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七

    汴京﹒慶壽宮
    皇室的紛爭出現在太皇太后的病榻前﹒
    母子頂撞,兄弟反目﹒太皇太后把王安石
    的命運交給了「天命」裁決﹒

    太皇太后病重臥床的強烈震動,使皇帝趙頊心中翻滾的痛苦、焦慮、憤怒、歉
疚強烈地相互撞擊。在皇後為他匆忙地束髮、整裝、著履中,他仍在昏亂地想:馬
可換,但司馬光肯不肯在這危難之時挺身而出,並拿得出一個萬全的應變方策來?
他心裡默默地叨念著:韓維,你的洛陽之行,何其如此遲緩啊……
    宦侍輕步走進內室,稟奏說:車輦已經備好。
    趙頊一聲吁歎,在幾個宦侍、宮女的簇擁下,走出了福寧殿。
    夜已近二更,微風吹拂,四周一片寧靜,殿宇廊簷下閃亮的一排紅紗宮燈和長
廊裡川流閃亮的燈火,更襯托著這夜色的蒼茫。皇帝趙頊立於丹埠,仰望著夜空中
的繁星,以手撫心,默默祈禱上蒼:上天,朕已知過了,快起風吧,快生雲吧,快
落下一場復甦萬物的雨霖吧……
    皇帝趙頊正要與皇後登上車輦,忽然發現翰林學士承旨韓維出現在燈光閃亮的
長廊裡,提袍端帶急匆匆地正向他走來。趙頊情不自禁地舉步向前,迎接這位奔波
勞累的臣子。
    紅紗宮燈照映著丹墀,風塵僕僕的韓維,拖著連日顛簸已顯疲憊不支的身軀,
跪拜在車輦旁,叩頭觸地,高聲向皇帝、皇後請安。
    望著灰塵被面、汗水濕衣、氣喘吁吁的韓維,皇帝趙頊竭力穩定著怦怦跳動的
心,卻收攏不住滾到唇邊的急切話語,他問道:
    「司馬光何時進京?」
    韓維抬起頭來,張口而語塞。司馬光寫就的《論朝政闕失狀》是「故諫」重奏,
還是三年前那種不改不移的態度,皇帝不停止「新法」,他是不會返回朝廷的。可
這該怎樣向皇上訴說呢?
    趙頊以為韓維因勞累而氣噎:
    「卿莫急,從容道來,司馬光何時可以到達京都?」
    韓維情急,忘卻了這是在丹墀下的黑夜,急忙取出司馬光寫的《論朝政闕失狀》
呈上:
    「稟奏聖上,司馬光灑淚作書,訴其所思所想,呈聖上明察明斷。」
    趙頊急忙接過表狀,夜色茫茫,看不得,急忙攙扶韓維,問道:
    「司馬光應變之策要旨何在?卿可口述!」
    韓維根本不知這幾天內朝廷局勢的急劇變化。既不知王安石的咆哮御堂,也不
知《流民圖》闖入大內,更不知太皇太后的「重病臥床」和皇帝心中已經產生的那
個「罷逐王安石、起用司馬光」的設想。他只想如實托出司馬光「忠君」、「信友」
的用心,為司馬光的《論朝政闕失狀》作解脫,稟奏道:
    「司馬光奉聖上『廣求直言』之詔而面東叩頭出血,感激聖上恩德,遙祝聖上
萬壽無疆……」
    「司馬光終不負朕,司馬君實畢竟是『朝臣典範』!持國先生,你講下去!」
    「司馬光深責自己任翰林學士兼侍讀學士四年間諫奏不堅之罪,並懇切陳述:
水旱螟蝗,十月不雨,乃天數之變,非人之禍;西嶽華山崩坍,乃物之自毀,世人
怪異,乃『怪』其少見,『異』其不解耳。遙乞聖上以天縱英明之資察而鑒之……」
    趙頊愛屋及烏,沒多思此調與王安石並無二致,一味連聲稱讚:
    「司馬光在為朕消解罪責啊,朕由衷地謝他了。」
    韓維繼續稟奏:
    「司馬光深明大義,一再聲稱,他不敢借『上天示警』之說掣介甫之肘而添亂,
更不敢借『十月不雨』之災詆毀『變法』而圖快,故對現時朝政不敢妄加非議……」
    趙頊心中一震,浮起一層不安預感,但仍高聲贊揚:
    「此乃司馬光之本色,也是司馬光勝於所有庸臣庸吏的高尚之處,貶居洛陽三
年,慎獨而居,不論朝事,不發牢騷,晨昏勞作以修書,甘於委屈沉寂,朝臣有幾
人能如此恪守臣道!」
    韓維最後稟奏了司馬光對皇上《廣求直言詔》的回答:
    「司馬光在上呈的《論朝政闕失狀》中,仍堅持三年前諫奏停止『青苗法』、
『募役法』、『市易法』、『農田水利法』的政見。聖上若不停止『新法』,司馬
光是不會應詔入京的……」
    皇帝趙頊沉默了。司馬光「拒而不出」的回答,立即轟毀了皇帝趙頊心中剛剛
籌畫停當的「換馬」方策。心頭猛然浮起一層無依無靠的孤獨。司馬光「怕掣介甫
之肘而擾亂『變法』的忠君信友,也許是真誠的,但司馬光把王安石與「變法」視
為一體的看法,不正是三年前那場水火難以同器爭鬥的重現嗎?王安石不想用,司
馬光不能用,朕真的是走投無路了。他吁歎一聲,無可奈何地對韓維說:
    「卿日夜奔波於京都與洛陽之間,辛苦了。司馬光忠君信友之心朕已知曉,卿
安歇吧!」
    無風的夜是如此寧靜。
    在前往慶壽宮的路上,貶逐王安石的決心不得不動搖了。「變法」不可逆轉,
王安石自然動不得。六年的「變法」已造就了這樣一個局面,進退不得!可災荒造
成的混亂,又將如何應對呢?
    皇後默默地陪伴著丈夫。她看得清楚,王安石現時已成為官家心中搬不動、推
不開、離不了、扔不掉、割不斷的難題,也成為當前朝廷紛爭的焦點。王安石的留
任和離職,都將產生前所未有的混亂和震動。誰知道皇室和後宮又是如何看待王安
石的呢?她望著神情憂鬱的丈夫,悄悄地祝願:但願「重病臥床」的太皇太后千萬
別提及王安石這個名字和因這個名字而引起的任何話題。
    慶壽宮。宮外靜悄悄的,幾輛華麗的車輦停在宮燈輝映的丹墀下。
    趙頊舉目一看,有母親皇太后的明黃錦緞飛鳳車輦,姐姐賢惠公主的猩紅錦緞
流雲車輦,弟弟岐王顥的藍緞鑲黃車輦,還有弟弟嘉王(君頁)的藍緞鑲紅車輦。皇
室車輦畢至,一種不祥之感驟然襲來。他與皇後急步走上丹墀,情急中免了宮制,
闖進慶壽宮。
    慶壽宮幾個當值的宮女,不及跪迎、請安、傳稟,慌亂地望著皇帝、皇後向太
皇太后的寢室直奔而去。
    太皇太后的寢室,燈火通明,氣氛沉寂。皇太后和賢惠公主坐在太皇太后的床
榻前,岐王顥、嘉王(君頁)垂手立於床尾。皇帝趙頊闖進室內,不及向母親皇太后
請安,便跪倒在太皇太后的床前:
    「老祖宗,孫兒聽得老祖宗聖躬欠安,失魂落魄。」
    皇後也急忙跪在床前請安。
    太皇太后倚枕而臥,她汗漬額頭,口乾唇燥,雙目顯赤,臉上似乎有些浮腫。
望著匆忙趕來的皇帝、皇後,她強作笑容,打趣道:
    「什麼仙丹妙藥都沒有官家和皇後的請安靈驗,看到你夫妻倆為我臥床而失魂
落魄的樣子,我這病全然好了。看來,這場病來得好,要不,咱們這祖孫三代哪能
在一個晚上聚在一起呢?快,快扶我坐起來……」
    寢室內一下子有了生氣,皇族都應和著太皇太后的興致輕松起來。賢惠公主小
心翼翼地扶起太皇太后,皇太后急忙挪來被衾放在太皇太后的背後作依。
    皇帝、皇後借機向皇太后請安。岐王顥和嘉王(君頁)急忙向皇帝、皇後請安。
賢惠公主也欲請安,被趙頊雙手挽住,皇後借機向賢惠公主斂衽作拜。賢惠公主一
時慌亂,撞落了太皇太后床頭幾案上的一冊《錢塘集》,皇太后、岐王顥、嘉王(君
頁)都笑了。太皇太后也笑著為賢惠公主解窘說:
    「今夜家人相聚於後宮,原是不必拘禮的,可你們姐弟平時也難得一晤,朝制
君臣之禮還是應當講的。官家、皇後,你們就受賢惠公主一禮吧。」
    賢惠公主急忙向皇帝、皇後行了朝制大禮。
    太皇太后已是五十八歲的老人,這幾年雖然居住在僻靜的慶壽宮,不再過問朝
政,但「變法」的風風雨雨,政爭的起起伏伏,皇帝的年輕浮躁,王安石的權勢日
隆,時刻都牽動著她的心。因朝制不准後宮預政,而且有皇太后居於她與皇帝的祖
孫之間,她對朝政的關切,幾乎都是在嘻嘻哈哈的談笑中曲折表達的。她原本是一
個性情開朗的女人,喜愛琴棋書畫,通曉詩賦,尤善飛白。十八歲被仁宗皇帝冊封
為皇後,三十年的皇後生活,她具有自己獨特的色彩。在仁宗朝「燕樂無度」的糜
費中,她以「儉樸」治理後宮,以宮制為律治束估寵縱樂的妃嬪,使仁宗皇帝屢屢
中輟而歎服。在仁宗朝奇巧花園、縱欲無禁的享樂中,她於禁苑種穀親繭,勤事稼
穡,以「慈儉」贏得了朝臣的尊敬。仁宗皇帝駕崩後,她以皇太后之尊與英宗皇帝
趙曙「權同處分軍事」,在垂簾聽政一年中,決疑信賴於群臣,決事多援於經史,
使朝政「宮省肅然」。王安石「變法」以來,她不是一個保守的女人,卻有著一個
太皇太后關注江山社稷的憂患之心。她欣賞王安石大刀闊斧、雷厲風行、剛毅果敢
的氣概,卻對王安石的孤傲執拗、大事「征誅」、偏狹少容疑慮於心。她希冀王安
石能把自己的孫子塑造成為一個銳意進取、敢作敢為、善謀勇斷、權逾秦皇、威逾
漢武的一代帝王,卻擔心宰執竊權、朋黨暗生、尾大不掉、皇權旁落。她心中的憂
郁太多太重了,又得不到痛快的排遣,積淤、凝結,她日益走向衰老。在這「十月
不雨」、「上天示警」、「流民湧入京都」的強烈刺激下,一陣陣急火攻心,她終
於病倒了。
    臥病的三天中,她思索著六年來朝廷紛爭不休的緣故,思索著天災人禍交織的
艱難局面,思索著未來把握不定的前景,思索著近臣們不斷帶入後宮的不安訊息,
思索著「變法」者內部已顯端倪的傾軋,思索著「群臣唯介甫之言為是」的怪誕,
思索著孫子年紀日長、權威日微的異狀。「朝政堪憂」,「現狀堪憂」,「未來堪
憂」的結語在她的心裡徹夜地轟鳴。疏忽不得,大意不得,等待不得啊!她開始思
索著開口的辦法和時機。
    這個時機終於在這個晚上來臨了。這裡不是延和殿、福寧殿,可以不受朝制的
約束。這裡沒有中樞重臣、二府、三司、諫院、御史台官吏,說話不必慮其深淺。
此刻所言,乃病榻寄語,而且有皇太后、皇後、賢惠公主、岐王顥、嘉王(君頁)在
場,骨肉之情,親而無疏,更易為趙頊聽取。」」即使趙頊不聽不從,當著皇室主
要成員之面,她也算盡到了心,也就無愧於趙氏的列祖列宗了。
    歇息片刻,氣喘稍見平息,強打精神的太皇太后便自嘲自解地開始說話:
    「是老了,不中用了。這場病鬧了三四天,自個兒也感到精神不濟了。可有一
首詩總在我的頭腦裡回旋,真是一首叫人難以忘卻的好詩啊……」
    趙頊為寬慰老祖母,應景地請求:
    「懇乞老祖宗吟詩賜教,孫兒謝恩了。」
    皇太后、賢惠公主、岐王顥、嘉王君頁也同聲附和。太皇太后笑著說:
    「三年前官家射弓,那夜皇後在這慶壽宮裡歌唱王昌齡的《從軍行》祝賀,聲
情並茂,繞於彩梁,我心裡高興啊。可惜,現時病恙纏身,不能再為皇後撫弦伴奏
了。」說罷,沉吟片刻,吟出一首詩來:

        今年粳稻熟苦遲,
        庶見霜風來幾時。
        風霜來時雨如瀉,
        把頭出菌鐮生衣。
        眼枯淚盡雨不盡,
        忍見黃穗臥青泥;
        茅苫一月隴上宿,
        天晴獲稻隨車歸。
        汗流肩赬載入市,
        價賤乞與如糠粞。
        賣牛納稅拆屋炊,
        慮淺不及明年饑。
        官今要錢不要米,
        西北萬裡招羌兒。
        龔黃滿朝人更苦,
        不如卻作河伯婦。

    太皇太后吟罷,寢室內默無聲息。
    這是駙馬王詵鏤版印刷的《錢塘集》中的一首詩,皇太后讀過,皇帝趙頊讀過,
岐王顥、嘉王(君頁)讀過,賢惠公主讀過多遍,而且已熟記於心。此時此地太皇太
後突然帶病吟出,其意何為啊?
    一種熾灼的焦慮隨著詩吟飛落在賢惠公主的心頭,她突然意識到,在天災人禍
導致的這場風暴中,駙馬王詵重干友情的善舉,卻把蘇軾送進了風暴的旋渦,也把
自身與蘇軾捆綁在一起了。子瞻有難,駙馬難逃;駙馬有災,子瞻將罪上加罪。慈
愛的老祖母啊,你為什麼偏偏要吟出蘇子瞻這首詩作呢?
    趙頊驀然驚覺:老祖母啊,你此刻吟著蘇軾的這首哀民之作,是要借機召喚蘇
子瞻返回京都呢,還是要借用蘇子瞻這塊稜角鋒利的磚頭打向什麼人呢?城府深沉
的老祖宗啊……
    皇太后則領悟了今夜將要發生的一切。皇太后今年四十二歲,有超人的才智,
也有超人的敏感,因為她是太皇太后的外甥女,從小就生活在宮中。嫁給穎王趙曙
之後,在趙曙走上皇位曲折坎坷的道路上,她伴著丈夫經受了焦心煎肺、驚魂落魄
地折磨。在居於皇後之位的短短四年中,由於英宗皇帝病魔纏身,她更是日日夜夜
地提心吊膽。兒子趙頊繼了皇位,她當了皇太后,希圖能以傳統的「母以子貴」的
優勢,輔佐兒子鞏固已得的江山,可王安石的「變法」和「變法」帶來的狂風暴雨、
青雷紫電,使她處於更為驚恐的不安之中。她對宮廷裡的紛爭看得太深太透了,她
知道,年輕皇帝的任何一次閃失,都會失落權柄,遺恨千秋。她早就厭惡了「變法」,
早就厭惡了剛愎自用、自視不凡的王安石,只是由於頭上還有一位思重如山的姨媽
——德高望重、城府深沉的太皇太后時刻關注著朝廷中的一切,她才隱忍不發地沉
默著。現時,朝政混亂如此,宰執能避其咎嗎?太皇太后要借著蘇軾的詩作說話了。
只要太皇太后說,她也要說!
    太皇太后此時把目光停落在嘉王(君頁)的臉上:
    「嘉王,你知道這首詩是誰寫的?」
    嘉王(君頁),是英宗皇帝趙曙的第四子,與皇帝趙頊、岐王趙顥、賢惠公主均
為皇太后高氏所生。時年十八歲,聰穎好學,工飛白篆籀,善畫墨竹,性情淡泊,
酷愛醫書,為太皇太后所鍾愛。
    嘉王君頁聽到老祖母指名詢問,急忙回答:
    「這首詩為蘇軾在杭州所寫,借吳中田婦之口,哀歎江浙農家悲慘的生活情景,
故題為《吳中田婦歎》。」
    「能領略其意嗎?」
    嘉王君頁稍作沉吟,從容說起:
    「蘇軾在這首詩裡,用敘事抒情之手法,緊緊扣住一個『歎』字,抒發了內心
真摯的情懷。歎稻熟苦遲,歎秋雨成災,歎谷賤傷農,歎官吏索錢,歎賣田拆屋,
歎虐政甚於秋澇,借用漢代渤海太守龔遂和穎川太守黃霸恤民寬政的事跡,反襯吳
中官吏敲詐勒索、殘害黎庶的惡行,使百姓不堪其苦,竟至願投河自盡而作『河伯
婦』。蘇軾用真摯淒楚的筆墨,傾注了對民間疾苦的同情,描繪了農村生活中一幅
血淚悲慘的圖景……」
    嘉王君頁是個聰明人,他在談論蘇軾的這首詩中,小心翼翼地避開了「推行新
法」的背景和「青苗法」、「募役法」這些字句,並在談論中不時地因皇帝趙頊的
神情變化而吞吐遲疑。
    太皇太后神情愴然,一股淒楚愴涼的情感向皇帝趙頊直衝而來:
    「杭州有個蘇軾,還能為吳中田婦吐訴出秋澇之苦和胸中的郁悶,可有誰能為
北方災區的老婆子吐訴『十月不雨』的苦怨和血淚呢?連湧入京都嗷嗷待哺的流民,
只怕也無人敢為他們說一句同情話啊!」
    太皇太后的聲聲語語,如同一把錐子刺著趙頊的心。他咬著牙隱忍著。《錢塘
集》傳入書肆街巷,引發了臣民的鼓噪;傳入後宮,引發了皇太后、太皇太后的憂
慮。連那《流民圖》的出現,只怕也是監安上門小吏鄭俠仿蘇軾之所為而作的。蘇
軾遠在杭州,其影響仍在攪動著京都的風雲!他抬頭用疑惑的目光打量著姐姐賢惠
公主,打量著弟弟岐王顥和嘉王君頁,心頭突然閃現出駙馬王詵的身影,以及原宰
相、舅祖爺曹佾的身影和叔姥爺高道裕的身影。他對今夜的家人相聚生疑了:難道
這是一次有準備的干預朝政?是對朕的一次「討伐」?岐王顥、嘉王君頁也要參與
這次「討伐」嗎?已居於外戚的姐姐也要「干預朝政」嗎?宗室王公施威於東華門
外市井,皇室骨肉也要興師問罪於宮內嗎?反感陡然使他冷目以待,緊張地注視著
面前的每一個人。
    皇帝趙頊的異常表現,驚得皇後魂不附體。她已看清了慶壽宮現時的形勢,
《吳中田婦歎》已歎出了一個悲慘的開頭,後面皇太后、太皇太后的諭示,將要涉
及王安石和王安石的「變法」了。她了解丈夫此刻的心境:韓維從洛陽歸來,司馬
光的拒而不出已轟毀了官家心中的籌劃,陷於進退無依的困境。親人啊,別再逼迫
這個可憐的人了!
    皇太后對兒子的疼愛和憐憫,迅速地化作對王安石的不滿,逕直向著「變法」
洩憤:
    「朝政亂哄哄地鬧了幾年,是非曲直,說法不一,今日,該是官家清醒的時候
了……」
    皇帝趙頊額角的青筋暴起,太皇太后的含蓄暗示,還可忍,皇太后的直接指責,
實難接受!但他也得依照朝制跪倒在皇太后面前:
    「兒臣聆聽母后訓誨。」
    皇太后看到兒子勉強的樣子,心裡更加不悅,厲聲詢問:
    「看你愁眉苦臉的樣子,朝廷有為難之事嗎?」
    皇帝趙頊話語冰冷而簡單:
    「朝廷無難事,一切正常。」
    室內的氣氛一下子緊張了。不正常的詢問,不正常的回答,不正常的神態,預
示風暴即將來臨。太皇太后已料到沖突不可避免,不動聲色地閉上了眼睛。
    皇太后直說道:
    「十月不雨、上天示警、流民入京,這些都正常嗎?王安石現在何為?」
    「正在計議『趨時應變』之策。」趙頊硬邦邦地回答。
    「『趨』什麼時?『應』什麼變?」
    「『趨』十月不雨之時,『應』上天示警之變。」
    「策將安出?」
    「調荊湖夔州之糧米以賑濟入京流民;籌富戶禪寺之銀、掘井種蔬,以解『十
月不雨』之災;修善朝廷人事以符『上天示警』之意。」
    「如何『修善朝廷人事』?」
    「更換二府、三司、諫院、御史台官吏,以『適時之人才』代替那些寸不逮時
者』,全力推行『新法』,以解現時之危難……」
    皇太后被這一連串冰冷的回答惹怒了,霍地站起,厲聲斥責:
    「王安石瘋了,官家你也瘋了嗎?」
    皇帝趙頊箝口不語,以示反抗。
    母后震怒,皇後急忙跪倒。
    賢惠公主、岐王顥、嘉王(君頁)也隨之跪倒。
    皇太后話語激憤:
    「幾千里外的糧米,能解流民危在旦夕之饑嗎?掘井種蔬非朝種暮收之物,能
解災民燃眉之急嗎?官家,你是皇帝,你執掌著大宋江山,哪裡的百姓不是你的臣
民,你心裡能過得去嗎?」
    皇帝趙頊神情嚴峻,仍箝口不語。
    「還要大力推行新法,又要罷逐二府、三司、諫院、御史台官吏,真是昏過了
頭!你還嫌民間怨恨少嗎?還嫌朝廷不夠亂嗎?現行新法究竟利害如何?官家,你
是皇帝,心裡就沒有個數嗎?
    「『青苗法』、『募役法』,病民害民之狀不用說了,就說在官家眼皮下推行
的『市易法』、『免行法』吧,原本的宗旨是抑制富商大賈的投機兼併,增加國庫
收入\審知市物之貴賤,賤則少增價取之,令不至傷商;貴則少損價出之,令不至
害民。可是,在京都推行的情況如何?全變樣了!市易司大包大攬,借『免行法』
到處收稅取錢,盡括行戶,細碎無遺,油鹽醬醋、冰塊果子、梳樸脂麻,什麼都管。
負水、拾發、擔粥、提茶之類的小商小販,不納錢就不許買賣。而且是市易務賣梳
樸即梳樸貴,賣脂麻即脂麻貴,弄得街面蕭條、怨聲四起,連宮廷裡的食用、百貨,
也取消了實物供給,都得到『雜賣務』去購買。官家,這種荒唐之事,你知道嗎?
燈下黑,燈下黑啊!王安石作法苦民,天怒人怨交加,已危及社稷,你為何視而不
見、聽而不聞?官家,你說話啊!」
    皇帝趙頊向母后重重叩了一個觸地頭,挺起腰身,神情冷森地開口了:
    「母后,兒臣之所言,母后能聽得進去嗎?『變法』全錯了嗎?六年來歲入遞
增,去年已達四千三百萬緡,較嘉祐年間三千六百萬絡增加了七百萬緡,總不算錯
吧。六年來興修水利三萬多處,可灌溉民田一千萬畝,』總不算錯吧。六年來方田
清丈已有一百萬頃,抑制了豪門的兼併,總不算錯吧。六年來,均輸已執掌了物貨
的主要流通,保障了京都之所需,總不算錯吧。戶部所謂中外府庫,無不充衍,小
邑所積錢米,不減二十萬貫,縱然言中有假,但也不會全然不實啊!可這些母后能
聽進耳朵嗎?十月不雨、流民入京,天災淹沒了一切,六年『變法』的利鈍得失說
不清了,兒臣也不願說了。可母后這無盡無休的怨咎,於眼前的『十月不雨』、流
民入京、朝廷震動、市井騷亂何救何補?」
    皇太后激憤的訓示,被兒子列舉的具體事實和冰冷的回答頂了回去。她心冷意
涼,跌坐在太皇太后的床榻邊,淒然自語:
    「我,我操什麼心啊。」
    岐王趙顥,是英宗皇帝趙曙的第二個兒子,時年二十二歲。為人孝悌,性情豪
爽,喜酒善歌。皇帝冰冷地答對母后的詢問,使他早已反感。他向皇帝趙頊連叩了
三個頭,高聲稟奏:
    「皇上,母后慈訓,確是至言,皇上不可不思!」
    這幾句話,對皇太后當然是個寬慰,但對皇帝卻是直接了當地抨擊。皇帝趙頊
的面頰發抖了。
    岐王趙顥申述著「不可不思」的理由:
    「王安石作法亂政,現時已是有目共睹。就『青苗法』而論,抑配給百姓的青
苗錢,利息高達百之四十至六十,有的地方高達百之一百,這種高貸,甚於豪門,
原意本為益民,現已成為害民之政了。拿『募役法』來說,亦與原旨背道而馳。
『差役法』時不用出錢的官戶、女戶、僧道、未成了戶、坊郭戶,現時也要出錢,
而且每年兩次。其中的下戶人家,素來錢荒,現已負重難熬了。再說『市易法』、
『免行法』吧,市易司專以斂錢為是,與細民爭些微之利,實耗官府庫凜之物。六
年新法積弊,今日偕天災而劇發,以至形成黎庶流離失所之狀。皇上明察,在此天
災人禍之時,若再以王安石之見為策,則天下必亂啊!」
    嘉王趙(君頁)此時也附和著叩頭稟奏:
    「皇上,母后慈訓,岐王所言,不無道理,乞皇上深思。」
    皇帝趙頊忍耐不住了,幾天來在福寧殿郁結於胸的憂慮、焦躁和憤怒,一股腦
噴發出來:
    「夠了,別說了!我昏庸,我愚蠢,我不諳朝政,我不解民情,我不恤民間疾
苦,我『變法』而誤國苦民,我招致了天怒人怨,我造成了今日黎庶流離失所的悲
哀!岐王,你來當這個皇帝,我……」
    皇後一聲驚叫,扶地站起,用手摀住皇帝趙頊的嘴巴。
    岐王趙顥、嘉王趙君頁驚恐若呆。
    皇太后一時氣噎,癱軟在床榻上。
    太皇太后挺身坐起,手扶著賢惠公主落下兩行老淚:
    「箕豆相煎,紛爭還是闖進皇室來了,大宋的中興在哪?江山多災多難啊!岐
王、嘉王,快向皇上謝罪!」
    岐王趙顥全然傻了,叩頭出血,指天謝罪:
    「罪臣趙顥,一若有一絲異心,天誅地滅……」
    嘉王趙(君頁)亦惶恐若癡,叩頭不止:
    「罪臣趙(君頁),懇請皇上治罪,臣若懷有一縷惡意,天地不容!」
    皇太后淚水若注,泣咽不止。她也許在為自己的尊嚴遭受損傷而哭,也許在為
兒子間的反目成仇而哭,也許在為岐王顥和嘉王君頁的未來性命而哭,她在江咽中
跪倒在太皇太后的面前,自責謝罪說:
    「太皇太后,兒媳言多違制,干擾朝政,乞老祖宗依照祖制懲罰吧……」
    皇後和賢惠公主幾乎同時呼喚著「母后」,跪倒在皇太后的身邊,相抱而哭。
    哭聲充塞了這皇宮寢室。
    皇帝趙頊在哭聲中冷靜下來了。面對著眼前出現的一切,他那重壓難負的心再
也撐持不住,不禁也流下淚來,「撲通」跪倒,叩頭請罪:
    「母后,饒恕兒臣的不孝不悌吧!兒臣憂塞五內、愁迷靈台,舉止失措,形同
顛狂,決非有意悖於慈訓,而是迫於國事之難斷難決啊!現時哀鴻遍野,天警頻仍,
朝臣離心,群怨鼎沸,兒臣曾思更車換馬,但群臣中無『趨時應變』之才,皇室中
無輔撐大廈之率,蘇軾怨詩於野,司馬光拒而不出。靠岐王嗎?岐王燕樂宮苑,無
意朝政。靠嘉王嗎?嘉王著意於琴棋書畫、扁鵲華陀,自得於學林。連駙馬不也在
鏤版蘇軾的怨詩以諷朝政嗎?母后,兒臣並非偏袒王安石一人,實不忍『變法』大
業中途停歇啊……」
    「老祖宗,孫兒舉止無依,乞老祖宗施恩賜教吧……」
    隨之,趙頊又概述了監安上門小吏鄭俠的《流民圖》及奏表之事。
    太皇太后此時似乎添了力氣,望著跪在床前的皇帝趙頊,從容而語:
    「王安石才學過人,膽略過人,朝廷無二,但違民行政,終致民怨。官家如果
愛惜王安石,當思保全之策。如何區處,官家明斷。」
    皇帝趙頊抬起頭來,神情茫然。
    太皇大後請趙頊平身,接著含意深沉地說:
    「那個小吏不是說十日不雨,即乞斬宣德門外,以正欺君之罪嗎?好一副替天
行道的氣派!十日之內,果然能夠下雨嗎?那就讓天意決定王安石的去留吧!」
    皇帝趙頊睜大了眼睛,眸子陡然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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