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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人物和愁恨攜手同登場

  一個老頭兒順著這條大道走來。他滿頭的白髮,好像一座雪山,兩個肩膀佝僂著,全身都顯出老邁的樣子來。他戴著一頂光面兒帽子,披著一件老式海員外氅,穿著一雙皮鞋,他那衣服上釘的銅鈕子,上面還都鑄著船錨的花樣。他手裡拿著一根鑲銀把兒的手杖,簡直跟他的第三條腿一樣,每隔幾英寸,他就非把它的下端往地上一拄不可。看他那種樣子,準會有人說,他當年大概是海軍軍官一流人物。
  那條長而走起來很吃力的大道在他面前展開:空曠、干燥、白漫漫的。大道可以暢通到荒原各處,它把那一大片昏暗的地面平分作兩半,好像滿頭黑髮中間的一道縫兒,邐迤起伏,越遠越細,一直伸展到最遠的天邊才消失了。
  老頭兒時時抬頭,把面前他要穿行的那片曠野使勁兒打量。打量了半天,他看出來,有一個小黑點兒,在他前面遠遠蠕動;再仔細一看,那個黑點兒彷彿是一輛車,也朝著他所要去的方向前進。在那樣一大片景物上,只有這一點點會活動的東西,因此景物上一般的荒涼僻靜,反倒叫它襯托得越發明顯。大車進行得很慢,老頭兒離它顯而易見一步近一步。
  老頭兒走得更靠跟前的時候,只見那件東西原來是一輛有彈簧輪子的大篷車,樣式很普通,顏色卻特別,是一種令人悚然的紅色。趕車的跟在車旁,也和車一樣,全身紅色。他的衣服、他的靴子、他頭上的便帽、他的臉、他的手,一律紅彤彤的。看他的樣子,那種顏色並不是暫時塗在他的外表的,而是滲到他的皮膚裡面去了。
  這種情況的原因老頭兒卻很明白。原來這個趕車的人是一個賣紅土的;他專管把紅土賣給鄉下人去染綿羊ヾ。他這行人,在維塞斯那塊地方上,眼看就要完全絕跡了;在現在的鄉村裡,他的地位正和一百年前的鴕鴕ゝ在動物界裡一樣。他把過去的生活方式和現時一般流行的生活方式聯繫了起來,成了一種稀罕、有趣、快要絕跡的環節。
  
  ヾ 紅土……染綿羊:英國地志家赫門﹒裡在《哈代的維塞斯》裡說,「紅土是一種紅粉,過去有一個時期,農民曾大量用這種東西,在羊身上作記號,並一度專靠穿鄉游巷的小販供給。現在(1913)絕少看見這種人了。」紅土是一種像土的紅色鐵礦,染綿羊是趕羊到「廟會」出賣時,在羊身上作記號,以免和別人的羊混雜。
  ゝ 鴕鴕:鳥名,十六世紀時,發現於冒銳些司島,形狀活動,笨拙不靈,十七世紀末絕跡。

  這位年老的軍官,一點一點地趕上了他前面那位同路的行人,問他晚上好。紅土販子轉過臉來,還禮回答;只聽他的腔調,抑鬱沉悶、含有心事。他的年紀很輕。他長得雖然不能說一准齊整,卻也差不多夠得上齊整兩個字,要是說他本來生得不錯,大概不會有人反對。他的眼睛,在紅色的臉上閃爍,自然透著有些奇怪,但是眼睛本身卻很引人注意:跟鷙鳥的眼一樣銳利,像秋天的霧一樣蔚藍。他沒有連鬢胡子,也沒有八字須,所以他那臉的下半截都光光的,露出柔和的曲線來。他的嘴唇薄薄的,雖然那時好像因為有心事,緊閉在一起,但是兩個嘴角,有的時候,卻會作出一種可愛的抽搐動作ヾ。他穿著一套緊緊合體的燈芯絨衣服,料子很好,又沒穿得怎麼舊,他穿著很合身分;只是叫他那種營業給弄得失去本色了。這套衣服正把他那好看的身材顯示出來。從他那種生活富裕的神氣上看,就可以知道,他的職業雖然不高,他的生活卻並不壞。為什麼像他這麼一個有出息的人,卻會把這樣一副好看的外表,埋沒在這樣一種奇怪的職業裡呢?凡是觀察他的人,一定自然而然地會提出這樣的詰問。
  
  ヾ 可愛的抽搐動作:比較哈代的《馬號隊長》第三十六章,「哈代艦長那兩個嘴角,時而幽默,時而嚴峻,抽搐活動。」《綠林陰下》第一部第八章,「老麥克勒的嘴,這兒那兒抽搐,好像要笑卻又不知道從哪兒笑起似的。」

  他和老頭兒寒暄完了,就不願意再說話了,不過他們兩個,仍舊並排走去,因為那位年老的旅人,好像很願意有人作伴。那時候,只聽見轔磷的車輪聲,沙沙的腳步聲,拉車那兩匹鬣毛蓬松的矮種馬ヾ得得的蹄聲和四圍一片棕黃色野草上呼呼的風聲,除此而外,再聽不到別的聲音了。那兩匹拉車的馬是身材短小、吃苦耐勞的畜牲,介乎蓋婁維ゝ和愛司姆ゞ之間的一種,這兒都管它們叫「荒原馬々」。
  
  ヾ 矮種馬:英國四英尺八英寸或四英尺四英寸以下的馬。
  ゝ 蓋婁維:蘇格蘭地名,也是該地所產馬名。
  ゞ 愛司姆:英國西南部地名,大半荒涼,未經開發,野鹿野馬成群。那上面產的野馬,叫愛司姆馬。
  々 赫門﹒裡在《哈代的維塞斯》裡說:「給紅土販子拉大篷車那兩匹粗壯耐勞的矮種馬,從前本是愛敦荒原上極普通的野馬,但是現在(1913)卻一個也看不見了。」

  他們這樣一路往前走去的時候,紅土販子有時離開他的同伴,去到篷車後面,扒著一個小窗戶眼兒往車裡看。看的神氣老是焦慮的。他看完了,仍舊回到老頭兒身旁,老頭兒跟著就又談起鄉村的種種情況,紅土販子仍舊心不在焉地回答,跟著他們兩個就又都靜默起來。他們兩個,誰都不覺得這種靜默彆扭。本來在這種靜僻的去處,行路的人互相寒暄以後,往往有在一塊走好些英里地不再說一句話的;在這種地方上,相伴同行,就等於相對忘言:因為這種地方,不同於城市,那上面的相伴,只要一方面有一丁點不願意的傾向,就馬上可以終止,而不終止本身,就是願意交接的表現。
  要不是因為紅土販子屢次往車裡看,那他們兩個也許會一直等到分手的時候,不再說一句話的。但是在他第五次看完了回來以後,老頭兒卻問:「你車裡除了貨物以外,還有別的東西嗎?」
  「不錯。」
  「是一個得你時時刻刻照料的人吧?」
  「不錯。」
  他們說完了這句話,過了不大的一會兒,車裡發出一種細弱的喊聲。紅土販子聽見了,又急忙走到車後,往車裡看了一看,又回到了原處。
  「我說,伙計,你車裡是個小孩兒吧?」
  「不是。老先生,是個女人。」
  「怎麼!會是個女人!她叫喚什麼?」
  「她在車裡睡著了;因為她坐不慣車,所以老睡不穩,老做夢。」
  「是個年輕的女人嗎?」
  「不錯,是個年輕的女人。」
  「倒退回四十年去,那我可就要覺得有意思了。她是你的太太吧?」
  「她是我的太太!」那位車伕露出酸辛感慨的樣子來說,「她那樣的身分,我這種人哪兒高攀得上。不過,我無緣無故跟你說這種話,真是毫無道理了。」
  「不錯。可是也不見得你不跟我說就有道理呀!難道你對我說了,我還能對你或者她有妨礙的去處不成?」
  紅土販子往老頭兒的臉上瞅了一會兒,才說:「好罷,老先生,我就對你說一說吧。我認識她不止一天了;其實我要是壓根兒就不認識她,也許反倒好哪。不過現在她是和我無干,我也和她無涉的了。今天那個地方,要是有更好一點兒的車,她也決不會跑到我這輛車裡來的。」
  「我可以打聽打聽是哪個地方嗎?」
  「安格堡。」ヾ
  
  ヾ 安格堡:底本是維羅姆。

  「那個地方我可熟啦。她在那兒干什麼來著?」
  「哦,沒有什麼——可說的。我只知道,她現在累得要死,又不大舒服,所以她才老睡不穩。一個鐘頭以前她才睡著了,那倒還能叫她休息休息。」
  「她一定是一個挺好看的姑娘了?」
  「得這樣說。」
  這老頭兒很感興趣的樣子回過頭去,一面把眼盯住了車上的窗戶,一面嘴裡說:
  「放肆得很,我看看她成不成?」
  「不成,」紅土販子突然說。「天太黑了,你那雙老眼未必看得清楚;再說,我也沒有答應你的權力。謝謝上帝,她睡得穩沉了:我只盼望她沒到家以前千萬別醒才好。」
  「她是誰呀?是不是住在這一帶的?」
  「對不起,老先生;你就不用管她是誰啦,無論是誰,都沒有關係。」
  「莫不她就是住在布露恩的那位姑娘?人家近來對她,可很有些風言風語的。要真是她,那我可認得;我還能猜出來出了什麼事哪。」
  「那你就不必管啦,沒有關係……我說,老先生,對不起,咱們不能一塊兒再往前走啦。我的馬乏啦,我還有老遠的路哪,我要讓我的馬先在這個山坡下面歇一個鐘頭。」
  老頭兒很不在意地點了點頭,同時紅土販子把車和馬拉到草地上,對老頭兒說了一聲「夜安」,老頭兒還了禮,就仍舊像先前那樣,自己往前走去了。
  紅土販子眼看著老頭兒的形體在路上越去越遠,一直看到它變成一個小點兒,在漸漸昏暗的暮色裡消失了,那時候,他才從拴在車下的草捆裡,取出一些乾草來,把一部分扔在馬前面,把其余的扎成了一束,放在車旁的地上。他在這一束乾草上面坐下,把背脊靠在車輪子上。車裡一種低微嬌細的呼吸,送到他的耳朵裡面,他聽起來,好像心裡覺得很舒坦的樣子,同時一聲不響,把四周的景物觀察,彷彿在那兒考慮他下一步該怎麼辦。
  處在愛敦荒原的山谷裡面,當著這種晝夜交替的時候,作事沉靜遲延,好像是一種本分,因為荒原自己,好像就有遲延、停頓、猶豫、躊躇的神情。這就是荒原所特有的恬靜狀態。不過這種恬靜狀態,並不是因為荒原上面實際一切完全停滯,卻是因為那上面活動非常懶慢。如果一種生命,本來健全,卻看著好像懨懨一息,那當然要惹人注意的了:荒原的情況,雖然看著像沙漠那樣毫無生氣,實在卻像草原,甚至於森林,那樣生氣勃勃,所以凡是琢磨它的人,總要對它特別用心,特別注意,好像我們平常聽含蓄吞吐的談話,也總特別注意、特別用心一樣。
  紅土販子眼前的景物,是一片重重疊疊的丘阜,一個比一個高起,從大路上平坦的地方開始,一直往後伸到荒原的腹地。只見丘阜、坑谷、坡崖、岡巒,一個跟著一個,一直簇起一座高山,界著依然明亮的天空聳立。那位旅人的目光,在這些景物上看了一時,最後落到山上一件引人注目的東西上。那是一座古塚ヾ。這一個由它那天然的地平上臌起來的圓形土丘,就在這一片荒原上,占據了它那最荒僻的山上最高的地點。雖然現在從山谷裡看來,這個古塚,不過像愛特拉ゝ的額上長的小瘤子那樣,但是它本身的體積,卻的確不小。在這一片灌莽叢雜的地域上,它就是一個中心樞紐。
  
  ヾ 古塚:多塞特郡古物中最多的一種,數過一千,多見於山頂高處。有的形圓,為銅器時人葬地;有的形長,為新石器時人葬地。
  ゝ 愛特拉:希臘神話,泰坦之一,與天帝戰敗,被罰以背承天。

  這位路旁休息的行人,朝著那座古塚遠遠地望去,只覺本來那個古塚的頂兒,就是全副景物裡最高的地點的了;但是現在他卻看出來,另有一件東西,比古塚還高,在古塚頂兒上出現。它從那個半圓球形的土阜上面聳起,好像一個鐵盔上的尖頂一樣。那時候,那片荒原,既是古老久遠,和現代一切完全分隔,因此一位富於想象的生人,剛一看見這個形影,也許會自然而然地把他看成一個經營那座古塚的凱爾特人ヾ。他好像是凱爾特人裡面最後的一位,在和他的同族人一同投入冥冥的長夜以前,先自己沉思一刻似的。
  
  ヾ 凱爾特人:古時歐洲中部和西部的一種民族,包合法國地方的高盧人,英國地方的不列顛人。哈代用以泛稱有史以前居於英倫之民族。

  那個人形在那兒站定,跟下面的丘阜一樣,一動也不動。那時候,只見山巒在丘原上聳起,古塚在山巒上聳起,人形在古塚上聳起,人形上面,如果還有別的什麼,那也只能是在天球儀上測繪的,而不是能在別的地方上測繪的ヾ。
  
  ヾ 天球儀上測繪的:主要為星座。故此處等於說,人形之上,別無它物,只有星辰。

  這片郁蒼重疊的丘阜,讓這個人形一裝點,就顯得又完整又美妙,它們所以應該有那樣一幅規模,顯然就是因為有這個人形。要是群山之上,沒有這個人形,那就好像一個圓形屋頂上沒有亭形天窗ヾ一樣;有了這個人形,然後那一片迤邐舖張的底座,才顯得沒有藝術上的缺陷。那一大片景物,說起來很特別,處處都協調,那片山谷、那個山巒那座古塚,還有古塚上那個人形,都是全部裡面缺一不可的東西。要是觀察這片景物,只看這一部分,或者只看那一部分,那都只能算是窺見一斑,而不能算是看見全豹。
  
  ヾ 圓形屋頂……亭形天窗:美國作家諾頓在《中古教堂建築的歷史研究》裡說:「在圓形屋頂上要有一個亭形天窗;那是那整個一片的大建築上必要的頂尖,並且圓屋頂的效用,也有一大部分依賴於它的配襯和式樣。」圓屋頂是文藝復興式建築形式特點之一,其代表作為羅馬的聖彼得大教堂,倫敦的聖保羅大教堂等。

  這一個人形,和這一片靜靜的結構,既然好像是手臂相連,完全一體,那麼要是這一體之中,忽然看見人形自己單獨活動起來,那我們心裡,一定要覺得是一種很奇怪的現象的了。在人形只占一部分這片景物上,既然全體裡最顯著的特點,就是靜止固定,那麼要是其中有一部分,忽然不靜止、不固定起來,那當然要讓人生出混亂的感覺來的了。
  然而當時發生的,卻正是這種事實。因為那個人形,分明改變了固定的狀態,挪動了一兩步,並且把身子一轉。它好像吃了一驚似的,急忙從古塚右面往下跑去,快得像花朵兒上溜下去的露水珠兒一般,一轉眼就看不見了。它這一活動,已經足以把它的特點表示得更清楚了;只見那個形體是一個女人的。
  那個女人忽然躲開的原因,現在明白了。原來她剛從古塚右邊跑了下去,跟著古塚左邊的天空裡,就露出一個人來,肩上擔著東西;那個人上了古塚,就把擔的東西放在古塚頂兒上。只見他身後面還跟了一個,跟了兩個,三個,四個;到後來,那座古塚上面,全叫擔著東西的人占滿了。
  現在只看這些負天而來的啞劇演員,還看不出什麼別的情況;僅僅有一樣事可以猜得出來,那就是,原先那個女人,和這些把她擠走了的人,並沒有什麼關係。她本是小心在意躲避他們的,並且她到古塚上來的目的,也和他們的不同。那位遠觀景物的旅客,心裡老惦著那位已經走了的女人,好像覺得她比剛來的那些人會更重要,會更有意思,會更有值得聽一聽的身世,因此就不知不覺地把那些剛來的人,看成了亂來硬闖。但是那一班人卻在那個地方上待下了,把那個地方占據了,而那位單獨行動的女人,雖然先前像女王一般,獨自統領了這片荒僻的原野,現在卻好像一時半刻難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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