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在基督堂

              「唯有他心靈,別無引路裡。」

                    ——斯文朋ヾ

    ヾ奧維德(公元前43—公元17)、羅馬詩人,這兩句詩(大意)出自他的長詩《變
形記》。
              「比鄰而居,有幸初結識,

              時光流轉,日久愛情生。」

                    ——奧維德ヾ

    ヾ古代王國指五世紀在泰晤士河上游流域的盎格魯﹒撒克遜王國,後擴充到英格蘭
西南部,九世紀為英吉利王國。

                    1

    裘德采取了他有生以來的又一次值得注意的行動。在瞑色四合、暮野沉沉中,他邁
著矯健而輕快的步子,一往直前。從他最初同阿拉貝拉調情到鄙俗的婚姻生活的最後破
裂,其間已三歷寒暑。如今又到了枝繁葉茂、綠滿人間的時節。他正朝基督堂城走去,
到了離城西南面一二英里的地方。

    他同馬利格林和阿爾夫瑞頓的緣分終於結束。他已經學徒期滿,這會兒背著工具,
像是正走在開闢新生活的起點的途程上——不算他同阿拉貝拉兩情繾綣和婚姻生活造成
的中斷,他對這新起點企盼之殷約有十年之久。

    單單形容他這會兒一表人材是不夠的,他的神采更其表明他是個剛強自信、好學深
思、誠摯嚴肅的青年。臉上皮色頗深,恰好配上非常合適的黑眼睛;留著修得很齊整的
小胡子,而這個年齡的人卻很少胡子長得這麼沖;黑胡子加上濃密的黑鬈發,做手藝時
落上石粉,梳洗起來就很費事了。他在鄉下學的石活兒,樣樣俱全,包括鏨各類石碑,
修復教堂易切石雕刻,以及一般鐫刻。他若是在倫敦,經過努力,大概會專精一門,或
當上「造型石匠」,或成為「葉簇雕刻匠」,說不定還做個「雕像師」哩。

    那天下午,他在阿爾夫瑞頓坐上四輪運貨小馬車,按上邊說的方向,到了離基督堂
最近的村子,這會兒正在走剩下的四英里路,倒不是因為只好這麼走,而是他寧願走,
因為他一直想象著有那麼一天步行到基督堂。

    他終於決定到基督堂有個奇怪的誘因,它同情感方面的關係大大超過了同求知方面
的關係,而類似情形,年輕人當中說來並不鮮見。原來他住在阿爾夫瑞頓時候,有一天
回馬利格林看望老姑婆,注意到壁爐擱板上,銅燭台之間,擺著一張面貌眣麗的少女的
相片:她戴著寬邊帽,帽緣綴著圓褶,宛如聖潔的光環。他問這是誰。姑婆沒好氣地回
他說,是他一個表姊妹蘇﹒柏瑞和,是那個終年不安生的家門的。他再往下問,姑婆說
她人是在基督堂,至於住在哪兒,干什麼,她一點不知道。

    她不肯把相片給他。不過他心裡一直想來想去,這件事終於成了他久已懷著的到基
督堂追步他那位老師和朋友的心願的快速催化劑。

    這會兒他正從一條曲折小徑走上那個不算陡的斜坡,到了頂上就停下來。這是他頭
一回從近處觀覽基督堂景色。灰石頭造的、房頂是深褐色的這座城市,同維塞克斯郡界
毗連,人語相聞;在透迄的邊界線極北端一點上,它的小小腳尖伸到了郡裡,泰晤士河
就打那兒從容不迫地流經古代王國ヾ的田野。基督堂的建築物在殘照中意態安詳,許許
多多塔尖和圓頂上都露出風信旗,為一幅本來用簡淨素雅的第二色調和第三色調繪就的
圖畫塗上了閃光點。

    ヾ狄克﹒惠廷頓是個傳奇性人物,生年不詳。1423年卒於倫敦。他曾三任倫敦市長。
到1400年他已成巨富,曾貸款給英王亨利四世和亨利五世,並對慈善和公益事業慷慨解
囊。傳說他曾傭於倫敦一富商菲茨沃倫家,在廚房打雜,因不堪廚子虐待而逃走。到了
城外,聽到鐘聲似說:「倫敦市長惠廷頓,回來吧。」要他回到菲家。他把僅有的財產
一只貓賣給一個領地上大鬧鼠災的摩爾統治者,發了一筆橫財。他和菲家小姐結了婚。
不過惠廷頓多財善賈大概是事實,不是靠當倫敦市長致富。
    他下到坡腳,跟著上了條平坦的道路,截梢柳樹夾道而立,暮色蒼茫,樹影漸見模
糊。再往前走,他很快就迎面望見城市邊緣的路燈,其中有些盞迎著天空,只見光色溶
溶,略顯淡彩。在那麼多年前,在他對基督堂夢想神馳的日子中,它們不是緊緊吸住過
他的緊張的凝望嗎?不過這會兒它們似乎露出了猶豫不決,對他眨巴著黃眼睛,像是表
示它們本來多少年盼望他負發來學,可是屢屢失望,這會兒不怎麼想他來了。

    他本屬狄克﹒惠廷頓ヾ一流人,他內心為之感動的並非純屬物質方面的滿足,而更
其是純粹、美好的事物。他沿著城市外圍走下去,步步小心,猶如探測者那樣不敢輕忽
大意。但是眼前最要緊的事還是先找到落腳地方,於是他留心察看什麼地段能向他提供
既適合他需要、租金又不高的普通房子。經過一再打聽,總算在一個外號「別是巴」ゝ
的郊區租到一間屋子,至於這個外號,他當時並不知道。他就在那兒安頓下來,喝了點
茶,又出去轉了。

    ヾ別是巴是地名,屢見於《舊約》,在今以色列境內。據《舊約﹒創世記》原注,
別是巴是「盟誓的井」之意。
    ゝ指本﹒瓊森(1572—1637),英國戲劇家和詩人。牛津大學曾授予他名譽文學碩
士。莎士比亞與他同時,彼此是朋友。莎氏故世後,他寫過一首詩:《憶摯友、作家威
廉﹒莎士比亞君》,對莎氏備致稱譽。他身後出版的文集《發現》中也收有一篇《記莎
士比亞》,對莎氏人品、才華和思想也評價頗高。
    那晚上沒月亮,風聲颯颯,人語悄悄。他在路燈底下展開了隨身帶著的地圖,想弄
清楚怎麼走法。風吹得地圖忽上忽下,一折一彎,不過他到底盡量弄明白了走哪個方向,
才到得了市中心。

    轉了好多個彎兒,他總算遇到一座巍峨的中古時代建築,根據大門判斷,是所學院。
進去之後,他到處走,甚至深入到路燈照不到的昏暗角落。緊邊上還有一所學院;稍遠
點又是一所;這樣他就讓古老莊嚴的城市的氣息和情調包圍起來,開始有了充實之感。
他只要經過跟它整體形象不相諧調的東西,就有意掉開眼光,像是根本沒看見它們。

    鐘噹噹響起來,他側耳細聽,一共數了一百零一下,心想大概聽錯了,準是敲了一
百下。

    學院大門都關上了,他別再想進哪個學院的四方院,只好在院牆外面。大門左右轉
悠,摸摸牆上凸起的線紋和雕飾的外緣。一分鐘一分鐘過去了,人越來越少,他仍然在
重重牆影中流連不已。以往十年他不是一直在憧憬著這會兒的情景嗎?就算整夜不眠不
休,也不過這麼一回,又算得了什麼呀?一盞路燈倏地閃亮,在黑暗的天空襯托下,把
卷葉雕裝飾的哥特式尖塔和鋸齒形垛諜映得形容畢呈。那些幽晦的夾道現在顯然根本沒
人踩過一腳,大概也沒人想到它們的存在吧,而那些按中古樣式設計而又加以充實、增
華的圓柱門廊。凸窗和門道卻朝窄窄小道擠了進去,它們的敗象本就明顯,卻又因石頭
久經剝蝕的纍纍痕跡,更為突出。這類老朽不堪、落伍於時代的高堂深院,竟然有近代
思想安家落戶,看來怎麼可能呢?

    他在這地方一個人也不認識,所以一時生出孑然一身、遺世獨立之感,彷彿就剩下
他一個魂靈了。這種感覺,大凡在一個人獨自走路,沒法叫誰瞧見。聽見時,就免不了。
他覺著難受,不由得透了口氣,既然他這會兒跟孤魂差不多了,他就忍不住朝那些隱在
深處轉悠的游魂琢磨起來。

    自從他妻於遠走高飛,還有那些家具,全同他一刀兩斷,再也不見蹤跡之後,他在
準備這次大膽行動過程中間,凡他的條件允許下能找來閱讀和研究的卓越人物的著作,
他無不—一閱讀和研究過。他們就是在那令人肅然起敬的高牆之內度過了青年時代,及
至老成持重的年紀,他們的心還是眷念故地,依依不捨。讀書時,他不期然而遇到了某
些人,他們在他的想象中顯得比其他人的形象遠為鮮明高大。這時夜風掠過屋角、扶壁
和門柱,彷彿這些此地僅有的居民飄忽而過;常春籐相疊的葉子窸窣作響,彷彿他們的
淒愴的幽靈正隅隅細語;重重陰影彷彿他們的單薄的身形在侷促不安地走動,成了他在
孤獨中的同志。他好像在昏暗中同他們撞個正著,但是摸不著、碰不到他們的實在的形
體。

    街頭闃寂,而他卻因為有了這樣的感觸,不想回到住所。這兒有古往今來、五湖四
海的詩人,從莎士比亞的朋友和榆揚者ヾ到晚近棄世、歸於沉默的那位人物ゝ,還有那
位至今健在、在儕輩中以韻律流美而見稱的先生ゞ。思辨哲學家信步而來,他們可不像
裝在框子裡的肖像那樣一概滿額皺紋、鬚髮皤然,而是紅光滿面,高挑身材,行動靈活。
々現代神學家身穿法衣,最讓裘德﹒福來感到如見其人的莫如號稱講冊派的創始人,響
噹噹三位大人物:熱心派、詩人、公式派,他們的教誨哪怕在他住過的窮鄉僻壤也響起
了回應,對他發生過影響。ぁ他的幻覺從他們身上陡地一轉,一眼瞧見了此地另一類子
孫,頓生厭惡之感,其中一個披散著假髮,集政治家。浪蕩子、善辯者與懷疑派於一身;
あ另一個是臉刮得於乾淨淨的歷史家,他對基督教彬彬有禮,其實暗含著譏諷;ぃ此外
還有跟他們一樣的懷疑一切的人物,他們也可以像虔誠的教徒那樣,隨心所欲地在四方
院走廊徜徉。

    ヾ指英國詩人、批評家和教育學家馬修﹒安諾德,他於1888年逝世,哈代書成於
1894年,故云「晚近棄世」。「歸於沉默」,參看第85頁注。
    ゝ指斯文朋。
    ゞ指曾執教於牛津大學的伊拉思馬斯、格洛辛、托馬斯﹒摩爾等和出身於牛津的霍
布斯和洛克等。
    々講冊派即牛津運動。牛津運動由紐門(1809—1890),奇伯爾(1792—1866)和
普賽(1800—1882)在牛津大學發起和領導,故名。他們寫作和傳播《醒世講冊》宣揚
自己的宗教主張。這三人依序分別是「熱心派、詩人和公式派」。(普賽原屬英國國教
儀式派。)
    ぁ指英國著名托利黨政治家包令布路克(1678—1751),此人美姿儀,精演說,善
權變,二十三歲進議會二十六歲做陸軍大臣,始終堅持反對輝格黨,爭奪政治權力,極
盡翻雲覆雨之能事,以陰謀家見稱於當時和後世。他身後出版的著作暴露了他反基督教
觀點。
    あ指英國歷史學家吉本(1739—1794),他所著《羅馬帝國衰亡史》一向被認為是
這一研究領域的權威性著作,其第十五、十六兩章記述基督教起源。他對基督教並無好
感,語言諷刺,曾因此備受攻擊,但其著作精審處因此而益彰。
    ぃ政治家中牛津出身的有曾任首相的大皮特、坎寧、皮爾、索爾茲伯裡伯爵、格萊
斯東等。
    他還瞧見形形色色的政治家,他們行事果決,難為幻想所動;ヾ還有學問家、演說
家、事務主義者;有的人隨著年事見長,胸襟益見開闊;有的人在同一境況下,胸襟反
漸趨狹隘。

    ヾ科學家如英國天文學家哈雷、物理學家玻意耳、醫生和解剖學家哈維;語言學家
如約翰生、莫雷。
    在他的幻覺的視界中,跟著出現了難得一見的科學家與語言學家古哩古怪地混在一
起的群落。ヾ他們的神態顯著不停地深思冥想,腦門上擠滿皺紋,視力因成年累月從事
研究已經弱似蝙蝠。接下來是殖民地總督和各郡欽差大臣一類官場人物,他對他們毫無
興趣可言;再有就是首席法官和身兼上議院議長的大法官,這夥人嘴唇薄薄的,不愛說
話,他也只略知其名而已。由於他一向抱有的志向,他對於高級神職人員倒是觀察得分
外仔細,這幫子他道得出一大串——有些人仁愛為懷,有些人理智處事。一位用拉丁文
寫文章為國教辯護;ゝ一位是贊美詩《夕頌》的聖人般的寫作者;ゞ挨著他們的是那位
偉大的巡迴布道師,贊美詩寫作者和熱心家,々他跟裘德一樣深為不如意的婚姻所苦。

    ヾ指朱厄爾(1522—1571),他在索爾茲伯裡主教任上,為闡明伊利莎白一世後期
的宗教政策,用拉丁文寫了《為英國國教辯護》,刊為各教堂必備之書。
    ゝ指托馬斯﹒克思(1637—1711),他當過英國巴斯和韋爾斯主教,贊美詩作者。
他寫的《晨頌﹒醒來,我的靈魂,與太陽同升》、《夕頌﹒主啊,今夜榮耀歸於你》和
《晨夕合頌》在英國通行。
    ゞ指英國著名神學家衛思理(1707—1791),他曾致力於衰落中的英國教會的精神
復興,創立了衛理公會(美以美會),從1739年起,每年騎馬行通英國,巡迴戶外市道,
衛理公會在英國和美國發展很快,其間也有很多變化。1784年,衛思理表明衛理公會的
活動與英國國教無關。1791年,衛理公會與英國國教脫離關係。
    々指安諾德在他的《批評文集》初編《序》中的一段話。前引「此方土地,大道淪
喪」也出此文,不過位置在後一段引文後,全句是「此方土地,大道淪喪,信仰委棄,
虛名不為人重,忠信難望來日。」
    裘德這時候才發覺自己就像跟他們交談著一樣,情不自禁地把心裡想的什麼全說出
來了,這情形類乎一名情節趣劇的演員對著腳燈那邊的觀眾喋喋不休。他一醒悟過來自
己夠多荒唐,就嚇了一跳,立刻剎住不說了。也許有個學院裡的學生或思考者正在燈下
用功,聽見了他這個漫遊者的斷斷續續的話吧,不免抬起頭來,奇怪究竟什麼人在說話,
他說的又是什麼意思。裘德這會兒也看出來,除了稀稀落落幾個遲歸的市民,再沒有別
的有血有肉的活人,不禁感到這座古老城市成了他一個人的天下,同時覺得自己有點著
了涼似的。

    有個聲音從暗地裡傳過來,倒是真正活人的本地口音。

    「小伙子,你呆在柱石那兒老半天啦,你倒是想幹啥呀?」

    這是個警察說的,他一直在注意裘德,後者卻沒瞧見他。

    裘德回家了。他來這兒時候就帶來了一兩本書,是專講那個大學的子子孫孫的,睡
覺之前翻看了點關於他們生平的記載和幾段他們給世人的啟示。他迷迷糊糊要睡著的時
候,好像剛才默記下來的若干值得一記的語句又由他們自己親口嘟嘟囔囔說出來了,有
聽得清楚的,有聽起來不好懂的。幽靈之一(他後來痛惜基督堂城「此方土地,大道淪
喪」,不過這話裘德想不起來就是了)這會兒大聲點著那城市名字說:

    「美麗的城市啊,那樣古色古香,那樣高雅純潔,歷經我們這個世紀精神生活的激
烈紛爭,依然那樣安然無恙,那樣寵辱不驚!……她那無法解釋的神奇力量始終號召我
們去追求我們大家共有的真正目標,去實現理想,達到盡善盡美的地步。」ヾ

    ヾ指英國托利黨政治家皮爾(1788—1850),他在第二次任首相期間,因愛爾蘭發
生饑荒,在議會發表演說,要求廢止《谷物法》。經議會數度辯論,《谷物法》終於廢
止,由托利黨改組不久的保守黨也因此分裂。
    另一個聲音發自那位始而擁護、繼而反對《谷物法》的政治家,裘德在那個有大鐘
的四方院見過他的魂靈,當他是一直在推敲他那篇演說裡最精彩的有歷史意義的字句呢:
ヾ

    ヾ指吉本。
    「議長閣下,我也許錯了,但是我的立場是:在國家遭受饑荒威脅的時刻,我責無
旁貸,要求現在必須采取在任何類似情況下通常要采取的救濟手段,也就是讓任何人從
任何可能的途逕自由取得糧食……你們明天就解除我的職務好了,可是你們絕對剝奪不
了我的信念:我行使賦予我的權力,決不是出自邪惡的或者私利的動機,決不是出自實
現個人野心的欲望,決不為了取得個人的好處。」

    接下來是在書裡寫下不朽的《基督教》篇章的那位不動聲色。意在言外的作者ヾ:
「異教徒和哲學家對萬能的上帝展示的種種證據(奇跡)漠然視之,採取不聞不問的態
度,我們該怎樣為他們開脫。……希臘羅馬的往哲先賢對於警世奇跡不予理睬,看來應
歸之於他們對統馭精神和物質的權威力量的變化、更迭,懵懂無知。」

    ヾ指英國詩人羅勃特﹒勃朗寧,下面的詩句引自其《爐邊》。樂觀主義或樂觀精神
本為德國哲學家萊布尼茲(1646—1716)所倡,他認為自我存在的物質構成和諧相處的
世界,因神的意志而生生不息,故現實世界為最佳者。
    隨後是一位詩人的幽靈,他是最後一位樂觀主義者:ヾ

    ヾ指紐門,他於1864年寫成《為我一生而辯》,此時他已改信天主教。

      世界就是這樣為我們構成!
      ……
      眾庶悉應依照計劃總體
      不惜為充實人類的延續效力。

    下面是他剛見過的三位熱心派之一,也就是《為我一生而辯》的作者:ヾ

    ヾ指奇伯爾,兩句詩出自他的宗教詩之一《基督年紀》。
    「我的觀點是……自然神學的真理所以具有絕對可信性是多方同時存在的或然性趨
同歸一的總結果……或然性固然沒達到必然性,但可以給思想導出實際可信性。」

    第二位熱心派ヾ不喜歡辯論,他嘟嘟囔囔地說出些不怎麼引人注意的話:

    ヾ指艾逖生,他同斯梯爾共同創辦《旁觀者》雜誌,文章大部分由他自撰。他們發
展了新聞體寫作風格,頗受城市文化較高者歡迎。

      我們何必為獨個兒活著怕得心驚膽戰,
      既然上蒼的旨意,只好獨個兒死了算?

    他也聽見那位生來窪心臉的幽靈,和藹可親的「旁觀者」ヾ說出來的幾句:

    ヾ指克思主教,下面引的是他的《夕頌》。
    「我一見偉大人物獨瘞墓中,所有妒羨之心頓時化為烏有;我一見紅粉佳人的墓誌
題名,所有淫邪之念不禁瓦解冰消;我一見為人父母者在墓碑旁哀哀欲絕,就感同身受,
不勝同情;我一見父母的墳墓,就思量為我們必將很快隨之而去的人痛哭流涕之為虛
妄。」

    最後那位聲音和悅的主教ヾ開口了,裘德在孩提時期就聽慣了那些柔婉的調子,感
到非常親切,聽著聽著就酣然入睡了:

    ヾ引自《舊約﹒傳道書》。

      教我怎麼活,我就不怕
      把墳墓當成我的床。
      教我怎麼死……

    他一覺睡到大天光,夜來出沒的鬼魂已悄然離去,明明白白又是一天了。他一骨碌
從床上坐起來,心想怎麼睡過了頭呢,跟著就說:

    「哎呀呀——我倒把個甜臉蛋的表姊妹忘得一千二淨啦,她倒是無時無刻不在這兒
啊!還有從前的老師,他也在這兒呀。」不過他提到老師的口氣大概不像提到表妹時那
麼飽含著熱情。

                    2

    實際生活問題,包括最起碼的吃飽肚子的問題,暫時驅散了裘德夜來鬼魂出沒的幻
覺,迫使他不能不好好考慮眼前的迫切需要,高尚思想也只好束之高閣。他得馬上起床,
想辦法找力氣活干,很多老手藝人認為他們要干只有這類活兒好干。

    他帶著這個打算上了街,沒想到那會兒一個個學院心懷叵測地變掉了同情的面孔:
有些神情據傲,自命不凡;有些陰森森,好比世家大族祖塋的墓穴冒到地上;所有石頭
造的東西的神態都是粗野蠻橫。倒是偉大人物的魂靈一個不見了。

    他周圍數不清的建築都是由過世的匠人花了大力氣,憑著好手藝,才使設計的圖紙
得以變為實物的,他看的時候自然而然地用工匠和同道的眼光,而不是站在藝術家——
批評家的角度。他仔細審視一件件造型,撫摸它們,因為他深知製作它們的始末,講得
出來做的時候是難還是易,費工多還是費工少,胳膊累得酸還是工具用起來順手。

    夜晚看起來形態完美、合乎理想的東西,大白天一看就成了多多少少有缺陷的實在
之物。他看得出來,那些年深日久的建築遭到了怎樣的虐害和凌辱。有幾件作品,其狀
之慘不免令他心酸,而他每逢看到有感覺的活物受到殘害總有這樣的感受。它們曾同歲
月、氣候和人進行過殊死的搏鬥,因此受了傷,破了相,傷痕纍纍,再也不是本來面目
了。

    看著看著那些歷史紀錄的衰殘頹敗,他猛然想起自己沒有好好抓緊時間,利用這個
上午按原來想好的目標去辦切實有用的事。他先得找活兒干,有活兒幹才有日子過呀,
但是大半個上午就這麼白白過去了。不過這地方既然到處是破破爛爛的石頭,那就不愁
沒有大量的修舊換新的活兒給他這行人干,他往這方面一想,就打起精神來了。原來在
阿爾夫瑞頓時候,人家已經把這地方的石匠作坊的名字告訴他,他就向人打聽怎麼個走
法,沒多會兒,他就聽見了熟悉的鏨石頭、磨石頭的聲音。

    作坊是個既整舊又成新的小小中心。先前他看見的石頭作品都是飽經歲月侵蝕殘損
了的,這會兒在作坊裡又看見同它們一樣的整體逼真的仿造物,邊角分明,曲線圓活。
它們給人的觀感是以散文形式表現的,而苔痕斑駁的學院牆壁所展示的則是古代的詩歌。
在那些古董中間,有些當初簇簇新時候,也不妨以散文視之;它們以前無所事事,老是
傻等著,熬到後來就具備詩意了。頂小的建築帶上詩意非常容易,不過就人而論,大多
數可難得熬出來詩意。

    他要找掌班的,同時在花格窗、直欞窗、橫檔、柱身、尖塔、垛堞中間來回瀏覽。
沒完工的活計還放在工作台上,完了工的等著運走。它們以精確、數學意味的明快、光
潔、嚴整為鮮明的特色,反觀原來創意所在的舊牆壁上,只剩下破碎的線條:曲線變異,
精度蕩然,圖形走樣、層次失調。

    一剎那間裘德感受到一道啟示真理的光芒:眼前這石場不正是多少輩人心血集中的
地方嗎?論價值,何嘗比高貴的學院裡備受尊崇的所謂學術研究有半分遜色,怎奈他那
些陳舊觀點已經積重難返,所以對這樣的啟示也就失之交臂了。他以前的僱主曾為他大
力舉薦,不論人家這會兒給他什麼活兒干,他都會接下來,不過他接下來也還是當臨時
過渡。這就是他身上表現出來的現代特有的內心擾攘。見異思遷的毛病。

    不但如此,他已經看明白這個作坊充其量無非是複製、修整和仿造;他猜想這種情
形緣於當地的某些臨時需要。他這會兒還不理解中世紀精神如同煤堆裡一片羊齒植物的
葉子,已經沒有生命了。而與此不同的發展正在他置身其中的世界成熟,哥特式建築藝
術以及與之相關的東西沒了立足之地。對於他以誠敬之心虔信不渝的那麼多玩意兒,當
代邏輯與想象懷有勢不兩立的仇恨,而他到這會兒還沒摸到一點門徑呢。

    既然他還不能一下子就在這個作坊找到活兒干,他也就出來了,這時卻想到那位表
親。就算他不是情動於中吧,也算得興之所趨,他似乎默默感知她就在什麼切近的地方。
他多想得到她那張漂亮相片啊!最後他還是寫信給姑婆,懇求她把相片寄來。她答應是
答應了,不過附帶一個要求:他萬萬不可去看望姑娘和她的親屬,免得把人家擾得雞犬
不寧。裘德為人本來敬老愛幼到了可笑的程度,這一回他可沒答應。他把相片放在壁爐
擱板上,親了它(他也說不出道理),心裡覺著自在多了。她彷彿在那兒朝下看,張羅
著他用茶點。這件事跟他對這個有活力的城市的感情對上了,真是叫人打心眼兒裡高興
啊。

    還有老師沒見到哪——他這會兒大概成了受人尊敬的教區牧師吧,不過眼下他還不
宜去尋訪這位有身份的人物。他樣子多粗魯不文,難登大雅之堂啊,何況他日子還過得
朝不保夕呢,所以他還是一個人寂寞獨處。儘管周圍人來人往,其實他等於一個人沒看
見。既然他沒跟當地活躍的生活打成一片,這樣的生活對他來說也就不存在。但是花格
窗上的聖哲和先知。畫廊中的肖像、全身雕像、胸像、噴水獸頭、壁架上的頭像,很像
跟他呼吸著同樣空氣。他也跟初來乍到某個往事歷久不磨的地方那樣,老聽它喋喋不休
地訴說過去。然而當地住慣了的老百姓根本不拿它當回事兒,甚至不信它說的那一套。

    有好多天,他反正閒看沒事,一走過那些學院,就到裡邊的回廊和四方院轉悠,聽
到自己腳步的回聲就像棒槌敲那麼爽脆,不禁為之驚奇。所謂基督堂「情結」越來越深
入,泱肌泌髓,以至於後來他對那些建築的物質方面、歷史方面和工藝方面了解之深,
恐怕裡面住的人沒哪個比得上。

    到了這時候,他才感到自己腳踏實地置身於熱烈向往的地方,同時他也恍然大悟,
他的熱忱傾注的目標離他實在太遠了。就是那麼一堵牆,就把他跟那些快樂、年輕的同
代人完全隔開了,而他同他們過著的精神生活卻初無二致。那些人自晨至夕,整天價別
無所事,就是廣讀,約取,深研,明辨。就那麼一堵牆啊——可又是怎樣一堵牆啊!

    每一天,每一個鐘頭,他為找活干奔走的時候,他也看到他們來來往往,同他們摩
肩而過,聽見他們說話,注意他們的舉動。因為他來這地方之前經過長期不懈的準備,
所以他們中間一些思想較為豐富的人的談話內容在他是耳熟能詳,尤其是思想上同他如
出一轍。然而他同他們相距之遙好比他是在地球另一極。這倒也是理所當然啊。他是個
穿白大褂、衣服褶子裡淨是石粉的青年工人嘛。他們從他旁邊過去,看都不看他一眼,
也不聽他說什麼。他好像一塊玻璃,他們就像透過玻璃瞧那一邊的熟人。不論他怎麼看
待他們,反正他們看他真正是目中無人。然而他以往幻想過他一到這地方,就會跟他們
的生活密切接觸呢。

    不過前程總還是在望啊。要是他運氣好,找到份美差,他一定忍受難以避免的磨難,
決不氣餒。他感謝上帝賜他以結實的身體和充沛的精力,隨之鼓起了勇氣。眼下固然對
什麼都望門興歎,包括學院在內,但是也許有那麼一天,他就能升堂入室。就說那些大
放光明、領袖群倫的學問宮殿吧,遲早有一天他會在那兒臨窗俯瞰人間。

    他後來果真收到石作的通知,說有個位子等他去。這讓他頭一回覺著心強氣旺,所
以毫不遲疑地接受了這個要求。

    他白天干了整天活,晚上還用大半夜讀書,滿腔熱忱,悉力以赴去追求他的事業,
要不是他年輕力壯,要這樣撐下去是絕對不可能的。他先花四先令六便士買了盞帶罩子
的燈,這樣燈光就足了,又買了筆紙和必不可少的書籍。他又把屋裡全部家具挪了地方
(其實他活動和睡覺就那麼一間),用繩子在牆兩頭拉起來,上面搭上簾子,一間隔成
了兩間,還在窗戶上掛起厚簾子,晚上誰也看不見他犧牲睡眠,坐下來,攤開書看。房
東太太對他屋裡的挪動大惑不解。

    他以前為成家租房子,置家具,弄得窘迫不堪,到後來妻子遠走高飛,那些東西,
也就一風吹了。從那回鹵莽行事、倒了大霉之後,他壓根兒沒存過一個子兒,這會兒開
始拿工錢了,非得省吃儉用不可。為買一兩本書,竟然到了不能舉火的地步。到了夜裡,
陰冷的空氣從草場那邊襲來,他就把大衣穿上,戴上帽子和毛手套,端坐在燈前。

    他打窗戶那兒望得見大教堂的塔尖,還有那個雙曲拱穹頂,城市大鐘在它下面發出
宏大聲響。走到樓梯平台,還能一瞥河邊學院的高塔樓,它的鐘樓高官以及高尖塔。每
當他對前途的信念發生動搖,他就把這些眼前物當成刺激劑。

    他也跟所有憑一股子熱勁兒辦事的人一樣,不去深究如何按部就班去處理細節問題。
他固然偶爾也在無意中了解到普通處世之道,但是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他對自己說,就
眼前而論,他考慮要辦的事就是做好存錢和積累知識這兩項準備,靜待有朝一日能拜受
機緣之賜,讓他這樣的人成為大學學子。「因為智慧護庇人,好像銀錢護庇人一樣,惟
獨智慧能保全智慧人的生命。」ヾ他現在全神貫注在自己的願望上,以致勻不出心思來
仔細掂量一下這願望究竟有幾分實現的可能。

    ヾ教皇派一詞是對天主教徒的貶稱。英國人一般信英國國教,反對天主教。多喜﹒
福來是福音派,她疑心蘇是儀式派。前者屬英國國教的低教派,後者屬高教派,重儀式,
接近天主教儀式。
    恰好這時候可憐的姑婆來了一封信,她心神不定,焦慮重重,談到她以前為之深感
苦惱的題目,也就是她非常擔心裘德意志不堅,免不了同他的表姊妹蘇﹒柏瑞和和她的
家人發生瓜葛。蘇的父親回倫敦去了,不過姑娘還留在基督堂。令姑婆尤為反感的是,
姑娘在一家所謂教會聖器店,充當什麼工藝師或設計師一類,那地方是個十足的偶像崇
拜的溫床,毫無疑問,因為這樣的身份,她已經放棄了原來的信仰,就算沒當純粹的教
皇派ヾ,也是在裝腔作勢來套表演罷了(多喜﹒福來小姐隨風轉,是福音派)。

    ヾ受難十字架(苦像)和彌撒書屬天主教,烏木十字架和公禱書屬英國國教,其實
相差不大。參看217頁注。
    裘德的職志在求知,神學的事不大在意,所以蘇在信仰方面可能有什麼傾向,對他
並無影響,倒是這個有關她本人的線索令他大感興趣,樂不可支。等到他頭一回有空,
他就照姑婆信裡的形容,滿心高興地一意去尋找那大略彷彿的舖子。在一家他窺見裡面
有位年輕姑娘坐在書桌旁邊,樣子叫人疑惑就是相片本人。他乍著膽子進了舖子,買了
點小東西之後故意賴著不走。舖子似乎完全由婦女經營,品種有英國國教的圖書、文具
紙張和雜七雜八的小玩意兒,像配了座子的石膏小天使,嵌在哥特式鏡框裡的聖人像、
跟受難十字架差不多一樣的烏木十字架、跟彌撒書差不到哪兒去的公禱書ヾ。他不大好
意思直看書桌邊的姑娘;她那麼俏麗,他才不相信她會成他的人呢。正好她跟櫃台後面
兩個年長些的婦女說話,聽得出來她的口音帶有他的口音的某些特點;不過經她一說,
就顯得那麼柔和,那麼甜潤,可這到底是他一樣的口音啊。她這會兒忙什麼呢?她面前
放著一塊鋅板,裁成三四英尺長的長卷狀,一面上了無光漆,她正在上面設計或裝飾一
個詞,用的是國教教會經文常用的字體:

    ヾ阿裡路亞,又作哈裡路亞,本希伯來語,贊美或歌頌耶和華語。(《舊約》稱上
帝為耶和華,亦本希伯來語。)

              阿裡路亞ヾ

    ヾ聖公會即英國國教。

    「多甜美、多聖潔的基督徒行業啊,她就干這個啊!」他心裡想。

    她人為什麼在那兒,現在一下子得到充分的說明了。她干這類活的本事無疑是她當
教會金屬鐫刻工的父親傳給她的。她這會兒製作的字母顯然是準備裝在聖壇上,以使虔
誠的氣氛更為濃厚。

    他從舖子出來。此時此地,他過去跟她說話不見得有什麼不便,不過這樣做未免把
姑婆的囑咐完全撤到一邊了,未免不夠光明磊落,誠然她曾經蠻橫地支使過他,不過也
是她把他帶大呀。她這會兒的確沒有管束他的權力了,也因為這樣反而勾起了令人感到
悲哀的情感力量,從而使姑婆力爭此事決不可行的希望得到了支持。

    因此裘德當時沒做任何表示。眼下他還不準備鄭重其事地同她會面。另外還有原因
使他不便這樣。他身穿粗布上裝,褲子上滿是塵污,而她卻顯得那麼雅潔,以他這副樣
子跟她邂逅,實在自慚形穢。他之所以不要跟費樂生先生晤面也是這個道理。很可能她
稟賦家裡人一脈相承的對異性的嫌惡之心,特別是他一旦告訴她他曾經因為自己痛心的
婚史而終於一輩子同一個與她同性別而她又決看不起的人拴在一起,她必定按照一個基
督徒該做的那樣,對他不齒。

    所以他只從旁邊留心她,想到她人在那兒,心裡就喜歡。在他意識裡,她的生動鮮
明的存在讓他不斷興奮。不過她終歸是個多多少少理想化了的人物,因而他開始在她身
上編織的是個荒唐無稽的白日夢。

    過了兩三個禮拜,他同幾個工友一塊兒在古老街上權杖學院外邊,把一塊加工好的
石頭從貨車上卸下,先抬過人行道,再舉上他們正在修復的護牆。各就各位之後,工頭
說,「我一喊就舉啊!嗨——荷!」他們跟著喊起來。

    他剛往上舉,冷不防他表親正站在他胳膊肘緊邊上。她一只腳往後一撤,稍等了一
下,好讓擋路的東西先移開。她那明如秋水、內蘊深沉的雙眸注意看著他,目光裡融合
著或者他彷彿覺得融合著敏慧和溫柔,而敏慧與溫柔再融入了神秘,就使眼睛的表情,
還有嘴唇的表情,在她向同伴說話那一刻,顯得那麼有生氣,而且在看他時,不經意地
把這有生氣的表情轉向他這邊。其實她看他,也不過像看他幹活時揚起的灰塵而已。

    她靠他如此之近,不禁使他深深感到刺激,以致發起抖來;出於羞怯的本能,他把
臉轉過去了,免得她把他看清楚:既然她以前壓根兒沒見過他,所以他以為她要把他看
清楚是無從說起的,再說她連他姓字名誰根本沒聽說過。他看得很明白,她雖然原先是
個鄉下小姑娘,後來幾年在倫敦也還是少女,長大成人來到這地方,可是她已經出落得
沒鄉下人的土氣了。

    她走了,他接著幹活,一邊心裡琢磨著她。她剛才那會兒對他的影響把他搞暈了,
弄得他對她的體態和身材沒一點數。他能想得起來的是,她體型並不高大,而是輕盈、
苗條,人們常說的優雅型。他所看到的無非這些。她外表不是雕像般嫻靜,動作帶有神
經質的意味。她顧盼生光,氣韻生動,然而畫家不會說她大家風範或明艷照人。不過就
是到這個程度已經令他大為驚奇了。拿他一比,她已經脫盡了他身上那樣的粗俗鄙陋。
怪的是,他那家門一向生性乖戾、命途多舛,幾乎神人共棄,怎麼會出了這樣的鳳凰,
直逼純美的高度,他想這該是倫敦陶冶之功吧。

    他長期受孤寂的封閉影響,搭上他把現在呆的地方詩化的結果,使他心中積蓄的感
情此時如火如茶,也從這一刻起傾注到這個半是由幻覺造成的女性身上。他明知這樣跟
信守姑婆的再三叮嚀背道而馳,可是很快他就沒法再克制同她結識的欲望了。

    他硬裝出來想念她完全是因為一個家門的關係,這是因為有種種不容置辯的理由由
不得他再有別的想法,也不該再有別的想法。

    第一條理由就是他結過婚,有另外的想法,就是錯;第二條,就算環境睜只眼閉只
眼,表親戀愛也於情於理不合;第三條,就算他是自由身,在他們這個家門裡,婚姻一
向是令人傷痛的悲劇,而有血親關係的婚姻勢必使本已不堪的情況變本加厲,令人傷痛
的悲劇就會變成令人恐怖的慘劇了。

    所以想來想去,他這方面只好本著親戚之間彼此共有的好感去想念蘇;從實際出發
去關注她,把她當成一位值得引以為榮的人,值得相互交談的人,值得向她打招呼的人。
以後呢,就成了接受她邀請去喝茶的人;在她身上用情切切要以願她事事遂心如意的親
眷之情為限。如此這般,她可能成為他的慈心惠愛的天使,催他發憤圖強的力量,聖公
會ヾ禮拜堂的同契,溫良可親的摯友。

    ヾ黑門是座山峰,位於敘利亞與黎巴嫩交界處。黑門降甘露事見《舊約﹒詩篇》。

                    3

    儘管裘德受到各種各樣影響的制約,他自身的本能依然促使他去接近她,不過藏頭
露尾、畏畏縮縮就是了。他預定下個禮拜天到大教堂紅衣主教學院禮拜堂做早禮拜,因
為他已經發現她常去那地方做禮拜,這樣他就有機會把她看得仔細些。

    她上午沒來。他下午又去等她,下午天氣也好了點。他知道,如果她來,必定順著
大綠四方院東面走,那條路可以通到禮拜堂。鐘響著時候,他就朝一個角落一站。禮拜
開始前幾分鐘,果然她夾在一群人中間過來了,沿著學院外牆往前走。他一瞧見她就趕
忙奔到路對面,緊跟她進了堂。他因為沒在她面前露相,心裡很得意。眼下只要能瞧見
她,又沒讓她瞧見自己,又不讓她知道他是誰,也就夠了。

    禮拜開始後,他先在門廳裡轉悠了一下,然後進去找座位坐下。午後濃雲密佈,氣
象慘淡,一片沉寂。逢這樣天氣,只要是宗教,腳踏實地的老百姓似乎都把它當成必需
品,而不僅是供多愁善感的有閒階級專用的奢侈品。堂裡光線很暗,兩側高窗透進來的
亮光一閃一閃的,他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鄰行坐著的教徒,不過他知道蘇就在他們中間,
果然沒費什麼工夫就找到了她坐的地方,一點也不錯。唱詩班合唱《詩篇》第一百一十
九章,這時唱到了第二節In guo corriget(你怎麼改好),在往下唱的時候,風琴轉
而奏出傷感的格裡戈利調,

      少年人用什麼潔淨他們的行為呢?

    此時此刻,這問題就在他心裡盤旋不已。想當初他跟畜牲一樣發情,在一個女人身
上發洩了獸慾;就因為這樣,造成多麼不幸的後果。後來他想幹脆把自己了掉就算了;
跟著又自暴自棄,喝得醺醺大醉,足見他是多麼卑鄙下賤的傢伙!腳踏風琴奏出的樂聲
波瀾壯闊,合著唱詩班的歌聲起伏迴盪,使人如入神明上界,如同他從前經歷過那樣。
他自幼受神道儒染,難怪這會兒他簡直以為慈悲為本的上帝為他頭一回瞻禮聖殿,特意
給他安排好這章詩篇,——其實每到一個月第二十四個晚上,這章詩篇都照唱不誤。

    他心裡對那位姑娘極其特別的情苗已經開始發榮滋長,覺著她這會兒想必也為這飄
進他耳朵的和諧的音樂所陶醉。想到這裡,他真是滿心歡喜。她大概經常出人這個禮拜
堂。由於職業和習慣,她必定整個身心都浸潤著對聖教的虔誠。這無疑是他們聲氣相應
的方面啊。對於他這樣一個易於感受影響而又索居獨處的青年來說,一旦這樣意識到精
神找到了寄托,而這種寄托對於他想異日在社會和精神方面大顯身手的意願,不啻廣開
了種種可能的前景,真好比遇到黑門降下了甘露。ヾ所以在整個禮拜過程中,他一直持
續處在令人情緒高昂、極度歡欣鼓舞的氣氛中。

    ヾ加利利是耶穌開始傳教的地方。塞浦路斯曾被古希臘人殖民化,供奉異教神祗。
    他自己當然可以這樣深信不疑,可是別人恐怕會斬釘截鐵地提醒他,算了吧,這股
從加利利吹過來的大氣,還不是跟塞浦路斯那邊吹過來的一個樣嘛。ヾ

    ヾ維納斯是羅馬神話中的美與愛情女神。阿波羅是希臘神話中的太陽神,藝術上作
為男性美象征時稱菲波斯﹒阿波羅。拜克斯是羅馬神話中酒與豐饒之神。馬爾斯是羅馬
神話中戰神。
    裘德一直等到她離開座位,走過隔開聖壇的屏幕,才站起來。她並沒朝他這邊看,
等他到了門口,她已經在寬闊的甬道上走了一半。他穿的是禮拜天服裝,所以他很想跟
下去,向她自我介紹為何許人。不過他到底沒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唉,他究竟該不該
因為產生了那樣的感情,就不顧一切這麼干呢?

    雖然他們做禮拜的時候,似乎彼此有同一宗教信仰做基礎,他也極力往這上面想,
可是總不能對吸引他的磁力的真正性質成了個睜眼瞎呀!她本來跟他素不相識,形同路
人,什麼親戚關係,那還不是自欺欺人之談?這樣一想,他就說,「不行呀,絕對不行
呀,我這人有老婆啦,可不能招惹她呀!」蘇總還是內親,再搭上他是有婦之夫,就算
他妻子沒在這半球露面,這兩樣緣由在一定意義上總是個幫助吧。蘇要是了解了一切,
心裡就決計不會想到他會有跟她談戀愛的非分之想,跟他來往也就坦坦然然,不存戒心
了。話又說回來,蘇要真是心裡有數,才坦坦然然,不存戒心,那他可又一點不喜歡,
這麼一想,他又不免心裡難過。

    比這次大教堂做禮拜稍早些,那個轉盼流波、步態輕盈的年輕標致姑娘蘇﹒柏瑞和
有天下午休假。她離開那個既幫活又寄宿的教會聖器店,手上拿本書,到鄉間散步。那
一天恰好雲開日出。好像氣象之神發了慈悲開了恩,在維塞克斯郡和別的地方寒冷多雨
的日子中間有時插進幾天這樣好天氣。她走了一兩英里光景,到了一個地勢比她留在後
邊的城市要高的地方。大路兩旁是綠油油田野,她走到一個邊籬階梯處就停步了,她想
把正看的那頁書看完,後來就回頭遙望古老和近時的塔樓、圓頂和尖塔。

    她看見籬階那一邊,在一條人踩出的小道上,有個黑頭髮、黃臉膛的外國人在草地
上坐著,身邊有塊大方板子,上邊拴緊許多小石膏像,全都立著放的,挨得很緊,有些
還上了青銅色;為了帶著這些東西繼續上路,他正把它們重新排列。那些像基本上是按
大理石雕像原型縮制而成,其中有那姑娘因原來看過畫像而知之有素的諸方神祗。要按
它們的性質的話,那可是跟她平素的信仰勢不兩立的。其中一個是典型姿勢的維納斯,
一個是戴亞娜,男性方面有阿波羅、拜克斯和馬爾斯ヾ。雖然那些像距離她好些碼,可
是在西南方太陽照射下,搭上翠綠繁茂的牧草一陪襯,分外顯得光彩奪目,通體輪廊鮮
明,纖毫畢呈,她看得清清楚楚。它們的位置差不多正在她同教堂高樓之間的那條線上。
這樣一對比,不禁激發了她心中一串與她的信仰不合的離經叛道、純屬異端的思想。那
個人站起來了,一見她就脫帽行禮,大聲喊:「買——像——啊,各式各樣啊!」他的
口音和外貌是一致的。他隨即挺靈便地把大托板帶著上面放著的名流顯要——神人兩界
俱全——拿起來放在膝頭上,然後舉到頭那麼高,頂在頭上,送到她前邊,再放到籬梯
上面。他先拿小點的貨——國王和王后的胸像給她看,又拿行吟詩人、帶翅膀的朱庇得
ゝ。她搖搖頭。

    ヾ朱庇德是羅馬神話中的愛神,形象為一男孩,赤身有翼,常持弓箭。石膏像呢。
    ゝ聖彼得即十二使徒居首的彼得。抹大拉的馬利亞是耶穌治好的婦女之一,改邪歸
正。她在耶穌受難後七日的頭一日黎明,同幾個婦女去耶穌墳墓,發見墓石已開,但不
見穌耶身體。事見《新約﹒路加福音》。
    「這兩個多少錢?」她說,拿指頭戳戳維納斯和阿波羅——這是托板上頂大的兩座
像。

    他說,這兩個得十先令。

    「我可沒那麼多錢買。」她說。她還的價非常之低,再沒想到,賣像人居然把拴像
的細銅絲解開,隔著籬梯把它們遞過來。她如獲至寶,抱緊了它們。

    那個人收了錢就走了。這會兒她反倒為難起來。像一到手裡顯得老大老大的,還赤
身露體,一絲不掛。她天生神經質,因為這事幹得出格,不由得哆嗦起來。她把像擺來
擺去,又細又白的石膏粉落在她手套和上衣上。帶著它們光身子走了一段路以後,她陡
然想到個主意,馬上從樹籬上扯下牛蒡的大葉子、歐芹和別的長野了的植物,用它們把
兩個累贅密密匝匝裹起來,這樣帶著它們走,就像大自然愛好者抱著采集來的大捆綠色
標本。

    「哎,不論什麼東西都比教堂那套一成不變、索然寡味的裝飾好啊!」她說,不過
她還是哆哩哆嗦,瞧那意思倒像後悔買了這兩座

    她有時候偷偷往葉子裡瞧維納斯的膀子是不是弄斷了;帶著這兩個異教神祗,她挑
了條跟主要街道平行的偏僻小街走,進了基督教氣味最濃厚的城市,拐過彎兒,就到了
她寄宿的房子的傍門。她毫不遲疑,把買的東西帶進自己屋裡,打算馬上鎖進她唯一的
財產箱子裡;無奈又發現它們太大了,就改用大張牛皮紙包起來,立在屋角地上。

    房子女主人叫方道悟小姐,是位上了年紀的戴眼鏡的女士,穿裝打扮就像庵堂堂主,
她嚴守教會禮儀,這也是她的生意。她還是前面提到的「別是巴」郊區的聖﹒西拉禮拜
堂的信徒,裘德也已經開始上那個堂做禮拜了。她是一位窮困潦倒的牧師的女兒,前幾
年他去世後,她冒著風險把專售教會用品的小舖子盤下來,因為經營得法,擴大到現在
這樣令人稱許的規模,擺脫了一貧如洗的境況。她脖子上掛著十字架和念珠,算是僅有
的飾品。她把奇伯爾《基督年紀》記得爛熟,字字不漏。

    她正來喊蘇用茶,看她沒立刻答應,就進了屋子,蘇正在匆匆忙忙給每個包捆繩子。

    「柏瑞和小姐,你買東西啦?」她問道,瞟著包起來的東西。

    「是呀——想把屋子裝點裝點哪。」蘇說。

    「哦,我還當這屋子裡裝得夠啦。」方道悟小姐說,看著四周圍哥特式鏡框裡的印
版聖人像、國教教會經卷和其他因為太舊不好賣、就擺在這不起眼的屋子裡充數的東西。
「是什麼呀?老大老大的!」她把牛皮紙捅了個聖餅大小的窟窿瞇著眼睛盡往裡瞧。
「哎呀呀,雕像嗎?兩個都是嗎?哪兒買的呀?」

    「哦——我打一個串街的販子手裡買的,他賣小人什麼的。」

    「兩位聖人嗎?」

    「對啦。」

    「哪兩位呀?」

    「聖彼得和聖抹大拉的馬利亞。」ヾ

    ヾ叛教者朱利安即羅馬皇帝朱利安(約331—363),在位時為361—363。他的時經
教育而為基督徒,後轉信異教,即位後力圖恢復羅馬帝國為異教國家。臨終時說:「啊,
加利利人哪,你得逞了。」加利利人即耶穌。
    「好啦——下來喝茶吧。待會兒要是光線足,你就把風琴上的經文摘句描完吧。」

    蘇不過是耽於幻想,一時興起,破了藩籬,一下子也就過去了,可是這小小的干擾
反而促使蘇格外熱切起來,急於打開包扎,瞧瞧她的玩意兒。到了就寢時間,她有了把
握,不會再有人上來打攪,就心安理得地把神像外罩都扒了下來,把石膏像擺到五斗櫥
上,還在它們兩頭各點上一根蠟燭,然後退到床邊,往床後一躺,開始讀從箱子裡取出
的那本書(不過方道悟小姐對此是毫不知情的)。原來那是吉本的著作。她看了記述叛
教者朱利安ヾ在位那一章。有時候她抬頭看看石膏像,湊巧它們上頭掛著一幅耶穌受難
像的印版畫,這讓她覺著它們樣子真奇怪,在那兒真是陰錯陽差。這幅奇景似乎提醒她
去做該做的事,於是她從床上蹦下來,又從箱子裡拿出一本詩集,翻到自己熟讀的那首
詩ゝ——

    ヾ這首詩為斯文朋所作《普洛塞派恩讚歌》。普洛塞派恩或作波塞芬尼,希臘神話
中宙斯與代密特之女,為冥王之後。(第一句引朱利安語。)
    ゝ格萊斯巴赫版《新約全書》為希臘文原本,裘德的希臘文無師自通,用相應的拉
丁語音讀出。這一段見於《新約﹒哥林多前書》:「然而我們只有一位神,就是父,萬
物都本於他。我們也歸於他。」

      蒼白的加利利人啊,你得逞了:
      你叱吒間世界就變得帶死不活了!

    她把這首詩從頭到尾讀了一遍,跟著吹熄了燭光,脫了衣服,最後讓自己心中之光
也熄了——睡了。

    她年紀輕輕,平常睡得很沉,不過那晚上她老是睡不實,每回醒來一睜眼,從街上
透進屋裡的散亂的燈光足夠她看明白石膏像,它們立在五斗櫥上,同陳設著經卷和殉道
者以及裝在哥特式框子裡的耶穌受難像(勉強看得出來拉丁式十字架,人形為陰影遮住)
的環境形成了古怪的對照。

    有一回她睜開眼看的時候,教堂的報時鐘不是打了一下,就是兩下,已到了子夜時
分。另一個住在城裡、離得不遠的人,那會兒正坐在燈前埋頭讀書,鐘聲他也聽到了。
因為是禮拜六晚上,他用不著撥准鬧鐘,到時把他叫醒,所以他可以睡得更遲些,按習
慣要比每禮拜工作日晚上讀書時間多兩三個鐘頭。他正專心研讀格萊斯巴赫版《新約》
ヾ,而蘇此時卻翻來覆去睡不著,盯著她的石膏像。警察和遲歸市民經過他窗下時候,
要是靜靜駐足一下,準會聽得見情感熱烈的咕嚕聲,那是些莫名其妙的音節;但是對於
裘德,又是具有無法形容的感召力的字眼兒啊。下邊這些聲音就誰都不明白:

    ヾ出處同前:「並有一位主,就是耶穌基督,萬物都是借著他有的,我們也是借著
他有的。」

    「All hemin heis Theos ho Pater,ex hou ta panta,kai hemeis eis auton.」
ヾ

    ヾ髑髏地在古耶路撒冷郊外,是耶穌被釘上十字架的地方。

    接下去聲音琅琅,誠惶誠恐,不絕如縷;隨著似乎聽見書闔上了:

    「Kai heis Kurios Iesous Christos,di hou ta panta Kai hemeis di autou!」

                    4

    裘德干他本行已經得心應手,成了樣樣能的全村,大凡鄉鎮手藝人都能做到這地步。
在倫敦,雕刻石葉簇的葉梭的匠人就不屑鏨淨浮雕中邊邊角角,彷彿一干整個作品的次
要部分就有損身價。裘德要是沒多少鏨淨浮雕的活兒干,或者工作台上也沒窗欞格一類
可刻,就去鑿紀念碑,或者給墓碑鐫字,換個活兒,他倒也自得其樂。

    他第二次見到她時候,正在一個教堂裡邊站在梯子上干諸如此類的活兒。教堂要做
早禮拜,牧師一進來,他就從梯子下來,湊到總共半打會眾中間坐下來。要等祈禱完了,
他才好敲敲打打。禮拜做到一半,他才發現蘇坐在婦女一邊,她是因為迫不得已,才陪
方道悟小姐來的。

    裘德坐在那兒盯著她那好看的雙肩,也盯著她隨隨便便、心不在焉得奇怪的起起坐
坐的動作,還有她勉勉強強、敷衍了事的屈膝下跪的姿勢。他一邊心裡想,要是他的處
境比現在適意,這樣一位聖公會教友歸了他,那該是多麼大的幫助呀。教徒一開始離開,
他立刻往梯子上爬,倒不是他急著把活趕完,而是因為他不敢在這神聖場合同那位正在
以說不清的方式影響著他的女性直接面對面。既然他對蘇﹒柏瑞和的興趣千真萬確是因
為她是異性,那麼原來不容他存心設法同她過從密切的三條重大理由還是跟以前一樣虎
視耽耽,不得迴避。不過一個人也不能單靠幹活活著,這也用不著說,何況像他這樣異
乎尋常的人,無論如何,愛情方面總得有個出路。有些人可能二話不說,乾脆往蘇那兒
跑,先下手為強,利用她不好意思回絕的態度,一享同她輕松愉快地交朋友之樂,至於
下文如何,只有大知道。這一手裘德干不來——開頭干不來。

    但是過了一天又一天,尤其是過了一個又一個更難熬的孤寂的晚上,裘德卻發現他
對她的思念非但沒減少,反而更厲害,而且還十了起先沒想幹的。反常而不正當的事,
從中得到酣暢的快感,這一切叫他在道德上惶惶不安。她的影響這樣成天價纏著他,一
走過她常去的地方,他就想她沒個完。他只好承認在這場搏鬥中,他的良心很可能是個
輸家。

    說真的,她至今只能算他的玄想虛構的產物。也許認識她倒能治好他的違乎常情、
有悖正道的情慾,不過有個小小聲音說,他固然很想認識她,但他卻並不很熱心治好他
的病。

    按他本人一貫信守的正統觀點,他的情況正朝道德敗壞變,是毫無疑義的。因為一
個已經由國家法律授權愛阿拉貝拉到死的男人,不能再隨便愛別的女人;而且像裘德這
樣的人正在極力追求自己的目標,竟然要另尋新歡,也確實惡劣不堪。他的負罪感是那
麼深刻實在,有一天他跟往常一樣獨自一人在鄰近一個鄉村教堂幹活的時候,感到非祈
禱不足以克服自己的弱點,因為這是他對上帝的責任。但是儘管他想是極想這方面做個
好榜樣,怎奈他還是祈禱不下去。他發現,你內心深處的欲望既然十之八九非受到誘惑
不可,你就是懇求上帝把你從誘惑中拯救出來,也肯定沒門兒。他就這樣給自己找到了
托詞。「反正我這回跟上回就是不一樣,」他說,「這回根本同色情狂不沾邊。我看得
出來她聰明過人,也有一部分是希望精神方面得到共鳴,再就是能在孤寂中受到溫情眷
顧。」於是他繼續對她頂禮膜拜,不敢承認這是死心塌地,明知故犯。說蘇德性、才情
怎麼好,說她信教信得怎麼五體投地,總而言之,這些花言巧語,都不成其為他對她一
片癡情的緣由。

    正好這時候,有個下午,一個年輕姑娘有點猶豫不決地進了石匠作坊,撩著裙子,
免得沾上白粉末,她穿過場子,往管事房走去。

    「這妞兒不錯嘛!」一個人稱喬爺的說。

    「她是誰呀?」又一個問。

    「我不知道——我在好些地方瞧見過她。哦,對啦,是那個精明漢子柏瑞和的女兒
呀,十年前他在聖﹒西拉教堂,把所有難干的鐵活兒全攬過來啦。我也不知道她回這兒
時候,他干什麼——我看他不一定混得怎麼得意吧。」

    同時,年輕女人敲了敲管事房的門,打聽裘德﹒福來先生在不在這兒幹活兒。有點
不巧,他下午出門到什麼地方去了。她一聽這回答,露出失望的樣子,立刻走了。裘德
回來,他們就把這事跟他說了,還把她形容了一下,裘德一聽,就大喊大叫的:「哎呀
——是我表親蘇呀!」

    他沿街追她,她已經走得沒影了。他可再不想什麼他憑良心得避開她呀,決定當晚
就找她。他回到住所,發現門上別著一張她寫的條子——第一張條子,是那些文件中一
份,它們本身簡簡單單、平淡無奇,可是一到後來帶著思往懷舊的心情去看,就會發現
其中孕育著種種充滿了熾熱情感的後果。女人最早寫給男人的,抑或男人最早寫給女人
的這樣一些信,有時候原本率性而為,真心實意,不過從中卻可見一出大戲初露端倪,
只是戲中人渾然不覺,待到劇情深入展開,那時候在激情的紫紅或火紅的光焰中重溫這
些書信,由於當初渾然不覺,就感到它們特別動人,特別充滿了神聖感,其中有些情事
也特別驚心動魄。

    蘇這個便條便是純出自然、胸無渣滓一類,她稱他親愛的表親裘德,怪他怎麼沒告
訴她。她說,因為她平常只好獨來獨往,幾乎沒什麼志趣相投的朋友,他們要是聚在一
塊兒,準是很有意思。不過她現在十之八九很快就走了,所以相處的機會也許永遠失去
了。

    裘德一知道她要走的消息,直冒冷汗。再想不到會這樣節外生枝,他只好馬上給她
寫信。他說當天晚上一定跟她見面,時間在寫信後一個鐘頭,地點在人行道上紀念殉道
者遇難地方的那個十字架標志。

    他把信交給一個男孩送去以後又後悔了。他下筆匆忙,竟然提出在街上見面,而他
理應說他要登門見她才對。其實,鄉下習慣就是這樣約個地方見面,他以前也不知道還
有什麼別的妙招。他頭一回跟阿拉貝拉的不幸見面不也是這麼回事。不過他這樣對蘇這
位可親可愛的姑娘恐怕太失禮吧。可是這會兒也無法可想了,於是他在約好的時間之前
幾分鐘,在剛亮起的路燈光下,朝那個地點走去。

    寬闊的街道靜悄悄,幾乎沒有人跡,雖然時間並不晚。他瞧見街對面晃過一個人影,
隨即看出來果然是她。他們從街兩邊同時向十字架標志靠攏,還沒走到它跟前,她就大
聲向他招呼:

    「我才不想在這麼個地點跟你見面哪,這是我一輩子頭回跟你見面啊!往前走吧。」

    她的聲音果決、清脆,卻有點發顫。他們在街兩邊並排往前走,裘德候著她那邊的
表示,一看到她有走過來的意思,就馬上迎過去了。那地方白天停兩輪運貨小車子,不
過那會兒一輛也沒有。

    「我請你到這兒見面,沒去找你,實在對不起。」裘德開始說話,態度忸怩像個情
人。

    「哦——沒什麼。」她像朋友那樣落落大方。「我實在也沒個地方招待人。我的意
思是你選的這個地方叫人不舒服——我看也不該說不舒服,我是說這地方,還有跟它連
著的事兒,叫人難受,怪不吉利的。……不過我還沒認識你,就這麼開頭不是滑稽嗎?」
她好奇地上下打量著他,但是裘德沒怎麼看她。

    「你像是認識我了,要比我早吧?」

    「對啦——我瞧見過你幾回呢。」

    「那你知道我是誰啦,幹嗎不說話呢?這會兒我要離開這地方啦。」

    「是啊。這太不幸啦。我在這兒實在沒朋友。也算有的話,是位年紀挺大的朋友,
住在這兒哪個地方。我這會兒還沒定規去找他呢。他叫費樂生先生,他的情況你知道不
知道?我想他是郡裡哪個地方的牧師。」

    「不知道——我倒是聽說過有位費樂生先生。他住在鄉下,就是拉姆登,離這兒挺
近。他是鄉村小學老師。」

    「怎麼!他還是老樣兒,真怪啦!絕對不可能!還是個老師!你還知道他教名——
是裡查吧?」

    「不錯,是裡查;我派過書給他,不過我壓根兒沒見過他。」

    「那他是一事無成嘍!」

    裘德頓時黯然失色,因為連了不起的費樂生都失敗了的事業,他憑什麼能成功呢?
要不是他聽到這個消息時候,他的甜密的蘇就近在身邊,他准叫絕望壓倒了。但就是他
這一刻想象到的費樂生上大學的宏偉計劃失敗的情景,到蘇走後也還是要叫他垂頭喪氣。

    「咱們反正是散步,索性去看看他,好不好?」裘德突然說。「天還不算晚。」

    她表示同意。他們往前走,先上了小山,又穿過林木佳勝的郊區,一會兒就看見矗
向天空的教堂的有垛諜的高樓和正方形塔樓,隨後到了小學校捨。他們向街上一個人打
聽費樂生先生是否在家,回答說他總是在家。他們一敲門,他就到校門口來了,手持蠟
燭,臉上的神氣表示你們是干什麼來的?自從裘德上一回細瞧過他之後,他的臉顯然消
瘦了,蒼老了。

    隔了那麼多年,他得以重晤費樂生先生,看見他那份失意樣子,一下子就把他心目
中費樂生頭上的光輪打碎了,同時激起了他對這位備受煎熬和痛感失望的人的同情。裘
德告訴他自己的姓名,說他現在是來看望他這位老朋友,他童年時曾蒙他關切愛護。

    「我一點也不記得啦。」老師一邊想一邊說。「你是說你是我的學生,對吧?當然
是啦,這沒什麼疑問;不過我這輩子到了這會兒,學生已經成千上萬啦,他們自然變得
很厲害,除了最近這些學生,我差不多都想不起來啦。」

    「那是你在馬利格林的時候。」裘德說,但願自己沒來。

    「不錯,我在那兒呆過很短一段時間。這位也是老學生?」

    「不是——是我表親。……要是你再回想一下,大概能想起來我給你寫過信,跟你
要文法書,你不是給我寄來了嗎?」

    「哦——對啦!這我倒還有點影子。」

    「你辦了這件事,太謝謝啦。你是第一位鼓勵我走這條路的。你離開馬利格林那天
上午,跟我說了再見,說你的計劃是當上大學畢業生,進教會——說誰想在事業上幹出
點名堂,不論當神學家還是當教師,學位總是萬不可少的資歷。」

    「我記得自己心裡是這麼想的,不過我就不明白怎麼會連自己的計劃都說給人家聽
呢。我這個想法放棄好多年啦。」

    「我可始終沒忘呢。就是這回事兒把我引到這地方來的,還到這兒來看望你。」

    「請進吧,」費樂生說,「請令表親也進來吧。」

    他們進了學校小會客室,那兒有一盞帶罩子的燈,光線投在三四本書上,費樂生把
燈罩下掉,這樣他們彼此可以看得比較清楚。燈光照到了蘇的神經質的小臉蛋和生機勃
發的黑眼睛以及黑頭髮上;照到她表親嚴肅端謹的神態上;也照到老師更老成的臉龐和
體態上,看得出他有四十五歲,身材瘦削,富於思想;薄薄的嘴唇,輪廓優雅,習慣哈
著腰,穿一件禮服呢大衣,因為磨來磨去,肩頭、背部和肘部都有點發亮了。

    舊時的友誼不知不覺地恢復了,老師講了他個人經歷,那兩個表親也講了自己的。
他對他們說,他有時候還有進教會的念頭;儘管做不到像從前設想那樣進教會,還可以
憑一名無牧師資格的傳道者進去。他說,他對如今這個職位也還感到愜意,不過目前缺
個邊學邊教的小先生。

    他們沒留下吃飯,蘇必須在不太晚之前回到住處,因為他們回基督堂還得走一大段
路。雖然他們一路談的都是無關緊要的普通事,然而裘德卻因為發現了這位表親流露出
那麼多在他還不了解的女性本色而為之一驚。她感受快、變化急,似乎不管干什麼都是
感情用事。一個令人興奮的想法就能叫她走得飛快,他簡直跟不上她;她對若干事情表
現出來的神經過敏,難免被人誤解為輕狂、浮躁。他心知她對他的感情全屬最坦率的友
愛之情,而他卻比認識她之前更愛她,因此他感到非常苦悶;回家路上他心頭沉重,不
是夜空幽暗引起的,而是因為想到她即將離去。

    「你幹嗎一定離開基督堂?」他帶著遺憾意味說,「這個城市歷史上出了紐門、普
賽、沃德和奇伯爾那樣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哪,你不願意呆下去,那你捨此不圖還能有什
麼出息?」

    「你說得不錯——這些人的確是那麼回事兒。可是他們在世界史上能算赫赫有名嗎?
呆在這兒,就是為這個,這道理未免太可笑啦!」她笑起來了。

    「啊——我非走不可。」她接著說。「方道悟小姐,就是我幫活的那個,把我氣壞
了,我也把她氣壞了,所以頂好一走了之。」

    「出什麼事啦?」

    「她把我的石膏像砸碎啦。」

    「哦?故意嗎?」

    「故意干的。她在我屋裡發現了它們,雖然那是我的財產,她硬給摔到地上,拿腳
踩,就因為它們不合她的調調兒。一個像的胳臂跟腦袋,她用腳後跟碾得稀碎——太叫
人噁心啦!」

    「我想,她嫌這些天主教味兒——教皇派味兒太厲害了吧?毫無疑問,她管這叫教
皇派的像,還要大講特講呢,你這是什麼拜神求福嘍。」

    「不對。……才不對呢。她倒沒那麼干呢。這可完全不一樣,是另一碼事。」

    「哈!那我可就覺著太怪啦!」

    「是啊。她就是因為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才恨我的守護神哪。所以我才氣得頂她。
吵完了,我就決定再不呆下去啦,不過還得找事於,要幹就幹個我人比較獨立的。」

    「那你幹嗎不試試教書呢?我聽說你幹過一回。」

    「我壓根兒沒想過再教書;因為我已經當了工藝設計師啦。」

    「那我一定跟費樂生說說,讓你在他的學校裡試試本事好啦。要是你願意干,再上
個師範學院,就成了有合格證書的一級女教師啦,這比你現在當設計師或者教會工藝師
什麼的,收入要多一倍呢,自由也成倍增加啦。」

    「那好吧——你就跟他說好啦。我得進去了。再見,裘德!咱們到底還是見面啦,
我太高興啦,咱們用不著因為父母吵架也吵架吧,對不對?」

    裘德不想叫她看出來他究竟同意了多少,轉到他這邊路上,便逕自走向那條偏僻的
街上自己的住所。把蘇﹒柏瑞和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這是他心裡老在盤算的念頭,後
果如何是在所不計的。第二天晚上他又去了拉姆登,因為他擔心光憑一紙短信不會起到
說服作用。小學老師對這個建議思想上沒一點準備。

    「我想要的人是所謂的第二年調動,就是教過了一年再調動。」他說。「從令表親
本人條件看,她當然擔任得了,不過她什麼經驗也沒有。哦——她有經驗,對吧?她是
不是真想選教書這門當職業呢?」

    裘德說他認為她的確有意從事這類工作;他連編帶謅地強調她天生具備了給費樂生
先生當助手的適應能力;其實他對她這方面情況毫無所知,不過經他這麼一花言巧語,
倒把老師心說活了,說他願意聘請她,並且以朋友資格向裘德鄭重表示,如果他的表親
並不是真正願意走這條路,也不想把這一步當做學習期間第一階段,爾後進師範學院接
受培訓為第二階段,那麼她的時間就將白白浪費,況且薪水雲雲也不過有名無實而已。

    這次造訪的第二天,費樂生接到裘德一封信,內中說到他已經再次同他的表親仔細
斟酌過了,她從事教學工作的心越來越積極,同意到費樂生那兒工作。那位老師和隱士
萬萬沒料到裘德之所以這樣極力攛掇這件好事,除了出於一家人天生來就相互照顧的本
能,還對蘇懷有什麼別的感情。

                    5

    小學老師坐在他的簡樸住宅裡,住宅同校捨相連,兩者都是現代建築。他望著路對
面的房子,他的教員蘇就住在那裡邊。蘇的工作安排很快定下來了。原來準備調到費樂
生先生的小學的小先生不肯來,蘇暫時頂了這個缺。所有這類臨時性安排只能延續到女
王陛下的督學下年度視察之後再做定奪。蘇要轉為常任教職須得經他批准才行。柏瑞和
小姐在倫敦時候大概教7兩年書,雖然不久前辭掉了,但無論如何不好說她在教學方面
全屬外行;費樂生認為留她長期擔任教職沒什麼困難;她跟他一塊兒工作才三四個禮拜,
他就已經希望她繼續留下來。他發現她果真像裘德所形容的那樣聰明;哪個行業的老師
傅不想把一個能叫他節省一半精力的徒弟留在身邊?

    那時候是八點半稍過點,他等在那兒是為看到她穿過大路到學校這邊來,這樣他好
隨著她過去。八點四十分,她隨隨便便戴了頂輕便帽子,過了大路;他瞧著她,彷彿瞧
著一件稀罕物。那早上她神采飛揚,容態絕塵,猶如為她自己發出的新的霞光所包圍,
但是這同她的教學能力毫不相干。他隨後也到了學校;蘇要一直在教室另一頭照管她的
學生,所以整天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她絕對是個優秀教師。

    到晚上他要專門給蘇一個人上課,這也是他應盡的一項職責。依照有關法令規定,
教者與學者如為不同性別,授課時應有一年高德劭的女性在座,雲雲。裡查﹒費樂生一
想到這一條款居然用到他們身上,覺著太可笑了,因為他年紀比她大好多,足可以當她
爸爸;個過他還是竭誠遵守規定,跟她一塊兒坐在屋裡時候,蘇的房東寡婦霍太太就在
一邊,忙著自己的針線活兒。其實這個規定也無從規避,因為這房子只有一間起坐室。

    她計數時候——他們上的是算術課——有時候無意中抬頭看他一眼,帶著詢問意味
的微笑,意思像表示他既然是老師,她腦子裡這會兒轉的東西,不管是對還是錯,他一
定完全清楚。費樂生的心思實際上不在算術上,而是在她身上。按說他身為導師,這樣
的心境未免反常,恐怕連他自己也覺著前所未有。她呢,也許知道他那會兒正琢磨她吧。

    他們這樣上課已經幾個禮拜,雖然很單調,可是他反而從中感到很大樂趣。恰好有
一天學校收到了通知,要他們把學生帶到基督堂去參觀巡迴展覽,內容是耶路撒冷的模
型。考慮到教育效果,每個學生只要交一便士就可以入場參觀。於是他們的學生按兩個
一排,列隊前往。蘇在自己班旁邊走,拿著一把樸素的遮陽傘,小小的拇指勾著傘把子。
費樂生穿著肥肥大大的長袍,跟在後邊,斯斯文文地甩著手杖。打她來了,他一直心神
不定,左思右想的。那個下午,晴光烈日,塵土蒙蒙,進了展覽室一看,除了他們,沒
幾個人。

    古城的模型高踞室中央,模型的主人,一副大善士的虔誠樣兒,拿著根指點用的小
棍兒,繞著模型,給小傢伙指著,叫他們看念《聖經》時已經知道名字的區域和地方,
摩利亞山呀、約沙法谷呀、錫安城呀、城牆城門呀;一個城門外頭有個像大墳頭的大土
堆,大土堆上面有個又小又白的十字架。他說那地方就是髑髏地ヾ。

    ヾ《再高,再高》是美國詩人朗費羅(1807—1882)的詩。《深夜裡歡聲雷動》是
英國詩人拜倫(1788—1824)的長詩《恰爾德﹒哈洛德》第三章第二十一節首句,用做
朗誦的題目。《大老鴰》是美國詩人和短篇小說作家愛倫﹒坡的詩,下引其中第八節兩
句。
    「據我看,」蘇對老師說,她跟他都站在靠後的地方,「這個模型固然是精心造出
來的,其實是個憑空想象的作品。有哪個人知道基督活著那會兒,耶路撒冷就是現在這
個模樣?我敢說連這個人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兒。」

    「這是先根據對這個城實地調查的結果,再參考經過合理推測畫出來的最好的地圖,
這才打樣子把模型造出來的。」

    「我倒是覺著咱們老耶路撒冷、耶路撒冷地夠煩啦,」她說,「想想吧,咱們又不
是猶太人的後人。乾脆說吧,那兒向來就沒出過什麼了不起的地方、了不起的人物——
雅典、羅馬、亞歷山大,還有別的古城,可都有啊。」

    「不過,我的親愛的姑娘,你可別忘了它對咱們意義多大呀!」

    她不言語了,因為她很容易給人壓下去;隨後她瞧見在團團圍住模型的孩子後邊有
個穿白法蘭絨上衣的青年,聚精會神地仔細看著約沙法谷,身子躬得很低,所以他的臉
差不多全讓橄欖山給擋住了。「瞧你表親裘德。」老師接下去說。『他可不會覺著咱們
耶路撒冷、耶路撒冷地才煩呢。」

    「哎呀——我怎麼沒看出來是他呀!」她聲音又快又亮地喊了出來。「裘德呀——
瞧你這個認真勁兒,鑽進去都出不來啦!」

    裘德從神遊中驚醒過來,瞧見了她。「哦——是蘇呀!」他說,一時不知怎麼好,
心裡可又高興,臉刷地紅了。「這全是你的學生吧,沒錯兒!我看見學校都排在下午入
場,所以我猜你們也要來。我看得人了迷,連在哪兒都忘啦。它多叫人緬懷聖世喲!我
可以花上幾個鐘頭足足看個夠,可我就那麼幾分鐘,糟透啦!因為我這會兒就在這旁邊
地方幹活呢。」

    「你這位表親可真聰明得厲害哪,她毫不留情地批評起模型啦。」費樂生說,口氣
是好意的揶揄。「對它的正確性,她大表懷疑呢。」

    「不對,不對,費樂生先生,我不是——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我討厭人家叫我聰明
女孩什麼的——這類貨色大多接!」她帶著滿腹委屈回答他。「我的意思不過是——我
也說不上來我什麼意思,反正你沒懂我意思就是啦!」

    「我可懂你的意思呢。」裘德熱呼呼地說(雖然他並不懂)。「我認為你蠻對呢。」

    「你真是好裘德喲——我就知道你信得過我啊!」她衝動地抓住他的手,帶著責怪
的神氣看了老師一眼,就扭過身去對著裘德;她話聲帶顫,這是因為老師不過心平氣和
地挪輸了一下,她就那麼放肆,不免覺著自己荒謬。她哪兒意識到,她就這一剎那感情
流露競使兩顆心都愛她愛得接心刻骨,矢志不移;而又因如此,她又將如何沒完沒了地
給他們的來日造成何等難解難分的沖突。

    那個模型的說教氣氛太濃,孩子們很快就膩煩了,下午稍晚一些時候,他們就全體
整隊返回拉姆登,裘德也回去幹活。他目送穿著乾淨白罩衫和圍裙的小羊羔,由費樂生
和蘇在旁保護,沿街往鄉下走去;由於他自己不得不置身於他們的生活進程之外,心裡
充塞著十分難堪的失落感。費樂生已經邀請他於禮拜五晚上光臨做客,蘇也不上課。他
滿口答應,屆時必來打擾。

    同時學生和老師正在回家路上走。第二天,費樂生在蘇上課時向黑板望去,不禁為
他的發現大吃一驚,原來那上面有一幅用粉筆熟練地畫下來的耶路撒冷示意圖,所有的
建築都標在恰如其分的位置上。

    「我以為你對那個模型毫無興趣呢,再說你簡直沒怎麼看,對吧?」

    「我是沒怎麼看,」她說,「不過我記得它好多東西。」

    「你記得的比我多啊。」

    女王陛下的督學在那段時間正在這個居民區實行「突擊察訪」,要出其不意地檢查
教學情況。兩天後,在上午上課中間,他輕輕托起門搭子,那位督學大人,邊教邊學的
小先生眼裡的兇神惡煞,走進了教室。

    費樂生先生已經有點見怪不怪了,就像某篇小說裡那個女人一樣,他在毫無準備的
情況下給他們捉弄的次數太多了。但是蘇這個班是在教室靠裡邊那頭,她背對著門口,
所以督學站在後邊,看了大概半分鐘她教的課,她才察覺有個人在那兒。她一轉過身,
突然明白過來那個常常把人嚇壞了的時刻到來了。她平素就膽怯,這下子受的影響如此
之大,禁不住驚叫了一聲。費樂生,出自一種極度關心的奇特本能,不由自主地及時跑
到她身邊,防備她因為虛弱而暈倒。她很快鎮靜下來,笑起來了;但督學走後,她又有
了反應,臉色煞白,費樂生就把她帶到自己屋裡,給她喝了點白蘭地,讓她慢慢恢復到
常態。她發現他握著她的手。

    「你本該先跟我說。」她喘噓噓地發脾氣說。『脫有個督學馬上要來『突擊察訪』
嘛!哦,我可怎麼辦哪!現在他要寫報告,告訴主管,說我根本不夠格呀,我這輩子要
丟人丟到底啦!」

    他那樣和顏悅色地瞧著她,她感動了,後悔不該搶白他,人覺著好了點就回家了。

    裘德在同一時間一直心清煩躁地等著禮拜五的到來。禮拜三、禮拜四兩天,他要去
會她的願望對他影響太強烈了,天黑之後,他居然順著到那個村子的大路走了好遠;回
到家裡,他覺著簡直沒法集中心思看書。禮拜五晚上一到,他就按自以為蘇喜歡的樣兒
打扮起來、匆匆吃過茶點就起身了,儘管那時候正下雨。茂密的樹木籠罩下,那個本來
昏暗的時刻就更昏暗了,雨水從樹杈上滴下來,淒涼地落在他身上,這光景使他有了深
深的不祥之感——沒有道理的不祥之感,因為他知道他雖然愛她,但也知道只能到此為
止,再往前一步絕對不行。

    就在拐個彎兒、進村子的當口,他迎面頭一眼就瞧見兩個人合打一把傘從教區長住
宅大門出來。他是在他們後邊,離得很遠,不過他立刻認出來是蘇和費樂生。後者給她
打著傘,顯然他們剛走訪過教區長——總是為什麼跟學校工作有關的事吧。他們順著雨
淋濕的僻靜的籬路往前走,裘德這時看見費樂生一只胳臂去摟她的腰;她輕輕推開了他
的胳臂,可是他又摟上她,這回她沒再管,只很快朝四處瞧了瞧,挺擔心的樣子。她根
本沒直接朝後看,也就沒看見裘德。這下子裘德如同挨了一悶棍,一頭紮進樹籬中間藏
起來,直到他們走到蘇住的房子,她進去了,費樂生就往近邊的校捨走去。

    「哦,他配她,年紀可太大啦——太大啦!」裘德在愛情受挫、淪於絕望的極度可
怕的病態中高聲說出來。

    他不能幹涉。他不是阿拉貝拉的男人嗎?他沒法再往前走了,掉頭回了基督堂。他
走的每一步都像跟他說,他沒有絲毫理由擋著費樂生,不讓他跟蘇好。費樂生或許是個
比她大二十歲的長者,但是有好多婚姻像這樣年齡條件懸殊的,不是也過得很美滿嗎?
不過他的表親同老師這層親密關係卻是他自己一手策劃成功呀,他這麼一想,就感到他
的悲傷遭到了冷酷無情的奚落。

                    6

    裘德的一輩子含辛茹苦的老姑婆在馬利格林病倒了,他在下面那個禮拜天去看望她。
他本想去趟拉姆登村,忍痛跟他的表親做一次長談,借此向她一吐積愫,不過這也很難
啟口,再說他那天晚上看到的令他極感痛苦的情景,他也只能秘而不宣。他探視站婆正
是勝利地克服了原來打算的結果。

    他姑婆下不了床,他在那兒短短一天中,絕大部分時間都忙活著種種安排,好讓她
舒服點。小麵包房已經轉讓給一家鄰居。有了變賣所得,加上平時積蓄,她完全用不著
為日常吃穿用發愁,再說還有位同村寡婦跟她一塊兒過,照她的意思服侍她。到他快走
的時候,他才抽出點空跟姑婆安安靜靜說會子話。他沒頭沒腦地扯到了蘇身上。

    「蘇是在這兒生的吧?」

    「對啦——就在這間屋裡頭。他們那會兒就住在這兒。你問這幹嗎?」

    「哦——我想知道知道。」

    「那你一定是跟她常來常往嘍!」嚴厲的老太婆說,「我跟你說什麼來著?」

    「哎——我沒跟她常來常往。」

    「你跟她聊過吧?」

    「聊過。」

    「那你就算了吧。她爸爸把她帶大了,就是教她恨她媽娘家人。你這麼個干苦活兒
的,她才看不上眼呢——她這會兒成了城裡派頭的姑娘啦。我壓根兒都是隨她去。不聽
話的小丫頭,老是那麼個樣兒,還神經兮兮的。就為她頂嘴,我敲了她多少回呀。有那
麼一天,她連鞋帶襪子一脫,就下到塘裡去啦,裙子都拉到磕膝頭上邊。我臊得還沒喊
出來,她就說:『姑婆,你一邊兒去吧。這可不是講規矩的人瞧的喲!』」

    「她那會兒還是小孩兒哪。」

    「怎麼說也十二歲啦。」

    「就是呀。不過她這會兒人大啦,她人心思細,見事快,脾氣好,敏感得就跟——」

    「裘德呀!」他始婆大聲喊出來,在床上硬挺了一下。「你可別為她再犯糊塗吧!」

    「沒有,沒有,當然沒有。」

    「你娶了那個叫阿拉貝拉的娘兒們,真算是男人變著法兒幹出來的壞事喲。可她這
會兒總算到天那邊去啦,再不會跟你糾纏啦。你是叫人捆死了的,你要是不知好歹在蘇
身上打主意,那你幹的事兒還要壞哪。表妹妹對你客客氣氣,你就有禮還禮,也跟她客
客氣氣。親戚跟親戚好心好意,可你一過這條線,那你就是為她瘋得找死啦。她要是跟
城裡人一樣流裡流氣,那你就算毀啦。」

    「姑婆,別說她壞話吧!別說啦,行吧!」這時候姑婆那位女伴和護理進來了,裘
德這才下了台。她準是聽見他們的談話來著,因為她談起好多年前的舊事來了,講到她
記得的蘇﹒柏瑞和是個什麼樣的小女孩兒。她說,她爸爸上倫敦之前,她就在草場對面
的村辦小學上學,接著形容她是個多麼古怪精靈的小丫頭——那年教區長辦了回朗誦和
背誦會,她怎麼穿著小白罩衫、矮幫鞋,繫著粉紅帶子上了講台,比誰都小;她怎麼背
《再高、再高》、《深夜裡歡聲雷動》和《大老鴰》ヾ;背的時候怎麼小眉毛擰著,難
過地朝四處眨巴眼兒,對著半空裡說話,真像那兒有個大老鴰:

    ヾ英國小說家笛福的小說《魯賓遜漂流記》的主人公,名叫魯賓遜﹒克魯索。

      「猙獰怕人的大老鴰,你從夜茫茫的海岸出發游蕩,
      告訴我你那堂皇的名字是什麼,在永夜的冥國的榜上!」

    「她繫著粉紅帶子什麼的站在那兒,把吃臭爛肉的髒老鴰真演活啦。」病老太婆也
只好跟著幫腔。「她簡直就跟真瞧見老鴰似的。裘德呀,你小時候也會來這一套呢,眼
朝上望,對著半天空,跟真瞧見什麼一樣。」

    那位鄰居又講了些蘇別的趣事。

    「她可不是個調皮鬼,你也知道。可是她平常幹的事兒,只有男娃兒才幹得出來呢。
那回我瞧見她嗖地蹦到那邊塘裡頭,跟著一滑就滑得老遠的,小崽發隨風飄著。那一串
有二十個娃兒,她也是一個,他們一氣往塘那頭滑,滑過來滑過去,沒個停,上邊頂著
天,樣兒就像在玻璃上。那裡頭就她一個女娃兒,他們都給她叫好。她說,『男娃兒呀,
別那麼騷不唧兒的!』抽冷子就跑家裡去了。他們想法要把她哄出來,她可不幹啦。」

    她們回想起來的蘇的形象反倒讓裘德心裡更難過,因為他再休想向她求愛了。離開
姑婆的小房子時候,他心裡沉甸甸的,很想順路到那個小學,瞧瞧她小小身影呆過的教
室,她在那兒曾大放異彩,但是他克制了這個欲望,繼續往前走。

    因為是禮拜天晚上,有些人穿著頂好的衣服站在一塊兒,他住在村裡時候,他們都
認識他。其中一位挺客氣地跟他打招呼,他倒嚇了一跳。

    「你總算到了那邊啦,對吧?」

    裘德露出來沒明白他說的意思。

    「哎呀,就是那個講學問的老窩子嘛——你還是孩子時候不就常跟我們講那個『光
明之城』嘛!那兒都跟你想的一樣吧?」

    「是呀,還不止我想的哪!」裘德大聲說。

    「我有回在那兒呆了一個鐘頭,我這人可沒看到多少東西;全是破舊的老大樓哇,
一半兒教堂,一半兒善堂,簡直沒什麼活氣兒啊。」

    「你錯啦,約翰;你要是隨便在街上逛逛,兩隻眼就看不出來什麼。那兒的活氣兒
才足哪。它是天下有一無二的思想和宗教的中心哪——存著這個國家學問和精神的大倉
庫啊。那兒干什麼都靜悄悄,不那麼人來人往鬧哄哄的,萬有運行,無聲無息嘛——借
個有名作家打的比方吧,好比陀螺轉,瞧著就跟沒轉一樣。」

    「哦,好啦,大概是那麼回事兒吧,可也不一定那麼回事兒,所以我才進了館子,
要了一缸子啤酒、一便士麵包、半便士干酪,待到該回家時候才走。我想你到這會兒准
是上成了大學吧?」

    「哎,沒哪!」裘德說。「我離它還遠著呢,簡直跟從前沒兩樣。」

    「怎麼搞的?」

    裘德拍了拍口袋。

    「果然不出所料啊!那地方可不是為你這號人開的——是專門給手裡大把大把錢的
人開的啊。」

    「這你又錯啦。」裘德說,嘴裡硬,心裡難受。「就是為我這號人開的呀!」

    鄉親的這番議論按理足以給他指點迷津,叫他從新近陷進去的太虛幻境猛醒回頭:
那兒有個脫離現實的小人物,說起來不就是他嘛,一門心思要高攀藝術與科學的崇高聖
境,邑勉以求,務必在大學問家的樂園中博得一席之地。現在鄉親說得這麼露骨了,不
容他不好好看看自己的前景如何。就拿近的來說吧,他就覺著對希臘文、特別是希臘文
劇作的理解程度,連自己也不滿意。每天干完活兒,有時候真累得慌,簡直沒法保持鑽
研、分析所不可少的注意力,以求透徹了解。他深深感到沒有導師絕對不行——需要一
位近在身邊的朋友,碰上深文奧義、艱澀難解的著作,就是費一個月精力還是苦於索解
的時候,能給他提示要領,使他能對問題豁然貫通,掌握精要。

    他不能再這樣沉湎於空想了,考慮考慮現實情況是絕對必要的。他以前把他的空閒
時間一味用在含混的所謂「個人鑽研」上,不看一下實效,到頭來究竟有什麼收穫?

    「我早就該這樣想啦,」他在回家路上說,「我說要按學習計劃來,可是方向既不
明,目標又不准,那還不如根本不靠什麼計劃呢。我老是這麼在學院外頭瞎轉悠,彷彿
裡頭真會伸出胳臂,把我舉起來,放到裡頭去,可哪兒有這門子好事呀!我得找到專門
的路道才行哪。」

    下個禮拜他就按自己的設想開展活動。有天下午似乎機會來了,一位風度高雅的老
先生,人家講他是某學院院長,正在一塊花園似的私人界地上的公用小路散步,正好離
裘德坐的地方挺近。老先生走近了一點,裘德心急地盯著他臉看。老先生倒是慈眉善目、
能替人著想的樣子,不過也透著內向,不大愛搭理人。裘德轉念一想,還是不宜冒昧上
前跟他搭話。不過這回跟他照個面,雖說事出偶然,對他卻大有啟發:他想倘若他能給
幾位德高望重、博學強識的老院長寫信,陳述自己的困難,徵求他們的意見,倒也不失
為聰明之舉。

    下邊一兩個禮拜,他心裡揣著這個主意到城裡他認為適宜的地方呆著,便於有機會
見到些超群邁眾的院長、學監和其他學院負責人之流;最後他算挑中了五位,按人心不
同、各如其面的相法,他們都透著目光如炬、慧眼識人;於是他向五位發了信,簡述自
己種種困難,請求他們對他在這種難乎為繼的狀況下何去何從,惠予指教。

    信付郵後,裘德思想上又開始覺得這事情辦得不妥,但願那些信都沒寄到才好。
「這年頭到處都是亂拉關係、愛出風頭、言行粗鄙的傢伙,亂寫什麼申請信,我怎麼會
不知道不應該給素昧平生的人這樣寫信呢?他們總不免往壞裡頭想,認為我是個招搖撞
騙的傢伙、好吃懶做的飯桶、生來心術不正的東西……也許我還真是那號人呢。」

    儘管這樣,他還是始終抱著收到回信的希望,把這看成他起死回生的最後機會。他
等了一天又一天,嘴裡說再盼著回信可太荒唐了,心裡還是盼個沒完。就在他等信的工
夫,無意中聽到費樂生的消息,一下子弄得他心亂如麻。費樂生要推掉基督堂城外那所
小學,轉到更往南去的中維塞克斯一所大點的小學。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對他的表親有
什麼影響?是不是老師因為現在要擔負兩個人而不是一個人的生活而采取的切實可行的
步驟?看來可能是這麼回事兒,可他不想就這麼肯定。費樂生跟他自己心坎上供養的年
輕姑娘之間那層情好關係叫他極為反感,其結果是他決不會為學習計劃向費樂生討教。

    同時,學術界名人仍然沒給裘德回音,這年輕人只好跟以前一樣全靠自己解決問題。
但是,希望如此渺茫弄得他心情更加郁悶。他用了間接辦法去打聽有什麼出路,很快就
搞清楚了:讓他長期疑慮、惴惴不安的事情,只有靠他取得領取獎學金和助學金資格,
才是他唯一能走的光明之路。但是,要達到這個目的,非得接受大量的指導不可,此外
要有一些生而具備的才幹。另一個問題是,靠自訂的程序從事自學的人,無論涉獵多廣
多深,哪怕持續不斷花上十年苦功,要想同在訓練有素的教師指導下過著學習生活,而
且為取得合格條件早經努力的那些人進行競爭,並指望取得成功,那也是談何容易啊。

    還有一條路,姑且這麼說吧,就是用「捐班」辦法弄到資格,對他這樣人倒不失為
實實在在的公開的道路,困難只限於物質方面。他按照自己得到的資料開始核計物質方
面的障礙有多大規模,最後計算的結果令他心灰意冷,因為就算他財運極為亨通,有能
力按一定比率攢錢,其間也將歷盡十五年光陰,方能博得向學院院長呈繳個人全面鑒定
的正式證明的機會和參加入學考試的資格。所以采取這條道路在他也毫無希望可言。

    他看透了這地方對他施展的迷幻術夠多迷離惝心兄而詭譎多端。想當年它就憑它在
天際的一片光景對他展示了魔力,他這個做夢的青年就上了鉤,一心想到它那兒,一心
想在它那兒生活,一心想在學院和教堂中間徜徉,一心想儒染所謂「地方精神」,認為
這一切都是彰明較著、要悉心畢力以赴的理想。「只要我到了那兒,」他就像克魯索ヾ
那樣大言不慚地對他的大船說,「下邊什麼事就看我的時間精力啦。」如果他當初根本
沒陷進這假象充斥之地,不懾於它的外觀與空談,而是到熱鬧繁忙的商業城市去,憑自
己的精明強幹,以賺錢發財為目標,腳踏實地來評估自己的計劃,無論怎麼樣,一切都
會勝強百倍啊。唉,這一比較,事情也就顯得十分亮堂。學習計劃受到了理性的檢驗,
也就跟五光十色的肥皂泡一樣,一下子炸碎了。他回顧以往多年自己的足跡,感觸獨深,
正應了海涅ゝ說的話:

    ヾ海涅(1797—1856),德國浪漫派詩人。
    ゝ圓形會堂的形制實本於牛津的捨爾登會堂。該堂由先後任倫敦主教和坎特伯雷大
主教的捨爾登倡建,由倫恩設計,別辟蹊徑,著稱於世。

      在那年輕人的富於靈感而炯炯有神的雙眸的上空,
      我瞧見身披彩衣、裝腔作勢的愚人帽在晃動。

    所幸的是,他以前沒機會把親愛的蘇也牽扯進他這一敗塗地的境遇,沒給她的生活
注入失望。而且他終於明白過來自身本來就有的種種條件限制,而這個痛苦的覺醒過程
現在不該讓她了解。對他從前如何在妙手空空、一貧如洗、前途難卜的條件下所進行的
慘痛的鬥爭,她畢竟所知有限。

    他永遠忘不了那個下午他從夢中醒來的光景,當時他恍恍惚惚,不知怎麼才好,於
是走進了圓形會堂ヾ。它是這有異常動人風貌的獨特城市的獨特建築,頂上是帶天窗的
八角形閣樓,每面均有窗戶,從那兒可縱覽全城和它的巍峨建築。裘德登上了閣樓,憑
窗騁目,景色一望無餘。他心緒萬千,悲憤填膺,同時屹然不屈,崇樓傑閣以及與它們
關聯著的事物與特權,根本與他無緣。他凝視從前沒工夫一顧的宏大圖書館浮現在空中
的房頂,而隨著陽光照臨之處又是林林總總的尖塔、學院、山牆、街衢、禮拜堂和四方
院,這一切構成了舉世無雙的風光,猶如氣勢磅礡的大合奏。他看明白他的命運不是寄
托在這些東西上,而是留在自己身在其內的勞動者中間,同他們一塊兒在自己也寄居的
窮街陋巷中安身立命。儘管觀光者和頌揚者根本不承認它們是城市本身一部分,然而若
沒有那兒的棲居者,勤奮的讀書人固然讀不成書,高尚的思想家也活不下去。

    ヾ信經謂基督教信條,尤指拉丁文《尼西亞信經》與《使徒信經》。
    他的目光越過城區,投向遠處的鄉間,蔥籠的林木擋住了他的視線,把她掩蔽起來
了。原先她的音容笑貌成了他的心靈的依靠,而同她的睽離卻變成令人發狂的精神折磨。
對於這一重打擊,他或許可以諉之於命該如此,勉能承受。有蘇同他形影相依,不論他
的野心落到什麼樣的結局,他總可付之一笑。而沒有蘇,他長期承受的身心過度緊張所
產生的反應勢必對他造成悲慘後果。費樂生以前求知問道無疑也曾碰到他所嘗到的那樣
閉門羹而痛感失望。然而小學教師如今有了甜蜜的蘇,這就使他得了安慰,也有了福。
而他又有誰來安慰呢!

    他從閣樓下來,到了街上,無精打采地往前走,到了一個客店前面,就進去了。他
很快一連喝了三杯啤酒,出來時候已是掌燈時分,在閃爍的路燈光下,悠悠蕩蕩地回家
吃晚飯。在桌子旁邊沒坐多大一會兒,房東太太給他送來一封剛到的信。她放信的時候,
臉上煞有介事地一副預感發生大事的神氣。裘德一看,上面有個學院的鋼印,他曾經向
該院院長髮過信。「著啊——最後總算來了一個啦!」裘德大聲喊道。

    信的內容簡短,跟他盼望已久的內容未免南轅北轍,不過的確是以院長個人名義寄
來的。內容寫的是:石匠 J.福來先生:

    接讀大函,甚感興趣。據你所述,得悉你為工人。現不揣冒昧,奉告如次:你似應
謹守本業,一以貫之,則成功機會必不負苦心人,較另擇高就稗益良多。鄙見如此,謹
覆。

                     T.太徒弗奈於聖書學院

    這個意見真是洞明世態,人情人理極了,但是裘德卻大為惱火。他本來明知是這麼
回事,也知道它說的是大實話,可是他感到這是對他的十年辛苦狠狠揍了一巴掌。這下
子影響實在太大了,他一氣之下,什麼都不顧了,猛地從桌邊挺起身子,不是照平常那
樣看書,而是朝樓下跑。他上了街,站在一個吧台旁邊,稀裡糊塗地三杯酒一飲而盡,
然後稀裡糊塗地往前走,一直走到城市中部一個叫四路口的地方,昏昏沉沉地盯著一群
人,神不守舍。後來他清醒過來了,開始跟站崗的警察搭起話來。

    警察打了個阿欠,伸了伸胳臂肘,腳後跟往一塊兒一磕,長了一英寸半,覺著挺有
味兒地望著裘德,說:「小伙子,你醉了吧?」

    「沒醉,還早著呢。」他故意說俏皮話。

    不管他這會兒多軟弱,他腦子倒是完全沒有亂。警察下邊說的話,他只聽見了一兩
句。他苦苦思索,多少像他這樣百般苦斗的人站在這十字路口上,從來也沒人搭理過。
路口的歷史比城裡最古老的學院的歷史還悠久呢。一點也不假,在它那兒著實看得到歷
代古人陰魂不散,成群結隊,擠擠撞撞;他們會聚在那兒,演出過喜劇、悲劇和笑劇;
那可是真人真事,真刀真槍的表演,激烈緊張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人們當年站在四路
口,大談特談拿破侖怎樣勝利和失敗呀,美洲怎樣淪於敵手呀,查理王怎樣被處決呀,
殉教者怎樣受火刑呀,十字軍怎樣跨海東征呀,諾曼底的威廉怎樣征服呀,說不定還要
講到愷撒怎樣揮師長驅直入,兵臨城下呢。多少男男女女在這兒湊到一塊兒,相愛了,
反目了;成婚了,仳離了;你等著我,我念著你;你因我吃苦,我為你受罪;你占我上
風,我壓你氣勢;吃起醋來,就你罵我不得好死,我咒你不得超生,然後又回心轉意,
和好如初,但求上天保佑,有福同享。

    他開始認識到市井生活是一部人性的萬寶全書,它搏動有力,生生不息;它變化多
端,花樣百出;它小中見大,粗中有細;這樣一看,市井生活比長袍先生的學院生活真
是無限地高明啊。他前面這些為生活苦苦掙扎的男男女女才是基督堂的真正本色,雖然
他們簡直不知道什麼「基督」呀,或什麼「堂」。事情往往就這麼令人忍俊不禁,這也
是其一。至於那流動不居的學生和導師們固然從他們的角度對「基督」或「堂」自有一
番見解,可那完全不是當地原汁原味的基督堂。

    他看看表;為了印證他的觀感,一直走下去,進了一家大眾娛樂廳,裡邊有個不設
座位的音樂會正在演奏。裘德一進去,就瞧見屋裡到處是舖子的小伙計。大姑娘、丘八
大爺、學徒、叼著香煙的十一歲的娃兒們、還算體面人家的出來想打野食的輕挑娘兒們。
真正的基督堂生活啊,他算是人門啦。樂隊奏著曲子,大群人轉來轉去,你推我操。一
會兒隔一會兒,漢子們跑上去,唱個湊趣逗樂的歌兒。

    但是蘇的精靈似乎老跟著他,不許他跟風騷的小妞兒調情、喝酒;她們直往他這邊
兒湊,變著法兒要在他身上找點樂子。七點鐘一到,他就走了,寧肯繞個大圈子往家走,
為的是經過給他寫信的院長的學院的大門。

    大門關著。衝動之下,他從口袋裡掏出當工人的總是隨身帶著的筆,順著院牆一揮
而就:

      「我也有聰明,與你們一樣,並非不及你們;你們所說的,
    誰不知道呢?」

               ——《約伯記》第十二章第三節

                    7

    怨氣出了,他心裡舒坦了。第二天早上,他一想自己那麼狂妄自大,又大笑了一陣。
不過他這笑是病態的、苦澀的。他又把院長來信看了一遍,字裡行間的至理明言起先叫
他大力氣惱,這會兒卻叫他寒了心,洩了氣。他自認實在是個糊塗蟲。

    他在學問和愛情兩方面的追求都讓人勾銷了,也就沒心腸再去接著幹活。每當他自
認命中注定當不上大學生,心境逐漸平靜下來時候,他跟蘇之間絕無任何希望的關係就
來攪擾他。他這輩子遇上的這個本來是內親的意中人,因為他結過婚,已經完全落空,
可是前塵舊影一直殘酷地索繞在他心頭,逼得他沒法忍受。為了消愁解悶,他只好一頭
奔出去,尋找那真正的基督堂生活。在一個坐落在大院子裡的不起眼的矮屋頂小酒館,
他找到了這樣的生活。當地的一些名流也一樣光顧那地方。要是在他平時心情比較暢快
的時候,他頂多不過欣賞欣賞它的特殊情調,不過這會兒就不然了,他在那兒一坐差不
多一整天,認定自己反正是生性下劣,沒有指望,不可救藥。

    到了晚上,小酒館的常客陸續光臨了,裘德還是坐在屋角的座位上不動,錢已經花
得一文不剩,整天只吃了塊糕。他一副老飲客的派頭,把酒時長,啜酒時慢,沉著老到,
冷眼旁觀,——覷著那幫子湊到一塊兒的酒友。他還跟其中幾個混得挺熟:算一算有潦
倒的補鍋匠泰勒,他原先專做教堂五金生意,那會兒信教信得挺誠的樣兒,這會兒一開
口就有點對教會不敬了;再就是酒糟鼻子的拍賣商;還有兩個跟他一塊兒乾哥特式石雕
的石匠,人稱吉爺和喬爺。在座的另有幾個小職員;一個專做長袍和法衣的裁縫的幫工;
外號叫『安樂窩」和「麻點子」的兩個女人,她們的道德品味按搭配的變化,高下不等;
幾個號稱賽馬場上「懂道兒」的賭家;一個離開劇院走四方的藝人;兩個沒穿長袍、可
又叫人認出來的大學生,他們偷偷溜進了酒館,為小母哈巴狗的事跟一個人接頭,賴著
沒走,跟剛提到的賭賽馬的幾位爺們在一塊兒喝酒,拿短煙管抽煙,隔會兒就看看表。

    聊著聊著,他們就聊到一般事情上了,批評基督堂的社會,對那些導師、地方官兒
和其他大權在握的人物的缺點,實心實意表示了遺憾,同時對他們如何立身行事,如何
得到應有的尊敬,也有所建言。在交流意見的時候,他們都抱著與人為善,不以個人成
見為轉移的態度。

    裘德﹒福來在這中間也老臉皮厚,盛氣凌人地插了嘴,他痛飲之余,腦子不亂,還
是機敏樣兒。他這人多年死抱住自己目標不放,所以不管別人議論什麼,一到他嘴裡,
就三句話不離本行,扯到做學問和念大學的事情上,拚命吹噓自己學問有多大。他要是
在頭腦清醒時候,見到自己這麼出洋相,準要羞愧得無地自容。

    「我他媽根本瞧不起大學裡什麼院長嘍、學監嘍。校長嘍、研究員嘍,還什麼烏七
八糟的文學士嘍,」裘德不住嘴地說下去,「我可清楚得很哪,要是他們也給我個機會,
我在他們那行裡頭,准把他們打得一敗塗地;我再亮出來幾手,叫他們大夥兒都看看,
他們到這會兒連邊兒也沒沾哪。」

    「說得對呀,說得對呀!」大學生在屋角上說,他們正背著人談哈巴狗生意。

    「我聽說過你是看書沒個完的。」補鍋匠泰勒說。「你剛說的,我倒沒什麼不信的。
可我想的就不一樣啦。我向來覺著書外頭的東西比書裡頭的東西多得多;我就是走這麼
個道道兒過來的,要不然我這會兒能這個樣兒嗎?」

    「我猜你是一心想進教會吧?」喬爺說,「你真要是那麼有學問,把希望標得那麼
老高老高的,幹嗎不給咱們露一手呢?你會講拉丁文《信經》ヾ嗎?有一回在咱們鄉下,
他們就這樣給那個小伙子將了一軍啊。」

    ヾ意思是「我信上帝,全能的父,天和地,顯的和隱的一切物的創造者。」
    「我想我講得了!」裘德傲慢地說。

    「別聽他的!他淨是瞎吹!」兩個女人裡頭一個尖叫著。

    「你把嘴閉上吧,安樂窩!」大學生裡頭一個說。「現在誰也別說話啦!」他把平
底杯裡的酒喝光,用杯子敲著櫃台,大聲宣佈,「角上那位大先生要開導開導咱們大伙
兒,用拉丁文背他的信條啦。」

    「我才不干呢。」裘德說。

    「好啦——就試試瞧嘛!」做法衣的說。

    「你不行啊!」喬爺說。

    「他行,他行!」補鍋匠泰勒說。

    「我他媽的就是行,不含糊!」裘德說。「好啦,那就來吧,拿一小杯加冰蘇格蘭
威士忌過來,我馬上就背。」

    「挺公道嘛。』大學生說,把買威士忌的錢丟過去。

    酒吧女招待把酒調好了,她那樣兒就彷彿一個人跟一群劣等動物呆在一塊兒。杯子
傳到裘德手上,他喝完了站起來,沒一點猶豫,開始一字一板背起來:

      「Credo in unum Deum,patrem omnipotentem.Factorem

    coeli et terrae,visibilium omnium et invisibilium.」ヾ

    ヾ意思是「在龐梯烏﹒彼拉多手裡;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為我們受難。如《聖經》
所記,死亡,埋葬,於第三天後復活。」

    「好哇!拉丁文呱呱叫嘛!」大學生之一大聲喊,其實他連一個詞的意思也不懂。

    酒吧裡的人屏息靜聽,女招待站著紋絲不動,裘德的洪亮的聲音一直傳進了後邊的
休息室,把原來在裡邊打盹的老闆弄醒了,他跑出來要瞧瞧外面出了什麼事。裘德毫不
停頓地高聲往下背:

      「Crucifixus etiam pro pobis!sub Pontio Pilato passus,et

    sepultus,est.Et resurrexit teria die,Secundum Scripturas.」ヾ

    ヾ《尼西亞信經》指公元325年第一次尼西亞會議上編定、采行的基督教信條。
《使徒信經》是基督教最早的信條,歷來認為十二使徒所傳。

    「你背的《尼西亞信經》嘛!」另一個大學生輕蔑地說,「我們要聽《使徒信經》
ヾ!」

    ヾ意思是「我信聖靈、主和賜與生命者,我信主本於父和子,我信主與父和子同受
崇拜和贊美,我信主借著諸預言者說話。「我信公教,我信使徒教諭。我確知受洗禮能
滌罪。我切望死後能復活。我將永生,阿門!」
    「你懂個屁!除了你,連傻瓜都知道《尼西亞信經》才是頂有歷史意義的信條哪!」

    但是看上去裘德人已經迷亂了,他沒背下去,手放到額頭上,臉上出現了痛苦的表
情。

    「再給他來一杯好啦——他一喝,勁兒就緩過來啦,就背完啦。」補鍋匠泰勒說。

    有人丟出去三便士;酒傳過來,裘德伸出胳臂接過來,連看都沒看,就咕嘟嘟喝下
去,緊跟著嗓音又有了勁,立刻接著背;到了快背完的地方,他把聲音提高了,就像牧
師領著會眾祈禱:

      「Et in Spritum Sanctum,Dominum et vivificantem,quiex
    ex Patre Filioque procedit.Qui cum Patre et Filio Simul adoratur
    et conglorificatur.Qui locutusest per prophetas.

      「Et unam Catholicam et Apostolicam Ecclesiam.Confiteor
    unum Baptisma in remissionem peccatorum.Etexspecto Resurretionem
    mortuorum.Et vitam venturi sacculi,Amen.」
    retionem mortuorum.Et vitam venturi saeculi.Amen.」ヾ

    ヾ指「阿門」,這是一般祈禱最後一個結尾詞,意為「但願如此」。
    「背得好哇!」幾個人說。他們最欣賞最後一個詞,因為這是他們唯一聽得懂的詞
ヾ。

    ヾ希臘神話中拉奧孔是特洛伊城阿波羅的祭司,在特洛伊戰爭時他識破希臘軍的木
馬計,觸怒女神雅典娜,遂使其與二子為兩巨蟒纏死。這裡指公元前一世紀洛多斯藝術
家阿格桑得路斯、阿梯諾得路斯和波利多路斯作的拉奧孔雕像所表現的痛苦表情。
    裘德直勾勾地看著四下裡的人,似乎一下子把悶在他腦子裡的濁氣發散出來了。

    「你們這群笨蛋喲!」他大聲叫道。「我說沒說,我說了什麼,你們哪個知道呀?
可你們那稀裡糊塗的腦袋瓜兒聽來聽去也聽不出所以然,還直當我背的大概是《逮耗子
人的閨女》那套胡說八道呢!瞧我把自個兒作踐到什麼地步啦——跟這些東西混到了一
塊兒啦!」

    老闆從前就因為收留過身份不明、行跡可疑的人,他的特許賣酒的執照已經記錄在
案,這會兒怕出事,趕緊跑到櫃台外邊。可是裘德的理性突然閃現了一下,厭惡地轉過
身來,離開了那個場面,把門砰地關上就走了。

    他沿著小路急急忙忙走,轉過彎到了又寬又直的大街上,又沿街一直走,岔進了大
路,離開剛才那些酒伴的喧鬧聲已經老遠了。他仍然朝前走,有如孩子常為渴望所催迫
那樣,去投奔世界上可能是唯一可以信賴的人,而這願望卻是完全違背理性的,但他的
判斷力顯然已經麻木,無從想到由此產生的後果。他走了一個鐘頭(介乎夜間十點到十
一點光景)進了拉姆登村,到了小房子前面,看到樓下房間有燈光,猜想就是她的燈光。
果然不錯。

    裘德慢慢走近牆邊,拿指頭敲了敲窗玻璃,著急地說,「蘇,蘇!」

    她一定聽出來他的聲音,因為燈光倏地沒了,頃刻間,鎖轉了一下,門開了,蘇手
持蠟燭出現了。

    「是裘德吧?哦,是嘛!我的親愛的、親愛的表親呀,是怎麼回事呀?」

    「哦,我是——我管不住自己啦,蘇呀!」他說,一屁股坐到台階上。「我太壞啦
——蘇呀,我的心簡直要碎啦,我再受不了從前那樣的生活啦。我一直喝酒,欺神背教,
不敬上帝,就算不這樣,也差不多啦。還在些骯髒的地方講聖道,呆裡巴唧、胡作非為,
翻來覆去說呀說的,那都是不該隨便說的呀,要說也得畢恭畢敬地說才行啊!哦,蘇呀,
隨便你拿我怎麼辦吧——我都不管啦。可是你千萬別厭惡我,別瞧不起我,別像世上人
那樣厭惡我,瞧不起我呀!」

    「你病啦,可憐的親人!不會呀,我決不會瞧不起你,當然不會的。快進來休息休
息吧,我來想怎麼幫幫你好吧,靠著我好啦,不要緊。」她一只手拿著蠟燭,一只手攙
著他,把他帶到屋裡,安置在那設備簡陋的房子裡唯一的安樂椅上,先把他的腿拉直,
兩隻腳放在另一把椅子上,再把他的短靴脫下來。裘德到這時候開始有點明白過來,只
能說,「親愛的、親愛的蘇呀!」他的話因為傷心和悔恨而走了音。

    她問他吃不吃點東西,他搖搖頭。她就讓他先睡覺,自己明天一大早下樓給他做早
飯,然後道了晚安,上樓去了。

    他差不多立刻酣然入睡了,醒來已經天亮。起初他不知身在何處,但是他逐漸明白
過來自己真正的所在。他的心理這時已經恢復正常,看著眼前一切,不禁毛骨悚然。她
已經了解了他身上壞透了的東西啦——真壞透了的東西啊。他怎麼能再有臉見她啊?她
等等就要照她說過的下樓做早飯,他可不能厚顏無恥地跟她見面啊。這一想,他真是受
不了,趕快輕輕套上短靴,帽子原來由她掛上釘子上,他取下來戴好,悄沒聲地從房子
裡溜出去。

    他拿定主意找個偏僻地方躲起來,也許還要在那兒祈禱,忽然間想到馬利格林豈不
就是這樣的地方。他回了基督堂住處,發現等在那兒的是石作老闆給他的一紙辭退通知。
打點好衣物之後,他就不屑一顧地甩掉了那個給他添了無限苦惱的城市,大踏步向南走
進了維塞克斯郡。他口袋裡沒剩下錢,幸好在基督堂一家銀行裡少許存款還原封未動,
所以他這會兒只好靠兩隻腳走到馬利格林。兩地距離大約二十英里,這樣也好,他倒有
了充裕時間在路上把他已經開始恢復神智的行程同時完成。

    不知晚上什麼時候,他到了阿爾夫瑞頓。他在那兒當了背心,走到鎮外一兩英里處,
就在一個乾草垛子下邊過了一夜。黎明時分他起來了,先把衣服上的草籽草秸抖落下來,
然後起程趕路。那條老長的白晃晃大路,他從很遠地方就望見了,硬撐著走上小山,下
到丘陵地,總算把那條路走完了。路上還經過高處那塊裡程碑,幾年前他曾在碑上鐫下
對未來的希望。

    他到了古老的小村落,人們還在吃早飯呢。雖然他疲憊不堪,渾身灰土,頭腦卻已
恢復到平日清晰的程度。他在井邊上坐下來,思前想後,要按他於過的那一切,他算是
多可憐的基督徒啊。近處有個水槽,他過去洗了一把臉,然後走到姑婆的小房子,看到
她在床上吃早飯,跟她住一塊兒的女人在伺候她。

    「怎麼啦——沒活兒干啦?」他的長親問道,她眼眶陷得很深,從耷拉下來的深重
的眼皮底下勉強望著他。一個為吃穿苦苦忙了一輩子的人,用不著別的記號,一看他那
狼狽樣兒,自然都明白了。

    「對啦,」裘德悶悶不樂地說,「我看我得休息會兒啦。」

    吃了早飯,他精神有點恢復,就到樓上自己那間老屋子,把外衣一脫就躺下了。手
藝人全是這個樣。他並沒睡多大工夫,一醒過來就覺著自己像才從十八層地獄裡還了魂
似的。那可真是個地獄啊——無論是他的野心還是他的愛情一齊葬送在「毫不含糊的失
敗的地獄」裡了。他回想起來在他離開鄉下這塊地方之前掉進去的那個萬丈深淵,當時
還當是深得不能再深了,但是它還不如現在這地獄深呢。以前那僅僅是突破了他的希望
的外圍工事,這會兒是真真深入到內線來了。

    如果他是個婦女,他準會因為這會兒經受的極度神經緊張而尖叫起來。然而他既身
為男子漢,就不該用這樣的辦法來緩解痛苦。他傷心地咬緊牙關,嘴唇的線條猶如拉奧
孔ヾ受罪時一樣,眉心緊鎖不開。

    ヾ薩芙,公元前七世紀晚期至公元前六世紀早期古希臘女抒情詩人,所作多佚,存
世者多為斷片。沃頓是英譯者。
    一陣淒惻的風吹過了樹木,在煙囪裡發出悶聲,猶如腳踏風琴奏鳴的一個大音響;
還吹得毀棄的教堂大院舊址牆頭上蔓生的常春籐葉子輕快地互相拍打;新址上的新維多
利亞一哥特式教堂的風信旗也開始獵獵作響。他聽到低沉的輕微的聲音,肯定絕對不是
外面風刮出來的,是人在說話哪。他很快猜出來聲音是從哪兒過來的,原來隔壁屋裡牧
師正同姑婆祈禱呢。他想起來始婆提到過這個人。過一會兒聲音就沒了,腳步聲好像移
到樓梯平台上。裘德坐了起來,喊著「嗨,嗨!」

    腳步聲朝他這邊過來了,他的門本來開著,那個人探頭往裡瞧,正是年輕的牧師。

    「我想你是何立志先生吧!」裘德說。「姑婆跟我提過你好幾回呢。呃,我這是才
到家;這個傢伙變壞啦,不過有段時間存的心願在這世界上倒是上上啊。我這會兒心裡
悶得快瘋了,喝酒喝得沒個完,還隨便亂來。」

    裘德對牧師一五一十地講了他從前的計劃和活動,沒什麼保留,不過無意之間也有
所側重,對以前求學問、向上爬那部分談得比較少,對治神學部分談得多些,雖然神學
在他奮發圖強的總綱領中只占有限的地位,而且就到說話這會兒也還是一樣。

    「我知道自個兒是個糊塗蟲,一直糊糊塗塗過來的。」裘德又添了兩句,算是講完。
「我上學的理想完全破滅了,我這會兒倒一點不為這個覺著可惜。就算我有把握上成了,
我這會兒也不會另起爐灶啦。這會兒也再不想在社會上出人頭地啦。不過我還是實實在
在想總得干點好事。沒進成教會,失掉當完全合格牧師的機會,我倒是萬分遺憾呢。」

    副牧師剛到這個居民點上,聽他說完了,深感興趣,最後說,「聽你說了這些,我
看你的確向往著聖職,因為有思想有教養的人才有這樣的談吐;要是你誠心誠意要這樣,
那麼你還可以進教會當個有特許資格的講道師,當然你先得把喝酒的毛病戒掉。」

    「我但分還有點希望能挺下來,戒酒的事兒容易得很。」

 
    ------------------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上一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