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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二)

  納迪娜的來信說明郵局運轉正常,寄出的信件可以抵達。我又強調了一句:
  「我知道還有另一封信。」
  職員露出一個意大利人特有的親切的笑臉,把整包信放在我的面前:「您自己看吧。」
  德納爾、德森古爾、德萊爾、戴斯佩,我索性從頭開始,從字母A一直找到Z。這麼多的信!有的信已經到了數周,可沒有人前來領取。為何就不能進行交流?進行交換?我絕望地問道:
  「在D那一格,有沒有我名字的信?」
  「所有外國人的信件都放在這一包裡。」
  「還是請您看一看吧。」
  他看了看,搖搖頭:「沒有,什麼也沒有。」
  我走出郵局,垂著雙手呆立在人行道上。不見信,這是多麼殘忍啊!腳下的土地、年歷、我自己的名字,我對這一切都不再確信。劉易斯寫過信,他的信全都寄達,因此這一封信也應該寄到這裡的。可卻不見信。「無消息,掛念。」發這樣的電報還為時過早,傷心落淚也不到時候。這只不過是一次正常的耽擱,我沒有必要陷入無比的絕望中去,我只是錯算了日期,僅此而已。因為錯算了日期就去找死的人實在寥寥無幾。然而,跟羅貝爾一起吃晚餐時,雖然露天座裝飾著鮮花,鳥瞰大海,我卻毫無生氣。他跟我講起納迪娜,說她與亨利外出頻繁,我只是哼哼哈哈地答腔。我們倆喝著拉韋羅酒,商標上畫著一個大胡子先生,滿面笑容;海上,漁船燈光閃爍;我們的周圍,瀰漫著一股多情植物的馥郁芬芳,沒有什麼地方缺乏什麼東西,除了那張印著黑字的黃紙,那一個個黑字也許就是一種空虛的象征。空虛之空虛,這可非同小可,它在吞噬一切。
  第二天,一封信就在那兒放著。劉易斯是從紐約寫的信。出版商們為他的書舉辦了一個盛大的「交誼會」,他見了許多人,玩兒得很開心。噢!他沒有把我忘卻,他開心、溫柔。然而從他的字裡行間卻分辨不出任何呼喚的意思。我坐在郵局對面臨海的一個咖啡露天座上。一些身著藍色罩衫、頭戴圓頂帽的小姑娘在海灘上玩耍,我心裡空虛一片,久久地呆望著她們。整整十五天裡,我心中一直裝著劉易斯:他的神情在責備與愛戀之間游離不定,他把我緊緊地貼在他的身上,說道:「我從未這樣愛過您。」他還說:「再來吧。」可是他人在紐約,換上了一副陌生的面孔,就像這位陌路的先生,臉上掛著微笑,但卻不是投給我的。他還希望我再去嗎?僅僅這一疑問便奪走了我想再去的勇氣。就像去年一樣等待吧,只是我實在弄不明白自己為何注定要受到等待的可怕折磨。
  繼後在巴勒莫和錫拉丘茲又收到了幾封信。劉易斯一如既往,每周發出一封信。他的來信也像以前一樣總是以「loveヾ」一詞結尾,這個詞既意味著一切,又不表示任何意義。這仍然是一個表達愛情的詞?還是最庸俗不過的客套話?劉易斯表達柔情是那麼謹慎,我真不知道他的這種柔情我該領受幾分。以前,每當我讀到他專為我創造的言語時,我便獲得了他的懷抱、他的嘴唇,可如今這些話語再也不能給我溫暖,這到底是他的過錯還是我的過錯?西西裡島的太陽的烤著我的皮膚,可我的心底卻始終是這麼冰涼。我或坐在房間的陽台上,或躺在沙灘上,呆望著燃燒的天空、大海,可渾身瑟瑟發抖。有的日子裡,我打心眼裡討厭大海。它無邊無際,毫無變化,彷彿空虛一片;那水也藍得似乎發膩。於是,我乾脆閉目養神或匆匆躲避。
  
  ヾ英文,意為「愛」。

  當我回到巴黎,回到自己家中,又有事可干時,心裡暗暗發誓:「我必須振作精神。」重新振作起來,這就像重新調製沒有調好的沙司,是可行的。人們回過頭去,馬馬虎虎地回首自己的所憂所慮。我完全可以坐到羅貝爾身邊去,與他傾心交談,或者和波爾一起開懷暢飲。不過,我自己有能力獨自總結經驗。劉易斯只不過是我一生中的一個階段而已,只是由於機緣,才使我過分地維繫於它,過分地看重它。經受了多少年的壓抑之後,我渴望得到新的愛情,於是便公然招引了這段私情。我之所以對它無度地大加頌揚,是因為我自己作為女人的這一生已經接近暮日。可實際上,我可以拋棄這段私情。如果劉易斯主動離棄了我,我輕易就可回到自己以前那種禁慾的日子中去,或者還可以去找新的情夫。人們都說只要去尋覓,總能找到的。我錯就錯在對自己的肉體太認真。我需要接受一次分析,使我學會灑脫。啊!寧肯自已經受痛苦而背叛他人,多難啊!有那麼一兩次,我試著對自己說:「這段私情總有一天會結束的,我終將回到我自己的道路上來,僅僅在身後留下一個美好的記憶。既然如此,何不乾脆下決心了卻這段私情。」可我馬上生起自己的氣來。多麼荒誕的鬧劇!自以為我們這段私情只掌握在我一人手中,實際上是以一種影像取代劉易斯,是把我自己變成幽靈,是把我們的歷史化為蒼白無血的記憶。我們的愛情決不是可隨便從我生命中摘除出來講給自己聽的一種軼聞趣事;它不在我手中捏著,而是由劉易斯和我共同擔負。閉起眼睛不足以取消太陽,否認這一愛情,僅僅是蒙住自己的眼睛。不,我拒絕謹慎的思慮、虛假的寂寞和可卑的慰藉。可我終於明白了這種拒絕本身也是虛假的,因為實際上,我並不真正擁有我自己的這顆心髒。我難以戰勝每次拆開劉易斯的來信時侵襲著我的那股焦灼不安的心情;我理智的言語填不平我心間的這片空虛。我已經不可救藥。
  多麼漫長的等待啊!十一個月,九個月,我們倆之間始終隔著千山萬水,始終存著幾多疑慮。秋來夏去。10月的一天,納迪娜對我說道:
  「我要告訴您一個好消息。」
  她的目光中同時交織著不安、挑釁與困惑的神色。
  「什麼事?」
  「我懷孕了。」
  「肯定?」
  「絕對肯定。我看了醫生。」
  我打量著納迪娜,她向來善於保護自己,只見她的目光中閃現出一種狡黠的光芒。我說道:
  「你是故意懷孕的吧?」
  「怎麼了?」她反問道,「想要個孩子又不犯罪。」
  「你懷的是亨利的嗎?」
  「我想是的,既然我一直是在跟他睡覺。」她冷笑道。
  「他同意的?」
  「他還什麼都不知道。」
  我追問道:「他希望有個孩子嗎?」
  她吞吞吐吐:「我沒有問過他。」
  出現了一陣沉默。我問道:「那你打算怎麼辦呢?」
  「你想把孩子怎麼樣呢?用來剁肉餡?」
  「我是想問:你打算和亨利結婚嗎?」
  「這是他的事。」
  「你總有自己的主意吧。」
  「我的主意,是要有個孩子。至於其他嘛,我不求任何人。」
  納迪娜從來就沒有跟我談起過這種當母親的欲望,連一個字也沒有提過。難道自己是出於惡意才懷疑她主要是想采取這種手段要挾亨利與她成婚嗎?
  「你最終不得不去求人。」我說道,「至少有一段時間,必須要有人來承擔這一負擔,不是你父親就是亨利。」
  她一副故作的屈尊姿態哈哈大笑道:「哎喲,那請你給我出個主意,我看你憋在心裡都快要憋死了。」
  「你肯定會責怪我一輩子的。」
  「說吧。」
  「在沒有十分的把握肯定亨利真心想要娶你之前,不要向他提出這個要求。我說真心想娶你,是指他要你確實是為了自身的利益,而不僅僅是為孩子和你。不然,這必定是一次不幸的婚姻。」
  「我決不會向他提任何要求。」她尖聲道,那聲音尖得不能再尖了。「可誰跟你說他就不願意?當然,如果你問一個男人想不想要孩子時,他總是害怕的。可一旦孩子落地,他就高興極了。我認為結婚、建立一個家庭,這對亨利很有好處。流浪的生活,這已經過時了。」她停頓了下來,上氣不接下氣。
  「你讓我出個主意,我已經出過了。」我說道,「如果你真心認為結婚對亨利對你都不是負擔的話,那你們就結。」
  我懷疑納迪娜又想從家庭主婦的生活中汲取幸福,看不出她會專心地照顧丈夫和孩子。如果亨利是出於承擔責任娶她為妻,那他會不會因此而對她心存積恨?我沒有膽量向他提出這個問題。沒料到反倒是他先提出了要進行一次單獨交談。那是在一天晚上,他來後沒有像往常一樣徑直進羅貝爾的工作室,而是敲響了我臥室的門:「我不打擾您吧?」
  「不。」
  我坐在長沙發上。「您是在這上面行醫?」他一副打趣的神態問道。
  「是呀,您想試一試?」
  「誰知道?」他說道,「我倒需要您給我解釋解釋我為何感到自己正常得到了那麼絕望的地步。這很值得懷疑,不是嗎?」
  「再也沒有比這更值得懷疑的了!」我激動異常地說道,他不禁看了我一眼,顯出幾分驚詫的神色。
  「那我真的應該讓人給我治一治了。」他樂呵呵地說:「可我今天想跟您談的不是這件事。」他添了一句,繼而微微一笑:「從某種意義上說,我來此是請求您允許我向您女兒求婚的。」
  我也微微一笑:「您會做一個好丈夫嗎?」
  「我盡力為之。您擔心我?」
  我猶豫片刻,接著開誠布公地說道:「如果你們成婚僅僅是為了解決納迪娜的難題,那我確實有幾分擔心。」
  「我明白您想說的意思。」他說道,「別擔心,波爾的事對我是個教訓,別害怕。我首先愛著納迪娜;其次我也許會讓您吃驚,可我堅信自己負有一家之主的天職。」
  「您是有點兒讓我吃驚。」我說道。
  「可這是確實的。我自己也感到驚奇,當納迪娜跟我說她懷孕了時,我心中奇怪地為之一震,不知道怎麼向您解釋。吃了那麼大的苦寫出了書,寫出了劇本,可到頭來誰都批評你的書,誰都對你的劇本表示憤慨。但是,我只不過任我肉體使然,卻創造了一個活生生的人,那不是紙上的一個人物,那是一個有骨有血真正的孩子,而且是那麼輕而易舉……」
  「但願我很快就可發現自己負有外婆的天職。」我說道,「我猜想你們要盡快結婚吧?你們怎麼安排?你們總得有套住房吧?」
  「我們不樂意留在巴黎。」亨利道,「我甚至還希望離開法國一段時間,據說意大利有些地方可找到祖金不算貴的房子。」
  「那這段時間呢?」
  「您知道,我們還沒有時間作很多打算。」
  「你們什麼時候都可以到聖馬丁去住,」我說道,「房子相當寬敞。」
  這一主意本身並沒有惹納迪娜不高興。她之所以不願意去那幢獨立的小屋居住,我猜想是因為她腦中留有不愉快的記憶。她在三樓佈置了兩大間房子,放棄了秘書的職位,開始查閱起嬰幼兒教育書籍,動手編織孩子的衣著用品,那耀眼的色彩洋溢著歡樂,打破了所有傳統的做法。她很開心。這似乎是一段吉祥的日子。亨利慶幸自己擺脫了政治生活的苦惱,羅貝爾好似也不感到過分遺憾。波爾宣稱為獲得新的生活感到欣喜。眼下她住在貝爾瓊斯府邸,擔負著神秘的秘書職責;克洛蒂借給她裙服,帶她到處走動。每當她跟我談起外出游玩,談起她的情人,總是滔滔不絕,一心想讓我也沾沾她的光。
  「說來說去,你還是去給自己做一套晚禮服吧!」她對我說,「你就不想打扮打扮,不想拋頭露面?」
  「給誰看呀?」
  「不管怎麼說,你需要一套午後穿的裙服。那件奇美的印第安繪繡衫,你派作什麼用場了?」
  「我不知道,還放在紙盒裡吧。」
  「得找出來用。」
  真可笑,她說著便動手在我的衣櫥裡找起那件豪華的舊衣來。在世界的彼端,在很久很久以前,這件衣服曾經遮蔽過一位印第安老嫗的臂膀。
  「在這兒!可以用來改做一件新奇的套衫。」
  我驚愕不已地觸摸著這件呈彩繪玻璃和鑲嵌畫色彩的繡衫。一天,在一座遙遠的城市,焚香的輕煙裊裊騰騰,一位愛我的男子把它塞到我的懷裡,它今日怎能實實在在地在這兒出現?從那個古老的夢幻到我真正的生活,並不存在通道。然而這件繪繡衫就在這兒,突然間,我再也弄不清楚自己身置何處,真的,我莫非在這兒經受著幻覺記憶的折磨?要不,我夢見自己在這兒,可在即將醒來之時,卻讓我回到了印第安人集市場,回到了劉易斯的懷抱?
  「把它交給我吧。」波爾說道,「由克洛蒂找裁縫師傅去做,我盡量派人在周四之前給你送來。你星期四一定來,說定了?」
  「我對這真沒有興趣。」
  「我答應克洛蒂把你一起帶去的。我多次想報答一下她為我所做的一切!」波爾的聲音就像當初哀求我幫她與亨利重歸於好時那樣委婉動人。
  「我一定去一下。」我說道。
  為給她周四的沙龍增添光彩,克洛蒂出了一個新招,為一項由婦女評委會頒發的文學獎提供贊助,評委會自然由她出任主席。她迫不及待要向世人宣佈這一偉大事件,儘管計劃尚且渺茫,但她己匆匆召集記者和巴黎的名流於下周四聚會。她完全可以不用我捧場,可星期三晚上我還是收到了波爾命令似的請求和那只紙盒,盒子裡放著那件面目全非的舊繪繡衫。它如今已變成了一件對我十分合適的時髦女衫,帶著一股消逝的過去的氣息,穿上它時,我感到血液中滲入了某種好似希望的東西。通過我的肉體,我終於證明了在已經消失的幸福和我如今的麻木之間存在著一條通道,由此而證明了完全可以再次相會。在鏡子裡,我那因穿上新裝而煥然一新的形象是寬厚的。從現在算起的六個月內,我不會蒼老多少,我還可以與劉易斯相見,他還會愛著我。步入克洛蒂的沙龍時,我幾乎在想:「不管怎麼說,我還年輕呢!」
  「我多麼擔心你不來!」波爾說道,緊接著把我拉到前廳的深處。「我必須跟你談談,」她一副焦灼不安而又自命不凡的神態說道,「我希望你還能為我做點事。」
  「什麼事?」
  「克洛蒂極希望你當我們評委會的委員。」
  「可是我沒有能力,我也沒有時間。」
  「你用不著做什麼。」
  「那她為何一心想要我當呢?」我笑微微地問道。
  「呃,自然是因為名氣的緣故。」波爾回答道。
  「是羅貝爾的名氣吧?」我說,「我的姓名可不怎麼值錢。」
  「你們是同一個姓。」波爾連忙說。她把我推進了小沙龍:「我恐怕沒有講清楚這個計劃,它決不是什麼集體游戲。」
  我順從地坐了下來。自她病癒之後,波爾一談起這些無聊的事來總是滔滔不絕。為了這件愚蠢的無聊事,她竟然像過去為了亨利的命運那樣投入巨大的熱情,讓人看了真不可思議。她向我大肆宣揚「7」這個數字的種種好處,這個評委會無論如何要由七個評委組成。我突然鼓起勇氣說道:「不行,波爾,我跟這沒有什麼關係。不行。」
  「請聽我說,」她神色不安地說道,「至少得答應克洛蒂你考慮考慮。」
  「隨你便,可我已經全都考慮過了。」
  她站起身子,聲音變得輕佻起來:「人們都在言傳亨利要娶納迪娜,是真的嗎?」
  「是真的。」
  她哈哈大笑了起來:「多滑稽!」接著又換了一副嚴肅的神情:「從亨利這一方面看,是滑稽。可我為納迪娜感到委屈。你應該干涉。」
  「她從來都是願意怎麼干就怎麼干,你知道。」我說。
  「可這一次動用一下你的權威。」波爾說,「他會毀了她的,就像他過去存心毀了我一樣。當然,對她來說,亨利是羅貝爾的一種替代。」她若有所思地補充了一句。
  「很可能。」
  「反正我的事已經了結了。」波爾說道,然後向門口走去。「我不該獨占你!快滾!」她突然激動地說。
  沙龍裡擠滿了人。一支小樂隊正在毫無激情地演奏著爵士樂,有幾對男女在跳舞。大部分來客都忙著吃喝。克洛蒂正在與一位年輕的詩人跳舞,那位年輕人下穿一條淡紫色的絲絨褲,上穿一件潔白的毛線衫,耳垂掛著金耳環。必須承認此人確實讓人感到有點驚奇。來的年輕人很多,無疑都是文學新獎的候選人,一個個都擺出一副大使館隨員的神態。我為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而高興:朱利安。他衣著講究,原來那副醉醺醺的樣子不見了。我朝他微微一笑,他向我欠了欠身子:
  「能請您跳個舞嗎?」
  「噢!不!」我說道。
  「為什麼?」
  「我太老了。」
  「並不比別的人老。」他朝克洛蒂瞥了一眼說道。
  「是的,可差不多同樣老。」我微笑道。
  他也笑了起來,可波爾嚴肅地說:
  「安娜全身都是情結!」她嬌媚地瞟了朱利安一眼:「我可不。」
  「您多有福氣。」朱利安說著走開了。
  「太老了!什麼念頭!」波爾以不滿的口吻衝著我說,「我從來沒有感到過這麼年輕。」
  「感覺怎樣就是怎樣。」我說。
  剛才一時令我飄飄然的年輕感覺很快煙消雲散。玻璃鏡子待人太寬容了。真正可以借鑒的鏡子是這些與我同齡的女人的面孔,是這松弛的皮膚、混亂的線條、下垂的嘴巴和繃著腹帶但仍然奇怪地往外凸現的軀體。「這些女人全都已經人老珠黃,」我心裡想,「我也和她們同樣年紀。」樂隊停止了演奏,克洛蒂朝我奔來:
  「您來了,真客氣。據說您對我的計劃很關心。要是您成為我們之中的一員,我該多麼高興。」
  「我也同樣欣喜。」我說,「只是我眼下忙得不可開交!」
  「好像是這樣,您現在已成為聞名一時的精神分析專家。請允許我向您介紹我的幾位得寵者。」
  我為她沒有再繼續強求感到高興,同時也有點兒困惑:看來她並不那麼想要我的幫助,準是波爾想入非非。我握過了一雙又一雙手,有年輕人的手,也有不那麼年輕的人的手。他們給我送上一杯杯香檳、一只只花式糕點,一個個大獻殷勤,還有的巧妙地極盡恭維之能事。在送上兩個笑臉的間歇,他們全都向我透露了內心某個小小的夢想:希望得到羅貝爾的一次接見,希望他為一部剛剛問世的新雜誌寫篇文章,希望他到莫瓦納那邊給予舉薦,或者希望他在《警覺》上發一篇親切的評論,而且一個個都強烈地夢想著在評論中見到自己的名字!有幾個比較天真或者比較恬不知恥的青年請我給出出主意:怎麼才能獲獎?一般來說,如何才能成功?在他們看來,我彷彿應該了解各種各樣的竅門!我對他們的前景表示懷疑。誰也不可能單憑見一次面就判定某人是否具有天賦,但卻不難立即看出此人是否抱有真正的寫作動機。沙龍的這些支柱人物,他們之所以要寫作,是因為一旦堅持走文學道路,那就非寫不可,然而他們中間沒有一個人自甘寂寞,情願與白紙打交道,他們都渴望得到最抽像形式的成功。可不管怎麼說,這決不是獲取成功的最好方式。我覺得他們就像他們勃勃的野心一樣令人可憎。其中有一位幾乎自我供認:「我時刻準備用錢去買。」實際上,克洛蒂已經讓眾多的人破費了,當然以實物形式。她神采奕奕,向記者們發表宏論,周圍簇擁著一群滿面春風的崇拜者。波爾難以從中獲利,便視朱利安為獵物,叉著兩條還十分漂亮的大腿,緊挨他坐著,兩只眸子頻送秋波,呼喚著他的整個心靈,還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個不停。倘若是個初出茅廬的新手,被灌了這麼多甜言蜜語,早就已經飄飄然並難以自己了,可朱利安對這套陳詞濫調了如指掌。我在聽著一位高個子老頭兒懇切的聲音,那只光禿禿的腦袋酷似傳統的天才形象,而我心中暗暗發誓:萬一我失去劉易斯的話,那一旦失去,就馬上放棄自己還是女人的想法,我不願跟她們一個模樣。
  「哎,迪布勒伊夫人。」老頭兒說道,「我涉及的並不是個人的雄心問題,可我說的事情應該有人傾聽;誰也沒有膽量敢於啟齒,只有像我這麼一位瘋老頭兒才敢斗膽一說。天下惟有一個人有足夠的勇氣支持我,那就是您的夫君。」
  「他肯定會很感興趣。」我說道。
  「可必須讓他的興趣起到作用。」他口氣激烈地說,「他們全都對我說:這非同一般,這令人鼓舞!可臨發表時,一個個都害怕了。倘若羅貝爾﹒迪布勒伊意識到了這部著作的重要性,我可以直言相告,為了這部書,我犧牲了我多少年的生命,他肯定會盡力舉薦,只需要他作一篇序。」
  「我一定向他轉告。」我說道。
  這個老頭兒纏得我心裡發煩,可我憐憫他。成功有成功的難處,可沒有成功時也沒有成功的困難。一個勁地說呀求呀,可永遠得不到任何回音,該多麼沮喪。他以前出過兩三本書,但都默默無聞,這部書代表著他的最後希望,可我擔心他也寫得不好。對在這兒出現的人們,我統統表示懷疑。我側身穿過嘈雜的人群,碰了碰波爾的胳膊。
  「我覺得我已經盡了自己的義務,我走了。有事給我打電話吧。」
  「你總還有點兒空吧?」她抓著我的胳膊,一副密謀者的神態說道,「我無論如何要請你為我的書出出主意。這門心事天天夜裡都折磨著我。你覺得要是在《警覺》雜誌上發第一章,是不是好策略?」
  「這要看具體情況,取決於那一章的內容,也取決於整部書。」我答道。
  「毫無疑問,書嘛都是猛地一下子連鍋端給讀者。」波爾說道,「必須讓讀者一股腦兒全灌進肚裡,沒有時間去消化。但是,從另一方面講,在《警覺》上發表一部分,這是其嚴肅性的一種保證。我不願別人把我當作一個上流社會的女人,專寫些供貴婦人消遣的玩藝兒……」
  「把稿件給我吧。」我說道,「羅貝爾有什麼看法會告訴你的。」
  「我明天上午就讓人給你送一份去。」她說道,然後把我丟下,向朱利安跑去:
  「您這就要走了?」
  「對不起,我該走了。」
  「您不會忘了給我打電話吧?」
  「我決不會忘記。」
  朱利安跟我同時下了樓梯,他聲音文明地對我說:「波爾﹒馬勒伊可是一位十分迷人的女人,只是她太喜歡獵奇了。要知道獵奇本身並不是壞事,可若以獵奇為業,那種人我就討厭了。」
  「不!確定一個人是否以獵奇為業,那就是看他是否把對像分門別類、編造成冊。我可從來沒有造過名冊。」
  我悶悶不樂地離開了朱利安。波爾竟讓人用這種口氣議論,我聽了真傷心。但是,當我換下這身華麗的服裝,穿上室內便袍時,心裡不由得自問:「說到底,到底為什麼呀?她根本不在乎別人對她怎麼想,也許她這麼做有其道理。」我希望自己有別於那些年歲已過的老妖婆子。實際上,我采用的一些手段並不比她們的更高明。我匆匆宣佈:我完了,我老了。這樣一來,當自己真的老了、完了的時候,那將在眷戀已逝的過去之中度過的三四十年也就被我一筆勾銷了。既然是我自己主動放棄的,別人也就剝奪不了我什麼。我采取這種嚴厲的手段,主要是出於謹慎,其中很少有驕傲的因素,說穿了,它掩蓋了一個赤裸裸的謊言:通過拒絕接受老年到來之際的折磨而否認老年的存在,我肉體已經衰老,但總認為這衰老的肉體之內依然存在一位年輕的女子,她的要求自然一絲不苟,反對作出任何妥協,無視年過四十的女人那可悲的面容。然而,這樣一位年輕女子已經不復存在,永遠無法獲得新生,哪怕在劉易斯的親吻之下。
  第二天,我讀了波爾的稿子,整整十頁,就像《知心話》上的文章一樣空泛、乏味。我用不著大驚小怪,實際上她並不那麼看重寫作,失敗一次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她早就對悲慘的結局有所提防,對一切都作好了思想準備。可是我受不了她這種聽天由命的勁頭。有時,我甚至傷心得對自己的職業越來越不感興趣,經常恨不得對我的病人說:「別設法治好病了,治好了又何苦呢。」找我看病的人很多,恰恰在這年冬天,我成功地治愈了幾個重症患者,可是心思卻不在這上面。我確實再也弄不明白為什麼人要夜裡睡覺、輕松同房,要能行動、選擇、忘卻、生活,才算正常。以前,我總覺得世界這麼廣闊,而所有這些怪人卻都囚禁在他們各自狹窄的不幸天地裡。一定要把他們解脫出來,這刻不容緩;如今,當我設法讓他們傾吐出內心的苦惱時,我只不過被動地運用那些陳舊的醫治手法。我竟然落得也跟他們一個樣!世界仍然是那麼廣闊,可我再也無法對它產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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