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族之家

三十九

        當向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稟報,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拉夫烈茨卡婭到來的時
候,她感到非常驚慌;她甚至不知道該不該接待她:她擔心會讓費奧多爾·伊萬內奇感到受
辱。最後好奇心占了上風。「有什麼呢,」她想,「她也是親戚呀,不是嗎,」於是坐到安
樂椅上,對僕人說:「請!」過了一會兒;門打開了;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向瑪麗婭·德
米特裡耶芙娜快步走來,勉強才能聽到她的腳步聲,來到跟前,沒等她從安樂椅上站起來,
就幾乎在她面前跪下了。
    「謝謝您,表姑ヾ,」她用俄語輕聲說,聲音好像深受感動,「謝謝;我沒指望您對我
會這樣寬厚;您真像天使一樣善良。」      ヾ前面拉夫烈茨基管她叫「表姐」。
    ゝ茹文是比利時的一個城市。
	 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說完這些話,突然抓住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的一只手,把它
輕輕夾在自己戴著一雙茹文ゝ產的淡雪青色手套的手裡,諂媚地把它捧到自己紅艷艷而又豐
滿的嘴唇邊。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看到這樣一個美艷絕倫、衣著也十分漂亮的女人幾乎
跪在自己腳下,感到完全不知所措了;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她又想把自己的手從她手裡抽回
來,又想請她坐下,又想對她隨便說幾句表示親熱的話;最後她欠起身來,吻了吻瓦爾瓦
拉·帕夫洛芙娜那光光滑滑、有一股香水味的前額。給她這麼一吻,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
簡直感動得要完全暈倒了。
    「您好,bonjourヾ,」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說,「當然,我沒想到……不過我,
當然啦,我很高興見到您。您要明白,我親愛的,——夫妻之間的事不該由我來評判……」      ヾ法語,意思是:「日安」或「早安」。
	 「我丈夫是完全對的,」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打斷了她的話,「只是我一個人有錯。」
    「這是很值得稱讚的感情,」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回答,「很值得稱讚。您早就來
了嗎?您見到他了?啊,您請坐啊。」
    「我是昨天到的,」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回答,說著恭順地坐到一把椅子上,「我已
經見到了費奧多爾·伊萬內奇,我跟他說過話了。」
    「啊!嗯,他怎麼說呢?」
    「我曾擔心,我突然回來會惹他生氣,」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接下去說,「可是他沒
有不讓我住在這裡。」
    「也就是說,他沒有……是的,是的,我明白,」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說,「他只
是表面上看著有點兒粗魯,可他的心是軟的。」
    「費奧多爾·伊萬內奇並沒有寬恕我;他不想聽完我的話……不過他的心那麼好,指定
拉夫裡基作為我居住的地方。」
    「啊!是座很漂亮的莊園!」
    「我明天就動身到那裡去,以執行他的決定;不過我認為有義務先來府上拜望一下。」
    「非常,非常感謝您,我親愛的。永遠也不應該忘記自己的親戚。不過您知道嗎,您說
俄語說得這麼好,我真感到驚訝。c』estétonnantヾ。」
    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歎了口氣。
    「我在國外待的時間太久了,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這我知道:不過我的心始終是
俄羅斯人的心,我沒有忘記自己的祖國。」
    「是啊,是啊!這比什麼都好。可是,費奧多爾·伊萬內奇根本就沒等您……是的,請
相信我的經驗之談:LapatrieaRvanttoutゝ。哎喲,請讓我看看,您這件短斗篷多好看哪!」
    「您喜歡嗎?」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麻利地從肩上脫下短斗篷。「它挺樸素,出於
madameBaudranゞ之手。」      ヾ法語:意思是:「這真令人驚訝」。
    ゝ法語,意思是:「祖國高於一切」。
    ゞ法語,意思是:「波特蘭夫大」。
	 「這一眼就能看得出來。出於madameBaudran之手……多麼好看,多麼高雅!我相信您
准帶回許多招人喜愛的東西來。我倒想開開眼界呢。」
    「我的全部服裝都願為您效勞,最親愛的表姑。如果您允許的話,我可以給您的使女指
點指點。我有個從巴黎帶來的女僕——一個極好的女裁縫。」
    「您心真好,我親愛的,不過,真的,我怪不好意思的。」
    「不好意思……」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帶著責備的意味把她的話重說了一遍。「如果
您想讓我感到幸福的話,就請像支配自己的財物那樣使喚我吧。」
    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的心軟了。
    「VouseMtescharmanteヾ,」她說,「可您怎麼不摘下帽子,脫掉手套呢?」
    「怎麼?您允許嗎?」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問,而且好像非常感動似地輕輕地把雙手
疊放在一起。
    「當然啦;您留下來和我們一起吃午飯,不是嗎,我希望您會留下來。我……我要介紹
您和我女兒認識認識。」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有點兒猶豫起來。「唉!沒關係!」她想。
    「今天她不知怎麼不大舒服。」
    「噢,matanteゝ,您真好!」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感歎地說,還拿手帕擦了擦眼睛。      ヾ法語,意思是:「您可愛極了」。
    ゝ法語,意思是:「我的表姑」。
	 一個小廝稟報,格傑昂諾夫斯基駕到。這個年老的多嘴多舌的人走了進來,躬身行禮,
同時在得意地微笑著。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把他介紹給自己的女客人。起初他有點兒
窘;可是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那樣嬌媚而又尊敬地應酬他,弄得他心情激動,連耳朵都紅
了,於是謊言、謠傳、恭維話像蜜一樣從他嘴裡流了出來。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聽著他
說,有分寸地微笑著,自己也漸漸地話多起來了。她以謙遜的態度談起了巴黎,自己的旅
行,還談到了巴登;有兩次逗笑了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而每次在這以後她都輕輕地歎
氣,彷彿是心中暗暗責備自己,因為,對她來說,這種愉快心情是不恰當的;她請求允許把
阿達帶來,並獲得同意:脫下手套,伸出那雙光滑豐滿、用àlaguimauveヾ香皂洗得干乾淨
淨的手指點著,該在哪兒鑲縐邊,摺邊條,在哪兒鑲花邊,打花結;答應帶一瓶新出品的
Victoria』sEssenceゝ英國香水來,當瑪麗婭·德米特裡芙娜同意收下她的這一禮物時,她
竟高興得像孩子似的;回想起她第一次聽到俄羅斯的鐘聲所體驗的那種感情,她又哭了幾
聲:「那鐘聲是那樣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她低聲說。      ヾ法語,意思是:「阿爾菲牌的」。阿爾菲是希臘的一條河名。
    ゝ法語,意思是:「維多利亞女王牌」。
	 就在這時,莉莎進來了。
    從早晨,從她看了拉夫烈茨基的字條、由於恐懼而感到全身發冷的那一分鐘起,莉莎就
為會見他的妻子作好了思想準備;她預感到,她一定會見到她。為了對她所謂的、自認為有
罪的那種希望進行懲罰,莉莎決定不迴避她。她命運中的這一意外轉折徹底震動了她;只不
過那麼兩個鐘頭的時間,她的臉就已經消瘦了;然而她連一滴淚也沒落。「罪有應得!」她
自己對自己說,忐忑不安地勉強抑制著心中某種痛苦、不幸、使她感到恐懼的激情。「好
吧,應該去!」她一聽說拉夫烈茨卡婭來了,就這樣想,於是走了出來……在下決心推開客
廳門之前,她在門外站了好久:心裡在想:「我在她面前是有罪的」,——她跨進門坎,強
迫自己望了望她,強迫自己微微一笑。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一看到她,立刻迎上前去,微
微躬身行禮,不過態度還是恭敬的。「請允許我自我介紹,」她用曲意逢迎的語調說,「您
mamanヾ對我如此寬厚,因此我希望,您也會……友好相待。」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說這
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她臉上的表情,狡黠的微笑,冷冰冰、同時又是柔和的目光,她雙手和
肩膀的動作,她那件連衫裙,她整個這個人——這一切都在莉莎心中激起一種厭惡的感情,
以致她什麼也不能回答她,而只是極其勉強地向她伸過一只手去。「這位小姐討厭我,」瓦
爾瓦拉·帕夫洛芙娜心想,緊緊握著莉莎冰涼的指尖,轉身對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低聲
說:「Maiselleestdélicieuse!」ゝ莉莎微微臉紅了:她彷彿聽出,這句贊美的話中既有
嘲笑,也有怨恨;可是她決定不相信自己的這些印象,坐到了窗前繡花架子後邊。瓦爾瓦
拉·帕夫洛芙娜仍然不肯讓她安靜一下:走到她跟前,開始稱讚她的審美力,稱讚她刺繡的
技巧……莉莎的心非常敏感地劇烈地狂跳起來:她勉強控制住自己,勉強坐在那裡。她好像
覺得,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什麼都知道,而且在暗自洋洋得意地取笑她。幸而格傑昂諾夫
斯基和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攀談起來,把她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莉莎俯身在繡花架子
上,偷偷地端詳她。「他愛過,」莉莎想,「這個女人。」可是她立刻把對拉夫烈茨基的想
法從自己腦子裡驅除了出去:她擔心會失去自制,她感覺到,她的頭有點兒眩暈。瑪麗
婭·德米特裡耶芙娜談起音樂來了。      ヾ法語,意思是:「媽媽」。
    ゝ法語,意思是:「她真美極了!」
	 「我聽說,我親愛的,」她這樣開始說,「您是個非常出色的彈鋼琴的能手。」
    「我很久不彈了,」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回答,立刻坐到鋼琴前,手指敏捷地掃過琴
鍵。「可以彈嗎?」
    「請彈吧。」
    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熟練地演奏了赫爾茨ヾ的一首極其出色、難度很大的練習曲。她
彈得很有力,乾淨利落。	    ヾ亨利·赫爾茨(一八○六—一八八八),德國作曲家。
	 「美極了!」格傑昂諾夫斯基高聲贊歎。
    「不同凡響!」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肯定地說。「啊,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我
得承認,」她說,第一次稱呼她的名字,「您讓我大吃一驚;您最好能舉辦幾次音樂會。我
們這兒有一個音樂家,一個老頭子,德國人,是個怪人,很有學問;他給莉莎上課;聽到您
的演奏,他準會喜歡得不得了。」
    「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也是位音樂家?」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朝她稍稍轉過頭
去,問。
    「是的,她彈得不錯,而且喜歡音樂;不過在您面前,這又算得了什麼呢?可是這兒還
有一個年輕人;這個人您真該認識認識。這是一個天生的藝術家,作曲作得好極了。只有他
才能對您作出充分的評價。」
    「一個年輕人?」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說,「他是什麼人?
    是個什麼窮人吧?」
    「哪能呢,他是我們這兒最好的未婚男子,而且還不僅是在我們這兒——
etàPétersbourgヾ也是最好的。是位宮廷侍從官,經常出入於最上層的社交界。您大概聽
說過他:潘申,弗拉季米爾·尼古拉伊奇。他在這兒,是因為公務……一位未來的大臣,哪
會是窮人呢!」
    「也是個藝術家?」
    「天生的藝術家,而且那麼可愛。您會見到他的。這段時間他經常在我家裡;我已經邀
請他今天晚上來了;我希望他會來,」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短促地歎了口氣,而且撇著
嘴苦笑了一下。
    莉莎理解這苦笑的含意;不過她已經顧不得那件事了。
    「而且是個年輕人?」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又問,同時輕輕變換著琴音。
    「二十八歲——相貌也很討人喜歡。UnjeunehommeacRcompliゝ,怎麼不是年輕人呢。」
    「可以說,是個模範青年,」格傑昂諾夫斯基說。
    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突然以那樣強烈和急速的顫音開始,彈起了轟動一時的、施特勞
斯的圓舞曲,格傑昂諾夫斯基甚至吃了一驚,打了個哆嗦;圓舞曲剛彈到一半,她突然轉而
彈出一個憂鬱的曲調,最後以《露奇婭》ゞ中的詠歎調「Frapoco……」々結束了她的演
奏,她已經意識到,歡樂的音樂與她目前的處境是不相稱的。《露奇婭》中突出感傷曲調的
詠歎調使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大為感動。      ヾ法語,意思是:「就是在彼得堡」。
    ゝ法語,意思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年輕人」。
    ゞ《露奇婭》是意大利作曲家唐尼采蒂(一七九七—一八四八)的歌劇。
    々意大利語,意思是:「不久以後」。
	 「多麼感人,」她低聲對格傑昂諾夫斯基說。
    「美極了!」格傑昂諾夫斯基又這樣說,抬起眼來望著空中。
    吃午飯的時間到了。當湯已經擺到桌子上的時候,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從樓上下來
了。她對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態度十分冷淡,看也不看她一眼,只用一言半語含糊不清地
回答她的恭維話。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本人很快就明白,從這個老太婆那裡絕不會得到什
麼好處,於是就不再跟她說話了;然而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對自己的客人卻更加親熱;
姑媽的不禮貌惹惱了她。不過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不單是不看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就
連莉莎,她也是看都不看一眼,儘管她的眼睛閃閃發亮,那樣有神。她像尊石像樣端坐在那
裡,臉色黃中透白,雙唇緊閉——什麼也不吃。莉莎的樣子看上去是平靜的;的確:她心裡
已經平靜了些;一種奇怪的麻木感覺,一個被判定有罪的人的麻木感覺控制了她。吃飯的時
候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很少說話:她彷彿又變得膽怯起來,臉上又露出恭順、憂鬱的神
情。只有格傑昂諾夫斯基一個人在講他的那些故事,使談話顯得活躍一些,不過也不時怯生
生地望一望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乾咳一聲,——每次他當著她的面想要撒謊的時候,總
是會覺得喉嚨發癢,不由得乾咳幾聲,——可是她並不干擾他,沒有打斷他的話。午飯後發
現,原來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是個非常愛打樸烈費蘭斯牌的人;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
對這一點喜歡得要命,甚至深受感動,暗自想道:「不過,費奧多爾·伊萬內奇該是個多傻
的傻瓜:他竟不會理解一個這樣的女人!」
    她坐下來跟她和格傑昂諾夫斯基打牌,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帶著莉莎上樓,到自己屋
裡去了,說是莉莎臉色很難看,想必是頭痛。
    「是啊,她頭痛得厲害,」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對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低聲說,
還翻了翻眼睛。「我自己就常有這樣的偏頭痛……」
    「是嗎!」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不相信似地說。
    莉莎走進姑姥姥的屋裡,渾身無力地坐到一把椅子上。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好長時間
默默地看著她,輕輕地跪到她面前——仍然是那樣一言不發,一只一只地輪流吻她的雙手。
莉莎俯身向前,臉紅了,——而且哭了,可是並沒有把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扶起來,也沒
有縮回自己的手;她覺得,她無權縮回自己的手,無權妨礙老太太表示自己的懊悔、同情,
為昨天的事請求她原諒;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不停地親吻這兩只十分蒼白、白得可憐、虛
弱無力的手,怎麼也親不夠——默默無言的淚水從她的眼裡,也從莉莎的眼裡流了出來;那
只名叫水手的貓蹲在寬大的安樂椅上、一團連著一只長襪的線團旁邊,在打呼嚕,神燈上長
圓形的火焰在聖像前微微顫抖,晃動著,隔壁一間小屋裡,娜斯塔西婭·卡爾波芙娜站在門
後,也在用一塊卷起來的方格手帕偷偷地擦眼抹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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