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之神誕生,女陰燃燒,伊邪那美命躺在病榻上要死了,但從她的嘔吐、屎尿裡,
生出了金山、製作土器的泥土、灌溉農田的水,還生出了農業、食物諸神。食物之神
「豐宇氣畀賣神」就是伊勢神宮外宮的祭神。
伊邪那歧命匍匐在妻子屍首的枕邊、腳邊哭泣的時候,「淚中有神出,坐於香山畝
尾木之本,名曰泣澤女神。故,駕崩之伊邪那美神葬於出雲國與伯耆國交界之比婆山」。
因生孩子而死掉愛妻的伊邪那歧命,非常恨他的孩子火之神和迦具土神,他拔出
「御佩十拳劍」砍掉了火之神的首級。這時,從那刀口上沾著的血、刀根部的血、刀柄
上屯積的血,生出了「八柱群神」。它們可是兇猛無比的神。一怒之下,殺了自己的孩
子,又從刀的血上產生了群神的情景,讓直木吃驚不小。那雷之男神、建御雷之男神都
是刀柄上的血產生的神。
更厲害的是,從砍下的火神腦袋裡,胸膛裡,肚子裡,陽具上,左手、右手上,產
生了掌管山谷的神。就是說從屍體上不斷有新的神誕生,多麼像創世記的神話呀。
伊邪那歧命,追逐伊邪那美命直到「黃泉之國」,即死之國。「吾之愛妻喲,吾與
汝始創之國,至今未終,歸來兮」。
可是,伊邪那美命卻說:「悔恨交加,望郎君速歸去。委既食陰間之食,身子亦遍
布傷痕。日夜思郎君來,妾身亦盼歸。容妾與死國之神一晤。郎君入內,妾驚恐萬狀,
決勿覽妾當今之容。」
誰知男神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他從頭髮左面插著的竹髮夾,拔下一個齒來,往上點
著了火就闖了進去。他看到了女神屍體的慘狀。蛆蟲密密麻麻地蠕動著,甚至能夠聽到
蛆蟲蠕動的聲音。屍體腐爛了,那還是一般常有的事,可是其後,神話的屍體就變得不
可思議了。那女神屍體的頭部,下來一個大大的落雷,胸部下來個火雷,腹部下來個黑
雷,女陰部下來個拆雷,左手上下來個若雷,右手上下來個土雷,左腳上下來個鳴雷,
右腳上下來個伏雷,合起來,八名雷神寄生在裡面。就像把媽媽燒死,又讓爸爸殺死的
火神屍體裡生出了山和谷那樣,女神死後腐爛了的軀體裡,又生出了雷。
「火與雷……」直木嘟噥著,眼睛在《古事記》的這部分來回地看了好幾遍。當然,
《古事記》的文章,是古代神話的敘述方式,哪怕一丁點兒,也不含躊躇和疑惑。沒有
註釋,只拿一冊普及本的《古事記》,所以,他不知道日本的國土,森羅萬象的創造神
話和世界上其他民族的創世記神話有哪些相像之處,有哪些不同之處。另外,其他國家
的神話是怎樣傳來的,又是如何日本化了的?直木學生時代殘留的興趣也已經模糊不清
了,但僅僅這些,對意義不甚理解的《古事記》的文章,也許反而是坦率的。結束了四
十年的公司生涯,踏上了旅途,正是心胸坦蕩之際。伊邪那歧命看到了妻子屍體的丑陋
骯髒,他逃了出來,「行祓禊之舉」,用水清洗了自己的身子,就是在這個岸邊。
生了「火」,陰部燃燒了,死了腐朽的身軀生出了「雷」;直木重新感到伊邪那美
命是個烈性的女神。神話的古代,雷鳴與落雷被人們想象成什麼呢?直木不知道,但肯
定是恐怖的、不可思議的吧。這些東西全被當做了神。日、月、山、谷、河、海、巖、
樹、雨、風、雷、天地自然幾乎所有東西都是神。這些原始的諸神,就是在今天,也還
是以土俗信仰、傳說信仰的形式,大量留存了下來。有的衍生出令人懷舊的民間故事,
有的則化成淫詞、邪祠等迷信。神道和佛教是多神教,正因為是多神教,所以,才會弄
出些甚至是「末法」「末流」的、形跡可疑的神和佛。而且,神和佛混淆。那個神佛混
淆的產生和培育,把日本民族的心當成了母親。到基督教出現為止,日本沒有一個神教。
直木儘管去歐洲各國旅行過兩三次,但真正讓他親近《聖經》,特別是《新納全
書》,卻是因他自己孩子的關係。長子治彥讀中學時,正值日本戰敗,無條件投降,聯
合國占領軍,主要是美國的軍政統治進入日本的時候。治彥進入了鐮倉教會學校,不久,
二女兒幼小的秋子也帶去上教會學校,父親也就關心起《聖經》來了。因為得和還很幼
小的秋子講基督教使徒的故事,必須講得她容易聽得懂。直木從高中到大學,經常出入
位於本鄉的基督教青年會會館,其實他就是不去,也早讀過《聖經》了。大學裡第一外
語是英語,第二外語選的是德語,經常碰到引用《聖經》故事的課文。當時他的興趣正
是比較神話學、民俗學,所以,他也接觸過《舊約全書》。誰知,學生時代的直木,由
《聖經》受到的感動,與戰後不久中年直木由《聖經》受到的感動完全不一樣。不用說,
《聖經》作為古典,作為神典,不論多大年紀,不管在何地,都是讀者新鮮的泉水;直
木那種感動上的差異,既有年齡的關係,也有戰敗後虛脫、混亂迷茫環境所造成的原因。
即使讀《古事記》,學生時代的直木除了《舊約全書》以外,還淺嘗過其他國家、民族
的創世記風格的神話和有關信仰的書,但都是以「比較研究」的眼光去看的,那些知識,
今天已經忘記一大半了。在伊邪那歧命淨身的一葉之濱,這也許是一種空想,但在所謂
神話的古跡,獨自一人坐在沙灘上讀著書,感動是完全兩樣的。
「《古事記》原來是這樣寫的呀。」他嘟噥著簡直要說出了聲。戰爭期間,《古事
記》、《日本書紀》或者《祝詞》、《宣命》等古典,都被當做宣傳「神國思想」「國
粹主義」的材料,胡亂地被使用。當時從天而降的解釋所給人的感動,像是完全兩樣的。
這雖然是別的話題,可是,同樣從《聖經》的教會受到影響,治彥和秋子卻完全是
兩樣的。秋子受到影響時還是個小女孩,以後長大了,也沒進大學攻讀西洋文學,而是
進了國文學系。治彥受到的影響,吸收較深,現在仍在繼續著,直木倒是覺得治彥好淒
慘。現在,父親和兒子的性格感情上,總有什麼說不清楚的疙瘩;治彥和他妻子靜子之
間那種奇怪的不和諧,大概也有教會影響的因素吧。作為建築家的治彥,現在回歸了日
本的建築,讓古老的民宅樣式吸引住了;但是,作為戰敗國、被征服國的少年,他曾和
戰勝國、征服國的人們過於親近,成人以後,治彥這樣的人留有的創傷,即使時過境遷,
疑惑、悔恨還老讓直木耿耿於懷。戰敗不久,有一段做夢都想不到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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