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藝妓世家 董F坐在船頭吹了三個晚上的笛子,什么事也不做。一年前,他也是在這條畫舫上連續 吹了三個晚上的笛子,勾動了藝妓陳大娘的心。他依稀記得笛聲擦著秦淮河的波光柳影飄然 遠去的如幻心境。此刻,陳大娘躺在艙中忍受著臨盆前的痛楚和興奮,兩個養女在兩側用扇 子驅赶著暑气和香料燃燒之后的微煙。只有大腳單媽忙進忙出,用七八丈紅綢和一百二十支 紅燭將整條船搞得分外耀眼。 時近半夜,一襲花轎送來了產婆。這個產婆遠近聞名,不知接生了多少王孫貴子与窮种 賤根。她剛跨下轎子,就听得艙中傳來嬰儿的啼哭,慌亂中操著一柄剪刀叫了一聲“快”就 朝艙內擠去。紅綢發出撕裂的細弱聲響。董F的笛聲也在此刻嘎然而止。他像所有初為人父 的男子一樣急于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結果是個女孩,他盯著手邊的一小碗酒看了看,說: “就叫小宛吧。” 董小宛就這樣來到人間。一顆名振秦淮的妖艷种子就這樣飄飛而下,降落到這個藝妓世 家中。 那天夜里,陳大娘的船紅得像著了火似的,惊動了遠遠近近的許多游人。船邊的蘆荻和 草垛也被染成一片暗紅。當時,一個叫佳彌的和尚剛從酒樓中下來,醉眼朦朧中看見紅彤彤 的舫,只當是著了火,乃舞著禪仗沿河跑來,口中大叫:“著火了,著火了。”跑到近前, 吃了產婆的轎夫兩個耳光,方才清醒過來,乃朝地上吐了口痰,且脫了一只破鞋朝船頭扔 去,破鞋像一只青蛙扎進水中。大腳單媽正在船頭倒一盆血水,她听見佳彌和尚說:“這就 是紅塵,這就是紅塵,罷了,罷了!”多年以后,她依舊記得那個和尚搖搖晃晃、瘋瘋顛顛 而又遠去的粉紅色的背影。 一襲花轎离開官道,朝左一拐,順著一條花徑朝赤褐色的山丘走去。這條路比蛇還要机 靈,一會穿過草叢,一會又越過几塊頑石。几個厭煩走路的轎夫也覺得有趣,比平時少說了 些臟話。剛剛坐滿月子的陳大娘抱著女儿端坐在轎中,陽光從布帘間跳躍而入,在她眼前閃 耀,一絲睡意悄悄襲上眉頭。 她此行是去拜訪一個叫蘇昆生的隱士。蘇昆生彈得一手好琴,本是秦淮河上著名的浪 子,在花樓畫船之間穿梭了二十年。四十多歲時忽然厭倦了風月之事,娶了一個十六歲的良 家女子,隱居于自己的園中。陳大娘与蘇昆生一直未絕情緣。她覺得怀中的女儿應是蘇昆生 的親骨肉,而与董F無關。東西這是她心中的一個秘密,她急于与蘇昆生分享。 睡意朦朧中,陳大娘被一只小舌頭舔得臉上一陣酥麻,猛然惊醒。卻見怀中的女儿正睜 著雙眼嘻嘻頑笑,舌頭在嘴角晃來蕩去,嘴唇上還沾著几點胭脂。忙從包裹中取出一枚輕巧 銅鏡,瞧見自己臉上妝色,身子不禁一陣顫栗,她臉上的胭脂已在睡夢中被女儿舔食了一 半。 這時,為首那個轎夫彎起手指的粗大關節,學著斯文樣子敲了敲轎窗,輕聲說道:“大 娘,艷月庄快到了。”陳大娘掀起布帘吩咐道:“走慢一點。”轎夫瞥見她的臉,心中縟 一動:這陳大娘比平時柔美得多。其實,有秘密的女人總是妖艷一些,詭譎一些。陳大娘趁 著這短短一點路程,將自己重新梳妝一遍,扑了些粉。當董小宛學會行走之時,做得最熟練 也最逗人發笑的動作就是朝自己臉上扑粉。此刻,她正睜大明淨的雙眼,看著母親打扮自 己。 當陳大娘抱著女儿走進艷月庄時,蘇昆生的老婆蘇氏正蹲在百葉窗台上糊著窗紙,她不 時探頭朝窗外張望,好像在聆听著外面的一些聲音。這是一個靜寂的中午,通過敞開的門 扉,她看見陳大娘的身后,被竹葉篩漏的斑駁陽光在門前小溪的狹窄水面上像銀幣一樣晃亮 個不停,几只雞在陽光下覓食。 “大娘,什么風把你吹來了。”她手里端著一碗米漿,小心翼翼地從窗台上轉過身子, 先伸長一條腿踩穩凳子,然后整個身子躍到了地面。這時,蘇昆生從后院搶進廳來,伸長雙 臂就去抱陳大娘怀中的女儿,嘴里直嚷著:“讓我瞧瞧這寶貝女儿。”陳大娘心想:本來就 是你的女儿嘛。蘇氏一邊在面盆里洗手一邊覺得陳大娘有點怪,半老徐娘啦,還有點害羞, 風塵女子就是這樣可怜,蘇氏不禁為自己的身世而自豪起來。 蘇昆生抱著小宛仔細端詳,瞧著那張嬰儿的粉臉,心知必是一個美人胚子。陳大娘見他 高興,忙說道:“董F就是沒出息,叫他取個正經名字都懶得取,還得麻煩蘇老爺子給小女 取個像樣的名字呢。” “好說,好說,這個容易。” 蘇昆生瞧著董小宛,越看越覺得可愛。忽然眉頭一皺,嘆了口气。蘇氏正給陳大娘端 茶,詫异地說道:“好端端的,嘆什么气?你要死啦,青天白日的搞什么晦气?” “唉,紅顏薄命。”蘇昆生朝陳大娘搖搖頭,仿佛想將自己腦中的念頭拋掉似的,但這 個念頭卻固執地涌向他的舌頭,他只好張嘴將它吐了出來:“此女出身青樓,就算一生清 白,別人也要將她當做妓女看待啊!” 陳大娘听他一說,心中一陣顫栗,立刻憂郁起來。她的頹喪情緒立即便感染周圍的環 境,房中也比先前陰暗了一些,門外那几只雞正蹲在陰影中張惶四望,仿佛有什么莫測的命 運正呈网狀罩下來。房里只有陳大娘喝茶的聲響。 蘇氏忙打趣地說:“做妓女有什么不好?老家伙,等你死了,我也去當妓女。” 蘇昆生將小宛順勢交給蘇氏,自己跌坐到椅中,默默地轉動桌上的一只茶杯,半晌沒說 話。一只手將短須拈了又拈。 陳大娘在旁邊差點流下淚來。 蘇昆生嘆了口气,說道:“風塵女子最難得的是清白二字。 我看她就叫黃白如何?”陳大娘點頭道:“甚好。還是取個青字更好。”蘇昆生將案頭 的線裝古書翻了翻,自語道:“我看就是姓董名白字青蓮吧,蓮者,喻其出淤泥而不染也。 如何?” 蘇氏撫掌道:“太好啦。” 蘇昆生見陳大娘也略有喜色,也就算了結了一樁事情,端了茶杯,輕輕呷了一口。 同樣是這只茶杯,當蘇昆生將它端起輕輕呷了一口又放回桌上時,站在他面前的董小宛 已經八歲多了。董小宛三歲就能識文斷字,對樂器更有天份,四歲時就學會吹她爹那支竹 笛。有天晚上,蘇昆生正在畫舫艙中和陳大娘親熱,忽然听見船頭有人吹笛。笛聲如霧一般 与秦淮河上的月色融為一体。悠揚、清柔。蘇昆生只當是董F笛藝又有精進,推窗一看,不 禁大奇,竟是四歲的小女孩坐在船頭,鼓著腮幫吹得如痴如醉。便脫口贊道:“真奇女子 也。”于是,董小宛就到艷月庄寄住,跟蘇昆生學琴,一晃就是四年。 這天,蘇昆生將小宛叫到跟前,她旁邊站著蘇昆生的七歲的儿子蘇僮,也是她的小師 弟。蘇昆生看著這對如親兄妹般的徒弟,打心眼里覺得高興。他今天受張燕筑之托,將去拜 訪張卯官和管五官。這几位都是樂藉高手,對樂器的研習俱有獨特品味。蘇昆生有意在使同 行高手面前讓董小宛露露臉,順便請几位高手指點一二,意在小宛的琴藝更加精進。所以叫 來小宛和蘇僮,吩咐她倆准備一下隨自己一同外出。 當天晚上,在張燕筑家中,董小宛的聰慧深得几位樂藉高手的贊揚,都有意要將自己的 絕學教給她。几位同行玩得高興,歡飲通宵達旦,次日晨全都臥床不起。 几位大人高臥不起,樂得董小宛和蘇僮盡興去玩。管五官的儿子管漁帶著她倆去菜花中 捕捉蝴蝶,儿童雖有貪玩的天性,卻也會玩累。三人捉了几只蝴蝶,在樹蔭下扯下了翅膀和 腿看螞蟻搬運那肥大的軀干。 “哎──不好玩,我要回家。”董小宛邊說邊走,兩條小辮像花莖一樣跳來跳去。 管漁忙說:“小宛妹妹,你別走,我給你說一件秘密。” 董小宛果然好奇,便停下腳步。蘇僮也好奇地湊上前來,順便還將几只螞蟻踩進泥中。 “什么秘密,快點說。” “你們知道人是從哪里來的?”管漁緊繃著臉,神情緊張,仿佛在泄露天机之前感到了 將受到懲罰似的,臉色蒼白。 蘇僮搖搖頭。 董小宛說:“我媽說我是從河上飄來的。有天早上,她在碼頭邊洗衣服,看見一個木盆 順水漂來,里邊坐著一個女孩,那就是我。她就把我抱回了家。” 管漁說:“放屁。是女人生的。” 董小宛也常听大人們說誰誰生孩子啦這類的話,這時也明白了几分。蘇僮忙問道:“從 哪儿生呢?” 管漁突然指著小宛的褲襠說:“從這儿。”說完之后轉身就跑。董小宛惊慌失措,朝另 一個方向跑。蘇僮跟在后面邊跑邊喊:“姐姐,等等我!姐姐,等等我。” 這天晚上是一個极具震撼力的晚上,董小宛不像普通儿童易于忘事,她太關注自己了。 這也是早慧的痛苦。她將自己裹在碎花被面的被子中,像一枚橢圓形的蛹,但這只蛹已 經蘇醒且正在生長肉感的翅膀。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個自己身上的自然之秘。 夜風吹著竹影。月光的碎片從窗紙縫間撒落花床,如同撒下了指甲片大小的銀色精靈。 她細听著周遭的動靜。最后只剩下青蛙那种在夏夜讓人覺得生命正在凋謝的鳴叫時,她 從床上坐了起來。怎么可能呢?人怎么就從那里鑽出呢? 她睜著眼度過了一生中第一個不眠之夜。 一顆神秘种子一旦飄落心間,即使不發芽,也會膨脹、腫大、變硬,變成心臟本身。而 這樣一顆种子飄進董小宛年僅八歲的心房那就非同尋常了,它几乎剝奪了董小宛的全部的注 意力和比較纖弱的智慧。 三個月后的一天,蘇昆生外出歸來,一眼看見室內的棋盤上開著十几朵用棋子拼的梅 花,微笑著搖搖頭,說道:“女人本性。”便坐到椅子上,順便拿起桌子上的發黃的舊書。 正在樓上刺繡的蘇氏听到樓下的聲響,知道是丈夫歸來,忙放下手上的活計,對著鏡子 理理云鬢,雙手輕提著裙子移步下樓,為蘇昆生沏上一杯碧螺春茶。 “小宛呢?”蘇昆生點點頭問,“怎么這段時間不太用功了?” “剛才還在這里和儿子下棋呢,我去找找。”蘇氏邊說邊朝后院走。而且順便觀察一下 蘇昆生是否有什么异樣。她知道蘇昆生每次外出都要去拈花惹草,她心中醋意甚濃,只是不 敢發作而已。 蘇氏來到后院,迎面遭逢了一股秋天的涼風,花圃中的菊花原本匍匐在地,此刻被風托 住全站立而起,花盤沖著蘇氏,像一群勃頸張羽的發怒的公雞。涼風有些刺骨,蘇氏瑟瑟如 寒蟬,抬頭瞅見天空有一行大雁飛過。 “天快冷了。”蘇氏自言自語。她四下尋找,卻看不到董小宛和蘇僮的影子。兩個小 鬼,大白天會往那儿去呢? 這時,她听見柴門中隱略有人的輕笑聲。蘇氏知道那兩個小人儿一定在柴房中,心下有 气,也不像平時那樣呼叫几聲作罷,徑直朝柴門走去。剛好一陣秋風狂吹過來,吹動地上的 落葉,沙沙聲淹沒了她的腳步聲。 她走到柴門邊,兩個小人儿還在嘻嘻地笑。她從破窗戶朝里看,一張蛛网撞到她臉上, 嚇得她腿腳都酥了,但柴門中的情景使她顧不得愛惜自己的容顏而擦去蛛絲。只見董小宛跪 在蘇僮面前,蘇僮則脫了褲子站立著,小宛正在仔細觀察什么…… 蘇氏尖叫一聲:“啊──”。院子另一端正在覓食的麻雀,嚇得飛出去很遠很遠。 柴門打開,兩個小人儿像兩只受惊的兔子沖了出來,沒命地跑,几步就飛過了高高的花 圃。董小宛一腳踩空,狠狠摔了一跤,摔得滿臉是血。爬起來,繼續沒命地跑。 蘇昆生本來坐在椅子上打盹,听得后院蘇氏的尖叫聲,一下跳起來,不知發生了什么 事,便朝后院赶來,迎面与蘇僮撞個正著,父子倆都撞得仰面朝天。蘇昆生摔到地上的一剎 那,看見穿著花衣的董小宛像一頭梅花鹿從他眼前跑過,一陣腳步聲后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蘇氏從后院气喘喘地追進來,一把逮住了剛爬起來的蘇僮,并且朝蘇昆生喊到:“快、 快、快抓住那個小妖精。” 待蘇昆生追出門來,哪里還有董小宛的影子。除了秋風之外,就是到處亂跑的落葉和几 株枯藤老樹,另個還有一頭挺臟的花豬在小徑上悠閑地散步。 他仄身回來,看見蘇氏正在鞭打儿子,儿子正嚎啕大哭。 “誰教你的?”她問。儿子淚汪汪地說:“是姐姐教的。”眼淚成群接隊流進他嘴里。 蘇氏也在哭。 董小宛一口气跑出去十多里,沿途惹得七八匹農家狗跟著追,直到累得精疲力盡才停下 來。卻不敢在大路邊歇腳,便躲在一座孤墳后面,依舊惊魂未定,身上的血仿佛都凝固了似 的,她全身瑟瑟發抖。 由于奔跑,她出了許多汗,此刻經秋風一吹,全身都冷冰冰的,冷得她縮住一團,牙關 直響。 天快黑的時候,她爬過牛欄,在臟兮兮的干草上躺下來。 她又累又餓又疲乏,不知不覺睡著了。她在夢中覺得滿天星星都照耀著自己。 她在夢中覺得有十几顆星星向她圍攏,星星越來越大,越來越亮。星星發出游絲般的熱 量,熱量也越來越熱,其中一顆星星挨近她的臉,差點燙傷了她。她猛然惊醒,卻是十几個 人舉著十几個松明站在周圍。蘇昆生的臉在火光下一邊紅一邊黑,兩只眼睛正惡煞般盯住 她。他說:“起來,賤人。” 蘇氏積年的憤怒奔瀉而出。當董小宛跪在她面前,她抄起茶杯狠砸在小宛的肩上,然后 抓起早就准備好的竹鞭沒頭沒腦一陣抽打。她覺得抽打小宛就是抽打陳大娘那個老騷貨,是 抽打丈夫的不忠,就是抽打所有她內心憎恨的一切。 她越抽越過癮,越抽越興奮。 她甚至覺得自己正在抽打整條秦淮河。這條飄滿花船的涂脂搽粉的妓女如云的秦淮河正 彎曲在她的身前尖聲討饒:“師娘,我錯啦,我錯啦,我錯啦。” 這尖厲的討饒聲越來越軟弱時,更激起了蘇氏的興奮。這時蘇昆生有些過意不去,再怎 么說也有點對不起陳大娘,何況陳大娘也曾私下告訴他小宛是他的骨肉。他便上前來奪蘇氏 手中的竹鞭。蘇氏卻不依不饒,順勢就滾倒在地撒起野來,嘴里直嚷:“我就是要打,打死 這個婊子,打死這個妖精,打死這個不要臉的小妓女!” 蘇昆生勸阻不得,只好一跺腳,將竹鞭摔在地上,轉身背著手气呼呼地上了樓,詛咒發 誓不再管這些世俗的閑事。 蘇氏見蘇昆生撒手不管,像得了令箭似的。一手抓起竹鞭,一手扯住董小宛的耳朵把她 拖到后院中,叫來兩個仆人,剝了董小宛的衣服,綁了雙手,赤條條吊在一株梅花樹下。 鞭子雨點般打在她身上。 年幼的身体上鞭痕如血、橫七豎八。在冷風中她漸漸像一塊烏鐵,气息如絲。待蘇氏打 夠罵夠之后,本來就早慧的董小宛就這樣吊著快速地越過了童年期,提前進入了風雨飄搖的 青春時期。 陳大娘抱著董小宛离開艷月庄,她和蘇昆生的情緣就一刀兩斷了。一位轎夫脫了自己的 衣服讓她包住女儿,嘆口气說道:“老天欺負苦命人。”轎夫們沉著臉,抬起轎子,像避瘟 疫似的离開了艷月庄。轎中的陳大娘淚流滿面。 董小宛躺在花舫中養傷,陳大娘也無心接客,便熄了燈籠,下了挂帘,整日為女儿熬湯 敷藥,閑了就唉聲嘆气。幸得一個遠地狎客獻給一劑秘方,董小宛未留下一絲傷痕。陳大娘 深知青樓女人身体的重要性。 這年冬天,連續下了好几場大雪。雪花把房屋覆蓋起來,一直埋到窗戶底下,几乎把門 都封住了。 秦淮河卻不可能封凍。河上的畫舫依舊熱鬧喧嘩。即使生活的路凍了,通向妓女的路也 不會封凍,總有歪斜的腳印要把路從冰雪中踏出來,這路就伸向秦淮河邊。 董小宛推開后艙的格子窗,瞧著清澈的秦淮河。河上的船頂堆著厚厚的雪,船兩邊飄挂 著鮮艷的窗帘,竟比平時多了几分冷媚。她想著自己的心事,便伸手去取暖爐邊的笛子,輕 輕放到唇邊,吹出變了調的《梅花三弄》。 剛剛宿醉方醒的董F站在船頭上洒了一泡尿,听到女儿吹的曲子,忽然來了興致,他要 帶女儿去看看梅花。 東坡的梅花開得正艷。 他牽著她走上岸。天气格外冷。雪又紛紛揚揚下了起來。 雪片一落到地上,馬上就被凍住了似的,腳踩上去,發出一陣陣 嚓 嚓的響聲。他牽 著她抄一條竹林里的近路,竹枝上的積雪劈頭蓋腦地打在她的身上,董F走得太快,他倆不 得不時常停下歇息一兩次。 東坡的梅林中有很多人。 一位年約二十多數的少婦是所有人注目的中心。她臉蛋秀美,身材修長,著一身雪白裘 袍,談吐之間,櫻唇飄飛著一股如蘭霧气。她欣賞的每一枝梅都得到所有人的贊賞,她指責 的每一朵梅,則馬上有園丁操著剪刀走上前,毫不留情地“ 嚓”剪掉。董小宛看得入迷, 也跑了上前,在雪地上拾起一截還帶著花蕾的梅枝,張開小嘴去吹花蕾上的雪,惋惜地盯著 梅花嘆道:“可怜的花!” 那少婦悠然轉過臉來,望著這個穿碎花棉衣的小姑娘,微微一笑,回轉身,輕輕撫摸著 小宛的臉蛋。小宛覺得那只手輕柔溫暖,仿佛沒有骨頭似的,感覺美滋滋的。少婦看著小宛 手中的梅枝也惋惜地說:“好美的花,可惜我剛才看錯了。” 那個園丁慌忙湊上前來說道:“不是少奶奶看錯了,是小的一時眼花,剪錯了。”那少 婦身邊的几個錦繡公子一邊用扇子蓋在頭頂遮雪,一邊討好地贊揚董小宛:“好漂亮的小姑 娘。” 那天,董小宛非常開心。 回家的路上,她騎在父親的肩上,揚起手中的梅花枝,惊飛了几群雪中覓食的麻雀。她 問那個女子是誰,董F答道:“那就是大名鼎鼎的柳如是,是秦淮河上最紅的主儿。論秦淮 河上的排行,她應該是你的姐姐。” 董小宛記住了柳如是這個名字。 她遠遠看見母親和大腳單媽立在船頭,她仿佛嗅到了晚餐的陣陣香气。她笑啦。 當春天又從天上探下頭來,秦淮河又迎來了它的又一個興旺季節。河上的畫舫重新裝扮 之后,條條船都擺開了各自的姿勢。 然而,陳大娘的畫舫卻暗淡了。陳大娘老了。畫舫中的生意本來依靠她的兩個養女勉強 支持,但是兩個養女突然另租了一艘畫舫,自立了門戶。陳大娘除了每天早上大罵几句忘恩 負義之類的指責辭之外,就只偶爾接几個屠夫、磚瓦匠之類的下三流人物,掙點薄錢,權且 過著。董F眼見著生活越來越艱難,也不好意思再靠娘子養活,便思慮著到別的大船上去吹 笛掙銀子糊口。 這樣的生活狀況下,董小宛顯得非常懂事,每日里幫著娘做些針線活。父親在閑著沒事 時也放下游蕩的習性,陪小宛讀詩書,給她講解許多道理。 偶爾也有舊日的老狎客上船飲酒,于是陳大娘陪座,大腳單媽斟酒,董F吹笛,小宛彈 琴唱歌,也算熱鬧一場。就靠著這樣的小場面,董小宛的聰慧在秦淮河上也有了淡淡的名 聲。 一天清明,大堤上走來一匹驢子,驢子上坐著一個約六十的清瘦老人。老人喝了酒,臉 色紅紅的,怀中抱著用紅綢包裹的東西,董小宛老遠就看出那是一架琴。老人跳下驢,徑直 朝陳大娘的畫舫走來。 陳大娘本來坐在船頭刺繡,繡著繡著就發起呆來,沒注意有人走上船。董小宛怔怔看著 老人,覺得有极其重要的事就要發生,忙去扯娘的衣角。陳大娘一惊,一回頭就看見已站在 船頭的老人。她怔怔地審視片刻,忽然就扔了手里的家什,帶著哭腔叫了聲“爹”,隨后就 扑到老人怀中哭了起來。 老人抱住女儿也流下淚來,淚珠滴落在他花白的胡須上,經陽光一照,晶瑩透亮。 大腳單媽在艙中听得聲響,鑽出門來,見此觀景,也嗚嗚地哭,一邊用裙擺擦淚一邊就 把小宛扯到老人腳邊。小宛跪下磕頭,嘴里喊著:“外公,外公,外公。” 陳老漢彎腰抱起小宛,瞧著她的粉臉,半世飄泊的酸楚中忽然溶入了一塊糖,久違的幸 福感重回心頭。他笑了,眼中依舊噙著淚。 老漢年輕時也是秦淮河上的浪子,風花雪月之中愛上了歌妓雪人儿,兩人情投意合,生 下了一個女儿。這個女儿長大之后就變成了現在的陳大娘。 秦淮河上的愛情一般有兩种結局,一种是風流佳話被世俗尊為樣板。一种是情場露水, 到后來各奔東西。陳老漢和雪人儿的愛情屬于后一种。雪人儿跟著一個麻臉有錢人遠走云 貴,留下陳老漢和那幼小的女儿在秦淮河邊唱小曲謀生。當陳大娘入了樂藉,陳老漢就在一 個風雪之夜,單身遠赴北京,一走就是二十年。 陳老漢在畫舫中安下身來,他隨身帶來的一包銀子使生活有了起色,日子過得也算平 靜。陳大娘也樂得清閑,便完全挂帘謝客了。 在那段宁靜的日子里,小宛日复一日坐在畫舫的窗前,听外公講解琴藝或敘述一些舊 事。這些往事构成了一個個美好的傳奇,深深地刻在她的腦海,使她能夠從容地面對自己生 活中的一切。 陳老漢常常在船頭自言自語,言辭中充滿了對往昔的留戀,也包含著某种變相的抱怨。 和大多數忍受過艱難歲月的老人一樣,他認為失去的歲月是唯一珍貴的財富。這种怀舊 的情緒深深感染了董小宛,她的個性從此罩上一層淡如煙霧的憂郁。几年后,這种憂郁便在 她的气質中提煉出惊人的美,她因此更加出類拔萃。東西偶爾也有人帶了酒肉來和陳老漢消 遣。問及京城情景,陳老漢就嘆口气,手中的一杯小酒也在嘆息中微微顫抖。 “時局危矣,滿賊三度入關,兩次打到京城門下。叩關問將,無人敢應。” “听說朝中大官們都已亂了套,紛紛往南邊轉移家小,有錢人也開始轉移財物,百姓慌 亂。” 長期的厄運和窘迫的生活養成了他對身外之事禁若寒蟬或答非所問的態度,但客人們不 難從他的吱唔其辭中,知道北方已燃起戰火,天下已開始動蕩不安。 ---------------------------------------------------- 第二章 柳如是踏雪評梅 對于一個注定要成名的女人來說,成名是容易的。如同對于一個注定要死的人來說,死 也是容易的,甚至容易得讓人無法接受。董小宛就無法接受外公的死,但這個事實就發生在 她的眼前。 一天早上,大腳單媽預備了一大盆臟水,等待著陳老漢到院子中吊嗓子之后,狠狠地將 臟水潑到地上,好讓全家人都在這時醒來。她准備今天潑得更響一些,她也想今天笑得更歡 快一些。她端著臟水在門后等了多時,但院子里只有小鳥的鳴叫聲。她失望极了,默默地將 臟水倒入陰溝,直起腰來的一剎那,“發生什么事啦?”她自語一聲去做早飯了。 董小宛在臥室里梳妝已畢,坐在窗前讀一本《花間詞》,專等院子里響起潑水聲就開門 出去,這几乎成了她的習慣,成了每天早晨的開場白。但今天卻异乎尋常。她合上書,走出 門來,早上的新鮮空气中夾雜著某种芬芳的气息。 她輕輕敲外公的房門。那扇門發出一陣怪叫聲打開了,且像耳光一樣扇到牆上。外面的 光一下涌進去,依舊帶著門的形狀仆倒在地。那束光首先照亮了一只蒼老枯瘦的手。她看見 外公倒在地上。 尖厲的叫聲惊動了院子。單媽首先赶來,慌亂之間手上還提著一把菜刀。隨后赶來了陳 大娘和董F。董小宛正抱著外公傷心地哭。几個人都哭了,哭聲越過院牆,引來了鄰居們。 有些婦女也跟著哭開了。 陳老漢只留下了一架古琴。也可以說他化作了一架古琴,永遠留在董小宛的身邊。每當 小宛坐在窗前彈起古琴,外公的形象就浮現在眼前,琴聲中充滿了更多發自內心的生命的哀 怨。這种情感令人憂傷。外公騎著毛驢踏雪而來的形象成了她幻覺的一部分。多少次,她覺 得自己騎著毛驢踏雪而去,還唱著憂傷的歌。 董小宛十三歲時,第一次月經來潮,弄臟了床單。她惶恐不安地蜷縮在床角,万分羞愧 地盯著那塊紅色。大腳單媽久等她不見,就在院子里喊。房里沒有響動。單媽覺得情形不 對,忙跑來敲門,房里依舊沒有響動。單媽急了,用力去推,門卻是反栓著的。她也顧不得 許多,用肩一撞,撞開了門。待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后,不禁大笑起來,也不說什么,徑直去 做自己的事去了。一會儿,陳大娘微笑著走進來坐在床邊,拍著她的臉蛋說:“乖女,你是 真正的女人啦。”小宛漸漸明白了這是怎么回事。 當夏天濕漉漉的風再一次穿過弄堂吹拂著院子中的花朵時,董小宛已經是一個標致的女 人了。她丰滿的乳房在衣服中晃動,已經成了街坊鄰居中成年男人注視的焦點。碰上這樣的 目光,她總是低著頭紅著臉匆匆逃避,但那些目光卻像粘在她背上似的揮之不去。漸漸地, 她為自己感到驕傲,她對自己的美貌充滿自信。而自信的美人會變得更美。 美貌給她帶來了喜悅。 美貌也給她帶來了難以應付的騷扰。那年秋天的一個傍晚,天气偏冷,董小宛去秦淮河 邊尋找釣魚的董F。尋到僻靜處,一位老漢告訴她董F在會仙樓喝酒。當她返回城里時,天 已經黑下來了。 她走進酒樓。那些猜拳行令的酒鬼,那些伸筷搶食的食客們忽然安靜下來,大家都扭頭 瞅著在燈籠照耀下朦朧的美人。如此惊艷的情景一個女人一生中能經歷几次呢?小宛陶醉 了,連爹也不找了,慌忙轉身回到街上。酒樓一片嘖嘖稱奇聲。 天更黑了。小宛想著快點回家。從她身后跑來一匹快馬,馬背上有個公子朝她直笑。小 宛也不理睬。但那匹馬卻橫在前方,攔住去路。那個公子跳下馬來,搖著扇子朝小宛不安好 心地踱過來。她害怕极了,轉身就跑。剛跑几步,前面一輛香車攔住去路,她看著那華麗的 香車就知道是某位有權勢的人物,忙閃身路旁讓道。就在這時,后面那位公子追了上來。董 小宛嚇得尖叫起來。那公子大笑著伸手摸向她的胸脯。 “住手。”香車中傳來一聲女人的嬌喝。隨即見香車的挂帘挑起處鑽出一位丰韻猶存的 美人。董小宛認出那就是有名的柳如是。那位公子顯然也認得柳如是,嚇得臉都變了色,赶 快跳上馬,朝黑暗中沖去。蹄聲在街面上敲出了几粒火星。董小宛很有禮貌地上前答謝。 柳如是笑吟吟拉住小宛的手。此刻的柳如是已不是几年前小宛在梅林中看見的柳如是 了。她已正式嫁給江南文壇領袖且官至禮部侍郎的錢牧齋錢大人,她的威望比當年有過之無 不及。董小宛激動异常,眼淚都快掉下來,她覺得柳如是的手依舊像几年前一樣柔軟溫暖。 當柳如是發現小宛竟是她五年前賞梅時碰上的那個美人坯,便深信今日乃是巧遇,二人 定有緣份。柳如是看著這嬌美的人儿,想起自己的年少時光,愛怜倍增。倆人自此結下非凡 的情誼。當時的董小宛還不知道她成名的道路已經鋪平了。 柳如是執意要送小宛回家。董小宛第一次坐進了溫暖華麗的香車。車夫把響鞭拋向空 中,那匹馬就拉著兩個傾城美人朝前走去。兩人在車中依舊牽著手,述說著許多女人話題。 話不多時柳如是已開始為有這樣一個气質超群的妹妹而喜悅。 掌燈時,陳大娘沒看見董小宛回來,心里万分焦急,不小心一爆裂的燈花落在手臂上, 燙得她全身顫抖。隨著董小宛越來越美貌出眾,陳大娘的心事也越來越重,許多擔心常常使 她坐立不安。她是個相信命運的女人,命運對她來說是一件實實在在高懸在歲月之上的物 件,它隨時都會砸下來扭斷人的脖子。 陳大娘到大門看了三次。最后一次她干脆走到街角去東張西望,兩眼流露出迷茫焦急的 神情。不提防街角的王大屠夫從身后走來,順勢摸了一把她的屁股。陳大娘嚇了一跳,轉身 見是王屠夫,便朝那張油膩膩的臉上啐了一口唾沫。王屠夫正待發作,卻听自家院門傳來一 聲獅吼:“臭男人,還不回來做甚?”王屠夫吐了一下舌頭,邊走邊答道:“來了,來 了。” 陳大娘也不理會,回到自家門前。這次干脆就站在門口等,站得累了,她就坐在門檻 上,頭依在框上。漸漸地一絲睡意襲上眉頭,就朦朦朧朧地睡著了。她夢見一朵花順水飄 來,花瓣上有兩個露珠,像人的眼睛在閃爍。 一陣由遠而近的馬蹄聲像撒在瓦片上的几顆雨點似的把她從夢中惊醒。她睜開眼睛看見 一輛香車停在門前。挂帘挑起處,先伸出一條女人的腿,隨后鑽出一張調皮的臉。陳大娘心 頭一塊石頭落了地。 “乖女,娘擔心极了。” 董小宛咯咯地笑。柳如是也從車上下來,叫了聲:“大娘。” 陳大娘認得她,受寵若惊地叫了一聲:“柳大小姐。”忙上前一把扶住。兩下說了几句 客套話,柳如是便要告辭。董小宛依依不舍地牽住她的手,柳如是笑吟吟說道:“好妹妹, 我會來看你的。” 當香車轉過街角消隱不見時,董小宛還痴痴地佇立在冰涼的冷風中,她暗下決心,她也 要做柳如是那樣的女人。 我一定要像柳如是一樣名振秦淮。她想。 董小宛坐在院子中讀書,大腳單媽端來一盤梨子。這种剛從海路運來的新鮮鴨梨把她迷 住了。她瞧著那淡黃表皮上的几粒褐色小麻點,想起六年前父親帶她去看梅花那天那些四下 亂飛的麻雀的背脊,手中這只梨仿佛就有了生机似的在幻覺中飛起來。這時,一個跟她一般 大小的女孩小心翼翼地跨過門檻來到院子中,她像麻雀一樣惊恐地朝四周張望,然后繞過橫 在院子中的一條木板凳,有些猶豫不決,但還是朝董小宛走了過來。 小宛沉迷在自己的幻覺中,沒看見這個女孩,直到女孩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姐姐”,她 才像一只潛水太久而突然鑽出水面的水鳥似的從自己的幻覺中抬起頭來,兩眼還有些迷糊, 但她認出這個女孩就是那個叫小梅的女孩。 小梅是個苦命女孩。九歲那年夏天,她父親提著一根鐵棒爬上房頂去赶一群晦气的烏 鴉。天空突然一聲惊雷,從云端飛出一團球狀閃電,紅彤彤地帶著呼嘯聲猛擊在她父親的頭 上。他惊叫一聲之后全身就燃燒起來,并從房頂上滾下,房頂上的木椽也被點燃了。小梅的 母親正在院子里晾衣服,听得一聲炸雷,人都嚇呆了。從房頂上滾下來的燃燒著的軀体不偏 不倚,剛好砸在她頭上,兩人摔在一起,被同一團火燃成灰燼。房頂上的火越燒越旺。待鄰 居們赶來救火時,整個院子已變成了一片火海。當時,小梅正和几個小伙伴在秦淮河邊撈小 魚玩,還不知道巨大的痛苦已降臨。當她站在黑黝黝的家園的廢墟上大聲嚎哭時,天下起了 大雨。她拒絕了鄰居領她避雨的同情的手。小梅的娘舅撐著破舊的油紙傘出現時,她几乎昏 倒在地。娘舅扔了傘,一把將她抱住。夜幕之下,微光之中,大雨沖刷著家園的焦土,娘舅 抱著她緩緩地走向自己的家門。靠著娘舅的撫養,小梅漸漸長大了。而她的舅母卻是個狠心 腸的婦人。隨著時光的推移,舅母漸漸地露出了她的猙獰面目。小梅在虐待中長大。 今天,她又受了舅母的气,一個人跑到河邊,遇到了陳大娘。陳大娘便叫小梅先到自己 家里去,并吩咐說:“小宛姐姐會陪你玩的。” 董小宛將手中的鴨梨塞在小梅手中。小梅乖乖地坐下來,低著頭默默地吃梨子。這時, 一陣秋風從屋脊上刮過來,院子右牆邊的一株榆樹順風撒來几十片金色的榆錢葉片。小宛見 小梅衣衫單簿,怕她著涼,就收拾了書本邀她進入自己的閨房。點了一支蜡,教她讀了一首 唐詩: 花嬋娟,泛春泉;個個嬋娟,籠曉煙;妓嬋娟,不長妍;月嬋娟,真可怜。 夜半t鴣j騋噊走隡顑C暈 櫧ャ 漢官承寵不名時,飛燕婕妤相妨嫉。 小宛讀完,小梅會心地一笑。小宛卻覺得她嘴角流露的并不是真正的笑容,而只是她童 年的幸福。小宛被自己傷感的想象感動了,也傷感起來,“小梅,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那天,小梅很晚才回家去。董小宛突然覺得心里悶得慌,就想有小梅作伴就好了。 人在孤單的時候就渴望有人作伴。 大腳單媽快四十歲的人了。自從到陳大娘的畫舫當了侍女以后,起初,在緊缺人手的時 候,也抵擋過几陣風花雪月和巫山云雨。后來有些狎客嫌她太丑,私下里叫陳大娘別讓單媽 出陣應戰,免得傷了歡樂。這話被單媽听見了,她自己也自覺丑陋,便自行回避。陳大娘有 時覺得過意不去,便找理由多給她些賞錢。大腳單媽也是女人,畢竟有一些欲念她無法抗 拒。特別是棄了畫舫搬到院子中來之后的生活,她白天干活忙里忙外倒不覺得,只是夜半吹 燈上床之后,常常覺得枕冷孤清。偶爾她也會因為牙關顫栗而將憋了很久的呻吟漏出來,但 她很快就管束住了自己。 終于,陳大娘半夜起床小解,經過大腳單媽窗下听到了几聲哼哼。心下明白是怎么回 事。第二天早上,陳大娘到灶房幫單媽撿拾杯盤時突然說:“單媽,給你找個老伴怎么 樣?” 單媽本來就疑心昨夜陳大娘听到了自己的呻吟聲,此刻自己的擔心得到了証實,那張滿 是皺紋已經蒼老的黃臉上忽然騰起了紅云,她羞得用雙手捂住臉說:“找什么老伴嘛。”陳 大娘見狀,覺得又好气又好笑,好气的是單媽諾大年紀了還像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好笑的也 是單媽諾大年紀還像十二三歲的小姑娘。 董小宛剛好走到門前,听說“老伴”兩個字,不禁一樂,笑嘻嘻地跑進去湊熱鬧: “對,對,對,應該找個老伴。”大腳單媽這時已鎮定下來,有意把臉一唬道:“沒大 沒小的。像你這么大的女孩子才該找個伴。”董小宛忽然想到了小梅,她說:“我就是想找 個伴。”陳大娘和單媽听她這么說,都吃了一惊,只道是小宛有了意中人。單媽想得更遠: 假如在這個院子里發生了《西廂記》,我怎么辦?董小宛見兩人發愣,知道發生了誤會,便 把自己想找小梅來做伴儿的事說了出來。陳大娘一听,那顆懸起的心才落了下來。“唉!乖 女,想找小梅作伴還不容易,今天我就過去說說,她那舅母正巴不得她走呢!” 當天晚上,小梅就獨自一人挎著一個布包裹高高興興地來到董家。董小宛就有了一個貼 身侍女,仿佛一下變成了大家閨秀。 天在突然之間變冷了。剛一場薄雪就在一股寒潮之后下了起來,紛紛揚揚,飄飄洒洒, 飛落在地上就融化。董小宛想在院子里堆雪人的愿望落了空,惆悵地站在窗前。小梅本來很 有興致給小宛梳頭,她非常喜愛小宛那一頭油亮的青絲,此刻也沒了興致,只是拿著梳子站 在小宛身后陪她嘆气。 院子中有一株細小的桃樹,那淡紅的枝條剛剛墊上一層薄薄的雪,不知從哪儿飛來一群 鳥儿在樹枝上跳了几下,雪抖落了,桃樹還是原來的桃樹。董小宛覺得手有些涼,便關了窗 在暖爐上取暖,叫小梅翻几首寫雪的詩詞來讀。讀著讀著,小梅忽然問:“這几首詩詞為何 都要寫梅花呢?”小宛也覺得奇怪,但不好意思表示自己也不明白,就說:“梅花其實都是 女人。”就在她將梅花和女人聯系在一起時,她突然想起了一個人,不覺朗朗念出:“柳如 是。”小梅卻沒搞懂這個聯系,她怎么知道董小宛頭腦中有那么深刻的記憶呢。 這時,陳大娘在院中呼叫董小宛:“乖女,快來看誰看你來啦。” 小宛聞聲,開門走到院中。她看見飛雪之下站著一個紅艷艷笑吟吟的嬌美女人,正是她 剛才想到的柳如是。董小宛內心歡喜,几步就跑上前牽住她戴著絲絨手套的手。她心里有一 絲詭秘的意念:也許這個美人和自己的命運有著息息相關的聯系。 柳如是一下抱住小宛道:“妹妹,姐姐好想你。”小宛瞧見一粒雪花飄到她鼻尖下,被 她呼出的如蘭暖气吹起,几個起落,滑進了自己的頸項,冰涼冰涼的。“妹妹,陪我去寶云 齋選几幅字畫好嗎?” 寶云齋是留都最堂皇的一家經營珠寶古玩字畫的三層閣樓的店鋪。在雪花紛揚之中,店 主正站在門前一尊云南大理青石雕成的石獅子旁看几個伙計從驛車上搬几箱剛運來的古玩。 一匹青花寶馬拖著一輛華麗香車停在他的門前,他知道來了花錢的主儿,忙上前打恭作 揖,將柳如是和董小宛迎入店堂。 她倆落座之后,店伙計奉上香茗。柳如是和店主寒暄之際,小宛細細觀察了店堂中的陳 設。這店堂中古色古香,空气中透著一股淡淡的古舊時日的暗香。她坐的椅子是一把雕著精 致葡萄的紅木舊椅子,擺在案上的茶壺和茶杯是描著金錢的青花玉瓷,那淡藍色的花紋像波 光也像樹影,給人清爽精致的感覺。小宛端起茶杯,將茶杯蓋輕輕打開,一股清香扑面而 來。但見杯中綠茵茵的茶水中,几片碧綠的茶葉像舒展的嘴唇沉在杯底。不禁贊道:“好 茶。”店主插話道:“這是有名的洞庭碧螺春。”柳如是也端杯抿了一口茶,杯口上留下淺 淺的唇印。這時小宛被挂在几扇木格雕窗之上的几只鸚鵡迷住了,她發覺其中一只的眼睛像 小梅的眼睛。 柳如是拍拍她的肩頭,她才從幻覺中轉過頭來。店主引著她倆上了二樓。樓上挂滿了字 畫。柳如是依次看了一遍。一邊還給小宛講解每幅畫的獨到之處。小宛天性聰慧,立刻便領 會了品嘗字畫的一些學問。柳如是看了全部字畫之后,深感失望。店主見狀,忙叫店伙計將 剛運來的箱子打開,把几幅字畫送上樓來。就著花窗照進的光亮,柳如是順手拿起一幅畫鋪 在書案上,但見畫的是一叢蘆葦和几只飛鳥,畫面簡約,但气韻生動,那飛白之處仿佛充溢 著柔美的春風。連不太懂字畫的董小宛都覺得精神一爽,“好畫。”柳如是再看畫角題字, 更是字字鮮活,筆划精神而不拘一格。那行字寫的是:“蘆葦空搖江東淚。”想是亂世游子 題心表志之作。 柳如是便和店主討了個价錢買了下來,態度隨便地問董小宛想不想要。店主朝柳如是使 眼色,柳如是也覺得奇怪,就跟他到另一端說話。這店堂本來就不算很寬,顯得很安靜,所 以店主對柳如是說的話,都被董小宛听見了。那些話雖說得很輕,但對于小宛來說則字字都 像雷。一串連環雷轟進她的耳鼓:“柳大小姐,你瘋了。這么貴的字畫,你竟送給你的侍 女,不白糟蹋了銀子。” 柳如是知他誤會,忙解釋道:“她是我的妹妹,你怎么認為是我的侍女呢?” “我狗眼不識真人。我見她衣著寒磣,只道是陪人玩耍的賤丫頭呢。” 一個女人的自尊心受到傷害時,她會變得失態、憤怒,缺乏理智。董小宛气沖七竅,頭 發像青煙一樣扭了几下。她看看手中的畫,用顫抖的手撕扯成几大塊,然后摜在地上。柳如 是慌忙上前一把抱住她,口中直叫:“妹妹,妹妹,我的好妹妹。” 店主兀自在一旁惋惜那幅畫:“嘖嘖嘖,值很多錢呢!姑奶奶。” 直到上了香車,董小宛還气鼓鼓地噘著嘴。柳如是安慰道:“世上人本來就多肉眼凡 胎,只辨衣冠不認人。何況那店主本是商場中人,平時里就重利輕情。”董小宛恨所有的商 人。 “妹妹,莫不是生姐姐的气?” “我沒生气。”小宛一扭頭伏在柳如是肩上委屈地哭了起來。 几朵雪從挂帘底下飄進來,粘在她倆繡花的鞋面上。蹄聲淚珠一般流過長街。 董小宛紅著眼,盯著暖爐中的炭火,桔紅色的火光映照著她的粉面,使臉更紅了。而窗 戶透進的冷光則在面頰上照出兩點亮光,她的皮膚也就更加光亮而富有彈性。她想知道小梅 在院子中干些什么,但她沒有去開門,而是走到窗戶前,中指沾了些口水在一格窗戶紙上捅 了個洞望出去。只見小梅在院子中堆一個雪人。為了讓小宛高興并且忘掉昨天受的委屈,小 梅干得很賣力气,還窮盡了自己的想象力給雪人點綴許多稚气的裝飾。在院子另一端,從灶 房到院門,有一弧彎弓似的腳跡,顯然是單媽踩出來的。如果這腳跡是一張弓的話,院角那 棵桃樹投在地上的影子就是搭在弓上的箭,箭正對著小梅彎曲的背影。小宛想:如果那支箭 射到小梅身上,她肯定會摔一個跟斗。忍不住就笑出了聲。 小梅听到了笑聲,詫异地抬起頭。小宛開了門走到她身邊,牽起她的手,手被凍得冰 涼,几根手指紅扑扑地像嬌嫩的胡蘿卜。小宛知道小梅全是為自己的緣故,便嘆了口气: “好可惜的妹妹。”小梅說:“誰可惜?” “你可惜,我也可惜。我倆的命都可惜。” 小梅听得心里酸酸的,就想哭。 小宛忽然有了一個想法。牽著小梅回到房中,很嚴肅地說:“小梅妹妹,我給你另取一 個名字怎么樣?” “你又想起什么鬼點子來取笑我。” “姐姐命不好。”她想起昨天的委屈,又傷感起來,又想哭。小梅忙從點心盒中取了一 片點心朝她嘴里塞,說道:“好好,就依你,你叫我什么名字就叫什么名字。” 小宛將她拉過來摟在怀里,用手指梳理她的發絲,噘著櫻唇親了親小梅微胖的臉頰。她 說:“我倆都是苦命人。兩個都可惜。我就叫你‘惜惜’好嗎?” 小梅點點頭。溫順地將頭埋在小宛的怀中。 說也怪,小梅自從改名惜惜之后,她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比從前机敏得多。仿佛過去 年代投入心靈的痛楚陰影出竅似的离開了她的身軀。待大家都叫慣了“惜惜”之后,小梅這 個名字就被人遺忘了。 遺忘一個人的名字并不可怕,而將正在發生著的國家的厄運遺忘了卻很可怕。這時的江 南正是用表面的歌舞升平掩蓋了人心的惶恐。許多人干脆墜入溫柔鄉不愿醒來。 春節那天,董小宛家中來了一位不速之客。這位六十開外的清瘦老頭剛從北京來,全身 都帶著一股混亂時局的气味。 陳大娘剛把他讓到座位上坐定,小宛就送上了茶,惜惜則端來一盤年糕。他叫袁道珍, 与陳老漢交游多年,這次离開北京專程到江南拜訪舊友,不料物是人非,故人已乘黃鶴西 去。 兩行老淚在他臉上痛快地流淌著。小宛和惜惜免不得陪他掉几行淚珠。 袁老漢很能飲酒,這點深得董F喜歡。兩人便在廳堂中擺上杯盤頻頻對飲。袁老漢喝得 雙眼發紅,顯然有些醉了。口中只顧嘮叨一些國家之事,董F素來不愛听,漸漸就睡著了。 倒是董小宛听到那些胡話,心里有些感慨,她想到了李清照。 她有時覺得她自己就是李清照,在逃難途中大聲吟詩。 晚上,董小宛夢見北京。她夢見自己正在一座靠近皇宮的府邸中跳舞,為了不讓宮中听 到聲響,她只能用象牙板輕輕地點著板眼,而那些貪官個個都像書上寫的那樣胖得像豬。 她厭惡极了。便飛身像一只仙鶴似的飛出那座府邸,她在空中看見十几万難民擠在城中 各個街角,他們在刺骨的寒風中顫抖、呻吟、抱怨、嘆息。她看見努爾哈赤的鐵騎,許多清 兵用弓箭射她。她掉下地來,從林中沖出兩個彪形大漢,肯定是李自成和張獻忠無疑。她大 聲叫喊著救命。 “救命啊──”董小宛尖叫著從夢中醒來,全身大汗淋淋。 虧得旁邊的惜惜快速撥亮了油燈,她才定下神來。嘆息道:“我怎么會夢見打仗呢?” 第二天早上,她很早就起了床,甚至比單媽還早,她發現爹醉倒在地,那個老人已不知 去向了。 崇禎十二年夏天,董小宛十五歲,她踏入風塵,一生多變的命運便邁開了第一步。 崇禎皇帝一覺醒來,在一堆科舉試卷上隨便一圈,新科狀元向迎天就產生了。向迎天叩 謝龍恩之后,便領了一件美差,作為朝廷的欽差大臣出巡江南。 欽差大臣的到來,轟動了秦淮河。名妓們都知道這是大把掙銀子的好机會。整條秦淮河 几乎重新裝扮一新,恭候著向迎天的大駕。留都的大小官員上下齊心,思慮著良策,都想討 向迎天的歡心。而令一位新科狀元開心的辦法,除了秦淮河上的大群歌妓之外似乎別無良 策。 秦淮河上最大的六條畫舫被征集到一起,順著河勢并排而下,并用鐵鏈四面鎖緊,但依 舊有些飄搖。便有人捧著發黃的《三國通俗演義》到畫舫上獻了一條連環計,將許多木板鋪 在兩船之間,如此則船面更為廣闊,縱有百余人跳躍翻滾也如履平地。此計甚妙,反正不是 周郎赤壁,又不怕火攻。倒是秦淮河上佳麗如云,比之周郎的小喬有過之而無不及也。 六條畫舫全換了篷帳,沿篷帳四周挂上九九八十一盞逍遙燈。燈架是專門從楚地運來湘 妃竹割制而成,裹燈的布料是五彩綾絹繡制而成。掌燈時,六條畫舫如同六座金殿倒映水 上,更是倍加輝煌。艙中則晝夜點著紅燭,油漆在燭光下光鮮華彩,分外動人。地板之上鋪 上大紅彩繪的波斯地毯,有檀香木制的几榻,有黃楊木制的闌干,還有斑竹片制作的鄉村竹 篱,几扇雕窗的空隙處則挂了几幅唐宋時的古畫。為了給狎客們助興,几榻之下還放了些有 名的春宮圖。六條畫舫都挂著色彩鮮艷的透明窗帘,經風一吹,窗紗如夢般飄飛而起便露出 窗戶來,常有半裸的女子臨窗眺望。這一派豪華排場惊動過往行人,河兩岸聚集了七八百老 百姓,兀自在那里喝彩。 秦淮河上無論是舊院的歌妓,還是南曲的娼女,都不惜血本將本部的名角儿裝扮齊整送 上船來。柳如是也免不了名列其中,她更想到將董小苑帶來露露身手,說不定就名冠金陵 呢! 董小宛在院子中獨自彈奏古琴。一片樹葉飄落在琴弦上,她將它拈起來,卻是一張青青 的葉子,心里想到:如此美好時光,何故飄零風塵?秋天還遠著呢。你這小小的葉子。 董小宛剛過了十五歲生日。陳大娘便在一個風清月白的夜晚和她商量今后的生計,希望 在秦淮河上重新造一個畫舫,也好多掙些銀子。幸得她家世代都是青樓出身,也沒什么要遮 擋的。董小宛不是沒有從良的机會,無奈因為是青樓身世,來提親的都是些屠夫瓦匠之類的 粗俗庸人,而高貴人家又不屑低就。董小宛從小自視甚高,也就橫了心,視那世人為火坑風 塵為歸宿。陳大娘正忙著張羅畫舫之事,不巧朝廷派了個欽差大臣來,打亂了秦淮河的秩 序,董小宛出廬應客的時間就被擱了下來。 她此刻獨自對著一片青青的樹葉,便想出一句詩來:青山負木葉,良娥听樵聲。卻怎么 也想不出是誰寫的。剛站起身來,准備去書中查找。惜惜滿臉興奮地從院門外跑了進來。 “姐姐,秦淮河上好熱鬧呢。我看見柳如是大姐到六條大畫舫上去了。岸上還有許多好 玩的把戲呢,像過元宵節。” “岸上有些啥把戲?” “有耍猴子的,有吹洞簫的,有賣酒菜的,有賣糕點的,還有耍雜技的。也不知哪儿鑽 出這么多藝人。” 唉,四鄉八井的手藝人,誰不想多掙几個銀子呢。小宛這樣想。也為自己沒資格在這么 多人面前露露臉而惋惜。 柳如是因為已做了錢牧齋大人的小妾,顧著夫君的臉面,在這种熱鬧的場合不得盡展自 己的風流,有些不甘心。她對著鏡子心不在焉地描著眉毛,忽然想到董小宛。何不帶上這個 才貌雙絕的妹妹呢?她想:如果有她在我身邊,她的光彩就是我的光彩,別人眼中雖不見我 的風流,卻曉得我的苦衷,也可免除親身應客對夫君造成不良影響。這正是當初結識董姓小 女子的目的哩,現在可以讓她登場了。 柳如是本來就是女中豪杰,她敢想的事就敢做。她吩咐車夫套上香車,自己跨了進去。 車夫將響鞭在空中划了一道花弧,叫了一聲:“駕。”那匹青花馬便邁開四蹄朝董小宛 家而去。 惜惜剛要抽空到秦淮河邊看熱鬧,打開院門正好看見柳如是挽起花袖抬起纖纖玉手准備 叩門。兩人相視一笑。惜惜慌忙招呼柳如是進來,一邊跑去推醒剛剛午睡的董小宛。董小宛 只當惜惜頑皮,只顧閉著眼假裝未醒。柳如是見她微紅的嬌嗔面容,心下甚是歡喜,她輕輕 地擺手示意惜惜讓自己來,惜惜會意站到一邊。柳如是俯身在小宛臉上甜甜地送上一個香 吻,口里嬌聲喚道:“妙人儿。” 小宛惊覺,翻身坐起。見是柳姐姐,心里歡喜,伸開雙臂摟住柳姐的肩。兩人額頭頂著 額頭差點笑斷了气。那情形就像兩只俊俏蝴蝶偶爾飛過同一個花圃而相互打個照面彼此都伸 長触須贊美對方似的。 “好姐姐,什么風把你吹來了?” “姐姐想你,專程來看看你。” “听說秦淮河上好熱鬧,你也在那大船上走動,給我講講河上的事。” “其實熱鬧只是外行人眼中的熱鬧。好看的戲還在后頭。 秦淮河上的名角儿可是個個都不服气。听說新科狀元也是個風流美男子,京城來的姐妹 在傳他的佳話呢。” 董小宛替柳如是削了一只香桃。柳如是接過來,輕輕咬了一口,滿嘴果香。她接著說: “好妹妹,有興趣去湊個熱鬧嗎?我帶你去。你這般才貌配他狀元郎正是天生的一 對。” 小宛听得臉頰正紅。偏偏惜惜又在旁邊打趣似地念了一句詩:“郎騎竹馬來,邀我嗅青 梅。”柳如是笑得合不攏嘴。小宛思緒被“青梅竹馬”這句話一激,猛然晃過童年的一幕, 想到蘇僮,想到那次承受的慘打,不禁黯然傷神,自己的身世原也不配自傲于人啊! “姐姐說笑啦。小宛沒福消受那般熱鬧,見不得大場合。 我不敢去。” “傻妹妹,憑你的模樣做皇后娘娘都可以,怕啥子?姐姐教你一招,你一輩子不知還要 遇到多少人物呢。讓我告訴你,無論遇到誰,你都不亢不卑,內心里絕不自認低下,和他平 起平坐就是。記住了嗎?” 董小宛點點頭。這時,車夫在房外恭敬地叫了一聲:“柳少奶奶。”柳如是挺掃興地 問:“有什么要緊事嗎?” “剛才錢大人差人來催少奶奶快些回家,說有要事相商,少奶奶請快些起步。” 柳如是告辭時,按住董小宛的肩頭說:“明天欽差大臣就到了。明晚你一定要到大船上 去,記住,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机會。”董小宛爽快地應承了下來。惜惜站在她的身后,興 奮得想變成一只畫眉在她肩頭詠唱。 第二天,董家的人全忙開了。陳大娘翻撿出許多珠寶,東選西選,總覺得不合适。她一 會將一串珠鏈拿到窗邊對著陽光細看,一會又將一顆貓眼石拿到燭光邊照,燭光給寶石鑲上 一圈淺紅色的光彩,石中一片黑色晶体則眯成了一條線,她自己被迷住,一些被時光泉水滋 潤的往事又夢一樣從珠寶中折射出來,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青春曾如同陷在紅綢中的光艷 裸体。當她放下那些珠寶,才發覺沒有一件配得上她那如花似玉的寶貝女儿。 大腳單媽過份看重了這個日子,仿佛過了今天,她一生的期盼便會改變成另一种無法言 明的結局。她干什么都特別賣力,可今天什么事都和她鬧別扭,連橫貫院子那條晾衣繩都要 在她經過時斷為兩截,其中一截在空中拋了個弧線之后竟繞住她的脖子,她只得放下手中用 盤子盛著的新鮮糕點去解繩子,不料一腳踩在糕點上,气得她蹲在地上抹了几顆眼淚。 董F倒很清閑,獨自在廳中飲酒,就憑一碟豆腐干和一碟花生米喝得正順口,偶爾還哼 几句十年前的風流曲子。他覺得他的寶貝女儿怎么都是他的寶貝女儿。陳大娘在他身邊走進 走出,他還覺得掃興。“忙啥嘛,又不是一去不复返,送哥哥到邊關都不是這個樣子。真是 女人見識。”說罷又哼自己的歌去了,單媽僅僅听清了兩句唱詞:“……勸君更盡一杯酒, 西出陽關無故人……”單媽拍拍身上的灰,罵了句“死沒出息”,又自去做她認為應該做的 事了。 董小宛睡到日上中午才起來。她想用庸懶的睡眠來壓制激動的心情。何況昨夜直到雞叫 三遍才昏昏然睡著呢。惜惜卻起得早,她是天快亮時被蚊子咬得無法忍受爬起來的,她撥亮 燈盞發現帳子的右上方有一個大洞,蚊子就從那里偷襲而入。她點几支薰蚊的香草方才安下 心。早餐之后,她坐在小宛的床邊等她醒來。惜惜手里拿了本《易安居士集》假裝是在看 書。董小宛粗略地梳了妝,用了午飯,便捧出古琴,認認真真地調著每根弦,把音色定在最 柔曼的調子上。她有時也停下手中的活儿,托住下巴痴痴地發呆,也不知什么神妙之景吸引 著她。一個物件一旦寄托了一個女人博取虛榮的莫大希望,它就不再是它本身,而是這個女 人的一部分,就像臉蛋一樣珍貴。當董小宛貫注了全部精力將古琴調試完畢后,太陽已經西 斜。她在暗紅的夕陽的陰影下彈了一曲《回風》,她想到陳圓圓的神奇傳聞。院子中果然刮 過一陣小風,她欣喜若狂,瞅著一張樂譜紙被旋風吹上了屋頂。 剛用過晚飯,陳大娘、單媽、惜惜就圍著董小宛團團轉。 忙著給她梳妝打扮。大腳單媽端來一大盆香湯,小宛便在房中沐浴,那优美的肉体曲線 把几個女人都震撼了。然后,陳大娘見惜惜擦干了小宛身上的水珠,就從被面中抽出一匹三 尺長的紅綢,繞著小宛的胸脯纏了几圈。那紅綢特意只繞過乳房的下端。這樣乳房就更加挺 拔動人。陳大娘雙手拍拍小宛那對圓滑的乳房說:“這可是女人的寶貝。”几個女人都會意 地吃吃笑了起來。然后再穿上繡著荷葉的柔軟內衣。最后套上一件八成新的翠綠綢衫,配上 碧玉的耳墜子,腳上套上描著金線蝴蝶的綠色鞋面的繡鞋。整個人就亭亭玉立地站在房間 中。真是個傾城傾國的小美人。 董小宛用紅藍兩色相間的洋布包上古琴,跨出門來。門外的董F唬得大叫一聲“我的 媽”,他不相信仙女會飄然來到人間。 當天色微暗,董小宛將娘、單媽和惜惜留在院門內,執意要獨自踏上自己的路。夏夜傍 晚的風吹過,她昂起頭,挺起胸脯,抱著古琴,想象著自己正征服著整條秦淮河。她自信自 己的美貌。 她在略帶點憂傷的狂喜幻覺中走著。她轉過街角,忽然看見王屠夫的老婆走在前面。她 覺得有些异樣,忙定定神仔細觀察,原來這個庸俗的潑婦穿著和自己一樣的翠綠衣衫,顯然 出自同一位裁縫之手。她猛然想起在寶云齋因衣裝受辱之事,一下子對自己完全失去了信 心,不知道自己這一身普通衣裝多么寒磣。她從頭到腳都打起寒顫。剛好頭頂飛過一只尖叫 的烏鴉,她覺得自己就是那倒楣鳥儿的影子。她一轉身就朝家里跑。沖進院門,狠命把門關 上,仿佛要將自己已經暴露的“丑陋”全部關在門外似的。 家中的几個女人剛回到自己房中,猛听院門發出巨響,都跑出來,卻看見董小宛背靠著 門坐在門檻上嗚嗚地哭,古琴斜倚在她的怀中。 大家不知發生了什么變故,問她,她一句話都不說。小宛淚眼汪汪地回到房中,惜惜忙 端溫水替她擦臉。陳大娘握著她的手卻不知該怎么安慰她。過了很久,董小宛才說了剛才的 經過。陳大娘一拍大腿說道:“唉呀,我的傻女儿。一千個人穿同一件衣服都是一千個模 樣。美就是美,丑就是丑。各人靠的姿質取胜,你從哪儿學來那些勢利的眼光來品評自己折 磨自己呢,我的傻女。” 陳大娘嘆了口气接著說:“娘當初從來都不靠衣裝取胜,同樣在秦淮河上混得過來。” 董小宛听了這話,就在心里想:怪不得你沒有陳圓圓、柳如是那么有出息。 董小宛慢慢靜下心來,也有點后悔:怎么就被潑婦敗了興致呢。陳大娘還在旁邊苦勸: “乖女,听娘的話,今天還是得去,到了那里有你柳姐姐撐腰呢,就算天塌下來我們也 頂它個洞。人得罪啦可以重歸于好,机會錯過了就再也不來啦。 乖女,听話。” 其實董小宛也下了決心去闖闖。于是又重新對鏡梳妝,看見自己的臉,她又恢复了信 心。她抱著古琴走出院門時,惜惜悄悄送她一把小剪刀,并在她耳邊輕輕說:“如果有臭男 人欺負你,你就用這個刺他的眼睛。” 董小宛走出門,又猶豫起來。因為天已經黑盡了,顯然已經誤了柳姐姐的約會。她走到 街角便站住了。去或不去?這兩個念頭在她腦中像兩只戲水的鳥,一會儿冒一下頭。最后她 想:不去也罷。便轉身往回走。站在門前看著她的陳大娘和大腳單媽,忙不約而同地像赶雞 入窩似的口中焦急地喊道:“乖女,快去。乖女,快去。”小宛臉上笑吟吟心里卻酸酸地走 過她倆身邊,徑直回到自己的房中。 白天的歡樂沒能在夜晚延續,夜晚的痛苦卻繼續向白天延伸。董小宛不能原諒自己莫名 的膽怯,天亮了,她依舊蒙著頭不愿起床。 陳大娘在院子中走來走去,不知道該做些什么。這時有人叩門,惜惜跑去開門,進來的 正是柳如是,她滿臉疲憊,顯然宿醉未醒。 “我的好妹妹,昨晚咋失約呢?” 陳大娘忙一把將她扯住。董小宛听得柳如是聲音,欠起身,從窗戶里望出去,只見娘和 柳如是在院門邊嘰嘰咕咕地說話。柳如是听得直搖頭。但見她將大腿一拍,對娘說了几句, 轉身就走。院門外只听見繡羅衣一閃,柳如是就消失了。 小宛只見她說的最后一句話:“我待會儿再來。” 董小宛緩緩穿了衣服,洗了臉。在院子里坐下,那把竹椅發出輕微的吱吱聲。惜惜給她 端來一籃暗紫色的葡萄。她懶洋洋地吃了起來。葡萄皮在她腳邊撒了一地。 柳如是再次急沖沖闖進來,她怀中抱著一個麂皮箱。口中嚷嚷道:“都怪我,都怪我, 沒想到這一層,好妹妹快來試廣東這件衣服。”她徑直奔到董小宛面前,伸手將桌上的竹籃 以及剩下的几串葡萄一抹,全掃到地上,然后將麂皮箱朝桌上一放,“好妹妹,自己看 看。” 小宛見她行事如此性急,不便怠慢。伸手扭開麂皮箱,里面是一套華美的紅色蘿衫。柳 如是道:“這是有名的‘雙重心字蘿衣’。” 待惜惜幫小宛在房間里換上這套蘿衫從房間中走出來時,柳如是興奮得拍掌稱奇。董小 宛也掩不住臉上的喜色,樂得抱住柳姐姐撒起嬌來。柳如是順勢在她嬌嫩的臉龐上親了個 夠。 柳如是講了昨夜畫舫熱鬧,說是舊院的杜嬌娥和桃葉渡口趙十二娘爭風吃醋,光著身子 在大艙中扭打起來,真不要臉。柳如是的夫君錢牧齋大人喝醉了酒差點掉進秦淮河呢。柳如 是說得最多的還是狀元郎如何如何英俊等等。董小宛只是默默地听,她心里想的只是今夜我 一定胜過所有女人。 柳如是接連打了几個哈欠之后,便告辭。臨行時再三叮嚀董小宛今夜一定不要缺席。她 根本就沒料到董小宛當天下午就憑借自己的出眾天資而登上了畫舫。 一場小雨從早晨下到中午。雨點打在篷布上的聲音給一夜宿醉未醒的畫舫上的男女憑添 了一層睡意。困倦、甜美、酒气和香美的糕點殘渣充塞著艙廳。順著秦淮河從上游吹來的河 風,吹翻了燭台上的紅燭,一滴燭淚飛濺出去,剛好濺到一個俊俏男人的臉上。他抽了一下 身子,醒了,伸手抹去微燙的蜡。他欠起身茫然地瞧著蜷縮在身邊的一個歌妓。他想不起她 是誰。寇白門?卞玉京?或者隨便一個叫菊花的什么風塵女人。反正在這淫樂之地他不在乎 吻著的是誰。 他緩緩地將手舉過頭頂,伸了個懶腰。他發現自己正站在船頭上。小雨已經停了,河風 濕潤而清涼,把炎熱的感覺吹得暫時遠去了。兩個侍女站在旁邊,一個端了一盆熱水,另一 個捧著一個黑漆托盤,盤中裝著折疊整齊的兩條雪白面巾。 兩人見他轉身,齊聲道:“請狀元郎淨面。”他從衣袖中抖出一雙白淨的手,就著木盆 洗了臉。一個侍女端著水和濕面巾走了,另一個則留下來幫他整理略有些皺的青衫。他瞧著 面前這張紅扑扑的臉,禁不住伸手在那臉蛋上擰了一下。侍女羞得直立在他面前,低下頭看 著腳尖,雙手扯著衣角。向迎天樂得哈哈大笑,說聲:“去吧。”侍女慌忙退下。 艙里太亂,向迎天不想進去,獨自站在船頭。看著江南一帶歌舞升平的景象,心里感 慨。這里的确是人間天堂,這里的百姓似乎不知道大明江山已經搖搖欲墜。李自成、張獻忠 已在關中一帶漸成大勢,而努爾哈赤的鐵騎已經几度兵臨京城,難道真的要胡馬窺江之后, 這些人才會感覺戰火的緊迫?大明江山啊……這次江南之行本是為催糧征餉而來,卻陷入紅 顏的包圍圈,如何了得?他轉而又想:“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上下腐敗豈 我獨力能挽濁浪乎?昨夜的昏暗云雨又涌上心頭,如此銷魂之地非凡夫所能抗拒呀! 一絲琴聲鑽進他的耳膜。他不想听。但琴聲依舊固執地朝他的耳朵里鑽,而且扰亂了他 的思緒,似乎那琴聲正順著耳朵朝下鑽去,要安撫他那顆有點燥熱的心。他漸漸被吸引了, 听出是一曲《胡茄》。這首曲子非一般人所能彈奏,相傳為漢末蔡文姬譜就,曾感動具有帝 王野心的曹操。向迎天不禁惊奇。這位新科狀元本來就有掃平宇宙的抱負,內心視曹操為偶 像。此刻听到《胡茄》自然深受感動了,忍不住朝琴聲飄來的方向望去。這一望非同小可! 只見离大船五六丈遠的岸邊有一架伸入水中的竹棧,一位紅衣少女正俯身古琴之上彈得 如痴如醉,她身后聚集的看熱鬧的人,大約有七八十人之多。其中有老人、雜耍藝人,有擔 著擔子的小賣商販,有搖折扇的書生,有粗陋的轎夫,有光著膀子的儿童,這些人都像被吸 在磁石上似的,居然毫不嘈雜,因而琴聲更加清純。向迎天也被少女的美貌打動了心,也看 得痴,甚至忘了琴聲。直到最后一個音符消失在秦淮河上,岸上的圍觀者發出一陣嘈雜的叫 好聲,向迎天才仿佛從夢中醒來一般。 這時,那紅衣少女抬起頭來,雙眼望著向迎天,目光哀怨而動人。向迎天從那雙明亮的 眸子中看到對自己的請求,心里已經明白了几分:顯然這是個欲在畫舫中爭寵的女子。他正 待發話,一位侍女端來一壺酒請他享用,他伸手端起一杯酒時,琴聲又起。這次琴聲則柔曼 如霧,仿佛滿天都有柔情在飄飛。那紅衣少女亮開嗓子唱道: 心心复心心,結愛務在深。 一度欲离別,千回結衣襟。 結妾獨守志,結君早歸意。 始知結衣裳,不如結心腸。 坐結行亦結,結盡百年月。 一曲唱罷,向迎天听得那字正腔圓的优美歌喉,早已情不自禁,他高聲叫了一聲: “好!”并將手中的鍍金酒樽朝空中一擲。金樽在空中飛了一個弧線,扎入水中。岸邊 几個看熱鬧的儿童尖叫几聲一起朝水里扎下猛子,都想撈那個金樽去換碎銀子。 一葉小舟將向迎天送到岸邊。他拱手一揖道:“南陽向迎天,這廂有禮。”岸邊的紅衣 少女笑吟吟道了個万福,眉宇之間有秋波在穿梭。兩人明眸閃亮,有無形的絲正穿越夏日午 后的艱滯時光在空气中靈活地聯接。這時,旁邊的那几個儿童正為金樽進行著拼死搏斗,兩 人朝孩子們會心一笑。 其實,紅衣少女正是董小宛。當她和向迎天一起坐在大船上時,艙中的人們才陸續地從 睡夢中醒來。一個女人在四處尋找她昨夜丟掉的繡花鞋,她到處張望,根本就不再乎露在外 邊的大片雪白胸脯,惹得岸上人頻頻喝彩。 董小宛和向迎天扯了許多閑話。向迎天被她的美貌和學識深深地迷住了。但時間還早, 兩人就在船頭下棋。小宛不是向迎天的對手,撒嬌說:“白棋和黑棋我都不想下,我想下紅 棋。”向迎天便叫來几個女侍用胭脂將白棋全都涂成紅色,樂得小宛直笑。向迎天瞥見她嬌 柔的舌頭,心里怦怦直跳,慌忙咽了几口唾液。 晚宴開始之前,董小宛遇到了柳如是。柳如是惊訝不已,兩條眉毛被瞪圓的眼睛擠得向 上呈圓弧狀突起,剛好配合了張大的嘴唇形狀。小宛很想將一枚鳥蛋放進她嘴里,可惜沒有 鳥蛋。兩人相互牽了手到船邊。听小宛說了下午的精彩表演,柳如是佩服不已,連稱“妙 計”。 船上的人越來越多,男的多是官宦人家,女的多是秦淮名角。柳如是不停地給小宛作介 紹,“這是某某舉人,那是某某都御史,這是某某大姐……”董小宛自幼在畫舫中長大,對 于迎來送往這套禮數早就諳熟,因而在這人群之中應酬自如。 所有的男人們都暗暗側目,都在內心猜度自己能否有艷福消受這個美人。 董小宛倚在窗前,想獨自避開一會儿,她有點后悔,這般嘈雜之地她沒有把握自己是否 會擔當一個合适的角色。一個男人忽然湊到她的面前,手里握著柄有碧玉墜子的扇子,另一 支手則大膽地來牽小宛的手。小宛畏縮地一退,那人嘻嘻笑了起來,干脆收扇入怀,張開雙 手要來抱她。董小宛生性机警,眼見著人多不便叫嚷,便一翻身做了個倒插花式到了綺窗 外。那位公子扑了個空,朝小宛嘰嘰咕咕罵了些臟話,自回艙中去了。 董小宛站在一盞角燈下喘息初定。她听到身后有人說:“好大膽的妹妹,連朱爵爺的公 子也敢戲弄。”她回首看時,卻是一位風姿綽約的美麗女人正笑吟吟地望著自己。小宛說 道:“那人滿肚子坏水,怎么戲弄不得了?”那女人笑道:“真是個剛烈女子,是個好妹 妹。” 這個女人就是名噪一時的李香君。她告訴小宛:“我倆還是師姐妹呢!”小宛猛然想起 小時候听蘇昆生說過:“几年前有個叫香君的師姐也跟你一樣聰明。”蘇氏在旁說道,“那 個小妖精真不成体統,竟敢光著身子在街上玩耍。”小宛當時想象那一定是個极丑陋的女 孩。不想今日一見,卻是天仙般的一個美人。董小宛覺得有這樣一位師姐真好。兩人就站在 船舷邊說了許多知心話,非常投机。 其時天已黑盡了,兩個站在船舷邊的女人由于背對著燈火輝煌的船艙,遠看像兩個优美 的皮影。那几條連在一起的畫舫晶瑩剔透,從高處望去像一道即將出現的彩虹。 董小宛和李香君正談得開心。柳如是急匆匆地跑來,拉著兩人說道:“你兩個還在這儿 開心,狀元郎不見小宛,我看他神不守舍呢,快跟著來,舞宴快開始了。” 三人回到艙中,向迎天坐在上首賓座上茫然回顧,猛然看見董小宛,笑容立刻驅散了愁 云。他舉起酒杯朝小宛致意。 此刻艙中弦樂大作,几名半裸著酥胸的舞女魚貫而入,在艙廳中演起《唐宮紅葉》的 “醉胭脂”一段歌舞。小宛持酒,香君把杯,兩人分列狀元郎左右,殷情地勸他歡飲。向迎 天興致高昂,左抱右擁,覺得自己像帝王一樣,寒窗苦讀中帶來的憂郁和傷感气質被輕輕剝 落,露出了人性中作樂無忌的另一面來。其它那些官員公子們眼見著兩個如花似玉的女人在 他怀中嬌態可掬,心中甚為惋惜,都有些吃醋,但不便冒犯狀元郎,只好將心頭的欲火發泄 到其它歌妓身上。艙廳中充滿浪笑嬌吟,場面混亂不堪。李香君本是風月場中久經風雨的 人,心知小宛還是處女,怕她在這种淫亂場合中輕易失身因而掉价,便順勢滾進向迎天怀中 撒起嬌來,使他不得趁机犯了小宛的身子。董小宛雖然在畫舫中長大,小時候就看慣了狎客 的表演,但如此浩蕩的淫亂場面卻是第一次經歷,心里害怕。柳如是一邊陪夫君喝酒調笑, 一邊觀察著小宛這邊的情景,她和李香君的想法一樣,都想保住小宛的身子。 柳如是眼見小宛面色惶恐不安,便對夫君錢牧齋耳語一陣。錢牧齋深知青樓的一些內 容,便點點頭。夫妻倆一起走到狀元郎身邊請求告辭,小宛也趁机起身告退。向迎天本欲牽 住小宛的衣帶,被香君一個香吻推得向后仰倒,只得由小宛隨柳如是去了。柳如是一直將小 宛送回家中。 向迎天見走了董小宛,興致頓減,用力將李香君拋到一邊,獨自飲起酒來,李香君陪在 一旁,偷偷在眼角抹了點辣粉,立刻就淚流滿面,一副悲戚戚面孔,好像天大的委屈全落在 自己頭上似的。向迎天瞧著這個淚美人,只道是自己剛才傷了她的心,更加不知如何是好, 便扔了酒杯,抱起酒壺猛灌一气,直到把自己變成一爛泥,癱倒在李香君的裙子下。 清晨,向迎天獨自坐在船頭,悶悶不樂,心里想著董小宛。他想:這個女人應該是我 的。李香君輕輕走到他身邊,他頭也沒回,問道:“怎么才能搞到那個女人?” 李香君在他身邊斜倚船舷坐了下來。她知道他是問董小宛。她說:“小宛是個貞洁的女 人。” “不,從來就沒有貞洁的女人。”向迎天武斷地說道,“女人就像珠寶一樣渴望嘗試不 同的皮膚。有些女人保住了貞操,只是因為沒有人去發掘她,并不是她不愿這么做。” 李香君嘆了口气。她私下里認為自己如果不是命苦,就是個可以保住貞操的人。小宛妹 妹也是個苦命人儿。 向迎天用眼角瞥了几下李香君,繼續固執地問道:“怎么才可能得到她?” “欽差大人若真心要得到董小宛,就得備一份丰厚的彩禮,簡約地搞點儀式,名花就歸 你了。這是秦淮河上初次應客的規矩。” 向迎天皺皺眉頭道:“妓女也想有嫁娶之禮?狗屁規矩!” 李香君心里有些不快,卻不好惹惱這狀元郎。鎮南王爺朱啟丹曾再三吩咐,誰惹出事 來,誰就從秦淮河永遠消失。她解釋道:“大人有所不知。這秦淮河的姑娘分為南曲和北曲 兩种。 秦淮河南邊稱為舊院。舊院從前叫大院,系先帝太祖所設。那舊字門楣上至今還挂有一 付對聯,系太祖御制,上聯是:此地有佳山佳水,佳風佳月,更兼有佳人佳事,添千秋佳 話;下聯是:世間多痴男痴女,痴心痴夢,況复多痴情痴意,是几輩痴人。” “好對聯!”向迎天拍掌稱奇道:“太祖真是圣人啊!” “至于秦淮河以北的北曲,則大多為下三流人物逗留之地,非南曲的姑娘們所為。” “這么說,董小宛屬于南曲世家?” “對。大人若得小宛,保管你終生難忘。只是常言道入鄉隨俗,大人還是略作准備,待 奴婢親去她家迎請,好事自成。” “好吧。”向迎天下定決心今夜小宛非他莫屬,因為明天他就要打道回府了。 留都城的大小官員都想巴結欽差大臣,大多希望借机行賄。所以很快就備了一份丰厚的 彩禮,由李香君和柳如是前去說媒。 當蒙著頭蓋的董小宛被李香君牽上畫舫時,已是夜色低垂,華燈高挑了。畫舫上專門布 置了新房。四周挂滿飄逸的紅色窗緯,地上鋪著厚厚的紅色地毯,再加上粗大的紅燭的照 耀,艙中像烈火一樣紅,仿佛夏日黃昏堆積在天邊的紅霞被全部貯存在這里。地毯之上鋪了 一張闊大的涼席,這就是新床了。董小宛在一陣鞭炮和鑼鼓聲中怀著莫名的哀愁心情被寇白 門和卞玉京扶著進入了血紅的內艙。她一生的真正起點在秦淮河悄悄涌起的霧嵐上搖晃不 停。 寇白門和卞玉京將她牽上涼席,幫她脫去所有的衣裝。董小宛鮮活的裸体在燭光中閃著 桔黃的誘人光焰。寇白門和卞玉京也是秦淮河上有名的美人,她倆几乎同時感到董小宛是秦 淮河上最完美的女人。她們壓抑不住羡慕之情。 董小宛自己卻羞愧得緊低著頭,想著即將到來的時刻,心里莫名地恐慌,但內心又在興 奮、期盼。靈和肉正在各自的立場上發生分裂和變形。她听說過那痛心的一刺。 寇白門和卞玉京吻了她的面頰,將一條白毛巾擱在她的大腿上便雙雙告退。當狀元郎跨 進艙來時,董小宛就閉上了眼睛,她嗅到艙中飄滿洋槐花的香味…… 那天夜里,董小宛喊痛。秦淮河听到她的叫喊卻無動于衷,河水像往日一樣帶著輕輕的 嘩嘩聲從她身下流過。這條河听慣了太多女人的呻吟,它不在乎承受更多處女的血。它本身 就是一位涂著胭脂的妖冶魔女。燈影綽約,漿聲憂怨,夜色霧一般宁靜。 ---------------------------------------------------- 第三章 柳敬亭与吳應熊 在一個月白風清的秋天的后半夜,三輛大車載著董小宛全家及其全部家當悄悄地穿進釣 魚巷,停在一座帶著閣樓和花園的大宅前。大腳單媽打開院門,人們便開始朝里搬東西。 几匹拉車的馬感覺背上的壓力越來越輕,愉快地噴了几個響鼻,蹄子輕快地叩著石板路 面。長長的深巷中飄溢著菊花的味道,露水打濕的樓台像植物一樣低垂著頭。 一切安排停當,天也快亮了,董小宛卻沒有睡意。連續几個月的繁忙應客生活,已使她 習慣晚上歡笑而白天睡覺的習慣。這樣的生活雖然掙了很多銀子,卻也令人厭倦,這也是她 為什么要搬到釣魚巷居住的真正原因。她以為這樣就能避開狎客的無聊臉嘴,但是她卻沒料 到狎客就像蒼蠅搜尋爛肉一樣能夠准确地找到妓女的隱身之處。 董小宛坐在閣樓的窗戶邊,拔下銀釵,任盤起的長發瀑布般飛泄而下。那枚銀釵使她想 起了向迎天,這是他留下的唯一贈物,她曾私下里幻想過狀元郎會娶她呢。向迎天回京時, 曾專門前來告辭。她看到向迎天在馬上回頭看了自己三次,當時她內心在呼喊:“娘呀,娘 呀,你看他回頭望我呢!” 多奇妙的人生啊,僅僅是一夜之間,向迎天就像剝皮一樣剝落了籠罩在她身上的神秘, 使她像誕生時那樣能夠赤裸裸地面對生活。幸福,或是厄運?女人在這時往往弄不清楚。 一個被當今狀元染指的女人自然不是平凡的女人。董小宛就像一個奇跡,立刻使留都炸 開了鍋,街頭巷尾流傳著她的美麗傳說。有錢的世家子弟都渴望有幸和她同歡。她的名气也 就傳出秦淮河很遠很遠的地方。她的居所門前,每天車水馬龍,浮華不可一世。但浮華也是 一种負擔,董小宛已經無法忍受自己的浪蕩生活。 董小宛搬進釣魚巷的第三天,三位要好的姐妹首先前來拜訪,她們是李香君、寇白門、 卞玉京。那天,秋高气爽,四個女人便坐在院子中嬉戲,忽然有人提議大家來聯句。李香君 說:“就以菊花為題。”卞玉京首先搶著說:“我出第一聯。” 眾人相互望望都說可以。 “月白照畫樓,黃花遍九州。”卞玉京剛念出這一句,便被寇白門一把扯得坐下來: “玉京妹妹想騙人,這是前几天侯朝宗念的句子。”李香君听說侯朝宗名字,羞得滿面 通紅。小宛見狀,不知何故,便瞧了她几眼,李香君更覺得不自在。小宛便問:“侯朝宗是 誰呀?” 寇白門和卞玉京這時也瞧見李香君模樣,兩人就笑了,一起伸手去拉李香君捂在臉上的 手。李香君也使出性子來,三人便扭住一團,笑成一堆。只有董小宛不明究里,“瞧你們三 個的鬼樣子,有啥好笑的瞞著我?” 卞玉京嘴快,她說道:“侯朝宗是香君姐姐最傾心的男人,小宛妹妹還不知道?侯公子 真是一流人品,可以說才貌雙絕。” 董小宛吐吐舌頭扮了個鬼臉道:“怪不得香君姐姐不好意思。” 董小宛倍感好奇,便問侯朝宗的底細。寇白門接話道:“侯公子是复社的四大公子之 一,風流倜儻,不拘小節,文采更加動人。是個打著燈籠都難找的人物。” “复社,复社是什么組織嗎?” “小宛妹妹真是孤陋寡聞。复社是整個江南最有名的組織,复社中人個個了得,都是些 當代名流。他們認為皇朝正在頹敗,想复興社稷,故稱复社。”寇白門說道,“說實在的, 我挺討厭他們議論朝政時那幅臭斯文模樣,好像他們個個都能掃平天下似的,其實個個都不 得志。” 李香君插話道:“甭提啥复社啦,咱們姐妹還是來聯句吧。” 寇白門道:“聯啥句,我沒興趣了。”說完就長長地嘆了口气,將石桌上的一枝菊花花 瓣一根根拔了下來。她自言自語道:“這輩子也不知玩了多少男人,怎么就不讓我撞上個中 意的?”三人听了這話,也有些黯然。人和人之間,同命總是相怜的,四個女人一起有了共 鳴。 李香君為了活躍气氛,故意笑出了聲問卞玉京:“玉京妹妹可否有過心上人?”卞玉京 知道她的用意,便快活地答道:“几年前有過一個。” “誰呀?”董小宛問。 “是個和尚。” 寇白門笑道:“禿頭也有艷福,肯定是風流禪師。快說說,他有什么佳話。” 卞玉京拿起一個梨子邊削邊說:“他不是一般的和尚。他的法號叫佳彌,因為愛上一個 大家閨秀遭到那女子父母的反對,便一气出家了。連皇帝爺都要請他講禪。听說十八年前, 他在京城講禪,皇帝听得入迷時,他忽然不講了。皇帝急了,便問何故,他說他突然看見兩 個儿子伏在肩上。皇帝就說:‘想有儿子還不容易,寡人賜你兩個宮女。’一年后,他真的 扛著兩個儿子又進宮給皇帝講禪去了。” “哈哈哈哈……”几個女人笑得前仰后合。桌上的梨子滾落地上,金燦燦的和地上的落 葉一樣不幸身處衰敗的季節中。 她們頭頂的天空中正有一股寒潮在悄無聲息地移動。 三個女人告辭時,天已經黑了。 說來也巧。第二天傍晚,佳彌和尚就提著一葫蘆酒,扛著禪仗來到了釣魚巷。他徑直走 去敲董小宛的門。門開處大腳單媽伸出半個身子說道:“死和尚,天都快黑了。化緣的時辰 過了,就是佛祖也要睡覺呀。”說完就要關門。佳彌把禪仗一伸,卡在門框上,說道:“我 不是化緣的。我要見你家小姐。” “小姐今天不舒服,不見任何人。” “她只是不見人。你看清楚,我不是人,我是和尚。”佳彌把禪仗使勁朝里面擠。 大腳單媽抵擋不住,喘著气說道:“好好好,你等著,我去通報一下。看小姐見不見 你。” 佳彌和尚笑嬉嬉遞上一張信封大的名字貼,側著身子擠到院子中。大腳單媽走了几步又 回頭叮囑道:“就站在那儿,別亂動。” 董小宛正在閣樓上照著《芥子園畫譜》學畫山水。惜惜在旁邊細細地研磨一硯墨汁,樓 房中飄浮著一股油墨香味,很像一絲淡薄的記憶,深處其中的人會感染上怀舊的气息。 大腳單媽送來名帖時,董小宛剛剛提起毛筆在宣紙上點了一點。她接過名帖,看到佳彌 的名字時,心中怦然一動:昨天卞玉京才提起這個人,他就來啦,大概是緣份吧。讓我會會 這個風流人物。便叫單媽准他進來。單媽覺得那和尚不成体統,心里怪怪的。走下樓來,朝 和尚道:“我家小姐請你上去。”佳彌拔開葫蘆朝嘴里灌了一口酒,將禪仗插在花圃中,朝 單媽擠擠眼,朝閣樓走去。 單媽扭頭看他時忽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心里一動,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她拴好大 門,兀自捧著頭坐在門檻上想。她想起小宛出世那天,她在船頭倒血水時,瞧見的那個古怪 和尚就是這個胖乎乎的和尚。難道是天撮的緣份? 佳彌和尚走上樓來,看見案桌上鋪著宣紙,便嚷著要畫一幅大畫。董小宛見他肥胖的身 軀之中竟包含著一股非凡的气韻,知他是個拓落不羈之人,平凡禮節對他來說可有可無,便 去一半人高的景泰藍大瓷瓶中抽出一卷長七尺寬四尺的大宣紙,案上擺不下,就鋪在地板 上。這時惜惜端上茶來,佳彌和尚把手一搖,指指酒葫蘆道:“貧僧以酒為茶。” 待惜惜在一個大硯中磨完墨,董小宛便奉上一支巨大的羊毫筆。佳彌卻道:“貧僧作畫 不用大筆。”說完,他就脫了鞋露出一雙大腳來。董小宛和惜惜都很詫异,卻未作聲,只想 看他有什么古怪手法。只見佳彌將大硯盤擺到地上,雙腳伸進墨汁,然后笑哈哈在宣紙上走 出五個腳印來。說來也怪,那五個腳印在宣紙上的布局非常合理,個個像游魚一樣鮮活,整 個畫面既活潑有趣又略具悲傷的感覺。董小宛拍掌贊道:“好畫。”佳彌更是得意,又拿了 筆在腳印上隨便圈點几下,五條魚就完整地呈現出來,沒人能看出那是五個腳印。佳彌和尚 在地板上也留下几個腳印,惜惜滿臉不高興。佳彌領會她的意思,笑嘻嘻地下樓去了。院子 后面靠花牆處有一口井,當時秋風吹得猛烈,樹木發出嘶嘶鳴叫,落葉飄飛在樹影斑駁的地 上,寒意襲來,佳彌卻毫無感覺似地脫了衣袍,就用井邊的水桶打上水來,從頭頂淋下,水 聲嘩嘩直響。他全身水淋淋的,被淡淡的夜光一照,銀亮銀亮地鋪上了一層幻覺色彩。 大腳單媽剛要上床休息,听見水響,只道是小宛要用水,忙跑來幫忙。看見井台邊一個 肥壯的男人裸体,惊得叫了一聲,她轉身就跑,不慎踩上台階邊緣的青苔,著著實實摔了一 跤。佳彌和尚听見她轉過牆角還在罵:“死和尚,死和尚。” 佳彌抬頭朝閣樓望去。董小宛正倚在窗前靜靜地望著他。 她背著對著燭光,像一片薄薄的剪影。佳彌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可以感覺她的明眸正閃 爍著光芒,像云層中的星星(云層中的星星也許是最冷漠的)。她頭上的几根發絲被秋風吹 起,流露出生机,否則,佳彌和尚會誤以為那只是一幅畫而已。佳彌和尚就這樣提著水桶、 光著身子,站在冰涼的秋風中看得痴了,偶爾有落葉拂過他的胸脯,發出干脆的碰撞聲隨風 而去…… 那天晚上,佳彌和董小宛同床共枕。他的古怪行徑連同房間中搖曳不定的昏暗的燭光一 起成為董小宛最深刻的記憶。隨著時光的流逝,這個記憶更加鮮明,在她今后的一生中起著 某种警戒的作用。 和所有狎客一樣,佳彌將小宛抱上床,他搓揉的部位和方式都不特別,總讓人想起某种 《春宮圖》。那模樣,使她想起哺乳的嬰儿。她撫摸著他光光的腦袋,感覺像冬天的暖手爐 一樣燙手。就在她自身血脈奮張,咬緊牙關,張開雙臂去摟緊佳彌和尚的身軀時,古怪的行 徑突然發生了。所有突然發生的事件,都令人措手不及。此刻的董小宛也同樣措手不及。 當時,一輪初升的明月挂在敞開的雕窗中間,分外明朗。 伏在董小宛身上的佳彌瞧見她胸脯上的汗水反射的一片亮晶晶的月光,便抬頭朝窗外望 去,剛好看見一只蜘蛛順著絲線從窗櫺上吊下來,正吊在月亮的中心。恰好沒有風,月亮就 像被蜘蛛釣住似的靜止不動。一片明淨的禪机頓悟穿過了佳彌的思想,這是多年參禪的必然 結果。他輕呼一聲:“啊。”便欠起身离開董小宛,跨下床來。他站在房間中間,盯著窗外 的明月,雙掌合什朗聲念道:“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 ─人……”董小宛坐在床上,她覺得一個從欲念巔峰抽身而去的人是不可能存在的,但佳彌 卻做到了這一點。她似乎悟到了另一層极端精妙的不可言傳的禪机,一剎那間窺見了人在天 地間的本質。 時光停滯了,不知過了多久,董小宛渾身滾燙的欲火也降到了最低點,心中漸漸一片宁 靜。她看見佳彌和尚穿上衣袍走到案桌前,拿起毛筆,低頭沉吟。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 他卻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走到光著身子的董小宛面前,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他很安詳地提 筆在小宛雪白的胸脯上寫了“春滿花枝”四個字,然后,扔了筆,頭也不回走了出去。董小 宛靜靜地瞧著這一切,人卻一動不動。 佳彌和尚走到院門邊,忽然想起什么,從衣袍中摸出一個布包裹,回轉身,一下就從閣 樓窗口扔進董小宛的房間。然后大步走出院門,消失在秋天的濃濃夜色之中。深巷傳來几聲 清脆的狗吠。月亮正將秦淮河照耀得分外宁靜,世界如在夢中。 惜惜很早就上樓來收拾房間。董小宛猶自酣睡未醒,胸脯上的字已被汗水弄得模糊不 清。她看見地上有個小包裹,便拾起來,知道不是小宛的東西,肯定是昨夜那個和尚留下 的。 她心里好奇,猶豫再三,還是將它打開了。首先是一層油膩的粗布,第二層是閃著金屬 光澤的絲綢緞子,第三層是一些碎棉花,第四層是一張繡花手帕,邊角上繡著“卞玉京”三 個字。繡花手帕里邊是一顆彩色玻璃珠。惜惜從沒見過這三种東西。她覺得很漂亮,便輕輕 地拈在手中,偷偷地瞧瞧董小宛,然后拿到窗戶邊對著光線仔細地觀察。光線透過玻璃珠射 出玫瑰色的奇彩,她迷惑而又興奮。 小宛醒了,她的目光矜持,內心孤傲而又憂傷。惜惜從她眼底看見某种不屬于她的東 西,至少有一种像樹林中的陰影那樣的宁靜是她從來都沒感受到的。董小宛呵欠連天地下了 床,她從惜惜手中拿過玻璃珠,邊看邊用手擦著眼角,忽然她眼色一亮,仔仔細細地端詳起 來。惜惜看見几縷彩色的光線在她臉上旋轉。 “這是波斯彩珠丹。”她肯定地說,“我在媚香樓也見過一顆。” 這時,陳大娘走上樓來。瞧見董小宛光著身子站在房間里:“乖女,小心著涼害病。我 的乖女,你可是最怕吃藥的人。” 惜惜猛然從對彩珠的神秘感中醒悟過來,慌忙提著裙擺跑下樓去,提來滿滿一盆香湯讓 小宛沐浴。陳大娘已將大木盆擺在房中。 房里水汽騰騰。小宛輕輕用手指擦去胸脯上的字跡。但那四個字卻是一道她無法解開的 謎,令她眉頭緊鎖。甚至在她未來生活中一些歡樂時刻,也會因偶爾想起這四個字而突然走 神,變得憂傷起來。 午后的秋日,艷陽照得人軟綿綿的。董小宛坐在花園的石桌邊,又一次凝視著彩珠。她 想想在媚香樓看見另一顆彩珠那天正是她拜李貞麗為干娘那天。當時,李香君約上她和卞玉 京以及鄭妥娘在媚香樓玩麻將。董小宛那天奇跡般和了一把“十八學士”。眾姐妹嘰嘰喳喳 嚷開了,都說只有秦始皇才能打這手牌,董小宛肯定是有福之人。剛好李貞麗走上樓來,她 也是秦淮河上有名的歌妓,是李香君的親娘。她也來湊熱鬧,听得人說董小宛有福气,便 道:“我的女儿有這种福气就好啦。”小宛生性乖巧,順便就認了李貞麗為干娘,樂得李貞 麗年輕了許多,當即就送給小宛一副銀鐲子。卞玉京在一旁作勢要搶,被李香君和鄭妥娘一 把扯住,三人就嘻嬉哈哈地拉來扯去,忽然一粒亮晶晶的珠子從卞玉京身上滾下來,剛好滾 到董小宛腳邊。被小宛拾在手中:“好漂亮的珠子。”卞玉京慌忙拋開李香君和鄭妥娘,從 小宛手中奪過珠子。眾姐妹圍住她道:“啥寶貝?”卞玉京神气地昂頭答道:“這是波斯彩 珠。听說波斯胡人在廣州賣五百兩銀子一顆呢。” 董小宛又瞅瞅眼前這顆彩珠,再看看那條繡著“卞玉京”字樣的繡花手巾。心想:這題 珠子一定和玉京姐姐有關。 董小宛剛要出門去見卞玉京,大腳單媽慌慌張張跑進來,小宛感到一陣疾風扑面而來。 她滿面都是汗珠,站在小宛面前喘粗气,話也說不出來。顯然跑了一段不短的路。 “大……大小姐,那個和尚……” “和尚怎么?” “昨夜那個死和尚真的死了。剛才有人在桃葉渡口釣魚,還以為釣上一條大魚。沒料到 卻是一個肥頭大耳的和尚尸体,我擠過去瞧得很清楚,就是昨夜那個死和尚。好嚇人,全身 都白花花的,好嚇人,好嚇人……” 在秋天的艷陽之下,董小宛感到寒冷起來,脖子和面頰布滿細密的雞皮疙瘩,她臉色蒼 白。大腳單媽甚至覺得陰森森的,仿佛有鬼在身邊俯視一樣,忍不住全身顫栗。 當董小宛怀著莫名的惶恐出現在媚香樓時,她卻沒有遇到卞玉京。李香君獨自在走廊的 向陽處一邊晒太陽一邊剪著紙花,那紅艷艷的紙正隱約出現几朵荷花和喜鵲的輪廊。小宛坐 到她身邊,猶自心神不定,四處張望。李香君按住她的肩關心地問道:“好妹妹,有什么 事?” “不,沒事。干娘呢?” 李香君朝走廊盡頭一間緊閉的門嚕嚕嘴,小宛會意,問道:“又是哪一种風流人物看上 我干娘?人越老越風騷,天沒黑呢。” 李香君拍拍小宛的臉,壓低聲音說道:“這個人跟娘相好十几年啦。如今几年不見,當 然有許多話要說。挺有才智的一個人物。” “誰呀?是不是复社的張天如?” “別瞎猜。這個人叫李玉。”李香君很佩服地對小宛說道:“他編劇本很有名,人稱 ‘一人永占’,又號蘇門嘯侶。” “怎么叫‘一人永占’?” “他有四個挺有名的戲,分別叫《一捧雪》、《人獸關》、《永團圓》、《占花魁》。 江南人就把四個戲的第一個字合在一起來稱呼他,所以叫做‘一人永占’。” “真有趣。”小宛朝那扇緊閉的門看了看。 “听說顧橫波、馬婉容都是他的弟子呢。想來他年輕時也是個風流倜儻的俊人物。” 兩人這樣悄悄地說了一陣,董小宛因為心里有事,總是有些与往日不同。死的陰影在她 看來正隨著日光西斜在走廊里漸漸擴大,她自己就要被完全吞沒了。李香君剪完手中的紙 花,放下剪刀就立刻覺察到董小宛的不安,便詢問究竟有什么事。董小宛從怀中掏出繡花手 巾和那個詭秘的珠子,將昨夜的事和今天那個和尚的死粗略地講給她听。 李香君那天听卞玉京說愛上一個和尚,只當是開玩笑。這時才知道那是事實,心里也有 些著急。“整天都不見卞玉京妹妹,我猜她肯定知道了發生的事。她可是有名的順風耳,秦 淮河上的事她不會不知道。咱們快尋著她,她現在不知道有多難過。” 兩人剛起身欲走,就听見走廊盡頭那間房門“吱”的一聲打開了。兩人回頭一看,李貞 麗臉蛋紅扑扑的正笑吟吟挽著一位中年儒士走出來,看見李香君和董小宛,慌忙從李玉臂彎 中抽出手來。李香君叫聲“娘”。董小宛挺恭敬地叫了聲:“干娘”。 李貞麗從自己的惶恐中定下神來,把李玉和董小宛相互介紹一番。李玉被董小宛的气質 深深地打動,想把自己正在編寫的一個劇本的女主角就寫成這個模樣,大概會很動人。 李貞麗瞧出董小宛心神不定,用手輕捧住她的臉蛋,在她額角吻了一下說道:“宛儿, 發生了什么事?你的臉色不太好。”董小宛又將昨夜的事說了一遍。當她說那個和尚在她胸 脯上寫了“春滿花枝”四人字時,李玉在旁邊忍俊不禁地說道:“好風流的和尚。” “‘春滿花枝’是什么意思呢?”李貞麗問。 香君道:“還不是指小宛妹妹長了對嬌美的乳房嘛,男人就愛在上面做文章。” 董小宛臉上悄悄升起淡淡的紅云。李玉卻沒注意,他正用扇子敲著額角,仿佛許多智慧 的火花會被扇柄敲出來似的。 他自言自語道:“‘春滿花枝’一定另有深意!”他低著頭苦苦地思索。董小宛看見他 眼角的魚尾紋真的像魚尾在輕輕擺動,他的思路從眼角流露出來。他忽然一拍雙手贊道: “好深奧的禪机。” “快說說,什么禪机?”李貞麗很好奇,何況她這位老情人還可以趁机在兩個小輩面前 顯顯本事,以便她這張老臉也沾沾光。 “這個和尚必死無疑。” “你怎么知道他死了?”李香君急忙問。董小宛惊得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怔怔地望著李 玉表情凝重的臉。 李玉道:“春既已滿了花枝,顯然春已到達极盛之時。而一切到達巔峰的事物就是開始 走下坡路之時,佳彌和尚一定是不愿意看到自身的枯竭,可能選擇死。死實在是一件最能了 卻心愿的事。” 李香君答道:“那和尚也應該滿足了,畢竟還有知音留在世上呀。”她便扯了李貞麗的 手,告訴娘說這個和尚和卞玉京妹妹還有些情緣。李貞麗說:“兩個死丫頭,快去尋你們的 玉京妹妹,拿好言好語安慰一番。哎!咱們風塵中人只有自己幫自己。” 董小宛和李香君各自雇了一乘轎子分頭去尋卞玉京。董小宛從府院街過去,朝武定橋方 向尋找,尋到大中橋,迎面碰到陳月思姐姐,得知卞玉京獨自出城沿秦淮河下游去了。董小 宛就叫轎夫朝城外走,轎夫卻不愿去,直到加了几文賞錢他們才肯走。走到城外,轎子忽然 朝右一歪,董小宛毫無防備,身子也跟著朝右歪,臉都嚇白了。只看挂帘挑起處出現一張中 年轎夫粗陋的臉,他笑嘻嘻地說道:“爺們今天多要了小姐的賞錢,心里過意不去,特意送 你個禮物以表謝意。”那人便把一根粗布帶子扔進轎中。隨后轎子又四平八穩地走起來。董 小宛覺得那張臉非常惡心。她拾起那根帶子,卻不知是什么東西,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這時,有個轎夫唱起歌來,顯然是他即興想到的几個句子。董小宛知道轎夫們唱的都是 一些下流東西,忙捂住耳朵。 可那轎夫的聲音又粗又嘹亮,硬是從指縫間擠入耳中。只听轎夫唱道: 美人贈我買路錢,我送美人出城牆,唯恐情緣空無憑,褲帶送給我新娘。 另几個轎夫也亮開嗓門合唱道:“嘿!嘿!嘿!褲帶系住小婆娘。嘿!嘿!系住小婆 娘。” 董小宛這才知道她手中拿著的是一條褲腰帶,她又好气又好笑。將那條帶子從轎窗扔出 去,那條帶子像一條小蛇在地上滾了一下沾滿了灰。她大聲喊到:“停下,我要下轎。”四 個轎夫此刻正玩得高興,听她叫喊,干脆拔腿跑了起來,且把轎子顛來倒去。董小宛在轎中 為了穩住身子,伸開雙手扶住兩邊轎窗,覺得五臟六肺都被顛得換了位置,使她無法忍受。 董小宛憋起一口气,朝轎側狠命踢了一腳。不料那花轎雖然裝飾得華美,卻不結實,被 小宛一繡腳踢飛了一塊木板。 這一下無疑像砸了托缽僧的飯碗,几個轎夫再也笑不起來,“托”地一聲放下轎子。董 小宛知道闖了禍,一下就從轎中跳了出來,路上厚厚的黃塵扑得她那素色的繡花鞋變得雜色 斑駁。她正要開口道歉,雙手被兩個轎夫狠命抓住,她痛得連開口說話都不能,只是“唉 唷!唉唷!”地呻吟。一個轎夫气急敗坏地指著她的鼻尖吼叫道:“老子的轎子你也敢動。 老子吃的穿的用的玩的都靠它。老子想要你的命。”另一個轎夫本想從正面上去給她一 耳光,忽然邪念一動,他從后面上去一把抱住董小宛,伸開几個指頭扣在小宛的乳峰上。董 小宛嚇得尖聲大叫:“救命啊──”“几個畜牲!住手!”他們身后傳來一聲斷喝,聲音蒼 老但依舊有力,充滿義正辭嚴的威嚴。四個轎夫一怔之間,赶快撒了手,回頭一看是一位白 須白發的老翁。他正提了一根釣竿,另一只手則提了一串用草繩串著的小魚,約有四五十 條。四個轎夫恭恭敬敬地叫了聲: “柳大爺。” 來人正是號稱天下第一說書人的柳敬亭。董小宛有一次曾和寇白門去听過他講《精忠說 岳》中的一段“岳飛習字”,所以也認識。這時,正是夕陽西斜的時候,余輝照得他長長的 銀須泛著一層金色的微光在秋風中輕飄。 柳敬亭怒沖沖訓斥几個轎夫道:“如此傷天害理的勾當你們也能干得出。你們這些畜 牲!沒有妻沒有女也有老娘。摸摸良心問一下。”四個轎夫諾諾連聲:“小的知錯,小的知 錯。” 柳敬亭看著為首那個轎夫道:“你不是鐵牛巷那個馬福貴嗎?” 那轎夫道:“正是小子。”柳敬亭騰出一只手來摸了几個小錢道:“這點錢足夠你修轎 子啦,拿去。今晚上我說書座位都不給你留。”馬福貴差點哭了,慌忙說道:“柳大爺,你 饒我一命嘛。我錯啦。我最愛听你老說書。今天又該說‘李元霸之死’,我不听就茶飯不 思,我家老母親就要犯病。柳大爺,饒了我,我錯啦。”柳敬亭嘆口气說道:“看在你老娘 面上,柳老漢就不和你計較啦。”馬福貴如獲大赦般點頭哈腰地道謝。 隨后,四個轎夫抬了破轎悻悻而去。 董小宛上前道了個万福。柳敬亭笑哈哈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董小宛。果然名不虛 傳。”小宛害羞說:“柳大爺過獎啦。” “天快黑啦,董姑娘還是早點回城吧。你這么晚到這里有何事?” “我找卞玉京姐姐,有人說她出城到這一帶來了。” “喔。卞玉京。我剛才看見她。”柳敬亭扭頭朝秦淮河下游看去。“看,她在那儿。” 董小宛順著他的指頭望去,果然在不遠處的一株楊柳樹下站著一位綠衣姑娘,不是卞玉 京是誰?她在那樹下痴痴地想些什么? 柳敬亭和董小宛道了聲別,就邁步朝城里走去。董小宛看著他剛強的背影深受感動,多 么气派的一個老人。他的腳步踩起的灰塵都朝兩邊分開,似乎不敢沾染這個老人的鞋子。 卞玉京站在秦淮河邊也不知站了多久。她早就是欲哭無淚的女人,所以她為佳彌和尚的 死感到悲傷,但臉上卻沒有淚水。她順手從楊柳樹上折了一根短枝拿在手中。她瞧著夕陽洒 在河上的余暉,內心里感嘆著人世的短暫和時光的無情。 她對生活失去了信心。 董小宛走到她身邊。她回頭微微一笑,笑得很苦澀。小宛不知說什么好,但卞玉京手中 那根柳條給了她說話的借口。 她牽住卞玉京姐姐的手憂傷地說:“楊柳多短枝,短枝多离別。”卞玉京看看手中的這 根枯枝,隨手輕輕一扔,柳枝就順流而下,她說:“對于螞蟻那樣的動物來說這也是一條大 船。” 隨后她接住董小宛的話悠悠地說道:“莫言短枝條,中有長相思。”話聲包含著哭腔, 董小宛听得鼻子一酸,雙眼就噙滿了淚水。 董小宛從怀中掏出那條繡花巾和那顆彩珠。卞玉京將繡花巾團成一團扔進了秦淮河。繡 花巾在秋風中散開來,慢慢飄入水中,沒惊起一絲波紋。畢竟流水無情,何況秦淮河是一條 強作歡顏的虛榮的河。 卞玉京掏出另一顆珠子說道:“這兩個彩珠是一對雌雄珠,合在一起會產生奇跡,是佳 彌云游印度時帶回來的寶貝。 他是一個始終不能脫俗的花和尚,終其一生也未解佛法真義。”卞玉京說著這話時想象 自己削發為尼的情景,能夠穿一身粗布尼裝手揚拂塵遠离塵囂該有多好,這是她內心時常閃 現的念頭。事實上多年以后,卞玉京真的出家了,不過沒有做尼姑,而是做了女道士。 “他是個有趣的和尚。”董小宛說。 “他不懂活下去的道理,但他是最懂得女人的男人。這也是我愛他的原因。”卞玉京邊 說邊將兩顆彩珠合在一起,對著夕陽。“看,小宛妹妹,多美的花呀!” 董小宛看見她掌中的兩顆彩珠發出美麗光影重疊在一起,竟變成一朵光芒四射的紅色蓮 花。那蓮花嬌嫩、高貴、超凡脫俗,仿佛還有几滴露珠正隨著卞玉京微微顫抖的手在花瓣上 滾來滾去。兩姐妹都看呆了。 卞玉京嘆了口气,合上掌,彩珠及其美麗的蓮花就在董小宛眼前消失了。她看見卞玉京 抽泣了一下,臉上卻沒有淚水,喉嚨發出吞咽聲,顯然淚水都吞入肚中了。卞玉京手一揚, 兩顆珠子無聲地划過空气,掉入秦淮河,奇妙的是只發出一個聲響。那余音在空气中久久回 響,似乎時間都停滯了。 倆姐妹步入城門時已是夜幕低垂,臨街的人戶敞開的門射出的燈光將長街割成一塊塊的 像黑色和桔黃色交替排列的石階。倆姐妹遭遇了一場疾風,人在風中感到冰冷。卞玉京就 說:“冬天已經來了。”冬天是冷酷的季節,董小宛只盼望梅花和白雪。卞玉京什么也不盼 望。 這個冬天的雪還不下。即使這是絕望的季節,時光也會抹去人對死亡以及失去的愛的記 憶。董小宛開半扇窗戶,瞧著北方的天際,那里濃云密布,孕育著一場很大的雪,但是,也 可能只是一場令人生厭的大雨。冷風吹得她扶在窗上的一只手變成了冰,而另一只手的溫 暖,使她有身處兩個季節的幻覺。她關上窗,又重新坐在几案前。惜惜不知去了哪里,她獨 自一人俯身琴弦之上彈了一曲《清平樂》。 彈完一曲,董小宛甚覺無聊,便獨自坐到梳妝台前,瞧著鏡中的自己。沒有人比她更愛 自己。她伸手在自己的臉上摁了摁,皮膚緊繃繃的,既嬌嫩又富有彈性,真正吹彈得破一 般。 門忽然打開了,寇白門裹著一股冷風闖了進來,臉凍得紅紅的。她叫著:“好冷,好 冷。”就把雙手伸到暖爐上不停地搓。小宛赶快去把門關上,剛才那股風吹得她直打寒顫。 “鬼天气。真無聊。我想你也很無聊。几天沒見你,我好想你,好妹妹。”寇白門說 道。 “從哪儿來?”小宛問道,“香君姐姐病情怎么樣?” “啥子病嘛,就不過受了點風寒。喝碗姜開水,出一身汗就沒事啦。剛才在媚香樓還看 見她,臉色好得很。” “昨天不是很嚴重嗎?” “她害的是相思病。昨夜收到侯朝宗一封信,今天病就好了。你說怪不怪?”寇白門一 邊說一邊把一塊年糕丟進嘴里。 她含著食物繼續說,聲音像從亂石縫中淌出的泉水似的,“那個侯大公子也真薄情。香 君可苦啦,我听小紅說她常常半夜想著想著就流下淚來。” “其實,侯朝宗也有他的苦衷。這個世上有志气的男人都活得累一些。遠的不說,就說 他們复社中那几個人,不知整天忙啥子。” “复社中有很多好人。”寇白門說,“秦淮河上的好姑娘都想嫁一個复社公子。這些人 對咱們風塵女子還算講情義。馬婉容姐姐嫁給楊龍友,李貞麗大娘和張天如相愛都快十年 啦,這下,香君又看上了侯朝宗。說不定哪天你也看上個复社公子呢。” “姐姐說笑啦,我哪有那福份。” 寇白門笑道:“好妹妹,我說句真心話。干咱們這一行的女人,就得趁年輕快點嫁出 去,等年紀大了就沒人要了。” “咱們姐妹誰不這樣想呢,只是要找那怜惜自己的男人卻比登天還難。” “我給你說一個人……寇白門試探性地一說,便拿眼角去窺董小宛的胸部。董小宛臉沒 變色,顯然心中也沒异外地跳。 只拿眼睛看著寇白門,等她說下文。 “這個你也見過。就是人稱‘一人永占’的李玉。” “他太老了。”小宛道,“嫁給他還沒過上半輩子也許就剩下我孤伶伶一個人。” “老又有啥關系?柳如是還不是嫁了個半百老頭。錢牧齋比她整整大三十歲。” “她是她,我是我。” “好吧,我們就不說這事。但你今天見見李玉行嗎?” “能不見嗎?” “給姐姐一個面子。他從看見你那天起就想著你呢!今天你不見也得見,我把他引來 了,他現在就在樓下。” 且說樓下的李玉獨自站在冷風中,等著董小宛應客。他雙手攏在袖子中,縮著脖子,冷 得直跺腳。大腳單媽几次勸他先到廳中坐下,他都不肯去。大腳單媽不便怠慢了客人,就陪 他站在冷風中,冷得她在心里罵李玉是個臭男人,害得自己受罪。直到寇白門把李玉叫上閣 樓,大腳單媽才如釋重負般快速跑進房中,狠狠地關上門。 李玉和董小宛彼此招呼之后,寇白門推說找卞玉京有事,便告辭而去,將李玉和小宛留 在房中。兩人都有些難堪,扯了几句關于天气的閑話之后,就沒話說了。董小宛覺得李玉一 點樂趣都沒有,心里只是可怜他。 沉默良久,李玉惶恐地說;“我想娶你。”他說這話充滿稚气,根本不像一個飽經風霜 的中年男人。兩人都覺得別扭。 “不。”小宛肯定地說。 又是沉默,仿佛一堵牆橫在他和她之間。李玉長長地嘆了口气,他太緊張了。他相信自 己無法再堅持下去。 “我老了。”他站起來,告別話都沒說,便開門走了。他攜帶美麗的紅顏知己闖蕩后半 生的美夢破碎了。董小宛將他送到大門外,她嘴角始終挂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她瞧著李玉 瘦瘦的身体穿過長長的釣魚巷,多么蕭瑟的背影。她深知一顆受傷的心有多么難過。 她走回院中。大腳單媽在她身后一邊關門一邊嘮叨:“好討厭的男人。害得老娘從頭頂 冷到腳跟。這把老骨頭都要散架了。” 傍晚,在舊院陪李十娘玩了一天麻將的陳大娘回到家中,給董小宛帶回一張請帖。她進 門就喊:“乖女,乖女,快點來,你那干娘今夜在媚香樓擺酒宴,請你去撐面子。” 董小宛接了請帖,便回屋化妝。惜惜卻還沒有回來。她便慢慢地梳著頭,嘴唇上咬著一 支銀晃晃的釵,釵頭上鑲著一顆孔雀石。 惜惜回來時,天已經黑盡了。她臉蛋紅紅的,愉快地跑到小宛面前,迫不及待地對小宛 說她今天和翠翠去听柳敬亭說書,說的是一段“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真精彩。董小宛本想 生气,見她這樣高興,也就忍住了。畢竟惜惜是她最知心的妹妹,也是個苦命人儿。惜惜听 說要去媚香樓,便匆匆忙忙拾掇一番,出門去雇了一輛漂亮的馬車。 當董小宛和惜惜踏上媚香樓,媚香樓上的酒宴剛剛散席。 翠翠、柔柔、小紅三個丫環正在朝外端出盛著殘羹冷汁的菜盤,惜惜忙跑上前去幫忙。 董小宛本來就沒吃晚飯,這時看見食物,忽然覺得很餓,禁不住咽了几口口水。李貞麗 一邊幫她脫去兔皮披風,一邊責怪道:“干女,怎么現在才來。你看,你看,酒席都散 了。”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董小宛很不好意思地說道,“我有點事耽擱了。” 李香君從另一間屋子走出來,拉住小宛的手問道:“吃飯了嗎?”董小宛聞到她嘴里飄 來的淡淡酒香,“沒吃就好安排。” 董小宛覺得不便打扰,便強忍住飢餓說道:“吃過了,吃過了。” 李香君便把她拉進屋里。屋里很熱鬧。有卞玉京、鄭妥娘、王媚娘、陳月思等一干姐 妹。另有三個男人和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李香君介紹一遍,原來四個都是复社中人,為首 那人是复社的領袖,名叫張天如,另兩個是陳定生和楊龍友,那個男孩名叫顧炎武,都說是 個了不起的神童。董小宛各自道了個万福,便挨著卞玉京坐了下來。眾人复又嘻嘻哈哈笑鬧 起來,接著剛才的話題說下去,她們几個正在拿顧炎武逗笑取樂。座中有誰知道顧炎武將來 會成為名垂千古的大哲學家呢! 陳月思對顧炎武說:“小兄弟肯定會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這么小就來逛窯子。” 顧炎武兩眼盯著桌面,雙手按住茶杯,非常緊張,有些張皇失措。眾人看他模樣都哈哈 大笑起來。顧炎武也跟著笑了几聲。 王媚娘見他如此窘迫,干脆緊靠到他身邊,用乳房去磨他手臂。并抓起他的手說道: “多么白嫩的柔軟的手呀!”顧炎武縮縮身子,他看見茶杯上自己淡淡的手印正在霧一 般消失。陳月思又逗話道:“王媚娘生得一身好肉,小兄弟摸摸看。” 王媚娘便要把他的手拉到胸脯上。顧炎武赶緊一扭頭,看見張天如正笑吟吟看著自己。 他慌忙向張天如求救。 張天如輕輕呷了一口茶,朝陳月思和王媚娘說道:“兩位姑娘別為難他啦。顧少爺可是 咱們复社的未來支柱,別把他教坏了。”屋里的人又一起笑了一回。陳月思和王媚娘笑嘻嘻 坐到一邊去了。顧炎武只得將頭低低地垂著。 董小宛肚子餓得慌,對剛才那一幕也沒有興趣,便只顧朝嘴里填几塊糕點。她小口小口 地咬著,那副模樣給張天如留下了深刻印象。陳定生忽然說道:“明天這秦淮河又要被扰得 雞犬不宁了。” 李貞麗正端了一盤金燦燦的小米餅走進來,听他這么說,問道:“何事又要發生?” “明天吳三桂的儿子吳應熊要到留都玩。這是個有名的浪蕩公子,他不和他父親一起鎮 守山海關,每日只干游樂勾當,是個無恥之徒。” 李貞麗道:“啥子浪蕩公子,明天來都沒好日子過,老娘明天就叫秦淮河的姑娘們挂免 戰牌。” “說歸說,做歸做。”楊龍友道,“那吳公子可是很有錢。” “你以為老娘們只掙錢。”李貞麗瞪著雙眼說道,“楊老爺,你那老婆馬婉容是不是只 知道掙錢。” “當然不是。”楊龍友爭辯道。 “別說是什么吳應熊,就是吳三桂親自來也沒什么便宜的。”鄭妥娘接著說。 陳定生插嘴道:“吳三桂的相好可是秦淮河有名的陳圓圓。” “那是另外一回事。”李香君插話道:“咱們姐妹听說吳三桂專和你們复社過不去,不 理他的公子是為你們爭口气。” 張天如笑著說:“香君,幫复社出力是你們份內的事,誰叫你是复社的媳婦呢。” 李香君听他這么說,心里很高興,臉上卻露出羞色。她又想起了侯朝宗。 一群人就這樣嘻嘻哈哈說笑一陣,不覺夜已深了。張天如等人起身告辭。眾姐妹送他們 出去,門一開,大家齊聲惊呼:“好大的雪。” 王媚娘卻又和顧炎武說道:“顧少爺,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見,讓我親你一下。”說完 張開兩臂要去抱他,嚇得顧炎武跑出去很遠,站在飛雪中等張天如。眾人又是一陣大笑。笑 聲在紛紛揚揚的雪片中交織。 待眾人走后,董小宛和眾姐妹道了別,領著惜惜出了媚香樓。雪下得真大,地上鋪了厚 厚的一層,空中還飄著大團大團的雪片,車夫嚷道:“我快看不清路了。”天上地上一片 白,馬車就像在一團銀色時光中穿行,虛幻而又空靈。 轉過街角,又是另一番景象。居民們都快活地站在自家門前品評著這場大雪,他們身后 桔黃燈光給他們鍍上一層虛幻的邊,看上去幸福美好,非常吉祥。孩子們大叫大嚷著在打雪 仗,似乎不知道已是深夜。董小宛瞧見一個小女孩站在屋檐下張大嘴巴直哭,額頭上敷了一 團雪,又可愛又可怜。童年真好!連哭都那么爽快明朗。惜惜靠在她身邊。 這場雪下了三天,董小宛和惜惜在自家院子中堆了三個雪人。第四天,天放晴了,董小 宛就迫不及待地到梅林賞梅花去了。踏入梅林,當年柳如是的光彩在董小宛身上得以重現, 這也是她童年的向往。留都大戶人家的公子小姐這一天也紛紛涌進梅林。女人們為了趨赴雅 興,男人們大多數是為了炫耀才气,少部分是為了觀賞美女。整個梅林里熱熱鬧鬧,到處是 三五成群的賞花人。 董小宛身邊一下就吸引了几位公子。他們跟在她身后。她洋洋得意,顯得更加的驕傲和 光彩照人。陽光照在雪地上,雪光反映在她臉上,給她整個人染上一層夢幻色彩。几個公子 哥邊走邊吟詩,董小宛听得不順耳,卻不便掃大家的興。 她時而輕輕掰下梅枝嗅嗅梅花,暗香令她陶醉;時而又對一些丑枝條評論一番,便有好 事者將那梅枝折斷扔掉。 几個人正笑鬧之間,迎面撞上另一伙人。為首那個公子笑嘻嘻走上前來。董小宛和他一 照面,便覺得他是個极邪的惡人。那人走到小宛身邊,笑嘻嘻說道:“你就是秦淮河有名的 美女董小宛?” 她瞧著他臉上微微抽動的肌肉感到惡心,也不回答。那人旁邊一位師爺上前打圓場介紹 說:“這位是京城有名的吳大公子吳應熊。今天看上董大小姐,請小姐同游梅林如何?” 董小宛一听是吳應熊,更覺難受。賞花的雅興煙消云散。 她朗聲說道:“不論‘無’公子還是有公子,本小姐今天沒興趣。” 吳應熊面色變得陰沉沉的。董小宛也不理會,扭頭就走。 吳應熊在京城里可沒受過這般頂撞,不禁怒從心起,惡向膽生。他一縱身從后面將小宛 一把抱住,小宛聲尖呼救,一邊就拼盡全力朝后一肘擊去,正中吳應熊的臉頰。吳應熊伸手 一掌打得董小宛滾在地上,嘴角迸出血來。血滴在雪上,滴出紅色的小孔。 梅林中眾人擁上來,七嘴八舌指責吳應熊。一人難犯眾怒,他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董小宛從地上爬起來,擦去嘴角的血,卻一滴淚都沒有掉。吳應熊這一掌還含著另一層 沉重的份量,它打痛了董小宛的心,董小宛的人格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她在青樓好夢中養成 的矜持和驕傲一下子變得一文不值,她清楚地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人生結局。 在回家的路上,她忽然感到异常寂寞。她想到了嫁人。而正在融化的雪在她前面鋪開一 條蒼茫的無盡之路。歸途是漫長的,回歸本真的自我之路更加漫長。馬車沿秦淮河走著,她 听見一條畫舫上有人唱道: 寂寞紅塵,万卷波浪可怜人儿,前程渺茫…… 回到家中,陳大娘見她那張憔悴的臉和出去時判若兩人,便心痛地問道:“乖女,發生 什么事啦?”董小宛也不答話,徑直朝屋里走,走到門邊,扭頭對陳大娘說:“娘,從今天 起,凡是來求見的人都回說身体不舒服。”說完便使勁關上門。陳大娘望著門上晃蕩的鎖 扣,難過得流下淚來。什么樣的命運可以拯救寶貝女儿呢? ---------------------------------------------------- 第四章 李香君与侯朝忠 巷子里零零星星炸響几顆鞭炮,春節就快臨近了。隨著鞭炮聲越來越密集,空气中的喜 气越來越濃。仿佛很久以前就訂下約似的,春聯剛貼上院門,那稠密的米漿還沒干,紅紙縫 邊還滲出几絲白色的流痕,春節便挾帶著濃郁的气息來到每扇歡樂的門前,它也躲藏在鞭炮 炸響后的火藥味和硝煙中隨風飄進秦淮河上的畫舫中。 遠來的商旅都紛紛回到了故鄉,本地的狎客浪子也有自己的家室要眷顧。秦淮河上的姑 娘們都挂帘謝客,臉上浮現出屬于自己的笑容。 偶爾也有落伍的孤雁尖唳著奮力飛過秦淮河上空。此刻,沿著秦淮河游蕩的人群中,有 一位仿佛落伍孤雁似的少年,騎著一匹瘦馬,臉上現出孤獨和寂寞的神色。他沿河詢問每一 條畫舫是否破例迎接像他這樣的异鄉人,姑娘們都笑哈哈地叫他過了元宵節再來,到時讓他 玩個夠。他暗暗嘆息,連妓女都有自己的幸福,只有他是唯一孤單的人。憂郁和悲傷使他眼 中噙滿淚水,他不得不用衣袖去拭一拭眼角。就在衣袖离開眼角的一剎那,他看見不遠處有 位美麗姑娘正在看他,她旁邊那個丫環正在玩一杆紙扎的小風車。他為自己的眼淚感到羞 恥,便雙腿一夾,鞭子一揚,打馬朝遠處奔去。 那個姑娘正是董小宛,她看著那個少年的背影越來越小,最后像一粒黑點在遠處抖了一 下就消失在空气中。說不清是怎么回事,她覺得那個少年仿佛哪里見過。惜惜走在她身邊, 嫌風車轉得不夠快,就鼓起腮幫用勁去吹,紙風車沙沙沙亂響,直到覺得臉頰有點痛。這時 發覺小宛不在身邊,忙回頭去看,只見董小宛在慢慢地走著,正思慮著什么。她已完全沉入 自己的想象,忘記了自己正置身于市井人群之中。惜惜看見她臉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惜惜走過去使勁搖她的手,她才猛然從冥想中探出頭來,自己嚇了自己一跳。她為自己 的走神而窘迫。那個少年有什么吸引了她呢?她仿佛認識那雙孤獨而凄涼的眼睛。 從那天起,董小宛夜夜都要夢見騎瘦馬的孤獨少年。每天的夢都會在前一天的基礎上增 加一些內容。那一瞥之間的瘦俏形象就在夢境的堆砌之下逐漸丰滿起來,成為她夢中的幸福 伴侶。她抱住少年的腰,穿過蒼茫的時光越過遼闊的荒野突然出現在白雪皚皚的山下,雪光 刺激著雙眼,她什么也看不見,眼瞼上閃爍白點,她就醒了。她看見冬天懶懶的陽光透過窗 戶投射在自己的臉上。 夢境越來越沉重,沉重得使她睡夢中的呼吸綿長而深沉。 睡在她身邊的惜惜常常惊醒過來,欠起身來看看她,她臉色紅扑扑的,依舊像一個嬰 儿。惜惜看不見她的夢,便幫她掖掖被子,又翻身睡去。那夢中的少年依舊一言不發,似乎 永遠在掙扎著要擺脫什么。她的夢也就常常在奔跑之中。終于有天晚上,夢中的少年扔掉了 他的瘦馬,那匹馬像一張落葉似的飄入藍悠悠的深谷。少年站在她的前面,脫去上衣,露出 瘦弱的脊背,她看見那根脊骨一節一節地豎立著,像命運的鞭子抽打出來的印痕一樣,骨節 的凹陷處有一塊慘淡的陰影。她從夢中悠悠醒來,她睜大眼睛盯著書案上那支將熄的微弱燭 光,听見极遠處隱約有女人的哭聲,但也像夢一樣不真實。當她再次沉入夢鄉,少年又隱隱 地在遠處游動,且慢慢地走過來。她感覺自己被緊緊地抱住了,她使勁掙扎,那雙手卻越抱 越緊。她猛然醒來,寒夜還很長,夜霧正在窗櫺上擦著自己漆黑的嘴唇和身軀。 大概是很久沒接客的緣故吧,她因此在夢中渴望著男人。 她這樣想。 天亮以后,惜惜侍候她沐浴,換了干淨的衣裳,便叫惜惜下樓去問有沒有求見的名帖。 惜惜回來說道:“有留都兵部侍郎陳影昭陳大人的名貼,請小姐去他府上陪酒。”董小 宛一邊對鏡描著眉毛一邊答道:“好吧,你收拾一下,吃過午飯我們就去。”惜惜忙下樓告 訴陳大娘。陳大娘听說小宛又要開門迎客,心下歡喜。自從小宛在梅林挨了吳應熊的耳光, 她已好久沒應客了,白白損失了許多銀子,陳大娘為她焦透了心。 此刻她想這乖女沒白養,便囑咐單媽准備午飯,她自己則踮著小腳急忙到陳府回話去 了,一路上還回憶著年少時的風流時光。 一襲香轎將董小宛和惜惜送到陳府大門前。董小宛正給轎夫賞錢時,惜惜已經抓住大紅 木門上的銅環叩了三下。她听見三聲清脆的聲響在里面大院里回蕩,心想,好大的院子。 門開處,管家伸出頭來,見是兩位女人,便問:“來人可是董小宛董大小姐?”惜惜 說:“這就是我家董小姐。” 管家慌忙打開院門,點頭哈腰道:“小姐請進,我家老爺和夫人恭候多時。” 院子果然很大,董小宛跟著管家進了三個門庭才到了內院。內院的花圃中還殘留著一團 團的雪,像一只只靜止的沒長腳的白鴿。一個挺著大肚子的漂亮孕婦正在狠命抽打跪在她面 前的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男孩背脊上遍布血紅的鞭痕,他苦苦哀求道:“夫人,我錯了, 我再不敢了。”董小宛想起童年時自己被蘇氏鞭打的情景,禁不住打了几個寒顫,全身起了 雞皮疙瘩,心里一陣陣痛。 管家上前道:“夫人。董小宛小姐來了。” 孕婦扔了鞭子,上上下下將董小宛審視了一遍,心想:小妖精,比我還美。董小宛看見 她嘴角有一絲醋意的冷笑。孕婦定定神,滿臉堆笑地牽住董小宛,一邊回頭叫丫環上茶。 董小宛剛在客廳里坐定,丫環便奉上茶來。她看見廳外有兩個丫環正扶著男孩走過,便 問那個男孩是怎么回事。夫人剛端起茶杯,听她一問,重重地放下茶杯,气鼓鼓地說道: “還不是我家老爺做的好事。你瞧瞧,我挺著個大肚子在床上怎能讓他如意?偏偏他又 是個猴急的餓老虎。老娘看他可怜,讓這府上十几個丫頭去陪他睡過了,他還不知足。昨天 晚上他竟和書僮在書房里干那男女勾當,被我撞著了。你說气人不气人?這個小蠻童真可 惡,老娘恨不得將他屁眼塞起來。” 董小宛听得陳夫人如此這般自揭家丑,臉上就熱乎乎的,替她感到害羞。陳夫人卻面不 改色,一邊扭頭吩咐丫頭去請老爺,一邊又回過頭來懇求小宛道:“我請小姐來,就是想請 小姐幫我一次,代行夫妻之事。只要讓他知足了,我這里有大把賞銀奉上。” “能行嗎?”小宛想借故推遲。 “一定能行。”陳夫人道:“你是秦淮河有名的角儿,人又年輕漂亮,我擔心你把他迷 住呢!” “我今天身体有點不方便,做不得那事。夫人,既然府上沒有陪酒的事,那我就告辭 了。”董小宛說完站起來要走。陳夫人急忙將她拖住。小宛又道:“秦淮河上多的是姑娘, 何不叫陳大人去畫舫上歡喜歡喜呢!” 陳夫人哀求道:“不行,不行。我就怕他被畫舫上的妖精迷住了心,才允許他在府上風 流,這樣我也心頭有數。小姐一定要幫幫我。” 董小宛執意要走,陳夫人一下跪在地上抱住她的腿哭了起來。董小宛瞧著她滿臉滾動的 淚珠子,心一軟,便應承下來。 陳夫人如獲至寶,喜笑顏開地站起來,臉上的胭脂被淚水流出一道道淺淺的花印,拉著 董小宛再次入座。董小宛端起茶杯輕輕呷了一口,滿嘴香气。陳夫人一邊用手絹擦著臉,一 邊說道:“這是有名的廬山霧。” 董小宛剛要借題發揮談一通茶經,陳夫人忽然從座墊下取出几張圖畫,她詭秘地沖小宛 笑了笑,并將圖畫遞了過來。 小宛接過來一看,卻是几張“春宮圖”。她不知何意,陳夫人悄聲問道:“你是秦淮河 有名的美人,見多識廣。我想問問:這圖上的動作是不是真的做得成?” 董小宛又好气又好笑,便說道:“夫人親自試試不就知道了。” 陳夫人把臉一唬,正色說道:“我是正經人家的小姐,讀的是圣賢書,哪里能干這种不 合規矩有失体統的事儿呢!” 董小宛心里一痛,自尊心受到极大的傷害。正想拿話刺她一下,門庭里跑進一個丫環來 報信道:“夫人,老爺回來啦。” 陳夫人慌忙從小宛手中搶過圖片朝座墊下塞,顯然這些圖畫是她個人消遣的小秘密。 陳影昭陳大人不愧是兵部侍郎,有一幅魁武的身板和大大咧咧的豪爽性格。陳夫人迎他 進來。他伸開大手摸著她的肚子說道:“夫人,我那寶貝儿子沒踢你肚子吧?” 董小宛道了個万福。“賤婢董小宛這廂有禮。”陳大人笑哈哈托住她說道:“免禮,免 禮。”小宛的胳膊被他捏得很痛。 各自落座之后,陳大人一口喝干了一杯茶,嚷著再泡一杯。他對小宛道:“剛才有些軍 務要辦,耽誤了。讓董小姐久等了。” “天下事國事為先,大人日夜操勞太辛苦了。”董小宛說道:“江南太平之地應該沒緊 急軍情吧?” “唉!江南雖然太平,可逆賊縱橫中原,剿撫俱不奏功,江南又豈能不受波及。何況北 方滿清鐵騎時時南下,皇都緊急呢。” “如果皇都不保,這金陵大概能抵抗嗎?” “哈哈哈,真是婦人之見。江北有左良玉部五百里連營,揚州有史可法、鄭成功部百万 之師,金陵何懼之有?” 董小宛一時接不上話,便低頭假意品起茶來。陳夫人湊趣道:“我家老爺也是有名的陳 大刀,于百万軍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皇上如派我家老爺帶兵打仗,可能早就割下成李 自成的腦袋。” 陳大人瞪了夫人几眼,道:“放你娘狗屁。你以為老子不想去剿賊嗎?我要真去了,看 你不哭成個淚人才怪。”陳夫人討了個沒趣,一邊諾諾連聲,一邊就吩咐丫環們快擺上酒菜 來,准備開飯了。 吃罷晚飯,陳影昭到書房小睡。陳夫人說這是他十几年來的坏習慣,董小宛便得獨自到 客廳等候。惜惜先告辭而去,西斜的陽光將她的身影拖得長長的,從台階上延伸進廳堂中, 董小宛看著余暈在廳中一寸寸移動,終于爬到一張大案桌的桌腿邊,淡淡的一絲光線輕輕地 晃了晃就消失了。天于是黑了。董小宛不禁有點欣喜,她終于看見天是怎么黑的了。多少 次,她蹲在蘇昆生的家門前,仔細察看日光細密的腳,卻一次次失望,她多么想看見天是怎 么黑下來的,可是總未能覺察,日光怎樣完全消失的呢?此刻無意之間她瞥見了連接白天黑 夜的一剎那,徹底否定了童年那個小玩伴蘇僮的說法,他說最后那點微弱光亮是被螞蟻搬進 洞里了,所以沒有人能看見。 當陳夫人來請她去服侍老爺就寢時,董小宛困倦得連眼睛都快睜不開了。陳夫人咬著嘴 唇,左手摸著挺起的大肚子,右手挽著董小宛的胳膊。小宛感到陳夫人手腕上的脈博正貼著 自己的胳膊在瘋狂跳動。倆人都沒說話。長長的走廊伴隨著倆人長長的沉默。董小宛看見兩 個丫環正用帶柄的球狀玻璃罩依次滅掉牆壁上的燭光,那小小的燭焰在玻璃罩中掙扎几下就 熄滅了,像跳躍的蝴蝶被悶死在掌中。她覺得自己就像那蝴蝶,巨大的手掌正緩緩合攏。這 是她無法逃避的命運的圖解形式。 臥室里彌漫檀香的气味。兩個青花瓷盤上托著兩個小小的黃銅香爐,兩支細長的紫檀香 頂著兩粒紅紅的火點,兩根細長的煙筆直地升起。偶爾有一絲風吹進來,那悠藍的煙霧便變 得彎曲、擴散,消失在董小宛的頭頂上。那厚厚的蚊帳中傳出陳大人的輕咳聲,他想清除喉 嚨中的痰。 董小宛請夫人回避。陳夫人卻搖頭道:“沒事,沒事,我看慣了他的風流像。再說,我 在這里也不妨礙你的事。” 董小宛气她不過,心知她醋意甚濃,便橫下一條心要報复報复這個驕傲的夫人。既然存 心要向這位出身名門的貴婦挑戰,小宛臉上浮現了快意的笑容。她緩緩脫去衣裳。她光艷优 美的裸体像一記重錘砸得陳夫人眼花繚亂,心像被繩子捆住一樣痛苦。董小宛挑開蚊帳踏上 床榻的剎那,回過頭朝她揮揮手,臉上莞爾的笑容再一次刺傷了陳夫人的心。 蚊帳中傳來几聲模糊的悄語之后,床板便吱吱吱地響了起來。懸挂的蚊帳拋起了細微的 波浪,像春風刮過平靜的湖面……陳夫人差點閉上眼睛。她心荒意亂地走來走去,樓板上響 著她的跺腳聲。這時,一支銀釵從帳中掉落到地上,叮叮翻了几個跟頭。釵頭那顆碧綠 的珠子摔碎了一小片。陳夫人慌亂的心里忽然找到了平衡,她幸災樂禍地輕聲咒道:“摔、 摔、摔!摔她個粉碎。” 天沒亮陳影昭就起了床,在院子里打了一趟太极拳。然后回到書房中讀一本《東周列國 志》。這本書他已不知讀了多少遍,在那些列國爭雄的硝煙中不知隱含著多少治國強兵的道 理。他內心為自己身逢崇禎年代的亂世而有些沾沾自喜,也許時勢要造就他這個英雄呢。狗 日的滿清韃子。他捏緊拳頭,指關節 嚓 嚓地響,仿佛努爾哈赤的儿子正在他手中粉身碎 骨。天微亮時,董小宛被內院中掃地的刷刷聲惊醒,昨夜她沒夢見那瘦俏的少年,她睡得很 安穩,一個夢都沒做。她起床穿戴齊整,從地上拾起昨夜飛落的銀釵,見那碧玉珠子破碎了 一小塊,心里甚為惋惜,她記得這是向迎天的禮物。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就三年了,她依稀 記得向迎天擲向空中那只金樽在秦淮河的波光柳影間飛墮時她的歡樂心情。 她信步走出房門,听到書房中傳來几聲零碎的不成曲調的琴音,便輕移蓮步走到書房門 前。原來是陳影昭正在調一架古琴的弦,他看了看小宛,便請她書房里落座。小宛環顧四 周,房中堆滿了書,書架与書架的空隙之間挂滿了名人字畫。 “想不到陳大人除了大刀之外還有讀書的雅興,真正是文武雙全。” “其實沒有不讀書的大官。任何才能書中都有前人的總結,取而用之,何樂而不為呢。 傳說董小姐琴藝出眾,可否彈奏一曲,我將洗耳恭听。” 董小宛也不謙讓。當即將古琴擺平,俯身琴上,懸腕張指凝神片刻,便彈了一曲《南柯 游》。但見她十指靈活如几只鳥喙叩擊著琴弦,埋伏在琴弦中的音符紛紛跳了出來,正在院 中掃地的丫環覺得那動听的琴音順著扭曲虯枝的大槐樹爬向了天空。一曲方罷,陳影昭輕聲 贊道:“好一曲《南柯游》。” “傳說此曲乃當今皇上親自譜就,不知是否真實?” “的确是當今皇上親制。彈得最好的當數田妃娘娘,她也因此深得皇上寵愛。” “听說田妃娘娘被打入冷宮,是嗎?” “哎。因剿賊大軍軍餉奇缺,皇上欲向皇親國戚借餉。田妃娘娘為武清侯求情,皇上龍 顏大怒。可怜的女人不僅失寵,還失去了愛子。” “陳大人見過田妃娘娘嗎?” “見過一次。” “她很美。是嗎?” “很美。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是不是所有皇妃都很美?” “不,也有极丑的皇妃。春秋時,齊國有個鐘离春,是個很丑的女人,可是她憑自己的 才能說動了齊王的心,做了齊國王后。真是女中豪杰。” 且說在另室睡覺的陳夫人,被一陣琴聲惊醒,昨夜余怒依舊未熄。她披衣起身問是何人 彈琴,丫環回說是董小宛在書房為老爺彈奏。陳夫人听,心里著急,忙披了袍子趿著拖鞋走 向書房,這時琴聲早已完結。她便輕輕走到門前,听老爺和董小宛說些什么。只听老爺說 道:“……四大美人中最悲慘的要數貂蟬和楊貴妃。兩者相比較還是貂蟬最慘,她一生沒有 幸福過,就因為嫁給呂布一介武夫。” 他清清喉嚨,呷了一口茶,繼續說道:“嫁人是女人一生唯一的賭博机會。哪個女人不 想嫁個功成名就的丈夫。可是功成名就的男人一般都老了,都有了自己的家室,而年輕人總 是讓人擔心沒有幸福的時候。董小姐有沒有想過嫁人?如果想嫁人。你應該嫁文人別嫁武 夫。” 小宛道:“賤婢出生寒微,生就風塵中人,那里敢奢望有從良的机會呢?何況就算嫁人 也只能做別人的小妾。” “宁做君子妾,不做庸人婦。董小姐才貌出眾,應該早圖嫁娶之事。風塵畢竟是火坑, 不可久留。” 陳夫人在門外听二人妾來妾去,疑云頓起:難道老爺有心納妾不成!她也顧不得体統 了,便猛地推門進去,又哭又鬧地嚷道:“老爺,你這個忘恩負義沒心肝的人。我還沒死, 你就嫌棄了我,想娶這個臭婊子做妾。我的天呢!……” 其實,陳影昭心里真是想娶董小宛做妾,這時被夫人一句點破,沒了面子,便將一張寫 好的銀票遞到小宛手中,揮揮手叫她快走。 董小宛告辭而去。跨過第二個門庭時听見陳夫人在后面尖聲喊道:“董小姐,吃了早點 再走嘛。”小宛頭也不回,快步走出了陳府。 出了陳府大門。惜惜早就雇了一輛馬車在外等侯。兩人攜手坐進了馬車。馬車的右輪發 出吱吱的破碎磨擦聲。惜惜扭頭看著小宛那張冷峻的臉,覺得不像董小宛。 董小宛又夢見那個瘦俏少年,這次那個少年站在几株朦朧的梨樹下,人也模糊不清。但 他仿佛有了身份似的,著一身官袍。風吹得整個畫面像水波一樣起皺,少年薄薄的身影也隨 著波紋折來折去,發出水一樣的銀色波光。那少年慢慢飄起來,懸挂在空中,背景是漆黑的 夜空,整個世界也跟著漆黑一片,唯一發光的是空中的少年。少年在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 耳墜,耳墜的光芒逼退了黑暗,秦淮河在它的照耀下緩緩流淌,水面布滿了月光。起初那几 株梨樹變得越來越清晰,可以看見帶刺的枝條上的白色花蕾正在開放。滿滿的白色花枝是誰 在搖?白雪一團團墜落下來。一切剎那間消失,少年又穿著官袍緩緩呈現出來。董小宛在夢 中想:他是不是我的情郎?也許是陳影昭之類當官的吧。這少年穿上了官袍。 一頂烏紗帽鼓扇著兩只懸綸像一只烏鴉一樣飛來,倒楣的鳥! 董小宛將一顆破碎的綠珠子砸過去,正中少年的腦門。少年的額角腫起一個紅色桃子。 烏紗帽喜鵲似地落在他頭上,忽然朝右一偏就歪了。少年將它扶正,它又向左一偏,依 舊歪戴在他頭上。董小宛覺得好玩。便大笑起來。她就笑醒了。她听更夫在巷子里敲著梆子 喊到:“天……下……太……平……”她看見案几上的兩支蜡的焰苗像停在花上的蝴蝶一樣 扇動著翅膀。梁山伯?祝英台? 元宵節的第二天,媚香樓又有宴會。董小宛剛起床,李香君的侍女小紅跑來請人,待小 宛答應之后,便和惜惜站在花圃前嘻嘻哈哈笑鬧一陣,方才回家回話。 天擦黑時,董小宛在家里吃了點東西先墊底,怕一到媚香樓就喝酒。這時大腳單媽赶做 的酥油糕也裝進了提盒。小宛就叫惜惜拎了提盒往媚香樓而去。 走到龍門街口。街上正在燒龍,人圍了一圈又一圈,水泄不通。董小宛見走不過去,索 性下了轎子,和惜惜擠到屋檐下看熱鬧。火順著龍脊辟辟叭叭像一條黑龍騰向空中。火光中 每張臉都紅扑扑的,閃爍著某种虔誠。當黑色的成片狀的紙灰四下飛揚,一年里最盛大的歡 樂化為灰燼。人們四處散去,董小宛和惜惜這才擠過了人群。几個頑皮儿童追著她倆放鞭 炮,嚇得兩人尖叫不止。 跑出去很遠還听見孩子歡樂的笑聲。 此刻,媚香樓上已經賓朋滿座。今天是李貞麗特地為她的老情人張天如餞行的酒宴。天 剛黑,當街角的燈籠將窗外光禿禿的樹枝的陰影投進媚香樓時,四個文士齊刷刷站到樓下, 沒人看見他們走進院門。為首的正是張天如,其它三位是陳定生、方密之、吳次尾。李貞麗 正站在樓梯口上抓著耳輪想著自己下樓來究竟是想做啥子事,猛一抬頭,嚇了一跳,她說 道:“我的爺,你們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方密之笑道:“大娘,我們從地下鑽出來的。” 張天如就勢摟住李貞麗,在她丰潤的臉頰上親了一口。陳定生、方密之、吳次尾几乎同 時用手遮住眼睛。他們听見李貞麗撒嬌地罵道:“死不要臉的餓鬼。”四人都笑了。 李貞麗推開張天如,朝樓上喊到:“姑娘們,接客。”樓上几個女人同時答道:“來 了。” 樓上客廳里飄動著檀香的梟裊青煙。李香君、寇白門、鄭妥娘將四位复社公子請入客 座。翠翠、柔柔、小紅等丫環端著托盤送上茶和糕點。吳次尾平時很少出入青樓,便四下打 量,見自己椅旁一只青花紫窯花瓶中插著几枝綠萼梅,便抻手折了一朵插在自己的鼻孔中。 那白綠相間的花瓣隨著他呼出的气息微微顫抖著。 鄭妥娘笑道:“吳公子真是手痒,一點怜香惜玉的同情心都沒有。” “鄭大小姐沒有眼力。”方密之道,“吳公子太怜香惜玉了。 你不信?他還要吃那朵花。”說完朝吳次尾擠擠眼。 吳次尾果真將花朵扔進嘴里,搖頭晃腦品嘗一番:有點甜,有點香,口感不錯。他說: “好吃极了。”又伸手摘了三朵,全扔進嘴里。 寇白門見他吃得有滋有味,也跑過來摘了一朵扔進嘴里。 嚼了几下,眼睛眉毛湊往一堆,嘴一張吐了出來。“我的媽,像吃毒藥。” 眾人哈哈大笑。張天如說道:“梅花雖然不是毒藥。听說它是最好的毒藥引子。吃了之 后,灌五百瓢大糞都不得救。” 陳定生接著說:“去年武清侯就是吃了一种叫梅花帶雪的毒藥死于獄中。哎,此人也是 罪有應得。” “傳說他對抗皇上向皇親國戚借餉,假裝拍賣家當。其實拍賣的都是他覺得沒有用處的 廢物,各种粗細家俱、衣服、首飾、字畫、古玩、磚、瓦、木、石堆了兩條長街。真是千年 奇聞,攪得北京城像煮沸的油鍋。武清侯真是罪大惡极。” “官場腐敗如此,國家危亡,令人心痛。” “皇上治理國政總不稱手。譜的歌曲卻很优美。可見崇禎其實很聰明,有李后主之 才。” “近几月剿賊還算有些起色。听說李自成和張獻忠都被包圍在大山中了,逆賊們只有吃 草根樹皮充飢了。” “草根樹皮有時也很好吃。”李香君插話說:“我跟蘇昆生師父學藝時,吃過一种魚腥 草,味道真不錯。” 說起吃,鄭妥娘就覺得飢餓難當,她嚷道:“大娘,早就該開席了。我要餓死了。” 李貞麗便道:“好好好,開席。不等董小宛了。” 正在這時,院中打雜的伙夫大聲朝樓上喊道:“宛姑娘到啦。”樂得李貞麗笑著說道: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吳次尾看著樓梯口出現一頭青絲,然后是一張女人的笑臉,這臉蛋一般,沒有傳說中那 么美。然后又看見胸脯,曲線也不优美。他失望地扭頭去看牆上挂著的一幅《悲壯苦語 圖》,傳說中的美女都只有畫上才有。無奈董小宛見過張天如、陳定生、方密之,下一個就 該介紹他了,他只得回過頭。一望之下惊得目瞪口呆,董小宛真正的花容月貌。 董小宛看見吳次尾那雙惊艷的眼睛,臉上微微一紅。她嬌聲道了万福,吳次尾慌亂間把 手亂搖道:“免禮,免禮。”他看見剛才那個女人還拎著提盒站在樓梯口,這時才明白自己 剛才把丫環惜惜錯認為董小宛了。 吳次尾說:“董大小姐名不虛傳,當得起李太白那句:‘云想衣裳花想容’。” 自古文人都有賣弄文才的惡習,陳定生座椅前的茶几下便擺著一本《李白詩文集》,本 是李香君擱在那里點綴門面的,她知道這些個文士談詩論畫也許會派上用場,果然被她料 中。 陳定生听見吳次尾說到李太白,趁机就拿出那本古舊的書道:“想不到香君也喜歡李 白。” “李太白仙風道骨,誰不喜歡。”董小宛接過話碴說道:“香君姐姐對李白很有心得 呢。” 鄭妥娘道:“看來陳大公子也喜歡李白羅?” 陳定生道:“當然。” 寇白門湊上來說道:“請教陳大公子,有几句詩我始終沒搞懂。請賜教一二。” 方密之道:“哪几句?” 寇白門清清嗓子背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饈值万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 顧心茫然。” 陳定生拍了拍手,笑著說道:“這有何難?李太白男儿气概,想到國家的混亂,面對美 酒佳肴卻憂心得吃不下東西。當今國難當頭之時,多几個李太白就好了。” 董小宛沉吟一下,朗聲說道:“陳大公子憂國憂民,識大局,負气節,真令人欽佩。但 剛才那几句詩,小宛另有一說。” 坐在旁邊的張天如,一邊喝茶一邊和李貞麗眉來眼去地調情,不料被李香君偶爾瞥見。 張天如赶快扭轉頭朝几個爭論李太白的人說道:“董小姐有何見解,說來听听。” “我覺得那几句詩跟國家命運的關系不太大,跟李白的自個儿身世倒有很大的關系。如 果我沒記錯的話,這首詩寫于李白羈留長安時,當時他貧窮潦倒,飢寒交迫。大概這時剛好 豪富人家請他喝酒,看見滿桌佳肴美食值得千錢万錢,大概相當于他的一年盤纏,所以他就 吃不下去。拔劍四顧茫然不過是夸張的憤怒罷了。張老爺,小宛冒昧作此解,未知可否?” 張天如道:“妙,妙,真是別家奇言。董小姐才思如此,真是奇女。張某佩服。” 李貞麗說道:“虧了你們几個臭文人,什么事都往國家大事上扯,這下怎樣。” 四位公子都手撫額角,同聲說道:“汗顏,汗顏,汗顏。” 眾人大笑。惜惜笑得忘了形,提盒脫手滑落地上,滾出許多酥油糕。吳次尾是最不拘小 節的人,順手撿起滾到腳邊的一個酥油糕咬了一口,滿嘴香酥,脫口贊道:“好。” 李貞麗道:“這糕點是小宛的拿手好戲,只是還沒名字。 難得几位才子在此,就賜個名字,讓它也有名揚天下的机會。” 張天如也試了一個,果然不錯。便順口說道:“干脆就叫‘董糖’算了。” 說起吃,大家都覺得餓了。鄭妥娘更是嚷嚷:“餓死我了。 快開飯,快開飯。” 大家都站起身來,調桌椅,擺桌面,忙乎了一陣。一桌丰盛酒席熱騰騰擺在了樓廳正 中,大家分席次坐定,各人先干了自己面前那杯水酒。站在旁邊的惜惜覺得這几個人本身就 像擺在桌子邊的大酒杯,酒不過是從酒壺斟入小杯,爾后又倒入肉做的大杯子而已。 李貞麗舉杯道:“張老爺此次一別,不知何日才能相見。 來,干了這杯。” “張老爺才高八斗,何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鄭妥娘也敬張老爺一杯。” 張天如一飲而干,對惜惜道:“滿上,滿上。” 于是眾人各自找了些理由,相互敬了酒。不知不覺便酒過三巡。乘著酒興,眾人都打開 話匣子,將一些妙語奇句傾倒出來。媚香樓上的笑語傳到秦淮河對岸,兩個异鄉人相互說 道:“好熱鬧的去處。”便有正在收拾槳楫的艄公開心地告訴他們:“那里住著美麗絕倫的 李香君。”兩個异鄉客几步一回頭,口中朗朗地念道:“李香君,李香君……。” 張天如酒興正好,忽然問:“宛姑娘才貌今世無雙,不知有沒有心上人?” 小宛乖巧,知他必有后話,便紅了臉,低下頭。頭頂的銀釵被燭光照得閃閃發亮。張天 如繼續說:“如果沒有,我倒想起一個人。大概也只有此人能消受這般如花似玉的艷福。” “誰呀?是不是复社之人?”方密之問。 “當然是。” “比侯朝宗如何?”鄭妥娘問。 李香君听說侯朝宗,便覺得臉上發熱。眾人見狀,免不了取笑一番。李貞麗解圍道: “不要再說那個忘恩負義的侯公子。我的寶貝女害了一年的相思病,巴心巴腸才看到一 封信,卻連鬼影都見不到一個。” “大娘,別著急。侯朝宗過几天就要來應考了,到時還得麻煩你呢。” 李香君怕眾人不停地拿侯朝宗當話題,便搶先問張天如:“剛才張老爺說的是誰呀?” 張天如故意賣個關子,附著方密之耳際說了几句。方密之拍掌笑道:“果然是天生一對 比翼連理。妙得很!” 寇白門說道:“說得再好有什么用?你們复社的人我見過很多。說說是誰,讓我來評 評。” 方密之清清嗓子唱戲般說道:“此人就是冒公子。他姓冒名襄字辟疆,乃如皋人氏。他 是江左有名才子。几位見過他的請評說看。” 寇白門笑道:“是他?配小宛妹妹,果然珠聯璧合。”說罷朝小宛擠擠眼,挑挑小拇 指。 張天如當即將這件事當作社務一樣下了指示,叫方密之、陳定生撮合一對良緣。誰料想 這一下便引出一段惊心感人的愛情故事。 席面杯盤狼藉,眾人自覺已不能再飲。听得院牆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都在心里數了 數,原來夜已三更。大家都知道,接下來就該做那銷魂的風流事了,便都不言語。席間只有 几個人喝茶的嘖嘖聲。董小宛仿佛听見枯枝內正在孕育的新芽招喚春天的聲音。 李貞麗今天請小宛來,是想讓她幫自己應一下客人。但剛才說了冒公子的事,想來這几 位公子就不會再打董小宛的主意,那找誰來替這個角儿呢?她假裝有事,招呼香君和小宛到 一邊商量。李香君詭秘地說道:“讓惜惜替一陣怎么樣?” 董小宛也覺得可以,便把惜惜叫到另一個房間里,告訴她那個想法。惜惜道:“我生是 小宛姐姐的人,死是小宛姐姐的鬼。 只要是姐姐的事,我都干。只是我還是處女。”李香君便摟住她親了一下,然后附在她 耳中說:“沒關系,你總不能老做處女吧。和男人干那事,真的很舒服呢!”說得惜惜滿臉 飛霞。 李貞麗便叫撤了酒席,一邊安排眾丫環端上熱水,各人洗漱一番。便安排寇白門陪吳次 尾,鄭妥娘陪陳定生,惜惜陪方密之。待三對良人各自進了靠后廳的三個房間,李貞麗便挽 了張天如的手進了走廊盡頭那間樓房。董小宛想起那天李玉從那間房走出來的情景,心想: “原來那是干娘的專用起居室。” 董小宛和李香君幫几個丫頭收拾完房間,倆人便牽了手到香君的臥室就寢。上了床,倆 人都沒有睡意,便悄悄地說些女儿話題。說了一陣,小宛便問:“姐姐和侯朝宗的事怎么 樣?”李香君道:“他這次來金陵,我得想辦法讓他娶我,免得夜長夢多,男人其實都沒心 肝。” “侯朝宗會答應結婚嗎?” “應該沒問題。他還怕我不愿做他的妾呢。” “做妾就做妾。先脫了苦水再說,嫁過去再和他那原配夫人爭個高低。姐姐,我好羡慕 你。” 李香君道:“他們剛才說的冒公子的确很般配你。你若嫁給他,才真有福份呢!他父親 是京城御史台的大官,家道殷實,你嫁過去就不愁下半輩子的生計了。” “只怕他流水無情呢!” “試試緣份吧。女人一生往往只有一次机會,那就是嫁人。 与其做那同床异夢的夫妻,還不如就在這秦淮河上逍遙自在。” “冒公子有夫人嗎?” “有一位。听說也美貌賢惠,知書達禮。”李香君說道,“我們風塵中人,本來就命 苦,能做個好妾便是福份了。” 想著自己這下賤的命根,兩人不免就噓吁連聲,互相安慰一番,便各自倒頭睡去了。董 小宛听著秦淮河淺淺的水聲以及媚香樓周圍的枯枝在風中的相互嬉戲聲,想起那不可預知的 將來,會是什么情形呢? 第二天,大家都起得很晚,便一起在媚香樓用了早點,各自說了些笑話。人人都對昨夜 的風流心照不宣。然后坐下喝茶。 翠翠收拾房間時,從惜惜和方密之那間房取出那沾滿血的白絹布。鄭妥娘見了,打趣說 道:“方公子占了咱們惜惜的便宜,按秦淮河上的慣例,方公子可得加三倍賞錢。” 張天如說道:“方公子,給完賞錢,可能你回家的盤纏都沒有了。媚香樓可是有名的銷 金窟。以后沒錢咱們都少來。” 李貞麗把眼一瞪,說道:“誰說要收几位公子的賞錢?你這沒心肝的老家伙。昨夜姑娘 們的賞錢我全包了。” 張天如朝几位公子擠擠眼,四人相互望了望,都心領神會。便一起起身,朝李貞麗鞠了 一躬,并听四人同聲說道:“謝大娘好心。” 李貞麗見這光景,猛然一拍大腿道:“哎呀呀!我又中了臭文人的詭計。你几個公子爺 吃了我的酒食,玩了我的姑娘,還討了我的賞錢。我吃虧不小。” 陳定生笑哈哈說道:“大娘,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不許反悔啊!” 李貞麗道:“誰反悔了。下次絕不饒你。” 眾人又笑鬧一陣。四位公子便告辭而去。隨后寇白門、鄭妥娘也告辭。董小宛幫干娘收 拾了一下,才帶著惜惜告辭而去。坐到馬車里,董小宛覺得非常困倦,便靠在惜惜的肩頭上 睡了。本來從媚香樓到釣魚巷沒有多遠的路,但馬夫在途中要為妻儿采購几樣食品,使董小 宛有時間做一個夢。 馬蹄聲零零星星進入耳鼓,地平線就遠遠跑來一匹瘦馬。 一位書生打扮的騎手,沿途打听董小宛的住處。路上的行人都搖搖頭,各自行色匆匆。 董小宛睜開眼睛,看見馬背上的書生就是那瘦俏的少年,她遠遠地招手,山崗上回蕩著 馬蹄的陣陣回聲。少年站到她的眼前,她正疑心那詭秘的馬。少年突然將瘦馬收攏來,馬就 消失了,他手中多了一把折扇。真好,馬變的扇子!瘦俏少年依舊沉默不語,緩緩地打開扇 子,扇面上寫著“冒公子”三個字。 “冒公子!冒公子!”董小宛在夢中叫出了聲,惜惜慌忙放棄對昨夜的回味,狠勁搖了 搖董小宛。董小宛醒來時,臉頰上挂著一顆淚珠。惜惜看見淚珠里有自己那張臉,略有變 形。而董小宛夢中的情郎終于有了一個名字。 ---------------------------------------------------- 第五章 复社四大公子 連續下了几天綿綿細雨。終于又是晴天。董小宛早上起床就覺得渾身爽快,連日來的陰 晦气息使人煩悶。隨著歲月的增長,她越來越覺得自己的心情總是隨著天气變化而發生變 化,甚至,很多時候她可以預知天气,如果第二天是個陰天,她頭天晚上就開始憂郁了。但 如果第二天是晴天,她頭天晚上的睡夢中就會出現許多愉快的笑容。 好容易挨到了午后,她就匆匆上了媚香樓。李香君剛用過午飯,姐妹倆就坐在走廊上下 棋玩。早春的陽光薄薄地涂在媚香樓上,姐妹倆暖烘烘的。小宛偶一抬頭,發現廊柱的縫中 不知是誰插了几支綻著綠色芽點的柳枝,像柱子本身長出來的一樣。春天有令人興奮的某种 神秘魔力。東西姐妹倆正在棋盤上絞殺得起勁,猛然發覺旁邊站著一位書生,兩人同聲一惊 站了起來。 董小宛見是一位自己不認識的中年書生,而李香君看著那人痴痴地發呆,眼中滾動著哀 怨的淚水。李香君那天沒准備應客,穿了一件不合身的短上衣,這時雙手便不停扯那該死的 衣服。看得出來那個書生也异常地激動。他顫著聲音叫了聲:“香君。” 李香君眼中的淚水決堤而出,她扑進那人怀中嗚嗚地哭出了聲。兩人就這樣緊緊摟著站 在董小宛面前,忘記了董小宛的存在。縱有千言万語又怎能說得出口? 董小宛知道這風流倜儻的書生就是香君姐姐朝思暮想的侯朝宗,內心里也為香君感到喜 悅,便輕移腳步悄悄走開,害怕惊扰這空前絕后的溫情。李香君和侯朝宗深深陷入重逢的巨 大歡樂中,都沒察覺董小宛是怎樣离開的。董小宛跨進樓廳的剎那,回頭望了一眼,李香君 和侯朝宗兀自緊緊擁抱著,春日的陽光給他倆鍍上了金色的邊。這情形打動了董小宛的心。 董小宛一邊羡慕李香君,一邊就想著自己的生世。她很難過,自從應客以來,從向迎天 算起也不知遇到多少男人,但像今天侯朝宗對待李香君那樣溫情脈脈的,卻一個也沒有。她 走下媚香樓,差一點忍不住想抱住院子中那株大古槐大哭一場。 董小宛在自己的書案上鋪開一張上好的梅花箋,提起筆寫上“冒辟疆”三個字,然后便 坐在那里痴痴地發呆。 与其說董小宛渴望冒辟疆,還不如說她渴望著溫情。因為此刻的冒辟疆還只是一個飄浮 不定的人物。他僅僅是一种可能性,就是說董小宛在他身上寄托著獲得溫情的巨大希望,卻 沒有把握會真正得到。她幻覺的畫面中常常出現侯朝宗和李香君擁抱的哀傷影子。 她坐在書案前痴痴地發呆,惜惜站在身后她都沒發覺。等惜惜伸手拿掉書案上那張紙 來,董小宛搶不到那張紙,便假裝唬了臉朝床上一坐,鼓著嘴唇說道:“連你也欺負我。” 惜惜怕她真的不高興,便把那張紙還給了她。董小宛將那張紙湊到燭焰上。那張紙邊角 先變得焦黃,仿佛在內部使了很大的勁似地騰起了黃燦燦的火苗。燃得一半,董小宛移開燭 焰,朝燃著的紙片狠吹几口气,黑糊糊的紙灰滿屋亂飛。低頭再看手中那半張有著焦黃邊緣 的紙片,發現還剩下一個“冒”字。 惜惜說道:“姐姐,這個名字寫得真好。” 董小宛定定神,拿品賞書畫的眼光去看那個字,果然寫得优美動人,神韻俱備。她曾在 多少個下雨不能出門的時候,認真地練習過書法,卻從來沒達到過如此神妙效果。原來美麗 的事物是不可以刻意追求的,有時偶然之間得來的境界竟是永遠再難達到的巔峰。她想,愛 情也許也是這樣一件美麗的事物。 惜惜從側邊摟住她道:“我剛才到媚香樓去了一會儿,香君姐姐捎了封信給你。”董小 宛就勢在她臉上親了一下道:“死丫頭,還不快點拿出來。”惜惜便笑嘻嘻從衣服下擺的角 縫中抽出一張紫云箋遞給小宛。 李香君的娟秀字跡在紙面上跳躍。她先邀請小宛到媚香樓玩,又說這几天陪侯朝宗讀 書,他正准備今科應試,兩人情真意篤。董小宛嫉妒地皺皺眉。她接著告訴小宛說侯朝宗也 覺得她与冒公子是天生一對,愿意撮合一對良緣。又說那個冒公子最近几天就要到金陵了, 叫小宛准備准備,耐心等候。 董小宛知道了冒辟疆的消息,便忍不住又陷入暇想之中。 惜惜气乎乎說道:“什么冒公子?害得姐姐害了相思病。”小宛朝她笑笑,并輕輕將垂 在額前的一轡發絲攏到腦后。 冒辟疆帶著書僮茗煙到達金陵時,只隔一天就該入場應試了,看著實實在在地置身金陵 城中,茗煙才長長地舒了口气道:“公子,要是路上再耽誤一程,今科怕就考不成了。” 路過桃葉渡口,他看見很多妓女正趿著拖鞋坐在船頭上晒太陽,臉上沒有什么表情,仿 佛無憂無慮的樣子。冒辟疆想起杜牧當年的一句詩:“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 花。” 冒辟疆帶著茗煙住進成賢街蓮花轎的陳定生家。老朋友兩年不見,自然有說不完的話, 直談到三更鼓罷,方才想起一路疲憊,便罷了談興,倒頭睡去。 第二天,冒辟疆睡過頭,比平時晚起來兩個時辰。剛洗漱完,侯朝宗、方密之便跨進門 來。四人笑談一陣,便各自拿書本研讀。明天就要開考了,也許今科就考上了,中個副榜什 么的也了卻一樁心愿。 下午,四人到了貢院街,依次辦了應考手續。陳定生花二兩銀子從一位差役處探得一條 坏消息:今科主考官是專和复社作對的揚州郭亮夫。“呸!這個狗官!”四人心里都有數: 今科又沒指望了。 方密之道:“反正事已如此,入了考場,咱們就把國事評它個夠。咱們四人也別回家复 習什么課了,就撿一家便宜館子喝它個一醉方休。” 四人隨便入了一家酒店,點了几道小菜,拔了酒蓋子,大碗喝起酒來。媽的,陳定生 想,做強盜也很過癮嘛,看上什么女人可以去搶來,平日里只管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几巡酒 后,侯朝宗先告辭而去,他心里惦著李香君。眾人也不阻擋由他去了。這場酒下來,把個方 密之喝得爛醉如泥。三人相互扶著沿著空蕩蕩的長街走去,一路上大聲嚷著些莫明其妙的歌 謠,惹得臨街有個大戶家的婦人,裸著半個身子伸出頭來罵道:“臭文人,年年科舉都是這 樣煩死老娘。” 第二天一大早,侯朝宗、冒辟疆、陳定生、方密之四人帶上必須品就一頭扎進了考場。 閑著沒事,董小宛便在院子里踢毽子玩。那雞毛扎的毽子像小鳥一樣在她身邊跳來跳 去,惜惜在旁邊佩服得五体投地。 院門忽然有人推開一條縫,一個女孩伸進頭來,朝惜惜詭秘地眨眼睛。董小宛眼角的余 光瞥見是李香君的侍儿翠翠,假裝沒看見,用勁將毽子踢向院門。毽子在院門上彈了一下, 剛好掉在翠翠面前。翠翠擠進門來,拾起毽子,笑嘻嘻叫了聲:“小宛姐姐。” 董小宛瞪了她一眼,問道:“鬼頭鬼腦地做啥?又瞞著香君姐姐偷偷跑出來玩?” “才不呢!別說香君姐姐了,她這几天有侯朝宗作伴,根本就把我忘了。有事時才想到 我。” “這么說,你是有事才到這儿的。有啥事?” “其實也沒什么事。香君姐姐讓我來告訴你,如皋冒公子昨天就到了,說是他們考完 了,就讓侯朝宗陪他來見你。” “就這事?”董小宛听說冒辟疆已到了,看來見上一面不成問題,如果真是他們說的那 种風流人物就好了。心里覺得高興,臉上卻不改色對翠翠說道:“回去告訴香君姐姐,說我 知道這事了。” 翠翠本想趁董小宛歡天喜地時多討几塊香酥糕吃,這時見小宛姐姐沒什么反映,便非常 失望,和惜惜扭打几下就自回了媚香樓。 董小宛剛想上樓。董F就拖著一根青悠悠的竹子,哼著《清平樂》調子走進院門。恰好 陳大娘上了茅廁,正一邊扎褲帶一邊走出來,看見董F,劈頭就問:“老家伙,你拖根嫩竹 子回來干啥?” “嘿嘿,開春了,”董F道,“給我寶貝女扎個風箏玩玩。” 董小宛一听放風箏,高興得跳了起來。父女倆就在院子里將竹子剖開,取最直之處取了 几條竹片,用刀子細細削薄。 惜惜趁這時間跑去買來了薄的皮紙。 扎著風箏,小宛想起大前年春天,她和惜惜在秦淮河放風箏的情形:那只風箏怎么也飛 不起來,惜惜就拽著線往前跑,那風箏貼在地上像一只搖著尾巴的小狗追惜惜,逗得董小宛 哈哈大笑。惜惜听到笑聲,回頭來看,不料腳絆上一塊石頭,摔個狗啃泥,額上起了個大 包。那個包害得惜惜八天沒敢出門。女人都是一個樣子,臉上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總覺像 天塌一樣嚴重。董小宛想到這里,便伸手去摸了摸惜惜的額角。惜惜很敏感地意識到小宛姐 姐是在摸前年那個包,便嚕著嘴,將她的手打到一邊去。 風箏扎好了,董F先拿到釣魚巷里試著跑了兩圈,和前年那只風箏一樣,這只風箏一樣 地飛不起來,而且也像狗似地追著董F,惹得董小宛和惜惜依著門哈哈大笑。董F跑得气喘 噓噓,气得把風箏一扔。他走進院門關門時,看見几個鄰居的孩子為爭那只風箏正在扭打, 气乎乎的臉上忽然一樂:這些傻孫子,就算爭到那風箏還不是早撕破了! 傍晚,多寶齋的穆老板差人來報信,說有几件上好的畫問董小宛買不買。董小宛早就想 買几幅稱心的古畫來裝點房間,便答應明天就去看畫。 第二天。小宛和惜惜先上了媚香樓。 看到李香君,董小宛就覺得有些异樣,香君姐姐老是用衣袖捂住下巴。董小宛關心地問 道:“香君姐姐,你怎么啦?” 李香君移開捂住下巴的衣袖,她下巴上長了密麻麻七八個紅痘。董小宛惊得媽呀一聲, “怎么會這樣呢?” 翠翠插嘴道:“還不是侯朝宗害的。他一來就嚷著要吃羊肉,香君姐姐陪他吃了几天羊 肉,上了火,就長了這些鬼點子。” 香君笑道:“不該怪侯公子,要怪只怪我貪嘴,才上了火。” 邊說邊拉著小宛到走廊里坐下來。春風的气息飄在四周。 香君告訴小宛今天是應考之日,侯朝宗和冒辟疆此刻也在考棚。進了考棚要十天后才出 來,考生們吃住都在里面,免得有人溜出來請人代寫文章。 話題就扯到冒辟疆身上。李香君免不了一番贊美。還講了一件趣事:大前年祀孔之日, 复社倡儀搞了個留都揭帖,將閹党魏忠賢的余惡阮大鋮罵得狗血淋頭。阮大鋮硬擠進孔廟, 想撕留都揭帖,被眾人痛打一頓。說來好笑,打得最多的就是冒辟疆。听說他打得興起,便 跳起來,雙腳凌空踢去,結果沒踢著阮大鋮,他自己倒閃了腰,在陳定生家養了半個月傷。 倆人都笑了起來。小宛問道:“冒公子喜歡打架?”香君道:“恰好相反,他手無縛雞 之力,是個最文雅的君子。” 這時,李貞麗端著一盤水果走上樓來:“倆個乖女儿,快來吃剛買來的柑子。真是難 得,這個季節還可以吃到這寶貝東西。” 李香君和董小宛听說是柑子,立刻就舌底生津,每人赶快搶了一個,迫不及待掰開來。 結果倆人大失所望。原來這柑表面光鮮可愛,里面卻長滿了綠聳聳的霉衣。全部柑子掰 開都是一樣。李貞麗只好自認晦气下樓去了。董小宛听見她在樓下罵:“狗娘養的農夫,白 賺我四錢銀子。” 李香君道:“金玉其表,敗絮其中。” “噯,那個冒公子是不是也像這柑一樣,是個‘金玉其表,敗絮其中’的家伙?” “你真多心。”李香君在小宛的臉頰用中指頂了一個窩。 倆人又扯了些閑話,董小宛便告辭。她和惜惜還要到多寶齋看看畫呢。 冒辟疆等人進了考棚,樂得書僮茗煙獨自逍遙自在。他就在金陵城里東游西逛。 他先在秦淮河邊看了一場耍猴子。然后買了串糖葫蘆,邊吃邊走,几個小孩跟在他后 邊,眼巴巴盯著他吃完才依依不舍地走開。茗煙轉過街角,見有個瞎子在給人算命,也擠進 去占了一卦,問問公子今科的吉凶。結果瞎子算定公子今天開門大吉。茗煙高興得給了算命 瞎子三錢碎銀子。 走著走著就走到了多寶齋。店中的珠光寶气吸引了他。他一頭鑽了進去。但見店中一色 精美的古董樂得他大飽眼福。他一眼就看中了一只翡翠扇墜子,便花了十二兩銀子買下來, 准備送給冒公子做禮物。他剛想离開,不想店門前停了一輛馬車,從車上下來一位美麗絕倫 的女人,他看得痴了。 這女人果然光彩照人,她走進店門,茗煙就覺得店里古董的光華都暗淡了三分。這位美 麗女人挑了兩幅畫,說是帶回去鑒定一下,如果真是真品,過兩天就送銀子來。那女人便卷 了畫軸,出門上車离去。 茗煙自言自語道:“好美麗的女人。” 店伙計在旁邊答話道:“秦淮河上有名的名角儿,怎能不美呢。” 茗煙問:“她叫什么名字?” 店伙計道:“她叫董小宛。怎么,小兄弟也想玩一把。你有很多銀子嗎?如果有就去享 享艷福,包你永生難忘。” 茗煙記住了董小宛這個名字。心里想:出門時,少夫人多給了三百兩銀子,說是寬備薄 用,這下可派上用場,待公子考完了,一定要說服他去玩玩這個叫董小宛的名妓。哎,不知 公子考得怎樣。茗煙抬頭看看天,日頭已經向西斜去。 且說冒辟疆等人進了考棚,焦急地等考官發下題目和卷子。卻不料主考官郭亮夫今科卻 要先考弓箭,眾考生亂了一陣,卻敢怒不敢言,怕得罪了主考官。 原來崇禎八年,皇上忽然心血來潮,覺得要是所有科試而出的人才文武雙全就好了,于 是下詔規定:所有考生不僅要筆試,而且要加試弓箭。使讀書人也重視武備,到時為國家出 力。這條規定難倒了千千万万文弱書生。 冒辟疆等人除陳定生不怕武考以外,個個都最怕這一關。 郭亮夫這一招無疑給了他們一個下馬威。四個也無奈,只得放下文房四寶,趁著考前一 段時間舉舉石鎖,練練臂力。但見考棚中几百名考生中,竟有百多個石鎖在上上下下的跳 動,場面頗為壯觀。 下午正式開考。考生們依著順序上場射箭。規定每人射兩箭。四位公子中首先輪到陳定 生,他不慌不忙拈弓搭箭,“叭”,“叭”兩箭射中靶子,他得了十二環。然后是侯朝宗, 他盡了全力也只射出了九環。 這時輪到冒辟疆,這是他最畏懼的考目。眾人知他手勁极弱,都為他捏一了把汗。冒辟 疆走進場子,全身都在微微哆嗦。 他剛握住弓,就知道他碰到的是最硬的弓。待搭上箭,比好架式,用力開弓,那弓弦卻 只拉開一半。冒辟疆臉上冒出了汗水,咬緊牙使出全身力气,弓是拉滿了,箭頭卻指向了天 空。他搖來晃去想校正箭頭指向靶子,無耐力乏,手指一松,那支箭破空而去。也是巧合, 剛好一只麻雀飛過,被那支箭射個正著。全場歡聲雷動。陪考官拾了那支穿著麻雀的箭,請 問主考官應判多少環。 主考官郭亮夫本想整一整這位复社公子,但几百名考生面前不便太露骨,便判定這一箭 算十環。 冒辟疆听說算十環,已過八環的標准,第二箭便胡亂一射。那支箭只飛到半途便插在地 上了。考場里一陣哄堂大笑。 四位公子慶幸都過了關,便站到一旁要看其他考生的笑話,并且暗暗希望陳定生那十八 環是最高成績。不料,隨后出場的一個少年考生讓他們的后一個想法破滅了。那少年射了二 十環,滿分。陪考官唱出這人名字:“宁波張煌言。”四位公子掃了興,便私下里議論這少 年不過是一介武夫,沒什么了不起。如果他們能夠知道就是這個張煌言几年以后,率領南明 義軍与清兵血戰六百余戰的話,四位公子就會對這位少年刮目相看了。 余下的三場文考,是四位公子的拿手好戲,自然就不在話下了。 董小宛和惜惜高興地抱著畫卷跳下馬車,剛進院門的剎那,瞧見一張刀痕臉對著自己邪 兮兮地笑。她赶緊一下關上院門,那顆心卻咚咚跳個不停,她預感到有什么不測要發生。 忙几步跑上樓去。 隔了半晌,陳大娘臉色蒼白地走進來,手里拿張帖子,拿帖子的手顫抖不停。 “娘,你怎么了?臉色這么不好。” “乖女,你先看這帖子。” 董小宛看了帖子,卻是金陵有名的霸王朱統銳請她明晚到卞玉京的暖翠閣陪酒。董小宛 心想:金陵城的霸王我也會過几個,這朱統銳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便對娘說:“娘,就不過 一張帖子,我不去就是了。” 陳大娘帶著哭腔說道:“乖女,你哪里知道這個厲害關系。 朱統銳是什么都干得出來的,咱們惹他不起。娘背上有三條傷痕就是十年前他砍出來 的。老天爺怎么讓你也碰上這冤家!” 董小宛道:“這人這么可惡,明天不去。” “不行呀,乖女。我們這樣的行戶人家惹他不得。金陵城大小官儿都讓他五分,我們這 种最賤的人,只好任他亂踩了。 八年前,他還放火燒了舊院的趙西月姑娘的樓房,將趙西月活活燒死。明天無論如何都 得去應付應付。” 董小宛也懂得這世上總有什么是她惹不起的,便答應明天一定去。“好歹是在玉京姐姐 那里,我也有個照應。” 第二天傍晚,董小宛想到自己竟不得不赴這個不想赴的聚會,心里就有气。無奈怕因此 給全家帶來橫禍,只得硬著頭皮前去。她叫惜惜留在家中,自己獨自前往。陳大娘不放心, 死活叫她爹跟著去。 董小宛琢磨晚一點去。扭頭看見昨天那兩幅畫,便想:“哼,先請柳如是姐姐幫我鑒別 畫的真偽再說。柳姐姐是這方面的行家,再說自己也好久沒看見柳姐姐了。” 馬車穿過鬧市,董F坐在前邊不安地和那個馬夫閑聊。馬車又向左一轉頭,就穩穩當當 停在柳如是和錢牧齋的居所“隱園”。董F先跳下車,然后扶女儿下車。董小宛就叫爹先往 暖翠閣去通個信,說自己在錢府有事耽誤,要晚去一會儿。 她心里想:錢牧齋大人好歹也是留都禮部侍郎,在朱統銳那里還有點面子吧。董F依言 先行一步。 柳如是見了董小宛,高興得就在院子里摟住她親了個夠。 錢牧齋端著一盞茶,站在門廓下瞧著這兩個美人,心里快活,臉上的笑也意味深長。見 她倆人那么親熱,便清清嗓子,示意二人夠了。他在燈籠照耀下的身影長長地伸入院子中, 柳如是和董小宛牽著手踏著錢牧齋的影子走進廳來。 柳如是本來就最喜歡古畫,何況替別人鑒賞還能顯示自己的才能。進了大廳,也不客气 就把書案堆著的錢牧齋的書藉、案卷、字幅等物全推到地上。一陣嘩嘩啦啦的紙響過后,書 案上便空了出來。錢牧齋平時就溺愛他這位小老婆,什么都由著柳如是的性子。這時,忙放 下茶杯,自己跑去收拾地上的書卷。 柳如是拿過小宛手中的一幅畫卷擱上桌面,解了系繩。董小宛看見她用兩只纖纖細手像 彈琴一樣在畫軸上一推,那紫檀木做的畫軸便車輪似地朝書案另一端滾去,一幅絕妙的山水 畫就展現在書案之上。 柳如是繞著書案細細地品賞了一下,又用手指甲輕輕在畫角上划了几划,說道:“應該 是真品。我想不會錯。” 柳如是這時才仔細欣賞畫面:近景畫兩棵挺拔的松樹,其間雜樹盤來屈去地點綴,畫面 顯出錚錚骨气。隔岸山巒,用長皴聚點,礬石壘壘,渾厚朴茂。湖上淺汀蘆葦,錯落蕭疏。 湖山之間點綴一葉扁舟,碧波平遠,蕩漾蒼茫。在整幅畫面的蒼桑感之下,透出作者一 絲天真爛漫之趣。畫面布局簡洁,畫境明靜幽寂。柳如是贊道:“好畫!” 董小宛在旁邊細看柳如是神色,知道她正激動不已。自己也有了几分得意。 柳如是品賞完畫面,便來看那落款。不看則已,一看則大惊失色。但見款題是:梅花道 人戲墨。畫角飛白之處作者自題詩云:“洞庭湖上晚風生,風攪湖心一葉橫。蘭棹穩,草衣 新,只釣鱸魚不釣名。”分明寄托了自由自在的隱遁避世之情。柳如是側過身摟住董小宛大 聲說道:“妹妹好眼力。你知道這畫叫什么名字嗎?” “妹妹學陋識淺,只知這畫畫得很好,卻未知它的底細。 請姐姐指教。” “這是鼎鼎大名的《洞庭漁隱圖》。” 錢牧齋本來以為市井上買來的畫不會有什么珍品,便沒上前湊熱鬧,獨自躺在長椅上閑 看一本《世說新語》。這時,听到柳如是激動不已的惊嘆聲,翻身而起,疑心地問道:“真 是《洞庭漁隱圖》?” 錢牧齋扔了書,鞋也不穿,几步跑到書案前,將畫仔細品味一會儿,然后激動地欠起身 大叫道:“果然是前朝吳仲圭的真品。想不到落到小宛姑娘手中,真是天大的福份啊。” 董小宛喜不自禁。這才了解到這幅畫是人間极品。此畫的畫家是“元朝四家”之一的江 南吳仲圭。此人出身貧寒,以賣卜為生,沒出名之前,不被人看重。傳說他与當時有名的畫 家盛懋毗鄰而居,他的妻子看見盛懋的老婆穿金戴銀而自己一貧如洗,便取笑他。他自信地 說道:“二十年后不复爾。” 果然沒過几年,他的畫名便超過了盛懋,獲得絕世美名。 錢牧齋還在搖頭晃腦俯身畫面之上,得意之色溢于臉面。 他說:“好一個隱逸世界。” 柳如是道:“有种你罷了官過歸隱生活。” 錢牧齋悻悻道:“有這份心就行了嘛。” 柳如是這時忙叫小宛把另一幅畫打開來看看。有了前一幅畫的惊喜,柳如是將畫擺平, 便先看款題。但見字跡遒勁飄逸,剛柔相濟。畫角寫道:“冰花個個圓如玉,羌笛吹它不下 來。” 柳如是禁不住笑了起來。董小宛莫名其妙,瞅瞅柳姐姐,又瞅瞅畫面。這是一幅墨梅, 畫面取巨梅一枝。錯落的枝椏,有弓張弩拔之勢,充分表現了寒梅怒放的神韻和風骨。千蕊 万朵,生机勃露,顯出了一种欣欣向榮的韻味。布局以密取胜,但密而不亂、繁而有韻。董 小宛知道這是幅好畫,卻不知柳如是為何笑得如此奇怪。 柳如是笑得彎下了腰。錢牧齋俯身看畫看得入了神,嘴里發出嘖嘖的感嘆聲。柳如是笑 夠了,才气喘噓噓地對小宛說:“小宛妹妹前世修了什么功德了,竟讓你憑空得來兩張絕世 妙品。你知不知道這是前朝王冕畫的《冰花如玉圖》?” 錢牧齋高興得手舞足蹈,柳如是瞧他的樣子就知道他又要吟詩了。他果然搖頭晃腦念了 一首詩:“寒水舊洞庭,冰花伴刀枝。婉君情濃處,柳姬知不知?” 董小宛和柳如是听他詩中寫進她倆的名字,都笑吟吟向錢牧齋道了個万福。 柳如是問道:“多寶齋出价多少?” 小宛道:“六百兩銀子。” 錢牧齋道:“可怜,可怜。那穆老板眼中不識貨,想來又是騙了什么公子哥的傳家寶。 這兩幅畫六千兩銀子都值得。” 董小宛當即表示絕世之品不敢獨占,那幅《洞庭漁隱圖》就送給柳如是。錢牧齋心里喜 愛得不得了,但假意推辭。 董小宛執意相送,柳如是才歡天喜地收了畫卷。 三人賞完畫,便坐到廳堂上喝茶。柳如是關心地問道:“听寇白門說李香君要撮合你跟 冒辟疆。事情進展如何?見過冒公子嗎?” “听說他已進了考棚,還未見過。”小宛有些不好意思,“成与不成得靠緣份。” 錢牧齋道:“冒公子我見過几次。如皋才子,配得上咱們小宛妹妹。” 柳如是說道:“小宛妹妹是有福之人,年紀輕輕就可以跳出苦海。” 說到這時,董小宛想起暖翠閣上還有個朱統銳在等她,忙起身告辭。柳如是知道她有應 酬,開玩笑道:“不知哪家公子今夜又要消受如此艷福。” “屁的個公子,是朱統銳那個龜孫子。” 錢牧齋一听朱統銳,一下就跳了起來。他和朱統銳共事多年,深知他的狂暴和怪戾。他 囑咐小宛道:“你此去一定要小心。好歹我跟他還有點面子,去晚了,就說在我這儿耽誤 了,也許還諒解几分。你千万莫使性子。你跟你柳姐姐一樣,太剛強了。一定要有耐心,好 歹應付了他再說。” 董小宛點頭應允。出了隱園,租了一輛車慢悠悠駛向暖翠閣。夜市上的人已快散盡了。 朱統銳用拳頭將桌面擂鼓似地亂捶一气。“那個該死的賤人,老子的面子都不給。再不 來,老子明天賣了她”陪酒的几位客人和姑娘都不敢搭話,都悶了頭假裝喝酒。 朱統銳究竟是什么人呢? 朱統銳乃大明皇族,建安王的孫子,襲封父親的爵位為鎮國將軍。他生來相貌奇丑,從 小就遭人厭惡,內心有一股壓抑的邪火直到長大成人才發泄出來。小時候,他性格孤僻怪 戾,常常照鏡子想自己變得好看一些。等到世襲了爵位,他便對美貌者變態地進行報复。他 那個貼身家將吳榮,便是被他在臉上划了一條長長的刀疤。董小宛昨天看見的刀疤臉就是吳 榮。這金陵留都沒人不怕他。秦淮河上不知多少女人受了他的殘酷虐待。 他剛襲了爵位的第二天,听說東門外有個算命先生是個神算子,便叫家人上街抓了一個 人回來,剝了衣服,他自己穿上,假裝成窮人去求卦。那算命者卻認得他,便不露聲色,假 裝掐指一算,忽然就俯在地上不停地叩頭。朱統銳問:“這是何故?”算命者道:“先生天 人异相。小人先拜過了。”朱統銳心里高興,便問:“怎么個异相法?”算命者道:“先生 是二十八宿中奎木狼星下凡,乃天生貴人。”朱統銳樂得當場要賞他二百兩銀子。算命人卻 假意說:“貴人貴物,小人不敢領賞。” 朱統銳見白花花的銀子竟使不出去,不禁大怒,將算命人一腳踢飛兩顆門牙,強令他收 下二百兩銀子,然后揚長而去。算命者見他走遠,吐了口血水道:“兩顆門牙換兩百兩銀 子,值得!值得!”從那以后,朱統銳覺得自己就是奎木狼星宿,反為自己的丑臉而得意。 昨天朱統銳忽然心血來潮,要挑個地方擺闊。他想來想去想到了暖翠閣,便下帖子請了 忻城伯趙之龍、誠意伯劉孔昭,中山王裔徐青主,兵部閑職楊龍友,舊院名妓冠白門和鄭妥 娘,加上暖翠閣的卞玉京。這几人不敢怠慢,早早就赶來應陪,唯獨董小宛遲遲不來。朱統 銳從沒等過什么人,這時又多喝了几杯,怒火燒得更旺,旁邊的人都感到他身上傳來的滾燙 的微臭的气息。 朱統銳抓起桌上的碗和盤朝地上摔。他剛摔到第七只碗,瞥見碗底畫有一個美人頭,便 細細端詳起來,嘴角露出了笑容,又伸出舌頭像乞丐舔碗底的油珠似的去舔碗底的美人。旁 邊的鄭妥娘忍得了惡气,但此刻卻忍不住惡心,她“啊”的一下當場就嘔吐起來,剛吃下去 的魚啊蝦啊酒啊全飛濺到地上。 朱統銳放下碗,盯著鄭妥娘,眼珠骨碌碌直轉。眾人都嚇得索索直抖,不知道他要發出 什么邪火來。誰知朱統銳忽然一笑道:“吐得好,吐得好。哈哈哈,老子也想吐了。” 只見朱統銳口一張,一股白生生的穢物便飛濺而出,全洒在酒席上。席上眾人本就無法 忍受,此刻万分惡心之下全都“哇哇哇”地嘔吐起來。暖翠閣充滿了穢物的惡臭。 朱統銳樂得哈哈大笑。寇白門看見一張怪物的臉:嘴像猴子,鼻子像豬,眼睛一只像耗 子,另一只像青蛙,笑容像馬在哭。朱統銳大聲吼叫:“吐、吐、吐,吐完了重新開席,吃 完了大家再吐。吃了吐,吐了吃,好玩极了。哈哈哈,老子好開心。” 大家吐得不能再吐之后,暖翠閣幫閑之人全來幫忙收拾。 眾人都跑到走廊上去透气,只剩朱統銳坐在椅子上,仰著頭朝天花板像瘋子一樣地笑個 不停:“哈哈哈哈……” 暖翠閣几位幫閑的都是清除廢物的好手,沒多長時間,樓廳里又變得窗明几淨,讓人覺 得比剛來時還要干淨些。眾人都在心里嘆著气:“怎么這樣倒楣地被這個星宿看中了。”但 都不敢怒形于色,便又陸陸續續坐到剛才的位子上。 朱統銳看著干淨的桌面,忽然不笑了。眼珠子骨碌碌轉動,他依次將座中諸人打量了一 番。眾人頓覺如芒在背。 就在這時,董小宛強作歡顏從樓下走了上來。她看見桌上除了几杯茶之外沒有酒菜,心 里就意識到糟了,大概是還沒開席吧。朱統銳看著她走到面前道了万福,便說道:“你就是 那個叫董小宛的賤人?果然長得美。老子從前怎么沒見過你?” 董小宛剛要搭話,朱統銳猛地一拍桌子,人也站到椅子上去了,他居高臨下地吼道: “給老子拿下這個賤人。”旁邊几個家將一擁而上,拿住董小宛,有人趁机在這個平時 無緣親近的美人身上亂摸。董小宛嚇得連掙扎的一絲力气都沒有。 旁邊的卞玉京、寇白門、鄭妥娘嚇得要哭,她們想不出朱統銳會出什么坏點子來折磨小 宛。 朱統銳仿佛覺得自己一腳踩在座椅上,另一腳踩在桌面上呈弓步支撐的模樣很威風,便 雙手叉腰保持著這個姿勢,腦中轉動淫邪的念頭。他命令家將將小宛押進房間等候處置。桌 邊眾人都已汗水淋漓。 朱統銳看著眾人,忽然說:“今天就到此為止了,各位都回去吧。”席邊眾人如獲大 赦,爭先恐后道了謝,急沖沖跪下樓來。鄭妥娘跑得最快,跑到街上大聲招呼來一輛馬車。 馬夫听她嗓音里夾著急迫的快樂,就想到也許會多得几個賞錢呢! 朱統銳看著眾人走了,才洋洋得意地跳到地上。卞玉京小心翼翼地端上一杯熱茶。朱統 銳呷了一口茶漱漱口又吐回杯中,揮揮手叫卞玉京退下去。卞玉京退下樓,在觀音菩薩像前 嘰嘰咕咕地為董小宛祈禱一陣。 董小宛被關在房中,心急如焚,腦中想著許多脫逃的方法來對抗內心的恐懼。這時,房 門吱呀一聲開了,那聲音刺得董小宛毛骨悚然,她赶緊轉身,瞧見朱統銳笑嘻嘻拿著一條尺 多長的皮鞭站在門前。 几個家將關上門后,朱統銳便收了笑,歪著嘴。董小宛看見他吞咽口水時喉節在頻頻抽 動。眼見著一場毒打在所難免,董小宛腦中閃過一條險計,這險計是她脫逃的唯一希望。 她滿臉堆笑給朱統銳道了個万福。朱統銳瞪著眼道:“小賤人,老子今天抽你的筋剝你 的皮。”董小宛嬌笑道:“朱爵爺,抽了我的筋剝了我的皮就不好玩啦!”一邊就靠近朱統 銳拿身子去蹭他。朱統銳被逃逗得怒气全消,扔了鞭子,將她摟住,就要胡來。 董小宛避開他的臭嘴,說有一种新玩法,朱統銳便問什么新玩法。董小宛在他耳邊輕輕 說了几句。朱統銳連呼:“好! 好!好!” 朱統銳放下小宛,朝外叫道:“拿几條結實的繩子來。”只听外面一陣腳步聲之后,門 縫開處丟進來四根麻繩。董小宛道:“還得有人來捆。”朱統銳從來沒挨過打,心想挨打肯 定很刺激,所以他早就迫不及待地脫光衣服。他又叫來四個家將,命令他們把自己捆在床 上,捆不牢靠被他掙脫出來就要家將的命。四個家將不僅使出全身力气還動用了全部腦筋來 將朱爵爺牢牢地捆在床上,然后退了出去,將房門也鎖上了。 董小宛笑嘻嘻道:“朱爵爺,開始了。” 朱統銳道:“開始,開始。” 董小宛緊握皮鞭朝朱統銳赤裸裸的身体上輕輕抽了兩鞭。朱統銳覺得麻酥酥的并不痛, 但假裝很痛地大叫了兩聲。 門外的家將推開門闖了進來,卞玉京也跟著闖了進來。朱統銳大怒:“几個鳥人,气死 我了。敗我興致,統統滾出去。”几個家將諾諾連聲退了出去,卞玉京走出門來,心里明白 小宛的用意,就忍不住想笑,但怕露了破綻,忙用手巾狠狠捂住嘴,過了好一會儿才忍住了 笑,便指使几個丫環去和那几個家將調情,以遮人耳目。 董小宛借故避免家將再闖進,把房門和窗戶鎖得嚴嚴實實。還說朱爵爺叫聲不优美要堵 上嘴巴。朱統銳迫不及待要玩,也不細想,便張開嘴讓董小宛用一條內褲堵上。董小宛見一 切准備就緒,便掄開鞭子狠狠地抽打起來。可怜朱統銳痛得死去活來拼命掙扎,但哪能掙脫 捆他的繩子?只掙扎得大銅床咚咚直響,外面的家將只當是風流聲,嗤嗤笑個不停。 董小宛打夠了。朱統銳這個不可一世的爵爺也痛得連掙扎的力气都沒有了,只好眼睜睜 瞧著董小宛從后面開窗跑了。 卞玉京听見房里沒了聲響,正在著急,忽然瞥見董小宛在樓外的欄干邊招手,便避過眾 家將的眼目,跑過去,用三丈長的一條巨大的布將董小宛放下樓去,剛好跳到另一條街上。 董小宛叫了一輛馬車直奔釣魚巷。路過暖翠閣門前,她透過車窗望出去,看見有兩個家 將木偶般站在門前,他倆頭上有兩盞紅通通的燈籠,上面寫著“建安親王”和“鎮國將軍” 字樣。那時已經是下半夜了。 董小宛回到家中,陳大娘見她急沖沖的樣子,知道出了事,一家人也都感到了一股不祥 之兆,便全圍上來。董小宛簡短地將剛才的事說了一遍。董F嚇得一吐舌頭:“媽也,殺頭 的禍都闖下了。大家快跑。” 陳大娘眼淚都嚇出來。她說:“跑?跑哪里去,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董小宛道:“別急,我料定直到明天中午以前沒人發現朱統銳出了事。我們還來得及想 個万全之策。” 董F道:“万全之策只有离開金陵。” “我也這么想。”董小宛道:“大家快收拾,現在別管那么多,否則只有死路一條。” 大腳單媽、惜惜應聲開始忙乎。陳大娘圍著董小宛轉了四圈,急得六神無主,還是一拍 大腿去收拾自己的東西去了。 董小宛也不怠慢。 只有董F提了一灌酒,坐在花圃上邊飲邊想辦法,眼里瞧著几個女人忙進忙出。初春的 風在下半夜仍舊透骨,那些枝條上的花骨朵都在默默地抱怨著時間的緩慢。 且說楊龍友离了暖翠閣,慶幸自己總算擺脫了朱統銳這個魔鬼,同時又擔心起董小宛的 可怕后果來。心里焦急,卻怎么也找不出辦法來挽救,臉上便憂色密布。 他懶洋洋回到家。馬婉容知道他今夜回來得晚,特意煮了碗銀耳蓮子湯等他。誰知還不 到半夜就看見楊龍友滿面苦色走了進來。馬婉容猜想發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一邊扶他坐下 一邊就問:“今天回來這么早,是不是出了事?你得罪朱爵爺了?” 楊龍友只是搖搖頭,卻不回答,嘴里只是唉聲嘆气。馬婉容動了火,將一碗銀耳蓮子湯 摔在地上。 楊龍友滿腹憂怨沒處發泄,這時怒火上沖失去了理智,順手就把馬婉容一推。馬婉容沒 想到他會出手,站立不穩,摔了個仰面朝天,便索性在地上使開性子,放開嗓門哭嚎起來。 馬婉容本是秦淮河上著名的歌妓,嫁給楊龍友之后,兩人相親相愛,從來就沒發生過口 角,更別說相互打鬧了。 楊龍友猛然醒覺,哎呀!怎么能出手打自己的老婆呢!慌忙上前抱住馬婉容,說了几句 安慰話。馬婉容卻不依不饒,在她怀中掙扎,卻掙扎不了,雙腳便像儿童戲水一樣上下拍打 著地面。楊龍友沒了辦法,只得雞啄米一樣在她臉上不停地親。 馬婉容一下不哭了,只是恨恨地望著楊龍友的眼睛。楊龍友唉了一聲,便把剛才為什么 那么擔憂因而失了理智的原因和今天暖翠閣的事儿說了一遍。馬婉容大惊:“小宛妹妹不就 遭殃了?”楊龍友無奈地說:“但愿不會吧!” 兩人從地上爬起來。馬婉容頓了頓腳,對楊龍友說道:“我到暖翠閣去看看。”楊龍友 本想阻擋,但見馬婉容決心已定,他知道無法改變,便由了她。 馬婉容叫醒管家,駕了自家的馬車直奔暖翠閣,到了那里,剛好卞玉京在樓下招呼兩個 家將吃夜宵,瞧見馬婉容,便拉她到一邊,輕聲說道:“小宛闖了殺頭之禍。”馬婉容一 听,只當是小宛已經完了。誰知卞玉京附著她耳邊說了剛才的經過,反把她樂得笑出了聲。 卞玉京道:“小宛剛回家,你去看看。我這里大概可以應付到明天中午。” 董F獨自喝了半灌酒,腦中的想法也成熟了。他一拍大腿,把四人女人叫到跟前,說 道:“我有個辦法了。” “什么辦法?快說。”陳大娘問。 董F道:“你不是有個叫沙玉芳的妹妹嗎?你們几個可以輕裝前往蘇州去投她。我租大 車運走這些大件東西,走另一個方向找個地方停下來,咱們再想法聯絡。” 陳大娘道:“我怎么都沒想沙玉芳妹妹呢,對,咱們投蘇州去。” 一家人這才像六神有主似的看到了希望。 就在這時,響起了急切的敲門聲。眾人臉都嚇白了,只道朱爵爺殺來了。誰知門外傳來 女人的叫聲:“陳大娘,快開門。小宛妹妹,快開門。單媽,快開門。惜惜,快開門。” 惜惜听出是馬婉容的聲音,忙跑過去開了門。馬婉容急沖沖跑了進來,那個管家則坐在 馬車上等她。馬婉容摟住董小宛說道:“我剛去了暖翠閣,知道出了事,就馬上赶來了。你 們打算怎么辦?” 陳大娘把剛才的計議說了出來。馬婉容也覺得這個辦法可行,便道:“越快越好。我這 就去通知一下柳如是姐姐。然后,我去租好船在秋云浦等你們。” 眾人連聲稱謝。馬婉容便急沖沖走了。 這邊董F自去租來兩輛大車,兩個車夫幫忙搬上那些家什。整整裝滿了兩大車。待大家 收拾完畢,董F和四個女人揮淚別去。漸漸遠去的馬蹄聲敲得街面有些顫抖。 四個女人鎖了門,叫醒鄰居劉大娘,說是要出遠門,請她轉告房東。于是,四人便徒步 朝秋云浦走去。剛轉過街角,四人幸運地碰到了兩輛空馬車,談了价錢,便分乘了車直奔秋 云浦。 馬車正行走之間,一個衣衫破爛的枯瘦老頭突然從街角沖了出來攔住馬車。車夫嚇了一 跳,慌忙勒住馬。前面馬車突然停下,后面這輛馬車反應不及,車夫一勒馬頭,馬車從旁邊 閃了過去,差點就撞著了前面的車。 董小宛挑起帘子,見是一個老乞丐,不愿耽誤時間。便掏了几個銅錢給他。不料那老頭 卻不要。董小宛心煩意亂,只從那老頭嘰嘰咕咕的帶淚的哭訴中听出他好像是要盤纏回鄉什 么的。偏偏這結骨眼上,碰上這個老乞丐。董小宛一向就心軟,這時要赶時間,也不細想, 便給了他一包銀子,約有二兩。老乞丐千恩万謝。他問恩人是誰,小宛卻不答,只叫他快 走。車夫趁机到車后撒了泡尿。他對那乞丐道:“你龜儿不知哪輩子修的陰德,一下掙了那 么多銀子。告訴你吧,你的恩人是大名鼎鼎的董小宛小姐。” 惜惜道:“你怎么知道我家小姐?” 車夫道:“金陵城誰不知道?” 馬車又飛奔起來。那個老乞丐還跪在地上磕頭。董小宛卻不知道,今夜她隨便地撒了些 銀子,几年后卻獲得一命。這是后話,且按下不表。 赶到秋云浦。馬婉容、柳如是已租好了船等候多時。此刻天已快亮了。眼見离別在即, 便忍不住抱頭痛哭。几個女人生离死別的哭聲惹得船夫也抹了几滴眼淚。 柳如是抹干眼淚,摟住小宛親親面頰,而后送她一個包裹。里面除了銀子之外,還有那 幅《冰花如玉圖》。東西大家收了淚,相互道了珍重。大腳單媽、陳大娘、惜惜先上了船。 董小宛又和馬婉容摟著哭了一陣。她請馬婉容轉告李香君,說行色匆匆未及告別,請她原 諒。董小宛這才上了船。船便挂滿帆,朝霧茫茫的江面駛去。董小宛茫然回首觀望,只看見 楊柳岸曉風殘月。 天大亮了,卞玉京卻依舊提心吊膽不敢去睡,她害怕董小宛那邊還沒找到躲避之法。便 盡量應付几個家將,使他們不得靠近那間房。眼見得時光不早,几個家將大著膽子去敲門。 那朱統銳被捆在床上叫喊不得,心里大罵几個蠢才,只是將床板弄得直響。眾家將只道 是朱爵爺還貪睡,便不敢再叫。這樣,連續出現三次這种情況。刀疤吳榮便覺得情形不對, 大著膽子將窗戶捅了個洞朝里一看。只見朱爵爺赤條條綁在床上,嘴里塞著團布,身上盡是 鞭痕,卻不見董小宛的影子,叫了聲:“不好。” 吳榮退后兩步,朝房門猛一腳踹去。房門嘩啦啦一聲倒了半扇。眾家將一擁而入,好歹 把朱爵爺扶了起來。朱爵爺“哎喲”連天,命令家將們去殺死董小宛那個小賤人。 待朱爵爺一干手下殺气騰騰沖到釣魚巷早已人去樓空。 吳榮無奈,四處打听。眾人見是朱爵爺的手下,早已躲得遠遠的,吳榮又去哪里打听 呢? ---------------------------------------------------- 第六章 蘇州狐狸精 春天暖洋洋的陽光照耀貢院街。 今天是考生出棚的日子。年年的考試是這條街最繁華的一段時間。特別是考生的出棚這 天,考生們在考棚中憋得太久,一出來便會大手大腳地花錢買快活,連最窮的考生這時也舍 得買几塊糕點吃。所以街上擺滿了各种攤點,專等那一場熱鬧。而秦淮河上的畫舫更是做好 准備,一大早就派出畫舫上的姑娘們打扮得花枝招展到貢院街去搶人。考生中有不少花錢如 流水的公子爺。 家在本城的考生父母則一大早提了自家儿子最愛吃的食物來迎接,也許今科儿子就金榜 題名光宗耀祖了。這些家長們夾在一大群妓女、商販之間等在考棚門前。冒辟疆的書僮茗煙 也在人群中一邊吃著油炸麻雀一邊翹首等待考棚大開。 大門終于“嘩啦啦”一聲打開了。考生們像潮水般地蜂擁而去,茗煙手中的半只麻雀也 被擠掉了。他只看見黑壓壓的盡是人頭。四處都可以听到叫罵聲和歡呼聲,考柵前一片混 亂。說書大師柳敬亭有一年曾形容這些考生是“如同剛越獄成功的一群山東好漢”。 混亂歸混亂,沒過一會儿就平靜了。有父母相迎的,便樂呵呵的仿佛比外地人优越一 些。更多的考生便三三兩兩湊到攤點邊,仿佛几天考試考昏了頭,平時看不上眼的東西也看 上了眼,平時不吃的東西也吃了起來,只見到處是考生在掏錢。當然,最早沖出來的那些考 生,不是沖著這些東西而來,而是直奔了畫舫而去。 茗煙是人群中最不急的一個,他跟冒辟疆赶了三科考試,知道最后一個出場的一定是 他。但這次卻沒料中,因為最后一個出場的卻是侯朝宗,冒公子走在侯公子前面。這時,考 棚門前已經空蕩蕩的,只有几個孩童在拾撿考生丟失的無數被踩爛的文房四寶。四位公子一 下就看見臉上沾著一星麻雀肉的茗煙。四位公子的無奈神色也沒逃過茗煙的眼睛。看來今科 發榜沒人去看了。 茗煙上前迎著四位公子。侯朝宗心里惦著李香君;方密之要去見他的什么親戚,四人就 在考棚前分了手,約定明天在媚香樓聚一場。 冒辟疆、陳定生、茗煙三人沿著秦淮河緩步回寓所。今天畫舫中的生意特別好,每條船 上都有考生來品習風流。秦淮河上琴聲、簫聲、笛聲、牙板聲、笑語聲、尖叫聲響成一片。 回到家中,陳定生倒頭就睡。冒公子知道他是個睡仙,這一覺不睡到日落西山則不會醒 來。冒辟疆也樂得一個人清閑。 他看著院子中那兩株綴滿花朵的桃樹,惜春之情油然而生。剛進考棚時還沒看見桃花的 影子呢,便叫茗煙搬出廳內的長條茶几,自己搬了把楠竹靠椅到桃樹下坐定。花下本無俗, 茗煙端來茶水時,覺得自己就是飄逸的公子。 冒辟疆揭開茶蓋,一片粉紅色的花瓣剛好飄落到杯口上,眼見要落進茶水中,被熱气一 沖又飛了起來,斜斜地沾在他胸口的衣襟上。茗煙說道“落花有意,公子要交桃花運呢。” 冒辟疆笑了笑,用中指輕輕一彈,花瓣就飄得不知去向了。時光過得真快,歲月也不饒 人,冒壁疆想自己年屆而立依舊無半寸功名可自傲于人,乃悠悠地嘆了口气,仰躺在靠椅上 閉目養起神來。他一生遇過的女人就如燈影一般在他朦朧思緒中模糊地飄過去。 茗煙這几日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寂寞得很。有一次還假裝是宁波人和街角賣豆腐的 王老漢攀上老鄉說了許多怀鄉話,王老漢聲淚俱下,他也跟著陪了几滴淚。現在眼巴巴盼得 冒公子出了考棚,就想挑起自己喜歡說的風流話題,卻不料冒公子閉目養起神來。他掃興极 了,便將茶蓋在茶杯上叩得“乒乒乒”地響。茶杯一歪,翻倒在茶几上,茶水泄了出來流到 地上,茶葉像一條條小魚躺在突然流干的河床上。茗煙慌忙掏出方巾將茶几抹干。 冒辟疆睜開眼,見他一臉無奈,便打趣地說道:“這几天是不是瞞著我去那些銷金窟找 小姑娘玩啦?” 茗煙道:“我才不敢去玩呢。我得好好地為公子積點銀子,公子哪次應考不去找姑娘 玩?今科怎么就打不起精神來。” 冒壁疆道:“人都老了還去惹人厭嗎?” “公子說什么話。我給你相好了一位美人,你想不想去? 這個女人包你滿意,听說她應客要价很高。我這几天銀子都舍不得花,就是為你積起來 好去找這個美人呢。” “真的?” “我可沒騙過你。”茗煙笑嘻嘻道:“這個女人真的如月宮中嫦娥。” “打听到她的名字了嗎?” “她叫董小宛。” 冒辟疆欠起身道:“我听說過這個人,傳說她拒絕了‘一人永占’李玉的求婚。李玉在 揚州花居唱戲時,還在贊美她的美貌,想來這董小宛應該是個可人儿。” “明天去媚香樓求李香君幫忙引見一下,說不定公子和董小宛還有什么奇妙緣份呢。” 茗煙說道。冒辟疆不置可否,用扇頭打了一下書僮的腦袋,“去端杯茶來,少貧嘴。” 晨光初露,冒辟疆起了床,在門庭的台階上舒舒服服伸了個懶腰,連日來的疲倦便被拋 到空中去了。他渾身爽快,晨風吹在身上冰涼冰涼地令人舒暢。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冒辟疆獨自在桃花下踱了几圈。他自己也不明白今天起這么 早做什么,他發覺昨夜的春風吹落了許多花瓣,地上有星星點點的落紅。 冒辟疆讀了大半本劉伯溫的《郁离子集》。已經日上三竿了,茗煙才在床上睜開眼睛, 看見床上已沒了公子身影,慌忙爬起來,胡亂穿戴一番。他記得大前年應考,冒公子就是這 樣悄悄撇下他,和侯朝宗一起去找女人,結果使他錯失了侯朝宗愛上李香君的風流場面,要 不然他和別人吹段佳話時就會有身臨其境的見証人的感覺。他跑出門來,看見公子好端端坐 在桃花下看書,這才放了心,重新將腰帶認認真真扎了一遍。陳定生也在這時懶散地起了 床。 眾人都吃了一碗荷葉蛋,又喝了一碗香茶,然后一抹嘴。 早餐下了肚子就被忘在腦后了。冒辟疆打起精神,今天去媚香樓也許有一件風流事要做 呢! 待到響午,估計秦淮河已活躍了。冒辟疆和陳定生便朝媚香樓而去。 到了媚香樓,方密之早就坐在樓廳中喝了三碗茶。陳定生問:“侯朝宗還在被窩里貪戀 春色嗎?”方密之嚕嚕嘴,陳定生回頭一看,侯朝宗和李香君正笑吟吟站在身后。李香君見 大家都到齊了,便招呼翠翠和小紅擺開桌面,几碟小菜也端了上來。 眾人圍著桌子坐下,按老規矩先干了一杯,方密之朝李香君擠擠眼,然后朝冒辟疆說 道:“冒公子有兩年沒到秦淮河走動了吧?” 冒辟疆說道:“我一到秦淮河上走動,每次都碰到一樁風流佳話,大前年眼見著侯公子 和香君情投意合,再往前兩年則看到楊龍友娶了馬婉容。不知今年哪位公子又要攜上一位才 貌雙全的佳麗呢。”李香君听他說自己和侯朝宗,便笑著說:“听說有彩眉的人可以給別人 帶來好運。冒公子,是不是生有几根彩眉?” 陳定生一邊就揪住冒辟疆,一邊就仔細察看他的眉毛,然后嘆口气說:“一根彩眉都沒 有,看來你不會給我帶來運气了。” 方密之道:“這回他是給自己帶來運气了。” 李香君會意道:“這兩年秦淮河又出了几個名角儿,冒公子可得抽時間去會一會。” 侯朝宗笑著對冒辟疆說:“秦淮河上的姑娘其實就那么回事,老一輩中我只看得起李香 君,而新秀之中我也只看得起一個。” “哪一個?”陳定生問:李香君說道:“這一個美得像凌波仙子。你去問一問,這金陵 留都有几個不知道她的人。” 方密之道:“這么一位妙人儿,我想她眼光很高,非冒公子這樣的風流倜儻,她可能就 看不上眼嘍。” 冒辟疆听几人話語之中分明有撮合之意,心想:究意是怎樣一個美人?侯朝宗歷來眼睛 挑剔,他都看得起,大概不會錯吧,便道:“各位別打啞迷了,我雖兩年未到秦淮河,可秦 淮河的傳說卻偶而入耳几件,也略知一二,我想你們說這位姑娘我也應該听說過她的芳名, 否則就肯定不是一流人物。” 李香君道:“我們說的是董小宛。” 冒辟疆笑道:“果然是我听說過的。” 李香君說道:“趁早去瞧瞧,免得你覺得名不符實,現在就去。我看如果你和她談得 攏,就請她到媚香樓來聚一聚,怎么樣?” 方密之自告奮勇要帶他到釣魚巷。 蘇州。春日的一個下午。 一艘烏篷船徐徐降下了破舊的帆。几條漢子用勁撐著長長的竹竿,臂上的肌肉鼓得快脹 破了似的。船借著撐力,剖開水面,船頭在岸上撞得 嚓一聲,岸上兩個人用力系住船頭的 纜繩。船總算停穩了。 董小宛從艙中鑽出來,立即看到几十個船夫惊艷的目光,碼頭上的嘈雜聲也平息下來。 隨后惜惜和大腳單媽扶著暈船的陳大娘也鑽出艙來。董小宛給了船夫賞錢。四個女人便 如宿醉未醒一般相互挽扶著爬上了高高的的大堤,分乘兩乘轎子直奔三茅閣巷。 進了巷子,陳大娘卻記不清究竟哪個院子是沙玉芳的寓所,偏偏巷子里又沒人走動,四 個女人便照直往里走,希望碰上一個人打听一下。正走之間,忽見左手一扇院門開處,一個 女人退著出來,雙手將院門扯扰。惜惜忙上前問道:“大娘,請問沙玉芳家……”話未問 完,那人猛轉身過來,惜惜唬得話都說不出來,那女人轉身太快,把她嚇著了。這女人剛好 和陳大娘照了個面,兩人同時叫出聲,原來這個女人正是沙玉芳。她有個女儿沙九畹和董小 宛同齡,此刻在家中應客,因地方太小,沙玉芳便准備出門避一避,不料一出門就撞上陳大 娘一家。 沙玉芳把這一家子請入院子,因女儿在應客不便打扰,五個人便坐在花圃上閑聊。陳大 娘敘說起自己的遭遇,說到傷心處,兩姐妹不由抱頭痛哭一場。董小宛細細打量這儿約只有 五六間房,她想,這里大概擠不下四個女人。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陳大娘和沙玉芳依舊在嘮嘮叨叨地訴說著知心話,只有大腳單媽到 了一個新地方覺得不自在,規規矩矩地并著雙腿,盯著牆角出神,雙眼茫然若失,手則牢牢 地抓著放在身邊花圃上的包袱,准備隨時离開似的。惜惜則伏在自己膝上睡著了。 這時,房門開了。一個消瘦的中年男人仰著頭,雙袖拋著圓圈,走了出來,看都不看眾 人一眼,得意洋洋出了院子,似乎也沒听見沙玉芳甜甜的送客聲。沙玉芳气得將院門轟的一 聲關上,狠狠插上門栓。 大家站起來。睡得正香的惜惜本來倚著單媽的身子,一下失去了重心,頭狠狠地朝下一 撞,她猛然惊醒,背上惊出許多汗水。沙玉芳把這一家勞累了几天的女人請進客廳中坐下, 自己便上樓去叫女儿沙九畹。等她幫女儿穿戴齊整,母女倆走下樓,只見陳大娘一家在椅子 中東倒西歪全睡著了。沙玉芳嘆了口气,囑咐沙九畹燒几桶熱水并准備飯菜,她自己把門窗 關上,免得這一家子受風寒之苦。 直到日落西山,天色微暗,這四個疲憊的女人才陸續醒來,醒來之后依舊疲憊,并且由 于睡眠的姿式不對,身上多增了几分酸痛。董小宛首先醒來,睜開眼就看見一個女孩正背對 著自己在點挂在壁上的燭,她知道這一位定是自己未曾謀面的沙九畹妹妹。大家都醒來之 后,董小宛和沙九畹已談得非常知心了。 大腳單媽和惜惜慌忙跑去幫沙玉芳准備晚餐,臉上還留著竹椅留下的清晰印痕。不一會 飯菜便擺上桌,四個女人覺得從來沒這樣餓,飯菜也從來沒這么可口過,如風卷殘云般,那 點飯菜便隨著沙玉芳和陳大娘滔滔不絕的舊話題而全部落入轆轆飢腸,大腳單媽想到自己做 的飯菜從來沒有這么受歡迎,忍不住就傷心地哭了起來。她一哭,大家就跟著哭。 待眾人依次洗了澡,換下那身帶著魚腥味的臟衣裳,夜已經很深了,于是,便安排就 寢。陳大娘和沙玉芳睡了一張床,她倆自有許多年的知心話和一些舊事要傾述和回憶。董小 宛伴沙九畹睡一間閨房,兩人自有許多芳齡話題要說。只有惜惜和單媽在另一個客房中沒有 話說,大腳單媽孤伶慣了,身邊多了個人暖被窩,心里高興,伸手抱著惜惜。惜惜被粗大的 手摟住,渾身不自在,覺得有許多魚鱗狀的東西從自己身上長出來。單媽一會儿就呼呼地入 了夢鄉。可怜惜惜一夜未睡,心里恨死了單媽。但單媽卻在夢中夢見自己正睡在皇宮中…… 因沙玉芳家太窄,擠不下這一家子,便由沙玉芳出面在半塘租到一家大院。擇了吉日, 四個女人便搬了去。幸好房中一應俱全,沒更多破費添置家什。半塘在几處風景名胜之間, 環境清靜优雅,很合董小宛之意。 冒辟疆和方密之到了釣魚巷,方密之站在巷口給他指點是哪一家,自己卻留在巷口,專 等他進了院門就開溜。 冒辟疆整了整衣衫,挺挺胸脯,徑直朝董小宛的住處走去,心里疑著自己是否會被接 待。他自己都覺得奇怪,怎么心里會有些怯意,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感覺,腳步也慢吞吞地 朝前踏,要是董小宛其實很庸俗怎么辦?他心里忐忑不安,便回頭看看方密之,方密之卻不 見了。他看見身后几步有個小販擺了個地攤,剛才他沒注意,便假裝要買東西似地返回几步 蹲在地攤前,趁机定定心。那小販見來了生意,便一件件將那些小玩意吹得如何如何的精 美。冒辟疆臉面有點挂不住了,便掏了几文錢買了一串念珠,又朝院門走去。 手里拿著念珠,心里就直后悔,這東西有何用呢?冒辟疆啊冒辟疆,今天怎么就這樣地 不洒脫呢。他定定神,下了決心,便把那串念珠扔進一堆雜物。不料念珠落下之后,“嘎嘎 嘎”飛出一只母雞,把他嚇了一跳。 走到院門前,他敲了敲門,听到院里有了腳步聲,便把折扇拿在手中,等著開門。門嘩 啦被猛地拉開,一張刀疤臉伸了出來,惡狠狠地問道:“你找誰?” “請問董小宛是否住此?” “董小宛,老子正在等他。”刀疤臉邊說邊踢了冒辟疆一腳。“快滾,快滾。” 冒辟疆气得轉身就走。院門在他身后砰的一聲關了。他心想,董小宛原來如此,連家人 都如此凶惡俗气,她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气呼呼走出巷口,方密之正靠在牆角看兩個老頭下 象棋,突然看見冒辟疆滿臉晦气地擦身而過,慌忙追了上去。冒辟疆只顧朝前走,什么話都 懶得說。他覺得全身都在生气。 “嘿,辟疆,出了啥事,是董小宛不想見你嗎?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方密之跟 在他后面,追著要問個究竟。 冒辟疆几步就上了媚香樓。抓起茶几上不知是誰的茶一口气喝干。侯朝宗和李香君瞧他 气急敗坏的模樣,不知發生了什么事。這時,方密之也懶洋洋地走上來。 李香君便問:“究意發生了啥事?” 方密之雙手一攤,說道:“誰知發生了什么事,我跟在他后邊瞎跑一气也沒問出個究 竟。” 冒辟疆气呼呼將剛才的遭遇說了一遍,眾人都覺得駭然。 李香君一邊為小宛惋惜一邊就替她解釋:“是不是你敲錯了門。” 方密之道:“董小宛家我也去過七八次,怎么會敲錯門。” “她家沒有刀疤臉的男人。” “當然不是她家的人。”冒辟疆因為有气,嗓音也提高了几度。“那人是她應的客,好 惡的一個無賴,你想想,這樣的人她都接,居然還被你們稱為好妹妹。” 李香君道:“小宛不是這种人。” “我眼睛沒瞎,”冒辟疆道,“看得清楚。” 侯朝宗道:“既然這樣,不見也罷。” 李香君依舊不甘心,這可關系到小宛妹妹一生的幸福呢,便道:“等明日我請她過來, 咱們再問問她。我總覺得這中間有誤會。” “沒有誤會。”冒辟疆武斷地說道:“這個女人大概被秦淮河寵坏了,自恃年輕貌美, 目中無人。大概你們都看走了眼。” 李香君眼見無法挽回,眼里便含著淚水。侯朝宗見了,輕輕拍著她的肩安慰道:“可能 是他倆沒緣份吧。” 正在這時,翠翠跑上樓告訴大家:“馬婉容姐姐和楊龍友老爺來啦,正在門外与管家說 話呢。” 李香君赶快下了樓,正遇上馬婉容和楊龍友走進來,兩人臉色也不怎么好。李香君心 想:“今天是什么凶日嗎,大家都這么晦气。” 上了樓,大家寒暄几句,便坐下來,翠翠奉上茶。侯朝宗問楊龍友:“好些時日不見, 最近又忙些什么?” 楊龍友道:“前几天因兵部有事要辦。本來早就該來看看李香君了。” 方密之道:“你前几天就有心來啊,我看是沒安好心。你知道侯朝宗還在考棚中呢。” 楊龍友道:“是件要緊事要找香君。” 李香君道:“要緊事?” 馬婉容嚕嚕嘴,朝冒辟疆說道:“跟他也有一點關聯。” 冒辟疆气有些消了,說道:“什么事跟我有關?” 楊龍友說道:“董小宛……”冒辟疆一听就火了,大聲嚷道:“不談她,不談她。” 馬婉容本也是歌妓出身,察顏觀色自然拿手,她見冒辟疆怒心于色,便問發生了什么不 愉快的事。 李香君將他在釣魚巷的事說了一遍。 楊龍友一听,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冒辟疆气道:“小弟不才,惹楊老兄笑話了。” 楊龍友停了笑,正色道:“冒公子錯怪董小宛。董小宛早就不在釣魚巷了。” “什么?她搬家我怎么不知道。”李香君奇怪道:“她的事我總是最先知道的。” “這件事你都沒我先知道。”馬婉容說:“她走得太匆忙,來不及通知你。” “究竟是怎么回事?”李香君急了。 楊龍友便將董小宛痛打朱統銳爵爺,連夜逃命,避禍蘇州去了等等遭遇講給大家听,并 說朱統銳已下決心要殺死董小宛,剛才冒公子碰到的刀疤臉就是可惡的家將吳榮。 李香君忍不住哭了起來。想不到几天不見小宛妹妹已發生如此變故,多么令人擔心呢。 侯朝宗慌忙扶住她,卻不知如何安慰才好。 冒辟疆听到董小宛竟是如此剛烈的奇女子,心里折服,為自己錯怪了她而后悔,便問楊 龍友道:“董小宛住在蘇州什么地方?” 楊龍友看看他道:“你不是不想見她嗎?” 冒辟疆說道:“慚愧!慚愧!剛才受了吳榮的气,錯怪了她。小宛真是女中豪杰,我現 在就想見她。” 馬婉容說:“讓我告訴你,她今天在蘇州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但只要找到三茅閣巷的沙 玉芳就可以找到她了。怎么啦? 你是不是想親自去一趟蘇州?”馬婉容說得興起,“人家董小宛對你可真有情意呢,三 天兩頭到香君處打听你的消息,一心一意盼你來呢。” 冒辟疆拍拍腦袋說道:“反正呆在金陵我已沒了心情,便往蘇州走一趟,如此剛烈美 女,辟疆還真想一見呢。” 李香君問:“你几時走?” “明天就動身。” 李香君說:“我寫封信帶給她。” 這時,李貞麗笑嘻嘻來招呼大家吃飯,看見香君臉上淚痕未干,便問:“乖女,是誰欺 負你了,娘給你撐腰。” 李香君便把董小宛的事說了一遍,邊說邊又流下淚來。李貞麗口中也嗚咽著:“干女, 干女,你命好苦喲。”就抱著廊柱緩緩癱軟在地上。 董小宛在半塘過著清靜日子,心里舒暢,但畢竟年少,按不住貪玩的沖動。她放下那本 早就爛熟于心的《易安居士集》,邁出門來,站在台階上想著怎樣消磨春日的好時光,不覺 几滴水滴洒在她耳輪上。她抬頭看見惜惜正在晾晒衣服,便問:“惜惜,陪我出去走走好 嗎?” “太好了,整天悶在家里,人都悶死了,姐姐,我們到寶帶橋去玩。” 兩人出了門,也不乘轎子,一路游玩著朝寶帶橋方向走。 正值佳春時節,路上游人如織。 董小宛為了避人,特意穿了最朴素的衣裝,混雜在人流之中,起初還真的不引人注目。 但是,當她興致勃勃划船時,她的美貌便引來四下里的人艷羡的目光。蘇州城的有名浪 子也說這是狐狸變的美女,那時的蘇州城常常有這樣的鬼故事。 董小宛察覺她身邊的游人越來越多,便想挪個地方,誰知她剛剛到另一個地方,那些游 客又三三兩兩跟著來。她心里有些后悔,害怕引來蘇州浪子的糾纏,扰亂自己的清靜生活, 這樣一想,便沒有了興致,叫了一乘轎子,和惜惜往家去。 偏有几個痴心的浪子也租了轎子隨后跟到了半塘,眼看見那美麗女人進了一所大宅,于 是也下了轎,就在周圍打听起來。誰知那些鄰居們也不認識這一家子。有几個花白頭女的老 人极神秘极夸張地說:“前几天這院子還空蕩蕩的沒人住,那院子里破得很,王大麻子那個 頑劣的三儿子曾翻牆進去想撈點銀子,結果里面什么都沒有,到處都是蜘蛛网和耗子洞。誰 料几天前一個早上,周圍的這些人戶猛然發現那院子里住了人。你想想看,這几個人搬進去 時總該弄出聲響讓人听見嘛,奇怪得很,大家都沒听見,神不知鬼不覺就來了几個女人。” 這時,剛好陳大娘買了一籃子菜走過,眾人便閉了嘴。陳大娘知道這些人是在談論自 己,好在風塵女人听慣了閑話看慣了白眼,也不介意,徑直走過。 花白頭發的老婦人指點著陳大娘的背說道:“嘖嘖嘖,瞧瞧,半老徐娘,還那么有風騷 味。我們這种年紀,早就不美啦,你說怪不怪了,我想來想去都覺得有鬼。” “你們說,那几個女人是不是妖精呀?” “我看八成是,你瞧那個小妖精多美呀,人哪有那姿色,我活了几十年呢。” “這太奇了,我看這几個女人像我去年看一個外地戲班子演的《白蛇傳》中的人物。” 眾人這么說說,身上就起了寒意。春風也有些許涼,吹過時,几個人都有些發抖。几個 打听消息的浪子也心里發毛,噤若寒蟬,都拿眼角去窺那大宅閣樓,但見并無破敗跡象,几 件女人的裙裾正晾晒在高處,旗幟般招展呢。 半塘住了個美麗妖精,沒人知道她從那里來,也沒人知道她來干什么,更沒人知道她將 到哪里去。這消息在蘇州的浪子之間傳遞,很快就產生了功效,半塘一帶的游人稀少起來。 而一些善于捉鬼降妖的道人、和尚、巫婆等到常來走動,希望降住這漂亮的鬼,為自己 博一世美名。 最令單媽奇怪的是:她一出門,便有拿羅盤的方士朝她擠眉弄眼,她只道自己沾了蘇州 水土的光可能也有了些魅力呢,然后又有拿著八卦盤和拂塵的道士要賣給她一些靈符,更莫 名其妙的是有一次一個巫婆扑上來在她腦門上貼了一張金黃的符咒,她一把扯下撕得粉碎, 嚇得那個巫婆跪在地上討饒,仿佛遇上法力無邊的鬼怪似的。大腳單媽無法理解蘇州怎么會 那么多人朝她家院門前倒糞便和垃圾。“真沒教養,專門欺負外地人。”她想。有一天,她 還興沖沖跑回來告訴董小宛:“大小姐,听說半塘最近出了妖精呢。” 恰好那一陣子天气又不怎么好,半塘一帶的天空一會儿陰云又一會儿艷陽高照。這一帶 的居民都像惊弓之鳥,常常半夜里恐懼得不敢吹熄取燭。离半塘最近那家雜貨鋪的蜡燭生意 從來沒這么好過。 冒辟疆收拾行李准備第二天就奔蘇州。茗煙听說此行是為了去見漂亮的董小宛,高興极 了,暗中為公子喝彩。千里之行,僅僅是為了一個美人,難道這不是才子佳話嗎?他茗煙也 就沾上了傳奇的光。 因為明天就要走,到了半夜,冒辟疆和陳定生還坐在廳堂中飲酒,依舊談興正濃,廳中 多添了几枝紅燭,充滿著喜气。 忽然有人擂鼓似的拍門。在夜半三更、野外四周清寂之時,擂門聲很是惊人心魄,仿佛 有种不祥的征兆。陳定生開了門一看,卻是如皋冒府的管家冒全,慌忙接進廳來。 原來是冒夫人病重,情勢危急。冒辟疆本是冒家獨子,平時就孝順,加上父親遠在京城 做官,他和母親更是相依為命。 他听冒全一說,心里焦急,歸心似箭。于是叫醒茗煙,帶上行李,當夜辭了陳定生,雇 了船往揚州而去。到了揚州也不停息,又租借三匹快馬,星夜兼程,回到如皋。 蘇州便未能成行。李香君白坐了一夜寫了一封長長的信,無奈雁書無處投,侯朝宗陪著 她嘆了几天气。 兩乘花轎在半塘停下,兩個女人走進妖精住的院子。有無事可干跑來專門打听降妖之事 的蘇州浪子都認得這兩個女人,那是三茅閣巷的妓女沙玉芳和沙九畹母女倆。于是有聰明一 些的浪子猜想那几個神秘的女人都是妓女,心里就興奮起來,也許可以換一換胃口。 沙九畹待董小宛栓上院門,兩人跟在陳大娘和沙玉芳身后,直問:“小宛姐姐,院門外 怎么那么多方士和道人?” “我也不知為什么,只偶而听說降什么妖精,青天白日的哪來的妖精?” “這些方士都不過想多混几頓齋飯。” “昨天早上,單媽打開院門,就見門上挂了几十張降妖的靈符,真气人,好像妖精都跑 到咱們家來了。” 沙九畹笑道;“說不定他們把你這個大美人當妖精呢。” 董小宛听了沙九畹的玩笑話,忽然聯想到自己出門買東西,那些商販和自己說話都戰戰 兢兢的。她明白了,原來這些降妖人是來降自己這個妖精的,真是見鬼。 姐妹倆走進廳來,沙玉芳朝小宛直招手,小宛便款款上前問道:“沙姨,有事盡管吩 咐,宛儿听命就是。” 沙玉芳道:“我想求你一件事。” 董小宛道:“沙姨的事,只要小宛能做,雖万死也不辭。” “這件事其實是你九畹妹妹的事,只因我在道上混得不好,你這九畹妹妹也跟著受了 累,年輕貌美卻偏偏無緣進那高門大戶去獻藝,應的客盡是下三流不爭气的人物,實在委屈 了她的人才。現在有了一個机會,蘇州知府顧大人突然來招她,今晚有個不小的宴會。” “憑九畹妹妹的才貌本就應該是蘇州一流的名妓,今天這個机會來得太好了,九畹妹妹 可以趁机大顯身手,給座中的名人賢士留下一個美好的印象。”董小宛道。 “我來就是要請你幫幫忙,提攜她一下,九畹妹妹對大場面有些怯場。” “沙姨要我怎么幫她呢?” “我想讓你今晚陪她去。一來她可以跟著你少吃一點虧,二來你可以在蘇州揚揚名,缺 錢花時掙錢也方便些。我知道你已下定決心要過清靜日子,所以去不去都隨你便,我不強求 你,你覺得有沒有不方便之處?” 董小宛猶豫不決。去吧,又害怕引來蘇州的狎客浪子們長期糾纏。不去吧,分明又傷了 沙玉芳和九畹的心,她們是抱著极大希望來求自己的。董小宛這略一沉默,沙玉芳只道她意 已絕,便難過起來,淚水奪眶而出:“都怪我不爭气,害了我儿。” 董小宛慌忙掏出絲絹給她擦淚。陳大娘在旁邊插話道:“乖女,你就答應吧,反正就此 一回,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董小宛心想,“娘啊,你好糊涂,干咱們這一行,一旦露了像,還逃得出蒼蠅的追逐 嗎?”無奈沙玉芳這方的情卻推辭不得。 她狠狠心,然后對沙玉芳道:“沙姨你別難過。今晚我就陪九畹妹妹走一趟蘇州府。你 別難過了。” 沙九畹听說小宛愿陪自己,高興得摟住董小宛的脖子親了又親,甜甜地喊道:“好姐 姐。”沙玉芳也笑了,臉上還挂著淚花。 董小宛和沙九畹在蘇州府下了轎,天剛剛黑盡。府門兩邊已停了十几乘官轎,路上還有 些轎子正慢慢走來。今天因為知府大人前几天捉了几個倭寇得了封賞,心里高興,便在府中 設宴款待手下人,特意請了沙九畹等歌妓來陪酒助興。 進了府門,沙九畹叫董小宛在門庭外等她稟過知府大人再進去。董小宛站在堂下朝里窺 視,但見几位官員身邊都有女人,看樣子是他們的夫人,而左邊那几人操琴持板的顯然都是 歌妓。心里便有了數。 沙九畹走進廳堂,朝知府道了個万福,“知府大人,沙九畹叩見老爺。” 知府撫著胡須點頭道:“你就是沙九畹了,不錯,怪不得有几個官員都推舉你來獻藝, 果然不俗。” “謝謝老爺。我還帶一個人,她是我的妹妹,請老爺恩准。” “沙小姐引見之人,想來不俗。宣上堂來。” 董小宛蓮步輕移,柳腰微擺,走入大廳中去,座中人都有些惊艷,卻不便相問,董小宛 朝知府大人道了万福,“賤婢董小宛拜見知府老爺。” “董小宛?”廳中几人惊出了聲。知府老爺也直盯盯看著她。另有几個官員甚至欠起了 身。 一個官員問道:“秦淮河上的董小宛?” “正是我姐姐。”沙九畹得意地說。 于是几個官員頻頻點頭,有人說:“果然名不虛傳。” 知府老爺欠身道:“久仰董大小姐美名,今日一見,真三生有幸。請上坐。就在本座身 邊賜座,本座……哦……” 知府老爺話未說完,忽然嘴一張,就不再說話了。眾人都不知何故,唯獨董小宛久經歡 場所以明了是怎么回事:顯然知府夫人剛才掐了他的皮肉。董小宛大大方方到知府老爺旁邊 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總管站在廳前唱道:“開…宴……” 酒過三巡,知府老爺拍拍掌。七位歌妓(包括沙九畹)在廳中排開場面。沙九畹吹蕭, 另有一位吹笛,另有一位彈琴。 其他四位歌妓應著樂聲,手持象牙板翩翩起舞。各位官員便在樂舞聲中頻頻舉杯。坐得 近的相互恭維敬酒,坐得遠的舉杯遙視。廳中洋溢著歡樂之气。 知府側身和董小宛共進一杯后,問道:“董小姐何故光臨蘇州?” “賤婢听說蘇州風物迷人,特來踏青。久居秦淮河覺得悶,剛好也可散散心。” “董小姐在蘇州也是家喻戶曉的人物。” “賤婢略有微名,不可能傳到貴方這人間天堂吧。老爺何發此言?” “哈哈哈。這你就不知了,去年底,蘇州府來了個戲班子,演了一場《小陽春》,戲中 有一段‘婉君淚雨’唱的就是你呢。” 董小宛心里一震,問道:“誰編的戲?” “號稱蘇州‘一人永占’的李玉”。 董小宛嘆了口气,心想,好痴情的漢子。“老爺,可能是天緣巧合吧,戲中人可能是偶 爾和奴婢同名。” “常言道:‘戲中人就是世中人’。那戲中的秦淮河可不是假地方。” 這時,廳中歌舞已罷,眾人鼓了一陣掌。 眾人又都提議請董小姐出場。董小宛也不謙讓。兩個丫頭奉上一面古琴。 一位輔臣站起來說道:“《小陽春》中那段‘婉君淚雨’中提及一首叫《靈台蜀妃》的 曲子,咱們都想親耳聆听”。 另一人道:“對!對!對!那戲中說董小宛剛要彈此曲,就被一股大風吹走了古琴。所 以我們只知其名,不知其實也,董大小姐應該彈奏此曲,讓我等一飽耳福。” 董小宛心里暗暗一惊:“哪有此曲?分明是那李玉杜撰的名字,蘇州人信以為真,我今 如何是好。欲待不彈,恐眾人以為輕視他們,我在此地便無立足之處了。” 此刻,廳中眾人皆屏息靜气。董小宛急中生智,當場杜撰一曲,就依著《湘妃淚》的調 子。只見她十指飛揚琴聲驟起,如秋風掃竹林一般,揚起一陣悲涼。在這初春時節,听得秋 聲入耳,字字撼心動魄。座中諸人盡皆唏噓感慨,暗暗流下淚來。一曲終了,但聞抽泣之聲 未聞掌聲。董小宛自己也覺得悲傷,俯身琴上良久。 知府老爺率先高舉酒樽說道:“來,來,來,對酒當歌,人生几何,舉杯,舉杯。董小 姐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有几回聞,幸哉。” 大家都喝了一杯,一位輔官說道:“我這輩子也只此一回听琴落淚,琴聲之中發出的悲 情是千古絕唱,若論座中誰人泣最多,還是蘇州知府青衫濕了。大家滿飲此杯。” 又一杯喝罷,有人就問:“董小姐,老夫雖自認飽讀詩書,剛才這一曲卻未見典中記 載。請教是何人所作?” 董小宛早料有人要問這個問題,心里早就備好了答詞,便答道:“不瞞老先生,此曲并 非古曲,而是今人所作。” “哦,今世還有這等絕世奇才,愿聞其名。” “此曲是如皋才子冒辟疆所作。” 座中有知道冒辟疆的便贊道:“如皋冒府的公子爺果然才高,真不愧江左名士。” 董小宛憑空給冒辟疆添了一段佳話,心里喜滋滋的,卻無法言表。 如此這般的又是几輪歌舞過罷,夜已深了,酒宴也就散了。眾人紛紛告辭,蘇州知府親 自送董小宛出了衙門,并輕聲說道:“改日當親自拜訪。”董小宛知他用心,不過想避開夫 人罷了。知府老爺叫几名家將護送董小宛回府去,他關心地對小宛道:“怕天黑不安全。” 其實是想讓家將們去弄确實她的住址。 那天夜里,沙九畹也沒回家,她跟著董小宛到了半塘。她太高興了,小宛姐姐給她撐足 了面子。 董小宛住在半塘消息也因此不徑而走。妖風吹去之后,半塘附近的游人又多了起來。董 小宛的大院前也熱鬧起來,那些方士道人巫婆都掃了興,只听家家門前罵道:“死巫婆,你 瞎了狗眼,白吃了我們的齋飯,還不快走。”或是:“牛鼻子,臭道士,快滾,難道想把老 爺們也當妖精來降嗎?”鄰居街坊們都感到自豪。他們都看過《小陽春》。有過路人問: “那大院門前怎么這么熱鬧?”便有人熱心地告訴他:“那里住著美麗的董小宛。” 冒辟疆的母親其實也沒什么大病,只是受了些風寒。請醫師開一劑用蜈蚣做藥引的中 藥,加上冒辟疆和蘇元芳二人的細心呵護沒几天就痊愈了。冒府上下總算松了一口气。 人一輕松閑下來,便又胡思亂想起來,董小宛,這個女人對冒辟疆來說是一個謎,一個 霧一般的且要很長時間才能解開的謎。 夜里跟老婆蘇元芳做事,他覺得身下這個汗淋淋喘著气的女人就是董小宛。他曾听侯朝 宗說過,他自己每到此時想到的卻是李香君。冒辟疆搞不懂自己怎么可能被一個未曾謀面的 女人纏住了心,牽走了魂。他仰望了一下天空,天上那几朵清淡的云依舊赶著自己的路,連 一片影子都沒投落在他的身上,他想寫一首春天的詩,但卻一句無成。 冒辟疆心事重重回到家。蘇元芳使出渾身解數也沒讓他快活起來,問他,他答道:“國 將不國,君子豈能無憂哉。”蘇元芳心里更加欽佩夫君的鴻鵠之志,因而更加体貼溫柔。冒 辟疆有時半夜想起董小宛,便起床將琴亂彈一通;听見蘇元芳起床的聲音,他便朗聲念上一 句詩,蘇元芳只有輕輕嘆气,為他披上一件衣服。 冒府上下唯獨書僮茗煙知道他的心事。有一天,冒辟疆外出歸來,見桌上扣了一只小 碗,不知何故,便把碗翻過來。 碗下有一只秤砣扎著几根青草,茗煙在一旁笑。他知道是茗煙在搗鬼,便唬著臉吼道: “誰叫你把這俗气的東西放在桌上的?”茗煙翹著嘴說道:“昨晚看你憂心便想給你解 悶,既然是俗气的東西,你還整天想她。” 冒辟疆听他一說,突然悟出了這道由秤砣青草小碗組成的啞謎,那秤砣寓意是“重” 字,添上“ ”,剛好成了“董”字,加上小碗就變成了“董小宛”三字,便拿扇頭重重敲 在茗煙頭上,說道:“你小子有些鬼聰明。”茗煙揉著發痛的頭皮開心地笑了。 董小宛門前的是非越來越多,最討厭的是一個叫吳化龍的角色,白天糾纏不休不說,晚 上還搭了梯子站在院牆上唱山歌,盡是些郎呀妹呀之類的無聊詞句。 清靜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僅只每天早上有一段短暫的清靜。這天,陳大娘特意赶在單 媽出門采購之前起床。她看見單媽蹲在牆角虔誠地燒一些東西,她走過去細看,單媽正在燒 一疊疊金燦燦的咒符。 “單媽,你買這個東西做啥子,白花銀子。” “不是我買的,是前段日子從門上揭下來的。奇怪得很,那些道士叫我買,我不買。他 們卻白白地送來這么多。” “你燒它干啥?” “我想請几個鬼來收拾外面那些浪子。” “哎喲,我的單媽,這些靈符是捉鬼的,燒不得。你想想紙錢燒成灰都可以飛到地府, 這靈符燒成灰也可以飛到地府。 這捉鬼的東西飛到閻王頭上,他不馬上派黑白無常來勾你的魂才怪呢。” 單媽听她說得有理,臉都嚇白了,全身抖個不停,隔了好一陣子才恢复過來,但仍然心 有余悸,使勁將那煙火踩滅,盡量不讓它冒出一絲煙,据說紙錢是順著煙飛入地府的。 “那門前的坏人怎么辦呢?” 陳大娘說:“昨夜小宛想了條妙計。這條妙計只有你可以使出來。” “你說,怎么個使法?我就拼了這把老骨頭不要,也得給小姐尋個安宁。” “街坊鄰居都喜歡打听我們的事,是嗎?” “是。煩人得很,我只字都不提。” “今天如果有人問,你就說小宛被三十三個無賴用刀子逼著离開秦淮河了。” “怎么這樣說呢?” “《小陽春》戲中是這么寫的。” 單媽依言出了門。果然有几個花白頭發的老婦和老漢又來和她攀談。單媽這一次沒讓他 們失望,窮盡了自己的想象力將那三十三個無賴的凶殘描繪得淋瀝盡致,仿佛有三十三把血 淋淋的刀子在眾人前直晃,又將董小宛如何如何凄涼的身世和際遇大大夸張一番。說到動情 處,單媽都哭了,几個老人哭成淚人一般,有人說:“《小陽春》演的是真事呢。”有人直 感慨:“多可怜的人儿。” 于是,那些街坊鄰居將單媽的話又加油添醋增加了許多悲慘情節傳播開去。良心沖動使 他們自發地要來保護這個美麗的可怜人,董小宛就這樣從騷扰之中搶回來一些宁靜時光。 ---------------------------------------------------- 第七章 蘇州知府 冒辟疆騎著一匹快馬,像出籠的鳥儿一樣內心充滿了自由的快感,一口气跑到城外那几 株老虯松樹邊,回頭看時,蘇元芳手里還抱著那件他不想帶走的舊衣袍站在轉角處瞧著他。 每次出遠門,她都是說這樣又說那樣的嘮叨個沒完,好像冒辟疆是個初次出門的孩子。 不過,這份溫情也讓冒辟疆感動。 就在他困在家里被自己的思緒扰得內心憂郁難耐之時,一封短信將他從困境中拖了出 來,复社的陳則梁叫他火速到蘇州幫助解決复社的一些事情,真是天賜的良机,老夫人和蘇 元芳都支持他去,男子漢就該精忠報國。她們哪里知道他如此匆匆赶往蘇州卻是為了一個名 叫董小宛的女人。 他在馬背之上,將沿途的景象盡收眼底。路兩邊金色的菜花和青青的麥苗將田野分割成 青黃相間的條塊,春風中飄蕩著植物的香味。田地之間不時有一處被樹木環抱的農舍,花枝 之間有藍色的炊煙裊裊飛升,家舍之上有輕靈的燕子在飛來飛去。 冒辟疆覺得自己變了個人,豪情滿怀,仿佛覺得董上宛也騎著一匹花馬奔馳在他身邊, 他甚至幻覺摸到了她冰涼的手。久違的詩興,揮之不去,他索性就順著那若隱若現的思緒, 念出一首詩來:春風如染菜花黃,馬上吟詩少年狂。 佳人遺夢知音稀,燕子北飛我向南。 吟罷詩句,他勒住馬頭,仰天而笑,便從行李中拿出紙筆,就在馬鞍上抄錄下來。 董小宛看見陳大娘領著一個男人走了進來。春天慵倦的陽光猶如累垮了的動物趴伏在她 和她身后的花朵上,花朵將陰影潑洒到地上。她認得這個男人,他是那天送她回來的蘇州知 府的一員家將。那人臉上泛著若有若無的微笑,審視著董小宛。 “董大小姐,我家老爺欲求一見,差我來先問候小姐。” 董小宛自知這知府相約可推辭不得,便道:“請回知府老爺,小宛沒什么不便,隨時可 以應招助興。” “既然如此,我先謝過董大小姐。” “何故謝我?” “我來時,老爺叫我非請到小姐不可,故此謝董大小姐爽快應允。” “請回知府老爺,我傍晚即到他處。” “不可,不可,董小姐有所不知。我家老爺思慕小姐久矣,無奈夫人性格刁鑽,老爺不 忍心惹她傷心,故此,老爺不能在府中相招,請小姐見諒。今夜老爺因公事要微服出訪,特 令我來約定在桐橋相會,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董小宛心想,世上也有如此懼內之人,什么狗官,假公濟私,微服出訪不過是躲避老婆 的借口而已。但身在風塵,身不由己。 “請回知府老爺,小女子按時赴約。” “多謝小姐。” 董小宛將那人送到門外,看他踏鞍上馬而去,正轉身回屋,一位浪子笑嘻嘻湊了上來。 “蘇州縣吳龍叩見小姐。小子久仰宛君美貌,整天食不甘味,每日拜訪總吃閉門羹,只 望有一天打動小姐的心,諒我一片痴情,賞我一杯甘露。我道小姐乃才貌雙全絕不可能結交 我等無名之輩,誰料小姐今日所應之人竟如此下流。小子也斗膽求一幸,如何?” “閉上你的烏鴉嘴,我家小姐今日應誰了?”惜惜邊說邊去攆他。“剛才那個男人不是 嗎?你這小丫頭真不識相。” 董小宛見這人如此可惡,便要發作,忽然心生一計,笑著對他說:“我等初到貴地,很 多事都得大哥關照,請諒解我有不便言明的苦衷。如大哥真的有意,今夜在桐橋相會如 何?” “那太好啦,小子先謝過董小姐。但是,你可別耍我,否則,讓你好看。” “你可別失約哦。”董小宛拉著惜惜進了門,回頭對吳化龍說道。 吳化龍喜滋滋回答:“我一定恭侯小姐,不見不散。嘻嘻嘻,嘿嘿嘿。” 關了院門,惜惜气得直跺腳。“姐姐今天怎么啦,這种浪子還理他。姐姐今天真的要去 桐橋?”惜惜不知剛才那知府家人和董小宛說了些什么,因此不知是計。 “當然要去赴約。”董小宛笑著對惜惜說。惜惜見她笑得詭秘,知必有應付之計,便不 多說,只是假裝生气,轉身去做自己的事去了。 掌燈時分,惜惜提一盞燈籠,就在門前送董小宛上了轎。 她轉身跨進院門時,看見柳樹的陰影下鑽出一個人。此人正是吳化龍。他眼見董小宛上 轎朝桐橋而去,內心狂喜:這美麗的婦女好歹屈服了他。他橫在道中攔住一乘轎子,轎中坐 著的不知何家的小姐只好自認倒楣下了轎。他坐上轎,吩咐轎夫“跟上前面那乘花轎”。 董小宛在桐橋下了轎,只見几株垂柳下的一張石桌旁,有個書僮打著一盞紅燈籠,兩個 青衫男人正在下棋。那書僮看見董小宛,便把紅燈籠在空中緩緩舞了一個圓圈,這樣董小宛 就認出下棋者就是蘇州知府和他的貼身護衛。周圍不遠,還有些家兵。董小宛回頭瞧見載著 吳化龍的轎子正緩緩走來。 知府高興地走過來,董小宛正待要道万福,他慌忙擺手示意別暴露了身份,董小宛便裝 著老熟人的樣子和他搭了話,兩人就像情侶似的面帶只有兩人才懂的微笑朝桐橋上緩緩走 去。 知府還想給她說那溶溶夜色之中掩藏著的美麗的愛情故事,但他還沒有說出來,肩上便 被一只有力的手用力一扳,他便身不由己地朝后一轉,他看見一張气急敗坏的凶惡面孔,隔 得那么近,他甚至看清了那扇出著粗气的大鼻孔中顫抖的黑毛。董小宛在他身后發出了恐懼 的尖叫,尖叫聲惊飛了樹上的几只烏鴉,它們擦著水面從燈影中飛過。吳化龍卻不惊慌,他 只有憤怒,他朝知府臉上重重地打了一拳。知府沒料到有此劫難,痛得就要緩緩癱倒,但英 雄救美人的勇气卻使他硬撐著身子骨站在仿佛搖搖晃晃的橋上,其實是他自己在搖搖晃晃。 吳化龍一拳既出,毫不手軟就打出了第二拳。但這一拳卻沒打著近在咫尺的男人,因為 從周圍的各個角落沖出來十几條壯漢,這些人正是躲在暗處欣賞知府大人風流模樣的知府兵 將。吳化龍覺得至少有十雙手抓住自己,至少有十雙拳頭相繼打在自己的身上。他暈頭轉 向,他拼命掙扎,他大聲吼叫:“以多打少,不是好漢。”他被按翻在地,几名家兵麻利地 將他捆綁起來。他听見眾人稱那人為“知府大人”,這才明白自己闖了天大的禍,嚇得全身 都軟了。 這一陣騷動,引來了不少圍觀者,知府一邊擦著臉上的血跡一邊余怒未息,他喝令家兵 將這頑劣刁民拖回府去,重杖一頓大板。一位師爺對圍觀者說道“沒事了,沒事了,各位散 去吧。知府大人今夜微服私訪到此,恰适刁民騷扰民女,現已制伏刁民。各位散去吧,沒事 了。”圍觀者紛紛贊道:“真是好官,咱們蘇州百姓有福呢。” 另一位師爺則將董小宛拉到一邊說道:“董大小姐受惊了。今夜之事鬧大了,知府也擔 心傳到夫人耳中,所以不能繼續陪伴小姐。請董大小姐万万見諒。” 董小宛眼見吳化龍遭了懲罰,心里出了一口惡气,正想不出辦法來擺脫知府的糾纏,听 這師爺一說,便大大方方走上前給知府大人道了個万福道:“小女謝知府老爺救命之恩。” 知府此刻也掃了幽會的興致,幸虧還留給老百姓個好官的印象,心想不出明天中午全蘇 州都會有他的美談,心里得意洋洋。他命令几位隨從道:“護送這位民女回家,路上不得再 出差錯。”在他眼中仿佛不認識董小宛。 茗煙在龍游河雇了一艘船,恭候冒辟疆到來。時間還早,他順著岸邊那些在春日陽光下 仿佛醉薰薰的金黃菜花叢,向微紅的官道上眺望了三次,官道上只有几個零星的行人,而向 陽的山坡下卻有許多人在埋鍋搞野炊,几個女人在龍游河汲水。那些褐色的瓦灌放入水中, 張開陶器的硬嘴巴,咕咚咕咚地吐著大大的水泡,灌滿后女人們提上瓦罐走過茗煙身邊。茗 煙覺得他們沒有秦淮河的女人嫵媚,待公子今后接來董小宛,這些女人就更沒有顏色了。 茗煙正得意地回味著秦淮河,突然听見了馬蹄聲。他剛一回頭,冒辟疆已縱馬到了他的 眼前。他上前帶住 繩,冒辟疆飛身下馬。他覺得公子今天格外光彩照人,他還發現几個汲 水的女人提著瓦罐停了腳步在不遠處打量著公子,眼神中有茗煙無法理解的東西。 船夫從艙中推了几塊寬木板下來,木板將沙灘留下几個坑。冒辟疆就從木板上牽馬而 上。茗煙腳底打滑差點掉進河里,嚇出一身冷汗。帆緩緩升起,船就破開流水,朝無錫方向 而去…… 船在霧中航行,四天后到了蘇州。冒辟疆對蘇州非常熟悉,此刻這种春天气息依舊使他 興奮。天階是他多年交游的好友,也是复社中人。兩人相見,自有許多話要說。王天階是個 細心人,專門備了一個四合院給冒辟疆,還派了王祿、王壽二人服侍,另外備了一個廚師。 冒辟疆本想馬上就去找沙玉芳打听董小宛,他可沒忘記此行是沖著這個美人而來,但礙 于朋友面子,只得耐著性子和王天階一起玩了兩天。 這天黃昏,他換了一身湖藍長衫,手執折扇信步走入三茅閣巷。這條巷中住了許多風塵 女子,他看見几個紅艷艷的燈籠伸出牆來,便有紅杏出牆的感覺。這些招客的燈籠將這條巷 子分割成一條紅色的梯狀走廊。一個打扮得妖艷的女人,滿頭插著時令鮮花,倚著門瞧著冒 辟疆,待他走近,那女人突然翻開胸襟露出一只乳房來,嘴角伴著嘶嘶的引誘之聲。 冒辟疆緊赶几步跑了過去,他听見那女人在身后罵了句“狗東西”。那巷子斜斜地轉了 個彎,他又看見一個女人正坐在木檻上吃著瓜子,黑黑的瓜子皮滿地都是,他走去打听,誰 知他未開口,那女人便跳起來滿臉堆笑地拉住她說:“公子真是好眼力,我家小姐是蘇州有 名的花角色。”冒辟疆忙掙脫她道:“我不是找你家小姐,我是想打听沙玉芳家該怎么 走。” “都是女人,她憑什么生意比我們的好。”那女人气憤地嚕嚕嘴朝巷子深處一指道: “前邊第四盞紅燈籠就是。” 冒辟疆看見那燈籠上寫著:“沙九畹寓”,便輕輕敲了敲門。過了一會儿,他又要敲第 二次,門突然開了,一個婦人伸出頭來,他的手就懸在婦人臉龐前。“喲,公子爺。看樣子 是位貴客,請進,請進。” 冒辟疆不敢貿然踏入這煙花院子,便在門前拱手問道:“請問這是不是沙玉芳家?” 那婦人愕然道:“小婦人就是沙玉芳。” 冒辟疆道:“沙姨,如皋冒辟疆來拜訪。” “原來是宛儿的夢中人,快進來,快進來。” 冒辟疆進了前廳。沙九畹也從樓上跑了下來,順便還奉上了香茗。眼見得冒辟疆一表人 材,便為宛姐姐高興。沙九畹和他在廳中扯了一些閑話,便知他來歷非凡。 待冒辟疆打听董小宛今在何處時,沙九畹喜滋滋地告訴了他,而且還自告奮勇要帶他馬 上去。沙玉芳慌忙攔住,畢竟沙玉芳是風月場上慣見風雨的人物,她眼見冒辟疆突然出現, 害怕有什么詐,何況他沒什么憑据,所以執意挽留他:“今夜就在此處,明日一早再去。” 沙玉芳心想,還可以替宛儿考驗他一下呢!冒辟疆推卻不了沙玉芳的熱情挽留,心想今 天也太晚了,明天再去也不遲,便答應留宿一夜。沙玉芳就弄來几碟小菜,母女倆陪他飲了 兩杯水酒,沙九畹將董小宛和她說的知心話都說給冒辟疆听。冒辟疆感念董小宛對自己一片 思念之情,禁不住一陣傷感襲上心頭。 夜深了,沙玉芳特意安排冒辟疆住一間側室。那間房收拾得非常干淨,冒辟疆也還覺得 滿意,只是房間沒有門栓令他遺憾,那門框上吊下一挂稀疏的竹帘,樓廳里一切都可以看得 清楚。無奈客隨主便,冒辟疆也不便說什么,便脫了衣衫上床安歇。樓廳里的燭光依舊,透 過門帘射進來在房間的地上投下一格格竹片瘦瘦的陰影。 忽然,樓廳里傳來沙玉芳的聲音:“九畹,快來洗澡,趁水熱。” “娘,呆會儿嘛,冒公子還沒睡著呢?” “我瞧冒公子疲憊得很,應該早睡著了,我看看吧。” 冒辟疆看見地上伸出沙玉芳的影子,忙閉上眼睛假裝睡著,他不想因為自己耽誤這好心 的母女倆的休息時間。他听見竹帘晃動的沙沙聲,沙玉芳在輕聲喚道:“冒公子,冒公 子。” 連續喚了三次,冒辟疆假裝睡得很沉,沙玉芳卻看出他沒睡著。他听見沙玉芳走到樓梯 上去。“九畹,可以來洗。冒公子早就睡著了,說不定正夢見周公呢。” 冒辟疆沒睜開眼睛。他听見兩個女人的腳步聲走進樓廳,然后听見木盆輕輕地放在樓板 上。這聲音剛停,便听得水倒入木盆的嘩嘩聲。冒辟疆覺得四周充滿熱騰騰的水汽。 他听到脫衣服的沙沙的絹綾磨擦聲。 “九畹,瞧你這身嫩肉,娘覺得自己真的老了。唉,可怜的歲月。” “娘,別傷感了,你先出去吧。”門竟沒被關上。 冒辟疆听著沙玉芳走出去的腳步聲,忍不住睜開眼睛瞅了一眼,剛好看見沙九畹赤裸著 跨進木盆,木盆里熱气騰騰。 原來木盆剛好擺放在門的正對面,他赶緊又閉上眼睛,但沙九畹剛才的优美裸体卻印在 眼帘上,他感到一股熱潮竄上了腦門。陣陣水聲刺激著他的耳鼓,他揮之不去,心想這樣迷 人的女人看看又何妨呢?索性就睜開了眼睛。 沙九畹竟面對著房門坐在澡盆中,她仰著頭,閉著眼,燭光給她整個肉体涂上一層桔紅 的色調。冒辟疆看著美麗的沙九畹,咽了几口唾液,長長地吐了几口粗气。一個古怪的念頭 冒出來,也許她是董小宛,這幻覺越來越真實,然后迷住了他的心。他剛想坐起身來,突然 听見沙九畹的聲音,“娘,來給我搓背。” 冒辟疆的幻覺一下惊散了,不,她不可能是董小宛。這樣一想,他忽然猜到這兩個女人 的用意,試試他冒辟疆是不是浪蕩公子。他想到這層,惊得背上出冷汗,好險,差點失了大 度。這時,他看見沙玉芳走到沙九畹的身邊。他閉上眼睛,心里卻踏實了,索性讓這兩個女 人在樓廳里表演,自己干脆入了夢鄉。 沙玉芳一邊幫女儿搓身子一邊說:“九畹,瞧你,又柔軟又結實,娘真想不通怎么從我 身上掉下你這樣一個美人儿。” “娘,羞死了。” 沙玉芳拿眼角瞅微弱光影中冒辟疆的臉,他閉著眼,神色很安詳,她尖著耳朵听,那床 上一點動靜都沒有,心想,冒公子定力真好,是個真君子,宛儿若得与這位公子配對,真是 前身修來的福份。沙九畹也附著娘的耳朵輕聲道:“他一點動靜都沒有。” 第二天一早,冒辟疆辭了沙玉芳母女,本想直接奔半塘去訪董小宛,但想到風塵女人都 有睡懶覺的惡習,也許董小宛也沒起床呢,便先回了寓所。 茗煙昨晚等了半夜,未見公子回寓,心里焦急擔憂,天微亮時便起床到大門外四處張 望,等待公子。這時,看見冒辟疆精神很好地回來了,心上一塊石頭落了地。 “茗煙,喂馬了吧?” “喂了,喂的全是上等好料。”接著笑嘻嘻地打听,“公子,昨夜風流了吧?董小宛怎 么樣了?” 冒辟疆用折扇狠敲一下他的頭道:“少管閑事,快把馬牽來。”茗煙揉著頭皮去牽馬, 一邊說道:“你留點勁多好,騎馬做甚?” 茗煙牽來馬,冒辟疆吩咐他有人來找就說訪友去了,然后踏鞍上馬,飛奔而去。茗煙瞧 著那四只飛動的馬蹄,覺得街上石板都被刨得向自己沖來,包括街邊的房舍也似乎要朝自己 擠過來,他忍不住一陣虛惊。冒辟疆去得遠了,消失在茗煙的視線中。 冒辟疆端坐在奔馳的馬背上,看見天邊有一朵云,這朵云也許會變成一匹馬,一旦鼓滿 風,它就會跑遍天空,像他此刻正穿過蘇州城去拜訪美麗絕倫的董小宛一樣。 過了桐橋,就是彩云橋。這一帶風光自有它脫俗之美,冒辟疆卻無心留意。眼看過了彩 云橋就可以打听董小宛,剛要上橋,一輛官轎和對面奔來的馬車在橋上相遇,那車夫拼命拉 住 繩,轎夫們一團惊慌,官轎便傾斜在橋面上,橋兩邊堵了許多轎子以及馬匹、挑夫、游 人。冒辟疆在馬上微欠著身子贊嘆道:“蘇州果然繁華。”他過了橋,几株雜樹与垂柳之間 有七八幢帶閣樓的院宅,不知董小宛是哪個院宅,便問路邊兩個手持掃帚的花白頭發的老婦 人:“請問兩位老人,董小宛住宅何處?” 兩位老婦人突地站了起來,握掃帚的手握得更緊,他倆上下打量了冒辟疆一陣,一個對 另一個說:“我看他衣冠楚楚不像是浪子。”另一個肯定地點點頭。倆個老婦人這才給他指 了指董小宛的寓宅。冒辟疆覺得這倆個老婦人有點怪,也不介意,牽著馬去敲那宅院的門。 听見門中有了響動,他便怀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著,他嘗到了近情情怯的滋味。 門吱呀一聲朝兩面分開。大腳單媽走出來,看見是位風流的公子爺,只道是蘇州浪子。 便小心陪笑道:“公子有何貴干?” “小生冒辟疆,專程來訪董大小姐。” “公子來得不巧,我家小姐已出門七、八天了。對不起了。” 單媽說著便要關門。 冒辟疆忙用腳抵住門框問道:“不知董大小姐何日可回?” “過几天再來吧,也許能遇著。”單媽一邊說一邊就關了門。 冒辟疆站在門前搖搖頭。緣份!如之奈何?不禁嘆了口气,緩緩轉過身來,面上的神采 也黯淡了,他被自己身后站著的五六個持掃帚的老人搞糊涂了,蘇州人真怪。這几個老人朝 他古怪地點頭笑著。他踏鞍上馬,惆悵而去。回頭看時,那几個老人像手持刀斧的老弱衛士 守在董小宛門前。 單媽關了門,走入樓廳坐下撿出几棵綠油油的鮮嫩青菜開始忙乎。惜惜從樓梯口探頭問 道:“單媽,剛才你跟誰在門前說話?” “什么叫冒辟疆的公子爺。” “冒辟疆?”惜惜尖叫道:“就是咱們常談的冒公子。” 單媽“啊呀”一聲,扔了菜,跑去開了院門,門外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惜惜慌慌張張跑上樓告訴正在作詩的董小宛。董小宛赶緊跑到窗前張望。但見官道上有 許多縱馬而去的人,究竟哪個是冒公子呢? 惜惜在她身后道:“你就挑最俊的那個就行了。反正過几天他還要來。” 連續几天,綿綿的春雨淋得整個蘇州仿佛進入了秋天,剛脫下待洗的厚衣裳又從盆中撿 出來穿在身上,依舊擋不做倒春之寒。董小宛一次又一次從夢中被凍醒,冒辟疆在她的夢中 依舊是那瘦俏模樣,常常在涼風吹拂的窗外飄蕩。冒辟疆是否离開蘇州了? 董小宛心想,冒辟疆肯定是從沙姨處探听到自己住處的,也許沙姨知道他住在何處。 董小宛便同了惜惜,趁著幕色到了三茅閣巷。沙玉芳開了門。董小宛見她雙眼紅紅的似 乎剛哭過,便詫异地問道:“沙姨,什么事讓你難過了?” “還是你那九畹妹妹。”沙玉芳又哭了起來。沙九畹昨天得罪了兩個狎客,兩個狎客凶 神惡剎般跑來搗蛋,虧得沙玉芳請了個舵爺從中調停方才了事。誰知那舵爺又插來一腳,現 正在紫芳閣讓沙九畹陪他飲酒。“不知九畹吉凶如何。”沙玉芳接著說:“九畹要有宛儿的 福份就好了。” 董小宛安慰她道:“九畹也是善于應酬之人,想來不會吃大虧。小宛哪來福份呢?” “前几天冒公子見到你了嗎?”沙玉芳擦干眼淚關心地說:“冒公子真是君子,坐怀不 亂”。沙玉芳接著講了那天的情形,贊嘆不已。 惜惜忙問道:“沙姨可知冒公子落腳何處?可惜我家小姐沒遇著他。” “什么?”沙玉芳問道:“他沒去尋你?” 董小宛道:“尋是尋了,卻沒有遇著。” 沙玉芳嘆气道:“我也不知他落腳何處。真遺憾,不過,你比你九畹妹妹強,她這刻還 不知有多為難呢。”說罷又哭了起來。 董小宛見她這么難過,便道:“我去幫幫九畹妹妹。”沙玉芳心知小宛遇事辦法多,也 不阻攔了,便將她帶到紫芳閣。 董小宛獨自上了樓。這家酒樓布置得還算雅致。只見那桌邊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臉 色浮腫,看上去睡眠不足,顯然是被酒色淘空了身体。他正樓著沙九畹,手在她的胸部亂 摸。沙九畹閉著嘴唇正在推他的手。旁邊另有兩個男人低著頭在默默地飲酒,假裝什么也沒 有看見。董小宛四下看看,其它酒桌空著,店中除了兩個跑堂外別無他人。肯定是那個舵爺 包了酒樓在擺闊。董小宛徑直走到另兩個男人之間坐下,示意沙九畹別打招呼。舵爺突然見 一個天仙般美人坐在對面,忙放過沙九畹。他問道:“這位小姐貴姓?” “小女姓白。見几位飲酒快活,特來湊湊熱鬧。”董小宛朝沙九畹擠擠眼。 舵爺叫道:“白小姐真是妙人儿。老板,拿一副碗筷酒杯來。” “大爺,喝酒用杯子不爽快,咱們用碗喝。”董小宛提議。 她感到左邊那個男人正將腿靠在自己的大腿上,她也不退讓,這只是膽怯男人的暗號。 這時,右邊這個男人也將腿靠了上來。 “好!老板,換大碗來。” 五人面前都擺了大碗,酒保樂得將那兌水的酒朝碗里倒滿。董小宛眼角瞥見左右這兩個 男人的手放下桌去,忙雙手端碗說道:“先干了這一碗。”那兩只手只得乖乖地收了回來捧 起酒碗。几人一仰脖子,几碗酒便下了肚。就這樣接二連三干了下去,一共干了十四碗酒。 沙九畹也跟著干了九碗下肚,沙九畹變成了沙九碗。待第十五碗酒端起時,旁邊這兩個 男人便軟軟地歪著嘴靠在了董小宛肩上。董小宛雙手朝兩邊一分,兩個臭男人便滾翻在地 上,醉得不醒人事。舵爺也兩眼昏花,看到兩三個白小姐在和自己干杯。董小宛又和他干了 最后一碗,她揚起脖子喝干了酒,拿開碗卻沒看見舵爺,再朝桌底一看,那大漢已癱軟在桌 腿邊了。這時沙九畹也醉得一塌糊涂。董小宛見眾人都醉了,酒保在旁邊贊揚她的酒量,她 一張嘴,將酒吐出來大半。原來,出道時,蘇昆生就教過她將酒憋在胸腔中不喝落肚底的絕 活。 董小宛用手扶著沙九畹走下樓,雇了乘花轎回到三茅閣巷。時間已不早,將沙九畹交給 沙姨,便帶了惜惜回了半塘。 沙九畹突然喝了那么多酒,全身如火燒般發燙。沙玉芳剛將她扶進院門,她便嘔吐起 來,從巷子中跑來一匹黑狗搶食酒穢。第二天有人發現那匹狗醉倒在巷子的入口處的稻草 中。沙九畹內熱發狂,雙手在身上亂抓。長長的指甲抓出了許多血痕。沙玉芳見狀跪在她身 邊嚎啕大哭。 董小宛回到家中,自覺越來越無法忍受外界的干扰,便說要去外地走走。陳大娘知她心 思,便答應第二天陪她去惠山看惠泉。次日,母女倆就在半塘雇只船离開了蘇州。 冒辟疆陪著王天階處理了几件复社事務,耽擱了几天。這天大清早起了床,看到院子里 落紅遍地,方知春去也。便把折扇在腦門上敲了三敲,本想吟詩卻沒有詩興,內心煩燥不 安。董小宛啊董小宛,難道你像天邊那几片流云一般可望不可及? 用罷早餐,又叫茗煙備馬,卻沒人答應。冒辟疆只得拿起書來讀。過了一會儿,茗煙像 從地底鑽出來似的站到他的面前。冒辟疆瞧他滿臉漆黑,只有兩只眼仁是白的,加上他那身 沾滿黑灰的衣衫,差點沒認出他來。茗煙不好意思地說他剛才和几個孩子到屋頂掏鳥蛋,不 慎滑入人家一個大煙囟。 冒辟疆樂得大笑不止。誰知茗煙也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牙,他說:“我終于把公子逗 笑了。”冒辟疆听他這么說,心想,難道這几天我沒開顏笑過?便嘆了一口气。 董小宛太令人神往了。他扔了書,把已變涼的茶一口喝干,又叫茗煙把馬備好。 冒辟疆再次策馬奔向半塘。這次熟門熟路無須問詢,只覺兩側樹木被風吹得只顧朝后射 閃,沿途竟無一絲柳影飄進眼角。他腦海中的董小宛也越來越真。 來到門前,几個浪子已悻悻而去,几個老人兀自站在那里。冒辟疆滾鞍下馬,便要去敲 門。一個婦人對他說:“董小宛不在家。你們這些男人老是來打扰她這個苦命姑娘做啥?” 另一婦人道:“看沒看過《小陽春》,好悲慘的命運呢,讓她清靜片刻吧!” 冒辟疆正待解釋,院門突然開了,單媽提著菜籃走出來。 一眼瞧見冒辟疆,慌忙一轉身跑進門喊道:“惜惜,冒公子來了。”然后又跑出來說 道:“冒公子,快請進。” 冒辟疆進了院門,單媽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馬牽了進來。惜惜從樓上跑下來,迎面將冒公 子上下打量一番,果然一表人材,飄逸洒脫自有一股不可冒犯的儒雅之气。冒辟疆也把惜惜 打量一番。這女子有一雙剪水明眸,身体則略顯單薄。冒辟疆眼見惜惜也有一股脫俗的靈 气,顯然是受董小宛濡染而成,那么,董小宛的風采,也許超過了自己的想象。 “請公子里面坐。”惜惜在前引路,冒辟疆跟在后面。傾斜的日光將他的影子投在惜惜 腳下,惜惜便踩著那影子跨進了客廳。冒辟疆坐進一把雕花梨木椅,廳中有一些淡淡的紫檀 香味。他看見一縷悠藍的香煙在字畫之間繚繞,插瓶中几朵野花在微微顫動。正壁之上懸著 一幅梅花圖,一看就是神思妙品,他忍不住又看了第二眼,見那款題筆划勾勒之間似有絕世 奇情,便朗聲念到:“冰花個個圓如玉,笑笛吹它不下來。”猛然識出這是有名的《冰花如 玉圖》,看來董小宛賞鑒之眼力非同尋常。能以冰花自喻者,當然有不与群芳同春之心也。 惜惜端茶過來,听他念畫上的詩題,便笑道:“我家小姐最喜歡這幅畫。”冒辟疆端茶 在手,用茶蓋撥去杯口的浮茶,茶太燙,他喝得噓噓有聲。心想:“董小宛怎么還沒下樓 來?” 惜惜從他納悶的神色猜出他的心思,便微微笑道:“公子,你知道吧?我家小姐天天盼 你來,做夢都在叫你的名字呢!” 冒辟疆道:“我久慕宛君其名,無奈緣淺。今日才能會她容顏,真是幸哉!幸哉!” “公子今天也不能見到她。” “何故?” “實話告訴你,我家小姐因厭煩蘇州浪子的百般糾纏,前几天到惠山游春去了,其實只 是被迫出去避一避,万分無奈。” 冒辟疆長嘆一聲,拿著杯蓋的手禁不住一抖,杯蓋滑落在長几之上,滾了一圈,他慌忙 伸手將它按住,“又是無緣啊!” “公子現住何處?這樣吧,待姐姐回來,我們去拜訪你,好嗎?” “還是過几天我再來吧。” 他悻悻地走出門來,看見花圃中開著一朵不知名姓的藍色的小花,花瓣上沾著兩滴晶瑩 的水珠,像誰的淚呢? 董小宛和陳大娘相互挽扶著登上了半山腰,早累得大汗淋淋。陳大娘气喘吁吁,盡收眼 底的蔥綠田地竟搖來晃去像水中的倒影。倆人坐在一方大青石上歇息。 “這七十二搖車彎,果真厲害。”陳大娘一邊用手帕扇風一邊對董小宛說:“乖女,再 這樣累下去,多好的雅興可能都沒有了。” “娘,咱們慢慢走,還有几丈石梯要爬呢。” 母女倆又朝山上走。董小宛興致很高,加之這几日游惠山的人不多,非常清靜,越往高 處董小宛越覺興奮,仿佛正將那些俗世的糾纏如汗珠一顆顆洒在路上,剩下的就是清白之 身。 母女倆游了石門,見山前有小食,便吃了一些。有個賣花的小姑娘拿了一束已被晒得枯 萎的小菜花對董小宛說:“好姐姐,買一束花吧,這是春天最后一束花了。”董小宛听她這 么說,頓生惜春之情,是呀,出門時,院子中那株石榴樹無端冒出了鮮紅的小花蕾了。董小 宛掏几枚小錢買下花束。她想親一下小姑娘的臉,但小姑娘拿了錢就蹦蹦跳跳跑開了。她將 花束小心地放在大青石上,沒有帶走。她不喜歡黃色的花。 到了龍海寺,母女倆在佛像前敬了几柱香火,虔誠地許了美好的心愿,隨后四處游逛。 走在一排排蒼勁的古柏之間,遇上一個瘦瘦的道人要給她倆算命。陳大娘瞧瞧道人說 道: “上月你不是在半塘降妖嗎?”道人猛然一惊,仔細看看董小宛,轉身就走了。董小宛 看到在他蕭瑟的背影中有几分落魄,有几分顫栗,總之也有令人難忘的東西,好像有共同命 運似的。 待爬到白云洞,陳大娘累得話也說不出來。董小宛眼見那洞也平常,懶得去看,母女倆 就在几株蒼柏下歇息。日光之下,樹影斑駁,一位白發老人獨自在那里擺譜下棋,看上去就 像下凡的神仙。董小宛便幻想起隱居生活來,她多想逃脫人世的紛扰。 再上去就是三茅峰。母女倆興沖沖喝了几口惠泉水。但見惠泉邊的山崖上有很多題詩, 待董小宛去看時,才發現那山崖邊正有一人用一支很大的筆在題詩,旁邊有個書僮正在研 墨。那人題完詩,退后几步,自得其樂,猶自吟了兩遍。董小宛听得字字入耳:“狂花臨風 欲索扶,壯士飲泉獨自哭,山河北望又心碎,無門請纓敵匈奴。”她怦然心動,好負气節的 男子漢,此詩悲哉!壯哉!山風似乎也感應了這份報國之志,吹得愈加猛烈。那人在風中瑟 瑟顫粟,只好將身轉過來背對風勢。這一轉身董小宛和他都惊叫起來。“小宛姑娘!”“張 老爺!”他鄉遇故知,分外惊奇和喜悅。 原來題詩人正是复社首領張天如。兩人一陣寒暄之后,陳大娘也上前道了万福。此時天 也不早了,再瞧崖壁上的詩,一塊突兀岩石的陰影將它罩住了,但那題字卻有著生動欲躍的 樣子。激情所至,自然入木三分。 眾人一起下山,路上董小宛簡略地敘述了自己的經歷和遭遇。張天如万般怜惜,無奈卻 幫不上什么忙,嘆著气下了山。張天如忽然想起冒辟疆,便問道:“見沒見過冒公子?” 小宛道:“他來找我沒找著。不知他現在可在蘇州?” “應該還在蘇州。”張天如道:“复社有几樁事需要他辦。” “張老爺此行去何處?” “回京城。今天順便游游惠山。” “張老爺,這次一別,不知何時能見,我想請你到蘇州歇歇腳。不知張老爺是不是肯賞 臉?” 張天如怜惜董小宛的遭際,不愿推辭,便答應繞道蘇州呆半天。 于是,眾人同乘一條船,從無錫順風朝蘇州來。一路綺麗風光伴隨,到得蘇州,夜已深 了。船近半塘,董小宛見自家閣樓一片漆黑,想來惜惜和單媽也睡了。可是樓下的客廳中分 明有一絲光亮,不會忘了吹燈吧? 船系在岸邊的柳樹上,眾人始听到院宅中傳來一陣笛音。 笛聲在夜色中清脆、凄涼,傳得得遠。黑黑的柳枝上也挂滿了音符。 張天如道:“此曲套用《梅花三弄》的調子,似乎更加哀怨,卻沒原曲純淨。吹笛人想 來是樂籍高手。” 陳大娘卻識得此曲,當年董F就是憑這支曲子將她引出畫舫的。她一听便知道是董F那 個浪子回家了。他一生就只改了《梅花三弄》,作了這一支曲于,美其名曰《梅花五弄》。 她心里喜滋滋地沒有吱聲。 董小宛一推院門,院門便輕輕開了,原來沒有鎖。只見廳堂之中坐了一個人,衣襟和頭 上的飄帶在笛聲中微微飛揚,她歡喜地叫了一聲“爹”。 董F听得小宛聲音,扔了笛子,几步奔出廳來,摟住小宛,悲喜交集,父女倆都淚流滿 面。陳大娘也跟著嗚咽,張天如也被引得悲從心來。 董F述說那天赶著兩輛大車出了南京,卻不知該往何處,便只顧往前走。日落前遇到了 蘇昆生,說了董小宛的危難處境。蘇昆生古道熱腸就讓董F在艷月庄歇下。蘇氏也還開明, 未記挂當年舊事,還打听宛儿有無心上人呢。陳大娘此刻也想蘇昆生畢竟未忘舊情。董F在 艷月庄躲了些時日,便獨自尋到蘇州來。因未遇到陳大娘和小宛,心里思念,便在廳中吹起 笛來,不料眾人竟踏著笛音來到了眼前。 惜惜和單媽本已睡下,听得院中聲響,慌忙穿衣起來,于是,便在客廳中擺了酒席,一 則宴請張天如,二則慶賀一家團圓。杯來盞去不覺已是天色微明,張天如乃告辭,踏著露水 上了船,拔錨挂帆北上而去。董小宛等也醉意朦朧地睡去,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方醒。听惜惜 說冒公子又來過一次,還說冒公子如何風流倜儻,言談之下又如何傾慕小姐等等,董小宛心 里涌動相思之情,一句話都沒說,只是默默地站在窗前。 冒辟疆默默地站在窗前。時光緩慢,他覺得人生很累。有几次,他獨自走向半塘,走到 半路,又動搖了,乃假裝想起什么急事似的,用折扇敲敲腦門,突然轉身朝回走。他覺得路 上的行人都注意到他的存在呢。而此刻,他依舊猶豫去不去半塘,也許董小宛該回來了。但 他沒有動。一句詩卻在不知不覺中晃進他的腦海: 春蚕吐千絲,成茧身先萎;阿儂怀一人,盡情心不灰。 自己反复吟頌几遍,把這二十個字推來敲去,韻味有了,平仄合了,自己一陣暗喜,便 在書案上鋪開紙,提了筆,擺了身架凝神懸腕,筆走龍蛇,一幅字便躍然紙上。冒辟疆自己 都發覺那字里行間竟有許多愁和幽怨。走到窗前,喚來茗煙,吩咐他去買几令裝裱的紙和木 軸來。他自己則一邊喝茶一邊想著董小宛,他要把這首詩送給她。茗煙一會儿就買來了材 料,又去廚房端來一盆米漿,兩人就自己動手將字幅裝裱起來。挂到壁上,分明是一件好作 品,非常動人。 冒辟疆歪著頭細品著自己的書法,茗煙也歪著頭站在他身邊。剛好此時王天階和陳則梁 跨進門來,倆人也站在他倆身后,將牆上的字幅品味一番。 陳則梁拍拍冒辟疆的肩頭道:“賢弟,好詩。”冒辟疆這才發覺陳則梁和王天階站在身 后,他剛才正假想董小宛接受這卷字幅的情形。茗煙慌忙一溜煙跑去沏了茶端進來。 陳則梁拈著稀稀的長鬃須說道:“我早知賢弟已到蘇州,本想馬上赴來,無奈在南京和 方密之多聚了几天,路上又遇上風浪,所以昨天才到。讓賢弟久等,請多包涵。” 冒辟疆笑道:“自家人別客气了。” 王天階道:“蘇州這几件事全得冒公子協助使之辦妥,陳老兄此來就多呆几日,好好玩 玩蘇州名胜,如何?” “不必了,無錫還有件要緊事,不知冒公子能否同行?這件事得靠冒公子出面周旋。” “复社之事,冒某在所不辭。” “甚好。明天咱們就動身。”陳則梁道。 冒辟疆一听明天動身,便傻了,心想,看來這次是見不著董小宛了,今后不知多少魂牽 夢縈,不知何年何日才能見到夢中佳人呢。但轉念一想,此刻還不知董小宛意下如何,干脆 就答應明日動身,今天抽時間再去半塘拜訪,再訪她不著,就是天意無緣了。于是對陳則梁 道:“明日咱倆晚些時間啟程,行嗎?” 冒辟疆送走陳則梁和王天階,匆匆卷了字幅,跳上馬。出門時,頭碰在門楣上,差點從 馬背上跌下來,待穩住身子,雙眼還冒著金星呢。茗煙在馬后惊出一頭冷汗。 冒辟疆催動坐騎,快馬直奔半塘。路上的游人、腳夫、商賈紛紛朝后退去。有個當道賣 李子的小販忙著躲閃,選好李子的顧客趁机一哄而散,那小販,气得直跺腳,想破口大罵又 不知罵什么,等想好怎么罵時,冒辟疆已跑得無影無蹤了。 跑到董小宛的門前,他猛勒 繩,那匹馬猛一打挺,前蹄豎立而起,仰天一聲長嘶,然 后在原地跳了几下,才在雙蹄惊起的灰塵中站穩腳跟。冒辟疆滾鞍下馬,便把那扇門擂得咚 咚響。遠遠站著的几個老婦人覺得此人像才從邊塞跑來報告緊急軍情的信使。 “報喪嗎?急什么嘛。”門開了,一個男人伸出半個身子問道:“你找誰?” “如皋冒辟疆久慕董小宛芳名,特來……” “小姐出遠門了,出遠門了。”董F不待他把話講完,便截住話頭。然后轟的一聲關上 門。 冒辟疆愣了愣,嘆息道:“佳人難再得。”忽地上了馬,三次拜訪不遇紅顏,他好不甘 心,騎著馬在門前溜圈子。馬蹄聲應和著他內心的強烈思念之情,使他徘徊難以离去。 惜惜端一木盆剛洗的衣裳上了樓,正要俯身去擦橫在樓前的竹竿時,瞧見院門外有個熟 悉的身影,便定睛一看,那人不是冒公子嗎?她高興得大聲喊叫:“冒公子,冒公子。”不 慎木盆順著欄杆滑了出去,衣裳掉在地上。那個木盆則滾了几圈后碰到花圃才停下來。 冒辟疆正要策馬而去,猛然听得惜惜的喊叫聲,扭頭看見惜惜在閣樓上招手,心里有了 一絲欣喜。 單媽听到木盆摔落的聲音中夾雜著惜惜叫喊聲,忙跑去開了門。冒辟疆已從馬背上跳了 下來。單媽去幫他牽馬,這次,冒辟疆沒讓她牽,而是自己牽馬進來將它拴在一棵柏樹上。 “小宛姑娘是否回了家?” “回來了,回來了,剛起床呢。” 陳大娘此時正在西廂房中,听得院中聲響,開門就看見冒辟疆一表人材,禁不住多瞧了 几眼,好一位脫俗的公子。陳大娘朝閣樓上喊道“乖女,快來接客。”冒辟疆看見閣樓窗前 一個美麗的人影閃了一下,心里怦然一動。 “冒公子請到客堂稍待。”陳大娘說道。 冒辟疆卻沒听見。因為他看見惜惜扶著那女一個人走下來,已到了曲欄邊。董小宛昨夜 陪張天如多喝了几杯,本來在閨房中迷糊著正要睡去,听說冒公子來了,來不及梳妝便下了 樓,依舊醉不胜力,只好由惜惜扶著。 兩個相互渴慕已久的人儿猛然相見,都有些慌張,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冒辟疆看著青絲 蓬松略顯羞色的董小宛,這般天姿國色夢中都沒見過。董小宛看著如玉樹臨風、气度脫俗的 冒辟疆,心都酥了,這么長久的相思真正值得,縱便為伊消得人憔悴也終不悔哩。 倆人痴痴地對視。時光像泉水在四周汩汩流淌,倆人渾然不覺。目光之中有許多許多宛 若游魚般的情景在空中相撞。 兩根紅線從眼中射出系住了對方怦怦跳動的心。風吹著院中綴著花蕾的石榴樹,此刻, 那枝條快意地指向天空。剎那間,董小宛覺得自己進入了朝思暮想的夢境。 董小宛牽著冒辟疆的手,引他進入自己的閨房。一股女人的溫馨气息彌漫整個房間。心 中的歡欣將笑容寫在他倆的臉上,就蕩起陣陣石子扔進一泓靜水,蕩起陣陣漣漪。 又像一對久別重逢的情侶,倆人都不覺得拘束。盡心傾述著自己最近的一些生活經歷。 說到得意之時,兩人笑聲朗朗,說到不如意處,則陪著對方暗暗垂淚。惜惜在端茶送水 之間,按捺不住內心的竊喜,總在樓梯拐角處獨自笑一會儿。 姐姐的幸福當然也是妹妹的幸福。 兩人語來話去,竟沒說一個情字,而那相思之意,卻表達得淋瀝盡致。說到在蘇州府為 冒辟疆憑空添的一段佳話時,冒辟疆便要听《錄台蜀妃》。 董小宛走到琴台邊,先推開一排小格窗,風吹拂著她頭上的青絲,她將發絲朝后理一 理,然后緩緩從琴匣中捧出古琴放在長條几上。冒辟疆捧上青銅鶴嘴香爐,點燃一支紫檀 香,就在一柱藍悠悠的香霧升起之時,董小宛的琴聲也悠悠響起來。這本是一支足以催人淚 下的哀傷曲子,但在這對幸福的人听來卻是輕快的,像從荊棘和林木遮擋之下流到陽光中來 的一泓山泉,清澈、明亮、沁人心脾。一曲彈罷,冒辟疆撫掌叫好,董小宛嬌聲笑道:“這 可是你的獨創啊。” 兩人又牽了手站到原先的座椅旁,輕言細語談笑著彼此的童年趣事。漸漸兩人都覺得餓 了,忍不住咽了几口唾液,彼此听到對方飢腸鳴響,不禁相視一笑。今天,大腳單媽和陳大 娘使出了平身絕學,將一桌菜肴精心烹制。整座閣樓彌漫著香味和歡樂。 待眾人在餐桌邊坐定,惜惜和單媽一下子就上了十二道菜。冒辟疆看了看,都是平常蔬 菜,卻做得色、香、味俱全。 五顏六色的佳肴,備上細瓷菜盤,經過鑲邊的名貴生漆染的黑圓桌一襯,更是美不胜 收。于是脫口贊嘆道:“絕妙的手藝。” 陳大娘和單媽,樂得臉上開花,斟酒時的動作都要恭敬得多。 另一個最快活的人是董F,而對滿桌美味,大家都沒舉杯時,他已自斟自酌干了三杯。 三杯兩盞下肚,惜惜朝董小宛眯眯眼,用教訓般的語气問冒辟疆:“冒公子,你打算什 么時候娶小宛姐姐?” 這是個敏感問題,眾人都停了杯筷,期待著冒辟疆的答复。董小宛心里怦怦直跳。她拿 眼角瞟著冒辟疆,心里七上八下的,既擔心又著急。冒辟疆則只看著面前那半杯酒,牆上一 只挂鉤的影子投入杯底,恍惚間像一條蛇。席間一片沉默。 陳大娘急了,試探地問道:“冒公子莫不是嫌棄我家小姐出生微賤,有辱家門?” “不,小生絕無此意。實不相瞞,家中已有妻室,只怕宛君委屈。董姑娘妙齡佳貌,皇 帝娘娘都做得。小生一片深情,卻未敢奢望要宛君為側室,故而不敢開口。” 董小宛眉頭一皺,皺眉之下依舊懸挂著喜色。她含羞說道:“常言道‘宁為君子妾,勿 為庸人婦’,若今身得侍君左右,便做奴婢也可,何憂側室呢?” 冒辟疆聞言欣喜道:“人生自古難得真情,辟疆不才,當銘心刻骨以報宛君濃情。” 眾人俱皆欣喜,嚷著要他倆先喝一杯交杯酒。倆人也不推,站起身來,換了杯盞,待惜 惜斟滿之后,倆人纏了肘彎,一口喝干杯中酒,然后亮了杯底。眾人一片歡笑。 酒足飯飽,天也黑了,就撤了酒席,董F知趣地溜出門會他新交的一幫朋友去了。陳大 娘和單媽自去收拾杯盤。惜惜點亮了四盞宮燈,廳中明晃晃的,洋溢著喜气,董小宛和冒辟 疆坐在一邊含笑品著茶。 惜惜忙了一陣,湊上來開玩笑說:“冒公子,你在這里私訂終身,不怕大嫂罵你?” 董小宛朝惜惜一瞪眼,惜惜一吐舌頭,知道問了不該問的問題,慌忙想走開。冒辟疆自 信地說道:“蘇元芳通情達理,絕無惡語。”惜惜邊走邊說道:“太好了。” 冒辟疆忽然一拍腿,說道:“差點忘了。”忙起身走到院子中,董小宛不知他忘了什 么,茫然地看著他從馬背上取了一件東西走進來。董小宛看著是一首情詩,不禁臉頰飛紅, 輕輕地敲敲他的肩頭。 惜惜本來已走到樓梯口,這時也折回來看了看。她忽然說:“冒公子,這幅字雖有絕妙 神韻,但作為定情之物卻不妥當。你說對不對?” “惜妹說得對。”冒辟疆撫額沉吟,卻不知送什么好。手臂放下之時,触著胸襟一塊硬 物,心中一喜,說道:“有了。” 董小宛看他伸手從領口扯出一塊深綠的玉佩來,他說道:“這是先帝賜給爺爺的游龍, 此乃我家寶物,今送給宛君作定情之物,望要好好珍藏。”然后將玉佩對著宮燈舉起。董小 宛看見玉佩之中竟有流液像一條小白龍在游動,心知是稀世之寶。冒辟疆輕輕將玉佩挂在她 的脖子上,她順勢溫柔地將頭靠在她的肩上。惜惜在旁邊笑得嘴都合不攏了。 冒辟疆輕撫著她的發絲說道:“明年桃花開時,我就來接你同歸如皋。”董小宛心花怒 放,全身竟顫栗起來。 惜惜今天特別興奮,總是想說話。這時插嘴道:“何必要明年,過兩天就帶姐姐走。” 冒辟疆撫著小宛的發絲,深深地嘆了口气,他情意綿綿地說道:“宛君,我因复社之事 要去蘇州,有幸得遇心中佳人,我也想多呆几天,無奈社務緊急,我明天就要离開蘇州 了。” 董小宛一听,花容失色,呆住了。惜惜忍耐不住,嗚嗚地哭了起來。董小宛畢竟是非凡 的女人,她深知只有以國事為己任的男人最終才會帶給她幸福和安宁。 陳大娘听說冒辟疆明天執意要走,已無法挽留,便張羅起香羅錦被之類的床上用品來。 她本是秦淮河的脂粉養大的,深知“春宵一刻值千金”的道理。 恰在這時,有人在院門外一邊叫著“陳大娘”,一邊敲著門。她提著一盞紙糊的小燈籠 去開了門,原來是撐船的劉二。 他為人憨厚誠實,靠一條小船維持生計,偶而賣點小菜,且他的船常靠在半塘的小碼 頭,陳大娘因而認得。劉二因今天家中有事,請陳大娘幫忙留心一下他的小船。他朝水邊一 指道:“就是系在柳樹上的那條船。”陳大娘爽快地答應下來。 董小宛和冒辟疆兩情纏綿,正牽著手站在花圃邊賞花。听見劉二有條空船,兩人同時有 個想法閃過腦際,相互望了一眼,會心一笑,卻什么話都沒有說。陳大娘送走劉二,冒辟疆 便告訴他想到船上幽會。陳大娘笑著說道:“就你們讀書人點子多。” 陳大娘和惜惜先上了船,將劉二鋪在中艙中的破棉被卷起,用一條粗麻繩捆在船尾,重 新鋪上軟墊和錦被,連艙口也挂了一條繡著孔雀圖案的花窗帘,直到艙中看起來像一條畫 舫。陳大娘一邊布置一邊就想起在秦淮河那條屬于自己的畫舫中的風流青春時光,全身竟有 些酥痒難耐。 惜惜挑著一盞燈籠引董小宛和冒辟疆上了小船,然后將燈籠挂在岸邊的垂柳上。大腳單 媽則端了一盆衣服到碼頭邊假裝清洗,實際是給冒公子和小宛望風,若有人誤闖花區她也好 阻攔一下,以免兩人敗了興致。 冒辟疆脫了長衫,從船舷邊取下竹竿,用力朝岸上一撐,小船就在一片水聲中蕩往湖 心。月亮從云層中鑽出來,洒下一片銀輝。 湖中有個很小的島,獨獨只長一棵柳樹起來,像一位孤單的麗人站在水中央。冒辟疆站 在船頭,拋了三次纜繩均未套住樹樁。董小宛看見他手中繩圈滴滴噠噠的朝船板上滴下水 來。她也走到船頭上,船一晃倆人慌忙相互挽扶,然后輕聲淺笑,彼此的關怀都令人感動。 她想,這就是相依為命的感覺。 董小宛提著纜繩,站到船頭的前沿,前傾著身子,右腳支撐,左腳則向后翹起保持平 衡,冒辟疆順手抓緊她的足踝。 她眼見要挂住樹樁,船卻突然一晃,人差點掉進水中。 河上回蕩著她的惊叫聲。 纜繩終于挂住樹樁,挂得很穩。 冒辟疆在船頭趁机攔腰抱起董小宛。她吊住他的脖子咯咯地嬌笑著,不在乎惊動了籠罩 在四周的漫漫長夜,船顛得很厲害,他搖搖晃晃將她抱進艙里。 她仰面躺在柔軟的錦被上,滿面紅潮,長長地出著气,雙眼亮晶晶的卻又有些迷茫地瞧 著他,期待著他…… 他倆渴望著融為一体。世間的一切仿佛剎那間消失了,天地間只有兩個合二為一的靈 魂。他撫摸著她的頭發,臉頰和脖頸,吞咽著她呼出的如蘭香气,那臉上的細膩膚色使人如 入夢幻。羅帶輕分,香釵橫斜,兩人隨船向天邊飄去。 那船節奏均勻地晃蕩著。水將一浪一浪波紋向四周傳遞。 單媽竟忍不住,她倚在一根傾斜的柳樹上悄悄地流淚。全身也瑟瑟顫栗。 冒辟疆溫柔地伏在她耳邊,呢喃著,然后香美而又疲軟地進入夢鄉,董小宛依偎著他, 心滿意足,側身瞧著他睡夢中的臉,用手輕撫著他的發絲,船像搖籃般搖動著,月光從篷頂 的縫中瀉下几絲,在他的胴体上优美地隨船晃動,她想到她的初夜,那個很痛的夜晚,還有 那個向迎天。她覺得內疚,這時候想到別的男人總覺得對不起自己的情郎──未來的夫君, 便伸手緊緊抱住他…… 他和她就這樣無休無止沒完沒了地享受著神圣的美。他和她一起為幸福而顫栗。 良辰如夢,春宵苦短。雄雞三唱之后,天就微亮了。兩人多想挽留住時光。但對相擁于 愛窠中的戀人來說,時光是無情的手,每時每刻都在悄悄抽著他們生命的絲! 冒辟疆牽著馬,董小宛走在身邊。兩人停停走走。他知道她很傷心,她很難過,他也知 道她有千言万語卻已沒法說出口。 兩人慢慢走著,不知不覺到了桐橋。他輕輕說:“就送到這里吧。” 于是停下腳步。 “望君多多保重。”她說,“從今以后,小女當謝絕一切應酬,獨守閨中,待君歸 來。” “記住明年春天花開之時。” 冒辟疆策馬揚鞭而去。他想擺脫那令人窒息的哀愁。他回頭瞧見董小宛在桐橋上揮手。 他想起一句古詩來: 彼君子兮,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 第八章 馬家庄狂歡 董小宛閉門謝客,躲進深閨,等待著冒辟疆。三個月后,董小宛手中的積蓄就快花光 了,雖然陳大娘還有些銀子,但她不肯挪用娘的血汗錢,那都是從秦淮河的火坑中靠脂粉和 呻吟掏出來的苦命錢啊! 她開始變賣一些心愛之物。 當沙九畹帶來的買主看上那《冰花如玉圖》時,她的心一陣陣抽痛,宛若剜掉一塊肉似 的。那幅畫在寬寬的書案上徐徐展開,她傷心地扭頭看著窗外那片收割之后荒涼的田野。 買主是一位隱士,董小宛覺得他那刁滑的嘴臉分明是個奸商,可他手中的銀子卻是生活 的必需品。經過几番討价還价,最終換得四百二十兩紋銀。她想到這將是半年的生計,臉色 才快活一些。 她默默地坐在轎中,沙九畹握著她的手,將頭靠在她的肩上,溫情安慰她。道路上飄溢 著淡淡的農家炊煙的气息,轎夫們加快了腳步。沙九畹靠在她肩上睡得香甜。轎子穿過城門 洞,便把蘇州城完全扔在身后了。那幅畫也許正挂上隱士的牆頭,她想著想著差點流下淚 來。 在沙姨家匆匆吃罷晚餐,董小宛怀抱一包銀子,看看离家門不遠,干脆步行回家,讓晚 風醒醒腦子。她看上去像是散步閑游的人。 快到家門時,她看見閣樓上點著燈,窗帘上映出惜惜的身影,像匆匆的夜行人突然看見 不遠處有一盞希望的燈,她覺得親切、溫暖。愜意之時董小宛竟沒注意到她身后跟了一伙 人。直到近處,她才突然听到他們的下流調笑聲。她猛然一回頭,站得近的几個家伙中間兩 個持扇的公子,雖然衣寇楚楚,但卻帶著邪气,她內心怦怦亂跳。這時候她關心的是怀抱中 的銀子,卻沒多想這兩個惡人窺視的是她的美色。她慌忙跑到自家門前,幸好單媽知道她沒 回來,所以沒栓門。她閃身入內,赶快關了門,背靠門大口喘气,門外那伙人嘻嘻哈哈的轟 笑聲從門縫鑽了進來。 董小宛這次遇上的兩個惡公子,卻不是尋常的狎客浪子,而是蘇州最霸道的惡人。雖然 沒有南京朱統銳那般無法無天,做起坏事來卻更加刁滑和詭計多端。這兩個坏蛋一個叫竇 虎,一個叫霍華。 竇虎是蘇州城有名的財主,家有良田千傾,各种作坊二三十所。這些家產是竇家連續五 代人從庄園中的農民身上盤剝而來的。竇虎是竇家的獨苗,大前年死了父親,便獨自占有百 万家財。終日里游山玩水,尤其以好色出名,自家后院即有二十四位妻妾,他自己美其名曰 “后宮”。但他依舊不知足。上個月又霸占了西門外一個叫豆腐西施的女人,差點把這個女 人弄死。這竇虎仗著有錢,平日里常去官府中打點。他雖然心痛這些銀子,卻自我安慰道: “蝕財免災嘛。” 霍華本是蘇州最不成气的浪子。十三歲上就誘奸了自己的兩個妹妹。在蘇州市井人的眼 中,這霍華一輩子都莫想發財,可他卻發了橫財。傳說他是隨人出海游玩,在海上撿了個大 龜殼,殼中竟有一顆碗大的夜明珠,被一個波斯胡人用十万兩銀子買去。他就憑這些錢,在 蘇州攀上富豪田百万的娘舅之親,僅僅几年時間便弄起來很大家業。霍華改不了浪子本性, 蘇州城哪個妓女沒受過他的气?有一次,一位揚州來的女人遇到他,她宁死不從淫威,霍華 竟一口咬掉她半只耳朵。第二天還叫個家奴舉著耳朵到處張揚。 竇虎和霍華臭味相同,常一起去干些惡心勾當。也不知兩個人怎樣拐彎抹角竟然發現原 來是表兄弟,霍華大一點就做了表兄。 這天兩個人合伙在半塘一帶假裝斯文樣子遛來遛去,其實是專門出來獵艷的。竇虎認為 黃昏時的女人最好看。霍華也認為理所當然,否則詩篇中不會說:“人約黃昏后。”竇虎笑 道:“你小子肚中有點墨水,真看不出來。”剛才兩人逛了几圈,沒碰上獵物,天也黑了, 便在柳影下歇息,几個打手也湊到一起。遠看去仿佛柳影之中有鬼影似的。就在兩人泄了气 准備回家喝酒時,董小宛像一顆明珠出現在他們的視野中,雖然身處夜色中,她的美麗依舊 將黑暗擊退了一半。竇虎和霍華同時看得痴了,嘴唇微張,口水滴了下來。几個打手趁机賣 弄討好,排著隊跟在董小宛身后學她走路,嘴里哼著下流調子。本來,按竇虎和霍華作惡的 脾气,很可能就勢搶了這女人就走。但是,兩人心里都打著小算盤,如此絕色美女兩人分享 太沒趣,獨占花魁才有味。兩人就痴痴地瞧著那個美女逃進了院門。 竇虎回到家中,几個妖艷的妾便迎了上來,他一邊和他們調情,一邊就叫家奴竇基快去 打听剛才那個美人是誰。几個女人齊聲嬌怪他:“老爺,你看上誰了,我們又要多個妹妹 啦。”說罷一轟而上,在他身上亂揉亂捏。過了一會儿竇基探來一個惊人消息:“剛才那個 美人乃是秦淮名妓董小宛。”竇虎大喜,將几個妾朝旁邊猛地推開,拍案大叫道:“備一份 厚禮,明天給老子送過去,老子要娶第二十五位夫人。” 且說霍華回到家中,也立刻差人快去探听消息。回報說是秦淮名妓董小宛,霍華心里一 樂:正合老子心意。但轉念一想:“那秦淮名角怎么到了蘇州?如果是個大人物討來金屋藏 嬌的,我一蠻干捅了大漏子就不好了,得慎重一點。”他便叫家奴霍和快去叫綽號“鬼點 子”的景尚天來商量商量。 霍華將景尚天拉到東廂房中,關上門密謀怎么搞到董小宛。正待開口,景尚天中指豎在 唇邊噓了一下,兩條八字胡也抖了兩抖。他指指窗戶,霍華看見窗紙上映著個女人影,肯定 是他老婆。霍華大怒,開門沖出去,那女人惊慌逃竄,被他赶上,朝屁股上一腳,踢翻在 地。隨后一陣暴打,直到那女人不停討饒為止。“滾回房去等老子回來睡覺。” 霍華打了老婆,心里覺得過癮,臉上便有了得意的笑容。 景尚天湊到他面前嘰嘰咕咕獻上一計,樂得霍華哈哈大笑。 “好計,就這么辦。” “大早,董小宛便起了床,獨坐窗前梳著頭,回想著和冒辟疆在一起的情景,臉也紅 了。這時,惜惜在樓下大聲叫喊:“姐姐,快來看,大雁南飛了。” 董小宛推開窗,看見遠遠的屋頂上鋪了一層薄薄的霜。她朝站在白里透紅的菊花叢中的 惜惜說道:“大雁南飛有啥稀奇,大惊小怪的。” 惜惜調皮地吐吐舌頭道:“時光如飛,我知道你心里覺得慢。等這些大雁飛回來時,冒 公子不就來接你了嗎?” “貧嘴,看我下樓來撕你的嘴。” 董小宛真地跑下樓,在院子中和惜惜鬧。兩人繞著花圃追追打打,待喘著气停下來時, 裙子上沾滿了露水。 正在這時,院門被人擂得咚咚響。陳大娘覺得此人來勢洶洶,居心不善,便隔著院牆大 聲問道:“找誰呀?” 外面正是竇虎派來送彩禮的一伙浪子。竇基亮開嗓門道:“我家老爺想娶你家小姐,特 送來金帛銀兩作彩禮,還不開門迎接。” “我家小姐已許了人家,別做夢了。”惜惜在里面大聲說道。 竇基道:“他媽的,不識抬舉,兄弟們,把院門砸開。” 這時,一群老人手持掃帚沖上來,朝几個浪子劈頭蓋臉地打來。口中嚷道:“打死你們 這些浪小子。” 竇基火了,從侍從手中搶過抬彩禮的扁擔,朝几個老人亂打一通。几個老人被打得哭爹 叫娘,方知這主儿惹不得,紛紛邁開老腿跑得遠遠的,再也不敢管董小宛的閑事了。 董家門前這一鬧,吸引了許多人,便有青壯年圍了上來,其中有那几個老人的儿孫,他 們手持家伙,怒沖沖想乘亂揍竇基一下。這竇基見過許多場面,此刻害怕犯了眾怒,忙招隨 從們揚長而去。 竇基一走,院門前又清靜了。陳大娘也松了口气,但心里犯嘀咕:不知又是那一路災星 上門來了。董小宛本來興致很好,經這一鬧心緒便黯淡了下來。 院門外又鬧了起來,陳大娘從門縫里望出去,卻是一群浪子在那里瞎起哄,他們嚷著下 流話,不時朝院子中扔些破鞋之類的廢物。董小宛气得直跺腳。 這班人鬧到下午依舊沒有散去的意思,急得大腳單媽團團轉,今天的菜還沒買呢。幸好 撐船的劉二是個知趣的人,他從后院牆朝里扔進几根魚和兩棵青菜以及几條絲瓜。惜惜在閣 樓窗前朝他感激地揮揮手。 一家人便不管那院門外的嘈雜,忙乎起晚餐來。董小宛親自下廚燒了一盆白水鮮魚,僅 僅只放了一點鹽,居然鮮美得令几人嘆服。一家人自得其樂地享受著晚餐。 那伙浪子鬧到天黑,便一同朝桐橋而去。景尚天正等著他們,給他們每人發了二錢銀 子。這幫人竟是霍華請的幫凶,也是景尚天的坏主意:讓這幫人鬧得董家無法忍耐時,霍華 再出面扮演英雄救美人將這些浪子全部轟走,董家就會感謝他,自然就傾心于霍華了。 接連几天,董家門前鬧得越來越凶。竇虎知道霍華請人去鬧事,心里便急了,生怕董小 宛被他搶先一步奪了去,便要几個打手當天就去搶人。竇基慌忙攔住道:“不可。這女人大 概搶不得,若搶得,霍華早就動手了,他都不敢搶,這里面一定有什么原因,請大爺慎 重。”竇虎腦筋一轉,也認為有理,便叫竇基也去請几個人去她門前起哄。這樣一來,董家 門前便更加熱鬧了。蘇州人知是霍竇兩家最為作惡,所以沒人敢出面說句公道話。 董家被扰得雞犬不宁,個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卻怎么也想不出個辦法來。幸得每天 從后院牆扔些銀兩給劉二請他代辦一下生活用品,他買了東西便扔進來,董家的生活才得以 過下去。 整天不出門,悶坏了董F,他老是想出門去和几個爛朋友喝酒。這天,他忽然一拍大腿 道:“我有辦法了。”正悶悶不樂坐在一旁的董小宛、陳大娘、惜惜、大腳單媽全精神一 振,圍攏來問道:“快說說,什么辦法?”董F將他的想法一說,眾人都覺得可以。陳大娘 嘀咕道:“盡是敗家子辦法。”無奈也只得依了董F。董F怀中揣了些銀兩,卻不便走前 門,就從后院翻牆而去。 董F一路尋來,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的遠房親戚邱大元,蘇州有名的邱大混。邱大元人倒 很義气,當天晚上便把霍華請的那幫浪子找了來,由董F作東,在酒樓請他們喝了酒,每人 給了五錢銀子,請他們放董家一碼。為首那個浪子道:“霍老爺財大勢大,小兄弟們都惹他 不起。咱們既然拿了董老兄的錢,也得替你消災。這樣吧,小兄弟每天去你家門前只假裝鬧 一通,好向霍老爺交差,董老兄一家人該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家大門大開著,咱們也不跨進 一步。董老兄,這辦法行不行?”董F也深知這幫浪子出來自有他們的苦衷,能夠緩和一下 場面已經很不易了。 董F用同樣的辦法又請了竇家雇的浪子們,他們也答應只是去假鬧一通。 這樣,董家門前雖然還有人鬧,卻沒有先前鬧得凶,且每天早早就收了場。董小宛也得 了些清靜,可以靜心想法對付艱難局面。 董小宛忽然想到蘇州知府,也許他能夠有些辦法。她認真地思慮了一條良策,各方面的 細節都考慮了一番。 首先,陳大娘托劉二去請來沙九畹。董小宛吩咐她去給知府老爺送信,表達渴望一見的 思念之情,并約定明日黃昏在桐橋上相見,以訴衷腸。沙九畹得令而去。 其次,單媽隔牆叫住劉二,讓他翻牆進來,給他五兩銀子。董小宛請他明天黃昏去蘇州 府等候,看知府老爺的确出了門,就火速赶來報信。劉二爽快應諾下來,然后翻牆而去。 董小宛讓劉二做這件事是為穩妥起見,免得自己赶到桐橋未遇到知府反遭惡人迫害。 然后,叫惜惜明天黃昏火速抄近路到蘇州府中求見知府夫人,只說找董小宛。那夫人必 然生疑。因而赶到桐橋,使知府老爺沾不了自己身子。 計划安排已定,董小宛得意地笑了,獨上閣樓推開窗門,瞧著院門外那些懶洋洋的浪子 們,腦中閃過一絲輕蔑。正得意時,一群麻雀嘰嘰喳喳飛了過去,忽然眉頭一皺,心想“如 果那知府出門后不是奔桐橋而來,我不是又要扑空嗎?”她忙又跑下樓,陳大娘正要出門去 找沙玉芳,她告訴娘說:“娘,明天黃昏你雇一輛快馬車到桐橋前面不遠處等著。若有不測 我們就乘馬車先去什么地方避一避。” “還是乖女想得周到。” 第二天一早,沙九畹便找到一位和自己有瓜葛的官員請他幫忙見知府老爺一面。輔臣趁 机又摟住她占了一次不花銀子的便宜。沙九畹見到知府老爺,告訴他董小宛如何如何傾慕他 的才貌。知府老爺早就想占董小宛的便宜,正無計得手,不料她竟自找上門,樂得心花怒 放,當即就答應下來。 知府老爺坐立不安,終于等到了黃昏時分,便先向夫人請安,借口有公事需出門一會, 夫人竟沒有阻攔。知府便帶了几員家將,乘了官轎直奔桐橋,他在轎上不停地吩咐轎夫們 “快點,快點。” 且說等在蘇州府前假裝賣菜的劉二眼見知府出門上轎而去,便抄近路跑回來,遠遠地朝 閣樓上的人揮揮手。董小宛看得分明,便一邊吩咐惜惜一番一邊親自出馬了。陳大娘則早雇 了馬車等在桐橋邊。 董小宛開了院門,站在燈處看了看,門外還有几個浪子逗留未去,正目不轉睛盯住她。 她旁若無人,移動蓮步到街中朝一乘轎子招招手。她一襲長裙飄飄而起,宛若仙女,轎 上的竹帘嘩啦啦垂下。躲在角落的竇基眼見董小宛獨自一人出了門,真是天賜良机,忙一溜 煙跑到竇虎跟前。竇虎正被几個小老婆纏得沒法脫身,听竇基一說,跳起來,騎了馬就奔桐 橋。 几個妖艷女人邪火沒處發,便上前把竇基扭住。 竇虎遠遠看見桐橋之上,一個男人正牽住董小宛的手,异常親熱,妒火上沖,就想沖上 去將他撕成兩半。正在這時,几株垂柳后邊轉出一個人來,他沖上去,緊緊拉住了竇虎那匹 坐騎的 繩,竇虎定睛一看,竟是霍華。心想:“這小子比我還快。” 霍華道:“賢弟休要蠻干。你仔細瞧瞧那人是誰?” 竇虎依言打量橋上那個男人,的确很眼熟卻想不起是誰。 霍華又道:“那是穿了便服的知府老爺。” 竇虎一惊,身上出了冷汗。“好陰毒的女人啊,老子差點中了圈套,冒犯朝庭命官。奶 奶的,咱們走。” 竇虎和霍華各自帶了自家人,就在桐橋不遠處悄悄轉身走了。董小宛卻將他們的動靜瞧 得一清二楚。兩個狡滑的狐狸竟然沒上當! 她一邊應付著知府老爺,一邊焦急地盼望知府夫人快些出現。 且說惜惜抄了近路,急匆匆跑到蘇州府,求見夫人,家將回話道:“夫人剛乘轎出門去 了。”惜惜心里一惊,急問道:“去了哪里?”那家將搖搖頭道:“不知去了哪里。”惜惜 心想糟了,姐姐可能遇上麻煩,便拔了腿朝桐橋方向跑,邊跑邊哭。跑到桐橋時,累得腿都 邁不開了。橋上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惜惜不知如何是好,呆呆地站在那里。 一輛馬車在她身邊停下,挂帘挑起,陳大娘探出頭來叫道:“惜惜,快上車來。” 惜惜弓身鑽進馬車里,腦袋一下被人抱緊,臉上還被親了一下。她慌忙掙扎了一下,才 看清車里還坐著董小宛。 原來知府夫人眼見知府大人行色匆匆,跟他平時干公務判若兩人,便叫來家將逼問,家 將遮擋不住漏了真情。夫人大怒,當即追了出來,所以惜惜沒有遇到。夫人一到桐橋,知府 大人的鴛鴦夢就被惊飛到九宵云外去了。 知府大人昨夜受了夫人的數羅,心里有怒气,早早就起了床。獨自躲在書房中翻圣賢 書,直到日上中天,竟一個字也沒看進眼中。 家將隔著紙窗通報道:“蘇州富豪竇虎竇員外求見老爺。” “召他進來。”這知府平日沒少吃竇員外的人情錢,凡事都不便得罪他。 竇虎進了書房,深深一鞠躬道:“恭喜知府老爺遇上紅顏知己。” “這話從何說起呢?” 竇虎臉上含笑,也不答話,先叫兩個隨從將一擔禮品送進來,道:“區區薄禮,望老爺 笑納。切莫見笑。” “這又是何故呢?” “小人听說知府老爺与秦淮名角儿董小宛交好,特來祝賀。” 知府瞧瞧他,沒答話。 竇虎笑道:“小人听家奴們傳言,昨夜桐橋上知府老爺暗渡春風,真乃才子佳話也。” 知府臉上微微發窘。他深知竇虎耳目甚多,想否認也不可能。便嘆气說道:“可惜被夫 人攪了情場,敗了興致。” “老爺可知夫人怎么得信的?” “我正納悶呢。” “其實這全是董小宛設的計。” “這話怎講?” “那董小宛本是秦淮河上的妖精,到了蘇州,閑得無聊,悶得發慌,便想使坏點子捉弄 老爺。其實夫人是被她的丫頭惜惜請去的。” “豈有此理!” “老爺若不信,何不問問當班的家將?” 知府就宣來昨夜那員家將,家將正為昨夜不慎坏了老爺雅興,內心忐忑不安,恰好竇虎 送他一些銀兩,叫他將漏情之事推給惜惜。他如急難之時抓了根救命草似的,在知府面前天 花亂墜地將惜惜說得滿肚子坏水。 “气死我了。”知府拍案而起,“我要董小宛這個賤人知道我的厲害。” 竇虎趁机進言道:“董小宛在南京就以善于作弄人而出名。想不到竟欺侮到知府老爺頭 上來了,真是死有余辜。但是,小人覺得殺雞焉用牛刀,何況老爺親自出馬有傷体面。小人 愿效犬馬之勞,代老爺出面收拾這個賤人。” 知府大人忽然清醒了:你小子轉這道彎,其實想自己占便宜,但剛才已露了惡心,此刻 不便收回。便道:“這個賤人雖然可惡,但可愛之處倒也多。竇員外也是怜香惜玉之人,手 下可得留情,別要了她的命。” 竇虎喜道:“請老爺放心,小人遵命就是。一定讓董小宛知道蘇州府的厲害。” 竇虎最后這句話卻被奉茶上來的丫環听見了。此女与沙九畹有些交情,當下急忙跑進三 茅閣巷,告之實情。沙九畹昨夜連續應客,疲憊得很,听了情況,也顧不得宿醉未醒,急匆 匆赶到半塘,告訴了董小宛。 董小宛被逼無奈,連夜帶著惜惜往杭州而去,暫時避開風頭再說。 馬車穿過荒涼的田野,道路兩邊是一排排枯樹,偶而還有一兩片枯葉在秋風中瑟瑟顫 抖,馬車在一片燒焦的田邊停下來,田里的稻草垛一個接一個排列著。董小宛和惜惜下了 車。車夫把車從馬背上卸下來。然后牽馬到路邊一條渠中飲水。遠遠近近的田野中座落著零 零星星的房舍,房舍周圍的樹叢中正升起裊裊炊煙。 董小宛眼見秋色蕭索,心里充滿哀傷。惜惜則抱著貼身的包裹,盯著那匹馬飲水。天空 中有南飛的鳥群,鳥鳴聲似乎更增添了一絲寒意。 車夫又駕上馬,待兩人上了車,他使勁搓搓手。他搞不清這兩個漂亮佳人為何要在這個 季節出遠門。他自言自語道:“秋天深了。”然后一揚鞭子,喝了聲“駕──”馬車又在荒 涼的田野上穿行而過。 傍晚,遠處出現了一座人口比較多的村塞。車夫問一個正扛犁牽牛的農夫:“前面是何 處?”農夫疑惑地瞧著馬車,說:“前面是馬家庄。” 一陣狗吠將馬車迎進庄來,几匹小狗追著車輪吠叫,車輪卷起的泥土弄得狗一跳一跳地 躲閃。車夫深知打狗看主人的道理,只把鞭梢在車篷上抽打,驅赶這些惱人的畜牲。鞭梢每 抽打一下車篷,車內的董小宛和惜惜都要不自覺地縮一下身子,總以為鞭梢要打中自己似 的。 車夫又問站在門前痴痴發呆的一個婦人:“大娘,這庄上可有供住宿的人家?”婦人懶 洋洋回道:“沒有。庄主馬員外很好客,你們去他家求住應無問題。” 馬車又朝前走了十几丈,經一個村童指點,便一拐彎,停在一座朱門大宅前。馬夫道: “大小姐,咱們去會會這庄主,說不定還有一頓美餐呢。”惜惜先跳下來,然后扶下董 小宛。 董小宛叩叩門上的銅環。少傾,門開了,一位瘦老漢問道:“小姐有何事?” 董小宛正待開口求宿,誰知那老漢突然激動地問道:“小姐可是秦淮佳麗董小宛?” 董小宛和惜惜俱是一惊,惜惜道:“你怎么認得我家小姐?” 這老漢慌忙開了門,就在院門前寬寬的石板上“扑”的一聲跪下,口里直叫“恩人啊, 我的恩人啊”,一邊就磕起頭來。 董小宛卻不知何事,忙伸手扶住他說道:“老大爺,小女子擔當不起。你快起來,快起 來。” 老漢磕足了十個響頭,才滿面淚水地爬起來,猶自激動不已,白胡須在頻頻顫抖。 門前的響動引來了馬員外,他站在東廂房的門楣下問道:“管家,發生什么事了?” 管家悲喜交集地大聲說道:“這位小姐就是我說的大恩人董小宛姑娘。” 馬員外約五十上下,他打量了一下董小宛,小宛的美使他一惊。他拈拈稀疏的山羊胡, 挺挺胸脯,清清嗓子,走上前拱手一揖道:“久仰董大小姐美名,今日得見,三生有幸。 請客廳里待茶。” 董小宛道過万福道:“謝謝馬員外。”眾人便一起進了客廳。 馬夫獨自將馬車拖進院門,高高的門檻卡住了車輪,他費了好大勁才將車輪掀了過去。 這時,另有仆人將馬牽進馬廄,安排馬夫去客房歇息待飯。 董小宛問管家道:“不知老大爺何故識得小女子?稱為恩人,小宛心中不安。” 管家道:“我叫徐仁。前些時候流落南京街頭,盤纏花盡,又舉目無親,在那街頭行乞 為生,欲籌得盤纏回家。一天深夜,見黑暗中奔來兩輛馬車,怀著一絲希望上前乞討,不料 當時正是小姐端坐車內,慷慨贈我二兩紋銀,使老生得以返鄉。此恩此情,雖涌泉不能相報 啊!” 董小宛這才憶起那次逃出南京時,的确曾給了個乞討老人一些銀子,不期今日在此遇 上,人生真是無奇不有,眾人皆唏噓感慨。 那次,徐仁本是到南京尋他做了官的儿子,不料儿子卻遠調偏遠蠻荒的酉陽州赴任去 了。幸遇董小宛后,回鄉途中逗留馬家庄,被馬員外執意挽留,就此做了馬員外家的管家。 馬員外被這段奇緣感動了,內心激情頓發,當即下令安排一頓丰盛的晚餐,還令庄人傳 出信去,請全庄人前來吃喝,慶賀三天。 今年風調雨順,全庄家家秋糧滿倉,人人喜形于色。 庄園中一片忙乎,人頭攢動,熱鬧歡快。 董小宛和惜惜自在閣樓上的閨房中歇息,沒人打扰。董小宛看著歡樂的場景,內心里羡 慕農家的安居樂業。不覺就想起冒公子來,想象冒家也是這般繁榮。 馬家庄的狂歡持續了三天。這些庄人并不怎么惊艷董小宛的美貌,他們更偏愛碗中剛出 窖的燒酒。那個馬夫更是喜形于色,開怀暢飲,要知道他在家中過年都沒有這樣豪邁痛快和 奢侈。 第三天,董小宛執意要走,馬員外和徐管家再三挽留,方才勉強答應多呆一天。卻不料 又遇到一位游手好閑的少爺,他是此去二十里孟家庄庄主的小儿子。孟少爺提架鳥籠游玩至 此,見馬員外家熱鬧歡快,便打听是何緣故。庄丁們告訴他是馬員外在宴請秦淮佳麗董小 宛。孟少爺久聞董小宛芳名,心里一陣痒痒,便擠進門去,恰好看見董小宛的的背影,他沒 看清那張臉,但那條鮮艷的紅裙卻深深刻入他的記憶,他記住了那條紅裙。 董小宛和惜惜到了后院,見時光還早,便和馬員外的兩個閨女一起嬉玩。院中有一口魚 池,里面養了許多紅魚,惜惜貪玩,想去摘几張荷葉來,便弓著身子爬上假山,伸長手去 扯,剛剛碰到葉片忽然腳底一滑,嘩啦一聲掉進魚池。她在水中惊慌失措,四肢亂舞,急得 池邊的几個女孩子無計可施。其中一個女孩瞥見有一長竹竿,忙取了來,正待伸入池中讓惜 惜抓住,誰想惜惜忽然站了起來,池水只及她的腰。池邊的人忍不住都笑了起來。惜惜惋惜 道:“早知只有這么深,也不會枉喝這臟水了。” 等惜惜沐浴更衣之后,天已經黑了,因明天還要赶路,兩人便早早地睡下了。惜惜因掉 進池塘受了惊嚇,此刻一但完全放松下來,很快就沉入了香甜的夢鄉。董小宛卻睡不著,她 覺得黑暗中有冒公子的影子在飄動,更令她惊訝的是她自己心惊肉跳的,好像總有什么可怕 而凶險的事要發生似的。就在這時,黑暗中只听窗戶嚓嚓地打開了,禁不住背上冷汗淋淋。 透過蚊帳她看見在秋天幽藍的夜空襯托下的枯枝如鬼影般亂舞,那扇打開的窗戶在夜風 中扇來扇去。她赶忙起身將窗戶關嚴。 當她迷迷糊糊睡去,再睜開眼睛時,天已經亮了。惜惜早就起了床,因昨天不慎濕了衣 裳,所以她穿上了董小宛昨天穿的衣裙,另將一大堆干淨衣裙放在床頭。董小宛說道:“傻 妹妹,快脫下來,那是姐姐穿臟了的。”惜惜笑道:“干淨衣裙留給姐姐穿。”小宛假裝生 气道:“胡說,你在我眼中從來就不是什么奴婢。”惜惜眼見爭不過她,便坐在床上抹起淚 來,嘴里嚷道:“我就穿這件,我就要穿這件。”小宛怕她過分難過,只好無奈地說:“就 依了你吧。”惜惜這才露出了笑容,但臉上還挂著淚珠。 用罷早餐,馬夫在門外架好了馬車,馬員外還想挽留董小宛,但董小宛卻執意要走。徐 管家和她揮淚而別,希望她再到馬家庄來玩。 馬車又穿過荒涼的田野,馬夫的興致很高,一路上哼著歌謠。董小宛在車中听得有趣, 便讓他一遍又一遍唱下去,直到馬夫唱得嗓子都快啞了為止。 遠遠看見一溜青瓦紅磚的村寨,馬夫道:“可能快到孟家庄了。” “停下,停下!”路邊忽然有人惡狠狠地叫道:“車中可是董小宛?” 馬夫正在高興時,不假思索得意地回答:“正是。兩位少爺有何貴干?” 路邊這兩人就是孟少爺和他的表弟崔少爺。孟少爺笑道:“來得正好,本少爺恭候多時 了。” 崔少爺一個箭步沖上前,將馬夫扯下馬車揮拳就打。孟少爺則伸手來揭馬車的垂帘。董 小宛在車中看得清楚,情知不好,叫惜惜快跳下車去,她朝挂帘邊伸來的一張臉猛踹一腳。 孟少爺未曾防備,臉上留下一個腳印。 董小宛和惜惜跳下車,沿著來路沒命跑。孟少爺和崔少爺扔下馬夫,緊緊地追上來。眼 見快追上,惜惜說道:“姐姐,我們分開跑。”于是,董小宛朝東,惜惜朝西,兩人都直奔 那田野間的人戶。兩人卻沒想到這些都是孟家庄的佃戶,哪個敢管孟少爺的事? 孟少爺眼里只認得紅裙子,便朝惜惜追去,一邊還叫崔少爺去追那個綠裙子。崔少爺追 了董小宛几步,他只道孟少爺見過董小宛,便停下腳,心想:“你小子搞名妓,老子搞個丫 環,老子虧了。”他便不再追董小宛,轉身去追孟少爺,他也想見見秦淮名妓。 董小宛一口气跑進一家院子,院子中沒有人,她只得躲進一叢厚厚的稻草堆。過了很久 才小心翼翼鑽了出來。 惜惜快要跑到一家人戶時,孟少爺追上來從后面將她攔腰摟住。這時,那几戶人家听到 呼救聲,都跑出門來,眼見是孟少爺,個個的英雄气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崔少爺也气喘噓噓 追了上來,兩人便橫抱了惜惜,將她抬進一處鋪著厚草的草棚中。 几位佃戶眼見草棚中飛出些褲衩之類的衣物,心里痒痒,便湊上去,透過草縫瞧里面的 情景,個個咽著口水。孟少爺先出來,一邊系著褲帶一邊罵道:“几個狗日的,看什么?回 去看你爹媽去。”又過一會,崔少爺也笑嘻嘻出來了,兩個少爺便揚長而去。遠遠還傳來崔 少爺嘆气聲:“秦淮名艷不過如此耳!” 几家住戶中上了年紀的老人見孟少爺走遠了才狠狠“呸”了一聲,罵道:“作惡呢,喪 盡天良!”几個老太婆這時也凶狠起來,朝兀自站在草棚邊痴痴瞧著惜惜的后生們罵道: “你几個沒良心的家伙,不救這可怜的姑娘也罷了,還站在哪儿看什么?” 良久,惜惜才從悲痛中清醒過來,想到姐姐不知怎么樣了,便猛地站起來,穿上那些破 碎的衣衫,朝大路上奔來,迎面瞧見董小宛站在田 上東張西望。她看見惜惜,便不住地朝 她揮手,馬夫也滿臉是血牽著馬車過來,三人免不了一陣傷心痛哭,便駕了馬車又回馬家庄 來。到得庄上,已是深夜了。 馬員外狠狠一掌擊在八仙桌上,那厚重的楠木發出嘎嘎的聲音,他大聲說道:“狗日的 孟家庄,前次打傷咱們的人還沒了,今天又欺侮老子的貴客。兄弟們,這口气我忍不了 啦!” 聚在院內的佃戶們隨即附和道:“找孟家庄算帳,算帳!” 馬員外便率了一千人手持家伙朝孟家庄而去。董小宛眼見要出事,就要下閣樓來求馬員 外兩個閨女。誰知她們說道:“我爹自有主張,小姐且安心用午餐吧。” 馬員外一行還沒走出五里,迎面便撞上飛馬而來的孟少爺。原來昨天孟家庄剛購得一匹 好馬,名喚“照夜玉獅子”。 這馬是塞外名駒,通体雪白,無一根雜毛,孟少爺見了歡喜,便騎了它在大路上奔馳。 馬員外等人攔住馬,不待孟少爺說話,便有几個庄丁將他拖下馬來,一頓好打,打得孟 少爺哭爹叫娘只顧討饒,愿意獻出這匹“照夜玉獅子”作賠償。眾人打夠了,便饒了他。 馬員外騎了白馬率領一干人回到馬家庄。 馬員外把董小宛叫到跟前,囑咐她馬上就离開馬家庄,從哪儿來就回哪儿去,并一再聲 明不是他下逐客令,只是迫于無奈,擔心連累了董小宛。他心里明白,馬孟兩家定有一場惡 戰。 董小宛只得和惜惜上了路,馬夫驅車又按原路回去了。她卻沒有想到,她們剛走,馬家 庄和孟家庄就打了一場惡仗,雙方都死了四五個人。從此,兩個庄子便結下了世仇,世世代 代打下去,直到一九四三年日本鬼子的炮火將兩庄夷為平地為止。后來,一位古稀老人在修 地方志時提到這兩個村庄的怨仇,寫到仇恨起因時,他在稿子上用毛筆大大地寫下了“董小 宛”三個字。 惜惜在馬車中不停地抽泣著,董小宛將她摟在怀中,揉著她的頭發。小宛的眼中一片空 茫,都處都是命運的鞭影,她不知道該往何處去躲避。 她不想回蘇州,蘇州沒有安宁,要不是和冒辟疆明春有約定,她真想走到天涯海角,永 不回頭。 走在老路上,馬夫依舊覺得陌生,田野更加荒涼,不時可以看見成群的肥大的烏鴉。它 們張開紅嘴大聲地尖叫。秋風也更加刺骨了。經過這一場突然的變故之后,馬夫和車中的兩 個女人有了同病相怜的情感,有一种責任感驅使他的心,愿為這兩個女人分憂。 前面出現了一條叉路。一條紅士路像一條扶手似的漫不經心地穿過几株松柏樹搭在這條 灰白的官道上。董小宛在車窗中瞅見了,她掀起挂帘一角道:“走這條路。” “我不知道它通向哪里。”馬夫朝路邊的灌木叢吐了一口痰,惊飛了几只小鳥,樹叢下 有細細的泉水在輕輕流淌。 “走下去,只要不通向地獄就行。” “地府并不可怕,”馬夫一邊調整了馬頭,一邊傷感地說道:“地府里有鬼,但沒有惡 人,誰也不敢在閻王面前如在人間一樣強取豪奪而無所畏懼。” 馬車轉入另一條路。董小宛覺得馬夫說話有點道理,便問道:“你好像還讀過書?” 馬夫听她一問,喟然長嘆一聲。那些由于艱難的生活而變得粗糙的皮膚似乎突然輕松了 一些,他的本來面目又露了出來。他憂傷地說道:“在家鄉,我會過三科科舉”。 董小宛知道他必然經歷過巨大的變故,雖不便過問,但對他已刮目相看,馬夫自己也沉 默不語。良久,馬車在一座木橋上轟隆轟隆地馳過,馬夫朗聲誦道:“枯藤老樹昏鴉,小橋 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這條路有些古怪,走了很遠,路旁沒有一戶人家,開始時還有田地,接著又有些荒了的 土 ,從隱約的土 痕跡可以瞥見曾經是被耕种的土地,再往前便只有石頭、枯樹、矮樹叢 等等覆蓋著的未被開墾的土地了。路兩邊透出陰森森的气息,他們希望在天黑之前遇到一戶 人家。結果,天黑盡,馬車還在荒山狹谷中穿行,馬夫借著燈籠的微光才勉強看清路。 山里的夜才是真正的夜,黑暗也才是真正的黑暗。那馬噴著气,前腿僵直地支撐著,鞭 子最初還能迫使它挪步,后來干脆不听使喚了。馬夫無奈,只得請董小宛和惜惜下了車,他 說:“今夜只能露宿野外了。” 當一堆篝火熊熊燃起時,他們發覺自己處在山谷中,兩邊是陡峭的山壁。馬夫御了車, 將馬栓在旁邊,從車座下拖出一條草料帶喂了馬。看著馬咀嚼著食物,三人都听見彼此腹中 的飢鳴聲。馬夫道:“早知如此,該在馬家庄捎帶几只豬耳朵來。” 馬夫打開酒壺先喝了一口,然后說道:“兩位小姐喝口吧,暖暖身体。”惜惜接過來咕 咚咕咚地猛喝几大口,竟毫無反應,馬夫心里就后悔:“這女人如此海量。”誰知董小宛接 過酒壺也是咕咚咕咚喝了一气,馬夫心痛极了,喝完了可就沒處買酒了。 惜惜提著燈籠說道:“快看!”馬夫順著她的手指看去,只見燈籠下竟有兩只野免在好 奇地審視這里發生的一切,馬夫持了一根棍子突然猛地打去,擊中其中一只,另一只往草叢 中一竄便消失在黑暗之中了。 三人烤食了一點兔肉,勉強抵住了飢餓,董小宛和惜惜便倦縮著睡去了。半夢半醒之間 听到馬夫在火堆邊吹一支竹笛,調子順著唐曲《如夢令》進入另一种情景。笛聲驅赶著濃重 的黑暗,山谷似乎也顯得更深了。 馬車出了山谷,穿過一片矮樹林后,又看見一片收割完了且用火燒了稻草的黑糊糊的田 野。馬夫在車座上打著瞌睡,抱著鞭子,頭不停地東倒西歪。董小宛和惜惜也在車中相偎而 睡,信馬由 ,車輪就在夢境中緩緩地向前滾動。 好容易碰上一個人,卻是個背著鋪蓋卷的流浪漢,馬夫不屑向他問路。馬車繼續向前, 那人站在路邊有些惊奇。再往前走,碰上几個人,依舊是逃難的人,馬夫也沒開口。隨后, 碰見的逃難者越來越多,有的還牽著牛車,車上是日常必需的家當和年幼無知的孩子,很多 人臉上挂著淚痕,惊疑地瞧著這輛逆向而行的馬車。 馬夫終于有些沉不住气了。他問一位剛剛給嬰儿喂完奶正在整理上衣的少婦:“少奶 奶,前面那個村寨是什么地方?” 少婦回頭望了望來路,根本就瞧不見村寨,她說:“前去二十里就是趙家庄。” “怎么你們都像出遠門的樣子呢?” “前面正鬧什么瘟病,死了很多人呢!” “哦。”馬夫有些駭然,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任馬緩緩前行。他問車中的董小宛:“大 小姐,還往不往前走呢?” 董小宛心想反正不能回蘇州,便道:“繼續朝前走。我們只是過過路,也許不會染上瘟 病吧。沒有什么好怕的。” 馬夫道:“如果染上瘟病呢?” 惜惜道:“那就去死。” 馬夫將酒壺中昨夜殘存的几口酒一仰脖子全喝了,還將壺對著張大的嘴狠搖几下,將最 后兩滴酒也滴進口中,他一抹嘴唇道:“往前走。” 馬車迎著逃難的人群飛奔起來,路上飛揚起兩條灰塵的龍,它們追逐著車輪。遠遠望見 村寨的時候,路邊已可以看到死人和成群的烏鴉,以及無數紅著眼睛伸著舌頭的野狗。 馬夫想快速穿過這個村庄,然而欲速則不達。車轉過村頭一所破廟,迎面碰到三匹蒙著 眼拖著板車的驢子,板車上躺著几個呻吟的病人。馬夫慌忙猛扯 繩,馬朝旁邊一躍,車輪 便轟隆一聲滑入路邊的溝中,被兩塊大石頭卡住了。車朝旁邊一歪,差點翻倒。董小宛和惜 惜發出兩聲尖叫,然后掀開挂帘,從車中跳了出來。 廟里出來几個人,將板車上的病人抬入廟中。董小宛和惜惜惊异地瞧著這些人,馬夫則 獨自彎著身子去抬卡住的車輪。 抬完病人,一個小伙子架著毛驢走了。馬夫很想請兩個人幫忙,但從廟中進出的人都太 匆忙,沒閑功夫幫他。 廟里走出來一位大夫模樣的人,年紀并不大,卻滿臉濃密的胡須,他上上下下打量董小 宛,她也覺得這人怎么有些眼熟。 那人拱手問道:“冒昧問一句,這位小姐可是董小宛?” 董小宛和惜惜相互看了看,卻沒開口。馬夫因為找不到幫手,正在著急。眼見出來個董 小宛的熟人,求他幫忙找几個幫手不成問題,便跑上前答道:“這位姑娘正是董小宛。” 那個人笑道:“宛姑娘還認得在下乎?” “看著眼熟,但怎么也想不起來。” “我是管漁。” “哎呀!你都長這么大了。”董小宛一陣惊喜,想不到异地他鄉竟碰到了童年玩伴,高 興得不知如何是好。 “管公子怎么在這里呢?” “我是前天才赶來的,這一帶正鬧一种瘟病,治病是我們行醫人的職責。請問宛姑娘何 故也到了此地?欲往何處?” “一言難盡。我自己都不知道該到何處!總想找個清靜之地,避一避應酬。” 管漁道:“能不能幫我几天?這里病人太多,我需要人手。” 小宛猶豫再三,問道:“會不會傳染上這种怪病?” 管漁得意地說:“不會了。這些病人只要略加護理就可痊愈。”董小宛認為幫助一下這 些危難中的人也是一件好事,也許感動上蒼,從此就可免除奔波之苦了。于是她決定留下 來,但馬夫卻不情愿,管漁便給他一些銀兩讓他先回去了。 董小宛和惜惜在廟中一間廂房中幫助搗一些樹根草皮之類的藥。廟子很破,到處挂滿了 蜘蛛网。廟中住了許多病人,管漁在其間奔來走去。 每天晚上,為了減輕病人的痛苦,董小宛便將古琴擺在台階上,彈一些輕松的曲子。管 漁的樂器功夫也深得其父真傳,便也在一邊吹一支洞簫助興。病人們在松明的微光中,宛若 看見一位白衣仙女一般,內心充滿奇跡降臨的真情實感。痛得厲害的便不再覺得痛,睡不著 覺的也睡著了覺。音樂聲在廟中回旋,顯得格外動听。那些陳年的蛛网也瑟瑟抖動,音符如 昆虫般粘在蛛网之上。秋風從廟的上空輕輕吹過。 過了几天,管漁的醫術得到了最為真實的印証。病人們陸陸續續地站了起來,輕一點的 已經痊愈。很快,這奇跡傳遍了附近的村寨。遠避的庄客們又紛紛回到了庄園,趙家庄又恢 复了往日的歡樂和熱鬧。 又過了几天,管漁看著空空的大院遺憾地說道:“此地已無病可醫。”他邀請董小宛至 他的影水庄暫住,董小宛本就無處可去,便答應下來。趙家庄備了酒宴為他們送行。待他們 走后,村里人重新修了破廟,在供案上奉上管漁、董小宛、惜惜的牌位,香火不斷。 董小宛在影水庄住到歲末,眼看年關將盡春節快到了,不免動了思鄉之情。管漁見留她 不住,便派了車輛送她回家。董小宛离開那天,在影水庄折了許多梅花。 于是,在一個飄著雪花的夜晚,董小宛踏著薄薄的雪,回到蘇州。家里一切依舊,內心 的擔憂一下少了許多。 霍華站在自家的長廊上看老婆和几個丫環在雪地中用竹箕捕麻雀。自從董小宛走后,他 尋遍蘇州再未見到,便确信她已不在蘇州了。這段日子來,他早就將她忘記了。 忽然,霍和鼠頭鼠腦地竄進門來,徑直跑到他身邊,附著他耳朵說道:“老爺,好消 息。” “啥好消息?有話快說,有屁就放。” “董小宛回來了。” “真的?” “真的。” 他一拍欄干道:“這個妙人儿,正好搶她過來過年,老子好好享用享用。去,多找几個 人,去她門前大鬧。明天老子再英雄救美人,讓她感謝我,她就是老子的了。” 霍和應聲而去。院子里忽然一陣歡呼,原來有几只麻雀不幸成了几個女人的獵物。霍華 心想:“老子明天一拉繩子,董小宛就是我手中的鳥儿啦。” 又過了几天,管漁看著空空的大院遺憾地說道:“此地已無病可醫。”他邀請董小宛至 他的影水庄暫住,董小宛本就無處可去,便答應下來。趙家庄備了酒宴為他們送行。待他們 走后,村里人重新修了破廟,在供案上奉上管漁、董小宛、惜惜的牌位,香火不斷。 董小宛在影水庄住到歲末,眼看年關將盡春節快到了,不免動了思鄉之情。管漁見留她 不住,便派了車輛送她回家。董小宛离開那天,在影水庄折了許多梅花。 于是,在一個飄著雪花的夜晚,董小宛踏著薄薄的雪,回到蘇州。家里一切依舊,內心 的擔憂一下少了許多。 霍華站在自家的長廊上看老婆和几個丫環在雪地中用竹箕捕麻雀。自從董小宛走后,他 尋遍蘇州再未見到,便确信她已不在蘇州了。這段日子來,他早就將她忘記了。 忽然,霍和鼠頭鼠腦地竄進門來,徑直跑到他身邊,附著他耳朵說道:“老爺,好消 息。” “啥好消息?有話快說,有屁就放。” “董小宛回來了。” “真的?” “真的。” 他一拍欄干道:“這個妙人儿,正好搶她過來過年,老子好好享用享用。去,多找几個 人,去她門前大鬧。明天老子再英雄救美人,讓她感謝我,她就是老子的了。” 霍和應聲而去。院子里忽然一陣歡呼,原來有几只麻雀不幸成了几個女人的獵物。霍華 心想:“老子明天一拉繩子,董小宛就是我手中的鳥儿啦。” 他喝干手中的半杯酒,將酒杯一扔,酒杯將雪地砸了個坑。他瞥見院門開處,一個人閃 身而進,一個丫環迎上去招呼:“姑奶奶。”這個女人是他早已出嫁的小妹霍燕。兩人不顧 禮儀廉恥,勾搭成奸已數年。 霍華几步跑下樓,牽著妹妹的手說道:“想死哥哥啦,咋好久沒來了?” “誰好久沒來了?上半月不是來了兩次嗎?” 霍華便吩咐几個丫環道:“沒有我的命令,誰也別到東廂房來。咱兄妹有要事相商。” 兩人進了東廂房,霍華早已按捺不住,欲火大熾,一把將其摟住,狂吻亂抓,急于行起 事來。 且說霍華的老婆听說小姑子來了,便用盤托了些果品親自送來,伸手推門,門卻是栓住 的。她心下起疑,這才听見房中有女人的呻吟聲,她一怒,只道是霍華又弄來什么姑娘,便 捅破窗紙朝里一望,竟是兄妹倆在干那丑事。她嚇得一跳,手中的托盤摔到地上,嘩嘩啦啦 一陣亂響。 霍華兄妹兩在房中嚇得魂飛天外。他騰地跳起,順手抓了把刀,胡亂扎好褲子。這兄妹 亂倫的事可不能敗露,否則他霍華在蘇州便沒法立足了。他追出去,看見老婆慌慌張張朝街 上跑。他緊追上去。 一個丫環只當是老爺夫妻吵了嘴,便欲擋住老爺替夫人求情。誰知話沒出口,便被霍華 一刀劈翻在雪地上。 赶上街頭,追上了老婆。他攔腰一刀將老婆劈倒在地,然后踏上一只腳,也不理她求 饒,揮刀劈向她的脖子。街上人但見銀光一閃,一顆人頭就隨著噴涌的鮮血滾了出去。 霍華心知在大街上犯人命,非同小可,赶忙几步跑回家,先打發妹妹走了,自己端坐在 廳堂上,面前擺了百兩銀子,專等捕快來捉他。 不一會,四名蘇州府的捕快扑將進來,霍華將面前的銀子一推。捕快們心領神會,每人 分了二十五兩。為首的捕頭對霍華道:“霍老爺,如今犯了這件案子,你還是出去避一避, 待過了元宵之后再回來瞧瞧。那時,這案子也許已不了了之。 請霍老爺快些動身。” 霍華當天就离開了蘇州,臨走前擔心竇虎趁机搶了董小宛,便跑去騙他說是前次兩人合 伙殺人的案子犯了。竇虎嚇了一跳,帶了銀兩和他連夜跑到廣州去了。 董家的家門前得了些清靜,但家里卻又碰上丁另一個難題。眼看就過年了,手中的銀子 卻快花光了。大家都急得沒辦法,只有董F獨自喝著酒懶洋洋地說:“怕什么嘛!沒有錢, 這年就不過了?” 陳大娘只好去找沙玉芳借。沙玉芳慷慨借与五兩銀子,悄悄對陳大娘說:“其實讓你那 寶貝女應一次客,還愁這點銀子?” 陳大娘道:“我那乖女鐵了心要為冒公子守身。她可宁肯餓死,也不再應客了。”沙九 畹道:“姐姐是個奇女子。” “只是那冒辟疆是不是流水無情的家伙呢?”沙玉芳說,“要那樣咱宛儿就慘了。” 陳大娘道:“我也擔心呢。” 待陳大娘攜著銀子回到家中,單媽也從外面回來,她心怯地從菜籃中拿出二十多兩碎銀 子放到桌上。陳大娘惊异道:“單媽,你的錢早几個月都貼用了,哪來的銀子呢?” 單媽卻捂住臉發出了唔唔聲,几個人好不容易才听清她說的什么。原來這些銀子都是她 去和那些船夫,馬夫、農夫、皮匠、打鐵匠、木匠之類粗人睡覺掙來的。 董小宛抱住單媽放聲大哭,一家人就抱住一堆哭了個夠。 ---------------------------------------------------- 第九章 山東大盜“一枝梅” 冒辟疆在桐橋別了董小宛,便和陳則梁一道在無錫、江陰、廣陵一帶為复社的事奔波不 停。此時他勒住馬 ,伸手從衣兜里掏出剛摘的一朵石榴花,這朵花才微微張開嘴唇,像董 小宛一樣年輕秀美。那時是夏天。 冒辟疆在影園別了鄭超宗,徑自走在回如皋的路上,伸手從衣兜中掏出剛摘的一個石 榴,脆裂的厚皮之中,紅艷艷的籽粒像怪物的牙齒。他從來不吃石榴,僅僅是因為董小宛的 院宅中有一株石榴樹,他才摘了一個。這時已是秋天。 他在八月十五的前兩天回到了家。遠遠看見茗煙站在家門前,他飛身下馬。茗煙跑上前 來,一邊牽馬一邊說:“我知道這几天你要回來,天天在門前等,終于等到了。” 冒辟疆進了家門,徑去上房向母親請了安,然后從腰門到了后院。蘇元芳看見他,只笑 了笑,并沒有那种惊喜,依舊朝晾衣繩上晾一張床單。床單不新,像退色的記憶,他依稀能 辨認出新婚之夜留下的再也洗不干淨的淡淡痕跡,他疑心那是蘇元芳有意不洗,就像其他女 人細心地珍藏著幸福的秘密一樣。他就倚著門框靜靜望著她。 她晾完衣服,將木盆擱在屋檐下,覺得自己心中有一塊石頭,血液正在下面快速地穿 過。她抓下頭上沾滿面粉的頭巾,扔進木盆,獨自走到一株落光了葉子的梨樹下,雙手撐在 那樹上,眼中淚水滾落而出。冒辟疆從后面輕輕摟住她的腰肢,手掌貼在她柔軟而溫暖的腹 部。她反過身后,吊住他的脖子,伏在他肩上哭泣,哭聲中有久別重逢的喜悅和幸福,也有 獨守空房的幽怨和惱恨。他把她輕輕托起放倒在床上時,她依舊在哭。 冒辟疆愜意地睡了一個懶覺。他走出門來,才發現秋天正午的陽光還有點刺目。茗煙正 在一張很大的圓竹箕上晾晒菊花,他說:“公子,今年菊花開了好多呢,晾干了用來泡茶, 可以喝到明年春天。” “明年春天。”他朗朗地重复一遍,頭腦中開滿了迎春花,仿佛看見花叢之中,董小宛 正款款而來。這時,廚房中飄來甜甜的芬香,他知道是母親正在做月餅的餡。磨房中傳來毛 驢的響鼻聲和石磨的轟隆聲,他走進磨房,看見蘇元芳正在朝香噴噴地滾動在磨槽中的面粉 里大把大把地扔芝麻。她覺得今天渾身爽快,做什么事都得心應手,這顯然是昨夜的幸福還 在延續。冒辟疆抓了把芝麻朝嘴里塞。剛炒的芝麻有點燙手,她輕輕打了他一下,笑道: “饞貓儿。” 一輪圓月終于從群山之后鑽了出來,最初只屬于東邊天空的銀輝此刻卻照亮了庭院,可 以想象庭院之外的田野,銀亮中夾雜著斑駁的暗影,如幻的景色中枯枝伸著清晰的纖纖細 手。冒府中早就擺了桌子,桌上擺了七八個大盤,盤中盛著月餅,糕點、水果,中間是一只 青銅虎鈕香爐,兩柱檀香的香霧正四處飄散,月光就像劍一樣有力地穿過常綠樹的葉隙,刺 得院中微黑的石板上銀光閃閃。 老夫人的銀發更為她增添了几分威嚴,蘇元芳卻從那束花發中看到歲月滄桑。她嫁過來 時婆婆還是青絲滿頭呢!冒府上下先敬了老夫人,然后又遙祝了遠在京城的老爺平安幸福。 冒辟疆和蘇元芳相互敬了一杯,怜愛之意含于笑容之間。 中秋之夜,共聚團圓之時,有多少人家是真正的團圓之夜呢? 冒辟疆舉杯向明月朗朗念道:“明月几時有,把酒問青天。” 老夫人興致頗高,接口念道:“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蘇元芳道:“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胜寒。” 管家冒全道:“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茗煙口中含著半塊月餅,也湊了上來:“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兩個婢女手托漆盤站在桌邊也念道:“不應有恨,何事常向別時圓?”冒辟疆覺得婢女 頭上插著的菊花在夜光中像多長了耳朵似的。 老夫人接口道:“人有悲歡离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冒辟疆又接道:“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念罷,將酒杯高高地舉起,仿佛杯中的 酒會映到了月亮然后折射到另一端的蘇州半塘,董小宛會張開小嘴接納這杯思念。冒辟疆余 興未盡,又自得地朗誦了一句謝庄《月賦》中的句子:“美人邁兮音塵絕,隔千里兮共明 月。” 月上中天,眾人散了。冒辟疆嗅到房間中彌漫著一股菊花淡淡的香味,這香味有點陳 舊,讓人覺得這是去年的某一天。蘇元芳牽著他的手來到床邊,她一邊鋪著錦緞被子,一邊 輕輕地說著話。冒辟疆腦中這時又浮現出董小宛光滑的身体,便亢奮起來。他看見蘇元芳臉 上笑盈盈,就跟嫁過來那天一模一樣,她走下轎子,她的笑容 腆又嬌艷。 冒辟疆開始脫衣服,但腰扣怎么也打不開。蘇元芳轉過身來,走到他的身邊,幫著解開 了腰扣,手搭在他的肩上,仰起了臉,他嗅到她呼出的气息的馨香。 床板卡嚓 嚓地響著,她的頭在松軟的枕頭中越陷越深。 她的喘息聲越來越重,漸漸地化為一陣泉水般的嗚咽。他看見她的手抓緊了被面,指甲 划過被面絲質的錦緞。當世界完全消逝之后,他看見自己爬上一座山峰的頂端,他幸福地叫 了一聲“董小宛”。 沒有了呻吟聲,只有深深的呼吸聲,他清楚地感覺她的憤怒沖出鼻孔。他沒有像往常一 樣滾下她的身体,他保持剛才的姿勢,他緩緩抬起頭,凝視著她的臉,紅潮還沒有完全地退 去,他知道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但他覺得此事已可以說出口,而且他將极其坦誠,像對一位 朋友吐露心事一樣,不必期待她理解。 他溫存地擦著她乳峰間的汗液,她靜靜望著他,平靜地問:“董小宛是誰?” “一個女人,她是秦淮河上的一名歌妓。” “她很年輕?” “只有十六歲。” “你愛她嗎?” “愛,像愛你一樣。” “哼!”她突然咬緊牙,用手肘和足跟撐起身子,腹部朝上一挺。他猝不及防,差點被 摔下了床,慌忙滾到一邊。蘇元芳卻爬了起來,光著身子坐在床上嗚嗚地哭。他挨著她坐 起,用手默默地撫摸著她的背脊。 良久,她收了淚。依舊背對著他,無奈地緩緩問道:“你決定娶她了?” 冒辟疆輕聲說道:“我和她約定明春桃花開時就去接她。” “被你看中的人肯定不錯。”蘇元芳說這句話時也流露了對自己的贊許。“不知董小宛 是什么樣的,將來我可要挑她的刺,看看究竟有些什么能耐令夫君難舍難分。” 冒辟疆見夫人已經允許了,万分高興,就在床上跪著給她磕了几個頭,頭敲得床板咚咚 響,口里嚷道:“多謝夫人。” 然后說道:“其實你也應該謝謝我,我也是見你閨中寂寞,給你找個很好的閨友玩。” “貧嘴!”蘇元芳反身抓起枕頭朝他劈頭蓋腦打將下來,冒辟疆假裝害怕的樣子,雙手 護住頭,口中不停地討饒。 冒辟疆心里有些負疚,便對蘇元芳更加溫存体貼,主動幫她料理家務。老夫人偶爾在閣 樓上晒晒太陽,瞧著這對如影相隨的伴侶,想起自己的年少時光,更覺自己老了,不禁為儿 子感到幸福。 兩人邊干活邊扯些家常話。說到董小宛,他便將自己所了解的一切全告訴了她,當他說 到得意忘形時,蘇元芳會把眼一瞪。如果這時是在木盆中搓衣服,她就會將水潑一點到他身 上;如果是在磨房中,她就會對毛驢狠踢一腳,蒙著眼的畜牲便快跑起來,石磨便轟隆隆地 飛速旋轉。 一天,冒辟疆正和蘇元芳一起坐在院子中串辣椒(辣椒用針線一個個串起,挂起來既是 眼前的風景又是今后的佳肴)。他瞥見夫人笑盈盈的臉,便想起一件心事。他輕聲地對她說 道:“夫人,我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求不求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為妻能夠分憂。” “是關于董小宛的事。” “說吧。” “這事雖得夫人寬怀見諒,但母親面前,我卻不便開口,想請夫人玉成此事。” “好吧。”蘇元芳表面平靜地承諾下來,心里卻有些難過,手一抖,針扎進了手指。 冒辟疆慌忙握住她的手,將手指上的血珠輕輕吮去。 就在這時,管家冒全急匆匆闖了進來,他朝冒辟疆道:“公子,老爺捎來家書。” 冒辟疆連忙跳起,接過信,信封上署明由他親啟。他拆開信,原來父親冒起宗上月已調 离巡史台,隨軍進駐衡陽,隨左良玉部剿討張獻忠部,特捎此信告知。蘇元芳听冒辟疆复述 了几句,便拿了信奔上閣樓,大聲叫道:“娘,爹來信了。” 老夫人正在縫補手套,听得夫君有信來,慌忙放下活計,雙手顫巍巍地將信拿在手中。 時光慢悠悠進入冬季。 一場异乎尋常的大雪鋪天蓋地而來,將世界變成一片銀色。茗煙躺在床上,他憑經驗知 道昨夜下雪了。他翻身爬下床來,穿上衣袍。 他拉開門,耀眼的白光刺得他閉上眼睛,眼帘上跳動著一片片桔紅色的幻影。過了一會 儿,他才緩緩睜開眼,好大的雪!足足掩住了半扇門。一開門,滾進來的雪便埋到他的膝 蓋。 他興奮地舉著鐵鏟在雪地上開劈一條通向冒辟疆臥室的路。他把雪往兩邊紛紛揚揚地洒 去,騰起陣陣雪霧,經早上的太陽一照,他的身邊便有了些零零星星的彩虹碎片。他還惊异 地看到屋檐下一條繩子上站滿了麻雀,它們閉著眼,在瑟瑟顫抖,沒有察覺他的到來。茗煙 扔了鐵鏟,伸手像摘果子似的捉了十來個放入自己的袖中,余下的麻雀如同噩夢方醒一樣惊 惶飛走,飛過白色的世界,不知停在什么樣的屋檐下去了,也許又會被別人捉去几只吧! 茗煙將冒辟疆和蘇元芳從夢中惊醒。冒辟疆听著咚咚的擂門聲,不耐煩地問道: “誰?有什么事?” “公子,快起來,下大雪了。” 冒辟疆一听,馬上就爬了起來。他從童年起就喜歡雪,特別是每年的第一場雪。當他拉 開門,也和茗煙剛才的反應一樣,睜不開眼,雪埋到了膝蓋。待他緩過勁來站到屋檐下時, 他惊訝地看到茗煙胸前的衣衫正不停地動著,就像里面有什么東西似的。茗煙拿出一只麻雀 給他看,說道:“順手捉了几只麻雀。” “茗煙,你捉這么多麻雀做甚?” “給你吃呀!”他說著又附在公子的耳邊輕聲道:“古書上說,麻雀炖枸杞是春藥,吃 了金槍不倒。” 冒辟疆笑著在他頭上狠敲了一下。茗煙揉著頭從堆滿雜物的柴房找來一只舊鳥籠將十几 只麻雀放進去。不慎飛走一只,他跺腳叫道:“可惜,可惜,又少吃兩口。” 看著蒼茫的雪野,兩人都熱血沸騰,就在沒膝深的雪地上追赶起來。出了大門,才發現 雪野里早就有很多小孩在打雪仗、堆雪人。 他倆一直朝土 里跑去。冒辟疆追打著茗煙,他正低頭抓雪團時,再抬頭,茗煙忽然不 見了。他順著腳印望去,腳印盡頭露出了一個圓圓的窟隆,茗煙從窟隆中一躍而起,滿臉窘 迫,原來掉進了農家的蓄糞池。冒辟疆樂得笑彎了腰。 且說蘇元芳听說下了大雪,也披衣而起,稍稍梳洗一下,便到上房給老夫人請安。老人 夫也剛起床,便坐到鏡子邊,任蘇元芳給自己梳頭,她心里一直十分疼愛這個好媳婦。 老夫人忽然對著鏡子說道:“哎,沒想到這么快就老了,比不得你們年輕人。看到你和 冒儿恩恩愛愛,娘就放心了。” 蘇元芳忽然嘆了气。老夫人便問:“芳儿有心事吧?說給娘听听。” 蘇元芳便把冒辟疆想另娶一房的事簡略說了一遍。老夫人惊得從座椅上站起來,本想發 作,但看到媳婦很平靜,也就冷靜下來,這事也沒什么不妥。她問道:“芳儿,你怎么 想?” 蘇元芳便把董小宛的情況細訴了一遍,她認為這里里外外的家務活多個幫手也沒什么不 好,何況有人替夫君奉墨侍硯。 老夫人道:“芳儿呀!你真是賢惠寬厚。只要你容她得下,娘也就听之任之吧!” 過了元旦,冒辟疆覺得自己只是做了几個夢,睜開眼便看到了春暖花開。佳期終于來 臨。時間過得好快,就像渴望長大的孩童,沒長大時覺得時光漫長,長大之后又覺得光陰消 逝得太快。 冒辟疆備了一份厚禮,擇了吉日等著赶往蘇州接董小宛到如皋。他自己不停地翻查《易 經》,但次次都演出凶卦來,他便悶悶不樂。蘇元芳每天晨占鵲喜,夜卜燈花,總是心神不 宁,便不放公子走。 冒辟疆挨了些時日,眼見得桃花紅、柳儿綠、菜花黃、梨花白。終于一拍案几道: “此行就是直達地府也非行不可。”將一冊《易經》朝房角一扔。听到聲響,茗煙慌忙 跑去揀起來,用嘴吹去上面的灰。 冒辟疆帶了茗煙,每人背一包裹,先叫冒全去雇了船,經往龍游河上了船,挂帆破浪而 去,長江已遙遙在望。 他站在船頭,看著空中的鳥儿,心想人要長出翅膀就好了。這時,他仿佛感到董小宛似 乎站在那遠處向他遙遙招手。 此情此景,正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短短的几天路途,飽含了何等的眷念。 他站在船頭,盡是些相思情話在胸中翻涌,每遇關鍵的字眼他推敲再三,乃至于手舞足 蹈,終于吟成一首《滿庭芳》: 弦和香云,笛動春草,欲寄雁尺天門。 莫停征棹,鶯語繞煙村。 常記瓊樓舊事,喜牽手,對雨花紛。 落魂,飄天際,朱門寒鴉,自餓三分,獨上得青樓,風流霧存。 衰發得遇豆蔻,蕭瑟處,新春雁痕,任船頭,和風望斷,桃李未黃昏。 茗煙听他得意地吟罷,也從船艙中鑽出來,說道:“公子,我也想了首詩,讓我念給你 听。”說罷便搖頭晃腦地念道: 春雷來打我,如我打破鑼。 聲聲斷人腸,滿眼含淚波。 別后兩日,一騎快馬奔到冒府,騎者軍旅打扮。他急急忙忙跳下馬,腳跟站立不穩,身 体猛撞到院門上。但听得“嘩啦”一聲響,半扇院門被他撞開,他從怀中摸出一封信朝跑來 的的冒全大聲叫道:“快,快!” 冒全接過信,信封上寫著“吾儿親啟”,并用火漆封了口。 他隨手交給匆匆赶來的蘇元芳,她發現信封背面寫著“十万火急”,心知不妙,肯定是 老爺出了什么事,怪不得這几天心神不定。 她問信使,老爺究竟出了什么事?信使搖搖頭,告訴她自己只是最后一站驛使,并不知 道前面發生了什么,驛使的職責就是要根据信的緩急選擇或快或慢的腳力將信送達目的地。 蘇元芳叫兩個雇工帶驛使去休息,備酒肉款待。另叫兩個雇工修理院門,便叫冒全到廳堂中 商議。眼見得情況緊急,冒辟疆又走了,卻不敢告訴老夫人,只怕信會帶什么災難使她老人 家承受不起。 蘇元芳眼見無人作主,便動手撕了火漆封條,按捺住焦急抽出信。冒全看見她咬著嘴 唇,讀著信,淚如泉涌,信未讀完,早已泣不成聲。冒全心知發生了不得了的事,只見他快 速將信塞回信封,抹了淚對冒全道:“管家,快!無論如何都要把公子追回來。” 冒全极想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但此刻事發突然,也顧不得了,他將信塞進貼胸衣兜,在 銀柜中抓了几兩碎銀子,再去馬廊中牽出一匹青花馬,飛身上鞍,朝蘇元芳拱拱手,揮鞭打 馬而去。如皋道邊的攤販只看見青花馬和灰衣人如光閃過,惊嘆道:“好快的馬。” 他未沿龍游河走,而是抄了一條荒僻的近路直奔張家港,他知道冒辟疆早已進長江。 到了港口,他看著岸邊連綿的大小船只,數不清的桅杆直沖云霄,心里想:憑這些船怎 能追上公子呢?只有海盜的快船才能追上。想到海盜,他想起自己那個不爭气的表弟龍游, 此人十六歲就在長江上靠搶船為生,人稱“一楫奪命”。 也許他有辦法。 他騎著馬沿著江岸順水而下,只半天功夫便看見龍游的住宅。這住宅怪模怪樣的,有一 半懸在水上。冒全飛身下馬,龍游正在門前看几個伙計斗雞賭博,一看見他便笑哈哈地迎了 上來。 江湖中人義气當先,龍游听冒全說有十万火急之事想雇一只快船追回冒公子,一拍胸脯 道:“表兄,此事包在我身上,保管今天黃昏追上他。”他回頭朝那群斗雞的伙計喊道: “兄弟們,起航。” 那些懶洋洋斗雞的閑漢,听說要出航,忽然來了精神。冒全這才看出這些人個個凶悍, 都是渾身蠻力的漢子。 只見几條漢子用纜繩扯住大船的帆,用手一拉,听得嘩啦啦一陣響,帆船便張開來。 冒全正詫异間,從中駛出一條黑漆漆的小船,龍游手執盾牌和長茅,威風凜凜站在船 頭,示意冒全快些上船。 果然是一條快船,剛扯滿風帆,船已到了江心,朝江陰方向破浪追去,江上的船只瞧見 桅杆頂端的一條黑龍幡旗,紛紛躲避。在江岸較窄的地方可以瞧見許多船夫正舍了船朝岸上 拼命地跑。 因為順風,船家也得清閑,只是把住舵不讓船被浪頭打偏。船上的船工息了櫓,扯了漁 网,在船舷邊撒了一网,然后用力將濕淋淋的网拖上船來。冒辟疆和茗煙正閑得無聊,到船 頭幫著揀魚,把小魚全扔回江中,剩下一條大魚,長約二尺許,通体雪白,水手道:“公子 好運气,這是有名的雪鱘。” 于是,就在艙中架了鐵鍋,支了三腳,點了火,慢慢燒制這條美人魚。艙中頓時飄滿魚 香,舷窗外翠綠的江岸和岸上的花樹緩緩出現。船上人把筷子叫高竿,把碗叫船缽。冒辟疆 和茗煙痛快地美餐一頓。魚肉細嫩,入口則成顆粒狀,輕輕一咬,每顆肉粒就化為鮮美油 汁,滿嘴芳香,魚刺自然剝离而出。樂得冒辟疆很想寫首詩。 吃罷魚,船家進艙喝碗湯。水手去掌舵,冒辟疆在船尾洒尿,看見天際邊出現一艘漆黑 的快船,開始只有一點,一會儿便變大了,他說:“好快的船!” 船工不經意回頭看了看,黑船上的龍旗隱約可辨,“媽呀!”他惊叫道:“老大快! 我們完了!” “什么?”船老大扔了碗,慌慌張張跑到船尾,黑船已越來越近。他搶過舵,命令船 工:“快操櫓,咱們看看能避到岸邊嗎?”他又回頭對冒辟疆道:“公子,你快進艙躲避, 我們遇上海盜了。” 冒辟疆一听海盜,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忙躬身鑽進船艙,茗煙將舷窗一扇扇關緊,哀聲 嘆道:“完了,完了。”想不到這身肉只有喂大魚。 船老大和船工一起努力,這條船也快了起來,黑船和它的距离也稍稍拉大了些。冒辟疆 心想:按這种速度,攏了岸還來得及逃。然而就在他慶幸之時,黑船的兩邊忽然各伸出四條 巨大的長櫓,整齊地划動,像八條腿的水蜘蛛,擦著水面飛速追上來。 漸漸逼近,船老大和船工徹底絕望了,腿也軟了,便丟了舵和櫓,跪在船尾,顫抖著, 話也說不出來。 龍游威風地站在船頭。費了好大的勁才追上這條船,他真想把這兩個船夫刺死扔進長江 喂魚,但是今天沒有興趣。他亮開嗓門問道:“兩個狗頭,看到老子還敢跑,不想活了。” “大爺饒命,大爺饒命,小的的确沒看見!”“我問你們,剛才站在船尾的那個公子可 是冒辟疆冒公子?” “這?這……,”船夫猶豫不決。 龍游把眼一瞪。“是不是?” “是,是,是,正是如皋冒公子。” 冒辟疆在艙中听得,只道今天在劫難逃,想不到海盜竟沖著自己而來,怪不得出門前打 封全是凶封,悔不該不听夫人勸阻,未擇吉日而行。他按住茗煙的肩頭道:“如果我遭了什 么不幸,你一定要赶到蘇州見見董小宛,告訴她我沒有忘記去年的約定。”茗煙哭著點點 頭。 他自知躲避不了,便橫了心鑽出船艙,站在船頭。龍游細細打量一下,但覺此人比想象 的更飄逸洒脫,看來兄弟沒白費力气。龍游這才扔了盾牌和長矛,就在船頭一揖道:“冒公 子,幸會。” 冒辟疆詫异之時,瞥見黑船艙中鑽出一個人來,竟是冒全,他叫了聲:“冒管家。” 茗煙听他一叫,也站出艙來。兩艘船碰了一下又蕩開了,几個海盜再用搭鉤一拉,便穩 穩當當靠在一起。冒全跳過船來,從怀中抽出信遞給冒公子,也不說話。 冒辟疆見封底“十万火急”字樣,也知情況緊急,打開信細看,臉色刷地一下變成土 色,眾人都感駭意。信中寫道: 辟疆吾儿: 父移鎮衡陽,鞠躬盡瘁,未曾錯失,正月獻賊攻襄陽,為父不遠千里增兵赴圍,乃保重 鎮,忽圣旨下,責臣重罪,父冤在死獄,自慮雖死無憾,然家中人丁生之賴我,吾安敢私 死,見為父終遭劈禍,吾儿當肩重擔,撫恤親疏,父于黃泉之下感佑吾儿。吾儿志當鷹隼, 勿負國家。吾儿切記! 衡陽軍獄父崇禎十五年二月初冒辟疆臉色慘如白紙,手指一松,江風將一紙梨花箋吹入 船艙,他大叫一聲,血气攻心往后便倒。冒全、茗煙不及伸手,但听“嘩啦”一聲,人已栽 入水中。黑船上几名強盜看得分明,一齊扎入水中,托住冒辟疆,將他救上船。几名海盜踏 水如履平地。 冒辟疆經江水一激,已經慢慢醒來,不禁淚如雨下。冒全即叫龍游掉轉船頭,火速赶 回。當天下半夜,黑船悄悄駛回原地。 第二天,冒辟疆思來想去,只有進京冒死為父請愿,才能救父親,決心像一顆釘子狠狠 地敲進心中。他對冒全和龍游說了自己的想法,請冒全速回如皋家中,一切照應就全靠他 了。茗煙也想跟他進京,冒辟疆未允。 龍游听他言辭之中充滿了赴死的豪情,內心佩服,當即送她一匹塞北名駒,并修書一封 讓他路經河南時,可去找他的同族兄弟龍蘭,此人綽號“一枝梅”,是江湖上有名的俠盜。 冒辟疆翻身上馬,果然是匹好馬。他拱拱手辭了眾人,望北方策馬而去。 這一路,都已是春天。進了河南境內,便已是仲春時節。 道路上每個村庄和城鎮紛紛揚揚飄著細絮的楊花,楊花順著呼吸爬進咽喉,弄得冒辟疆 渾身不舒服。他恨這似花非花的東西。 這天黃昏,他在一片田野之上奔馳,心里焦急,擔心自己白天赶路,錯過了落宿地,特 別是看見一座矮山丘的樹叢上,密密麻麻站著烏鴉,另有几只在空中盤旋,這傷感的鳥儿總 是令人心寒。他禁不住打了個冷戰,放眼觀望,田野上空無一人。 到達山丘下,他跳下馬,看見一條清清的溪流閃著的光流過一片寬闊的草坪。他跳下馬 背,牽馬飲水,自己也洗了把臉。 小溪邊的一樹后忽然鑽出一個小男孩朝他招手。他警覺地看看四周,依舊空曠無人而且 夜幕已快降臨,太白星已經升上西天,這個男孩不可思議地出現,像個幽靈。他遲疑著走過 去,男孩蹲下身指著草坪說:“叔叔,多美的花儿。”冒辟疆透過淡淡的夜幕看見几朵藍色 的小花點綴在草坪上。 冒辟疆問道:“孩子,怎么獨自一人在這里?” “我等我大叔,他帶我出來玩,玩著玩著就不見了,我想回家了。” “你家在哪里?” 小孩朝路的前方一指,冒辟疆看見一道黑沉沉夜幕,看不見人家的影子。 小孩又說:“好漂亮的蝴蝶。”然后把他叫到樹下,只見最后一點蝴蝶的翅膀正被几只 螞蟻搬進樹洞中。“我追了好遠才捉到它。” “天黑了,我帶你回家,好嗎?” 小孩點點頭。 冒辟疆將他抱上馬鞍,才發覺這小孩一身錦衣,出身大戶人家,适才沒注意。他翻身上 馬,摟著小孩,雙腿將馬一夾,那馬就順著官道朝夜幕里沖去。他問小孩叫什么名字,小孩 說他叫陳諾。 快馬穿過黑暗,奔馳了很久,前方才出現一座閃爍著燈火的村庄。陳諾說:“我家就在 前面。”這時,遠遠傳來呼喊聲:“陳──諾──”冒辟疆看見四周的田野上都有舉著火把 之人,且在呼喚同一個名字,离村庄越近,呼喚聲越多,最后竟此起彼伏沒有停息過。 眼見村頭的小橋上站著一群人,舉著几支松明,人臉在火光照耀下如同鬼臉一般。這 時,陳諾在他怀中睡得正香,到家的安全感使孩子早早進入夢鄉。 冒辟疆在橋頭勒緊 繩,眾人圍上來,從他怀中抱過陳諾。一位儒士打扮的中年人感激 地上來挽起他的手臂。這時早有人過來幫他牽了馬,中年儒士對眾人道:“敲鑼,讓大家回 來。” 冒辟疆隨眾人進了村子,听見身后那只破鑼發出的聲音,覺得刺耳,仿佛纖細的鼓錘敲 打著耳鼓。 中年儒士道:“謝謝公子帶回小儿。請問公子尊姓大名? 我看你不是本地人。” “我姓冒名襄,表字辟疆,江左如皋人氏。” “我叫陳君悅,這是敝庄,公子遠來,今夜就暫宿我家吧。” 說話間,到了一處大宅門前,早有一幫人在此等候。一位夫人搶先出門來,口中叫道 “我的儿!”徑直將陳諾痛愛地抱入怀中。 進了院門是一寬大的前院,靠院牆擺了几架兵器,十八般家什樣樣俱全,兵器架下散亂 地擺著些石鎖石杠之類的練家子。看來這是武林人家。冒辟疆說道:“久聞河南武風极盛, 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而此刻牆角有人正赤身負荊而跪,听說是陳諾的大叔。 陳君悅本來僅僅心怀感激算計著如何給冒辟疆一些酬謝,但未曾料到和這位他鄉人相交 后便結下生死之交。有緣千里,自有謀面之日。 冒辟疆人困馬乏,狼吞虎咽填了飢腸,時已三更。飯間和陳君悅扯些天南地北的話題, 陳君悅覺得此人乃非凡人物,便有深交之意,當夜安排他在上房睡下,冒辟疆頭剛一落枕, 就進入了夢鄉。 嘰嘰喳喳的鳥鳴聲將冒辟疆從夢中拖了出來,夢中的董小宛像突然熄滅的燭焰消失在另 一個世界中。他瞅著明亮的窗戶,想著往京城的路還很遙遠,不免揪心之痛襲遍全身。 他踱到前院,看見陳君悅在槐樹下擊一只沙袋。他光著上身,全身肌肉發達,胸脯和肩 膀上肌肉呈塊狀突起,仿佛雕刻出來一般。只見他頻頻擊出雙拳,而身体紋絲不動,沙袋便 像蕩秋千的小儿一樣飛揚起來,又朝他撞去,如此反复不停。 冒辟疆羡慕這鐵打的身軀,不自覺地摸摸自己的膀子,羞愧之色涌上心頭。見回廊下擺 有一張小方桌和几把椅子,桌上有一卷翻開的書。他走過坐下,一位奴婢給他奉上茶水,他 伸手拿過書,看看書名,竟是《鬼谷子兵法》。心想這個陳君悅是個有抱負的人物。 陳君悅看見他,便停了手,朝他走來。而沙袋依舊蕩著秋千,槐樹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冒公子,這么早就起來了。”邊說就邊坐了下來,一位奴婢給他披上衣服,另有一位 則沏了一壺茶上來。 “陳兄,想不到還有閑暇研讀鬼谷子,在下佩服。”冒辟疆說道。 “鬼谷子的四大弟子出山就亂天下,乃臨世奇人。不過,我可不想亂天下,只是覺得竟 然他有亂天下之能,必有治天下之本。我能窺其奧妙一二,乃慰平生了。” “陳兄高見,凌云之志更令人欽佩。” “國家已露衰微之跡,我輩豈能坐視而不圖复興之禮。” “這也是复社的宗旨。” “冒公子可是江南复社中人?” “正是,不過复社人才濟濟,我乃無名小卒。” “我看未必。”陳君悅含笑說道:“觀君相貌气度俱不俗,肯定非無名之輩。” 冒辟疆呷了一口茶,將話題岔開:“陳兄文武雙全,才情高遠,何故靜處山庄空負了年 華?” “唉,非我無心,乃是無緣得遇明君垂青耳,与其做鼠輩走卒,不如做我的員外逍遙自 在。” “請纓無門,我非空有复興之志。” 兩人默默地呷著茶,陳君悅問道:“依冒公子看來,當今天下誰最英雄?” 冒辟疆道:“北方的楊嗣昌、洪承疇、盧象升、吳三桂、孫傳庭、左光允諸將在下也有 所耳聞,卻未敢斷言誰是英雄。 倒是江左一帶的駐軍因常目睹,較為熟悉,官兵們看上去精神抖擻,兵紀嚴明,統兵者 應該是位將才。” “你是說史可法還是左良玉?” “史可法也。” “我也風聞史大人是位了不起的人物。也早有投奔之意。 今听冒公子之言,乃堅定了決心,正是這個月就去投奔,大展宏圖。” “在下佩服。” “冒公子此去京城也是擇主而栖嗎?” “非也。”冒辟疆勾動了對父親安危的憂心,面露悲痛,因見陳君悅是爽直忠貞之士, 便簡略地敘了一遍家事。 陳君悅惊訝地起身鞠了一躬道:“原來是冒起宗冒大人的公子在此。怠慢,怠慢!” “陳兄何至如此?” “去年冒大人隨軍過境,順路剿滅本地三處惡魔,給本地帶來平安,乃大恩之人也。” 陳君悅叫來管家,吩咐擺酒席。冒辟疆慌忙起身道:“不再打扰了。在下救父心切,馬 上就要起程,多謝陳兄厚意。” 陳君悅挽留不住,握住他的手道:“歸來時一定到寒舍多住几日。” 冒辟疆整裝待發。有人幫他牽來馬匹,剛走到回廊下,那匹馬忽然前蹄一閃,跪將下 來,冒辟疆大吃一惊。 陳君悅見此情景,說道:“此馬連日奔波疲憊,有小疾染身,不可再騎,需調養几 日。” “如何是好?”冒辟疆急得渾身冒汗,“馬儿啊馬儿,怎么關鍵時候就拖我后腿呢?” 陳君悅功道:“冒公子,此乃天意,何不在此多呆几天呢?” “救人如救火,豈敢延誤。”冒辟疆滄然淚下,“蒼天可諒,孝心足鑒,何罪之有?” 陳君悅嘆了口气,對管家道:“把我的黃驃馬牽來。”管家极不情愿地去牽了馬。他對 冒辟疆道:“冒公子誠心感人,君悅送你一匹馬,但愿快去快回,君悅翹首以待。” 冒辟疆別了陳君悅,打馬北上,晌午時,到了黃泥庄,庄前有家酒店,他翻身下馬,將 馬系在門前柳樹上,走了進去。 他點了几樣小菜,要了半壺酒,想吃米飯,店里沒有,只好要了碗肉絲面條。他看見店 門兩邊挂了七八把刀,剛好店小二端來一碟豆腐干。他問道:“酒店挂刀做什么?”店小二 瞧瞧他答道:“刀算什么?世上最鋒利的刀最終只能切豆腐。” “這話說得有些道理。” “當然。這是‘一枝梅’說的名言”“一枝梅?龍蘭?” “對,河南道上有名的盜帥。” “哪儿能找到他?” 店小二莫名其妙地瞧他几眼,答道:“來無影去無蹤,鬼知道在哪儿。”說罷走開了。 酒店中的人都沒注意到牆角悶著喝酒的人,那戴斗笠的人回頭看了看冒辟疆,目光精銳一 閃。 冒辟疆吃飽喝足,喊小二算帳,往怀里一摸卻沒了碎銀子。店小二見他沒摸出銀子,笑 臉忽然一變,盯著他。冒辟疆扯過包袱,拉開時不小心滾出來几錠紋銀,滾到樓板上咚咚有 聲而又閃閃發光。他急忙撿起來,將一錠銀子放到桌上。 店小二興奮地遞給他一把刀,他用刀割下小半錠銀子,店小二用秤一稱,比這頓酒錢多 了几錢,嘴上卻說道:“客官好刀法,切得不多不少剛好這頓飯錢。” 冒辟疆也不多說。提了包袱出門上馬而去。牆角的戴笠人心想,此人露了行藏,看樣子 身上銀子不少。 春日午后,空气中堆積著濃郁的花粉气息,令人沉悶。冒辟疆后悔剛才實不該喝了過量 的酒,本來以為可以解解乏,反而將腦袋搞得很沉,后腦勺像灌了一勺鉛似的。他放慢馬 速,在馬背上挺直身子微垂著頭打著瞌睡。那匹馬似乎頗通人性,它慢悠悠走過一座小木 橋,順便扭頭咬了一口橋頭邊的青草。 冒辟疆睡意朦朧中恍惚覺得它吃了几朵粉紅色的小花。 在他朦朧的視野中出現了董小宛的背影,他慌忙追赶上去,她一轉身卻變成了一個蒼老 的男人面孔,竟是他爹。他猛然地一惊,赶路的念頭涌上腦際,驅走了睡意。他睜開眼睛, 發覺自己正穿過一片綻滿新綠的樹林,這條官道正在几座山丘的腹地盤旋。他驅赶樹林中飛 出來的一群群的叫不出名字的飛虫,它們在他頭頂密集地跟隨著,搞得他心煩意亂,終于上 了崗上,風一吹,飛虫就順風吹到樹林里去了。周圍都是黑壓壓的高大喬木,陰森森地發出 陣陣嘆息,連樹梢上搖動的新綠都沒法掩蓋几分。 冒辟疆正待催馬快去,身后飛騎赶來兩匹快馬,他朝路邊讓了讓。兩匹馬和他擦身而過 的一剎那,一位騎手從馬鞍上欠起身,伸手快如閃電般搶了他的包裹。他大叫道:“放 下。” 另一人在馬身上飛起一腳,踹在他的胸腹。他頓覺千斤重力將自己一撞,人已飛了起 來,朝崗下的樹林中直扑而去…… 兩個強盜沒想到這么簡單就得了手,忍不住縱馬狂笑,臉上閃爍著喜悅之情。兩人在馬 上相互擊掌慶賀,殊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更厲害的角色正吊在前方一株松樹上,俯視 著他們。 樹上這人正是前面酒店那位戴著斗笠的人。眼見兩個強盜得意洋洋到了樹下,他一縱 身,像一只巨鷹扑食小雞似的垂直地扑下去。拿著包裹的那個強盜但見人影一閃,自己手里 已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了。 兩個強盜勒住馬,拔刀在手。看見一位戴斗笠的武林人物站在路中間,右手提著一條鐵 棍,左手提著包裹。“你這 憑空找死,大爺的錢也敢搶。”兩人揮刀朝他劈去。那人朝后 翻了几個跟斗,只見他一揚手,那斗笠便飛了起來,像一只灰黃的母雞從高處朝低處飛去, 不偏不倚戴在一株松樹的頂端。兩個強盜一刀劈空,便有些清醒了。一人突然問道: “來人可是‘一枝梅’龍蘭?”另一人也道:“龍大俠何故跟咱們這些毛賊過不去 呢?” “不義之財,人人俱可圖之。”龍蘭說罷,揚長而去。兩個強盜卻不敢再追,干脆策馬 去叫救兵再來和龍蘭拼一場。 龍蘭獨自走了一段路,見兩個毛賊沒有追來,便跳上一棵樹,將包裹打開來,除了几套 干淨儒衫外,還有二百余兩銀子。龍蘭看著這些銀子,仿佛欣賞什么東西一般眯著眼縫。 樹枝在他身下一上一下地晃悠著。他在心中暗暗分配著這些銀子:十兩給王老漢買牛; 二十兩給趙寡婦治病;三十兩給孟夫子作回家盤纏;四十兩給劉二買塊地;五十兩給廟里的 沙离和尚助他重振香火…… 正分得意之時,外儒衫中落出一封信來,飄飄揚揚飛下樹去。龍蘭飛身落下,將信抓在 手上。但見信封上寫著:“一枝梅龍蘭親啟”竟是寫給自己的。忙扯信出來來看,原來是自 己同族兄弟‘一楫奪命’龍游的親筆信。他看完信,一拍大腿道:“差點坏了大事。”忙將 包裹重新收拾好,背在身上,一路往回走,尋那個了不起的冒辟疆,心里琢磨這些銀子分不 得。 樹林里到處不見冒辟疆的影子,心想:“是不是被強盜一刀殺死。”但一路尋來,都未 見一絲血跡。縱使草叢中有鮮血,他龍蘭也嗅得出,這是他從小操練武功練出來的真本事, 便知道那冒辟疆并沒死。 走出樹林也就走出山丘之地。天已黃昏,龍蘭這才看見前邊木橋上坐著一個儒士,他渾 身是泥,衣衫也有几處破口了,布片在風中一顫一顫的,他頭發也有些許蓬亂,手托住下 巴,正焦慮著自己的前程。在龍蘭眼中,他像一失戀的鬼,背后是蒼茫暮色。 陳君悅送走冒辟疆,幫著處理几件鄉里的事之后,又和儿子玩了一會,陳諾玩著玩著就 睡著了,便叫丫環抱去了。閑著沒事,想起老婆,便栓了門,老婆知道他要干什么。嫁給他 几年來,每年的四、五月間,他都像動物一樣春情發作,干那事沒完沒了的。 兩人正親熱間,院門咚咚地響起來,听見管家惊叫聲:“員外,快來,黃驃馬回來 了。”陳君悅心知是冒辟疆出了事,一骨碌爬起來,穿了衣服,奔出門來,管家正在擦馬脖 上的汗水。馬噴著響鼻,焦急地揚著蹄子。 陳君悅叫上慶儿和八條武功很好的漢子,在兵器架上各自取了稱手的兵器,騎上馬,沿 官道追尋而來。追到黃泥庄,問店小二今天可曾見一儒士打這儿過,店小二看著陳君悅那匹 馬說道:“午時有位公子也騎了這么一匹馬打這儿過。” 眾人繼續追赶下去,遠遠看見暮色之中,有几個人正在道上打斗不休。 龍蘭和冒辟疆相互認識之后,便把包裹還他了。冒辟疆本來坐在橋上想著如今身無分 文,而又舉目無親該怎么辦。心里焦急,甚至有點絕望。 此刻銀兩失而复得,悲喜交加,當下朝龍蘭拜了三拜,內心里也不再焦慮。有了錢還怕 無路可走嗎? 兩人順著大路往回走,沒走多遠,后面追上來七八匹馬,馬背上有人大叫“龍蘭休 走。”龍蘭握棍在手,護住冒辟疆,本欲叫他快走,但哪里還來得及。几匹馬轉眼即到跟 前,几條賊漢跳下馬背,揮刀就臂。龍蘭將一條鐵棍使得渾圓,一邊還擊一邊還要護住冒辟 疆,冒辟疆眼見得刀光劍影在四周飛舞,鐵棍和刀劍的碰撞聲不絕于耳,而自己就如身處一 鐵壁之內,未受一點損傷。 龍蘭和冒辟疆被圍在中間,正苦于無脫身之計,冒辟疆看見官道上又殺來一群人,正待 叫苦,忽然看清為首者正是陳君悅,乃亮開嗓門大叫:“君悅兄,我在這儿。”他這一叫, 龍蘭稍有分神,一刀便劈開棍子,刀尖削中冒辟疆的左肩,砍出一條半尺長的口子血流如 注。 陳君悅等人在馬上將敵我辨得分明,也不多話,下馬即搶殺過來。賊漢們斗一個龍蘭就 很感棘手,眼見對方來了救兵,便想開溜,閃了神,被龍蘭鐵棍打翻兩個,陳君悅手起刀落 砍翻一個。几個回合下來,只剩一個賊漢正和龍蘭拼殺。 陳君悅見他不是龍蘭對手,也就徑直來和冒辟疆相見。 龍蘭將那賊漢劈來之刀閃身讓過,棍尖突然變個方向朝里一桶,正中賊漢咽喉,賊漢悶 哼一聲朝后便倒,口中噴出污血。 那把刀被龍蘭一挑飛上了半空,在空中翻了几個跟斗。淡淡的月光下,刀身閃了几閃, 發出銀亮銀亮的光。 三人回到黃泥庄,就在酒店中揀一雅座,點了酒菜,開怀痛飲。話題投机不知不覺喝了 半壇老酒,依舊毫無醉意,直喝到雞叫頭遍,方才撤了酒席,各自回客房里睡下。 第二天一早,冒辟疆救人心切,便急于告辭,陳君悅感念他的真誠,也不挽留。 龍蘭道:“我三人情義至此,何不學那三國時劉關張桃園結義?” 陳君悅道:“甚好。我也有此意。” 冒辟疆道:“冒某能結拜兩位兄長真乃三生有幸,焉能不從。” 店小二眼見三人不吃早餐便走,正愁又少收入几兩銀子,听說三人要結拜兄弟,忙湊上 來說:“我這院后便是一片桃林,雖桃花已落,然桃葉正新!” 三人欣喜,便在桃林中設香爐,擺祭壇。對天八拜之后,喝了雞血酒,結下生死之情。 陳君悅為長,龍蘭居其中,冒辟疆為小弟。陳君悅付了銀兩給店小二,另給一錠足一兩的紋 銀作賞錢,店小二歡天喜地,何況祭品和剛殺的雞還可賣給別人呢。 結下金蘭之交,三人更加難舍。陳君悅和龍蘭直把冒辟疆送到黃河渡口,眼見他連人帶 馬上了對岸,方才揮淚而別。 冒辟疆在對岸不停地揮手,然后打馬往北而去。陳君悅和龍蘭直看到灰塵淹沒了他的背 影。 ---------------------------------------------------- 第十章 崇禎皇帝与史可法 一抹殘陽使京城的堅固輪廓突兀在天邊,城牆上那牙齒般的箭垛在暮色中朝兩邊模糊地 延伸而去。 好大一座城池!冒辟疆勒住疲憊的馬,獨立京城郊外的官道邊,早被一股濃郁的皇家气 派震撼了、激動了。几匹駱駝肩峰上堆滿貨物箱子從他身邊緩緩走過,他看著這古怪的動物 傲慢而又沉著地走向遠方,最后一匹駝峰上騎著一位美麗的外族女人,他未敢多看,因為她 身上有一股令人昏迷的气味穿過短短的距离散發開來,令他想起董小宛──身上那誘人的花 香。 他牽著馬進了城。城里依舊很熱鬧,每隔不遠便有一盞高挂的燈籠,燈光昏暗,到處是 影影綽綽的人,隨處可見衣著華麗的人物。冒辟疆是江南大富人家的公子,此刻也覺寒磣。 一位商賈模樣的人笑著朝他一揖道:“客官可要住店?本店提供食宿,价廉物美。”東 西冒辟疆正不知該往何處投宿,便跟了這位店主,轉了三個胡同。他疑心頓起,正欲發問, 客棧卻已到了。這座客棧乃普通四合院改裝而成,擺設還算清雅,他揀一單間包住下來,每 天三錢銀子。他吩咐酒保去喂喂馬,便倒頭睡去,一路上的疲倦在夢中漸漸消逝。 城里到處飛著細絮的楊花,冒辟疆獨自在城里溜衒,中午在一家酒店特意點了一碗豬肉 炖粉條,嘗嘗這道有名的關外菜。正低頭貪婪地吞食著,忽然有人拿扇子點點他的肩頭,他 一惊,回頭看見是張天如站在身邊。他鄉遇故知,乃人生一大喜悅。冒辟疆興奮地抱住他的 肩。 “兄長,別來無恙?” “公子何故在此?我只道是和你有些相似的人在此呢!” 冒辟疆听他一問,面色微難,顯出憂心忡忡的樣子。他將張天如拉到座位上,輕輕訴說 了自己的遭遇和此行救父的打算。張天如也感到震惊:“冒公子可是冒著殺頭之罪呀。” “我已作好必死的准備。” “你如何著手?”張天如關心問道。 “我正苦思不得其法。兄長久居京城,能想個辦法嗎?” “京外奏章一般由御史台代遞。你爹當年不是在御史台嗎?找找看有沒有熟人,求他代 為引見,或許能夠面圣。” 冒辟疆經他提醒,猛然想起有個許真許大人是父親的密友,也許可以穿針引線。心里一 下釋然,憂心也減了几分。 兩人又說了一些复社之事。張天如問:“公子現寓何處?” 冒辟疆說是一胡同中小店,張天如搖頭道:“不妥,不妥。 住此小店,難窺京中景物人情。走,我引你去個地方。” 兩人同回小店,付了帳,牽了馬,進到城中靠繁華路段一家中等客店住下來。安排妥 當,張天如就告辭道:“賢弟此番進京,兄本該鼎力相助,奈何行程匆匆,今天剛奉命南下 去采辦皇室珠玉,因而不能奉陪,望賢弟体諒。賢弟若在京缺少銀兩,可去虎坊橋找我親 弟,當無大礙,就此告辭!” “兄長,此去多長時間?” “半年左右。” 冒辟疆在酒樓用晚餐,飯菜都很可口,心想張天如安排的住處果然不錯。正吃著,一位 店伙計慌慌張張跑進來,不慎將一條長凳碰翻在地。店主道:“遇到鬼了嗎?慌什么?” “老板爺,皇上有令,今日宵禁。” “宵禁就宵禁。你小子貴州毛驢沒听過馬叫。” “滿賊又興兵打山海關了。” “哦。”店主并不怕清兵攻打北京,他只是恨每次攻打前涌來的難民,他們總是找他要 錢,還用肮臟的手抱著他的腿,令他惡心。 冒辟疆本想出去散散步,听說宵禁便沒興致,獨自上了樓,思考擬一份奏章。他躺在床 上,苦思冥想,這可比平時寫文章要頭痛得多,一招一式都得按皇帝的規矩辦。他又想到許 真,卻不知該到何處才能找到他。 約摸一更天,京城已經靜街,樓下剛好是一個重要街口,站著許多官兵,偶爾傳來他們 盤查人的咒罵和訓斥聲。冒辟疆偷偷溜到窗前,挑起窗帘一角望去。在微弱的光下,可以看 見街口的牆壁上貼著大張的、用木板做成的戒嚴布告,官兵們袖著手,縮在牆角。從那又窄 又長的胡同中,一位更夫提著小燈籠,敲著破銅鑼走了出來。那瑟縮的影子只是微微一晃, 又消逝在黑暗中,那緩慢的、無精打采的鑼聲也在風聲里逐漸遠去。這位時間的影子讓人憂 傷,白日里那种繁榮的景象消失了,城里顯得特別的陰森和凄涼。他感到前程渺茫。 三天之后,宵禁解除了,北京城的居民們喜气洋洋地傳播著吳三桂將軍大胜的消息。冒 辟疆也面露喜色,他擬好了議論監軍之事的奏章,他視為平生得意之作。 大清早,冒辟疆便起床,穿戴齊整,洗漱完畢。經店小二的熱心指點,他出門拐了三個 彎,便遠遠望見午門前車水馬龍、官轎擁擠,正是百官上早朝之時,人頭攢動,官服閃閃發 光。 他混雜在几乘花轎后進了御史台,站在一株虯龍老松下靜待時机,眼見眾官參議正紛紛 离去,便托著奏章邁步上堂,往下一跪,將奏章高高舉起。左右侍從便有人上前詢問有何 事。堂上坐著兩位御史大人,問明堂下跪奏之人不過是個小小生員,大怒,喝令退出。冒辟 疆被推出門來,長嘆一聲。眼見御史台是進不去,那他又去找誰呢?他憂心如焚,將奏章狠 狠扔在地上,凄涼徘徊了許久。 他淚流滿面,順著來路悲傷而去。忽然一匹快馬攔住去路,馬上一名錦衣衛大聲問道: “公子留步,御史大人要見你。”冒辟疆大喜,便跟他往回走,他并不希望御史台能給 他幫助,只是想乘机探听到許真許大人的寓宅。這時,前面一乘官轎停下來,轎帘開處鑽出 一位官員。 官員道:“這位生員,我見你扔在地上的文章很不錯,特來追赶,今問一句,你是不是 冒起宗的儿子?” “家父正是冒起宗。” “賢侄,我已知你來意,但這是非御史台能夠相助之事。 你可去找許真許吏部,他跟你父親交情不薄,也許能有所作為。他家在朝陽門左邊,門 前有對綠色獅子很特別,一眼就看得出來。拿去吧,你的奏章。” “謝御史大人。” 官轎又緩緩而去,后面跟著許多仆役。他拉住最后一位問道:“方才這位御史大人是誰 呀?”仆役得意地說:“盛永,盛大人。” 許吏部門前那對綠色石獅子果然很特別,不僅形神兼備,而且溫馴可愛。冒辟疆看見兩 個波斯人正在石獅上摸來摸去,頻頻挑著拇指,不禁會心一笑。兩個胡人見他一笑,微紅著 臉慌忙走開了。 他在門環上叩了三叩,一位管家開了門,吩咐他在前廳等著。許真听說冒辟疆求見,便 叫管家領他到書房中來。 冒辟疆在書藉的陳香中見到了許真。這位吏部大人身著便袍迎住他道:“哈哈,三十年 彈指如云煙,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你才會走路呢!” 冒辟疆行了大禮,許真叫他免禮之后就在下首坐下。許真嘆道:“自從你爹入獄以來, 我無日不為其焦慮并設法營救。 前日衡陽飛騎來書,告之你爹尚在人間,許真方得稍怡。但要火速取他出獄官复原職, 卻只有范丞相努力游說,也許還有望。你知道你爹是被誰陷害的?” “小侄不知。” “乃是東閣大學士魏演所為,這人是塊硬骨頭,老虎啃起來都喊牙痛。” “小侄此來,拼死也要面圣請罪,縱使身首兩地,也要還爹一個清白。” 許真嘆息道:“難得賢侄一片孝心,你看看這條幡。”他有心轉移話道,“是你爹的手 筆。” 冒辟疆見那條幅寫的是一句詩:“花聞哭聲死,水見別容新。”便道:“好象是孟東野 的句子,爹向來喜愛讀孟東野。” “正是孟東野的詩句。‘花聞哭聲死’乃傷春之詞。‘水見別容新’卻是哀嘆光陰之 詞,我輩老朽深知其中真味啊!并非水真的新了,乃是別客之老啊!” 正嘆息間,管家飛速跑來報告:“范丞相來訪。”許真道:“來得正好。”乃牽了冒辟 疆的手到客廳里介紹給范丞相。 范丞相哈哈大笑道:“賢侄來得正是時候,剛從圣殿下來,皇上已恩准你爹官复原職 了。” 冒辟疆、許真都欣喜若狂。一片烏云終于從天空消失,怎能不令人興奮呢。 許真道:“全仗范丞相不忘舊情,在圣上面前美言再三,才有今日。” “非也,非也。此乃張獻忠的功勞。” “何言反賊有功?” 范丞相正色道:“獻賊已破了襄樊重鎮。要是當初按冒起宗的策略防范,則不會有今日 之禍。國家危難,皇上多有悔過之心,已火速差人到衡陽傳旨去了。” 冒辟疆先謝了圣上龍恩,然后問道:“國事不振,各處賊情究竟如何?” “不妙啊。闖賊已成气候,目前似有破洛陽之勢。國家危矣。” 冒辟疆只恨自己不是武將,否則定赴前沿和反賊拼殺。他一使勁,竟折斷一支毛筆。想 起在京城已無事可干,便對兩位長輩說自己打算在京城逗留一兩天就走。 范丞相和魏演已成水火不容之勢。方才听說冒辟疆想越級面圣,便自忖這小子還有些膽 量,可以利用他的血气,達到打擊魏演的目的。這時听說冒辟疆要走,忙攔住道:“賢侄差 矣,你以為令尊已安全了嗎?” “難道不是?”冒辟疆惊問道。 “記住還有魏演在,令父的悲劇就可能重演。” 許真馬上領會他的用意。便道:“斬草要除根,否則后患無窮。” “如何才能除去魏演?小侄愿效全力。” “這事需從長計議。”范丞相自己手中多了一名勇敢蠻橫的小卒,就多了一份把握。冒 辟疆可沒想到這政治手腕中包含的凶險,必要時,范丞相會毫不怜惜地犧牲掉這枚小卒以保 自身。冒辟疆自己將自己送上了鋼絲繩。從許真家出來,他便住進了丞相府。為保机密,他 只得深居后院,不敢輕易露面。 他深居丞相府的日子里,內心充滿了好斗之情。几次在夢中將魏演從圣殿上摔了下來。 丞相府大量的書籍、古玩、字畫使他愛不釋手,眼界大開。一股從未有過的豪情使他有 些飄飄然。 每天午后,他都要放下書在回廊中獨自散散步,夏天的陽光雖然猛烈,但他更覺精彩的 是京城那始終瓦藍明淨的天空和天空中飄浮著的輕柔的白云,這是一种南方陰郁天气中難得 享受到的一种幸福。 起初,他偶爾碰到丞相的侄女阿飄。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天天都要碰上阿飄。她總是有 許多女人的活需要在走廊里做,她認為走廊里光線很好。他也漸漸發現了她的美。 阿飄快活地朝他微笑,因為一看到他,她心里就覺得高興,她也隱隱約約地注意到他也 總是對她微笑,慢慢他的眼睛變得有點茫然,一副沉思的神情。 “冒公子,又悶得慌了。”她臉色微紅。 “是啊,時間過得真慢。”他用扇子扇著風。“今天天气真熱。” “就是嘛。北方老是這么大的太陽,難得下雨。” “阿飄不是北方人?” “我是長沙人,我喜歡下雨。” “我不喜歡下雨,更討厭陰天。還是陽光明媚好,做什么事都覺得爽快。” “其實下雨才有情趣。特別是晚上獨自躺在床上听著雨點從遠處的房頂上跑過來,就像 有人一路朝瓦片上撒著沙子似的,非常動听。” “那當然,不過太陽總令人振奮。” “你是不是經常很憂郁。我不明白你怎么像個女人式的整天足不出戶,書真的那么好 看?” 他用扇子搔搔腦袋,不便解釋。這時,一只蝴蝶從牆外飛了進來。他說道:“好漂亮的 蝴蝶。”阿飄也看見了。 那只蝴蝶翩翩而來,就停在他倆面前不遠的一朵花上,愜意地吞食花蕊中的蜜。冒辟疆 童心大發,一扇子打過去,花枝斷了,蝴蝶卻飛走了。 “你真坏,毫不怜香惜玉。” 他用手一撐,便輕松地跨過了欄杆,揀起扇子,順便將那朵花折了下來。然后用手一 撐,又回到走廊中。他不經意地說:“名花有主呢!” 阿飄紅了臉,為了掩飾,慌忙彎腰去拾剛才正繡著的繡花圈子。 她說:“哎,時間不早了,我要去幫娘娘做事了。我走了。” 說完便朝后院走去。他喜歡看她的背影,這時便盡情地看。 她在轉角處回頭看了一眼,他仍然望著她,手中拿著扇子和花朵,臉上沒有一絲笑意。 阿飄從來沒看到過誰這樣看自己。往日她有時忍不住回過頭去,對才跟她談過話的人瞟 上一眼,好像這樣便可以顯得不太粗魯和無理似的,可是那些人卻匆匆离去,他們臉上的表 情已經改變,變得神情專一,只有這個冒公子,好像在盼望她回去似的。仿佛從未發生過什 么事。 范丞相從書桌底下一層木柜中取出一幅人像畫來。“賢侄,過來瞧瞧,這個人您愿不愿 意見一見?” 冒辟疆看了看,那張臉透出一股邪气,便答道:“小侄不愿見這個人。” “為何不愿?” “此人太惡,見之不吉。” “哈哈哈。”范丞相一邊坐到太師椅中一邊招手示意他坐到身邊來。“賢侄差矣,老夫 今天給你上一課,你坐好,仔細听。” “學而优則仕。”范丞相說,“賢侄若中科舉,肯定當進爵加官。難道不是嗎?” “當然。讀書人來本就深怀報國決心。” “你知道官場艱難嗎?” “略知一二。” “听我說,官場最重要的一環便是和人接触時對人的迅速判斷。賢侄這方面卻未窺奧 妙。” “小侄不明白,請丞相指教。” “剛才你看了畫像便馬上判定了善惡。這是官場上的大忌。要知道官場上其實沒有善惡 判斷,只有強弱判斷。善惡判斷是軟弱的表現,這种判斷是從女人那里學會的,她們害怕你 小時候遇到傷害,便教你強行將人分為好坏,以便避開惡。許多人到老死都只知道這种判 斷。但是官場上卻沒有善惡,達到目的就是善,達不到目的就是惡。那么,主要的判斷就只 有強弱之分了,這是一种野獸一樣的本能,它可以使你真正体會到強者和弱者的因素,從而 更充分地利用這個人。 強者要合作,沒法合作就要趁早消滅,而弱者則永遠可以任意去利用和壓迫。強弱跟容 貌沒多大關系,与气韻有關。總之,善惡判斷是稚气的,強弱判斷才是成年人的真正標記。 听明白了嗎?” 冒辟疆听得臉上淌出了汗,這番話對他來說過分惊世駭俗。人竟可以不分善惡!他恍若 听到了隔世的聲音,仿佛有鬼正在擰著他的心,企圖讓它翻個身。 范丞相見他神色張惶,覺得好笑,也沒期待他回答。將那幅像拖過來說道:“這個人就 是令父的死對頭魏演。他是強大的,現在打倒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這時,阿飄托著一盤荔枝走進來說道:“老爺,這是快馬從南國運來的佳品,請老爺品 嘗。”她看都不看冒辟疆一眼,便放下托盤飄然而去。 “賢侄,嘗嘗吧,這東西大概摘下十來天了,但依舊甘美。” 范丞相和藹地說。 阿飄在走廊里走來走去,太陽都快要落下去了,還不見冒辟疆的影子。她內心有點焦 急,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對這個人有些特殊的感覺。往常這時候,她早就和他說了一陣話后回 到閨房中去了。她在走廊的陰影中絞著手指,直到前廳傳來開飯的鈴聲,她才悻悻而去。飯 桌上依舊沒看見冒辟疆。 晚上,在睡眠中,她知道自己睡在床上,仿佛不是她半個時辰以前躺下去的那張床,房 間也似乎不是原來那一間,她的心成了一塊石頭,像在她身体外面,壓在她的胸脯上,她的 脈博遲緩。她知道這一定是發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了。這時候,從窗格外吹來的午夜的微風 涼颼颼的,一道月光幽幽地洒了進來。整座庭院在酣睡,靜寂無聲。 第二天早上,她的眼圈發黑,抹了很多粉也沒蓋住,干脆就將臉重洗一次,留著原來的 樣子,不過總有點憔悴。 冒辟疆病了,不是昨天,也不是昨天晚上,而是今天早上。昨天他和范丞相在許真府中 密議了一個下午,晚上又簡單地宴樂一回,請了几名漂亮歌妓陪著飲酒作樂,通宵達旦。 早上回到丞相府,他便覺得渾身軟綿綿的沒有一絲力气,好容易才打開門,伏在闌干上 一陣陣干嘔。 阿飄看見他時,他正癱軟在地上想努力站起來。阿飄惊得假裝拿在手中的書掉到地上, 那書在地上跳了几跳,她本來打算借故請教學問而冒然撞進他房間的。這時她不知從何處爆 發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神秘力量,一點都不纖弱,竟將他無力的身軀抱起,弄進房內放置在床 上,冒辟疆發覺自己比她柔軟的胸脯還要柔軟。 當范丞相前來問訊和探視時,阿飄正在為冒辟疆喂一碗蜂蜜水,隨他而來的還有一位醫 師。阿飄看著醫師從衣袖中伸出一支枯焦的手,暗黑而又纖細,就像只有骨頭似的,手搭在 冒辟疆的手腕上,她覺得自己的脈搏正在枯指之下急速地跳動。醫師放在腳邊的黑漆箱子已 經在歲月的風霜中褪了顏色,正因為它已經陳舊,醫師的醫術才顯得高明。阿飄疑心那就是 杜十娘的百寶箱。 那箱子中真的有百寶。醫師從中取了一只烤得焦黃的毒蝎,這像秋葉似的虫經他雙掌一 搓,便變成了一撮灰。她想誰能將灰又還原成一只蝎子才算有本領。醫師將蝎子湊到冒辟疆 的鼻孔下,讓他用力吸進去。粉末隨著他的粗重呼吸進入鼻腔,他雙眼迸出淚珠,嘴一張打 了一個噴嚏,余下的粉末沾滿了醫師的花白胡須。他大叫一聲,接著吐了兩口淤血,便昏迷 不醒,但呼吸已很平緩。 醫師吩咐將他的衣服脫掉。阿飄和兩個丫環紅著臉將他剝得一絲不挂。然后用熱水淨了 身子。醫師在他身上扎了八十一枚銀針,他全身上下銀光閃閃,阿飄眼中早已淚光閃閃。 就在冒辟疆全身插滿銀針艱難地和病魔搏斗的無數個日日夜夜里,一次針對東閣大學 士、本朝首輔魏演的政治陰謀正在秘密地策划。范丞相常常獨自在燈下沉思到破曉。丞相府 上下都感到一股窒息的壓力在無形地逼來,雖然每天的生活依舊,但阿飄甚至覺得府中的樓 閣、山石、花樹都沉甸甸的,仿佛琴上的弦已經繃緊隨時都有繃斷的危險。 琴弦真的斷了,阿飄篩糠似的抖了抖。清脆的聲響將冒辟疆的夢擋腰折斷,他悠悠醒 來,醫師堅決要求他繼續靜躺兩天,還說這是娘胎中帶來的疾病,趁此机會把它醫斷根,以 后才不會复發。此刻,他睜開眼睛,全身的銀針使各個部位腫脹酸麻,仿佛正在生根一般。 汗水沁了出來。阿飄雖然整天守護著,卻盡力回避不不去看他的裸体。這時見他醒了便 回頭去看,剛好撞上他的目光,禁不住滿臉緋紅。冒辟疆心旌搖動。阿飄叫了聲:“羞死 了。” 捂著臉跑了出去。在門廳邊差點和低頭走來的范丞相撞到一起。范丞相道:“死丫頭, 嚇我一跳。”冒辟疆听到范丞相的的聲音,心里焦急難堪,那勃起的家伙總是不听意志的使 喚。 就在范丞相剛要跨進門來的一剎那,傳來管家的聲音:“老爺,許吏部有緊急事求見, 正在門廳等候。”范丞相沉重的腳步遠去了,腳步聲中包含有堅定和智慧。夏天燥熱的气息 彌漫了整個房間。 世上沒有不漏風的牆,魏演听到了一絲不祥的風聲。許吏部的家人報告說:“這几天家 門外總有一些人在轉悠,或算命,或擺攤,或倚在樹上歇息。” 許真近日來早已繃緊了警惕的弦,立刻嗅出危險的气息,立即派下人去其它几位同心協 力的官員的府邸打探,回報說:“盛御史家門外也有類似情況。前天,陳吏部家中甚至有個 磨刀人磨一柄菜刀花了整天時間。趙左輔的家門外天天都有人叫賣黃豆……”總之,他們已 提高了戒備心,這次打擊也許會失敗。范丞相一點都不惊慌。他手中有冒辟疆這個卒子可以 替死,他甚至選定了自己的心腹的劊子手,一旦皇上發怒問斬,立刻就在午門斬冒辟疆,不 留活口。 “告訴眾位大人,休要惊慌。”范丞相胸有成竹地說,“這段時間,各人按計划行事, 相互間不要走動。”許吏部听出他聲音,就像疾風吹過竹林,万竿傾斜而根不可搖一般堅 定。 只是從何處著手打擊魏演,卻沒有合适的突破口。眾官焦急難耐。 “我已想好了。魏演不是連上几道奏章鼓吹棄農重商嗎? 這可是逆天行事的大錯。回頭叫各位官員火速寫出反商的奏本,于八月初八起,輪番向 圣上進呈,之后的事我早已安排,冒辟疆真是一張好牌。” 八月的風已經有點涼意,久病初愈的冒辟疆站在走廊里禁不住顫抖了几下。阿飄從身后 給他披上一件衣服,令他感激。他想到了故鄉的夫人蘇元芳。她也常常在夜半給自己披上一 件衣服,他卻從未心存感激過,一絲負疚襲上心頭。他回頭看看阿飄,她正扑閃著眼睛有些 羞色地望著自己,當她看見他眼底分明有一束特殊的飽含愛意的溫柔之光,心儿便快活地跳 起來。 菊花已經開了,他倆就在花叢邊說著閑話,冒辟疆思緒卻繞過了對蘇元芳的怀念,董小 宛像一道閃電划過長空似的穿過他的腦海。哎呀呀!怎么這些日子忘記了她呢?不知道她現 在過得怎么樣?自己不得已誤了佳期之約,她會不會誤解?如果再見到她,她的溫柔還會有 嗎?她會不會愛上別人呢?她想象董小宛正和某個男人幽會時剛好被自己撞見,他該怎么 辦?他會不會痛苦得大聲喊叫,像一個失去靈魂的人? 阿飄正詫异于他雙眼茫然的神色,他伸手狠狠掃過菊花叢,花掉了几朵。他的手掃在隱 蔽的花叢中用來支撐花枝的木棒上,木棒上的刺弄傷了他的手指,几顆黃豆大的血珠冒了出 來。阿飄“啊”了一聲,搶過他的手,將他流血的手指放入手中握住,愜意地為之包扎,冒 辟疆低頭望著她。跳進愛情的火坑前女人總是無限溫柔的。 她的嘴唇在他的臉頰上溫暖地滑動,雙手撫摸著他的背脊。崇禎皇帝摟著怀中的田妃, 她的身軀總是像燙手的水一樣柔軟,連日讀得他頭痛的奏章此刻煙消云散。田妃吻著她心愛 的帝王,內心激動,雙眼閃動著淚光。快十天了,圣上都沒親過自己,籠罩在她心頭的失寵 的恐懼也煙消云散了。 云收雨斂之后,几個宮女用香湯替他倆擦洗身子。崇禎在香榻上瞧著赤身裸体俯身琴上 的田妃,她正彈著皇上親作的五首《訪道曲》。优美的琴音在承乾宮的彩色畫梁上繞來繞 去,余音不止。崇禎看見她的丰乳隨著手指的翻飛在微微抖動,乳頭上滲出了一滴細密的乳 汁,在燭光中閃耀著寶石般的光芒。 田妃暗暗觀察著皇上的臉色,希望著趁他高興之机進言相勸。連日來,東閣大學士魏演 不斷朝宮中送來稀世珍寶,請田妃相机進言讓皇上下達鼓勵商業的詔書,這樣練餉奇缺的情 況就會因為有眾多商販納稅而得以解決。她正思索著,崇禎忽然嘆了口气。 “陛下何故長吁短嘆,臣妾可以分憂嗎?” “近日朝廷之上盡是些和商業糾在一起的奏章,令寡人頭痛。偏偏東閣大學士魏演又大 放狗屁,要我改了祖宗法度,鼓勵經商棄農。唉!朝中百官不知怎么了!” 田妃本想替魏演說几句,听圣上對他頗有微詞,慶幸自己沒開口,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范丞相夜觀天象,發覺文曲星無比的明亮,心里歡喜不已,看來時机已經成熟。自己登 科及第以來,他始終認為自己是文曲星下凡,便叫管家請冒辟疆到書房來見。 冒辟疆剛在房內為阿飄寫了一幅字,寫的是一首漢詩:“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 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可怜傾城与傾國,佳人難再得。”他的本意是怀念董小宛。阿飄卻 認為是在贊美自己,心里美滋滋的。聞說丞相召見,他慌忙整整衣衫朝書房走去。他隱約感 到期待已久的重大時刻正在來臨,這是他一生做的真正的大事。 范丞相讓他免禮坐定,然后從抽屜中取出一張寫滿字的紙。說道:“賢侄,你知道,為 了令父的安危,必須徹底鏟除魏演老夫。你等待的机會終于來了。” 冒辟疆激動不已,“全听丞相吩咐。” “你赶快按我給你歸納的要點寫一份奏章。”范丞相邊說邊遞過那張紙。“文章要寫得 优美,令人讀起來輕松。言語能不能指中要害無所謂,辭藻一定要華麗。” “這個小侄寫起來易如反掌。” “我相信你有此才能。寫完之后,我幫你推敲一二,然后再告訴你怎么去面圣。” “全賴丞相安排。” “好吧,事不宜遲,馬上就寫。” 冒辟疆告退而出。剛出門,范丞相又叫住他再次叮囑道:“限三天完成。千万記住优美 華麗。” 冒辟疆太激動了,站在桌子前面,提著一支狼毫,對著一張柔軟的宣紙卻一個字也寫不 出來,心里暗暗焦急,越急越寫不出,這种現象持續到第二天午后,阿飄笑吟吟步入房中, 他激動的心才得以緩和,詞句如山泉涌流而出,傾瀉在白白的宣紙上。阿飄在一旁替他不停 地磨一硯香墨。与其說這是一篇奏章,還不如說這是擊向魏演的重錘,他分明看到東閣大學 士的寶座已被擊得粉碎,魏演如一堆黃沙流瀉于地。 崇禎皇帝在田妃怀中甜蜜地消受著時光,靈感大發,又自作了一首《靈仙曲》。田妃當 即為他演奏。悲秋之聲,感人淚下。崇禎歡喜不已,和田妃一起把玩到天明。 田妃伏在他的背上耳語道:“陛下,今天是不是臨朝的日子?” “對、對、對,我差點忘了。快,該早朝了。” 宮女、太監們一陣忙亂,崇禎皇帝便裝扮齊整上了龍輦,興致极好,一路朝金鑾殿而 去。 一時間鐘鼓齊鳴,聲動皇宮,宮中松柏之上栖集的仙鶴聞聲惊飛,滿天飛舞,仙鶴之間 有密密麻麻的燕子在穿梭。文武百官依次上朝見駕。 冒辟疆此刻也隨范丞相的馬隊混進了午門。范丞相暗示他進門之后,便假裝不認識地進 了值事堂。冒辟疆袖中藏著奏本,漫不經心地踱到登聞鼓附近,六名手持金爪的武士守在那 里,待得淨鞭三響之后,冒辟疆不顧一切猛沖上去。抓起鼓槌猛擊登聞鼓,眾武士一涌而 上,將他抓住,送交范丞相。 范丞相沉重地捧著奏章上了大殿。崇禎皇帝剛開口說道:“有事奏來,無事散朝。”便 看見持事太監從范丞相手中接過了奏章。 “范卿何事啟奏?” “今有江左如皋生員冒辟疆擅擊登聞鼓,口稱要奏明國事,請圣上發落。” 崇禎心想,好大膽的秀才,不要命啦!初生牛犢不畏虎,我且見識見識此人有何本事。 便道:“奏本來。” 崇禎以為又是議論商業之事,眉頭一皺,但已拿在手上,總得假裝看看,便打開奏折, 誰料一看,竟覺得清新賞目。文章之內有許多處用琴瑟作比,令他非常高興:自己正為昨日 寫了一曲《靈仙曲》,想在群臣面前賣弄琴藝,卻不知找什么借口,這個想來也是精通琴藝 之人,剛好給寡人一個机會呢。 “宣冒辟疆上殿。” 宣召之聲從金殿一路傳來,在宮中回響,連綿不絕。冒辟疆只覺得一股威武的雄風朝自 己猛扑過來,雙腿打起抖來。 當他被几名衛士引進大門,皇极殿出現在他眼前時,他覺得自己一下就矮了几分,真正 的皇家气派威懾人心。 冒辟疆匍匐著上了大殿,口呼万歲之后背脊上已是汗水涔涔。 崇禎道:“爾乃區區秀才,不知法度,膽敢越級上奏,按理當處死罪。寡人量爾文才出 眾,先免一死。不過,爾奏章中多有琴瑟之音,寡人要當堂考爾古琴,如有欺君之實,必處 治無疑。賜他一面古琴。” 冒辟疆跪在殿上,心想圣上要考琴瑟之事,彈什么曲呢? 有名之曲圣上久听生厭且賞析頗有心得,稍有差錯,必被識破,豈不身首兩地。看來, 只有彈一新曲了。此時他腦中靈光一閃,便記起董小宛那首《靈台蜀妃》來,心里有了主 意,面對古琴信心大增。朝中百官俱對皇上的舉止倍感惊訝,卻不敢多言。 冒辟疆十指伏在弦上飛走,悲切之音響徹金鑾寶殿,百官之中通音律者甚眾,聞聲俱各 感嘆噓吁,也有滄然淚下者。 一曲彈盡,四下鴉雀無聲。 崇禎直呼:“好曲。”問曲名之后乃放聲大笑。隨后問道:“寡人聞悲聲不悲,反而狂 喜。眾卿可知何意?”此刻朝中百官面面相覷未敢亂猜。 崇禎道:“音律之欣賞有兩种境界。一是聞悲而悲者,此乃登堂入室者也。二是聞聲不 見音色,只知藝精者,此乃最高之境界也。寡人昨夜自制一曲,喚作《靈仙曲》竟与這首 《靈台蜀妃》有异曲同工之妙,真乃英雄所見略同。”朝中百官這才明白皇上又要顯本領 了。 崇禎就在寶座上盡興地彈了一曲《靈仙曲》,彈畢。眾官齊呼:“万歲,万歲,万万 歲。”恭維贊美之聲響徹朝庭。 崇禎示意肅靜,然后對冒辟疆道:“寡人諒爾報國之心赤誠,奏本中所議之事正合寡人 之意,免你死罪。范卿,此人由你處置,如有空缺之官職,授他一個。” 范丞相謝了龍恩,領著冒辟疆下了金鑾寶殿。冒辟疆經風一吹,這才發覺全身俱已濕 透。 崇禎言明今后朝中若有人再敢奏重商輕農之事反祖宗法度者斬。魏演心知皇上雖沒明言 自己,卻分明是在暗示自己已經失寵。乃長嘆一聲,想不到机關算盡竟敗在一小小秀才之 手,范丞相太老道了,吾不及也。半個月后,魏演便告老還鄉了,他手中權力便順理成章落 入范丞相手中。 冒辟疆春風得意,等待著皇上御賜一個官職。連日來在京城任意游玩,欲將在丞相府幽 居的晦气盡皆拋落。 一天傍晚,他看見一位騎馬的縣令正帶領衙役在前面走著,京城的官很多,那位縣令沒 走几步就要遇上比自己還大的官,只得下馬磕頭讓道,百米之內竟下馬三次。冒辟疆覺得好 笑之极,這京城的小官真可怜! 冒辟疆漸漸收住了笑容,一絲寒意猛襲心頭。他何等聰明之人,立刻聯想到自身。如果 皇上真的御賜官職下來,總得要合乎秀才身份,一個秀才能做什么品級的官呢!大不了和這 位縣令一樣。罷了!罷了!這不如無官一身輕,逍遙自在一些。冒辟疆啊,冒辟疆,你好糊 涂。 他抬頭看看天空,天空中秋風正舉著無形的大旗橫掃而過。回家去吧。回家的念頭一旦 打定,思鄉之情如開閘之水奔涌而出。 他獨自闖進一家酒樓,狂飲起來。他還從來沒這樣放縱過。极盡洒脫之事,恍忽間竟有 了太白之風。當下放聲吟道: 獨立高樓,我心恍愁。思鄉之子,何處遠游? 闌干拍遍,青春縱酒。美人病酒,難牽我手。 怀我佳人,何處可求?問昔壯志,千里難酬。 悲哉悲哉!霜鬢淚流。 冒辟疆獨飲至深夜,方才搖搖晃晃高歌而去。路口有軍士盤查,他揮揮手中一塊香木示 牌,眾人見寫著“丞相府”三字,慌忙放行。靜夜之中還遠遠傳來他的高昂笑聲,軍士們都 嘀咕道:“媽的,一個瘋子。” 回家的打算糾纏著冒辟疆。他在書屋外面猶豫地走來走去,總覺得不便啟齒,害怕辜負 了范丞相一片好心和希望。他怎么可以去傷害一位慈祥老人的心呢!他用扇柄搖落一枝菊花 上的露珠,腳邊干燥的石板上便洒了几滴圓圓的水痕,像滴在蒙滿灰塵的鏡面上的淚,思鄉 的淚。 范丞相在書房中著一本《夢影齋集》,他想在本書中闡述一些仕途奮斗的計謀,夢想它 像《孫子兵法》一樣流傳万代,永垂青史。他絞盡腦汁方才擠出几句話來,方知做官比寫書 容易。他扔掉筆,打開書房的門,看見冒辟疆站在落葉飄飛的院中的孤獨的背影。根据他几 十年對人的觀察,他看出冒辟疆的骨形朝內心呈收縮之勢,只有心事很重的人才會如此。 “賢侄,有何心事?” “丞相,”冒辟疆聞聲慌忙轉過身來,臉上的憂郁沒能逃過范丞相的眼睛。他終于鼓了 勇气說道:“小侄确有心事欲向丞相傾吐。” “看你憂思滿面,我已知你的心意。賢侄是不是想家了?” “正是。小侄离開如皋時正是春天良辰,誰知轉眼已是秋風蕭瑟。想到剛過中秋節,重 陽節又快到了,小侄思念老母。” “賢侄孝心可鑒。這樣吧,待我奏明皇上,你就可以回家了。你再待几天。” 丞相恩准他還鄉之愿,冒辟疆內心充滿了感激和信服。 這天晚上,冒辟疆到許真府上飲酒,席間碰到了一個人,這個人听說他來自江南,便問 他到沒到過金陵,然后就談了許多關于留都的話題。此人大談董小宛,言辭飽含贊美和怀 念,冒辟疆心中宛若插入一把鋼刀。董小宛的名字從那人口中飛出來,就像一塊塊石頭打在 他身上。他真想扑上去扼死這人。此人正是當年的狀元郎向迎天。冒辟疆思念董小宛已是愁 腸寸斷,卻只有借酒澆愁。 臨別的前一夜,天空揮舞著閃電的大刀,滾雷驅赶著秋雨。夜雨澆淋著京城。秋風從窗 縫吹進來,燭焰頻頻鞠躬,好像在請求什么神靈挽救它的暗淡前程一樣。老北京人心里都明 白這是今年最后一場雨了。 閃電中,在丞相府的后院,雨中佇立著兩個人,可以看出是一男一女,男人正背對著女 人。只見女人痛哭著跪到地上,從后面抱住那男人的大腿。 這個男人就是冒辟疆,女的當然是阿飄。阿飄絕望地咬著他的大腿,這被拒絕的感情一 時找不到補償和寄托。一綹發梢彎彎地垂到她的嘴角,雨水流進她的嘴里,冒辟疆一動不 動,他不知道該怎么辦。阿飄卻認為他太堅強,而他卻只是不想讓這位女人追隨自己。 冒辟疆辭別范丞相,將馬牽到府外,毫不猶豫地跨上馬,追著南下的雁群出了南門。 范丞相目送他出了丞相府,嘴角露出滿意的微笑,然后折轉身回到書房,等著阿飄,他 知道她一會儿就會進來。果然,阿飄笑吟吟飄了進來,跪在他面前道:“老爺,臣妾未能完 成使命。” “美人,這不怪你。”范丞相托住她的手說道:“這個冒辟疆并非好色之輩,老夫錯算 了。” 阿飄站起來,坐進范丞相的怀中,撒嬌道:“老爺,冒公子還當真相信我是你的侄女 呢。我真搞不懂,他那么聰明,但在你面前,卻依舊是個孩子。” “好了,不說他了。你沒贏得他的心,但我卻做到了,目的也就達到了。” “贏得他的心又怎么樣?他不過是個生員。” “老夫覺得此人是天之驕子,也許十年后會有所作為。到那時江南就多了一枚卒子。” “老爺想得好遠。” “想遠了也不好,還是想近的好。”范丞相邊說邊親了她一下,手也伸進她的胸衣之 內。阿飄笑吟吟地望著他。 “這段時間苦了你,獨守閨房。”范丞相動手解開她腰帶。 冒辟疆永遠也不會知道阿飄是誰。他奔出城門,又看見負重的駱駝隊,最后一匹駱駝上 依舊坐著一位外族女人。他嗅到了羊的气味,奇怪的是他覺得很香。 望著瓦藍瓦藍的天空,他輕松极了,原來在京城的生活竟然很沉重。他掏出怀中的一封 推荐信,讀著贊揚自己的辭句,得意洋洋。他記得范丞相提筆寫這封信時,自己在旁邊總感 受到有一种無以言狀的幸福。范丞相极力將他推荐給史可法將軍。 過了黃河渡,本欲找金蘭兄弟陳君悅和龍蘭一敘別后之情。無奈歸心似箭,又不順路, 便只朝天遙遙地祝福二位兄長,期待著有一天兄弟重逢,把酒話蒼桑。東西他沒有徑直回 家,而是直奔廬州。 史可法一邊讀著范丞相的信,一邊不時瞟一眼冒辟疆。看來范丞相并未虛言,此人果然 儀表堂堂,气度非凡,可以大用,便留他在自己帳下。 冒辟疆的本意是來見識見識這位江南人人稱譽的史可法史大人,也就安下心來,他想認 真細察一下。初次見面留下一個好印象,是個了不起的開始,這就夠了。 冒辟疆置身這江南之地,就像在家一樣,思鄉之情猶可忍受,但是對董小宛的思念之情 卻無法排譴。 ---------------------------------------------------- 第十一章 美人踏莎行 就在冒辟疆踏上進京之路時,董小宛已在蘇州的閣樓望眼欲穿。她每天很早就站在窗 前,眺望著那條煙柳朦朧的官道,幻覺中常常看到冒公子乘著一匹白馬緩緩而來。有几次她 都舉起了手,猛然惊覺,又將手放下來,窘迫地看著身后。 還好,惜惜沒在樓上。 此時的南風,吹在身上已經感到有點熱。院子中的牡丹花也凋零了,夏天正從這方的大 海上靜無聲息地襲來,卻依舊不見冒辟疆的身影。他在哪里?難道僅是落花有意?難道又是 流水無情? 董小宛站在窗前,窗外暮色蒼茫,天邊有几盞暗淡的燈,每盞燈都那么孤獨。她悠悠地 嘆了口气,轉過身去,對著燭台的微光,審視握在手中的玉佩,它上面依稀還有冒辟疆的体 溫。 董小宛叫惜惜拿出那本自己裝釘的厚得像書似的本子,那上面寫有許多詩詞,篇篇令人 心碎,都是怀念之詞,前面几頁上的字還有淚水染濕的痕跡。惜惜遞給她時,臉上也挂著些 淚痕,她比姐姐更憂傷。 董小宛隨便翻開一頁,這是前几天剛寫的一首《蝶戀花•怀故人》。字下面畫了一個孤 獨的人,惜惜說是冒公子的身影。這時,惜惜雙手撐住下巴,倚在她的膝上,听姐姐輕輕讀 給自己听: 香閨掩霧曉風去,楊柳風輕,敗盡碧海席。 隔年殘照難將息,階底少紅自成泥。 游絮如雪休伴雨,伴雨堪惊,公子醉未起。 目极黃昏暗凝塵,春滿新枝伴鴉語。 惜惜覺得姐姐語气中有一點哭腔,忙又翻開一頁,卻是一首《踏莎行•怀人》: 紅塵惹心,落蓊掩路。艷旗蒙灰無招數,當時輕別意中人,山遠水水知何處。 淚滴如露,山巒如霧。斜陽難照深淵樹。 無窮無盡冷离愁,憑空寄書雁不附。 哀怨之意直刺兩人心底,淚水禁不住流出來。惜惜泣不成聲,再翻一頁,又是一首《臨 江仙•怀故人》: 別后心扉緊鎖,离人艷眉低垂。 花底幽夢惊似誰,秋千憑空蕩,孤蝶任意飛。 去年春恨殘跡,今番相思如灰。 惜弦暗訴情已悔,羅衣乘風去,挽得公子歸。 再翻下去都是昨夜剛寫的一些殘句,卻題為《別情》: 隔牆月下僧敲門,疑是郎歸忘舊途。 披衣臨窗窺,窘迫思怨婦。 攬鏡暗惊心,良人自孤獨。 秋池蕩春水,郎騎梅花鹿。 董小宛的憂郁感染了全家,每個人都憂心忡忡,似乎人人都沒有一個安宁的心緒。庭院 中的植物也通人性一般微微垂著頭。 陳大娘回頭望望樓窗前痴痴凝望的董小宛。獨自嘀咕著:“今天一定要捎個有趣的消息 讓她開開心。”她徑直出了門。 但是,她卻帶回來一個坏消息。她匆匆忙忙跑回家,將門拴緊,仿佛有什么鬼魂要破門 而入一樣。她朝惜惜嚷道:“媽呀!霍華、竇虎又回來了。” 正在修剪花枝的惜惜一惊,剪刀掉到地上,碰起一陣聲響。董小宛猛然從幻覺中惊醒過 來,她問道:“發生什么事了?” 董家門前又熱鬧了。這一次,霍華和竇虎都露出猙獰的面容,指使一干浪子,勢在必得 董小宛。原來,霍華犯了人命案,逃到廣州躲了几個月,風聲不太緊,又听說知府換了人, 新任知府為了表示寬宏之心,特意赦免一批犯人。本來霍、竇兩人在外地就覺得沒家里自 在,聞訊便悄悄回到蘇州,差人去知府面前,使了銀兩,請几位捕快喝了酒,便安下心來。 董F和浪子們講情,無奈家中銀子匱乏,些須紋銀滿足不了這些酒肉之徒,這幫浪子便 撕下面皮,揚手給他一個耳光,他腦中一陣嗡嗡亂鳴之后,酒樓的天花板和燈籠便不停地翻 動起來,一會儿上,一會儿下,待他緩過神來才明白自己滾下了樓梯。一幫浪子正笑嘻嘻地 從他身邊走過,有人還踢了他一腳,他腹部一陣難受,剛才喝下的酒全吐了出來。 董F滿臉是血地回到家里。董家的人便閉門不出,每日忍受著牆外惡言穢語。只是忍受 這些也罷了,那幫浪子卻還要扔進許多死貓、死狗、破鞋、爛菜、死耗子之類的穢物,弄得 整座院子都彌溫著一股腐臭的味道。至于董家的生活,幸虧有個善良的撐船的劉二幫幫忙, 也還勉強過得去。 浪子們眼見這家人沒誰敢出門來,卻沒有困死在院子中,便使出惡性子來,要砸開董家 的門。听到院門轟隆隆的響,董小宛知道這樣僵持不了几天了,心里焦急,卻無計可施,便 橫了心,叫大家將那些臟東西扔出去,索性惹這幫浪子大干一場。董F搬几段圓木抵住院 門,陳大娘、單媽、惜惜一起動手,將死貓死狗之類朝院門外扔。門外的浪子未料有此一 擊,紛紛躲避,亂了陣腳。好大一會儿,才重新聚攏來。這次,他們朝院子砸去的卻是磚頭 石塊,几個女人嚇得紛紛逃進房中,只有董F死死地抵住院門,院子中到處是乒乒乓乓的打 擊聲和 嚓嚓的磚頭碎裂聲…… 蘇州乃富貴之地,游人如織,其中不乏富家公子,個個飄逸閑雅。兩位騎著駿馬的逍遙 書生顯然不會更多地引人側目。這兩騎相伴而行,觀賞著風光,在馬背上談笑自若,過了桐 橋,朝半塘緩步而來。他倆是沖著董小宛而來的,一位是复社的方密之,另一位也是复社中 人,因久慕董小宛美名,和方密之專程來一睹絕世容顏,他是复社中少有的文武全才之人, 名喚喻連河,本是蜀中人氏,在江南逗留頗久,其家傳的武功在江浙一帶的亦頗有名气。 方密之和喻連河遠遠看見一家宅院門前有許多人吵鬧不休,覺得很掃游興,細看周圍這 些游人,也個個面容緊鎖,頓感少了許多閑情雅趣。 方密之勒住馬,問一位華發老者:“老人家,那幫人是怎么回事?敗煞風景。” “客官有所不知,這幫浪子欺負人家,在這里鬧了很久,左鄰右舍都不得安宁呢!” “怎么沒人出面干涉呢?” “誰惹得起竇、霍兩家呢。一個是富甲一方的鄉紳,一個是國丈田弘遇的親戚。仗勢欺 人。” “有這等事。”喻連河憤然道。 方密之用折扇拍拍手掌,心里一動:會不會是因為董小宛呢?他又問道:“那幫浪子為 何欺負人家?” “客官,美貌惹人心啊。那家有個美麗絕倫的女人,身世本就凄涼,如今又遇著這等 事,真是太慘了!” “是不是董小宛?” “就是她。客官認得嗎?” 方密之朝喻連河道:“快!”也不再理那個老者,雙腿一夾,坐騎直沖而去。 兩匹馬沖到門前,那幫浪子正抬著一根大圓木如和尚撞鐘一般撞擊著院門,院門 嚓 嚓地呻吟著,眼看就要破裂了。方密之在馬上大叫一聲:“住手!” 浪子們一惊,沒料到有人出面干涉。有的便撒了手,其余几人慌忙跟著撒手,那扔得慢 的便被木頭砸了腿,痛得在原地抱著腳亂跳。方密之和喻連河此刻也跳下馬來。 浪子們眼見是兩個外地的書生,气得哇哇大叫。有几個便沖上來揮拳就打。喻連河身影 飛起,口中念念有詞。但見他只是用衣袖左抽右打几下,几個浪子便滾翻在地,能爬起來的 便飛奔而去,爬不起來的則在地上哭爹叫娘。余下的都知道來了硬角色,便不敢再鬧,悻悻 而退。竇某卻不服气,操了柄鋼叉猛擲過去,鋼叉破空飛向喻連河的胸口,但見喻連河朝飛 來的鋼叉微微一笑,鋼叉飛到身上的一剎那,他微微側身,一伸手便將鋼叉抓在手上。浪子 們嚇得一愣,一時鴉雀無聲,竇某抖得如篩糠一般,欲跑卻邁不開腿,襠中一急,撒了泡 尿,尿滲出袍,吧嗒吧嗒地滴到地上。喻連河冷笑几聲,雙手舉起鋼叉朝自己的一條腿上一 砸,但听“ ”的一聲響,鋼叉折為兩半。他將鋼叉朝地上一摜,有叉的半截插在地上,沒 叉那半截也插在地上。眾浪子面面相虛。只听喻連河大喝一聲:“爾等還不快滾!”眾人如 得圣令般拔腿就跑。 方密之樂得撫掌大笑道:“喻兄武功蓋世,果然名不虛傳。” 董F在門后瞧得清楚,一邊搬門后的東西,一邊朝董小宛道:“來救兵了。” 方密之和喻連河牽馬進了院門。董小宛眼見是方大公子,便委屈地哭了起來,手里還提 著一把菜刀。她身后站著惜惜則握著兩把剪刀,單媽握著一柄斧頭,陳大娘則握著一柄砍柴 刀。她們都准備待那幫浪子破門而入之后和他們拼命。方密之和喻連河見她們如此情景,方 知自己來得是多么及時,否則憑這几個弱女子,后果真不敢設想! 眾人一陣唏噓感概之后,方密之和喻連河就在樹上拴了馬,然后步入了客堂,惜惜已泡 上茶,奉上前來。 董小宛重新整了衣裝,下樓來道了万福。然后問方密之道:“這位公子……” “姓喻名連河,巴蜀才子,不僅文采動人,而且武功蓋世,复社中難得的君子。” 喻連河覺得董小宛果然名不虛傳,楚楚動人而又儀態万方,清新脫俗,真是奇女子。 當下,兩人各自施禮見過。 “方公子,”董小宛迫不及待地問道:“此來可知冒公子消息?” “什么?冒辟疆沒再來嗎?” 惜惜插嘴道:“說好今年春來接我姐姐,害得我姐姐人都愁瘦了,卻連鬼影子都沒見一 個。是不是冒公子變心了?若是不愛我姐姐,叫他早說個信,別害人。” “惜惜。”董小宛朝她瞪瞪眼。 “我偏要說。那個冒公子就是沒心沒肝。”惜惜跺腳道。 方密之勸道:“我与冒辟疆相交多年,深知他的為人。他從不輕易允諾。諾則必行。 此番未來迎接宛姑娘,一定有什么羈絆了。還望宛姑娘見諒一些。” 喻連河也幫腔道:“冒公子一向重情重義,絕不會食言。 我看他必有另外的緊急之事。望宛姑娘切勿有過頭的猜疑。” 董小宛嘆了口气,哀怨地說道:“我也知道冒公子非負心之人,只是情到真處,一絲陰 影晃過便惊心而已。” 方密之道:“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我好羡慕冒公子有你這樣痴心的紅顏 知己,若遇著他,定要他火速赶來。” 吃罷晚飯,眾人又到客堂里喝茶,又說了一些閑話,喻連河自覺有些不胜酒力,便起身 告辭。方密之也欲告辭,被董小宛強行留住。喻連河只好獨自去尋范云威,他倆明天一早還 得到揚州去找鄭超家。 方密之吹吹杯中的浮茶,輕輕呷了一口。他放下杯盞的一剎那,瞥見惜惜躲在屏風后偷 看自己,猛然想起那天在媚香樓和她同席共枕因而破了她的處女之身,便覺得惜惜已非昔日 的惜惜,而今已經是一個比較標致的女人了。惜惜和他眼光一碰,慌忙躲避,臉上卻飛了紅 霞。大腳單媽剛好送茶點進來,見她有點怪,便問:“惜惜,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惜惜 道:“剛才多喝了几杯,有些不适。”“你去休息一會儿罷,這里我來應付。”惜惜趁勢走 開去。 董小宛問:“方公子,今天多虧你了,要不然還不知鬧出什么事儿來。請問,方公子何 故又到了此間?” “我本想到黃山探望姑母,不想碰上喻連河,便隨他到江陰走一走,順便來看看你,我 以為冒公子可能也在此處呢。” 董小宛又嘆了口气。方密之也知說錯了話,慌忙岔開話題道:“侯朝宗和李香君的事, 你知道嗎?” “什么事?”董小宛只當這對良緣佳偶出了什么差錯,便擔心說道:“這一年多未得姐 妹們消息,也不知她們過得好不好。” 方密之道:“他們倆已喜結連理了!” 董小宛听了這消息卻沒有大喜過望,因為這是她意料中的事。她立刻想到自身的凄涼處 境,不禁神傷。她淡淡的說:“香君真幸運!” “香君真是有气節的奇女子。侯朝宗手里當時沒有多少銀子,找楊龍友借了點錢給香君 做了一套新衣裙,但后來得知這錢是楊龍友瞞著眾人找阮大鋮那個閹党借的,香君當場將衣 裙脫下扔在地上還跺了几腳,說她宁肯窮死,也不愿受他那种賊子一分情意。” “好有骨气的姐姐!” “香君是個了不起的女人。不過,宛姑娘的骨气跟她比也不相上下啊!” 董小宛听他夸自己,心里歡喜。畢竟這一年多她斷了應酬,這种恭維自己的話听得少 了,而世上有几個女人不喜歡听恭維話呢。她自己私下里也曾對著鏡子恭維自己呢! 她問道:“方公子,你剛才說要去黃山,几時出發呢?” “明日就動身。” “我要跟你去。” “這……” “我早就傾慕黃山風光,只恨未得机會。何況蘇州的情況你也看到了,我只有出去避一 避,否則還不被別人逼死。” “好吧,我帶你去。不過,我可不敢和你單獨同行,將來冒公子不撕我的皮才怪。” “我叫我娘一起去,好嗎?” “好。就這樣。” 夜深了,也是該休息的時候了。樹影斑駁,四下宁靜。 董小宛笑道:“方公子一向風流任性,讓惜惜伴你入夢,可否?” “不行,不行。這怎么行呢。” “惜惜可是你破的身子,你真這么絕情?” 說歸說,做歸做。當方密之寬衣解帶躺上床時,惜惜像一個幽靈飄進房來,方密之欲拒 不能,內心慚愧之极。 江風透過船篷的縫隙吹進艙來,董小宛冰雪似的肌膚感到了寒意,忍不住打了几個噴 嚏。陳大娘慌忙就在船夫的鍋盆中熬了一盆姜汁水,讓她先吃兩瓣大蒜,再喝姜汁,御寒防 病。大蒜辣在心窩,董小宛差點哭了。 此刻,船正在長江上穿過薄薄的霧靄。天气陰沉,沒有初夏的气息,船夫在船尾擺著曲 櫓,自言自語道:“看來要下雨了。” 方密之坐在船頭翻著董小宛寫的詩句,不停地贊嘆,“說宛君藝冠秦淮确不為過,雖須 眉也不及也。”方密之叫仆人磨墨端硯,提筆在封面上寫下:“花影艷詞集。”几個字。 他說:“宛君,這些詞真是你寫的?” “當然。方公子難道不信?你可以考我。” 方密之心想在這船上也沒事可干,就讓她填詞,自己也開開心吧。便道:“宛君能不能 口占一闕《虞美人》,讓我開開眼界。” “好吧,你慢慢等著。”董小宛望著大江中空髦蔭Jq烈饕換岫`o慊夯旱萊 皇狀 來,詞句隨風飄入方密之的耳中: 姜湯暗藏伯牙指,撫我心中弦。 半渡殘霧繞紅顏,惟有蘆花,還是舊情緣。 酥胸揣杯欲醉心,情字眉間懸,問君佳期是何年? 恰似春水,愁煞宛君言。 方密之听她一字一句抑揚頓挫口占了這首詞,撫掌贊道:“宛君可比當年李清照,乃當 世奇女也,請受方密之一拜以示景仰。”方密之說罷,真的朝董小宛鞠了一躬。其實,他此 刻的心里卻很矛盾,首先他慶幸冒辟疆能得如此才貌雙絕的佳麗。其次,他也后悔當初不如 自己配此良緣,但這個念頭只是像飛過池面的蜻蜓在水面上投下的陰影一樣很快就消失了, 不留一絲痕跡。 黃山腳下,臥云庵前,几株松柏投下的濃蔭中有一塊天然的大青石桌,兩個年過半百的 老尼姑正在下圍棋。一個叫方惟儀,她就是方密之此行前去拜訪的姑媽,另一個叫妙端,人 們都叫她妙端師太。隨著棋子如更漏滴下的水珠一粒粒落在棋盤上,時光正一寸寸移動。 妙端不慎落錯了子,慌忙伸手拿起,方惟儀伸手抓住她的手腕道:“不行,不行,落子 無悔。”眼見這盤棋就要輸了,突然出現了轉机,她豈能放過。妙端也不服气。兩個老尼姑 在樹蔭下爭執起來。 妙端使气道:“不下了。”將棋盤趁勢一推,黑子白子便亂了陣腳,擠成几堆,已不成 其為棋局。方惟儀道:“不下就不下。今天白陪你坐了一下午。腰都酸了,按老規矩,罰你 捶背。” 妙端道:“你坐好。”提著雙拳在她背上擂鼓般捶下,方惟儀大叫:“輕點。” 就在這時,方惟儀看見淡紫色的暮嵐之下的山道上,緩緩駛來一架絳紅色的馬車,馬車 前面有一位騎馬的飄逸公子。 他們身后是桔黃色的夕陽和燦爛的天空。她猛然預感到也許是什么親人來了。她用手揉 揉眼,無奈昏花的老眼卻沒能看得更清楚。妙端也停了手,痴痴地瞧著馬車走近…… 車馬在臥云庵前停下來,那公子跳下馬,走到方惟儀眼前恭敬地叫了聲:“姑媽。” 她才從如煙記憶中抓住了一個形象,知道站在面前就是她的親侄儿方密之。她握住他的 手,激動不已,多年平靜的心蕩起了漣漪。然后,忙引見了妙端師太。 這時,董小宛也撐住陳大娘的肩輕輕一跳,便下了馬車。 方密之將董小宛母女介紹給二位師太,方惟儀和妙端都是极信迷信的女人,她倆一見董 小宛,便喜歡得不得了,因為昨夜她倆曾同時夢見嫦娥光臨,心里都想到這個美夢正應在董 小宛身上。 到了這清靜脫俗之地,董小宛如魚得水,加上這兩位師太的怜愛,她認為一生最幸福的 時光已然降臨。每天和方密之登山游玩,陳大娘則學念佛經,這才明白自己一生不幸的緣故 是不會釋佛而致,心里便決定今后一定天天釋佛念經,普渡自己及家人的靈魂。 方密之和姑媽方惟儀敘了許多久別重逢的家常之后,耐不得寂寞,覺得黃山也枯燥無 味,便要告辭。董小宛卻想多住一段時間,方惟儀和妙端爽快答應她不管住多久都可以。方 密之這才放心地告辭而去,董小宛叮囑他:“遇到冒公子,就叫他到黃山來接我。” 董小宛每天早上都起得很早,去山腳下的清泉里汲來泉水,用文火慢慢燒開,泡上黃山 特產的云霧茶。等方惟儀和妙端修完早課,茶已微涼,正好可以飲用。 陳大娘閑著無聊,便養起蚕來,方惟儀和妙端也迷上蚕,沒事也來幫著料理。她們自己 動手做了一只又一只蚕匾,看著青綠的桑葉之間滾動的白花花的蚕虫,听著沙沙沙的咀嚼之 聲,几個女人臉上掠過欣慰的笑容,董小宛便常常和妙端師太背著竹簍去山林間剪摘桑葉。 她倆在樹叢間穿梭,樹上的小鳥嘰嘰喳喳的啁鳴著,撥弄下一些水滴,掉在她倆的臉上。空 气中到處都是松脂和新鮮植物的气息。這一帶桑樹并不多,偶而遇上三兩株,倆人便欣喜不 已,但听得剪刀嚓嚓直響,董小宛有一次還吃到許多桑果,嘴唇涂得烏紅烏紅的。 几只喜鵲似乎不怕人,也跳到枝頭上搶食桑果呢。當她和妙端師太臉上淌著汗水背著竹 簍回到臥云庵時,炊煙中已飄來晚餐的香味。有時下了雨,就得等陽光晒干桑葉才能采,董 小宛回家的時候,就看見滿天星光之下的臥云庵像一只溫柔的動物正等著自己回家。 轉眼之間,蚕結了茧,蚕房中就開滿了卵形的雪白花朵,又一個幸福的輪回走到了終 點。 每當月圓之夜,董小宛便和方惟儀去峰巒之間尋挖月華草,這是治療風寒的良藥。每挖 到一棵,便在岩石上將它捶爛,否則過半個時辰它就會變硬,再想捶爛就要費勁了。于是, 黃山樵夫便不斷地發覺在月圓之夜的山岩上有一位白衣美女搗藥,四周的村鎮茶舍之間便漸 漸傳說開來,最后便有人認定是嫦娥搗藥,若有不信者,則有人反問道:“那個女人誰認 識?” 有一天,董小宛和方惟儀天亮才踩著露水回來,遠遠就看見妙端站在庵門前焦急地徘 徊。妙端看見她倆才松了口气。 她告訴她倆,据附近的獵戶說黃山近日有狼的蹤跡,她耽心极了。這時是九月,九月是 月華草最丰美的季節,方惟儀不肯放過大好時光,第二天又和董小宛去采藥,妙端勸阻道: “當心碰到狼。”方惟儀只是不信,這黃山何時有過狼呢? 但是,妙端師太不幸言中,董小宛和方惟儀真的遇到了狼。這在董小宛的一生中留下了 關于恐怖的最深刻的記憶。 當時,天空飄著几朵淡淡的積雨云,方惟儀出門前就帶了傘,她深信自己對天气的感 覺。她倆運气不錯,在如水的月光下發現了大片茁壯的月華草,它們正伸長腰肢向天空乞求 著月光的撫慰,像飢渴中的妙齡女子。時近午夜,二人便已采滿了兩個竹簍。方惟儀看見天 空中已沒有了云,嘆了口气,覺得傘拿在手中真是個小小的負擔,卻沒想就是這傘救了她倆 的命。 她倆走上一條狹窄的山路上,這條路從峭壁上鑿打出來,只有進和退的選擇,就在這峭 壁的中段上,她倆同時看見一條狼,同時惊叫了一聲:“媽呀!” 那條狼蹲在路口上,皮毛閃著灰色的光。眼窩的陰影之中一對綠茵茵的眼睛飢餓、性急 而又野蠻,尾巴掃得它身后的碎石不停地滾落深淵之中。董小宛和方惟儀瑟瑟顫栗,但還沒 失去理智。 狼嗅到食物的气息,忙欠起身,愜意地扭扭脖子,長長的舌頭在尖利的牙齒上卷來卷 去。它憑直覺知道碰上了軟弱的對手,充滿了獵取她們的自信。它緩緩邁開步子朝她倆踱過 來,仿佛要慢慢欣賞她倆的恐慌似的。 董小宛和方惟儀心惊膽戰地朝后退。方惟儀全身哆嗦,不慎踩動一塊松松的石頭,一下 摔倒在地,石頭滾落深淵,很久才傳來一聲悶響,在宁靜的夜中更令人心惊。狼加快了步 子。董小宛似乎看到了它嘴角有一絲笑意。方惟儀已經癱軟得站不起來。情急之下,董小宛 撐開了油紙傘,“ ”的一聲,在人与狼之間隔了一道屏障。董小宛順著傘沿,看見狼怔怔 地停了腳步,狐疑地盯視著突然擋在眼前的古怪物体。它禁不住抖了抖身子,將頭搖晃一 陣,董小宛看見它的耳朵變成了兩撮懂得傾听的毛。它停了搖頭,瞪眼瞧著這古怪物体,依 舊沒搞懂這是什么東西。 人和狼就這樣僵持著。時光正一點點在流逝。月亮墜下西山,山路上暗淡下來,只有狼 的雙眼在閃閃發光……天也快亮了…… 終于,飢餓感戰胜了恐懼感,狼放棄等待的策略,身子一弓,扑了上來。董小宛已經習 慣了黑暗,看得分明,慌忙用傘拼命去抵擋,卻哪里抵得住,只听得嘩啦一聲油紙撕裂聲 中,一股野性的壓力猛沖到她的手上,她跌倒在地上,看見張大的狼嘴正在眼前,她絕望地 用傘朝懸崖下用力一掃。伏在破碎的傘面上的狼站立不穩,順勢就偏向了懸崖,一陣嘩嘩的 沙石滾動聲中,董小宛手上的壓力突然消失,深淵中傳來狼的長嗥之聲,凄厲而絕望。良 久,深淵中傳來重重的摔擊聲…… 董小宛癱軟在方惟儀身邊,倆人恐懼地依偎在一起,她倆長久地凝視著深淵,發覺深淵 也在凝視著自己。 過了很久,董小宛回想當時的情景,依舊心有余悸。在离開黃山的頭几天,她填了一生 中唯一一首關于恐懼的詞,可惜她當場燒掉了,連灰燼都沒留。 方惟儀眼見十月的秋風吹紅了楓葉,而紅楓葉中的董小宛卻面露憂色,她擔心董小宛可 能要离開自己,每日躲在禪房中為她卜卦,然而卦卦大吉,便怀疑自己是否看走了眼,她多 么希望這個如女儿般的人留在身邊和自己相依為命啊! 董小宛卻真的動了思鄉之情,為了牢記黃山的优美風光,她整日在山峰云海留連,仿佛 要將那一草一木都濃縮在自己身上,伴自己一生。 當董小宛正式向方惟儀和妙端告別時,方惟儀因為突然失了依靠而傷心得淚流滿面,她 也是這時才發覺自己竟多年沒哭過了。于是,越哭越痛快,誰也勸阻不了,妙端也跟著哭。 董小宛和陳大娘乘了馬車消失在她倆的視野中,她倆更加放肆地相對而哭,兩個年過半百的 老尼姑覺得哭比笑還要舒服。 方惟儀并沒哭昏頭,董小宛敲響歙縣首富王成道的宅門時,手里正拿著她寫的一封信。 她料定董小宛母女到達歙縣時必定已是黃昏,便叫她倆去王成道家投宿,王成道是臥云庵最 大的施主。于是,王府的管家將她倆迎進門時,那庭院中的菊花已在暮靄的掩飾之中變成東 一堆西一堆的斑駁花影了。 王成道眼見仙女飄進了自家宅院,連陰暗的牆角都感應了她的光輝,激動不已,拿信的 手兀自哆嗦不止,信紙微微發出聲響。想不到他王成道敬佛的誠心也有如此美麗的報答,他 讀著信時已經幻想著這位美麗絕倫的秦淮名妓同床共枕的美妙情景。 他安排董小宛母女在廂房里歇下,令管家准備一桌丰盛的晚餐,自己溜到后院打發老婆 和兩個小妾當晚回了娘家,又叫几個仆人把臥室妝扮得像新房一般。這才歡天喜地親自舉著 一棵松明到地窖中取出一壇陳年的三鞭酒,他要借酒壯壯陽气。 一陣忙乎之后,在廳堂中擺了酒席,請董小宛母女席上坐定。王成道看見桌上有炖的牛 鞭枸杞湯,朝管家點點頭,管家詭秘地一笑。董小宛卻不識此物,便問他是何物,他說是巨 螺。 待酒席散了,已是三更時分,董小宛和陳大娘回了廂房,正待安歇,王成道喜滋滋地推 門進來,恭恭敬敬地朝董小宛鞠了一躬。 “王老爺,”董小宛詫异道:“這是何故?” “我久聞秦淮風韻,未曾得試,今日小姐光臨寒舍,我…… 我……我…”王成道欲言又止,陳大娘再三追問,他才吱吱唔唔地將自己想与董小宛共 枕一宵的意思說了出來,并一再申明這是他多年的宿愿。 董小宛慌忙解釋自己早就杜門謝客,要為冒公子守護清白,万万不可為之,請王老爺慈 悲見諒。 王成道如遭雷擊般愣在那里。原來妓女也不是有錢就弄得來的。他痛苦极了,將頭朝牆 上碰,口中嚷道:“你怎么不早說,待會藥力發作,我找誰發泄嘛!哎呀!我好倒楣,偏偏 老婆又被打發回了娘家,怎么辦?怎么辦?” 長夜漫漫,董小宛淚濕了枕巾。 此刻,董小宛凝神著窗外茫茫的夜色,也凝視著凄涼的半輪月亮。而离她千里之外的廬 州的天空中依然懸挂著同樣的半輪月亮,月亮冰涼的光輝照耀著史可法將軍那威武連綿的浩 蕩軍營,營中高懸的串串燈籠相互呼應,令人想起甜蜜的糖葫蘆。昏暗的燈影之下除了一隊 巡夜的哨騎之外,每座緊繃繃的軍帳中早已鼾聲如雷。仿佛睡眠中敲響的軍鼓,激勵著將士 們邁著整齊的步伐走向夢的寬闊沙場。中軍大帳朝左數過去第七座帳篷卻依舊點著燈,在黑 夜中格外地亮堂。 冒辟疆和陳君悅正在帳中開怀對飲。原來,陳君悅在黃河渡口別了冒辟疆之后,和一枝 梅龍蘭游玩了几處名山大川,龍蘭便獨自遠游天山去了。陳君悅內心的豪情壯志被激發而 出,終于無法忍受在家中的平庸生活,打點行裝來投史可法。 他的老婆想要阻擋,陳君悅拍案大怒道:“為人妻子本應鼓勵夫君奔前程,豈能為了儿 女情長,讓夫君平庸一生而毫無作為呢?堂堂大丈夫豈能安心做村野匹夫。若再阻攔,老子 把你休了。” 陳君悅提了一根齊眉短棍,到了廬州,卻不去接軍堂登記注冊,徑直走到中軍帳前,嚷 著要見史大人。值日官大怒,喝罵道:“村野匹夫怎敢咆哮軍營?左右來人,給我拿下。” 几員軍士便扑向陳君悅。陳君悅早有防備,揮棍就打。中軍帳前好一陣熱鬧。史可法當時正 在帳中批閱校尉們呈上的軍情通報,听得帳外喧嘩,眉頭一皺,步出帳來,但見一名壯士和 十几名護衛械斗正酣。史可法看那身手不凡的壯士并無傷軍中衛士之心,便知他來意。就在 帳前大喝:“住手!”眾人慌忙住手,陳君悅心知站在帳前那個威嚴的軍官必是史可法,忙 丟了棍,跪倒在地,請史大人謝罪,并表明自己投軍的誠意。史大人問他何不去投軍堂,陳 君悅說自信自己是將才,不甘心列入兵行。史大人大加賞識,請他入帳考了些兵法,皆對答 如流,當場授他一個校佐之職,不久,乃受命去宁波催糧。待他完成任務回帳交令時,惊喜 地看見冒辟疆坐在史可法身邊。兄弟相逢,自然歡樂難以言說,每日沒事便聚在一起議論英 雄業績。 史可法有心提拔冒辟疆。冒辟疆即堅持要從科舉入官。史大人也不便勉強,但私下卻讓 陳君悅前去游說,希望他留在軍中任職。 此刻,兩人談笑至興頭上,陳君悅忽然問冒辟疆何不留在軍中,兄弟倆攜手共創業績。 冒辟疆放下酒杯,默默站起身來,踱到帳門邊,仰首看著那半輪清涼的月亮,他的衣衫被夜 風輕輕吹拂。陳君悅從他的背影看到了一顆高傲的心和自負。 冒辟疆悠然問道:“一個人連好的前程都不要,他要干什么呢?” 陳君悅知他自有心,所以默然不答。 在他心中,他早已踏上了回如皋的歸程。 冒辟疆辭了史大人,在江邊和陳君悅揮淚而別,搭了運糧的軍船渡過長江。這天,江上 大霧迷漫,朦朧中看見一條客船,船頭上有位女人有點像董小宛,不覺勾動了心事:不知道 她現在過得好不好?是不是已經對自己絕望了?是不是嫁了別人?冒辟疆喟然長嘆,下了決 心,無論她嫁沒嫁人,明年春天一定要會上一面,這揪心裂肺的不了情啊! 其實,那條船上的女人正是從黃山歸來的董小宛,她也瞥見軍船上那個公子很像冒辟 疆,一下勾動了相思之苦,不覺淚如泉涌。陳大娘在艙中瞥見,忙扶她進艙中坐下,她用絲 絹擦干淚,憂郁地取出自己那本《花影詞集》,厚厚的一本只有几頁未寫了,便叫娘取出筆 硯,就在冰涼的江風中苦苦地思慮著填下一首《青玉案•歸鄉道中思良人》: 秋波暗渡雁無栖,人相惟,淚不息。 盈盈枯枝伴孤篱,蕭索庭院,橫江舟苦,憔悴菊花里。 白霧幽夢江中起,花落盡,可怜淚濕衣,無奈游魂隨風去,揀得相思,迎得公子,夜半 剪君須。 路上非一日,到了蘇州,已是半夜,母女倆悄無聲息回到家中。惜惜、單媽、董F迎她 倆進了屋。多久不見,一家五個人相擁而哭。特別是惜惜,哭得死去活來,等她不哭了,才 發現眾人早就收淚,都含笑望著自己。 為了不惊動蘇州的浪子,母女都躲在家中,不露面,只有沙玉芳和沙九畹知道她倆已回 了家。秋天過了,就是冬天,冬天有雪,令董小宛歡喜了一陣子,仿佛轉眼間就過了除夕, 隨之又過了元宵。爆竹的硝煙在空中滯留了很久,因而延長了所有人的喜气。 董小宛的安宁生活卻沒能延長,元宵節后第七天,她在閣樓窗前痴痴地想著冒辟疆,被 一個眼力极好的無聊浪子看見,他正好沒處找酒錢,當即大喜,飛也似的跑上來鳳閣,向正 在狂飲的霍華和竇虎報告這一惊人發現。兩個惡霸大喜,當即決定明天就去搶董小宛,那人 也趁机痛飲了美酒。事也湊巧,沙九畹當時也在酒樓的另一桌陪几位官員飲酒,聞得兩個惡 棍們的歹毒之言,便借机溜走,赶到半塘,告之緊急之情,可怜董小宛,只得連夜和娘一起 又跑到杭州避災,家中銀兩匱乏,已經欠了三百兩債,無奈只得再借五十兩以作遠游之資。 天下烏鴉一般黑。早就有文人感嘆:“從來就未見世人好德如好色一樣齊心而又有共 識。”董小宛在杭州也只過了几天清靜日子。剛剛逃脫蘇州惡人的手心,卻又陷入了杭州惡 人的羅网。 這天,母女倆在雷峰塔轉了又轉,想象著千年白蛇纏住塔身的樣子,蛇頭依拱著塔尖, 董小宛朝塔尖望去,只看見悠悠的青天,春天正邁開大步赶著一群候鳥朝北方飛去,在她的 思緒之中,冒辟疆就是她要報答的牧童。 母女倆又到西湖里蕩舟,波光粼粼輝映著天空和游人。游人因春而添喜气,更加容光煥 發,董小宛亦更顯得光彩照人,當她棄了舟楫,登上湖心亭時,亭中本來嘈雜的游人們忽然 靜了下來,人們談話都降低了音量,紛紛側目惊嘆天下竟有如此佳人。董小宛并未理睬,徑 直踱步到茶舍中的一張臨窗桌旁坐下叫茶。 從窗口望出去,依舊是早春晴朗的天气,看來春雨還在遠方孕育,天還不會突然變坏。 但董小宛身處的環境卻發生了變化。 一位提架鳥籠的刁滑公子在四個家奴簇擁下闖進亭來。 這個刁滑公子姓崔名維,有錢有勢,杭州太守見到他都打躬問安,世風更助長了他的作 惡之膽。崔維坐到茶桌上,兀自逗引著鳥籠中的黃鸝鳥。几個家奴比主子更加凶惡,坐在那 里得意洋洋四處張望,最后四個人的目光都停留在臨窗那位少女的背影上。陳大娘從那邪邪 的目光中嗅到了不祥的气息,忙招呼董小宛:“乖女,時光不早了,咱們還是先回去吧。” 董小宛興猶未盡,便想勸娘多呆一會,她剛一轉身,便撞上八道目光,一下子明白了娘 的苦心。四個家奴看清她的容顏,齊聲喝了一聲彩。崔維把眼光從黃鸝鳥身上移過來,看見 董小宛,惊喜地跳了起來,鳥籠從桌上滾到地上,黃鸝鳥從摔開的小門飛了出來。 崔維忘記了鳥儿,只是真勾勾地盯著董小宛。直到母女走出茶亭,他才反應過來,朝几 個家奴叫道:“給我叫過來。” 四個家奴朝母女倆走去。母女倆一急,撥腿便跑,無奈腳小力弱,不出七八步便被惡奴 們追赶上。四個家奴拖扯住董小苑,陳大娘情急之下,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許多游人停下腳步,卻沒几個敢來救,遠遠近近站著看不花錢的戲一般。 董小宛正拼命掙扎,忽然抓緊自己的手接二連三地松開了,但听“扑扑”兩聲,前面的 兩個家奴扑倒在地,口中大叫道:“哎喲!”后面的家奴也同樣張嘴大叫,灰被風吹入口 中。一位背著劍的武生扯住小宛道:“姑娘,快隨我來!”陳大娘跟著他倆朝船上跑。董小 宛看見那船頭上站著一位持扇的公子,竟是复社中的吳次尾。心里一陣釋然。 眼看就要跑上船,崔維從后面追上來,一腳將陳大娘踢落水中,西湖炸開一朵很大的 花,水一嘴吞下了陳大娘,又吐到水面,再吞下,再吐出,几個船家將她撈起,弄上了船。 另一邊,武生已將崔維打昏在地,并踏上一只腳,几個家奴拔刀扑上來,武生拔出背上 的劍指著崔維道:“誰敢上來,我先取他的狗命。”眾惡奴害怕傷了少爺,自己不好交差, 只得退后三丈,各自惡狠狠瞪著武生。武生吩咐船家開船,待船駛出三尺開外,才一轉身, 猛跑几步一縱身躍上船頭。几個家奴追到岸邊,揮舞著刀厲聲叫罵著,卻無可奈何,船已破 浪而去。 二月的水依舊冰冷透骨,陳大娘又加上受了惊嚇,全身顫栗著,不省人世。董小宛跪在 船頭放聲痛哭。幸虧船主艙中備有他老婆一套衣服,忙叫董小宛給她娘換了衣裳。又熬了一 碗姜湯灌下去,那冰涼的身体漸漸回了陽气,那雙眼睛也慢慢睜開來,陳大娘暫時緩過了 气,精神也好了些。 董小宛這才上前謝那相助的恩人,吳次尾叫她免禮,然后介紹這位武生,他叫黃毓祺, 是复社中少數文武全才之人,与喻連河齊名。人稱复社“秀面銅錘”就是專指二人。黃毓祺 和董小宛彼此客气見了面,三人就在船頭說了些閑話。董小宛終于從吳次尾口中听到冒辟疆 的消息。原來吳次尾剛從如皋路過,知道他去年失約的原因是為了進京救父,今年開春就會 到蘇州來接她,董小宛感動得淚流滿面。陳大娘听到這些話,心里也為女儿高興,竟沒事一 般坐了起來。 吳次尾和黃毓祺將母女倆送出杭州三十里,才另外給她們雇了一條船,因母女倆的行李 陷在杭州,黃毓祺贈給她倆三十兩銀子,方才依依不舍地揮手告別。董小宛和娘就叫船家挂 帆直往蘇州。董小宛心里充滿對冒公子的期盼。 在路上,春雨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陳大娘病倒了,咳出了鮮血,臉色也一天天坏下 去,最后變得透明如一張紙。到后來,便昏死過去,只有出的气,沒有進的气。眼見已是彌 留之人,董小宛終日抱著娘哭喚,卻沒听到一絲回音。 船老大戴著斗笠,披著衣在船尾搖船。看著陳大娘這光景,已知必死無疑,仰首喝了一 口酒,獨自嚷道:“真倒楣,剛開年就運一趟死人,流年不順啊。”酒葫蘆還在腰上晃蕩。 一位年輕的船工勸道:“師傅,你就少說兩句嘛,瞧人家多可怜。”船老大伸手就給他 一掌,罵道:“給老子住口,你也敢奚落老子。”船工只得縮回艙中對哭得更慘的董小宛說 道:“小姐,我師傅心很好,嘴上發發牢騷,你別往心里去。” 快要到達蘇州時,陳大娘便悄無聲息地死了,像艙中被風吹熄的一盞燈。几天粒米未進 的董小宛哭得昏死過去。船家好容易將她弄醒,她又抱著娘的尸体放聲痛哭。雨依然淅淅瀝 瀝地下著。 董F找邱大混借了些銀兩,置辦了棺木,草草將陳大娘葬了。董小宛疲憊得脫了人形, 終日也不梳妝,披頭散發坐在廳中發呆。全家人都像散了魂似的六神無主。 這天,霍華率眾闖進院門,見昏暗的廳堂中端坐的董小宛,心里一惊,以為遇到了鬼, 嚇得轉身就跑,因而放棄了對董家的騷扰。 董小宛病了。 惜惜与單媽忙里忙外,最后只得胡亂地抓些藥來,煨了給董小宛喝。屋里堆了許許多多 的花罐。藥渣也丟在花壇之中。藥气彌漫著整個院宅,院中的花被薰得蔫蔫的,沒有一絲春 天的生机。 董小宛卻仍病著。董F起初還幫著大家忙,后來喪了气。 每天只知道喝酒,然后就是吹笛子。家里缺了主心骨,個個都活得萎靡不振,凄涼之 极。 真是無處話凄涼。 ---------------------------------------------------- 第十二章 媚香樓 春天常常給人惊喜,花開遍如皋,茗煙認為春天還遠,因為他正透過花蕊的小孔看見指 甲片似的一點藍天。而正在暖洋洋的陽光下翻晒棉被的蘇元芳,比他更有理由大聲叫嚷,她 看見那株開滿白色花朵的梨樹下一塊圓滑的石頭上竟奇跡般長了三朵細長的菌子。其實,冒 辟疆早就看到了,蘇元芳只是偶爾一扭頭,瞧他的模樣,才順著他的目光發現了奇跡。茗煙 跑上去一下就拔在手中,三朵灰白的菌子在他手中痛苦地彎下腰。蘇元芳惋惜了好久。 冒辟疆只是對茗煙的冒失稍稍皺皺眉頭,思緒卻迅速閃開,落到一個縹緲的倩影上,卻 怎么也難完美再現那條搖晃的小船上所發生的一切。蘇元芳知道他的心事,她心里酸酸的, 但又渴望著讓冒辟疆從煩悶中解脫出來,她審視著呆呆出神的他:他很憂郁,但看不出軟 弱。顯然,他已下了決心要去娶那個不知好到何种程度的秦淮妖精董小宛了。 時光悠悠,轉眼之間,回到如皋已經几個月了。冒辟疆始終沒弄懂,為什么在外久了會 苦苦想家,而回到家中卻又苦苦思慮著怎樣逃出家去。人啊,真是怪物! 接連收到南京的陳定生、侯朝宗、桐城的方密之的來信,催他火速到南京商議复社的事 宜以及准備一下今秋科舉的功課。冒辟疆便開始收拾行李。蘇元芳知道他此行肯定要到蘇州 去會董小宛,特意包了一對鑲金的珠花塞進冒辟疆的行李,叫他代表自己問候未來的閨友, 他感激地吻吻她的額頭。 一切准備就緒,便自己占了一卦,擇了吉日,准備動身。 他先叫茗煙帶上五十兩銀子赶往蘇州問候董小宛,一來可以表示自己的誠意,二來可以 避免可能遇到的難堪。 臨行前的夜里,蘇元芳表現得极其溫柔,他從她身上看見了肉体的性感和火辣辣的情 愛。他盡興地和她纏綿不休,主要不是因為他從纏綿本身得到了什么的樂趣,他只是更喜歡 纏綿之后她的万般儀態,嫵媚而嬌柔。她安安靜靜地躺在他身邊微睜著眼睛,眼內涌出一絲 絲的幸福感。她一遍又一遍夢囈般呢喃道:“我愛你,我愛你。”邊說邊抓牢他的手,似乎 一松手就會永遠失去這無限的溫柔時光和一生都要依靠的男人。 茗煙乘著一輛馬車,當天下午就到了龍游河,他又看見有几個野炊的婦人站在岸邊,提 著黑的瓦罐,茫然地向他眺望,他心里有些得意,因為他此行乃是獨自去拜訪那個美麗絕倫 的董小宛。他沿著河岸挑選著船。河里一字儿擺開的十几條船的船家們瞧他的眼神,就知道 來了舍得花錢的小主儿,個個都用熱切的眼光看著他,卻都假裝不在意,兀自靠著桅杆慢慢 地喝葫蘆中的酒。 茗煙最后選中了一艘黑漆漆的船,船頭描著一對鯊魚眼睛,他覺得威風。當春風鼓蕩起 白幟,船破浪而去時,他站在船頭,幻想自己是一個刀斧都劈不爛的海盜,風吹在他的臉頰 上,讓他內心的帆也鼓得滿滿的。 船在江陰靠岸,茗煙踩著顫悠悠的踏板惋惜地上了岸,他認為自己的海盜夢才做几天就 完結了,發現自己在別人眼中仍是一個乳气未脫的大男孩,他自己也覺得矮了几寸似的,哪 有在船上威風呢。 他揀一家富麗堂皇的客棧住下。吃過晚飯閑著無聊,便獨自踱到街頭。 正游蕩間,猛然前面寬闊的空地上一陣熱鬧吸引了他。那里聚集許多男人。他想: “是不是馬戲呢?”立刻興奮起來,朝熱鬧處跑去。他踮著腳從男人們的肩頭望進去, 卻什么也沒看見。待他使勁擠進人群,才看見一張告示,告示上的文字嚇得他目瞪口呆: “賤卑董小宛,系秦淮南曲樂藉中人。因遭不幸,流落在此,現寓媚花樓。” 旁邊一位枯瘦的師爺打扮者朝圍觀者大聲煽動道:“這董小宛是秦淮河最了得的名花, 各位只出十兩紋銀就可以領略全部風光,何不去試試?” 有人道:“還是有點貴。” “貴?你小子說胡話,早几年你花二百兩銀子還牽不到她的手。” 茗煙打著哭腔問道:“媚花樓怎么走?” “ ,這位小哥要風流一番,三娃,來,帶這位小公子去媚花樓。”那人趁机又嚷道: “列位看官,要珍惜机會,十兩紋銀就玩一回名妓,便宜极了,這位小哥有眼力。” 茗煙跟著一個伙計朝媚花樓走去。他邊走邊想:宛姑娘,我家公子對不起你,卻沒想到 你落到如此地步,乃至流落街頭,被人欺侮。他邊想邊哭,不禁淚流滿面。 上了媚花樓,但見走廊盡頭一間門前有八個男子正在排隊,門前站著一位赤膊的大漢, 他惡狠狠地看著眾人,那身蠻肉令人膽寒,雖然排隊的全是江陰的浪子,卻也不敢放肆。 茗煙越過眾人,哭叫道:“宛姑娘,茗煙來看你來了。”哭著朝門里鑽。 守門的彪形大漢一把拎住他的衣領,將他弄到隊伍之后,大喝道:“排好隊。”茗煙掙 扎了几次,無奈那人力气太大。他只得乖乖地排在后面,內心焦急万分。邊哭邊期待前面的 快點完事。“這么多人,宛姑娘怎么受得了。” 排隊的人瞧他個樣子,都覺得好笑,有人逗笑道:“小哥,別急,會輪到你的。你小子 來尋歡作樂,哭啥子?” 茗煙只是不理,獨自哭得像個淚人,當他身后又排上四、五個人時,終于輪到他了。 他立刻朝門里一鑽,前邊剛走出來正在扎褲子的漢子被撞得靠在牆上,口叫道:“急什 么?” 茗煙見那間房里只有一張床,上面鋪著紅艷艷的被褥,被上躺著個赤裸裸的女人,她正 欠起身,朝他拋著媚眼。而床后則懸著一道厚厚的布帘,仿佛那背后隱藏著秘密的東西。 茗煙一看,忽然收了淚,笑了,心想:“媽的,中了江湖人的詭計,是個假董小宛。” 他笑嘻嘻退出來,外面的人惊問道:“這么快就完了?”里面的女人也叫道:“別放他 走!”守門的彪形大漢不由分說,逮住他,提著他的腰帶,將他用力朝里一拋。茗煙未曾防 備,待要反抗時,人已像一只大鳥朝紅床和女人飛去。“ 嚓”一聲,床后垂挂的厚布被他 撞垮了一匹,露出背后的秘密,原來還有七、八個裸体女人屏聲靜气坐在那里,她們都是假 董小宛。 假董小宛們惊得一起站起來,為首那個女人怕他泄露了秘密,使個眼色,几個赤裸的女 人一擁而上……為了堵他的口,眾人沒收他一錢銀子。他得意洋洋走出門,看見人們還很熱 心地排著隊,排在后面的正焦急地引頸眺望。 茗煙經過這番鬧劇似的折騰,心里說不清是什么滋味。獨自踏著昏暗的月光穿過人跡稀 疏的夜色,到了一家酒樓,他索性進去揀一張大桌子坐下,點了十几道菜,他正慢慢品味之 時,酒桌邊就規規矩矩地坐了几個乞丐,他們心里都明白這小子肯定吃不完。他們盯著茗 煙,茗煙卻并不再乎,伸手擰下一只雞腿。一個小乞丐忍耐不住,哭著說道:“他把雞腿吃 了。”一個女乞丐慌忙捂住他的嘴,盡力安慰這飢腸漉漉的小儿。茗煙咬了一口雞腿,覺得 味道不正,順手就給了那個小乞丐。他問:“你們都是從哪儿來的?” “陝北,不瞞小哥,我們也曾是大富人家,可惜家產被闖賊搶盡了。” 茗煙瞧瞧他們的模樣,個個臟兮兮的,便敗了胃口,呼喚老板算帳,几個乞丐立刻動手 搶食起來。一位老乞丐被一腳踢翻在地上,他并不記恨,因為他已搶到了一塊厚實的雞胸 脯,就坐在地上有滋有味地大嚼起來。茗煙不屑一顧地回到自己的客棧,早早地安歇。 第二天,在江陰渡口,他正待租船渡江,忽然碰見方密之的書僮,得到董小宛的消息。 書僮道:“宛姑娘可能還在黃山呢。”茗煙問道:“你這是去哪里?”回桐城。我替公子辦 事,出門已有五個月了。”兩人又說了些閑話,才在江邊分了手。 茗煙心想:“如果去蘇州,她人卻在黃山,不就白跑了,干脆去南京見了公子再作理會 吧。”于是,茗煙雇了船,往南京而去。 且說冒辟疆到了南京,先在陳定生家里住下,從他口中得知董小宛去了黃山,不知道回 沒回蘇州,過了几天,方密之也從桐城赶來。他告訴冒辟疆道:“董小宛去年秋天就离開黃 山回了蘇州,方惟儀還很想念她呢。” 冒辟疆和方密之多年不見,一時興起,上了一座酒樓點了酒菜,要了兩壺剛出爐的苦蕎 酒,非常好喝,兩人眼中都隱隱約約呈現出了青青的蕎麥色。“過春風十里,盡蕎麥青草, 姜白石青樓夢好的名句也。”冒辟疆嘆道。 “董小宛的詞填得好极了。”方密之端著酒杯朝冒辟疆眨眨眼道,“賢弟艷福不淺。” “哎,我心里老覺得有愧于她,但不知她現在情況怎樣了?”冒辟疆神色黯然,將滿滿 一杯酒一飲而盡。 “我猜她處境肯定不妙。”方密之便講了去年他和喻連河看望董小宛的情景。“賢弟, 听為兄一句話,如今留都也沒多少事,你若真對董小宛有心,就趁机去看看她。” 兩人就這樣言來語去,話題始終沒离開董小宛。冒辟疆憂心忡忡,因而只顧一杯杯朝喉 嚨里灌酒。不知不覺,兩人都醉了。 冒辟疆醉乎乎地到了媚香樓,上青石台階時,腳一滑,摔倒在地,頭也撞破了。剛好李 香君坐在門前的回廊欄杆上瞧著滿天星光發呆,听得一聲悶響,見有人倒在地上,慌忙舉燭 湊近去看,認出是冒辟疆,他的酒气使燭光都有些明亮了。 她慌忙叫道:“侯朝宗,陳定生,快來。” 他二人正在樓上下棋,侯朝宗眼看要輸了,听得叫喊,趁机將棋子一推,朝樓下跑去。 陳定生也只得跟下去。看著冒辟疆醉得一塌糊涂,慌忙將他扶進媚香樓,几個丫環端來熱水 讓李香君擦掉他臉上的泥塵,給他的傷口敷了藥,幸好只磕破了一小塊皮。 冒辟疆摔一跟斗之后,酒竟醒了一半,經丫環們一折騰,就完全清醒了,只是渾身還有 點軟。他瞧瞧四周,發覺是在媚香樓,一拍大腿道:“糟了,快去找方密之。” “方密之怎么啦!” “真該死。我看見他從酒樓的樓梯上摔了下去。我下樓去扶他,卻糊里糊涂走到媚香樓 來啦。怪不得一路上我都覺得有什么要緊事沒做,卻老是想不起來。你們快去尋方密之,也 不知是摔昏死了還是睡著了。” 待侯朝宗和陳定生急急忙忙找到那家酒樓,發現方密之倦縮在樓梯口睡得正香。身上那 條馬夾和足上的新鞋已被人脫走了。三個儿童正用棍子在敲他。 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繩。冒辟疆實實在在地戒了半月的酒。這天,在媚香樓,侯朝宗 和李香君正殷情地勸他喝酒,茗煙背著個包袱汗流滿面地跑上樓來,先將桌上的几杯半熱的 茶水一一喝干,其中一杯有胭脂味,他知道這是李香君的,忙抱歉地說道:“太渴了。” 然后坐下來,夾了几口菜,才嘴角冒著油水向冒公子匯報了這一路的經過。當講到假董 小宛時,眾人被惹得哈哈大笑,冒辟疆拿扇子狠狠敲在他的頭上道:“你小子也開始風流 啦。” 茗煙笑嘻嘻道:“應該。應該。”然后臉色一沉道:“告訴你一個坏消息,董大小姐到 黃山去了,我沒見著。” 方密之道:“早就回蘇州了。” “啊呀!公子,我誤事了,怎么辦?” “這不怪你。”冒辟疆安慰他。 就在這時,樓下仆人大聲地唱道:“吳次尾吳大公子到!” 眾人忙起身迎接。吳次尾和眾人一一見過,敘了些別后思念之語,然后拉住冒辟疆,大 聲問道:“董小宛呢?” “我還未見著。”冒辟疆道,“正准備這几日就去蘇州走一趟。” 吳次尾忙道:“你還是早去為佳。”說著便將在杭州的事說了一遍。直說得冒辟疆心惊 肉跳,為董小宛的處境捏了一把汗。 冒辟疆蒙頭睡去。這是四月,水面上除了魚腥味,還夾雜著淡淡的花香,偶爾一只因貪 玩而迷失歸途的蜜蜂被風吹進船艙,停在篷縫上喘息,如浪子般痛苦地呻吟。它在冒辟疆的 夢中被浩蕩的長江水吞沒了。 船撞在岸上的 叭聲和船工們對陸地表現出來的興奮叫嚷聲將他從夢中惊醒,船已經靠 在蘇州岸邊。他睡眼惺忪地下了船。在連接船与岸的寬大硬木跳板上,他看見在高高的堤岸 上站著兩個妓女,她倆正漫不經心地用衣服的下擺朝臉上扇風,露出光著的腹部和描了圈紅 色胭脂的肚臍。四月的陽光已經有些眩目,不知道哪條船上的船工又要因為這擋不住的誘惑 而花光一個月的血汗錢。 冒辟疆一腳踏上蘇州街頭,再一腳就到了王天階家門前。 王天階將他迎進客廳,先叫仆人奉上茶,然后吩咐准備酒菜。 “賢弟,此來能玩多久,有其它要緊事嗎?” “呆個四五天,沒其它事。” “哈哈哈,你還在瞞我,上個月方密之的書僮曾到過蘇州,他告訴我,此地有個董小宛 与你有三生之約。” 冒辟疆只得笑著承認。王天階道:“等會用過晚餐,賢弟便可‘人約黃昏’了。” 冒辟疆踏著月色,按耐焦急的心情,一路朝半塘而來,心儿卻插上了翅膀。到了桐橋, 想當初分別之情,忍不住將欄杆拍得叭叭地響。他偶一抬頭,看見天際有一朵厚重的晚云, 极其神秘地呈現出一張人樣的臉,他越看越像董小宛。他激動起來,可惜身邊別無他人,他 沒法指給別人看。他怔怔地望著,有几個游人好奇地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卻什么也沒看見, 因為那朵晚云已經發生了變化,董小宛的臉龐已經消失在晚風和記憶之中。 他緩緩收回目光,頓時覺得周圍异常的寂靜,自己异常地孤單無助。一絲不祥的預感襲 上心頭,仿佛美麗的風景中突然飛來一群漆黑的烏鴉。 閣樓只有一扇窗戶透出昏暗的燈光,院里是一片漆黑,花木草樹都陰森森的。院子中傳 出不成曲調的笛聲,破碎,凄涼,而又無奈,冒辟疆很遠就听見了。 那院門沒鎖,他輕輕一推就開了,一股濃郁的藥渣味扑面而來,讓他打了几個寒顫。 他首先看見一具巨大棺木厚重的影子,黑漆反射著淡淡的夜光。棺木倚著一個男人,他 正吹著笛子,冒辟疆依稀辨認出那是董F,忙上前怯怯地打恭道:“董大叔。” 董F將笛子緩緩放下來,盯著他看了几眼。長嘆一聲:“唉──”又將笛子舉到唇邊, 吹了起來。這次卻吹出了曲調,冒辟疆听出那是一首《霸王別姬》。他就踏著這悲傷的曲子 步入了門廳,心像沉重的鼎。 門廳中點著燈,是一盞桐油燈,只是太昏暗了。燈光如豆,將這廳中的一切罩上了恐怖 凄涼的如游絲般若有若無的光,比沒有燈光還要令人恐懼。濃烈的藥味直沖冒辟疆的鼻孔, 他恍如步入專賣藥罐的雜貨鋪的后院,地上擺滿了大大小小各种各樣的藥罐。他內心遭到狠 命的一擊,心弦也似乎繃斷了。他腳步有些踉蹌,摸索著朝前走。這時,他才看見那燈光下 有一個婦人倦縮在那里,他認得是單媽。忽然,腳下碰著一只小藥罐, 當 當地滾動起 來,碰到一只大罐上,又發出沉悶而空洞的撞擊聲。 單媽從夢中猛然惊醒,抬起頭來。冒辟疆看見她亂糟糟的頭發,以為碰到了鬼,手心和 腳心都冒出了冷汗。單媽揉揉眼睛,朝廳中那個影子般的男人問道:“誰呀?” “單媽,我是冒辟疆。” “天哪!你怎么才來呀,我可怜的宛儿啊!”單媽忍不住痛哭起來。一邊抹淚一邊就去 撥亮了那盞非常省油的桐油燈,如豆的火苗一竄,變成一只明亮的蝴蝶,廳堂便不再昏暗 了。 單媽朝樓上大聲喊道:“惜惜,冒公子來了。” 冒辟疆听到樓梯上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但腳步聲忽然又緩慢了,听得出她在猶豫什 么。樓梯上的光亮也一下一下地變化著,顯然,惜惜正依次撥著高挂在壁上的燈。 惜惜站在樓梯口,頭發也有些散亂,微風吹過樓道,將她的几綹頭發吹拂到嘴角,她歪 歪嘴唇,將發絲吹到臉側。她望著冒辟疆,冒辟疆輕聲叫了聲:“惜惜,宛君怎么樣了? 發生了什么事?” 惜惜忽然怒睜雙目,雙手叉腰,嘴一翹,厲聲說道:“關你屁事!” 冒辟疆看見她眼角有淚光閃動,知道她正在詛咒自己去年的失約,這本是他內心愧疚的 原因,這時也膨脹起來。他的心一陣陣絞痛。他痛心地解釋:“惜惜,我只是因有不得已的 事才耽誤到現在,先讓我見見小宛,好嗎?” “不行。你們這种人,口是心非,說過的話當耳邊風,害得我家小姐好苦。” “惜惜……”冒辟疆還想解釋。 惜惜搶先說道:“你這种人還想讓我相信你說的話?你這种人怜香惜玉是頭號的溫柔体 貼,救苦救難卻要等你辦完正經事,好像我家小姐的終身大事不是正經事一樣可以任意耽 誤,你這种人……你這种人……哼!” 冒辟疆羞愧极了,臉紅到脖子根,他苦苦哀求道:“惜惜,讓我先見見宛君吧,然后要 殺要剮都由你。” 惜惜再也忍受不住,扶在欄杆上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姐姐呀……可怜她早也盼…… 晚也盼……姐姐……人都盼死了……這個……負心的……冒公……子……他又來了…… 姐姐……。” 冒辟疆心知發生了他始料不及的悲慘變故,這時也顧不得照顧惜惜的情緒了,一把將她 推開,几步就搶上樓。多年以后,惜惜說他當時的背影像一頭喪魂失魄的狼。 他闖進臥室。臥室點著五六盞燭,很明亮。濃厚的檀香味中夾雜著淡淡的苦藥气味,他 覺得藥味已滲入自己的肌膚,或許整座樓都是藥材建造而成。他撩開絲織的蚊帳,將它在帳 鉤上挂好,這才俯身看見躺在床上的董小宛,但見她露出厚厚被子的臉沒有一絲血色,皮膚 蒼白得透明,血管清晰可見,骨骼明顯,眼窩深陷,頭發散亂,且有一股久未洗浴的怪味。 她的嘴偶爾張一下,就算是呼吸了,气息非常微弱。他握住她的手,那手冰涼。她整個人已 處在彌留狀態。冒辟疆曾親眼看見祖母的死,心知董小宛已是無可救藥,負疚之心無法言 表,忍不住淚如泉涌。 淚如斷線的珠子滴在董小宛臉上,像滾燙的水滴在石頭上,竟似有淡淡的熱气。冒辟疆 痛哭道:“宛君,宛君,我來晚了。”漸漸就跪在床頭。惜惜已經跟到樓上,站在床邊,雙 手抓扯著蚊帳,哭嚎道:“姐姐……” 他將頭埋在小宛的肩窩,淚水在小宛光洁而又腊黃的皮膚上流出一道道寬寬的痕跡。 俗話說“人死如燈滅”,但此刻這盞燈卻又扑閃了一陣火花,火苗又慢慢竄了起來,越 來越亮。 他覺得握在手中的纖手忽然柔軟起來,忙抬頭看她。董小宛已經微微睜開了眼睛。冒辟 疆一見之下,心里一陣狂喜,不停地吻著她的臉。董小宛喃喃問道:“是……在…… 夢…… 中……嗎?”冒辟疆握緊她的手,大聲地答道:“不,不是夢。 宛君,宛君。” 他感到她的手漸漸地有了一絲力气,那暗淡的倦眼也慢慢閃出了光澤。她良久地審視著 他,這位魂牽夢繞的情郎的的确确是真實的,就在她身邊。兩人就這樣忘情地對視著,根本 不知道時光的流逝。天漸漸亮了,董小宛漸漸恢复了陽气,僵硬的身子柔軟起來。 董小宛微側著頭對惜惜道:“我想喝點水。” 惜惜眼見姐姐起死回生,真是喜從天降,欣喜若狂,站在旁邊早就露出了笑容。這時听 她說想喝水,慌忙跑下樓去熬人參湯,要知道董小宛已經四五天因昏迷而水米未進了。單媽 見惜惜惊喜的樣子,忙問道:“宛儿怎么樣了?” “她活過來了,單媽。” 單媽一听,慌忙跑上樓,看見董小宛的臉色已經有些紅潤,早沒了要死的跡象,扑到床 邊歡天喜地抱住她道:“太好了,太好了。”冒辟疆正欲轉身讓單媽和小宛親熱,董小宛卻 用手拉住他,急切切說道:“不。” 冒辟疆解釋道:“我方便一下。” “不。”董小宛語气包含著惊恐,也許她擔心一放手就失去他。“就在這儿。單媽,你 去取個便壺來。”冒辟疆只得乖乖地坐下來。待單媽取來一只青花瓷便壺,他只得當著她的 面方便一下。董小宛抓住他的手一點都沒放松。 惜惜端來參湯,一勺勺喂進她嘴里,喝完之后,她干燥的唇濕潤了,參湯撩起了她的食 欲,可听到飢腸的嘀咕聲,她說:“我想喝粥。”冒辟疆這時覺得自己也餓了,忙朝跑下樓 的惜惜喊道:“多弄點,我也餓了。” 喝粥之前,董小宛沒說什么話,只是飽含情意地看著冒辟疆,抓住他的手始終未放開, 兩人都覺得汗津津的。喝粥時,董小宛才极不情愿地放開他的手。她餓极了,一連喝了三碗 粥,直喝得腦門上挂滿汗珠。 喝完粥,董小宛有了些力气,欠起身,讓惜惜給自己放個枕頭在腰上,她再次抓緊了冒 辟疆的的手。 “公子,”董小宛忽然放聲大哭起來。冒辟疆一邊給她拭淚,一邊吻著她的臉頰,喃喃 乞求著她:“原諒我,原諒我!” 董小宛用一只手撫摸著他的頭發,漸漸收了淚。她說:“我怕,我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 惡夢。几次都想從夢中掙扎醒來,卻總是醒不了,我以為我再也醒不來了。” “別怕,現在不是很好了嗎?” “我夢見我沿著一道開滿了槐花的樹林走了很遠,林子中有很多很多人搖搖晃晃地盯著 我,奇怪的是他們注視我的眼睛。他們好像要來抓我似的……” “宛君,現在好了,你已經醒了。” “……我拼命地跑起來,跑著跑著,就跑進了一處荒漠,好多枯朽的樹干,像一盆古怪 的盆景……” 這時單媽端來一盆熱水,她從盆中提起一條面巾,稍稍擰干一點,關怀地對小宛道: “來,宛儿,我給你擦擦臉。”董小宛順從地讓單媽給自己擦臉。 然后,她接著敘述,單媽和惜惜都猜想她是在鬼的世界游蕩,不禁心里發毛,身上起了 雞皮疙瘩。“……我在荒漠揀到一塊石頭,它在我手中扭動了几下,就變成了玉佩,和這塊 一樣……”她說著從怀中扯出冒辟疆送給她的游龍佩。他見她如此貼身地珍藏著玉佩,這是 多么貼心的依戀啊,他感激地握了握她的手。 “……忽然從身后跑來一個小孩子,搶了玉佩就朝前跑,我拼命追赶,雙腿卻像灌了鉛 一樣沉重。那荒漠中的沙土下似乎也有人在動,我好怕……” “別怕,大家都在這里。”他安慰她。幸好是大白天,否則,惜惜和單媽早就擠上床和 她擠成一堆了。 “……我正惊恐時,忽然听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呼喚我。 我扭頭看見了娘,她正笑著向我招手,站在不遠之處。我朝她走去,但距离始終是那么 遠。我走,她也走,我停下,她也停下。我發狂地朝她奔去,她也發狂地朝后退。最后,一 道強烈的光攔在前方,我閉上眼睛,娘也消逝了……” “哎!那是你想娘想瘋了。”單媽說,且用衣角抹著眼角的淚滴。 “……我睜開眼睛,看見了月亮,月亮像一個洞口,那外面隱約有人朝里面窺視著我, 這時,月亮放射出了五彩的光環,柔和而又美麗,不知從何處吹來了一股風……” 董小宛輕咳兩聲,叫惜惜喂她兩口參湯。她愜意地清清嗓子,又繼續敘述:“……我飄 飛而起,朝那個洞口飛去,五彩的光芒在飛速地旋轉。我离洞口越來越近,看清那洞口的面 孔都是些熟人,但認不清是誰。就在我進入洞口,而洞也伸出几條手臂來抓我時……” “又怎樣了?”惜惜和單媽听入了迷,催促她快講,這就像許多听鬼故事的人似的,內 心害怕卻急于知道結果。 “……突然一道閃電,我尖叫一聲,朝無底的深淵墜落而下……”她回想起來依舊很感 恐怖,手緊緊地抓住冒辟疆,指甲都快掐進他的肉中。冒辟疆用另一只手撫摸著她的臉。 “……我重重地摔在一塊沙地上,灰塵騰起好高好高,大概要花三天時間才會緩慢地全 部掉落到地上。我覺得很渴,就在這時听見了波濤聲,我抬頭看見一條很寬的大河,河里有 許多畫舫在移動,很像秦淮河,但絕對不是,秦淮河沒有那么寬,那水清亮极了,而我卻滿 身是灰,我快步跑到河邊,正要朝河里跳……” “那是忘川。”單媽肯定地說道:“人一跳進去,就肯定活不了啦。好險!” “……一個婦人擋住了我,她朝我身后一指,說道:‘快看,冒辟疆來了。’我忽然就 想看看你,回頭一看,我就醒了。” 冒辟疆感動得使勁搖搖她的身子。單媽急切地問道:“看清那個婦人了嗎?” “是個慈眉善眼的女人,披著頭巾,像那些從南洋回來的人傳說的波斯胡人。”“媽 呀!那是觀音菩薩。”單媽一拍大腿,邊說邊跑下樓,最近一段時間,她一直都在廳堂朝觀 音菩薩像乞求慈悲。這時,她恭敬地點上三柱香,磕了三個響頭,嘴里念叨道: “感謝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感謝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保佑我家小姐起死回生。 再求求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保佑我家小姐早脫病災。” 一連三天,董小宛都牢牢地捉緊冒辟疆的手,不讓他須臾离開。 他倆敘說著彼此的思念之情,以及別后的經歷和遭遇。他當然要講到京城和崇禎皇帝, 還有陳君悅和龍蘭,還有范丞相和史可法,還有北京那妙不可言的永遠晴朗的藍天。她听說 連皇上都被《靈台蜀妃》惊動了圣顏,而且還救了心上人一命,得意极了。可惜病体依舊軟 弱無力,否則,她一定要即興彈奏一曲。她當然要講到黃山,講到方惟儀和妙端。不過,她 的故事要悲傷一些,怨恨也多一些。有几次,冒辟疆都听得淚光閃閃,喃喃地乞求她:“原 諒我,原諒我,我來晚了。” 有時,冒辟疆故意使用夸張的動作來強調激烈的感情,其實是想趁机抽出握在董小宛手 中有點麻木的手,但就在剛剛脫离的一剎那,她的手又像一只靈活的貓會立刻將他的手抓 緊。他只得無可奈何地朝她深情地望一眼,董小宛嬌嗔地一笑。 第一天夜里,他疲倦极了,董小宛卻不敢閉上眼睛,她說:“我怕,怕閉上眼就醒不過 來了。”他只得硬撐著,強打起精神。他撫摸著她的頭發,內心暗暗發笑。第二天夜里,兩 人都支持不住了,雙雙墜入夢鄉。冒辟疆偶爾被夜風吹醒,悄悄地從她的手中抽出自己的 手。但是,即使在夢中,董小宛也沒忘記抓牢這棵救命草,她一下就醒了,再次抓住他,將 他的手枕在臉頰邊,再次進入了夢鄉。冒辟疆瞧著她睡夢中甜美的臉頰,苦笑一下。只要能 讓她內心有一絲安慰,從而削弱自己的負疚之感,他是什么都愿意為她做的。他覺得董小宛 變了,變得有些任性,也有些軟弱,但比從前更惹人怜愛。也許,人在病中都是极端無助 的。 第三天,惜惜和單媽請來撐船的劉二,幫忙將那些藥罐扔進河。那些陶罐像堅硬的魚張 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將水咕咚咕咚吞下肚子,然后緩緩沉入水底。一百年后,附近一些釣魚 的閑漢依舊將那個地方稱為藥罐潭。曾經不斷有人吊起藥罐來,最傳奇的是一個老漢用那藥 罐中的水治好了老婆多年的病。惜惜和單媽又費了好大的勁才將院子中的藥渣清除干淨,很 后悔當初將這些渣子順手倒在院中。董F則請几個人將棺材拖走變賣了一些銀子。院子中的 晦气清除了,人人又露出喜色,惜惜和單媽又開始像往常一樣梳妝了,人也精神起來了。 第四天早上,一陣小鳥啁啾聲將冒辟疆從夢中惊醒。他便發覺董小宛早就醒了,正目不 轉睛地看著自己。兩人相視一笑,便在床上一陣笑鬧。冒辟疆請求她放開自己,讓自己出去 呼吸一下早上的新鮮空气。她說:“不。”剛好端早茶上來的單媽看見了,便勸董小宛讓冒 公子也舒展舒展身子骨,這樣太遭罪了。董小宛嘴角一翹,說道:“我就是要讓他受罪,我 要懲罰他,罰他一輩子。他害我受的相思苦一輩子都嘗還不了。” 說歸說,做歸做。她還是放開冒辟疆的手,一來她覺得不能太過分地讓他難受。二來她 覺得自己也可以下床走走了,由于臥床太久,她身上的气味自己都覺得難聞,且身上汗津津 的,也很難受,她想沐浴,想認真梳妝。冒辟疆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站到窗前,看著遠 處水邊籠罩著翠綠煙云的楊柳叢,那么嫵媚。 冒辟疆認定董小宛是他終身的伴侶,是他心頭的肉。雖然,剛才她躺在床上時并不是絕 世美人,而且那挺起的骨骼,病厭厭的膚色,帶著藥味的發絲令他有些厭倦。但是,當她重 新沐浴之后,梳妝打扮一番再出現在他面前時,他改變了那個不很好的看法,因為這病美人 甚至比以前還要美。 她走到他的身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仰起臉,雙眼亮晶晶地,他想:疾病已經完全 被洗掉了,只要略略營養調補一下,她就會很快丰滿起來。他溫柔地摟住她的腰,手掌貼在 她的背脊,那里溫暖而柔韌。他吻著她的耳朵,吻著她的臉頰,吻著她的眼,最后將嘴唇壓 在她的唇上。倆人緊緊地抱在一起,似乎永不分開。這時,春風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激蕩 著他倆的心。 “冒公子。”惜惜喊道。然后就听見一陣腳步聲跑上樓來,他倆只得依依不舍地分開。 惜惜已提著裙擺闖進臥室,見此情景,知道打扰了好事,便朝董小宛笑嘻嘻吐了一下舌頭, 說道:“冒公子,門外有兩個人要見你。” “他們沒說是誰?” “沒說,只說你見了就知道。” 冒辟疆從敞開的窗口看見院門外站著兩個人。不是王天階和范云威嗎?他們怎么來了, 一定有什么事。忙朝小宛道:“是复社的王公子和范公子,我去去就來。” 一見面,冒辟疆拱手道:“什么風把二位兄長吹來了?” 范云威道:“賢弟,這几天把大伙忘得一干二淨了吧?” 冒辟疆將他倆拉到一邊,將這兩天的事粗略說了一遍,二人感嘆道:“天賜奇緣。” 然后,范云威便告訴他這段時間复社有几件事要辦,他倆也想趁机暢游一圈,准備游游 無錫、陽羡、昆陵、澄江、金山、揚州,最后去南京,特來問冒辟疆是否同游。王天階建議 他帶上董小宛,她大病初愈,正該出去散散心。冒辟疆覺得很有道理,便又跑上樓和董小宛 商量。 董小宛一听,正中下怀,爽快地答應了。 第二天午后,王天階和范云威租了一艘較大的雙帆客船在半塘停泊靠岸。冒辟疆和董小 宛牽著手上了船,后面跟著大腳單媽。小宛特意帶上她,讓她飽受折磨的心靈得到稍稍的安 慰,同時也可以服侍大家,眾人可以更加盡興游樂。 大家在船頭客客气气地見過之后,便相讓著步入船艙。船家挂上綴滿補丁的厚重的帆, 春風鼓蕩著水面,船駛入一片空蒙浩蕩的水域。 因為順風,船工們就有些輕閑,便在船頭撒下魚网。魚网跟著船拖一陣,它破開水面, 仿佛一條大魚伴在船的旁邊游動似的。這一网打到十几條活蹦亂跳的魚,董小宛興致勃勃地 在船頭揀魚。這樣美麗的女人在身邊,船工們更加賣力气,又撒一网,討她歡心。 大腳單媽也來了勁儿,有心顯顯做菜的本領。那些魚通過油鹽醬醋的烹飪之后,都搖身 一變,成為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滿滿地擺了几大碗。眾人圍攏來,招呼船家和船工放下帆也 來吃,任船儿在水面飄蕩,眾人開怀暢飲。船家平日里吃魚哪有如此講究,心里痛快之至, 引吭高歌: 銅斗飲江酒,手拍銅斗歌。 儂是拍浪儿,飲則拜浪婆。 腳踏小船頭,獨速無短蓑。 笑君漁陽操,空恃文章多。 閑倚青竹竿,白日奈我何。 船家久經風雨的嗓音有點沙,蒼勁有力,破空而去,一群沙鷗聞聲飛起,像优美的小風 箏在頭上盤旋。水面的波浪仿佛也被壓下去一般,极膽怯地輕輕拍打著船舷。 眾人大聲叫好,也許是酒的原因,眾人看見夕陽之下是一片紅彤彤的江山。范云威豪興 大發,大聲呼吁眾人來聯句助興,眾人紛紛叫好。船家湊上來道:“不怕在各位公子面前現 丑,我也來一句。” 眾人正在興頭上,當然贊成。 王天階道:“江上求一醉,舉杯听船歌。” 范云威道:“早知閑云好,不必文章多。” 冒辟疆道:“前塵起虎吼,何不披漁蓑。” 董小宛道:“伴君帆艙下,隨波任清濁。” 船老大道:“殺魚取苦膽,浪子豈無樂。” 眾人于是一番笑,心气高昂,真正笑傲江湖。几個船工無法表達心情,便頻頻將杯舉過 頭頂,大聲嚷道:“舉杯,舉杯。”看看時光不早,船家笑哈哈徑直走開,用力扯起船帆, 帆嘩啦啦升上桅杆頂端。几個船工也去用手搖起櫓來。船乘風破浪而去,正所謂“直挂云帆 濟滄海”。 船到無錫靠岸。眾人一起游了惠山,飲了惠泉,冒辟疆和王天階、范云威要去為复社辦 點事,董小宛和單媽先回到船上,船工們正采購了糧食和蔬菜扛上船。冒辟疆和王、范二人 辦完事往回走,忽然看見前面十字街頭人山人海在觀看什么熱鬧。三人也湊上前去,卻是官 吏正押著死刑犯人。但見劊子手將鬼頭刀高高舉起,一刀劈下,寒光閃處,犯人身首异地, 頭滾出去很遠,圍觀者一陣惊呼,婦女們都惊得掩了面。冒辟疆惊訝地發現那犯人很熟悉, 卻沒想起究竟是誰。 官吏簡單地驗了尸,然后打著鑼開道揚長而去。人群中許多老人婦女一擁而上,紛紛從 怀中掏出饅頭去醮那熱騰騰的血。王天階和范云威看得出神。 冒辟疆輕聲問旁邊一位中年商賈:“被殺的是什么強盜?” “客官不是本地人吧?”商賈打量他道:“這個可是有名的江洋大盜,人稱‘一楫奪 命’的龍游。官府費了好大勁都沒捉住他,不料卻在咱無錫落了网……” 冒辟疆臉色蒼白,原來是義兄龍蘭的同室兄弟龍游,那年長江上的事涌上心頭,他禁不 住一陣顫栗。 商賈狐疑地望望他:“怎么?客官認得這個強盜?” “好像見過。”冒辟疆不經意答道,立刻發覺說錯了話,忙改口道:“不不不,從沒見 過。” 這時,那商賈已經連連后退,退去約一丈遠時,指著冒辟疆大聲叫道:“這里有個強盜 的同党,快抓住他。” 冒辟疆額際冒出冷汗,慌亂間想到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身邊的王天階和范云威卻又不知 到哪里去了。他也不和那商賈計較,抽身就走。一群漢子見此光景,只當他心虛,高聲叫 著:“抓住他。”然后一涌而上,將他按翻在地。他被眾人扭打之時,方才想到:人本來就 是勢利的狗,你越心虛它越要咬你。可惜剛才失了方寸,不然還有洗去嫌疑的机會啊。 王天階和范云威眼見人群涌動,猛然發覺冒辟疆出了事時,已經來不及了。人群圍得水 泄不通,他倆擠不過去,眼睜睜看著眾人押冒辟疆涌向衙門。兩人當下決斷,范云威跟著到 公堂去,王天階則回船上去告訴董小宛且先安撫她的心。 且說董小宛久等冒辟疆不來,呆在艙里又覺得無聊。何況那些船工說話沒有顧忌,相互 之間盡說些下流事情,她便站到船頭上來,單媽也站到她身后。她朝碼頭上那條街望著,心 里忐忑不安。 這時,一隊官兵從街上走過,一位官兵忽然從隊伍跑出來,手里提著刀,他徑直跑下碼 頭,到了水邊,將刀咬在嘴上,解開褲帶撒尿。董小宛慌忙回避。 單媽怒罵道:“死漢子,真不要臉。沒看見這里有人啊! 怎么不在街上解呢,真不要臉。” 那官兵從嘴里拿下刀,刀尖指著單媽罵道:“街上人多,死婆子,再嚷嚷,老子殺了 你。”單媽見他惡狠狠的雙眼像發瘋的牛,忙收了口,自知招惹不起,那官兵轉身跑上碼 頭,又跑回隊伍中。 董小宛道:“這樣的官兵,也能打仗,怪不得北方闖賊和清兵鬧得那么凶啊。” 她不經意又朝那隊官兵望去,看見兩個軍官騎馬走過。其中一個軍官扭頭朝這邊看,剛 好打了個照面。兩人都一陣惊喜。原來那軍官正是复社中的喻連河喻公子。 喻連河跟另一個軍官說了几句,便离開隊伍,將馬拴在一家店鋪的柱頭上。店主敢怒不 敢言,那馬攔了他的生意。喻連河也不理睬,徑直走到船上來。 “宛姑娘,何故在此?”董小宛便將這几天的事粗略講了一遍。喻連河大喜道:“原來 冒公子等人也在無錫,我就在此等著見他們吧。”接著又敘述了自己的事,他去年年底投奔 史可法,謀得一個小官職。他說:“我現在的頂頭上司名叫陳君悅,還是冒公子的結拜兄長 呢,可惜他到揚州去了。” 兩人正說著話,王天階气急敗坏地跑了回來,和喻連河勉強打過招呼,便喘著气將剛才 發生的事說了一遍。董小宛“媽呀”一聲朝后便倒,單媽慌忙扶住。喻連河跳起,吩咐王天 階照顧好董小宛,他自己跳上馬背,朝衙門直沖而去。 無錫縣令听說又抓了個強盜,心里高興,當即升堂審案。 本來他用美人計斬了“一楫奪命”已是大功一件,此刻又捉住個同党,更是錦上添花。 他一上堂,便把惊堂木一拍,要冒辟疆從實招來。冒辟疆分辨几句,守令大怒,便叫皂吏用 刑。四個衙役將他推翻在地,另兩個衙役舉杖正要打時,衙門外一陣惊呼,一位軍官騎馬闖 進堂來,飛身下馬,冒辟疆認得是喻連河。 喻連河沖上公堂“呼呼”兩拳將兩個持杖的衙役打得飛將出去。縣令正想問何人敢咆哮 公堂,喻連河几步竄到他跟前,輕聲對他說:“這位公子可是史可法大人的兄弟。”隨即伸 手抓住他的衣領,將他提起來。縣令見他裝束,心知這軍官比自己還蠻橫。慌忙叫道: “長官饒命。” 喻連河怒道:“老子的兄弟你也敢誣告是強盜,狗官,老子要你的命。” 縣令道:“長官饒命,下官也正疑心是他人誣告。”他又扭頭朝衙吏道:“還不快放 人。” 看見眾人放了冒辟疆,喻連河才放下縣令,上前挽住冒辟疆。他朝衙門邊看熱鬧的人問 道:“剛才是誰誣告我兄長?” 眾人怕連累自己,一致將那商賈推了出來,商賈嚇得雙腿直哆嗦。喻連河回頭朝縣令 道:“將這刁民庭杖三十大板。” 縣令諾諾連聲。地方官最惹不得的就這些膽大包天的統軍,何況兵荒馬亂之時。他朝衙 役喝道:“還不將刁民拿下。” 衙役們一涌而上,將那多事的商賈當庭打了三十大板,商賈痛得昏死過去。冒辟疆和喻 連河早已揚長而去,遠遠便看見船頭上焦急的董小宛。 上了船,大家相互見過,冒辟疆問范云威去了何處。忽然背后傳來笑聲。原來范云威看 見他倆出了公堂,便跟出來,但他倆同乘一匹馬而去,他只好慢跑著回來了,這時正滿頭大 汗步上船頭。 喻連河在船上和王天階、范云威、冒辟疆敘了別后之情。 董小宛再次深謝他的救命之恩。直到吃過晚飯,喻連河才告辭,臨行時,冒辟疆赶寫了 一封信,讓他帶給陳君悅。眾人則連夜挂帆离開無錫。趁著夜色,冒辟疆在船頭燒些紙錢, 祭奠龍游。一彎淡月挂在天邊,若有若無。 董小宛和冒辟疆悄聲對語,說的盡是綿綿的情話和相思,以及此刻的歡快之情。王天階 和范云威在艙中下棋,偶爾傳出兩人大聲的爭執聲。董小宛便莞爾一笑,她覺得男人們總是 帶著小孩子脾气在生活。 她細心地傾听和牢記冒辟疆說過的每一句話,他激動地表達著,語調非常优美動听。 董小宛甚至只是想听听他溫存語調,便不停地逗引他說話。 有時,她和他也會突然沉默,雙眼中的愛意過分熾熱,兩人都會心地避開。董小宛總是 能夠指點出一些微小的事物,讓兩人都分心,以減弱由于熾熱感情引起的焦慮。冒辟疆心領 神會,便會興高采烈地評述她指點的東西。愛情變成一只無形的茧,將兩人甜蜜地包裹起 來。 最令冒辟疆激動的是董小宛突然跑到船艙中取來的那本自編的《花影詞集》,他一頁頁 翻讀下去,心里才明白她的才華比自己想象的還要高几倍,她是不是李清照轉世呢?董小宛 在過去歲月中對他的怀念和抱怨,通過优美的文字射入他的心中,他珍惜地撫摸著那些陳年 淚跡,像拭去小宛臉上的淚痕。 在他愉快地閱讀那些詩詞時,董小宛細心地在旁邊暗暗填好了一首《滿江紅》: 霧如帳幔,挂月鉤,船頭風歇。 人悄語,呢喃耳際,釵花欲斜。 春心問春夜何急,流星馳流掩月。 縱逍遙,水天共一色,情切切。 似凝眸,望江野;君若悔,海枯滅,羅衣翠袖變撒昆侖雪。 冰刀寒劍斷妾身,香消玉損為君絕。 且戲言,情真何懼直,相思烈。 冒辟疆覺得這首詞填得并不好,但是嘴里卻沒有說。這份情感令他感到有些沉重。一個 女人對一個男人過份依賴使他覺得自己也高大起來。他取來筆墨,就在船頭上仿照蘇東坡的 筆法將這首《滿江紅》工整地抄在《花影詞集》上,他自己覺得那些字像一群游魚,所以, 他在紙頁的空白處畫上一個倩女手里提著一支捕魚用的小网。他記得小時候曾經用它捕到過 小魚。董小宛卻說曾用它在秦淮河撈到一只螃蟹。他們就在微笑之中忘記了歲月。 直到大腳單媽將一盤熱騰騰的粽子放在船頭上,兩人才想起已快到端午節。董小宛剝開 棕葉,咬著裹有魚肉餡的香噴噴的糯米,就覺得天邊那朵厚重的云里仿佛有屈公騎著艾虎的 身影。 五月初四的黎明,冒辟疆和董小宛早早地立在船頭,已遠遠地看見了鎮江。雞叫聲此起 彼伏,連綿不絕,船家咕咚咕咚灌了几口酒,指給他倆看那不很高的金山和金山寺。董小宛 依稀听出,他說到了法海、許仙、白蛇和青蛇。 鎮江的大街小巷到處洋溢著節日的快活气氛。家家戶戶的前門都挂著一束艾葉,風一 吹,葉片一張張翻起。最快活的還是那些儿童。他們手里舉著粽子在追打或玩著跳方塊的游 戲,嘴里唱著一些 姥窖降畝u瑁v梟q有 炖錛煩隼矗狫D甯璐省?掌蘅罈o幸還膳 烈的雄黃味和燒酒味,也許是《白蛇傳》的緣故,鎮江人一般不再喝雄黃酒,而是將它洒在 住宅四周來避邪。董小宛挽著冒辟疆在街上閑逛了半天,一邊享受著自己的幸福,一邊也感 受著人們安居樂業的幸福。 總之,節日中的人們都覺得生活中的希望不是很渺茫的。 端午這天,董小宛异常地激動,早早起來梳妝打扮。這時,冒辟疆便舉著鏡子跪在她面 前,讓她對鏡貼花,他顯得非常溫順。 吃罷早餐,董小宛便換上一身雪白飄逸的西洋紗衣裙,雖病后体弱,依舊艷美脫俗。 冒辟疆、王天階、范云威也換了干淨的衣袍,四人結伴去看鎮江一年一度的龍舟競渡。 董小宛才下船,岸邊清洗衣裳的婦女便眼睛一花,惊訝不已,彼此竊竊私語地談起了白素 珍。 四人走著走著,王、范二人便有意放慢了腳步,冒辟疆沒察覺,他和董小宛笑語不斷到 了金山腳下,方才發覺不見了另外二人。心知他倆的用心,乃相視一笑。 上得金山,兩人高高地站在山頂,俯瞰著江中的龍舟。十二艘龍舟已經擺開了架式,健 儿們正在龍舟上做著准備。燃放鞭炮的正小心翼翼地將一串串紅燦燦的鞭炮理順之后拴上一 竿長長的青竹。敲鼓的早已按捺不住,在岸上就較起勁來,十二面大鼓震天響。天空晴朗极 了。 董小宛和冒辟疆看見人群紛紛涌來,各自選著觀光的落腳點。董小宛忽然擰了一下冒辟 疆道:“考考你的才气,我要你以《競渡》為題,馬上口占一絕,如何?” 冒辟疆道:“這個容易极了。”他低頭沉吟,折扇在掌上輕拍,董小宛留意他在掌上拍 了四十七下扇子,他便吟出一首詩來: 江河育真龍,宛君倚古松。 狂舟欲留客,惊濤卻向東。 屈公臨風鼓,江妃墜花叢。 佳麗忘憂泣,亂石穿云空。 董小宛贊嘆不已:“江左才子果然名不虛傳。”正在這時,人群歡呼雀躍起來,仿佛個 個都想扑進水中去似的。原來,十二只龍舟已經在鞭炮和鑼鼓聲中展開了競賽。但見每條舟 上都是左右各六條如長腳般的長櫓在奮力划動,船則像一只只巨龍快速穿過水浪,直奔十里 外一面鑲著純金的華緞錦標。 就在人群雀躍之際,卻有那些專門出來爭睹美女的浪子在到處穿梭。他們終于惊訝地看 見金山頂山有一位白衣飄飄的仙女,都目瞪口呆看得痴了,仿佛整個鎮江都轟動了,震惊 了。 董小宛正詫异時,冒辟疆若無其事地對她說道:“人們都在看你呢!”他倆還看見許多 人正虔誠地合掌祈禱呢!人人心中都懸了一個謎。 回船的路上,許多人跟在她的后面,王天階和范云威情知不妙,害怕出事,慌慌忙忙先 跑回船,吩咐船家准備開船。 待冒辟疆和董小宛上了船,便挂帆駛离鎮江,岸邊的人們依依不舍,目送這船漸漸消失 在碧空之間。 船在水上又漂了几天,冒辟疆忽然憂心忡忡,愁眉不展。 董小宛再三關心地詢問,他才嘆了口气,對她說道:“宛君,這船現在要開往南京,可 是,你不能去南京,朱統銳誰也惹他不起,他早就發誓要你的命!” 董小宛道:“就是赴湯蹈火,妾也要侍君左右,我不怕他。” 冒辟疆道:“宛君,凡事應有气量,切勿逞一時之勇。你想想,若到南京,受到傷害的 不僅僅只你一人,還會連累香君、柳如是她們。我看你還是先回蘇州,今年秋闈之后,我一 定來接你到如皋。你如果怕竇、霍兩家惡霸,就在府門上貼上‘如皋冒寓’字樣,也許能夠 擋他一陣子,好嗎?” 董小宛并非只知儿女情長而不明事理的女人,心知他說得有理,卻又不甘心再度分別。 所以只是默默不語。冒辟疆看見她眼角流下淚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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