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婚的女人 離合
說是想和女兒結婚,千里迢迢跑來和隱居在偏遠此地的姑娘的父親見面,這樣 的青年如今也許可贊可嘉。福島一眼就相中這個名叫津田長雄的小伙子。長雄說還 要去女兒的母親那兒取得她的同意。 「不用,她母親那邊就算了。」福島顯得有點狼狽,「久子大概告訴她了。我 和妻子已經離婚了。」 「啊。」 「跟我的女兒久子結婚,也用不著千里迢迢跑來呀。」 「我坐飛機到大阪,然後再過來的,當天就能回去。」 「是坐飛機來的嗎?」 福島不清楚東京到大阪的機票要多少錢,但心想看來這小子經濟寬裕又工作繁 忙。 「她母親住的地方通火車,就在車站附近,這一點比我這兒方便。」福島一邊 說一邊拿眼睛瞧著校門口,看小伙子是不是讓小車在外面等著。 「這樣子在走廊上站著說話不禮貌,天氣又這麼好,咱們到外面邊散步邊聊……」 「可是,您不是有課嗎?」 「讓學生等十分二十分鐘不礙事。叫他們自習,我就可以騰出時間來。」 這些中學生最富有好奇心,看見福島老師站在走廊盡頭和人說話,有的就猜測 發生什麼事件,從他們身旁經過時還稍稍避開。 「要不請到教員室來。雖然也有會客室……」 「啊……」小伙子猶豫著。 「你現在馬上就回去嗎?」 「不,還不知道您是否同意呢……」小伙子表情開朗地說,「要是您同意的話, 我還有事想跟您說。」 「是久子叫你到我這兒來的嗎?」 「嗯。」 「剛才我說了,只要久子同意就行。這是她的自由嘛。我只是遙祝她不要做出 錯誤的選擇。要是發現久子的選擇錯了,也許我會勸告。雖然我是她的父親,但現 在這個樣子……你還特地來,我很感謝你。」 「應該是我感謝你。」 「可是久子沒說和你一起來嗎?」 「這事倒是商量過,可就是……」 「不樂意吧?久子不願意到這兒來嗎?」 「不是。只是擔心兩個人一起突然到這兒來反而會傷害您的感情。」 「噢。要是久子事先來一封信,我就不會覺得突然呀……」福島深深呼吸一口, 問道,「這麼說,是久子叫你也去她媽那兒問候的嗎?」 「就是久子不叫我去,考慮到將來,我自己也覺得應該去見她。」 「說得對。對久子的母親,這樣做絕對沒錯……這些日子,久子和她媽通信嗎?」 「已經好幾年沒通信了。」 「哦?禍從口出,有時候信也招災呀……信件留下來,成了物證……」 「老師,您下課以後,我去您家好嗎?」 「噢,你去嗎?那好呀。機會難得。有一句話說『好事不過夜』,還不知道什 麼時候才能再見面呢。上課兩個小時就完。我借酒館的一間房子住,談不上家,你 先去等我行嗎?」 福島畫了一張路線圖交給長雄,然後看著走廊上雨水淋濕的腳踩出的腳印走進 教員室。他也就五十二三歲,但從後背看上去已有些老態。長雄目送他走進教員室 後,便出校門,沿河邊走去。河水上漲,衝擊著河底的石頭,卷起波浪,可能是山 影倒映的緣故,泛著青色流去。路上的積水也映著山影。 這座小城鎮三面環山,一水穿流。說是小城鎮,其實沒個城鎮的樣子,大概是 幾個村落合並而成的吧。 山村的梅雨似乎沒有城市那麼陰郁沉悶,這也許是長雄的婚事得到了岳父的認 可、心情愉快的緣故,其實不僅僅如此,他居然難得地發現雨中情趣。 那天夜晚,兩人在屋子裡淺飲幾盅,便早早躺進被窩。可是,熄燈以後,他們 時而閉著眼睛、時而在黑暗中茫然睜著眼睛親熱地聊天。 福島一個人居住的這房子有八張榻榻米和六張榻榻米兩間房間,雖然備有一些 鍋碗瓢盆,吃飯卻都是在充作酒館的正房裡,日子過得很簡樸。他在中學當數學教 師,所以說不上「隱居」,何況本來就不是達官顯貴。他以前在東京當電氣工程師, 如果一直在公司干下來的話,說不定現在也升到相當高的地位了。工廠毀於戰火之 後,他回到老家,戰後初期打算做臨時教員糊口,沒想到一直干到現在,獨生女兒 久子去了東京在一家制藥公司宣傳部工作。經濟獨立,誰也用不著給誰寄錢,也沒 有什麼要商量的事,終於通信就稀少下來。父親在鄉下過的日子刻板不變,但偶爾 也會想象女兒大概該有難以啟齒的心事了。女兒動員他只要方便就到東京來,但就 像女兒以前勸他續弦而一直未續一樣,去東京的事也拖延下來。他覺得自己終歸會 埋骨青山,也覺得去東京將來會成為女兒沉重的包袱。然而離婚以後一直和女兒相 依為命,這份感情至今深藏心中。雖說對女兒愛得深沉,但女兒大了,越走越遠, 做父親的未免感到淒涼孤寂。 這個打算和女兒結婚的小伙子勸福島去東京兩三天見見女兒,說是久子一再叮 囑他把父親帶回來。福島一聽這話,高興得熱淚盈眶,他明白女兒的想法:久子信 任長雄,父親也會信任長雄的。 枕邊蕩著河水湍流的聲音,還聽見幾隻錦襖子蛙的鳴叫。今夜水急浪大,出來 的不多。 「今天晚上看不到螢火蟲。」福島說,「朝河那邊的窗子不是木板窗,是玻璃 窗,所以看得見螢火蟲。本來想拉個窗簾,可是我起得早,不掛也過得去。當了鄉 村教師以後,大概日子變得懶散起來。這裡滿山遍野都是五顏六色的鮮花,城裡的 人對山裡的花草樹木好多都叫不上名字,見都沒見過。我在東京那時候,也覺得就 東京的生活有意義,每天只是往返於公司的研究室和工廠之間,住到鄉下以後,才 知道蠻不是那麼回事。當然羅,這兒也不會產生陶淵明那樣的幸福感……」 「久子總是說可惜了您的一手好技術。」 「戰爭期間落伍了,後來又落伍了。我在這兒,不看專業書。從學校圖書館借 其它書看。看得還真不少呢,才知道電氣工學之外還有各種各樣五彩繽紛的世界。 對於我來說,都是嶄新的世界。聽我談這些,你對久子的父親感到失望吧……」 「不,不。不會的。」 「我也不願意讓你失望,而是想給你一個好印象,因為剛才我說過,你特地來, 我很感謝你。久子大概希望自主婚姻。說不定現在也等於結婚了。」 「我認為這一趟沒有白來。」 「我也這麼認為,和久子一起過的時候,心想女兒一出嫁,我會很孤獨的。可 是怪得很,你這麼一來,反而覺得遠離身邊的女兒突然親近多了。這是一種什麼心 理?」 「您這樣認為,我很感激。」 「你究竟何許人?今天第一次見面,就這樣和我躺在一張床上。昨天我們還是 非親非故,就是因為懷有親情好意,才躺在一個房間裡。久子的父親也許讓你失望……」 「沒這回事。只要我不讓您感到失望就好。」 「趁這次機會,我也去東京看看久子。好久沒見了。要是沒有久子,你我就是 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活在這個世界上互不認識。從把我們連結在一起這一層意義上 說,我也覺得久子親自到這兒來似的。」 「老師,您跟久子有多長時間沒見面了?」 「有兩年了吧。她上一次是正月裡進山來的……學校假期長,其實我去東京就 能見面……以前去過。」福島一邊回憶一邊說,「久子跟她母親不親。你不覺得她 好強嗎?不是因為她母親不好離的婚,久子沒有受到她母親一絲一毫的壞影響。」 「久子對我說,母親是個好母親。」 「我們離婚的時候,久子還小,留在記憶裡的自然都是母親美好的印象,而且 又是女孩子……對我,也許她覺得我這個人太窩囊,但還不至於認為是一個壞父親 吧。」 「您的事我都聽說了。我們正商量著打算接您回東京住。」 「不必了。我在這山裡落了戶,過得挺自在。」福島摸著嘴邊拉碴的胡子,突 然格外強烈地想起離異的妻子。 從這個鄉鎮到火車站有二里地。 第二天,福島上完課後,和長雄冒雨走了二里地。到達大阪的時候已經是夜裡 了。 由於天氣不好,飛機起飛晚了兩個小時。飛機在雨雲上面飛行。雲海時而如山, 福島心頭忐忑不安,害怕飛機會撞在雲山上。 航空公司的班車把他們送到銀座,已是深夜。兩人在這兒分手,福島隨前來迎 接的女兒一起去她家裡。 當著長雄的面,久子對父親顯得有點靦腆,難以啟齒,但舉止動作透著內心的 喜悅。 「住得挺乾淨的嘛。」福島環視著屋子。 「爸爸要來,收拾了一下。這康乃馨挺貴的,平時不買。」 「嗯?你母親不在,就買白色的康乃馨啊。」 「不是,天氣陰沉沉的,我想白色的開朗一些。要是給媽媽買康乃馨,母親去 世了才買白色的。」久子的眼睛陰郁黯淡下來。 「是嘛。爸爸住的那個城鎮沒有賣康乃馨的。你還特地為我買來這麼貴的花。 花好,屋子也很清爽啊,閨室溫馨,讓我想起和久子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接著, 福島從書包裡拿出報紙包的一包東西,說:「這是我為久子出嫁做的準備,爸爸的 全部存款,不多……」 「爸爸……」 「今天……是今天,我總不覺得上午還在那山溝溝裡吧,就是今天,我讓長雄 去銀行取錢。他也大吃一驚,在老土窯裡開個窗口,就算是銀行的分行。」 久子拿著錢包的手放在膝蓋上,眼淚汪汪。 「本來想買東西給你,還是你和長雄商量著買什麼合適的吧。」 「謝謝。可要是我全收下,爸爸您的日子不好過。」 「不會的。我每個月都有工資,在鄉下過日子足夠了,放暑假工資都照發。」 久子禁不住熱淚撲簌滾落,她並排舖好兩床被窩。 「這麼好的臥具。哪來的?」 「是從長雄家借來的,我告訴他爸爸要來……」 「哦?長雄家裡的人對你好嗎?」 「嗯,對我挺親熱的。」 「這就好。雙親都健在嗎?」 「都健在,身體硬朗,人很好。」久子一邊把枕芯裝進枕套裡抖動著一邊說, 「爸爸累了吧?休息吧。」 「好吧。昨天晚上,長雄就和我睡在一起。我總覺得不是昨晚的事,大概是飛 機坐的吧。」 「怎麼啦?您第一次坐飛機……剛才我說了,飛機晚點,我在羽田機場一直提 心吊膽的。」 「嗯,我還沒說我提心吊膽的事呢。從窗口望出去,前面的雲就跟山一樣,總 覺得飛機要撞上去。要真撞上去,我自己狠狠心咬咬牙,交代就交代吧;可長雄不 行呀,眼看就要成親,你要沒了他,會多麼悲傷啊。年紀輕輕的,說不定會造成人 生的悲劇。我就胡思亂想啊,怎麼才能救長雄,抱著他護著他行不行……」 「哎呀。」 「純屬胡思亂想。護不護著還不一樣?!以護衛的形狀抱著他掉下去不過是我 恐怖那一瞬間的姿勢……可是,長雄和我,你對哪一個更掛念?」 「都一樣。」 「我是開玩笑。」 福島鑽進被窩以後,久子把他的西服掛起來。 「爸爸,您沒帶換的衣服來吧。我應該早給你借一件睡衣就好了一時疏忽忘記 了,對不起。」 「連睡衣都借,那也太不客氣了。」 「這事他們也沒想到。您要是不在意的話,就穿我的。」 「行。借你的。」福島騰地坐起來:「穿襯衫總不得勁兒。」 久子看父親穿著女兒的睡衣樂得笑起來,自己也鑽進被窩。 今晚與昨晚不同,沒有熄燈。兩個人還想繼續聊下去。福島轉動身子對著女兒, 一只胳膊伸出來放在被子上,露出白地印染大蜻蜓的睡衣寬袖。 「昨天晚上和長雄並頭睡在一起,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第一次見面,不但沒 有絲毫不安,反而感到親熱,就睡在一起了。人生會有這種邂逅,但像我這樣普普 通通的人,碰不上幾次。這就算第一次吧。想起來,還是因為有了你。覺得你也來 到我的身邊,我很幸福。我對長雄直截了當地說,久子找了個好小伙子。他跑到學 校來,冒冒失失地對我說想和久子結婚,嚇了我一跳。」 「他給我拍了加急電報,說爸爸已經同意。飛機沒到,電報先到了,可我心裡 還是七上八下的,一直到您下飛機看見您,才放下心來。」 「為什麼?」 「怕您生氣來著……」 「哦?其實我早就打定主意,即使我看不上你的對象,也會睜一眼閉一眼,尊 重你的自由。我很滿意。久子,長雄是你第一個愛上的人嗎?」 久子神情嚴肅地在枕頭上點點頭。 「那就更好。長雄也會得到幸福的。除了信,還有沒有其它會引起懷念的東西…… 要有日記,日記也燒掉。」福島口氣嚴厲。 「現在就燒嗎?」 「讓你現在就燒也太著急了點。深更半夜,屋裡冒煙,左鄰右舍還以為出了什 麼事呢。明天早晨燒好了。明天一大早就燒,長雄到這兒來之前燒掉。你明天不上 班吧?」 「不,上班。」 「起得來嗎?」 「一個晚上不睡覺不要緊,一點兒也不困。」 「是嘛,那就再聊一會兒吧。」 「行。」 父親問久子以前有沒有情人,引起她對往事的回憶和搜尋。 「聽說長雄家是開燈油店的……大嗎?」 「大。好像現在不光賣燈油……他爸爸只上過初中,聽說長雄是跟著媽媽長大 的。」 「哦?久子嫁過去以後,希望你像一個母親的樣子。我就有這種體會,我們在 一起過的那個時候,你還小,可是對我有時候就像你媽一樣。有這麼個小母親,我 真想什麼事都靠著你。可一轉念,又覺得你實在可憐,我自己也很孤獨。你離開鄉 下以後,我還經常想念那樣子待我的小久子呢……」 「爸爸,」久子說,「我想見媽媽。」 「長雄說他還想徵求你母親對這門親事的同意。」 「我自作主張去見媽媽,覺得對不起爸爸。」 「這也是久子的自由,就像結婚是你的自由一樣。要是你瞞著我去見媽媽,我 就被蒙在鼓裡了。就這麼回事嘛。再說,你出嫁之前見母親一面的心情也是可以理 解的;又把我這個爸爸叫到東京來,在你的房間裡睡覺,我心裡高興呀。」 「我不想瞞著爸爸。」 「結婚之前去見母親,也算是告辭,用不著顧慮重重的。你要出嫁,我特別想 見你,可能因為你就要成為別人家的人了嘛。我這樣子躺在你的屋子裡,心想久子 應該趕快去見見母親。你說怪不怪?大概就因為久子是我跟她生的孩子吧。」 「爸爸住在這兒期間,我也想把媽媽叫來……爸爸,行吧?這是久子的心願。」 「唔……」福島一時語塞,不知怎麼回答。 「爸爸,求您了。」 福島看著久子的眼睛,發現女兒長著一雙漂亮的雙眸。 「我住在這兒期間嗎?……可是我明天、現在應該說是今天,今天就打算回去 。」 「不行,爸爸。媽媽不來,您不能走。我就想在爸爸住的地方見媽媽。求您了 。」 「嗯。」 「您同意了?爸爸……我真高興。我給媽媽打電報,再發快信。」 「快信就不必發了。媽媽看到電報出門以後,快信才到哩。」 「光是電報,媽媽不了解詳情,說不定不會來。我馬上就寫。」久子立刻爬起 來,開始寫信。 「不過呀,你母親是不是還住在老家呢?要是她再婚了,恐怕不會來吧。」 久子像是沒聽見福島的話似的繼續寫著。 昨天晚上,久子睡覺還不到三個小時,一早起來,卻勤快麻利地幹活。福島也 躺不住。 久子上班走後,福島倚在久子的小桌上似睡非睡地迷糊著。這時,房門悄然無 聲地打開了,妻子明子走進來。福島以為是做夢,眼睛卻明明白白地睜著看她。 「是看了電報來的嗎?好快呀。」 「是的。」 不過,詳細一想,看了久子的電報從信州趕來,無論如何不會這麼快。 「從哪裡來的?」 只能認為久子事先把她叫到東京來了。 「久子叫我來,所以才能見到您。」 「嗅,女兒熱心,我算服了。明子也是坐飛機來的吧。我也是。」福島沒有觸 及女兒要的花招:「是久子的對象把我接來的。」 「久子結婚的事你也知道了嗎?」 「嗯。」 久子的快信不可能這麼快收到。 「別這麼呆站著,坐吧。」 「嗯。心裡難過,不知從哪兒說起。」明子離著福島慢慢坐下來。 「這是女兒的屋子。她獨立工作,單身生活,你想不到吧?」 明子點點頭。福島仔細端詳明子。 「有十年了吧?可是你不見老,長得很年輕。我是不行嘍,在鄉下當老師,完 全衰老了。」 「哪裡?只是有了一些白頭髮……不過,脖子、手還都年輕。」 「你沒變,還是老樣子。」 「人就是死了也不會變成別的人。您也一點兒都沒變。今天見到您,覺得很親 切……」 「你覺得很親切嗎?這也許成為我晚年的安慰,因為今後的日子大概我也不會 有大的變化……久子一直叫我到東京來,我也沒來。我們分手,也讓久子的日子過 得冷清。」 「是呀,我給久子換尿布的時候,那孩子腳怎麼動、腿腳哪個部位長得好看可 愛,我都記得清清楚楚的……她不愛洗澡……」 「對,自己從來不給自己洗澡。你剛走那一陣子,我給她洗,漸漸地自己就給 自己洗了,大概因為沒媽吧……」 「快別說這些……」 「話說回來,要是咱們倆沒分手,說不定我現在也住在東京。如果真像你說的, 人就是死了也不會變成別的人,可能也不會和你分手。我從來沒想過要變成別的人 。」 「您能這麼說,我死而無怨了。」明子眨巴著眼睛低下頭去。 「沒有再婚嗎?」 「嗯。」 「有人提起吧?」 「倒是有人提起,可是我一心想著總有一天見到您,就沒有答應。即使不會破 鏡重圓,哪怕見一面也好。今天終於在女兒的屋子裡,在她出嫁之前……是她把我 叫來的。」 「看上去這屋子比較簡陋,可是怪得很,我從昨天晚上起就覺得在這兒心裡踏 實溫暖。」 「是呀。我們死後,久子一個人活在世上。一想到這些,我總覺得我們畢竟夫 妻一場。」 「什麼?」福島詰問道,「黃泉路上無老少喲。」 「別這麼說。我還想在九泉之下保佑久子呢。您也……」 「哦……」 「沒有任何私欲,我留在這世界上也就這麼一個孩子……」 「是我使你變成這樣的嗎?」 「是我自己變成這樣的。所有的人都會變成這樣。」 「這麼說,久子的對象到山裡來接我,我誠心誠意地向他表示感謝也可能快接 近無私無慾了。看到這白色的康乃馨,就想起母親節,但好像是特地為我買的。不 過,明子來了,也可以認為是特地為你裝飾的鮮花。」 「可不是嗎……」明子觀賞著鮮花,肩膀輕輕晃動如搖曳的影子,也像是一種 難以名狀的顫抖。 「你真年輕。」福島又說,「也可能因為你穿的這件和服我十分熟悉。」 「這是您在京都給我買的。那一天我們去宇冶,坐游覽船……現在我不穿和服 了,所以盡是舊的。」 「我的舊東西全在戰爭中燒燬了,什麼也沒留下。你穿的和服還殘留著昔日的 情景,令人不可思議。對了對了,我讓久子把以前的男朋友給她的信今天早晨統統 燒了。因為我自己嘗過苦頭。」 「對不起。」明子恐怯地說,「久子以前有過情人嗎?」 「這我不知道。也不是我該問的事。反正把信呀什麼的都燒了。至於都燒了些 什麼,我沒有追問,但可能還有日記之類的。」 「燒也燒不掉的也燒了嗎?……」 「瞎說些什麼?!她跟你不一樣。你和我結婚以後還跟以前的情人偷偷通信, 讓他把信寄到你娘家,你回娘家把信取回來,瞞著我藏起來。你的母親不但不責備 你,反而偏袒你,替你把信保管起來。對久子絕對不能那麼慣得沒個人樣。」 「您不要提我媽媽的事……」明子幾乎尖叫起來,甩動著短髮,一臉痛苦的表 情。她的頭髮亂蓬蓬的。福島不由得心頭一顫。 「那也是遙遠的過去的事情了。不過,那些信成了跟你分手的原因。我在電車 站台階上一想起這事,就兩腿發麻發軟爬不上去。算起來,跟你分手也是老遠以前 的事……」 「老遠、老遠,為什麼要以遠近來計算?對於我來說,都好像是最近的事。我 住的地方也不太遠,總是離您、離久子很近。」 「你住在哪兒?今天從哪兒來?」 「您所在的地方。」 「這麼說也對。母親大概總和女兒在一起,在女兒心裡、在女兒家裡。我想, 到這把年紀,你不至於還和那個寫無聊情書的男人在一起。就是你和久子倆口子來 往,我現在也毫不計較,不如說希望你們恢復母女之間的親情。你是她的母親,別 人也不會說三道四的。要是久子倆口子從津田家分出來住,說不定你還能照料他們 。」 「我不能。」明子悲傷地搖搖頭,「只要她過得幸福就行,您也多保裡……」 「如果我們一起等久子回來,她會是什麼表情?恐怕難為情的還是我們……」 「我會無地自容。趁她沒回來。我這就走。她要是看到我單獨和您在一起會驚 慌失措。」 「可是,不是久子把你叫來、知道你就住在附近嗎?」 「好像就住在附近……」 明子低著頭,搖晃著肩膀,一會兒站起來,無聲無息地走出門外。 兩三個小時以後,福島又控制不住地迷迷糊糊打起盹來。這時,從信州的明子 的老家來了一封特急電報。電文很長,大意是說:感謝好意。明子已於五年前死去 。請將給久子的電報供奉於佛龕前。 福島把電報燒燬,也沒把母親的死訊告訴久子,回山裡去了。 (鄭民欽譯) 文學殿堂 瘋馬掃描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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