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要尋求一條捷徑。

                                      ——巴涅爾ヾ

    ヾ托馬斯﹒巴涅爾(一六七九—一七一八),英國詩人;此行引自《死亡的夜景
詩》。

    鷹眼帶大家走的是一條橫穿過沙土平原的路,偶爾也要經過一些峽谷和山岡。這也
就是這天早晨那個吃了敗仗的麥格瓦領大家來時走的同一條路。現在太陽已經落到遠遠
的群山背後去了,由於他們是走在無邊無際的森林裡,也已不再有炎熱逼人的感覺。因
此他們趕路的速度也就相應加快了。在天黑下來以前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們在這條回頭
路上,已經艱苦跋涉了好些裡路了。

    鷹眼也像他所頂替的麥格瓦一樣,有一種本能,似乎全憑那些暗記來認路的,他腳
底下一步也沒放鬆,也從不停下來想一想;他只需朝樹上的苔蘚匆匆一瞥,抬頭向落日
望一望,或者對那涉水而過的數不盡的溪流從容地瞟上一眼,就足以消除他心中的一切
疑團,決定他所要走的路徑。這時,森林中的顏色開始在變化,穹隆般的枝葉已失去它
生意盎然的綠色,蒙上了一層陰沉的灰暗,黃昏即將來臨了。

    姐妹倆抬頭從枝葉間望出去,只見西面的小山頂上,一輪落日放射出萬道金光,把
積聚在附近的雲團染上了道道美麗的紅霞,或者是鑲上了條條耀眼的金邊。鷹眼突然回
過頭來,指著這瑰麗的天空,說道:

    「那就是信號,告訴人們該吃飯和休息了。要是一個人懂得這種大自然的信號,他
就該學乖一點,學學天空的飛鳥和地上的野獸!不過,我們的夜晚很短,因為我們還得
趁著月光提前動身繼續趕路,記得我第一次打仗,殺人流血,就在這附近,對手便是麥
柯亞人。為了不讓那班貪婪的歹徒剝走頭皮,我們還勿匆忙忙在這兒趕造了一座木屋哩。
要是我沒把暗記搞錯的話,往左再走上幾百英尺,我們就能見到它了。」

    不問別人是否同意,也不等任何回答,這位意志堅定的偵察員就壯著膽子拐進了一
座稠密的栗木幼樹林,撥開那些幾乎蓋沒了地面的嫩校舉步前進,彷彿他每走一步,都
指望能發現一件以前很熟悉的什麼東西似的。偵察員的記憶力確實不錯。這樣朝前走了
幾百英尺,穿過荊棘叢生的矮樹林,眼前出現了一片空曠地,曠地中間是一座綠油油的
小丘,小丘的頂上便是那間破爛不堪的木屋。這所被荒廢的粗陋木屋,也是一座被遺棄
的工事,這種工事在緊急情況下匆匆建起,隨著危險的過去,就被人們遺棄,就像當時
為之建造這間木屋的那些緊急事件那樣,它也早已不再有人提及,幾乎完全被人忘懷了,
因而只落得現在這樣,在這寂寞的森林中無聲無息地荒蕪傾圯。像這類銘志著人們生活
和鬥爭的紀念物,在這一度成為敵對雙方分界線的遼闊荒涼的邊境地帶,到處可見,它
們成了能幫助人們回憶起殖民歷史的遺跡,而且和周圍景色的陰郁氣氛頗相協調。這間
屋子的樹皮屋頂早就跌落在地,和爛泥混在一起了,但那些匆促地疊在一起的粗大圓木,
卻仍在原位紋絲未動;不過屋子的一角,在重壓之下,已經有些傾斜,看上去這整座粗
陋的屋子,彷彿隨時都有倒塌的危險。

    海沃德和他的同伴還在猶豫著,不敢走近這座傾記的屋子,鷹眼和兩個印第安人卻
已走到矮牆裡邊,他們不但毫不害怕,顯然還十分高興。當鷹眼對這處遺跡裡裡外外仔
細察看著,腦子中不斷地喚起對往事的回憶時,欽加哥卻懷著勝利者的自豪,用特拉華
語對自己的兒子,講述著年輕時在這荒僻之地進行的一場小規模戰鬥的簡單經過。不過
在那勝利的喜悅中,卻摻雜著一絲淒涼的感覺,因而使他的聲調也變得像往常那樣輕柔
而動聽了。

    這時,科拉和艾麗斯也高高興興地下了馬,打算趁這晚涼天氣,停下來好好休息一
下。她們覺得這兒十分安全,除了森林中的野獸之外,決不會有人前來侵擾。

    「我們不能另找一個比這更隱僻的地方休息嗎,我尊敬的朋友?」小心謹慎的海沃
德看到鷹眼已經結束了簡短的偵查,便問道。「我們選的這地方,確實很少有人知道,
很少有人會來?」

    「知道有這所木房子的人,差不多全死了,」鷹眼沉思著慢吞吞地回答說,「像這
兒發生的這樣一場莫希干人和莫霍克人之間的小小戰鬥,那些書本上和記敘文章中是不
大會寫進去的。那時我是個小伙子,站在特拉華人一邊,因為我知道他們是個受中傷、
受侮辱的部落。整整四十個晝夜,那班魔鬼一直包圍著這座圓木屋子,想要我們的命。
而這座屋子就是我設計的,我還參加了部分建造工作哩,雖然,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樣,
我並不是印第安人,而是個純血統的白人。當然,特拉華人也是一起干的,所以我們很
快就建成了這座出色的建築。起先我們是十個對二十個,到後來雙方的人數幾乎相等了,
於是我們就對這伙下流胚突然出擊,把他們消滅個乾乾淨淨,連個回去報告他們的下場
的人也沒給留下。是啊,是啊,那時我還很年輕,而且是初次見到這種殺人流血的事,
不願意讓這些像我自己一樣的人暴屍荒野,聽憑野獸去四分五裂,或者是經受風吹雨打,
所以我就親手埋葬了那些屍首,就埋葬在現在你們歇著的這個小丘底下。唔,雖然這不
過是個用死人骨堆起的土墩子,可給人坐著歇歇腳倒也不壞哩!」

    海沃德和兩姐妹聽到這話,一下子都從那野草叢生的墳頭上跳起身來。科拉和艾麗
斯雖然剛剛經歷過那些恐怖場面,但聽到說自己就坐在莫霍克人的墳墓近旁時,心中還
不禁感到毛骨驚然。那陰暗的光線,黑壓壓長滿野草的小空地,圍在四周的灌木叢,它
後面靜靜地高聳入雲的古松,以及那死一般寂靜的無邊無際的大森林,所有這一切,更
加深了這種淒涼可怖的感覺。

    「這些人都已經死了,沒什麼可怕的啦!」鷹眼看到她們那種害怕的樣子,搖搖手
苦笑著繼續說。「他們再也不能發出廝殺時的喊聲,也不能再用戰斧砍人了!就連幫著
埋葬他們的人中,也只有欽加哥和我兩個人現在還活著!組成我們這方隊伍的是莫希干
族人和弟兄們,現在他們整個族也只剩下你們眼前的這兩個人啦!」

    大家聽到他們的悲慘命運,不由得帶著一種憐憫的心情,轉眼望著那兩個印第安人。
但見他們這時仍待在那木屋的陰影裡,年輕的兒子還在聚精會神地傾聽他父親為他講述
莫希干人的故事,這些故事使他大大增加對那些早就欽佩的勇猛人物的敬仰,因此使他
聽得這樣出神。

    「我過去一直還以為特拉華族是愛好和平的人民哩,」海沃德說,「以為他們從來
不親自去打仗,而把保衛自己土地的責任,全都托付給被你所殺的那些莫霍克人了呢!」

    「這當中,部分是事實,」偵察員答道,「但實際上,這完全是個惡毒的騙局。這
種協定是許多年前在荷蘭人的陰謀詭計之下訂出的。荷蘭人的目的,是想借此把最有權
居住在這片土地上的土人解除武裝。莫希干人雖然也屬於同一部落,但他們一直和英國
人有來往,並沒有參加這一樁愚蠢的交易,而是保全了自己的人格。後來特拉華人看清
了自己的行為愚蠢可笑,實際上也跟莫希干人采取了同樣的行動。現在你們看到的這位
便是那些偉大的莫希干酋長的領袖!從前,他家不必經過別人的溪流和山岡,就能在自
己那塊比大莊園主奧爾巴尼ヾ的領地還要大的土地上打獵,可是現在留給他的後代的還
有些什麼呢?也許,在他大限臨頭時,他還能弄到六尺淨土作為安息的地方;要是他有
個朋友肯費心為他把墓穴掘深,把他埋得深一些,不致讓犁頭碰到,也許還能靜靜地在
那兒安眠!」

    ヾ荷蘭統治時期,紐約州的一個大莊園主。
    「別再談這些了!」海沃德估計到這個話題可能會引起一番爭論,從而會打破為保
全兩位女伴的性命所必需的和睦氣氛,於是接著說,「我們已經走了不少路,我們當中
很少有身體像你們那麼壯健的人,你們看來簡直像不知道勞累和疲倦似的。」

    「這副筋骨使我忍受得起一切困苦,」偵察員看著自己結實的四肢,對海沃德的稱
贊坦率地表示由衷的高興,說道,「在殖民區裡,你可以找到比我更魁梧結實的人,但
是在城裡,哪怕你花上幾天工夫,恐怕也找不到這樣一個人:他能一口氣走上五十英里
路,或者是緊跟著獵狗一連追蹤幾個鐘頭,而用不著停下來歇息一會。不過,每個人的
血肉並不都是一樣的,因此可以料到,那兩位纖弱的小姐,經過這一天的遭遇,一定很
想休息了。恩卡斯,你去把那眼泉水清出來,讓你爸爸和我去弄些青草和樹葉給她們舖
張床,用栗樹的嫩校給她們做個枕頭。」

    於是,談話停止了,偵察員和他的同伴便忙著為科拉和艾麗斯張羅過夜的事。一眼
泉水很快就從樹葉堆中給清理出來了,若干年前,就因為這兒有這眼清泉,才使得土人
們選中這兒作為臨時築堡設防的地方。現在,這兒又噴出晶瑩的泉水,滋潤著青翠的草
丘。他們在房子一角的頂上蓋上枝葉,以擋濃露,然後在下面舖了兩堆香草和干樹葉,
供姐妹倆休息。

    當那幾個勤奮的森林居民在這樣忙著時,科拉和艾麗斯也吃了點東西——這倒不是
她們想吃,主要的只是完成一個應盡的義務而已。接著她們就進了屋子,先做了禱告,
為這一天的死裡逃生謝恩,同時祈求上帝今天晚上繼續庇護她們,然後便在那發著香味
的草舖上躺了下來,顧不上回憶,也顧不上預測,很快就進入了夢鄉,這既出於本能的
迫切需要,也因受到了明天的希望的慰藉。海沃德準備在她們近旁,就在木屋外面,守
上一夜。可是偵察員看出了他的打算,他自己靜靜地坐在草地上,指著欽加哥說道:

    「對這樣一種守衛來說,一個白人的眼睛是不行的!這位莫希干人會替咱們放哨。
讓咱們都放心睡覺吧。」

    「昨天晚上的事,證明我是個疏於職守的懶漢,」海沃德說,「正因為這樣,我現
在不像你那樣需要休息。你應該相信一個軍人的品質。讓大家都去休息吧,由我一人來
守衛。」

    「如果咱們現在是在第六十團的白色篷帳裡,而面對的是法國人那樣的敵人,那你
將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守衛了。」偵察員答道,「但在這漫漫黑夜裡,而且又在這荒山野
地中,你的判斷能力會像一個無知的孩子。所以說,你還是像恩卡斯和我一樣,安安穩
穩地睡上一覺吧。」

    海沃德看到那年輕的印第安人,事實上在他和鷹眼談話時,就在那土丘邊躺下了,
彷彿要在這分配給他的時間之內,盡可能抓緊好好休息一番。大衛也學了他的樣,睡下
了,他本來就因受傷發著燒,經過路途勞頓,熱度愈來愈高,這時他的說話聲,簡直是
「舌頭貼在牙床上」ヾ。年輕軍官不願作無益的爭論,也就裝做同意的樣子,把背靠在
木屋的圓木上,半躺著,但心裡卻暗暗打定主意:在沒有把自己護送的姐妹倆交到孟羅
手裡之前,決不閉一下眼睛。鷹眼以為已把海沃德說服,不一會,自己也就睡熟了。於
是,這一幽僻的處所,重又恢復了他們到來之前的寂靜。

    ヾ參見《聖經﹒舊約﹒詩篇》第二十二篇;原句為「我的精力枯乾,如同瓦片,我
的舌頭貼在我牙床上,你將我安置在死地的塵土中」。
    開始一段時間,海沃德尚能保持著警戒狀態,注意著森林裡的任何聲響。當夜幕籠
罩下來時,他的目光也變得更加敏銳起來。他甚至能借著頭頂的星光,分辨出夥伴們伸
開四肢躺在草地上的樣子,還看清欽加哥筆挺地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像一棵樹似的,和
四周黑壓壓的樹木沒有兩樣。他還聽得出睡在近在颶尺的兩姐妹輕微的鼻息聲;就連一
片樹葉被微風吹動的沙沙聲,也逃不過他的耳朵。可是到後來,他卻把鴟鳥的哀鳴也聽
成貓頭鷹的呻吟了。他偶爾睜開沉重的眼皮望一眼明亮的星光,後來就恍惚覺得闔上了
眼皮也能看見。有時,在膝隴中,他又把一棵矮樹錯當成和自己一起守衛的同伴。他的
頭漸漸地垂到了肩上,而肩膀又跟著倒到了地上。最後,他的整個身子都變得松弛、柔
順,年輕軍官就這樣深深地人了夢鄉。他夢見自己是一名古代的騎士,徹夜不眠地守衛
在一座篷帳前面,篷帳裡是一位剛剛救回的公主。他這樣的忠誠守衛,一定能贏得公主
的歡心。

    疲倦不堪的海沃德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沉睡了多久。可是後來,當有人輕輕拍他肩
膀,把他喚醒時,這一切夢境,便都忘得一乾二淨了。雖然拍得很輕,但他立刻跳起身
來,腦子裡迷迷糊糊地想起人夜時自己所負起的任務。

    「誰?」他問道,一面伸手到平時佩刀子的地方,去摸自己的軍刀。「說!是朋友
還是敵人?」

    「朋友,」是欽加哥的聲音在輕輕回答,他從樹縫裡指著空中發出柔和光輝的月亮,
立刻又用不純熟的英語接著說:「月亮來啦!白人的堡壘還很遠——很遠哩!趁現在法
國佬還閉著兩眼睡覺,是上路的時候啦!」

    「說得對!你去把你的夥伴叫醒,備好馬,我去照料我的同伴準備動身!」

    「我們醒著呢,鄧肯。」屋子裡傳來艾麗斯溫柔的銀鈴般的聲音。「這樣舒舒服服
地睡了一覺,趕路已經沒問題啦。可是你卻為我們守了整整一夜,而且是在勞頓了一天
以後,這可是漫長多事的一天啊!」

    「確切地說,我本來是打算守夜的,可是我的靠不住的眼睛不聽我的使喚;這只是
又一次證明我不能勝任我所擔負的任務……」

    「不,鄧肯,你別不承認啦。」艾麗斯笑著打斷了他的話,這時她已從陰暗的屋子
裡來到月光下,經過一夜的休息,重又現出她那活潑可愛的神態。「我知道你是個很隨
便的人,不過那是對你自己,對保護別人,你的警惕性可高哩。我們能不能在這兒再多
待一會,讓你們也休息一下呢?我和科拉很樂意,非常樂意擔任守衛工作,好讓你和所
有這些勇敢的人,盡可能抓緊時間睡上一會兒!」

    「要是羞愧能治好我的瞌睡,我的眼睛以後就決不會閉上了。」年輕軍官望著艾麗
斯天真的臉蛋,不安地說;可是,從她臉上那溫存關心的神色中,絲毫也看不出可以證
實自己心中似在產生的疑慮的跡象。「這是千真萬確的事。由於我的粗心大意,把你們
領進危險的境地以後,我在保衛你們的安全方面,連一點軍人的本分也沒盡到。」

    「除了鄧肯自己以外,沒有人會指責鄧肯有這種缺點的。還是去睡吧。相信我們,
我們雖然都是纖弱的女孩子,但是決不會放棄我們的守衛責任的。」

    海沃德正想進一步說明自己的過失,而又找不到適當的措詞時,這一尷尬的局面,
突然被欽加哥的一聲驚叫打破了。他的兒子也一副聚精會神的樣子。

    「莫希干人聽到敵人啦!」鷹眼輕聲說,這時他也和大家一樣醒了,正站起身來。
「他們已經嗅到危險的氣息!」

    「但願別這樣!」海沃德叫了起來。「我們實在已經見夠流血的事了!」

    年輕軍官雖然嘴裡這麼說著,一面卻拿起自己的槍朝前走去,為了補償過去的疏忽,
他準備不顧一切地豁出命來保護他所照料的人。

    「這是林子裡的什麼野獸在我們附近覓食吧。』當他自己也聽到那使莫希干人吃驚
的、低微而且顯然還是很遠的聲響時,他輕輕地說道。

    「噓!」聚精會神地傾聽著的偵察員回答說,「是人;雖然我的聽覺不及印第安人
靈敏,我也能聽出這是人的腳步聲了!一定是那個逃跑的休倫人,碰上了蒙卡姆的一支
先頭部隊,於是就和他們一起追我們來了。以我自己來說,我也不願再在這個地方叫人
流血的,」他臉上露出焦慮的神色,看了看周圍模糊不清的人影,接著說,「但一定要
那樣的話,那也沒有辦法!恩卡斯,把馬牽到屋子裡去,還有你們,朋友們,也到裡面
去躲起來吧。別看這屋子現在又破又舊,還可以用來隱蔽一陣子的,它過去可是受過炮
火考驗的哩!」

    大家立即按照他的指示行動起來,莫希干人把兩匹「納拉干西特」牽進屋子,其他
人也都異常小心地默默跟了進去。

    那漸漸走近的腳步聲,現在已經聽得十分真切,因此對於這種侵擾的性質,再也不
容有任何懷疑了。過不一會,又聽出其中還夾雜著用印第安方言互相呼喚的聲音。鷹眼
低聲對海沃德斷定說,這正是休倫人的土語。這夥人來到了木屋四周的那片林子邊,也
就是馬匹拐進矮樹林的地方,顯然出了毛病,把引導他們一直追蹤到這兒來的足跡給丟
了。

    聽那聲音,似乎在那兒聚集有二十來人,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意見分歧,鬧做一團。

    「看來,這伙壞蛋已經知道我們人不多,」鷹眼站在陰暗處,和海沃德站在一起,
從樹縫裡向外窺視著,一面低聲說,「要不,他們不敢這樣瞎嚷嚷,不會這麼放任地磨
磨蹭蹭,像這樣婆娘行軍似的。你聽聽這班畜生!彷彿他們每個人都長了兩根舌頭而只
有一條腿似的!」

    海沃德雖然在戰鬥中很勇敢,但是在這樣令人提心吊膽的時刻,他對偵察員這種冷
靜而獨特的議論,卻是無言以對。他只是更緊地握住自己的槍,越來越焦急地從狹窄的
樹縫裡注視著月光下的情況。接著,聽到那伙人中有個看來有一定權威的人說話了,這
人的聲音比較深沉。其他人都靜了下來,顯然是在尊敬地聽他的命令或者是建議。在這
以後,憑著那樹葉的沙沙聲和枯枝的卡嚓聲判斷,這伙土人顯然已分頭去尋找丟失的足
跡。幸運的是,由於月光只在破屋周圍的那小片空地上灑上柔和似水的光輝,沒能穿透
林於裡那濃密的穹隆,因此它下面的一切,仍然處於使人迷惑的陰影之中。這場搜索毫
無結果;因為鷹眼他們從那條羊腸小道拐進矮樹林時,動作是那麼輕捷、突然,以致在
陰暗的樹陰下,他們的足跡是無法看出的。

    可是,過不多久,只聽得那些不知疲倦的土人竟然走進矮樹林來了,漸漸地走近了
小空地四周這圈稠密的栗樹林的裡層。

    「他們來啦!」海沃德低聲說著,一面準備從圓木的裂縫中伸出槍去。「等他們一
走近,我們就開槍。」

    「藏著別動,」偵察員阻止說,「只要火石一閃,甚至讓他們嗅到一點硫磺味,這
群饑餓的豺狼就會成群朝咱們撲過來的。要是咱們有幸得為保全頭皮打仗的話,你應該
相信熟悉土人習慣的人的經驗,到了戰鬥的喊聲一起,這些人是不會往回跑的。」

    海沃德回頭瞧了瞧,只見姐妹倆蜷縮在破屋角落裡,嚇得直打哆嗦,那莫希干人父
子,活像兩根直立的樁柱,在陰暗處站著,顯然已做好必要時就開火的準備。海沃德抑
制著不耐煩的心情,重又朝空地注視著,默默地等待著事態的發展。正在這時,灌木叢
被人撥開了,一個全副武裝的高個子休倫人朝前走了幾步,來到這片小小的空地上。當
他注視著這座寂靜無聲的圓木小屋時,月光落在他那張黝黑的臉上,照出了他一臉驚詫
和好奇的表情。他先發出一聲印第安人表示驚異時常有的叫聲,接著輕輕地呼喚了幾聲,
立即就有一個同夥來到了他的身邊。

    這兩個森林之子一塊兒站了一會,指著這座傾記的木屋,用他們那難懂的土話說了
些什麼。接著,他們就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朝木屋走來。他們每走幾步就停下來看一看,
像一只受驚的鹿似的,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既想看個究竟,又有些害怕。兩人中有一個
在土墩旁突然停住了腳步,俯身仔細察看起來。這時,海沃德看到偵察員從刀鞘裡拔出
刀子,又把槍口放低。年輕軍官也學著他的樣,做好一切準備,來迎接這一場現在看來
已是不可避兔的戰鬥。

    現在,這兩個休倫人離木屋已經這樣近,這時只要有匹馬稍為一動,甚至有人呼吸
聲稍大一點,他們這幾個逃亡者立刻就會被發現。可是,兩個休倫人看出了這個土墩的
性質後,他們的注意力顯然被別的事物吸引住了。他們交談著,聲音深沉而又嚴肅,流
露出一種崇敬中帶著畏懼的表情。接著,他們就小心翼翼地退了回去,但眼睛卻一直盯
著那座破屋子,好像想看到那些死者的幽靈從木屋寂靜無聲的牆壁中鑽出來似的。就這
樣一直退到空地的邊緣,然後慢慢地走進了矮樹林,消失在樹叢之中。

    鷹眼把槍托放到地上,長長松了口氣,輕聲驚歎道:

    「啊,他們也崇敬死人!這一回算是死人救了他們的命,而且,也許還救了一些比
他們好的人的生命哩!」

    海沃德朝身邊的同伴們看了看,沒有作答,便又將注意力集中在更使他關心的那兩
個休倫人身上了。他聽到他們走出了矮樹林,接著,顯然所有的追蹤者都聚集到他們身
邊,聚精會神地傾聽著他們兩人的報告。經過幾分鐘熱烈而嚴肅的商議——這和他們起
初在這兒聚集時亂糟糟的情形完全不同,他們的聲音便漸漸變得微弱,遠去,以至最後
完全消失在那森林的深處。

    鷹眼等到一直在傾聽著的欽加哥向他打了個手勢,要他相信,憑聲音那伙人確已走
遠,他才示意海沃德把馬牽上前來,並要他照料兩姐妹上馬。這些準備工作一做好,這
支小小的隊伍便走出破屋,向著和進來時相反的方向,悄悄上路了。臨走時,姐妹倆又
朝那寂靜無聲的墳堆和破屋偷偷瞥了一眼。最後,全隊人離開這柔和的月光,隱沒進森
林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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