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十四

    邇英殿﹒
    皇帝趙頊誘發的一場學術爭鳴,突變為
    一場可怕的朝廷追殺﹒司馬光的另一種
    聲音還不及喊出,就跌入了泥潭﹒

    邇英殿,乃年輕皇帝趙頊聽講、讀書之所。今天和往日一樣,群臣畢至,莊穆
而肅靜。
    丹墀上,幾個禁軍武士,悠然地執前走動,輕松而散懶。
    皇帝的御案、御椅,仍然置在高台上。御案上整齊地擺放著筆墨紙硯和需要的
書籍。侍讀學士司馬光講書前後向皇帝跪拜用的黃色暗緞團墊,距高台五步之遠。
高台下左右兩側,除了往日的侍講學士吳申、孫固,崇政殿說書呂惠卿、翰林學士
曾布外,又增加了新任參知政事(副宰相)王珪、新任領「制置三司條例司」韓絳。
他們躬身而立,等待著侍讀學士司馬光和皇帝趙頊的來臨。
    王珪、吳申、孫固等因年事已高,躬立時間一久,身子便有些打晃。呂惠卿暗
暗地瞥了一眼,臉上浮起一層鄙夷之色。
    大宋朝制,皇帝筵席聽講時,均是皇帝坐,老師站,侍講者恭身作陪。去年,
王安石任翰林學士時,認為這個制度不符合古人尊師之道,斗膽提出老師應坐著講,
侍講者應坐著聽。對這個「為爭得一把坐椅」的提案,皇帝趙頊還沒有說話,王珪、
吳申、孫固這些老臣卻群起而攻之。他們引經據典,紛紛上表參奏,彈劾王安石的
這個提案是「反上」、「不符君臣之禮」,並把「侍讀請坐,要君取名」的罪名安
在王安石的頭上。結果是不了了之,維持原狀。皇上繼續坐著聽,老師繼續站著講,
王珪他們繼續身子打晃地立著作陪。倒是王安石因「變法」重任在肩,皇上擺升他
當參知政事,逃了站立說書之苦。
    辰時的鐘聲剛剛敲響,侍讀學士司馬光身著朝服,掖著藍布書包,急匆匆地低
頭走進邇英殿。他乍一抬頭,闖入眼簾的竟是新任宰執王珪、韓絳,心頭不禁一怔,
腳步也隨之停住了。噢,這麼多的人,他們怎麼也來了?在互相拱手禮見問好之後,
他突然醒悟了:是啊,現時是十一月底,今天是最後的一堂課,朝廷重臣們是該來
為皇帝祝賀了。

    宋代以如此方法培養年輕的皇帝,是從神宗趙頊開始的。因為趙頊即位時只有
二十歲,學習歷代治國經驗乃當務之急。太皇太后曹氏決定,皇上聽講、讀書的時
間和方法,仍然沿用趙頊在穎王府做太子時的規定:每年八個月學習;分兩期;上
學期為二月至五月,下學期為七月至十一月;每日半天;由老師宣讀、講解。這個
規定,除重要禮典活動和極特殊的情況外,年輕皇帝趙頊確實是雷打不動地堅持著。
由此側面,也反映了神宗勵精圖強的決心。

    辰時的鐘聲剛停,宦值一句「聖上駕到」的吆喝聲傳來,朝臣們「嘩」的一齊
跪伏迎駕。皇帝趙頊在宦值的引導下,精神抖擻,步履生風地跨進邇英殿,登上高
台,落坐在御椅上,在一片「皇上萬歲」的歡呼聲中,開始了這一天司馬光的「侍
讀」。
    年輕皇上目光炯炯地遍視群臣,突然發現了王珪、韓絳,稍感疑惑,旋即又喜
形於色,大聲說道:
    「朕聽讀近兩年了,今天是伴讀者最多的一次,足見追慕先王良治之風已遍及
朝廷,朕心甚慰。司馬先生,這也是你宣講評說、諄諄誘導、引人入勝之所致啊!」
    司馬光叩頭謝恩:
    「謝聖上嘉勉,臣愧不敢當。」
    趙頊抬手示意:
    「眾卿平身。司馬先生,請你開講吧。」
    群臣起立。司馬光慢慢地打開藍布書包,拿出了一冊《通志》。
    呂惠卿神情緊張地注視著司馬光手中打開的那本書……
    前幾天夜裡與王安石圍爐品茶之後,司馬光確實為王安石真誠的友誼和堅定的
政見所感動,他反覆思考王安石居於執政地位的難處,終於把自己寫就的彈劾奏表
鎖進了抽屜。他不願在朋友處境維艱時攻其缺失,添其壓力。他寄希望於朋友的自
醒自察,他相信坦蕩的介甫會主動匡正缺失的。他根本沒有想到,王安石在那個夜
晚之後,接受了呂惠卿的謀略,拒絕了他的忠告,放棄了「匡正缺失」的打算。他
更沒有想到,就在今日這「侍讀」的邇英殿裡,呂惠卿竟然為他設置了陷阱,並致
使他和皇上趙頊分了手。
    司馬光今天宣講的,是西漢初期曹參繼蕭何為宰相而不變其法度的這段史實。
即歷史上所謂的「蕭規曹隨」。他講這個題目,雖然是依據《通志》上記述的歷史
事件的順序講的。但也不排除他帶有規勸皇帝趙頊和王安石的因素。他畢竟是一位
主張「以古資今」的大史家。
    司馬光一開卷講出「蕭規曹隨」四個字,神情緊張的呂惠卿就放下了一顆提吊
在嗓子眼的心。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呂嘉問的消息是準確的,司馬光果然要講這
一段。他臉上立即浮起一層已然勝利的微笑:司馬大先生啊,歷史上的盛事佳話多
如莽林,你為什麼不繞過這棵橫枝多疤的古柏,去揀一株溜光水滑的梧桐發揮你的
才智呢?你糊里糊塗地自己走進一個壕坑,真是令人可敬而又可憐啊!只怕今天的
這次「侍讀」,是你一生中最後的一次了……
    司馬光恭身而立,神情專注,娓娓動聽地宣講著。他治學嚴謹,思路緻密,語
言生動準確。他按照自己對史料的研究和理解,講到蕭何輔佐漢高祖劉邦取得天下
和治理天下的歷史功績及治理才能;講到曹參其人和接任蕭何為相後的治國方略;
著重講了曹參「自知之明」的優良品德;並引用漢時民謠「蕭何為法,講著畫一;
曹參代之,守而勿失」,說明法令、政策連續有信的重要;並講到朝廷穩定和國家
安定的關係;最後講到「蕭規曹隨」與西漢「文景之治」的因果。他像一位老邁智
睿的私塾先生一樣,口乾舌燥地啟迪著那一個高高在上的學生。
    趙頊神情專注,偶而拿起筆來,在箋紙上寫下幾個字,以記所得和所疑。顯然
他是聽進去了。
    侍講學士吳申、孫固似乎忘記了躬身而立的勞累,專心致志地在司馬光的講詞
中尋找可以補充和糾正之處,但這個「陝西子」確實令人折服。
    王珪、韓絳也在似聽非聽。他們倆人是應呂惠卿之邀前來的。
    王珪,字禹玉,四川人,時年五十歲。是一個有識無膽,文詞宏侈瑰麗的筆桿
子。長期擔任翰林學士承旨之職,為皇帝擬寫文稿,已習慣於用自己的嘴巴說別人
的話。上個月被遷升為參知政事(副宰相)。呂惠卿明白,這樣一個唯諾成性、初
涉權柄的人,其才是可以借用的。
    韓絳,字子華,開封雍丘人,時年五十七歲,是仁宗趙禎朝副宰相韓億的兒子,
亦是王安石密友韓維的哥哥。其人既無父親韓億的耿毅正直,也無弟弟韓維的聰明
多謀,只是因為行事謹慎和父親、弟弟的聲望,上個月由樞密副使調領「制置三司
條例司」。任新職一個多月來,他的作用只是應王安石之聲而鳴,在皇帝面前應對
時,第一句話必是「安石奏事至當可用」,連皇上趙頊也聽得皺眉蹙額。呂惠卿清
楚,這種人今天也必會應自己之語而鳴。
    此時,曾布正依事先分工緊張尋找著司馬光言論中的「缺失」。可他越聽心裡
越慌亂。他與呂惠卿商定,由他擔任首先向司馬光發難的先鋒,但在司馬光將近一
個時辰的宣講中,他尋找謬誤毫無所得,而司馬君實關於「法令、政策連續有信」
和「朝廷穩定則國家安定」的論述,反倒引起他極大興趣,甚至被征服。他心內感
到虛空。他偷偷地向呂惠卿窺望,呂惠卿正用犀利的目光給他打氣,似乎在說:這
是千載難逢之機,一切都決定於你那一聲突然而準確的吶喊了!曾布的心更加糟亂
了。
    司馬光開始以他沙啞有力的聲音進行結語:
    「秦亂之後,人心思定。西漢建立,百廢待興。蕭何約法以穩定天下,符萬民
之望,利萬民生息,其功大焉。曹參繼蕭何為相,不變蕭何之規,得守成之道,故
『文景之治』出現,天下安定,萬民晏然,衣食滋殖,人了興旺,此乃『蕭規曹隨』
之精魂,後世人君臣民頌揚之故也。願陛下察而鑒之。」
    司馬光宣講完畢,跪拜於黃緞團墊上,勞累至極,匍伏難起。
    吳申、孫團向司馬光投去敬佩的目光,確無語補充。
    呂惠卿舉目向曾布望去,曾布狡猾,左顧右盼,就是不望他。見曾布臉色蒼白,
眼大無神,呂惠卿心裡狠狠地罵著:臨陣畏縮,孺子誤事啊!他決心代曾布而出,
向司馬光放頭一炮。他猛然昂首,正要拱手參奏,皇帝趙頊卻拍案而起,興奮致極
地稱讚說:
    「讀書要領,在於理解。『蕭規曹隨』四字,朕熟知之,然終不解其意,以為
曹參無才無智,繼蕭何為相,只能蹈蕭何之步而行,因循苟且,不求創新,乃庸臣
也。今聆聽先生教誨,頓開茅塞,曹參隨蕭何之規,以求穩定,在穩定中徐圖進展,
貌似平庸,實則高明,亦大才大智之良臣也……」
    呂惠卿一下傻眼了:皇上一言九鼎,無隙可鑽了!他知道,皇上在說出這段心
得體會之後,就該宣佈「退朝」了。一股懊喪的感覺湧上呂惠卿心頭。走近陷阱邊
沿的司馬光又絕路逢生了!他無可奈何地等待著「退朝」兩個字從皇上口中蹦出。
    可趙頊今日遲遲沒有說出」「退朝」這兩個字,而是繼續發揮著他聽講中所獲
得的「讀書要領」,向司馬光提出了他從「蕭規曹隨」中引伸出來的疑問:
    「但朕仍有一事不明,請先生賜教。西漢如果常守蕭何之法,終世不變,就能
避免其衰敗滅亡嗎?」
    呂惠卿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心頭大振,一股熱浪沖上頭頂:曾布無能,喪失戰
機;皇上歪打正著,戰機失而復得,而且此一句比任何人的發難頭炮都要有力得多!
司馬光,你在劫難逃了!
    呂惠卿抖擻精神,等待著司馬光的答對。
    司馬光在近兩個時辰的宣講中,已經耗盡了精力,借跪拜團墊歇息著。皇帝的
總結正好是所期望的,他感到十分寬慰,等待著退朝。誰知皇上尚存疑竇,他已經
松弛的神經一下又緊張起來。西漢的衰敗,是一個十分複雜的歷史現象,是幾句話
難以說清的,也許自己就無力說清。避而不答吧?「侍讀」失職!他略作思索,覺
得西漢後期法令松弛也是衰敗的原因之一,今日談「法」,就以「法」的重要性應
對吧。於是,他掙扎著疲竭的身軀立起,拱手回答:
    「稟奏聖上。法者,治國之基石,法存而治,法墮而亂,何獨西漢,使三代之
君常守禹、湯、文、武之法,雖至今亦可存也。」
    司馬光的這幾句回答,不僅犯了邏輯上的錯誤,而且在道理上也是片面的。年
輕皇帝趙頊還沒有反應過來,呂惠卿卻一把抓住了。他急促而出,跪倒,拱手,稟
奏道;
    「稟奏聖上,司馬先生今日所語,臣不敢苟同!」
    趙頊怔住了。
    司馬光一驚,轉頭望著身邊跪倒的呂惠卿,心中犯疑。
    曾布立即醒悟過來,他不得不佩服呂惠卿的機敏果敢,也趨步向前,跪倒在呂
惠卿的身旁,拱手大聲稟奏:
    「稟奏聖上。司馬先生今日之高論,臣也不敢苟同。」
    王珪、韓絳惶惶一陣,也各自反應過來呂惠卿今日約請自己的用心。他們稀裡
糊塗,亦步亦趨,跟著曾布也撲倒在呂惠卿身後。
    侍講學士吳申、孫固大駭。邇英殿突然跪倒的一片重臣,使他倆看出,這些人
要找司馬光的岔子,而且也許是早就籌劃好的。他倆緊張、恐懼、氣憤,但又不敢
有所表示,緘口垂目,各自極力按著慌蹦亂跳的三寸之心。
    在這突然出現的事態面前,年輕皇帝趙頊也有些慌神了。他竭力保持著天子的
尊嚴,冷森森地注視著剎那間出現的混亂。這時他尚未看出一場激烈的政爭即將展
開,以為只是學術上的平常爭論,而被這些文人、迂夫子表現得過於認真,便徐徐
地先舒了一口氣,故作坦然地一笑,說道:
    「學術爭鳴,古已有之,呂卿有何高見,朕亦樂於聽聞。」
    呂惠卿叩頭之後挺直腰板,高聲稟奏:
    「謝聖上。司馬先生博古通今,臣十分敬仰。但其對『蕭規曹隨」一事的見解,
恐怕只能是一家之言。據臣所知,蕭何隨漢高祖劉邦進入鹹陽,初時約法為三章,
其後乃變為九章。可見蕭何本人,也不是自守其法而不變的。漢惠帝明令除誹謗、
去妖言、除秘祝法,都是對蕭何法令的改革。時代在變,法令因時而變,這是常理,
也是必然。臣以為西漢『文景之治」的出現,決非常守蕭何之法所致,恰恰相反,
乃為變更蕭何之法的結果!」
    趙頊懵了。他凝神打量著御案前的呂惠卿,覺得這個神情從容、話語鏗鏘、氣
宇軒昂的「福建子」所談的論點是明白易懂的。明白的是一個「變」,易懂的也是
一個「變」,「變」就是「變法、變革」之變,正是自己現時所需要之「變」。這
較之司馬光講的「連續」、「穩定」倒是更加入耳。他望著高台下的群臣:
    「眾卿,是這樣嗎?」
    曾布立即響應:
    「稟奏聖上。呂惠卿博學善思,臣以呂惠卿之言為是。」
    趙頊看到曾布臉上紅暈耀眼,察覺其不過在隨聲附合,神色肅穆了。他把目光
掃向王珪、韓絳,大聲詢問:
    「王卿、韓卿,你們也與呂卿持相同看法嗎?」
    王珪狡猾。他看得出,皇帝只是被呂惠卿議論中一連串的「變」字吸引了,對
司馬光的信任仍然沒有動搖,此刻最好的辦法是觀望。於是,他也只是把跪姿調整
得更恭順一些。
    韓絳與曾布是同等人物,都是王安石一手提拔的。而這種提拔,還有著一種十
分微妙的關係。曾布的哥哥曾鞏,是王安石的密友,韓絳的弟弟韓維,是王安石取
信於皇帝趙頊的最早鼓吹者和引薦者。韓絳當然是明白這層關係的,所以,凡利於
「變法」凡利於介甫,以至利於「介甫變法」四周人事的活計,他都捨身敢死。今
日之變,他雖不知就裡,但替誰說話是清楚的。聽到皇上點名,他連副宰相王珪為
何沒有發言想都沒想,便立即拱手回答:
    「稟奏聖上。司馬先生剛才說,『使三代之君常守禹、湯、文、武之法,雖至
今亦可存也』臣以為這是無知之論,難道司馬先生要我們回到幾千年前那蠻荒年代
架巢而居、鑽術取火嗎?」
    吳申、孫固被韓絳這生硬的、玩笑式的議論驚呆了。連王珪、呂惠卿也覺得十
分唐兀,太不像樣,不約而同地向韓絳望去。
    對這種不得體的、抬槓式的「爭鳴」皇帝趙頊尤感驚訝和不快。為了寬慰遭受
攻擊的司馬光,趙頊笑顏殷殷地對司馬光說:
    「司馬先生,你也可以爭鳴啊!」
    司馬光在這突然的、連續不斷的攻擊中,開始懵懂了好一陣子。待韓絳蠻不講
理的幾句胡說八道之後,他驀地醒悟了:眼前的這場爭論,根本不是學術爭鳴,而
是一場朝廷謀殺,王安石只是礙於情面沒有親自出場罷了。他頭腦昏昏,甚至懷疑
這場圍攻的策劃,是得到皇帝默許的。突然襲擊,不宣而戰,友情墮落,詭詐橫行,
老司馬感到悲涼、憤懣、失望、苦痛。此時,他已不想和這樣一些人在學術上費什
麼口舌了,只想表明自己決不退讓的態度。一切是非曲直,讓年輕的皇上去作決斷
吧!於是,他憤慨悲論而語:
    「稟奏聖上。臣奉旨『侍讀』,盡其所知,供聖上監察,不敢有爭鳴之舉。竊
見近年來一些賢人能士,好為高奇之論,喜誦莊老之言,有讀《易》未識卦爻,已
謂十翼非孔子之言;讀《禮》未識篇數,已謂《周官》為戰國之書;讀《詩》未盡
《周南》、《召南》,已謂毛、鄭為章句之學;讀《春秋》未知十二公,已謂三傳
可束之高閣。臣反對高奇之論,就是擔心這種高奇會致天下『架巢而居』;臣反對
偏激之行,就是擔心這種行為會使黎庶『鑽木取火』。聖上,臣的看法仍然是:法
者,治國之基石,法存而治,法墮而亂,何獨西漢,使三代之君常守禹、湯、文、
武之法,至今亦可存也。臣言之正誤,全憑聖上裁決。」
    趙頊又被司馬光一通誠摯、耿直、剛正不阿的慷慨陳詞感動了。他重重點頭。
    呂惠卿看得清楚、聽得明白,司馬光的每一句話,幾乎都是有所指的。「好為
高奇之論,喜誦莊老之言」,指的不就是王安石嗎?「讀《易》未識卦交,已謂十
翼非孔子之言」。指的不就是曾布嗎?所謂「高奇之論」和「偏激之行」,指的不
就是「變法」嗎?呂惠卿暗下狠心,不在皇帝面前扒掉司馬光博學的桂冠,不逼著
司馬光親口說出反對「變法」的言論來,是搬不倒這個龐然大物的。他趁著皇帝是
非未定之際,向司馬光發起了更加猛烈的攻擊;
    「稟奏聖上。司馬先生剛才所語,既言簡意賅,又深奧莫測,但其核心含意,
仍是『法存則治、法墮則亂』臣雖屬『讀《禮》未識篇數』之流,但認為『法隨時
變』乃是天道。天下沒有不變之法,即使三代之君,也是因時變法,從不停頓。先
王之法,有一年一變的,如《月令》記載:『季冬飾國典以待來歲之宜』《周禮》
記載:『始和,布法於象魏』,『刑罰世輕世重』,這『飾』、『布』、『輕』、
『重』四字,不就是『變』嗎?先王之法,也有幾年一變的,如唐虞時有『五載修
五禮』之說,《周禮》記載:『十一歲修法則』,這『修』字不也是『變』嗎?先
王之法,也有一世一變的,如夏貢、商助、周撤、夏校、商序、周庫之類都是。當
然,先王之法也有百世不變的,那就是尊尊、親親、貴貴、長長、尊賢這些君臣長
幼之法了。司馬先生博古通今,何其以『蕭規曹隨』四字枉解法變之道,是否有欺
君之嫌?抑或別有所圖啊?」
    呂惠卿這最後的兩句質問,根本不是爭鳴,而是對司馬光的審訊了。
    畢竟皇帝趙頊年輕,最怕大臣把他裝在鼓裡,成為一個被今人蒙蔽、被後人恥
笑的帝王。呂惠卿這一段話,衝著他這根特有的敏感神經,捅了個正著。於是他神
色一變,眉宇間浮起了慍怒、猜疑之狀。
    王珪看到,呂惠卿所謂的「欺君之嫌」四字打動了皇帝的心,他見風使舵,也
拱起一對老拳:
    「稟奏聖上。『變法』乃翻天覆地之舉,自然多災多難,臣今日在司馬光的言
論中,似乎又聽到了呂誨、呂公著等人的叫囂。」
    皇帝趙頊面色鐵青,猛然轉頭,向司馬光怒視而去。
    此時的司馬光早被呂惠卿、王珪的犄角合攻氣糊塗了。他想辯解而屢屢插不上
嘴巴,便索性怒目圓睜,什麼也不想講了。但忽見皇上趙頊用從未有過的目光向他
射來,禁不住滿腔悲憤一湧而起,高聲疾呼:
    「天日昭昭,臣不敢欺君啊!呂惠卿剛才所言,史書上確有記載,但並非變更
先王之法。如《周禮》曰:『布法象魏』,乃布舊法也,何名為變?所謂『刑罰世
輕世重』,乃刑罰可因時而分,刑新國而輕典,刑亂國而重典,非法變也……」
    呂惠卿十分害怕司馬光對自己提出的論據逐一加以剖解,在這方面他遠不是老
司馬的對手,便借著司馬光激憤難捺的情緒,以相激引誘,逼司馬光中止申辯而跌
向自己需要的方向。他大聲喊道:
    「朝廷現行新法,就是『布法象魏』,就是先王之法!」
    司馬光上當了,狂怒難抑,戟指上空,斷然否定:
    「否!現行新法與『布法象魏』根本不同。朝制:『三司使掌天下錢財,不勝
任者可以罷免更換,不可使兩府浸其事』。今之『制置三司條例司』,不僅侵三司
之權,而且侵兩府之權,是布先王之法嗎?『青苗法』之推行,驅吏傳呼,強行抑
配,是布先王之法嗎?『均輸法』推行於東南諸路,官商勾結,使人間錢荒而粒米
狼戾,今棄其有余而取其所無,民皆病之,是布先王之法嗎……」
    呂惠卿見魚已上鉤,一不作,二不休,更加放高嗓門:
    「這正是呂誨、呂公著言論的重複,全是謠言!」
    這時侍講學士孫團再也看不下去,挺身而出,為司馬光辯解:
    「稟奏聖上。司馬光所言,俱為事實!」
    侍講學士吳申亦立即聲援:
    「聖上,司馬光所言『青苗法』、『均輸法』之弊,與呂誨、呂公著等絲毫無
關。因為在他們遭貶時,『青苗法』尚未推行……」
    皇帝趙頊突然拍案而起,厲聲吼道:
    「夠了!群起而噪,你們眼裡還有朝制法度嗎?」
    吳申、孫固噤聲跪倒。
    殿內沉寂。
    呂惠卿竊笑了。他心下有數,皇上的震怒不是因為吳申、孫固的叫喊,而是因
為司馬光反對「變法」的言論太驚人了。司馬君實啊,一代人傑,你何苦要騷擾
「變法」?今日邇英殿上你一度驚神泣鬼之諫,剖一副赤忠肝膽,天地可鑒。但你
不知天下大勢,屢屢阻路擋車,你只有離開京都了。
    得勝的呂惠卿生出一絲惻隱,由然而發的哀憐取代了竊喜。
    司馬光跪地昂首,望著他的皇帝,老淚滾滾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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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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