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府邸
對手、朋友、皇上似乎都在成全著王安
石,使他成了駕馭大宋風雲的人﹒一個
煙花女子走入了他的臥室﹒一個漕運罪
犯啟迪了他的深思﹒
王安石擔任了朝廷宰相,登上了施展他抱負的權力頂峰,大宋的命運責無旁貸
地落在他的肩頭。他來自州縣,還沒有改變那種「每事親躬」的習慣;他出身於縣
邑微吏的地主之家,還沒有學會前任宰相陳升之那種「與世無爭」的「灑脫」;他
懷著「變法易俗」的理想,不可能因襲前任宰相富弼那種「老於官場」的「穩健」;
他天生就是一個輕衣輕食的人,修養不出前任宰相曾公亮那種「把酒論政」的「雅
氣」。他幾乎整天待在大內「東府」裡,不知偷閒地處理著「朝政萬機」。各地推
行新法的奏表、文書,他逐一過目;邊境送來的奏札、戰況,他逐一閱覽;州府呈
報的災情、政情、冤情、異情,他逐一研讀;皇帝需要了解的重要文書,他親自摘
錄、貼黃上呈。他廢寢忘食、晝夜操勞。身體日瘦,聲望日升。他如同歷代變革者
一樣,在文書、奏表、奏札、刑律中大展才智,以筆墨嘔心瀝血,並自得於其中歡
樂,而多少有一些輕視文字、文書之外的實情。
對手、朋友、皇帝似乎都在有意地成全他:歐陽修、張方平、范鎮、韓琦等人
離開了京都,他不再擔心這些老臣出難題;司馬光外任、蘇軾沉默,不再有噪耳的
反對聲干擾他;呂惠卿、曾布等人全力依循他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樞密使
王珪也加入了讚歌的合唱而成為「西府」的甩手掌櫃,把軍務上的大權也拱讓於他;
另一位並肩宰相韓絳去了京兆府,自然不必再與這位唯唯諾諾的「應聲蟲」商議共
決;年輕的皇帝給了他充分的信任,除了不斷的嘉勉、鼓勵外,不再有猶豫、遲疑
的表示。一切都是順心遂意的。兩個月時間內,王安石實際上成了統管東西兩府的
主宰,朝廷已成了「朝臣唯介市之命是從」的一統天下。大宋歷朝集政權、軍權、
財權於宰相一身的,僅此一例。王安石居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駕馭著大宋風雲。
他又是十來天沒有回家了。
「元旦朝會」和「御苑射弓」之後,他陷入了更為繁忙、緊張的朝政之中。諸
國使館都為「御苑射弓」出了力,需要加以宣撫和慰勞;二府、三司一年的事務規
劃,需要審定部署;過去一年的財政收入、支出需要結算統計;呂嘉問等草擬的
「市易法」和「方田均稅法」條款與實施方案,需要反覆酌定……事煩日短,今天
兒子王雱來到「東府」,說家裡有重要事情要他回家,他才猛然想到今天已是正月
十五元宵節了。十天來慢待了夫人,慢待了家人,他心裡有說不出的歉疚。唉,歷
朝歷代都有「國而忘家」之士,那些「士」們的心情,大約也是如此吧!
他放下手中斟酌難定的《市易法》正要和兒子王雱回家,福寧殿宦值走了進來,
傳下了皇帝趙頊批諭的兩份文書。他打開一看,一份是司馬光字跡工整的《強兵安
民三策》,一份是蘇軾文字簡短的「請求外任」。這兩份奏折他都沒有看過,想必
是通過別的途徑直接上呈皇帝的。他心裡立即緊張起來,忘卻了兒子王雱就在身邊,
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神情不安地伏案閱覽。
司馬光的《強兵安民三策》閱覽至半,他的心就禁不住地怦怦跳動。司馬君實
啊,你莫非發瘋了!西北邊陲各路將成為戰區,永興軍將投入戰鬥,你未臨軍旅就
企圖亂法,就不怕被殺頭嗎?而且你臨軍執權,若有差池,不僅頭顱難保,尚會罪
及九族!怎還有心思顧念其它?他真為司馬光冷汗濕衣。當他看到皇帝御批「詔司
馬光判西京留司御史台,專意修史」的諭旨時,一顆心才突然變得平靜。不假思索,
脫口而出:「聖上英明,司馬君實倖免於難!」在這興奮的回味中,一種悲哀又浮
上心頭:「『專意修史』,畢竟是坐冷板凳。司馬君實縱然無怨,可總須頂著一個
『遭貶』的名頭奔赴洛陽啊。」
蘇軾「請求外任」的奏表,使王安石心頭更多了一層淒涼。特別是「受性褊狷,
才智短窮」的八字自嘲和借口,更使他感到汗顏。這是子瞻的被迫自請!迫於荒唐
的「往復賈販」,迫於無情的政見之爭,也迫於自己在皇上面前的危言殺伐啊!皇
上「准其所請,詔通判杭州」的諭旨,對子瞻也算是一種照顧了。他茫然而想:江
南如畫的山川,杭州秀麗的美景,對於才氣橫溢的蘇子瞻,但願是一件因禍得福好
事。
王安石懷著歉疚的心情,與兒子王雱乘車回到家裡,已是入夜時分。迎著他的
是元宵節的喜慶。門外屋簷下掛著一串紅光閃亮的紗燈,長廊兩側綴著五彩輝映的
花燈,臥室門前是貼有(喜喜)字的八角燈。
夫人吳氏從臥室笑吟吟地迎出,使他心中騰起老夫老妻間深沉不移的相依之情。
他走進臥室,看見窗前桌案上擺著幾樣佳餚和一罈美酒,欣喜若狂,打量著著裝更
為整潔的夫人,輕聲謝道;
「知我者夫人,疼我者夫人!今日事情頗多,埋頭書案,中午僅以兩塊油糕果
腹,現時確實已是饑腸轆轆了。」說著,用手從盤子裡扯起一塊雞肉塞進嘴裡。
吳氏含笑而語:
「承蒙相公誇獎。今天是元宵節,月圓人聚,我斗膽做主,特意請了一個人為
相公烹茶制餚,並將為相公斟酒作陪。」
王安石以為吳氏請來的是家蓄歌伎,便坐於桌案前,拱手作謝:
「夫人雅意,安石恭然從命。」
吳氏一笑,坐在王安石左側,然後望著門外,輕輕擊掌三聲,一個年輕女子輕
盈走進臥室,向王安石行了晉見之禮。王安石一看,不是自家歌伎,而是一個陌生
的女子。他突然想起夫人兩個月前因大病一場曾提及需要專人侍候之事,以為是夫
人聘進的侍女,便熱情相待,親切地說:
「自己家裡,不必拘禮,請落座一同就飲。」
年輕女子根本不知她今天走進的這個庭院,竟是當今的宰相府,更沒有想到此
刻叫她落座的人,竟是當今的宰相王安石。她再禮之後,便從容地坐在王安石的右
側,綰起衣袖為王安石斟酒,然後為吳氏斟酒,輕聲說道:
「請老爺、太太飲酒。」
王安石端起酒杯,向吳氏作賀:
「元宵佳節,謹祝夫人安好!」說完,淺淺呷了一口,便舉箸夾起近處盤中的
肉食大嚼起來。
吳氏淺飲一口作答,笑著詢問:
「相公,此獐脯味道如何?」
王安石這才注意到吃的是獐脯,迷惑回答:
「是獐脯嗎?噢,味道極佳,幾乎被我吃糟塌了。好,好,甚合口味。」
吳氏道:
「這盤獐脯,就是這位新進之人親手做的。相公今後有佳餚可用了。」
王安石向女子點頭,舉杯相邀:
「多謝了,你也斟酒自飲吧。」
王安石的隨和,消散了年輕女子的拘謹。她淺淺一笑,為王安石添酒。
吳氏知道王安石的飲食習慣。此公飲食隨便,只是在近處盤中尋食,對遠處盤
中再美的佳餚也常常是不及一顧。她便把遠處的一盤鱘魚移至王安石面前,特意提
醒:
「這盤鱘魚,也是這位新人親手燒的,請相公仔細品嚐。」
王安石眼睛一亮,認真看了看盤中的鱘魚,舉箸夾了一塊放入口中,細細品味。
停箸之後,大為贊賞:
「清香爽口,果然不錯!我十九歲隨父親居江寧,外祖母黃太夫人常燒鱘魚以
哺我。今夜甚幸,三十多年不嘗此味了!」
吳氏大喜,借機介紹年輕女子:
「相公,你仔細看看,這位新人是哪裡人?」
王安石這才抬頭仔細地打量身邊的女子。
此女子年約二十歲,體態嬌柔婀娜。上著淺紅色緊身杭緞暗花衫,下著深紅色
杭級黨腳褲,黑髮高髻,簪以釵鳳、珠花,神韻清雅,面容秀麗,細眉如黛,一雙
晶瑩欲語的眼睛,透著江南女子特有的風致。他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你是江南人?」
女子微微點頭一笑,嘴邊的兩個酒窩淺露。
「家居何處?」
「江寧鐘山腳下。」語音清純。
王安石高興了,情不自禁地以江寧鄉音交談:
「江寧是我的第二故鄉。異域逢鄉親,最親是鄉音!秦淮河現時如何?」
女子以鄉音答對:
「秦淮河上的遊船燈火比昔日更加輝煌,秦淮河上的琴音歡歌比昔日更為動聽。」
「你可去過定林寺?」
「定林寺的鐘聲比昔日更是響亮了。」
「你可知道悟真院?」
「悟真院裡的薔薇花已成了江寧的一大景緻。」
「你可喝過悟真院裡的八功德水?」
「那一清、二冷、三香、四柔、五甘、六淨、七不噎、八蠲菏的聖水,已使游
人湧如早潮。」
年輕女子親切的鄉音,流利的答對,使王安石的心緒飛向遙遠的江寧,眼前渺
渺浮現起客舟、孤帆、江水、月色、漁火……他禁不住吟出當年感懷江寧的詩句:
霸主孤身取二江,
子孫多以百城降。
豪華盡出成功後,
逸樂安知與禍雙。
……
在王安石沉浸於歷代王朝盛衰興亡的低吟中,年輕女子接著吟出三、四兩聯的
詩句:
東府舊基留佛剎,
《後庭》余唱落船窗。
《黍離》、《麥秀》從來事,
且置興亡近酒缸。
王安石驚異,凝目望著身邊女子:
「你也知道這首詩作?」
年輕女子款款回答:
「這首詩是當今宰相王安石七年前任職江寧府時寫的。江寧人都為他憂國憂民
的一顆心而驕傲,這些詩句也就傳入了市肆酒樓。誰知他當了宰相之後,還能以這
樣的一顆心對待天下的黎庶細民嗎?」
王安石愣住了。此刻不再是驚異於這個女子的才情,而是驚異於這個女子的心
智了。他神情肅穆地說:
「你有這樣的擔心嗎?」
女子說道:
「天下的文人學士,大體都是這個樣子,在貧寒潦倒的時候,會慷慨激昂以濟
世;待到飛黃騰達之後,就該四平八穩以利己了。王安石在這首詩裡,原本就是留
著退路的,你聽,『《黍離》、《麥秀》從來事,且置興亡近酒缸』。這不是在說,
該衰亡的就該讓其衰亡,又何必去惋惜呢?當然,這是他那時的牢騷話,可現時,
他也許早就把這壯懷的一切,都付諸『酒缸』了。」
王安石心頭一驚,坐不住了,站起身來:
「不!王安石不會這樣,也不敢這樣!」
女子一怔,驚慌地也站了起來。
王安石發覺自己失態,搖搖頭,轉向夫人吳氏。可吳氏早在他與這個女子江寧
憶舊時悄然離去,回到對面的一個房間——她的臥室去了。
王安石心頭突然浮起異樣的不安。他向窗外望去,月色茫茫。他向門外長廊望
去,廊間的燈火已經滅了。他一時失措。夜半三更,在這間臥室之內,只有這個陌
生的女子陪伴,飲酒論詩,失檢點了!他忙對女子說:
「你快去侍候夫人安歇吧。」
女子不僅沒有離開,反而走到床榻邊,為王安石舖被置枕:
「夫人早已吩咐,今後由賤妾侍候老爺……」
王安石頭腦「嗡」地一響:
「你,你是什麼人?」
女子轉過身來,低聲說道:
「我是太太用錢為老爺買來的小妾。」
王安石「啊」地一聲跌坐在椅子上,望著床榻前的女子發呆。
女子舖好被褥,輕步走到王安石身邊:
「老爺,夜深了,安歇吧。」
王安石木呆不語。
女子伸出手來,聲音微抖地說:
「老爺,賤妾為老爺脫靴解衣……」
王安石如惡夢乍醒,驚恐地瞪著一雙眼睛……
女子含淚低語:
「老爺,賤妾今日傍晚,奉夫人之命,已湯浴薰香過了,身子是……」
王安石打了一個寒顫,苦笑著:
「姑娘,你這是挖我的心啊。」
女子愣住了。
王安石鎮定下來,輕聲詢問:
「你叫什麼名字?」
女子嚅嚅回答:
「賤妾名叫嬋娟。」
王安石點頭,自語:
「嬋娟?多好的名字,又是一個嬋娟啊!屈子的侍女叫嬋娟,是屈子的解語花。
這個突兀來到我面前的嬋娟,也是天神為寬慰我煎熬的靈魂而恩賜的嗎?『心嬋媛
而傷懷兮,吵不知其所蹠』。嬋娟,你有聰穎的才智,卻不知我是一個怎樣的人啊。」
嬋娟知道遇到了好人,突然雙膝跪地,淚水湧出:
「老爺,賤妾也是被迫賣身啊……」
王安石忙道:
「別哭,別哭,快起身,告訴我你的身世。」
嬋娟終於停止哭泣。她跪著講述著自己的遭遇……
生於何處?父母是誰?嬋娟根本就無印象。最早的記憶便是江寧鐘山腳下那座
燈紅酒綠的「燕爾酒樓」和總是坐在酒桌前撫琴輕歌、淚珠瑩瑩、被人稱為「醉懷
七娘」的養母。
養母長得真美,如同古人宋玉所講:「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
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她「嫣然
一笑」,不是「惑陽城、迷下蔡」,而是傾倒了江寧府的富商、大賈、才子、王侯。
養母琴藝絕倫,歌音超群,卻命苦無雙。她把一個母親的愛給了嬋娟,把琴弦
上的奧秘給了嬋娟,把歌唱上的神韻給了嬋娟,也把做人的艱難給了嬋娟,也許因
為小女子有著一副討人喜歡的面容和不算平庸的靈性,連「嬋娟」這個好聽的名字
也是她給的。
養母的假歡假笑答兌了無數浪蕩的來客。養母的真疼真愛保護了一個零丁的孤
女。養母淚干了,血盡了。養女長大了,成人了。「燕爾酒樓」土埋了一個「醉懷
七娘」,江寧府又捧出了一個「燕爾嬋娟」。「燕爾嬋娟」,一個天下男人都可以
享用的「嬋娟」啊……
王安石回想起七年前身居江寧的情景:「醉懷七娘」何止傾倒江寧府,這個名
字曾遠播大江上下,為無數富商、大賈、才子、王侯垂涎。只是自己生性「執拗」,
厭惡這個浪蕩的名字,恥於認識這個煙花妓女。誰知七年之後,這個女人的養女,
竟然跪在自己的面前。造化之緣分,難違啊!
嬋娟繼續訴說著:
也許是養母博大慈愛的靈魂仍在蔭護著用淚水心血養大的女兒吧,一個年輕的
「書場浪子」竟然搶在眾人之前,跨進了「燕爾酒樓」。也許是養母捨身飼虎的一
生得到了佛祖的回報吧,那個「書場浪子」竟然是一個值得委身的人;也許是養母
在陰間的煉獄裡暗為養女普散功德吧,那個「書場浪子」竟然用一場震驚江寧府的
豪賭,把苦命嬋娟「博」出了「燕爾酒樓」。
王安石驚異於「書場浪子」這個名字,開口詢問:
「『書場浪子』,何許人耶?」
嬋娟帶有幾分傷情回答:
「他啊,是個怪人。身無分文,卻樂於解困救貧。通曉詩書,卻厭惡科舉功名。
身體單薄,卻勇於使風弄潮。平時不沾賭博,有事卻敢賭死博生。三年前「燕爾酒
樓」的一場豪賭,真是令人心驚膽顫……」
一張精緻的紫檀木八仙桌放置在「燕爾酒樓」的天井裡,桌上擺放著一面一尺
見方的玉盤,玉盤中有一只金鑄的「寶缸」和三顆白玉血紋骰子。唉,大宋的繁華,
只以賭具可見。八仙桌兩邊的主客位置上,坐著一個賭場無名的「書場浪子」和一
個以賭為業的「燕爾樓主」。客位一邊的高桌上是「書場浪子」的賭注——借來的
一萬兩銀子;主位一邊的高桌上是「燕爾樓主」的賭注——一個脫去披掛、只剩內
褲內衫的妓女。雙方聘來的二十名證人圍著天井四周的紅案坐定,一個個面色鐵青。
為首的賭場元老宣告著這場特殊豪賭的特殊規矩:為了正大光明,不用罩杯,不設
開寶人,一局定輸贏,點數相同,主賭為勝。
觀看的人已圍得水洩不通,鴉雀無聲。
「燕爾樓主」從賭場元老手中接過白玉血紋骰子托在掌心,眉飛色舞地向四周
觀看的人群亮相鞠躬。二十名證人默默點頭。「書場浪子」面色發青。脫去披掛的
妓女,聽天由命地閉上了雙眼。
「燕爾樓主」在一陣陰笑之後,揚手把骰子向「寶缸」扔去,三顆血紋冰凌在
空中拉起一道白光落進「寶缸」之中。這一「扔」輕松、老辣,如利箭呼嘯、雷電
行空。三顆白玉血紋骰子在旋轉中不停地變換著顏色、數字,紅白翻滾,黑白幻化……
突然間,排列成一副賭場絕活——「三六十八紅」!
「三六十八紅」。大喜,頂尖的點數,贏定!「燕爾樓主」狂笑不止。年輕妓
女一聲尖叫,絕望地癱軟在高桌上,命如游絲。
四周的觀眾沉默了,把同情和憐憫的目光投向「書場浪子」:認倒霉吧,你就
是再扔出一個「三六十八紅」,按照剛才宣佈的規矩,也是你輸!
二十名證人一陣低語,賭場元老從「寶缸」中挑起白玉血絲骰子,走到「書場
浪子」面前,示出骰子,低聲說道:「認輸吧,後生,賭場如戰場,生生死死,命
中注定,今天你已無必要還手了。雖說傳說中在『三六十八紅』之上還有一個十八
點樓上樓』,可那只是傳說,連我也沒有見過。」
「書場浪子」猛地站起,劈手從賭場元老手裡奪過白玉血紋骰子托於掌心,向
四周觀看的人們深深一躬。二十名證人不得不驚愕地點頭。「書場浪子」忽地揚手
把骰子向空中拋去,三顆骰子如同三顆流星追逐而上,沿著一條紅色光點繪出的弧
線,直落入「寶缸」。
人們看呆了。
「燕爾酒樓」沉寂無聲。
神奇的三顆骰子在「寶缸」中跳躍、翻騰、旋轉,響聲如玉盤滾珠,悅耳動聽,
錚錚不停……「燕爾樓主」驚駭失色,二十名證人呆若木雕。那三顆鬼神附體的骰
子,先後亮出了紅色六點,並先後跳躍成壘,絕妙地組合成「十八點樓上樓」!
「十八點樓上樓」。賭場絕技,大贏!證人瞠目,觀眾結舌,欲驚呼歡叫,卻
發不出半點聲響。「書場浪子」看也不看枯木殭屍般的賭場元老與「燕爾樓主」,
把借來的銀子完璧歸趙,用一匹華麗的錦緞,裹抱著年輕妓女大步出了「燕爾酒樓」。
從此,離奇的夫妻尋求著離奇的恩愛,「書場浪子」離開書場,投身江河,以
漕運弄船開始新的生路。
王安石一時茫然:
「那又是如何淪落到京都來的?」
嬋娟淒然拭淚:
「也許是命中的苦罪還沒有挨到盡頭,也許是命中的姻緣注定要迎新送舊,汴
河的一夜風浪,把賤妾送到了老爺的身邊,又要喝一次合巹酒……」
王安石知諷了,雙手撫著嬋娟說:
「嬋娟,請說下去。」
嬋娟一頭撲在王安石的雙膝上,悲痛失聲:
「老爺,你可憐可憐那個心地善良的『書場浪子』吧!兩個月前,他從江寧押
送一船米糧來京,船行至京都城外三十裡處,夜遇特大風浪,糧船沉沒,船工全部
遇難。他只身脫險,即去漕運司請罪報案。誰知漕運司官員,不問事故原委,不作
勘察了解,不依條律論處,而是以錢為是,硬索罰金五千緡。」
王安石愕然,凝眸打量著膝前的嬋娟。
「賤妾得到音訊,傾其家產,攜金由江寧趕進京都。誰知漕運司官員言而無信,
接過罰金五千緡後傳下話來,非付罰金七千絹,不能放人。」
王安石大吃一驚,目光畏縮了。
「賤妾懇求不得,遂賣掉衣物首飾,再交罰金二千緡。可漕運司官員以罰金遲
交兩天為由,又索要罰金一千緡。賤妾在漕運司門前跪請一日,得到的答覆是:若
再滋事拖延,罰金還要增加……」
王安石心跳了,氣噎心胸,目光黯然。
「賤妾孤身京都,人地兩生,無一為援,只有隱瞞身份,賣身贖夫。」
王安石聲音顫抖:
「於是夫人用錢買了你?」
嬋娟泣咽點頭。
「你的身價多少?」
「九百緡。」
「你的丈夫贖出來了嗎?」
「承蒙夫人恩德,賤妾已救得丈夫出獄,心無憾了。老爺放心,我會永生永世
侍候你的。」
王安石心如刀絞,昂首而語:
「侍候我,侍候一個不知民情的糊塗官嗎?侍候我,侍候一個勒索百姓的衙門
頭子嗎?漕運司以錢為是而亂法,其他衙門呢……嬋娟,你的丈夫現在何處?」
嬋娟懵了,囁嚅回答:
「住在宋門外一家客棧裡,天亮就要南下江寧了。」
王安石驀地推開嬋娟站起,走出房門,高聲呼喚:
「來人,來人啊!」
聲音驚動了熟睡的和還不曾入睡的家人,王府總管急忙奔來。
王安石厲聲吩咐。
「立即套車,帶著嬋娟姑娘速去宋門外客棧,接回她的丈夫!」
總管一時糊塗了:是夫人叫自己親自出面為主人納的妾啊,再三詢問說沒有丈
夫,怎麼半夜裡冒出個丈夫來了……
吳氏此時也來到門口,嬋娟慌慌迎上跪下。吳氏歎息一聲,拉起嬋娟對總管說:
「快去套車,帶著姑娘去接貴客。姑娘,有話回來再說。」
總管搖了搖頭,帶著嬋娟離開了。
臥室裡,燭光下,王安石坐在軟榻上,抱頭不語。吳氏心如針扎一般難受。自
己的一片心意不為丈夫接受,並氣成如此。她默默地走近王安石,坐在王安石身邊。
兒子王雱和家人們,見兩位老人枯坐無語,也不敢作聲,便悄悄地輕步離開。
四更梆鼓聲傳來,敲打著老夫老妻兩顆相依相貼的心。
還是王安石開了口:
「夫人,這一年來,我是否有些變了?」
吳氏輕聲回答:
「我們都在變啊。」
王安石心頭一震:
你真是這樣想嗎?」
吳氏點頭:
「我不僅在想,而且想了很久了。歲月如流,今天的你我,畢竟不是以前的你
我了。」
王安石慌忙抓住夫人的手說:
「不,夫人,你這是從何說起。」
吳氏深情地一笑:
「從相公說起……」說著,她隨手拿起床頭幾案上的一面銅鏡舉在丈夫的面前:
「相公,你看,鏡中的你,已不是我前幾年的安石了。人在憔悴,腰在彎曲,
滿頭已是霜雪斑白。再看看你的衣著吧,污漬點點,已有一個月沒有洗換了。至於
飲食,這十多天來,大約和今天一樣,每日午間,都是以油糕、麻花之類的東西充
饑吧?」
王安石明白了夫人的用心,舉臂摟著老妻的肩膀寬慰地說:
「近來朝廷政事繁忙,『變法』將再次掀起高潮,我不敢有絲毫懈怠啊!夫人,
待這段緊張事務忙過,我將依夫人之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飽養其神。」
吳氏苦苦一笑:
「這當然好。如果真的如此,那就不是我的安石了。幾十年來,你何曾『日出
而作,日落而息』過啊!相公,你看看你的老妻吧!你看我這頭髮,白的多於黑的;
你看我這臉,皺紋已伸向兩鬢了;你摸我這身軀,瘦了、僵了;你再摸我這手,已
無力再為相公漿洗了。相公啊,從年前秋裡那場大病之後,我真不知自己何時會……」
王安石用力摟著夫人,打斷夫人的話,體貼、動情地說道:
「夫人,安石疏懶,連累夫人牽腸掛肚;安石粗心,辜負夫人一懷深情了。今
後,我將自勤自理,以慰夫人時刻之念。」
吳氏依在丈夫懷裡,嗔怪地說:
「『自勤自理』?你我結髮三十年來,你何時『自勤自理』過?你的『自勤』
在讀書上,你的『自理』在公務上。虱子積滿衣縫,一你也不知更換。一日三餐不
食,你也不知喊饑啊!天生一個『不修邊幅』的你,天生一個『好法成癖』的我,
你我成雙成對,才擺平了這王府的生活。如果你在府內『自勤自理』,我不就是白
來人世一趟嗎?現時,朝廷需要你,皇上需要你,『變法』需要你,你再用更多的
時辰和精力,笨手笨腳地『自勤自理』於瑣事,我這做夫人的,不是要挨天下人的
唾罵嗎?老天爺既然把你交給了我,你就聽我的安排吧!相公,那個女子長相好,
會討你喜歡的;性情好,不會惹你生氣的;還有幾分才情,會給你增添歡愉的;又
是江寧人,習慣、情趣都會稱你的心意的……」
王安石忍不住酸楚,雙手撫著夫人的面頰,凝目相視,哽咽而語:
「夫人,安石若如此需人操持,與小兒何異?安石願拋相位、棄『變法』、離
朝廷,與夫人游以終生!」
吳氏啞然失聲:
「相公……」
王安石大聲說:
「『山無陵,江水力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吳氏淚珠滾落,依在丈夫懷裡。
王安石緊緊地摟著夫人:
「夫人,什麼樣的天仙我也不要,只要我這多病的老妻!」
五更時分,王安石和吳氏在客廳裡設宴招待嬋娟和她的「書場浪子」,算是為
他倆返回江寧府餞行。
「書場浪子」,名叫林家聲,時年二十六歲,揚州人,是一個大賈鹽商的公子。
天資聰穎,生性怪誕。喜讀書,好劍術,厭惡功名,熱中江湖諸藝。而且一學就會,
再學即精。拜一位說書藝人為師,整日泡在書場,對歷代游俠、義士、英烈、才女
性悟神通。父母管束不改,怒而逐出家門,改名隱姓,浪跡江湖,以「書場浪子」
之名行世。五年前,父母病亡,諸兄弟分家,他不取遺產分文,自強自立,在江寧
設一書場,以說古論今度日。其人六尺身材,眉清目秀,風骨凜然,拂動瀟灑之風;
衣著不整,形容消瘦,仍顯機敏剛毅之質。他落座在王安石的對面,目光炯炯,神
情鎮定,似乎在暗暗地猜度這位主人的身份和圖謀。
王安石向這位奇人一瞥,便斷定嬋娟言之不誣,心頭驀地浮起一層惜才之意。
他熱情地為客人斟酒夾菜,沒有談論江寧風情、客人身世和嬋娟未來,而是詳盡地
詢問著漕運司和汴河、淮河上推行「均輸法」的現狀。
吳氏與嬋娟疑惑不解地望著王安石。
「書場浪子」卻一杯一杯地飲著酒,鎮定而從容地應答著王安石的每一句話。
也許主人的問話已使他察覺到主人的身份,而且主人身份與「均輸法」有關。「書
場浪子」大膽而坦率地談論起「均輸法」在漕運實施兩年來的利害得失。
他談到「均輸法」給汴河、淮河兩岸帶來的繁榮:
「……河面上,船艫相接,白帆若雲,夜之燈火,寥若星辰。漕運之量驟增,
南北水途縮短。眾目所睹,其功在焉!碼頭上,集市日隆,新屋日多,百業日增,
百貨日繁。店舖數倍於前年,貿易數倍於往昔。其績在焉,當不必疑!」
王安石欣慰之色浮於眉端:這正是我之所企啊!「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
攘攘,皆為利往」。人常說,「無商不活」,只有這樣的「熙熙攘攘」,才能給這
沉悶的天下帶來一絲生機啊!
「書場浪子」談到「均輸法」帶給富商大賈的變化:
「……均輸官營,利歸官府,抑制商賈,勢之必然。富商由咄咄而鑽營,大賈
由痛罵而稱頌;初以酒宴求情而貸運,繼以暗地行賄而包船。『均輸法』之名日顯,
其原旨日益見微……」
王安石神色憂鬱了:真是「安危相易,禍福相生」嗎?蘇子瞻曾有過這樣的議
論,司馬君實也曾有過這樣的擔心,難道被他們言中了?
「書場浪子」的話語更尖銳了:
「……更可慮者,官為客藉,商為著戶,漕運司官員不知商賈盤根錯節之網,
富商大賈卻精通以錢制官之術。有的漕司官員,為圖一指之利而為商賈行便,有的
商賈以助為名而謀取重利;有的官船為商賈掛旗闖關,有的商船懸掛官旗行走江面。
官商勾結謀利,已成公開秘密,唯朝廷大臣尚樂於鼓中,殊可危啊!」
王安石心頭大震:「物速成而疾亡」。難道真如蘇子瞻所語,「變法」之業,
就要「疾亡」於「官商勾結」之禍嗎?看來不是沒有道理。該到商埠、碼頭、村落、
田間俯耳聽聽、親眼看看了,不能「樂於鼓中」而受欺、欺人啊!
「書場浪子」繼續說道:
「最堪憂者,『以錢為是』之風,已侵入官衙、鄰里、刑律。律因錢蝕而渙散,
刑因錢蝕而失威,倫理因錢蝕而傷風敗俗,道德因錢蝕而人心不古。長此以往,只
怕宰相王安石的壯志雄心,要毀於『以錢為是』的時髦風尚了!」
王安石心裡全亂了。他沒有料到「書場浪子」會從倫理、道德談論「以錢為是」。
是啊,法度在變,時尚在變,倫理、道德能維持原狀而不改變嗎?可這個變化,會
是什麼樣的結果呢?自己確實不曾思索於此啊!他注視著面前侃侃而談的「書場浪
子」,突然萌生了「破例重用」的念頭,便開口試探:
「先生所語,某領教了。先生既知江河漕運現狀,亦知『官商勾結』之害,對
現時『以錢為是』之風亦有見解,可有整治除弊之策?」
「書場浪子」一愣,舉起酒杯,借機沉思。
嬋娟看得清楚,夫君的話中了老爺的意了,宦海風波甚於江河湖海啊!即或這
位老爺出於真心,宰相王安石能允許這樣的議論、見解嗎?聽說朝廷的許多大官都
因為持這樣的議論被貶逐了。這位老爺的好心,是斷乎不可應諾的。她急忙笑著為
夫君解脫:
「老爺,他是『書場浪子』,慣於信口開河,他的話,是信不得的。再說,官
場即使有這般情形,也是百中居一,千中居一,原是不必大驚小怪的……」
「書場浪子」放下酒杯,借著內子的話頭,故作輕松地說:
「小人感激老爺的恩德,就以船中傳聞為老爺佐酒,這叫姑妄言之,願老爺亦
姑妄聽之。妄議新法,已是罪過,若為當朝宰執所知,只怕是要連累老爺了。」
王安石大失所望,痛苦搖首:「書場浪子」畢竟無意於功名,勉強不得。怎的
他二人均畏安石如虎,難道朝臣懼我,黎庶也懼我嗎?如此,我離商君不遠矣!王
安石思之甚憂。忽見席上冷清,轉頭對吳氏道:
「夫人,該你說話了。」
吳氏離座,拿出嬋娟的賣身文書,歉疚而言;
「嬋娟,我不知你夫妻倆的曲折苦衷,雖非有意投石於井,還是傷害了落難之
人,愧對你們了。這是你的賣身文書,現當面撕毀,你夫妻倆團聚了!」說著,撕
碎手中的賣身契約,投入紙簍。
嬋娟、「書場浪子」雙雙謝恩,跪拜於地,叩頭不止。
「謝太太、老爺大恩大德。可那九百緡錢兩……」
吳氏打斷「書場浪子」的話:
「那九百緡錢兩,算老爺替你付罰金了。」說著,又從一邊的幾案上托出錢兩
交給嬋娟:
「這是五百緡錢兩,做你們返回江寧府的程儀吧。我們相識一場,也算是老爺
的一點心意。」
嬋娟向王安石叩頭:
「老爺,嬋娟這一生一世忘不了老爺的恩德……」
「書場浪子」謝恩:
「老爺,『書場浪子』衷心感謝。請老爺示知名諱。」
王安石苦笑著說:
「感謝我?感謝我的德政嗎?只要你們不怨恨,我也就知足了。我就是當朝宰
相王安石。」
嬋娟和「書場浪子」一驚非同小可,剛起身又撲倒在地。
王安石大動其情:
「『人生交契無老少,論交何需先同調』,這是杜甫的詩句吧?『書場浪子』,
有你這樣一個忘年之交,我知足了。你倆回到江寧,代我看看秦淮河、定林寺、悟
真院,代我喝一口悟真院裡的八功德水吧。」
王安石撫著嬋娟,不無傷情地自言自語:
「你倆要離開京都了。前有司馬君實已離開京都,後有蘇子瞻也要離開京都。
自做自受,我命中注定是一個孤獨的人!」
嬋娟和「書場浪子」望著傷情的王安石,心裡亦有迷惑亦有悲酸。
吳氏走到王安石身後,把手輕輕地放在夫君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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