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十七

    湖州﹒太湖
    皇帝御筆鑄就了大宋百年來最大的文字
    獄——「烏台詩案」﹒鱸香亭上,蘇軾對
    著茫茫水天發出了「仕宦人生」的懺悔﹒

    王安石時代結束了,九年來力主「變法」的人物和反對「變法」的人物都離開
了京都。朝廷灰濛濛地失去了鮮明的色彩,朝政大權落到吳充、王珪、馮京、李定
等人的手裡。皇帝趙頊隨即改朝號為「元豐」,希望開創一個豐裕安定的新時期。
    此時執掌權柄者,原本都是游移於「變法」和「反對變法」之間無定見的官僚,
有些乾脆就是滑頭。在兩派人物長期激烈的廝斗中,時而支持「變法」,時而同情
「流俗」,貌似公正無偏,實則看風使舵。一旦權柄在握,應和著皇帝趙頊所需,
雖然還在高喊「變法」,但其所為,均以強化皇權為宗旨。王安石時代圍繞「變法」
興起的嚴肅論爭,成了強化皇權需要誅伐的「做悻之語」;王安石時代比較活躍的
「百家爭鳴」,成了強化皇權需要禁銅的「訕謗謾罵」。口無遮攔的蘇軾和他「諷
喻朝政」的詩詞歌賦,自然成了新時代的「箭靶」。蘇軾「應時」而上呈的《湖州
謝上表》,「應時」地引發了他仕宦人生的沉痛哀歌。
    元豐二年(1079年)七月七日清晨,太常博士皇甫遵,帶著他的兒子和御史台
兩名獄卒,飛馬馳出京都的南薰門,奔赴湖州,奉旨逮捕蘇軾入京治罪。
    一個時辰之後,蘇軾的密友駙馬王詵,也派出他的親信馬伕王林,飛馬馳出南
薰門,馳往應天府(商丘)急告蘇轍,意在通過蘇轍急告蘇軾速做應變的準備。
    王林和皇甫遵日夜不歇地飛馬爭時,拉開了大宋百年來最大文字獄——「烏台
詩案」的帷幕,其悲哀如同為王安石的「變法」唱起了一曲輓歌。
    蘇軾是元豐二年四月二十日從徐州移知湖州的。他按照朝制向皇帝趙頊呈表謝
恩。並稟報已遵詔到職。這份《湖州謝上表》全文二百七十四字:

        臣軾言。蒙恩就移前件差遣,已於今月二十日到
    任上訖者。風俗阜安,在東南號為無事;山水清遠,本
    朝廷所以優賢。顧惟何人,亦與茲選。臣軾中謝。伏
    念臣性資頑鄙,名跡埋微。議論闊疏,文學淺陋。凡
    人必有一得,而臣獨無寸長。荷先帝之誤思,擺置三
    館;蒙陛下之過聽,付以兩州。非不欲痛自激昂,少
    酬恩造。而才分所局,有過無功;法令具存,雖勤何
    補。罪團多矣,臣猶如之。夫何越次之名邦,更許借
    資而顯授。顧惟無狀,豈不知恩。此蓋伏遇皇帝陛下
    天覆群生,海涵萬族。用人不求其備,嘉善而矜不能。
    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
    牧養小民。而臣頃在錢塘,樂其風土。魚鳥之性,既
    自得於江湖;吳越之人,亦安臣之教令。敢不奉法勤
    職,息訟平刑。上以廣朝廷之仁,下以慰父老之望。臣
    無任。

    此份謝表,有文人之酸氣、狂氣和牢騷氣,但絕無不忠於皇上的「戾氣」。可
御史台的一個官吏,在強化皇權、禁錮言論的森然氣氛中,卻看到了蘇軾「愚弄朝
廷」、「諷喻皇上」的「憤心」和「低訾」,便摘取其中「臣性資頑鄙,名跡埋微,
議論闊疏,文學淺陋」、「荷先帝之誤思,擢で真三館;蒙陛下之過聽,付以兩州」、
「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等字句,呈於御
史中丞李定。
    李定時為御史台實權長官,正在創建「強化皇權」的業績,蘇軾「謝表」中的
這些字句,正是他需要的「獵物」。他與蘇軾有著強烈的宿怨:熙寧三年,當他在
王安石提攜下剛剛步入朝廷,改嫁的生母病故,他怕因「母親改嫁」而遭人恥笑,
便匿母喪而不肯奉孝祭奠,蘇軾與司馬光借著一個「孝」字,對他進行了猛烈地彈
劾,幾乎斷送了他的仕宦前程。宿怨與現實需要結合,李定立即「應物而用」地抓
住蘇軾,運用御史台的職能,樹起了一個「訕上有誅」的「箭靶」。他帶頭上呈奏
表彈劾蘇軾:

        ……知湖州蘇軾,本無學術,偶中異科。初騰沮
    毀之論,陛下猶置之不問,軾信終不悔,狂悖之語日
    聞。軾讀史傳,非不知事君有禮,訕上有誅,而敢肆
    其情心,公為低訾。而又應試舉對,即已有厭斃更法
    之意。及陛下修明政事,怨不用己,遂一切毀之,以
    為非是。傷教亂俗,莫甚於此。伏望斷自天衷,特行
    典憲。

    新帳老帳一起算,李定祭起了「典憲」之劍。
    監察御史舒亶,跟著搜集了蘇軾大量的「諷喻新法」的詩句,補充了李定彈劾
奏表中事例的不足,也把彈劾蘇軾的奏表上呈於皇上:

        ……軾近上謝表,頗有譏切時政之言,流俗毅然,
    爭相傳誦。陛下發錢以本業貧民,軾則曰「贏得兒童
    語言好,一年強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課試群吏,軾
    則曰「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陛下興水
    利,軾則曰「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陛
    下謹鹽禁,軾則日「豈是聞韶解忘味,爾來三月食無
    鹽」。其它觸物即事,應口所言,無一不以詆謗為主;
    小則鏤版,大則刻石,傳播中外,自立為能……

    舒亶並隨彈劾奏表呈上《錢塘集》和其它蘇軾的鏤版詩作三卷為罪證,請求皇
上嚴懲蘇軾「謾上」之罪。
    監察御史裡行何正臣更是「義憤激烈」,上呈彈劾奏表,請求皇上對蘇軾「大
明誅賞,以示天下」:

        ……蘇軾愚弄朝廷,妄自尊大,謗訕譏罵,無所
    不為,有水旱之災、盜賊之變,則歸罪於新法,喜動
    於色,惟恐不甚;現更明上章疏,肆為低消,無所忌
    憚。若不大明誅賞,以示天下,則法無存矣……

    此時的皇帝趙頊,正陶醉於皇權日益顯赫的歡愉情緒中,對行之十一年的「變
法」內容,似乎已失去了熱情,他的精力已轉向北部邊境日益「倔強」的遼國:

        每虔夕惕心,
        妄意遵遺業。
        顧余不武姿,
        何日成戎捷。

    他每日夜深之時,即召集宰執吳充、馮京、王珪等人於福寧殿御堂,計議收復
燕雲諸州之策,以圖創建超越祖業的功績。誰知御史中丞李定、監察御史舒亶、何
正臣等彈劾蘇軾「訕謗謾罵」、「愚弄朝廷」、「諷喻皇上」的奏表接踵而來,擾
亂了他壯烈的情懷,勾起了他對以往朝廷紛爭的可怕記憶,也勾起了他對蘇軾積存
於心的不滿。為了防止朝廷紛爭再起,為了維護現時朝廷一言九鼎的安定,他御筆
一揮,寫下了「罷蘇軾知湖州,差職員追攝入京」的諭旨。「烏台詩案」遂成。
    時賢惠公主臥病在床,駙馬王詵晝夜侍於床前。慶壽宮的太皇太后、崇慶宮的
皇太后和福寧殿的皇後,不時派來宮女看望。在皇帝趙頊御筆鑄成「烏台詩案」的
當天夜裡,皇後派來探視賢惠公主病情的宮女,便奉皇後之命,悄悄向賢惠公主透
漏了這個消息。賢惠公主聞訊大駭,與駙馬王詵密議於床頭。王詵已是幾年前《錢
塘集》之禍的驚弓之鳥,惶恐地圍床踱步,哀歎連聲,計莫能出。還是賢惠公主倚
床長思,急得一策,既可避開朝廷耳目,不至再落「洩漏朝中機密」之罪網;亦可
急通汛息於蘇軾。暗派新信馬伕王林,急馳應天府(商丘),通過蘇轍傳信於蘇軾,
以便蘇軾及早準備,焚毀一切「謾謗君相」之詩賦文字,爭個「死裡逃生」。
    由於王林是單人單騎,食宿以「歇馬」而定,蘇轍救兄心切,派出的親信專差
又是日夜飛馬倍道而行,而皇甫遵是多人多騎,相互需要照應,且因他的兒子不適
應千里奔波之苦,在潤州停歇了一日,終使拯救蘇軾的送信專使於七月二十八日清
晨先於皇甫遵半天到達湖州城。
    誰知此時蘇軾既不在家中,又不在州街,專差在州衙裡只見到了湖州通判祖無
頗。
    祖無頗,時年四十歲,為人豪爽,處事幹練,亦通詩文。他與蘇軾相識三月,
情趣投合。交誼漸厚,遂成詩文密友,互有詩文唱和。送信專差因不知祖無頗與蘇
軾的關係,不敢孟浪以實情告知,便吞吞吐吐地詢問。
    「蘇長公何在?」
    祖無頗含笑回答:
    「昨日已外出游訪。」
    「游訪何處?」
    「或游於古剎禪寺,或訪於新朋故友,或臥於林壑覓詩,或居於山村問苦。行
跡難測,歸不知時。」
    專差默然語塞。
    祖無頗詢問:
    「貴差來自所處?」
    「應天府官衙。」
    「有何重要差遣?」
    專差沉吟良久,漫語應之:
    「蘇少公子由,思念兄長,特托小人路過此處一晤……」
    祖無頗心釋疑慮,急忙為專差準備早餐去了。
    專差搓手頓足,歎息不已。
    蘇軾此時正在察訪湖州城南十裡處碧浪湖畔的一個漁村。
    碧浪湖碧水連天,漁舟浮浪,水鳥戲波,漁歌綿綿,使他想起了杭州西湖,想
起了西湖的荷蓮游舸和那些「應記依家歸住西」的黎庶、官妓、歌伎們。離開杭州
已是五個年頭了,歲月滄桑,可湖光卻是一樣的碧藍秀麗。唉,人生原本就不該老
於一處。
    漁村的景色胯而幽靜,民情敦厚純樸。一老者知是太守臨門,捧茶迓迎,邀至
庭院交談,坦直爽朗,無隔無礙。此地漁家,以繅絲為業,以魚蝦為錢,然著錦者
絕無,食米者鮮有。詢問其故,老者答曰:「魚蝦滿艙,均翰因利微而拒收;蠶絲
盈室,官府因錢荒而停購。」蘇軾默然,聯想到杞菊為食的密州和那常山祈雨、零
泉作記的艱苦歲月,心境歉疚而喟然歎息:山地湖泊,各養其民,各有其樂,各有
其哀,身為州府太守,職在解民之哀啊!他應允老者,返回州府之後,當以實際舉
措,解漁民魚蝦、蠶絲之困。老者感激再三。
    蘇軾正欲告辭離去,抬頭忽見一位女子當窗繅絲,姿態曼妙,情狀聰穎,然面
有憂色,惻然皺眉。老者歎道:
    「家女年已十九,無銀難以出閣啊……」
    蘇軾心緒湧動,詩句隨思吟出:

        晚蠶亂縷累紅妝,
        碧綠湖光雜草香。
        豈是青春長作伴,
        ……

    蘇軾尚在思尋第四句,女子並未停止繅絲,當窗一笑,接著吟出:

        湖州太守憐絲娘。

    蘇軾驚訝:
    「好敏捷的才女,道出了蘇軾的心聲。請問姑娘芳名?」
    女子停止繅絲,從容站起,當窗斂衽作答:
    「太守大人就叫我漁女吧,一個碧浪湖畔的漁家女子。漁女平素喜讀大人的詩
詞,一部《錢塘集》中跳動著大人一顆為民憂愁的心,漁女曾頗為詫異:官真的知
民嗎?今日得識子瞻先生,並親耳聆聽先生談吐,方知先生身在官衙,心在民間。」
    蘇軾愧作,心如懷鉛,沉重難語,拱手為禮,高吟「我愧於中,何以吁神」,
向漁女告別而去。
    七月二十八日午後未時,蘇軾才從碧浪湖回到州衙。
    剛入客廳,蘇轍派來的專差一躍而起,急忙呈交蘇轍、王詵的信箋。蘇軾打開
一看,驚呆失神,不知所措,頭腦一片空白,跌坐在木椅上茫然失語。跟隨蘇軾走
進客廳的通判祖無頗拿過信箋一看,也驚駭萬分,他急忙提醒蘇軾:
    「子瞻,事急矣!回家速作準備,以應付御史台太常博士之抄查。」
    蘇軾恍然大悟,忘記了千里送信的專差,倉皇站起,懵懂地向客廳外急奔。他
剛剛走近州衙大門,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噠噠」而至,堵住了州衙大門。接著是御
史台獄卒暴戾而響亮的喝道傳報聲:
    「御史台太常博士皇甫遵大人奉旨駕到!」
    蘇軾煞住腳步,一切都晚了,一切也都完了。
    蘇軾像是一個失去了知覺的人,癡呆地站在州衙的大門口,似乎在等待著御史
台的欽差大臣們從他的身上踏過去。
    州府的錄事、賓佐和官吏都驚慌而出。
    祖無頗是個臨急善斷的人,他立即吩咐賓佐在客廳接待御史台的「欽差大臣」,
轉身架起蘇軾走進一側的小屋,關上房門,與蘇軾商議眼前的應變之策。
    太常博士皇甫遵在御史台獄卒揚威喝道聲中走進州衙大院,賓佐帶著一群官吏
急忙上前跪迎。皇甫遵厲聲責令:
    「立即封鎖衙門,斷人出入。陽奉陰違者嚴懲!」
    賓佐慌忙應諾,並高聲吩咐錄事立即封鎖衙門,然後彎腰打恭地請皇甫遵等人
進入客廳。
    皇甫遵,時年四十七歲,身軀高大,相貌偉岸,連腮短髯托著一副森厲威嚴的
面孔。此時他朝服在身,秉笏在手。兩個獄卒,白衣青巾,挎刀握柄,立於左右,
神情兇蠻。皇甫遵之子,時年二十歲,亦高大身軀,濃眉大眼,手持台碟,顧盼獰
惡。賓佐恭敬讓坐,皇甫遵置之不理。皇甫遵之子高舉台牒,厲聲叱斥:
    「老奸巨猾,欲以殷勤之態為罪犯拖延時間嗎?著蘇軾來見!」
    賓佐知「欽差」之威難測,已難以周旋拖延,便急忙拱手應諾,彎腰退出。
    小屋裡的蘇軾,在突然間的驚駭無狀之後此刻總算清醒了:今天災禍臨頭,是
自己十多年來「口無遮攔」造成的苦果,也是自己政見不悔不改地必然結局。可
「憲台」千里追捕,百年少有啊!死不足惜,只是不知其何以罪罰至此?他的內心
十分酸楚。
    祖無頗關切地鼓勵蘇軾:
    「事已至此,無可奈何,只能硬著頭皮見識一下這位太常博士。」
    蘇軾苦苦一笑,打起精神,脫掉朝服,神情頗為悲壯:
    「蘇軾既負罪在身,當以微服與『欽差』相見……」
    祖無頗急忙制止:
    「『欽差』尚未宣示台牒,你何知其罪責?身著微服接見,這是『不打自招』
啊!」
    蘇軾悟而點頭:
    「無頗,我此刻的心境,早已感同囚徒,這兩條腿也有些發軟了。」說著又抓
起朝服披掛起來。
    「子瞻勿慮,我與公攜手面見『欽差』!」祖無頗挽蘇軾之臂走向客廳。
    客廳裡,皇甫遵具靴袍秉笏偕其子、獄卒立於上,神情傲慢而冰冷,蘇軾與祖
無頗亦具靴袍秉笏而立於下,兩相對視,沉默片刻。皇甫遵突然叱聲出口:
    「枷鎖罪犯蘇軾!」
    兩個獄卒跨步而出,甩出枷鎖,鋃鐺作響。蘇軾驚慌,祖無頗跨步而出,拱手
詢問:
    「太常博士大人必有被受文字?」
    「你是何人?」皇甫遵厲聲反詰。
    「下官祖無頗,乃湖州通判。大人乃御史台太常博士,當知朝廷法度,無台牒
怎能任意捉人,何況是一州太守。」
    皇甫遵語塞,即令兒子授台牒於祖無頗。祖無頗打開一看,有皇上御筆諭示:
「罷蘇軾知湖州,著職員追攝入京」。祖無頗愴然,將台牒轉交蘇軾,蘇軾心已涼
了,接過台牒,合而不視,雙膝跪倒,話語淒厲:
    「謝皇上天高之恩。蘇軾向來激怒朝廷者多,死不敢辭,乞歸與家人訣別。」
說罷,伸出雙手。
    皇甫遵喝令:
    「枷鎖罪犯蘇軾,暫寄州府!」
    獄卒上前,厲聲詢問蘇軾:
    「家有五代誓書鐵券否?」
    蘇軾搖頭。
    獄卒抬手,枷鎖蘇軾,若縛雞鴨。
    皇甫遵命令獄卒:
    「抄查蘇軾住宅!」
    獄卒應諾,在皇甫公子帶領下奔出州街。
    御史台太常博士天威雷霆般的到達和蘇軾的鋃鐺被捕,早已哄動了湖州城。御
史台獄卒似狼如虎,對蘇軾住宅翻箱倒櫃地抄查,更驚動了湖州城裡的黎庶百姓。
街巷裡善良的人們,不避風險地湧向蘇軾的住宅門外,關切著這位隨和親切、無官
架官威而又多才多藝、知民愛民的太守。
    一場驟然而至的浩劫,已使蘇軾的住宅門破窗裂、櫃倒箱翻、書卷漫地、詩稿
散落,狼藉而無插足之地,更使蘇軾的家眷飛魂落魄,顫栗而不敢作聲。七十一歲
的任媽經不起這猝然而至地打擊,已經昏倒床榻。三十一歲的王閏之,根本沒有見
過這樣的場面,在獄卒破門而入的剎那間便木呆了。十八歲的王朝雲,前不久已被
蘇軾納為小妾,她是在杭州瓦肆長大的,目睹過官場上的雲雨反覆,心裡明白眼前
獄卒的所作所為意味著什麼,對師長的敬意,對丈夫的愛心,使她表現出罕見的冷
靜。她撫抱著嚇得發抖的蘇迨和蘇過,坐在側室的門檻上,默默地流著淚水,睜大
眼睛看著獄卒們把抄查翻檢出的詩稿、信箋、文書,一件一件地裝進布囊。她知道,
這是在搜集著丈夫的罪證,要一網打盡與丈夫詩文來往的朋友啊!二十歲的蘇邁,
正在客廳裡經受著皇甫遵之子的蠻橫審問。蘇邁咬緊牙關一言不發。而審問者氣急
敗壞的叫罵聲、斥叱聲和以勢欺人的恐嚇聲,震撼著黑夜中屋外黎庶的心。
    三更時分,獄卒們帶著他們抄查的詩文、信箋、文書離開了。蘇邁發瘋似地跑
往州衙看望被捕的父親,蘇軾住宅騰起一片浩劫之後的哭聲。任媽呼喚著她的大郎,
王閏之呼喚著她的子瞻,王朝雲和蘇過、蘇迨哭作一團,湧入蘇軾住宅的街坊、黎
庶也陪著咽淚。人們哭這家室之破、人命之危,哭這浩劫之暴,好人無安。
    四更時分,由於通判祖無頗的百般懇求和賓佐的巧妙周旋,在擺酒歡送御史台
「欽差」押解蘇軾入京的空當時間裡,皇甫遵破例恩准「罪犯」回家與家人訣別。
    蘇軾披枷帶鎖,在蘇邁的攙扶下踏進了哭聲震天的家門。燭光慘照下的家人、
黎庶、書卷、殘稿和屋宇內狼藉的一切,觸目驚心,蘇軾倚門而立,默然無語:罪
累家人,罪累親朋啊!他終於哭出聲來……這是生離,也是死別,團聚緲茫無望的
生離,刑場遠在京都的死別。
    莫再憂傷,親人們今後要走的人生道路,還很長很長,還要跌著爬著走啊!留
下一點歡樂吧,留下一點勇氣吧,留下一點不屈不撓的精神吧,在兒子面前,留下
一點做人的浩然之氣吧!
    蘇軾撫著淚水滿面的蘇邁、蘇迨、蘇過,殷切地叮嚀:
    「我家雖無五代誓書鐵券可以免罪免死;但有萬卷詩書可以壯氣壯膽。我八歲
時,母親讀《後漢書》中的《范滂傳》以教我。范滂因直諫之禍而被殺,臨刑前,
母子訣別,范母很堅強,安慰兒子說:『既有令名,復求壽考,可得兼乎?」我聽
後詢問母親:『我以後如果成了范謗,母親贊許嗎?』母親教我:『汝能作范滂,
我就不能為范謗之母嗎?』剛直不阿,乃我家之家風啊……」
    兒子們聽懂了,鄭重點頭。
    蘇軾撫慰著淚人一般的妻子王閏之,強作笑容,打趣地說:「季璋,你知道這
樣一個故事嗎?本朝真宗年間,隱者楊樸,因詩獲罪被召入京,皇帝在審問時劈頭
詢問:『臨行時有人作詩送行否?』楊樸回答:『臣之老妻曾作一絕送行。』皇帝
驚詫:『其詩何雲?』楊樸吟出:『且體落托貪杯酒,更莫猖狂愛吟詩。今日捉將
官裡去,這回斷送老頭皮。』真宗皇帝聽後大笑,就把楊樸放回來了。季璋,你也
作一首詩為我送行吧。」
    王閏之噙淚以笑。
    蘇軾轉向愛妾王朝雲:
    「霞,解語花啊!今年三月來此途中,遇秦觀少游於松江,曾賦詩作記。僅以
此詩與汝別,汝善解之:「『人將蟻動作牛羊,我覺風雷真一噫。聞塵掃盡根性空,
不須更枕清流派。』」
    王朝雲會意,撲在蘇軾懷裡:
    「妾知先生間雷霆已不驚,得失禍福之情早已在心頭消失。妾當以先生為師,
自強自立而處之……」
    蘇軾跪在任媽的床榻前,抓住任媽粗糙、冰冷的手,連強作的「笑」也笑不出
來了。自己四十四年的冷暖坎坷,三個兒子的養育成長和這個家庭的歡樂安寧,都
倚仗著任媽這顆母愛不竭的心啊!這顆心最終還是為她養育而成的大郎操碎了。
「風燭殘年」,無情而可惡可憎的「風」啊!蘇軾低頭親吻著任媽粗糙、冰冷的手
泣咽起來。
    任媽已無力再撫抱她的大郎,淚水橫流,淌在已滴濕的布枕,臉上浮著淒苦,
用無力地聲音叮嚀蘇軾:
    「大郎,我再無力侍候你去京都了,可我的心時時跟著你。讓邁兒陪你去京都
吧,他已二十歲了,也該出去見見世面了……大郎莫哭,我等著你回來……」
    蘇軾再也忍不住,伏在任媽的床榻上嚎啕痛哭……
    七月二十九日黎明,蘇軾枷鎖在身,被御史台獄卒押出州衙。他的兒子蘇邁背
著沉重的衣物布囊陪著他。皇甫遵父子在通判祖無頗和賓佐彎腰打恭地答兌下,神
態似乎隨和了一些。罪犯已捕,罪證到手,也該「隨和」了。
    黎明的街道是寂靜的,皇甫遵選定這個時辰押著「罪犯」上路自然是有道理的。
一可以避免湖州城裡百姓的干擾;二可以避免罪犯家眷哭哭啼啼的糾纏。
    蘇軾站在州衙門前的台階上,抬頭望著夜色消褪中剛剛甦醒的湖州城,心頭浮
起一層濃重的淒楚:來到湖州恰恰一百天,沒有為湖州黎庶做出一件實實在在的事
情就要離開了,而且給這座水鄉古城留下了訴說不清的屈辱,心裡有愧啊!他在黑
暗中尋找任媽、王閏之、王朝雲和蘇迨、蘇過的身影,盼望能有再看一眼、再見一
面的機緣,可眼前空蕩蕩的什麼人也沒有。唉,也好,免得又一次絞心揉腸。
    獄卒押著蘇軾向湖州城北門走去,蘇軾立即明白是要乘船走水路了。水路直通
太湖,可免去幾百裡丘陵山地跋涉之苦,這對自己也許是一種照顧。但他也猜度得
出,祖無頗和賓佐周旋答兌朝中「欽差」之物,也是馬匹不便攜帶、並且攜帶不了
的,肯定在半個時辰之前,已連同馬匹一起裝上官船了。他感激祖無頗、賓佐的友
誼和用心,世情如此,世風如此,怪不得的。只有這樣,自己在押解途中,也許會
少受一些苦罪。
    走出湖州城北門,眼前的情景,猛使蘇軾的心情沸騰,而獄卒目瞪,皇甫遵色
變——從城門口至水路碼頭一裡長的官道上,跪伏著黑壓壓的人群,男女老少,數
以千計。有的高舉酒釀,有的捧著薯果;有的點燃線香,有的焚化黃表;有的嚎啕
痛哭,有的伏地泣咽;有的牽蘇軾之衣,有的攔蘇軾之路。人群熙攘,哀情慘慘,
惜別之聲如滾沉雷,送別之淚如雨滂沱。「蘇公珍重」、「太守安途」的叮嚀聲、
祝福聲、送別聲不絕於耳……
    蘇軾淚流滿面、難離難捨的黎庶,難泯難滅的深情啊,他用帶枷帶鎖的雙手,
高高揖禮,感謝送行的人群……
    獄卒們在人群夾道中侷促而行,人心可畏,眾怒難犯,他們的雙腳不由地發抖。
    皇甫遵也在人群中擠著,他心裡有恨有怕。這是藐視朝廷法度,這是為蘇軾撐
腰壯膽啊!他咬牙切齒,壓低聲音叱問身邊的祖無頗:
    「這是誰人搞的?」
    「太常博士大人息怒。黎庶無知,自己跑來的。」
    「胡說!為罪犯張目送行,圖謀不軌,這是要造反啊!」
    「大人多心了。湖州南夷之地,民俗異於京都,此處黎庶,敬重朝廷命官,太
守離去,均以此等習俗相送。況且,蘇軾所犯之罪,僅州府官吏知曉,民間尚不知
啊……」
    皇甫遵睨視祖無頗而銜恨於胸:此廝亦蘇軾同黨!
    蘇軾走近碼頭,忽被淒厲呼喚「爸爸」的哭叫聲絆著了腳步,他轉身望去見是
蘇迨、蘇過在哭叫。他看到了王閏之、王朝雲,看到了被街坊兩個青年人抬在一張
籐椅上的任媽。季璋沒有哭,只在眼眶裡噙著汪汪的淚水;霞沒有哭,只在嘴角浮
著揪心的酸楚;任媽沒有哭,只在眉梢托著深切的慈愛。蘇軾剛剛喊出「任媽」兩
個字,就被兇蠻的獄卒架上了官船。
    送行的人群湧向碼頭,高呼著「蘇公珍重」、「太守安途」,聲浪卷來,官船
都有些顛簸搖晃。
    突然,幾條漁船箭一般地從上游直射而來。漁船上的人也應和著碼頭上的聲浪,
高喊著「蘇公珍重」、「太守安途」。這是漁村的送行者。第一條船頭正站著那位
不知名字的繅絲漁女和她的父親。
    皇甫遵驚慌無狀,急令船夫斷纜開船。
    官船開動了,蘇軾直挺挺地跪倒在艙板上,無言無語,向湖州城告別,向家人
告別,向質樸深情的湖州百姓告別。
    碼頭上的人群也「嘩」地跪倒,哭成一片。
    那漁女情急,加速弄槳,追趕官船。在漁船與官船並行飛駛之中,漁女高喊
「太守蘇公,湖州黎庶盼你早日回來啊!」她抬手把一包贈物拋在蘇軾的懷裡。
    漁女手離雙槳,站在船頭蒙面而哭,漁船在水面打著旋……
    一忽兒,官船走遠了。
    湖州百姓不曾想到,他們水路碼頭送行的深情祝願,反加重了蘇軾的罪行,加
重了蘇軾在官船上的苦罪。皇甫遵懲罰有法:其一,讓蘇軾父子與四匹走馬同居於
船尾船板上。人馬為鄰,馬糞馬尿之臭,足以威懾「天下奇才」蘇軾的斯文。其二,
以剩飯殘羹果蘇軾父子之腹。江面終非陸地,膳廚只此一家,你縱有錢,無處買食,
獄卒酒足飯飽之後,方「嗟」蘇軾父子進餐。「嗟來之食」,足以整治「文壇領袖」
蘇軾的傲氣。其三,無定時地勘審提問。勘審「罪行細節」情狀,提問「詩文往還」
之黨,而且不分晝夜,存心折騰。「勞心疲力」之術,足以挫磨蘇軾「恃才傲物」
的習性。
    屈辱、虐待、謀傷和幾天幾夜逆水行舟的顛簸疲勞,果然使蘇軾憤懣盈胸、羞
辱捶心,怒不可遏、恥不欲生。「士可殺而不可辱」,知恥而近勇的剛烈之氣充塞
於五髒六腑,他厲聲斥責獄卒的愚蠻,尖刻訓斥皇甫遵的陰毒用心。他的無畏無懼,
竟使御史台的「欽差」慌了手腳——蘇軾萬一有個好歹,如何向皇上交差!
    夜入太湖,月高風急,波濤洶湧,船不能行,遂停泊於湖中小島的鱸香亭畔,
以待風平浪靜。蘇軾舉步登上鱸香亭,披枷鎖而獨立於天水之間。望著清冷的銀月
和月色下的碧波銀浪,心中不由湧起仕宦人生的沉痛懺悔。
    月色茫茫,夜風吹打著鱸香亭,吹打著鱸香亭四角飛簷下「叮噹」的銅鈴。蘇
鱸在心底低吟:
    「鱸香亭,是因鱸魚成餚的鮮美芳香而命名的吧?碧波中自由自在的鱸魚啊,
你的世界原在這遼闊、靜謐的水底,何必要闖進人間無處不有的羅網呢?人間的羅
網是衝撞不破的,一道羅網之外,還有無數的羅網。舊的羅網轟毀了,新的羅網應
時而撒。你走出了縛身的漁網,進入了油鍋,上了餐桌,你獻身了,粉身碎骨了,
贏得一座『鱸香亭』——一座湖光輝映的不朽豐碑!這是你的悲哀,還是你的榮耀?」
    夜風更急,吹打著蘇軾曲皺的衣襟,吹打著蘇軾散亂的鬚髮。蘇轉眼前的碧波
銀浪,似乎沉吟著一首淒婉的哀歌。

        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詔以昭時……心純龐而不
    洩兮,遭讒人而嫉之。君合怒而待臣兮,不清囗其然
    否。蔽晦君之聰明兮,虛惑誤又以欺;弗參驗以考實
    兮,遠遷臣而弗思……

    蘇軾歎息:
    「這是屈子《九章》中的絕命詩啊!此詩一出,屈子就沉身於汨羅江的波濤之
中了。悲哉屈子,你給後來的忠貞之臣,開闢了一條自我解脫的道路——一條悲壯
而毫無用處的道路啊!
    「『心純龐而不洩兮,遭讒人而嫉之』。屈子畢竟是以生命的代價,通悟了仕
宦人生中的奧秘,道出了仕宦人生中的不幸和悲哀,給後來的忠貞之臣,留下了一
份永不泯滅的遺產。這『純龐』的心是什麼?不就是那些『做悻之語』嗎?官場的
情態在千古不移地延續著,『諾諾歌功』之言,歷來是升官的階梯;『愕愕傲悼」
之語,自然是誅伐的『罪證』。可是一個朝代的興盛,決非來自『諾諾歌功」的粉
飾,而是得益於『愕愕傲悻」之語所產生的自省自強?連屈子所愛所憂的楚國,不
也亡於『諾諾歌功』的諂媚和拒聽『愕愕傲悖』之語的警告嗎?
    「『讒人』,官場情態中千古不滅的『龍蚤』啊!嫉賢嫉能、嫉忠嫉貞。朝朝
代代幾乎都在演出著『讒人離間』、『讒人弄權』、『讒人誤國』的悲劇。朝朝代
代幾乎都有著懲治前朝『讒人』的口誅筆伐,可朝朝代代仍是『讒人』猖狂,『被
讒者』流血、流淚。可怕的不絕其種的『龍蚤』,惹不起,除不掉,根不絕的長命
怪物啊……」
    夜風呼嘯,波濤奔湧,湖面翻江倒海,騰起了撼天動地的嚎吼。烏雲飛捲而起,
吞沒了慘淡的銀月,天地漆黑一團。漁火消失了,官船朦朧了,連鱸香亭似乎也消
失於黑暗之中。在一個混沌莫辨的景色中,蘇軾高吟出告別仕宦人生的哀歌:
    「屈子就是在這失去光明、斷了出路、負罪流落、孤憤悲淒的境遇中沉落於淚
羅江的吧?這種屍骨不留的解脫,是最乾淨、最徹底、最崇高、最完美的解脫,是
對仕宦人生最肅穆、最鄭重的告別!
    「蘇軾,一個心高位卑的狂人,是不配以屈子為師的。雖有過『興亡百變物自
閒,富貴一朝名不朽』的向往,有過『千金買戰馬,百寶妝刀環。何時逐汝去,與
虜試周旋』的壯志,有過『船上看山如走馬,倏忽過去數百群』的豪情,可二十三
年的官場沉浮,『向往』失落了,『壯志』沉淪了,『豪情』消失了,得到的只是
猜疑、貶逐、遭讒、屈辱和這副環首縛身的枷鎖!
    「蘇軾,一個愚蠢而多情的可憐蟲,是不敢以屈子為師的。但也真心地熱愛著
這塊秀麗如畫的土地,熱愛著這塊土地上質樸善良的黎庶,熱愛著雄心勃勃而又不
聰不明的君王。愚蠢的多情,生就了一張『口無遮攔』的嘴巴,吐著『激烈做悻』
之語,談著『不合時宜』之論,抨擊奸佞,諷喻朝政,故而口孽深重,招讒招怨啊!
愚蠢的多情,造就了一支『著墨無情』的禿筆,為弱者而哭,為冤者而號,誅伐暴
虐,揭示醜惡,故而筆孽纍纍,招恨招仇,文字成獄!愚蠢的多情,又煉就了一種
『不知悔改』的猖狂,貶逐而不低頭,負罪還要掙扎,抱著一顆矢志不移的忠心愛
心在油鍋裡打滾,仍不肯閉合報憂說愁的嘴巴,故而罪行難宥,終於落到這個爹媽
不愛舅舅不疼的下場。仕宦人生的道路走到了盡頭,該向這禍福莫測的人間告別了
……」
    也許真存在著天人感應,一道閃電突至,托起湖面的萬頃波濤,向鱸香亭洶湧
卷來,如萬馬奔騰;一陣炸裂的雷聲,駕著夜風襲來,亭閣震動;暴雨隨著天河崩
壩似地急瀉而下……蘇軾領受著急風暴雨地洗滌,一步一步走向鱸香亭的邊沿,一
條腿跨過了生與死交接的木製欄杆……
    夜幕中,蘇邁吼叫著撲出,緊緊地抱住了蘇軾,發出了撕心裂膽的乞求聲……
    風聲、雨聲、雷聲、蘇軾父子相抱的痛哭聲,交織在風雨飄搖的鱸香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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