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難民營


  星期天上午九點。熱得要命。
  德依什難民營散發著廢水的酸臭味。那些房屋——如果你能夠把它們叫作房屋的話——只不過是泥砌成的棚屋,開了幾個孔作為窗戶, 徐了焦油的防雨紙搭在上面當房頂。房屋之間的泥溝就是路了。
  糞坑, 施姆茨心想。他跟著東方人和新來的克漢, 一邊揮開蒼蠅和蚊子, 一邊朝營地的後面走去。那小流氓就任在那兒。
  伊薩·阿卜杜拉提夫。
  按東方人告訴他們的說法,西爾旺村的村民個個三緘其口,但達奧得使勁追問一個老寡婦,最終問出了菲特瑪的長發男友的名字。她湊巧聽到瑞斯馬威一家談到他的名字。是個下等人。她不知道他是哪兒的人。
  在財產侵犯類的案卷中,這個名字再度出現, 它屬於由僱員或代理人進行盜竊的一類案件。他派克漢去找,可這孩子去了那麼久,以致於他疑心他在廁所裡淹死了或是開了小差。他去找克漢,正巧碰見他蹦蹦跳跳地上樓來,笑得嘴角咧到了耳朵邊,帶著一副洋洋自得的神氣。傻孩子。
  案卷本身沒什麼重要內容。去年秋天阿卜杜拉提夫曾在塔皮約的一個建築工地上挖溝,他走到哪兒,哪兒的工具就不見了。承包工程的人叫來了警察, 一系列的調查發現這個小流氓一直在偷鐵鍬、鎬和泥刀, 然後賣給他和他姐姐、姐夫所佐的難民營裡的居民。他被逮捕後, 他把警察領到了營地後部的窩贓處, 這個地洞裡還藏著許多他偷來的工具。承包商很高興收回了大多數生產用具, 又伯審訊的種種麻煩, 就沒對他起訴。在牢房裡呆了兩天後, 小流氓又回到了街上。
  獐頭鼠目的小流氓, 施姆茨想, 回想起了逮捕文件上的照片。十九歲, 無疑他這一生一直都在偷東西。像這樣的奸詐小人需要的不是四十八小時的牢獄生活, 而是好好吃點苦頭——把他的屁股打爛,這樣以後幹壞事時他就會三思而後行了。而且那也許他們就不必膛著滿地驢糞蛋來這鬼地方找他了……
  除了一支九毫米手槍以外, 他們三個人都帶著尤茲槍。一輛軍用卡車就停在難民營人口外面。他們全副武裝地出現, 要讓那些小流氓知道到底是誰說了算。但他們還是在穿過這片污物的同時, 不停地回頭張望著。
  他厭惡走進這種地方。不僅是厭惡貧窮和無助感, 而是這一行為根本毫無意義。
  關於阿拉伯人和他們強烈的家庭觀的那些話全是胡說。看看他們是怎麼對待自己的。
  每年難民們都要給安曼的福利與勞工大臣寫一次信。如果幸運的話,三個月後每戶家庭會收到幾個第納爾的錢或是九公斤麵粉。
  但空想的社會改良者——私人機構——卻隨處可見,至少他們的辦公室隨處可見。在貝瑟勒漢和東耶路撤冷比較好的街道上有他們安著空調的辦事處。聖維克多協會,美國友人服務委員會,路德教友會,「美國人在東方」,等等,所有這樣的機構都有美國人的大筆金錢支撐著,還有聯合國,在難民營周圍帶刺的鐵絲網上, 刷著它的白色大標記。「由聯合國救濟協會管理」。 由它管理?什麼意思?
  還有巴勒斯坦解放組織, 它在非洲的銀行、工廠、農場和機場構成了巨大的產業——他剛剛見到的一份報告估計其淨值為一百億。
  所有這些錢, 所有這些社會改良者, 卻讓營地裡的人仍然過得這麼窮。那些錢都去哪兒了?聯合國那個家伙的梅塞得斯車就停在難民營前面, 這就是一部分回答——他們給他四千美元的津貼——可僅梅塞得斯車這一項就不止這麼多。
  大騙局——他倒很樂意去調查一下這種盜竊行為。
  聯合國派來的人是個長相難看的挪威人, 脖子上掛著一塊護身符, 帶著夾紙墊板和拴在一根鏈子上的筆, 盯著在他身前聚集起來想得到某種優先權的六、七十人。他們三個走到近前時, 他轉而盯著他們, 彷彿他們才是壞蛋。盡管他對任何事都沒有合法的管轄權, 他還是對他們指手劃腳了一番。但是丹尼爾說過別惹事, 所以他們忍耐了一會, 看著他填好表格, 還厭煩地看了他們幾眼, 最後才告訴阿卜杜拉提夫的地址。同時排隊的人們還不得不等著這個挪威人分發給他們一丁點食物。
  彷彿必須由猶太人來解決阿拉伯人造成的問題——吃下別人都不願去吃的東西似的。該死的政府陷了進去, 玩起了慷慨的游戲——把難民們也算在了以色列的福利名冊中, 給他們房子, 教育, 醫療保健。從l967年起, 他們那尚未成形的道德感大幅下滑, 小流氓更多了。
  就他所知道的面盲,難民營裡的人似乎要麼是懦夫,要麼是懦夫的後代。他們逃離了雅法、洛德、海法和耶路撤冷, 因為阿拉伯軍隊1948年用那些歇斯底里的廣播節目嚇破了他們的膽。
  施姆茨那時是個十八歲的孩子, 所以記得很清楚。廣播裡沙啞的嗓音叫器說, 猶太人吃活孩子,割掉女人的乳尖, 碾碎她們的骨頭, 喝她們的血。
  那聲音肯定地說, 聖戰已經開始了。一場聖戰可以結束一切戰爭。說異教徒已經受到了攻擊, 會很快被趕進地中海裡去。說你們不僅能重新要回你們的房子, 還有權沒收骯髒的猶太人積聚的一切財物。
  數以千計的人們聽了, 而且信以為真, 都跌跌撞撞地逃跑了。他們湧人敘利亞、黎巴嫩和加沙。湧人約旦的人如此之多,以致於壓彎了艾倫比橋。他們到那兒以後, 建起難民營, 把他們關了進去。
  他們還在等, 施姆茨看著一個乾巴巴的老太婆, 心想。她正坐在地上, 揀著碗裡的豆子。她的棚屋開著門,裡面有一個同樣乾巴巴的老頭, 躺在一張床墊上, 抽著水煙袋。該死的政治扯皮。
  受過教育的人已經找到了工作, 定居在世界各地。但那些窮人, 身體上或智力上有缺陷的人還留在難民營裡。活得像牲畜圈裡的牲口——繁殖著和他們一樣的後代。他們中有四十萬還在黎巴嫩、約旦和敘利亞,1957年以後還有三十萬在以色列,單在加沙的就有二十三萬。
  挪威人給他們的地址在穿過難民營的半路上,一棟看上去彷彿正在融化的泥房子。一例堆著空油桶,蜥蜴從上面爬過,追逐著某只蟲子。
  伊薩的姐夫馬科索穿著一件油膩的白襯衣和粘著鼻涕的黑短褲, 坐在門前的牌桌旁,和一個十二歲的男孩一起下棋。這肯定是長子, 只有長子才有權和老人坐在一起消耗時光。
  老人其實也不老。他面帶倦容, 臉色蒼白,大約三十歲,有老鼠鬍鬚一般的唇疵,細胳膊,大肚子。左小臂上有一條青灰色的疤, 一副骯髒的模樣。
  他搖著骰子,看了看他們的尤茲槍, 轉過身,說:「他不在這兒。」
  「誰不在這兒?」施姆茨問。
  「那只豬, 寄生蟲。」
  「那只豬有名字嗎?」
  「阿卜杜拉提夫·伊薩。」
  一隻厚皮蜥蜴爬上房子的一側,停下來,左顧右盼了一會,就爬得不見了。
  「你怎麼知道我們是找他的?」東方人問。
  「還能找誰?」馬科索移動了兩枚棋子。那孩子拿起骰子。
  「我們想進你家裡看看。」施姆茨說。
  「我沒有家。」
  總有反駁的話。
  「這間房子。」施姆茨說,用他的聲調告訴他, 他沒心思聽他胡扯。
  馬科索抬頭看看他, 施姆茨也直視回去, 踢著房子的側面。
  馬科索咳出一日痰來, 大喊:「艾莎!」
  一個又矮又瘦的女人拉開門, 手中還拿著一塊洗碗毛巾。
  「這些人是警察。他們要找你那豬弟弟。」
  「他不在。」女人害怕地說。
  「他們要進來看看咱們的家。」
  那孩子擲了兩個六點。他移了三顆棋子到終點, 然後從棋盤上取走一顆。
  「啊,」馬科索說, 他從桌旁站起來, 「放到一邊去, 托費克,你學得太快了。」
  他的聲音裡有明顯的危脅意味,那男孩畏懼地服從了, 就像他媽媽一樣。
  「滾出去。」馬科索說完,孩子就跑掉了。他把妻子推開,進了屋。偵探們跟在他後面。
  和你所設想的完全一樣, 施姆茨想。 兩間小房間和一個廚房, 又熱又髒又難聞。地上有一個戴無簷帽的小孩, 一隻還沒倒的尿盆。沒有自來水, 沒有電, 爬行的臭蟲裝點著牆壁。
  妻子正忙著擦乾一隻碟子, 馬科索重重地坐在一塊破墊子上,隱約看得出那以前曾是沙發的一部分。他的蒼白顯現出發黃的顏色。施姆茨懷疑這是光線的緣故,或是因為黃疽。這地方很有蔓延傳染病的危險。
  「你抽根煙吧。」他對東方人說, 想驅趕這地方的怪味。大個子掏出一盒萬寶路, 遞給馬科索。他猶豫了一下, 還是接過去,讓偵探給他把煙點上。
  「你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他們兩人都噴出煙霧的時候, 施姆茨問道。
  馬科索猶豫著, 東方人似乎沒興趣等他回答。他站起來穿過房間,四處看看,摸摸,但很小心,不顯出侵犯的意味。施姆茨注意到克漢有點茫然, 不知該幹什麼好, 一隻手放在尤茲槍上。施姆茨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問題。
  「四、五天前。」馬科索說。
  女人攢足了勇氣拾起頭來。
  「他在哪兒?」施姆茨問她。
  「她什麼也不知道。」馬科索說著,瞟了她一眼,她又把頭低了下去, 就像是他伸手按下去的一樣。
  「他有離開家的習慣嗎?」
  「豬還有什麼習慣?」
  「他做了什麼事,讓你這麼討厭他?」
  馬科索冷酷地哈哈大笑,唾棄地說:「他像個女人。」這是阿拉伯人嚴重的侮辱詞。說明阿卜杜拉提夫既不負責任,又慣於欺騙。「我養活他十五年, 他只會給我惹麻煩。」
  「什麼樣的麻煩?」
  「從他還是個小孩時起——玩火柴, 差點把這兒全燒了。要不是及時救火,那豈不是個大損失?你們的政府五年前就許諾給我房子, 可現在我還住在這個糞坑裡。」
  「除了火柴以外, 還有什麼?」
  「我告訴過他小心火柴, 想讓他記住。小豬玀老是玩火柴,燒傷了我一個兒子的臉。」
  「還有什麼?」施姆茨又問一遍。
  「還有什麼?他從十歲起就用刀子割老鼠和貓, 看著它們死掉。把它們帶回屋裡看。她從來不攔著他。我發現了以後, 痛痛快快揍了他一頓, 他威脅要用那把刀對付我。」
  「那你怎麼辦?」
  「把刀子拿走, 又打了他幾下。他永遠也記不住。蠢豬!」
  他妻子強忍住一聲抽泣。東方人停下腳步。施姆茨和克漢轉過身, 看見淚水在她臉上滾滾流下。
  她丈夫迅速站起來,對著她叫嚷:「蠢女人! 我說謊了嗎?我說他是豬、是豬生的不對嗎?我要是早知道你會帶來什麼血統什麼嫁妝,我早就從咱們的婚禮上逃走,一路跑到麥加去了!」女人向後躲著, 又垂下了頭, 去擦一隻早就干了的碟子。馬科索罵罵剛剛地坐回到沙發墊上。
  「他用在動物身上的是什麼刀?」東方人問。
  「各種各樣的都有。他能找到或是偷到任何刀——除了其他優良品質以外,他還是個賊。」馬科索的眼神環視著這間破屋子。「你能看見我們這點財產, 我們得節省多少錢才能養活他。我想管住聯合國分給他的那份錢,可他總有辦法藏起來——還要把我的偷走。都拿去玩了。」
  「玩什麼?」施姆茨問。
  「十五點,打牌, 擲骰子。」
  「他在哪兒賭博?」
  「只要能賭的地方他都去。」
  「他進耶路撤冷城裡去玩嗎?」
  「耶路撤冷, 希伯倫, 都去。最低級的咖啡館。」
  「他贏過嗎?」
  這個問題激怒了馬科索。他摸起拳頭,在空中揮動著一隻骨瘦如柴的胳膊。
  「他總是輸! 寄生蟲!你要是能找到他, 就把他關在牢裡吧——誰都知道你們怎麼對待巴勒斯坦人。」
  「我們在哪兒能找到他?」施姆茨問。
  馬科索誇張地聳聳肩:「你們幹嘛要找到他?」
  「你覺得呢?」
  「什麼事都可能——他天生是個小偷。」
  「你見過他和一個女孩在一起嗎?」
  「不是女孩, 是妓女們。有三次他把那種人帶回家來。我們都得用醫生給的什麼東西洗個澡才放心。」
  施姆茨讓他看看菲特瑪·瑞斯馬威的照片。
  「見過她嗎?」
  「沒見過。」
  「他吸毒嗎?」
  「我怎麼會知道這種事?」
  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
  「你認為他去哪兒了?」
  馬科索又聳聳肩: 「也許去了黎巴嫩,也許去了安曼,也許去了大馬士革。」
  「他在這些地方有親戚嗎?」
  「沒有。」
  「在其他地方有嗎?」
  「沒有。」馬科索憎惡地看著他妻子, 「他是這家爛人裡最小的。父母死在安曼了, 還有一個兄弟, 在貝魯特,但你們猶太人去年把他斃了。」
  他妻子把臉埋在手裡, 整個人也想要藏到廚房的角落裡去。
  「伊薩去過黎巴嫩嗎?」施姆茨問道——又是一個愚蠢的問題。但既然已經說到這兒了, 那幹嘛不問問?他的同事沒發現任何政治性的內容, 但調查的時間還很短, 他還有其它消息來源要查。
  「去幹嘛?他是個小偷, 又不是個戰士。」
  施姆茨笑了,走近一步,看著馬科索的左小臂。
  「他為你偷得了這塊疤?」
  馬科索急忙遮住小臂。
  「工傷。」他說。但他聲調中的敵意沒能掩蓋住他眼中的恐懼。
  「是個攻擊性很強的人。」他們開車回耶路撤冷的路上, 東方人說。
  車裡的空調壞了, 因此所有的窗戶都敞開著。他們超過了一輛半履帶式裝甲車和一個騎驢的人。路旁高大茂密的無花果樹下, 穿黑袍的女人們正在摘果子。地面呈現出剛出爐的面包一樣的顏色。
  「很方便嘛,嗯?」施姆茨說。
  「你不喜歡?」
  「如果是真的, 那就會喜歡。我們還是先找到那個混蛋再說貝巴。」
  「他姐夫,」克漢問, 「為什麼會對我們這麼知無不言呢?」他在開車,車速很快,這種感覺給了他信心。
  「為什麼不呢?」施姆茨說。
  「我們是他的敵人呀。」
  「好好想想, 小伙子,」施姆茨說, 「他其實對我們說了些什麼?」
  克漢加速轉過一個彎, 努力回想起這次面談中的確切用詞,不禁汗流濱背。
  「沒說出什麼來。」他說。
  「完全正確,」施姆茨說, 「他大嚷大叫, 等到觸及實質問題——比如到哪兒去找那小子——他就不吭氣了。」收音機發出靜電干擾的雜音, 他伸手把它關了。 「最終結果是那混蛋出了胸中一口惡氣, 可我們什麼也沒得到。等我們回到總部以後, 我得給他一張心理治療的帳單。」
  其他兩個偵探大笑起來, 克漢終於覺得自己像他們中間的一員了。東方人在後面的座位上伸開長腿,點了一根萬寶路煙。他深吸一口, 把手伸到窗外,讓輕風把煙灰吹落。
  「瑞斯馬威兄弟的情況怎麼樣?」施姆茨問。
  「有缺陷的那個一整夜沒有出房,」東方人說, 「他兩個哥哥不好對付。我和達奧得在他們到家前盤問了他們, 他們連眼都沒眨一下。和他們的父親一樣,厲害家伙。對任何事都是一問三不知——我們告訴他們菲特瑪死了的時候, 他們都沒眨一下眼。」
  「冷酷。」埃維。克漢說。
  「感覺怎麼樣,」施姆茨問, 「和那個阿拉伯人一起工作?」
  東方人一邊抽煙一邊思考。
  「達奧得?就像和其他人一樣,我想。怎麼問這個?」
  「只是問問。」
  「你得容忍點,納哈姆,」東方人笑著說, 「要樂於接受新鮮的經歷。」
  「新鮮的經歷?胡說八道,」施姆茨說,「那些老經歷就夠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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