魄的士子,便是亡命的強徒,一個個形跡古怪、行事縝密,盡是些三山
五岳人,七長八短漢。」
    施耐庵漸漸聽出點眉目,不覺「呵呵」連聲。
    那老家院接著講道:「更叫人奇怪的是,俺家先生還收留些孤男寡女、孀婦棄兒。」
    施耐庵頓覺驚詫,忙問:「如此累贅人物,他收留下又有何益?」
    家人笑道:「唉唉,俺又哪裡曉得他肚裡的心事?相公若是不信,俺便講一樁奇事
給你聽聽。」
    施耐庵又給他斟了茶水,凝神靜聽。
    只見那老家院拍拍額頭,想了想,講了起來:「十五年前,當時,俺家先生還是個
翩翩少年。那一日,卻是隆冬飛雪、滴水成冰的天氣。這張秋鎮上沸沸揚揚傳出消息,
說是朝廷在東邊一帶荒山野嶺中捕得一幫叛黨魁首,欽命梟首正法。大約是看中俺這鎮
子乃是南北通衢,便選在這鎮東的河灘之上開刀問斬。
    「行刑的那一日,俺家先生彷彿患了一場大病,滿鎮老幼都湧到河灘上看熱鬧,他
卻怒目橫眉地吩咐俺這滿院之人不許出門。當時,他換了一身白巾白袍,在院內僻靜的
密室之中備了一副香案,命人在街前買了冥錢香燭。然後,扛起相面的布招便出了大門。
    「大約傍晚時分,他忽然領著兩個衙役打扮的漢子悄悄進了庭院,又是打躬作揖,
又是苦苦相求,彷彿要托那兩個公人辦一件十分秘密、又十分為難的事情。
    「經過一番苦口交涉,那兩個公人到底點了頭。俺家先生不覺喜上眉梢,連忙叫人
捧出大盤的金銀珠寶,交給了那兩個公人,那兩個公人大咧咧地收下,也不言謝,神態
煞是傲慢。
    「當時,見了這番景象,滿屋之人都按捺不住怒氣。試想俺家先生平日何等自尊自
貴,慢說是兩個替官府當差的走卒,便是四品黃堂,他眼角也不曾瞟過一回。然而這兩
個公人,竟然在俺先生面前如此托大,你說叫人氣不氣?當時,大家怒氣填膺、摩拳擼
袖,便要上去教訓那兩個官府走狗。
    「哪曉得俺家先生一邊與兩個公人周旋,一邊暗暗向眾人示意:萬萬不可輕舉妄動。
大家也只好忍住怒氣,冷眼旁觀。
    「這時,只見那兩個公人收了金銀珠寶,慢慢從牆陰下領出兩個人來,在場眾人一
見,不覺驚得呆了。
    「只見牽在兩個衙役手上的,竟是兩個小小的孩童!
    「當時,送走了兩個公人,俺家先生也顧不得滿院人驚詫歎息,一手抱著一個嬰孩,
又是親臉蛋又是逗樂子,那神情,簡直象是抱著自己的心肝寶貝,親生骨肉。接著,他
便將兩個嬰孩抱進那間密室,掇了兩把圈椅,將兩個孩子放得穩當,讓他們臉相朝著香
案,然後沐手焚香,燃了冥紙香燭,一頭拜倒在地。
    「從那日以後,每逢這一天,俺家先生便要將兩個孩子領到那間房內,頂禮致祭。」
    聽了這些話,施耐庵大動感慨,長歎數聲之後,問道:
    「後來這兩個孩子到哪裡去了?」
    老家院笑道:「後苯,俺家先生便將這兩個孩子收留下來,盡心撫養,如今已經長
大成人,出落得如花似玉,誰見這兩個水靈靈的大姑娘,都是又疼又愛了!」
    施耐庵聽畢後若有所悟,忙道:「老丈,你說的這兩個孩子,莫不然便是那穿紅穿
白的兩個少年女子?」
    老家院點點頭,說道:「正是她們兩個,想必相公早已會過。」
    施耐庵又想起日前比武鬥棋之事,眼前似乎又晃著那一紅一白兩個女子調皮嬌憨的
神態,不覺歎道:「唉唉,真是兩個可愛之極的女子,原來身世遭際如此慘痛!」
    他忽然興致大起,忙忙問道:「老丈,講了許多,你還未告訴晚生:這兩個女子姓
甚名誰,父母究竟是何等樣人?」
    老家院笑了笑,連忙扶案站起,說道:「相公,老朽口風不緊,不知不覺竟然講了
這許多事情,再不能多講了。時候不早,相公奔波一日,也該早早安歇了!」
    正聽到興頭上,施耐庵哪裡肯放他走,連忙一把拽住,說道:「老丈,反正閒暇無
事,你就再坐不講講吧。」
    那老家院一把掙脫,臉色忽地變得執拗,說道:「相公休要相強,小老兒再要多講,
只怕要砸了飯碗。恕不奉陪了!」
    說畢,大步走了出去。
    老家院這一走,施耐庵頓時覺著冷清起來。適才聽到的那些故事,使他對「吳鐵口」
又增了幾分了解,也平添了幾分敬意。他的那些行事為人,儘管出人意表、奇幻莫測,
但卻彷彿使人覺出,這是一位心腸豪俠、決斷有謀的奇人。
    他一邊想著,一邊解衣上床,指望黑甜一覺,以消連日疲累。誰知後頸一擱上枕頭,
想起這半日來見到、聽到的許多事情,真是如行山陰道上,令人目不暇接。思緒如縷,
真真是剪不斷,理還亂,哪裡還能閉目入睡?
    此時,冬夜闌珊,萬籟俱寂,樹影搖窗,燭光明滅。他忽然覺著這座宅邸之中彷彿
充滿著撲朔迷離的氣息,不覺疑竇叢生,忍不住一翻身坐了起來。
    他到底按捺不住心頭的好奇與疑慮,披衣走出了房門。走著走著,看看出了西院,
又穿過兩道幽雅別緻的月洞門,只見這裡既無花草回廊,又無房間屋宇,滿眼是嘯風的
衰草,觸目一派荒涼。
    他定睛一瞧,發現這一片曠場之上,雜亂的叢草之中,竟然掩藏著無數石碑,一尊
尊彷彿潛伏的猛獸,在這寒風冷夜之中,荒郊曠野之上,森森林立,顯得煞是磣人。
    施耐庵強忍住恐懼,走到一碣石碑之前,蹲了下來。他雙手撥開荒草,借著昏暗的
夜光,仔細辨認一番之後,不覺一陣驚喜。
    只見那石碑上依稀鐫刻著十余個大字:
    「梁山寨主及時雨宋江六代裔孫宋靖國之墓。」
    他讀畢猛地站起,疾步走到第二道石碑之前,默默讀道:
    「梁山寨主托塔天王晁蓋六代裔孫晁毅之墓。」
    他止不住驚喜的心情,順著墓道,一塊一塊地讀了下去:
    「梁山軍師智多星吳用六代裔孫吳鉞之墓。」
    「梁山元帥玉麒麟盧俊義六代裔孫盧威之墓。」
    「梁山正將小李廣花榮六代裔孫花九之墓。」
    施耐庵一路辨認,直至讀完所有墓碑上的文字,不禁目疲腰酸,他回頭數了數,這
裡豎著四十八座石碑。
    數完石碑,他回頭一看,只見剩下的荒地之上,沒有石碑,卻掘著六排隱約可見的
墓穴,每排十穴,共是六十個墓坑。他不覺心下恍然,石碑與墓穴兩兩相加,正好是一
百零八,恰恰正是當年梁山好漢之數!
    此時,施耐庵思潮起伏,久久兀立。
    他想,梁山好漢湮沒已久,不想在此處找到了四十八位後裔的姓氏墳塋。在這風塵
漫天的亂世之中,這真真是一樁難得的發現!
    他不禁又記起這宅子的主人,那個奇特難測的算命先生,他不知用何種手段,竟在
茫茫宇內查到了四十八位梁山後裔的下落,而且還為余下的六十位好漢留下墓穴。看來
此人不僅是一個行俠仗義、膽識過人的豪士,而且他一定與梁山大寨當年的那些英雄們
有著意想不到的淵源!
    他正自冥想,忽然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一掌,接著便是一聲森嚴的低喝:
    「好一個讀書士子,竟然在此憑吊這些造反的魁首,今日看你往哪裡走!」
    施耐庵嚇了一跳,一縱身便欲跳開。
    身後那人忽地呵呵大笑,那笑聲儘管低微,卻是聲震耳鼓。
    施耐庵回頭一看,不覺舒了口氣。
    只見面前站著的,正是那位行蹤詭異的相面先生「吳鐵口」,他的身後影影綽綽跟
著十余個人影。
    「吳鐵口」笑畢,對施耐庵問道:「年兄不在那西廂房歇息,夤夜到這荒墳亂碑之
地來作甚麼?一位黌門秀士,孤身來此,年兄真好膽量!」
    施耐庵惶恐答道:「仁兄休怪,晚生只不過一時內急,出來尋間茅廁,不巧誤撞到
這墳地上來了,還請多多鑒諒。」
    「吳鐵口」不覺莞爾一笑,緩緩說道:「年兄何必掩飾,你我均是個中人,相逢何
必曾相識?」
    他倒背雙手,抬頭向著虛空,長歎一聲,吟道:「嗚呼,二百余年瞬息間,如今黃
天改蒼天,瀝血長劍空嘯吟,不知何日斬樓蘭?」
    吟畢,他忽然大張雙臂,奔過來撫著施耐庵的雙肩,語調霎時變得熱切,大聲說道:
「耐庵年兄,你把俺盼得好苦!數年間,俺從蘇州施元德前輩府上,盼到皖東烏橋鎮上,
從烏橋鎮盼到汪家營,從汪家營盼到淮安府,從淮安府盼到□頭集,又從□頭集盼到洋
河集!到底把你盼到了眼前!」說著,他放開施耐庵的肩背,一邊背剪雙手緩緩踱著,
一邊說道:「俺有生以來,尚未為一個區區讀書士子費過如此心機,朝夕懸望,日夜憂
思!」說畢,他猛地回過頭來,一雙深邃莫測的眸子凝視著施耐庵,問道:「施相公,
你知道這是何種緣故麼?」
    施耐庵聽畢心下一動:「如今江湖中人,大都知道自己身膺那樁綠林大秘,瞧這相
面先生如此精明,八成也知曉這樁事兒。他如此企盼,莫不也是為了索取這一百零八名
梁山後裔的下落?此人身份不明、心機難測,怎能輕易吐露真情?想到此,他故作迷惘
地搖搖頭,答道:「多承仁兄懸想,晚生潦倒士子,委實愧疚難當。至於仁兄問起其中
緣故,晚生的確不知,還望仁兄明示。」
    那「吳鐵口」掀髯一笑,從容說道:「哦哦,初逢乍識,竟要人吐露肺腑,俺吳鐵
口今日卻如何恁地糊塗!」說著,他攜起施耐庵的手來,笑道:「俺自道決勝千里、算
無遺策,料定年兄昨日必到,誰知左等右盼,竟自失望。俺只道一著疏漏,令年兄落入
董大鵬、秦梅娘之手!今日午間,若不是你腰間這把湛盧劍,俺幾乎失之交臂!」
    「吳鐵口」這一席話,把個施耐庵驚得眼都直了!他呆呆地望著眼前這個氣宇軒昂
的「相面先生」,心下駭然:此人敢莫有千里眼、順風耳,足不出戶,如何便曉得自己
這數年的行蹤?想到此,不禁吶吶問道:「仁兄適才所雲,又是從何說起?」
    「吳鐵口」笑道:「呵呵,人道俺是世上第一個謹慎之人,想不到施年兄口風守的
更是滴水不漏!」說著,他朝身後叫道:
    「時家兄弟,還不出來為俺作證?」
    話音未畢,只見後面那些憧憧黑影之中走出個又矮又瘦的人來,揚頭唱了個大喏,
對施耐庵說道:「施相公別來無恙,俺『灶上虱』時不濟這廂有禮了!」
    施耐庵一看,果然又是那刁鑽促狹、如鬼似魅的黑瘦偷兒!他心中不覺驚詫:此人
自那日進了井頭街,倏忽便失了蹤影,還只道他又去幹那登屋揭瓦的勾當,誰知他冷古
丁又在此處冒了出來!這「灶上虱」的身手腳力、智計靈巧,實在不亞於乃祖「鼓上蚤」
時遷。施耐庵回想之下,記得從烏橋初遇此人,嗣後在汪家營、灑陽城外直至洋河集、
井頭街,一路上這時不濟確也隨現身,而且往往在緊要處解救了危難。可是數年前蘇州
之事他又如何得知?叔父施元德府上人人都曾相識,哪裡見過這個「灶上虱」?
    時不濟見他沉吟不語,早猜出他的心思,唧唧笑道:「施相公你還蒙在鼓裡,從你
堂叔南歸之日起,俺吳大哥便派了俺守護著你家那本《御批千家詩》和你身上這把湛盧
寶劍,俺藏在那屋樑上唧唧弄鬼,攪得你們闔家不寧,施老安人還命僕人在屋樑上安了
鼠夾,不知施相公還記得此事麼?」
    施耐庵一經提醒,果然記起了那次鬧得闔宅不安的「鼠患」。
    時不濟又道:「此事尚在其次,倘不是虧了俺,只怕施相公、你家娘子,還有你那
嬸母,全家老小早已死在那鐵爾帖木兒之手了!」
    施耐庵聞言一驚,忙道:「怎麼,你還救了晚生全家性命?」
    時不濟唧唧笑道:「著啊!當日那狗官曾派人在你家米缸之內暗中放了毒藥,是俺
悄悄從屋樑上溜了下來,乘無人之機將缸中之米全都掏出潑入陰溝。然後又從那下毒之
人家中偷了一缸米,還進了你家米缸。唧唧,那下毒的狗賊啞巴吃黃連,只道下毒之事
被你家發覺,連夜一溜煙走出了蘇州。唧唧,這件事俺如今想起來,也覺著有趣得緊咧!」
    施耐庵哪裡知道當日還有這許多周章,心下不覺又驚又駭。這些武林中的奇人怪傑,
行事竟是如此神鬼莫測!
    他一邊想,一邊對時不濟道:「沒曾想兄弟對晚生一家如此眷顧,實在銘感五內,
晚生再次稱謝救助之恩!」
    時不濟唧唧一笑,說道:「你這相公,謝俺作甚,俺不過跑跑腿逗樂子玩兒,一切
都是吳大哥掐算如神,要謝你還是謝他吧!」
    「吳鐵口」揮揮手道:「時家兄弟又說外家話了!天下忠直之士皆是一家,何況施
元德前輩於梁山後代恩德如山,可惜血氣太盛,自刎殞命,實在是一樁絕大的憾事!」
    這一番對話,倒叫施耐庵心中猜測叢生。他瞟一眼時不濟和「吳鐵口」,見二人談
笑洽切、相知頗深,顯見得是一路人物。時不濟一句「一切都是吳大哥掐算如神」,立
時令施耐庵勾起一樁心事,他記得數日前在運河渡口,那秦梅娘使計擒了自己和徐文俊
等五位豪傑,便是此人撬開谷倉,救了眾人,當時他曾拿出一只錦囊,按計脫卻虎口,
又在葫蘆谷裡一舉縛住了那奸狡溜滑的秦梅娘。詢問之下,道是一個什麼名叫「口口口
先生」的奇詭人物早已安排下的妙計。事後在葫蘆谷中捉了秦梅娘,那「口口口先生」
又命人送來錦囊,那上面分明寫著:「宿徐千里無敵,先生專候飛鴻」十二個字。此刻,
這「吳鐵口」聲言已在張秋鎮上等候多日,時不濟又言明「一切都是吳大哥掐算如神」,
難道面前這相命先生便是那奇詭莫測的「口口口」先生不成!
    想到此處,施耐庵禁不住又抬頭打量了那相面先生一陣,只見「吳鐵口」氣度閒雅、
舉止瀟灑,一雙深邃的眸子目光舒徐,臉上笑意可掬,一手只拈著微微在胸前飄拂的美
髯,一只手倒背在身後,兀自踱著。那神情舉止,煞似一個竹林行吟的阮籍、乍登瑤池
的李謫仙,一派雍容斯文氣度,哪裡有絲毫綠林豪俠的情態?施耐庵復又默默忖道:這
張秋鎮離錢塘、蘇州,遠逾千里,便是張子房、諸葛孔明復生,也掐算不出此時彼時發
生的種種情事。即是在那洋河集、葫蘆谷,休道這「吳鐵口」遠隔十數日路程,便是近
在咫尺、身臨其境,面對秦梅娘鬼魅般的狡計,置身那波詭雲譎、奴履薄冰的危殆局面,
一時也無所措手足。何況這相面先生明明叫作「吳鐵口」,與那「口口口」三字迥然不
同,顯見得世上決無決勝千里、掐算如神的神仙,那「口口口先生」必是另有其人,此
刻又何必胡亂猜疑!
    想到此處,施耐庵就勢接過時不濟的話頭,對「吳鐵口」叉手唱個大喏,說道:
「如此,晚生便謝過一路照應之恩了。」
    「吳鐵口」袍袖一揮,笑道:「休聽這時家兄弟胡說,這都是年兄的造化!不過,
久聞施年兄心親綠林,今日既到寒舍,俺忝為地主,總得有薄禮以慰年兄懷抱。俺特意
派人到飲馬川走了一趟,為數年兄見識幾位江湖英雄。」
    說畢,他對身後喚道:「晁家兄弟,朱家兄弟、雷家兄弟、柴家兄弟、史家兄弟、
石家兄弟,這位便是俺常常對你們提起施元德前輩的堂侄施家年兄,還不快快見過。」
    話音未落,只見忽忽啦啦從黑暗中湧過六個人來,施耐庵湊近一看,原來是六個身
著黑色夜行衣靠的慓悍漢子。六個人一齊唱了個肥喏,說道:「俺飲馬川六傑見過施相
公!」
    那轟雷般一聲喏,倒把施耐庵嚇了一跳,定神之後,他心中忽然一動:這幾個人的
聲音好生耳熟!及至聽到「飲馬川」三個字,他驀地想起昨日在那泗洲大聖神廟避風之
時,在廟門內聽見的便是這幾人的聲音,這真是山不轉路轉,麥不轉磨轉,半日之內,
不想竟然又在此處遇見了這幾個殺人不眨眼的大漢!於是,他一邊還禮,一邊說道:
「原來竟是幾位好漢,晚生日間在那荒崗破廟之內早已幸會。」
    那領頭的大漢聽了此言,不覺怔住,立時,他身後便有兩人「錚」地拔出刀來,嘈
嚷道:「什麼?原來這廝竟是官府眼線?」
    領頭大漢叉開巨臂,攔住兩人,喝道:「雷家兄弟、石家兄弟,休要放肆!難道你
們沒聽見吳大哥說,此人是施元德前輩的堂侄?!」
    說道,他跨前一步,沉下臉色說道:「這位相公,不知為何也到了那荒崗破廟?」
    施耐庵道:「晚生行路遇風,不過偶爾進廟躲躲寒氣。」
    那大漢又道:「哦哦,原來如此。那麼,相公敢莫是親見俺弟兄們殺人了?」
    施耐庵道:「也是機緣湊巧,晚生剛剛進廟,好漢們便在廟外殺了人。」
    那大漢呵呵笑道:「不錯,是俺兄弟們殺了人!而且亂刀剁了個痛快!不過,相公
可知,俺殺的是兩個何等樣人?」
    施耐庵道:「依晚生看,怕是兩個在官府中頗有身份的人。」
    那大漢呸了一口,怒道:「有身份?!呸,有他娘的鳥身份!兩個狗男女,狗夫婦!
兩個朝廷走狗,專一與俺忠義之士做對的奸賊!」
    施耐庵忙問道:「這兩人是什麼來歷?」
    那大漢正欲回答,只見「吳鐵口」一步走上來,插口言道:「施這年兄莫怪,俺這
幾位兄弟性子暴烈,出言魯莽。不過,那兩個賊子也確是死有余辜,不冤不枉!」
    說著,他攜著施耐庵的袍袖,穿過如林的墓道,來到那第一排第二尊晁毅石碑跟前,
指著晁蓋的名字,對施耐庵說道:「施家年兄,你可知這位梁山前輩、托塔天王當年死
於何人之手?」
    施耐庵答道:「晚生自幼聽說書人講道:這梁山第一任寨主晁大英雄,乃是被曾頭
市土豪豢養的教師爺史文恭毒箭射死。」
    「吳鐵口」點點頭,又道:「如此可恨的官府走卒,你道他家的後人該殺不該殺?」
    施耐庵道:「此人該殺。不過他的後代,那要看是否改惡從善,倘若承繼乃祖乃宗
衣缽,那便在可誅之列。」
    「吳鐵口」道:「著啊!適才晁家兄弟所殺的一對夫婦,正是那史文恭第七代裔孫
史繩武夫妻。十五年前,便是這兩個奸賊,從海州販布匹路過山東,被晁家兄弟之父晁
毅劫上翠屏山大寨,這對夫婦詭稱家中有八十歲老母,改了名姓,騙過了山寨一眾好漢。
那晁老前輩生性忠厚,不僅未曾難為他倆,而且留下兩夫婦在山寨飲宴了三日,指望他
們下山之後傳揚綠林義士為民仗義的情形。誰知這兩個狼心狗肺的男女,受德反噬,恩
將仇報,下山之後,不僅不為山寨揚名,竟然為了貪圖五百兩銀子的賞賜與九品教官的
祿位,立時到山東行省衙門告了密。朝廷聞訊,夤夜發了三萬大軍,教這史繩武夫妻作
眼線,從翠屏山後頭的秘密棧道偷偷襲上大寨!」
    聽到此處,施耐庵不覺又恨又怒,罵了聲:「好個黑心肝的奸徒!」
    「吳鐵口」又講道:「晁家前輩和山上一眾頭領何曾提防有此巨變,一時倉卒應戰,
五百嘍囉面對三萬如狼似虎的元兵,哪裡抵敵得過?可憐除了掩護幾十名家眷從陡崖滾
下山頭之外,剩下的好漢們一個也沒能逃脫厄運!」
    聽到此處,施耐庵猛地記起老家院講過的那件慘事,顯然,當日被處決的一眾「叛
黨」,便是翠屏山大寨失手遭擒的綠林義士。而那兩個收養的女子,一定是其中某兩位
好漢的遺孤了。
    施耐庵正自聯想,猛聽得那伙大漢之中有人高聲問道:「聽了這些原委,難道俺弟
兄殺了這對狗男女還有錯麼?」
    他正欲答言,忽見「吳鐵口」語氣嚴峻地說道:「石家兄弟,史繩武夫婦的確該殺。
不過,你們所選的殺人之時、殺人之地,卻是大大的錯了!」
    這一句話出言輕落地重,那六條大漢立時似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呆呆地怔住。
    此時,倒是輪到施耐庵大惑不解了,他忙問道:「仁兄,此等無恥之徒,人人得而
誅之,荒崗古廟,正是惡賊授命之所,此事又如何大大的錯了!」
    「吳鐵口」冷笑不言,對站在身後的人群中招招手,說道:
    「呂家賢侄、郭家賢侄,把東西拿過來!」
    黑影處立時走上兩個人來,施耐庵定睛一看,原來正是日間所見的那兩個少年。
    只見那穿黃衣服的少年從懷中掏出一支令箭,穿藍衣服的少年從袖內摸出一張官府
的佈告,一齊遞到「吳鐵口」手上。
    「吳鐵口」環視了眾人一眼,先展開那佈告說道:「列位兄弟,這是沂州府衙今日
午後貼出的佈告,言明濟南魯王府書辦史繩武在泗洲神廟被殺,殺人兇犯為梁山亂黨余
孽,著四州二十八縣協力剿辦!」
    眾人一聽,不覺竦然,墳地上頓時鴉雀無聲。
    「吳鐵口」又晃著那支令箭說道:「這是駐在郯城境內的元朝蕩寇將軍怯不花的大
營令箭!」說著,他一拍那穿黃衣服少年的肩膀,續道:「幸虧這位呂家賢侄,今日在
鎮外道口截得怯不花的信使,誆來了這支令箭,否則,大軍早已圍了這張秋鎮!」
    聽了這番話,那幾個大漢益發做聲不得。人叢中響起幾個人的驚歎:「哎呀,好險!」
「唉唉,這都是晁大哥殺人殺出來的大禍!」
    「吳鐵口」說完,一把將那佈告和令箭籠入袖內,默然兀立,彷彿一尊巨巖。
    施耐庵此時心中方才明白:怪不得日間在那廊廡之下他們三人嘰嘰噥噥,耳語密談,
卻原來半日之內竟然發生如此異變。
    「吳鐵口」忽然長歎一聲,對那六條大漢說道:「唉唉,列位兄弟也曾親見,俺十
余年潛蹤晦跡,苦心孤詣,指望在這小小的張秋古鎮,憑著一桿相命招子,悄悄地尋訪
梁山後代,收容英烈遺屬,安埋壯士們的忠骨!這些年來,憑著俺行事縝密、耳目靈便,
漸漸地已經查訪到了四十八位梁山前輩的姓氏名諱,結納了二三十位忠烈後代,收養了
四五位壯士的遺孤。本待苦苦掙挫十余年,拚著這偌大家業,陸續將余下的前輩們查訪
完竣,把散在各處的梁山血裔們聚到一處,以了平生夙願!」
    說到此處,他不覺頓住,清冷朦朧的夜光之下,依稀看得出他眼裡閃著淚光。
    他雙臂箕張,仰天又道:「完了,完了!俺這十余年的心血今日毀於一旦了!晁家
兄弟,你們做得好事,為了區區一個史繩武,使朝廷嗅出了氣味,明日,不,也許今夜,
那王保保的蒙古鐵騎便要來踏平這張秋古鎮,毀了這片舉世之人都難以發現的先烈墳園!
完結了,完結了,俺還有何顏面對天下義夫烈婦、江湖壯士,還有何面目對梁山前輩泉
下英靈!」
    這一番話講得如此淒厲,如此撼人心弦。在凜凜朔風的應和之下,驚起了夜宿的幾
只寒鴉,「呀呀」怪叫,「撲愣愣」破空而去。
    在場眾人彷彿被這酷寒之夜凝結,竦然僵立,只覺得氣血冰涼,肝腸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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