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鄉居的快樂 “先生想必是等去巴黎的驛車吧?”于連停下在一家旅店吃午飯,店主人問。 “今天的,明天的,無所謂。”于連說。 正當他作心不在焉狀的時候,驛車到了。有兩個空位子。 “怎么!是你呀,我可怜的法爾考茲,”從日內瓦方向來的那位旅客對跟于連一起上車 的人說。 “我還以為你已經在里昂附近,羅納河畔一個迷人的山谷里安頓下來了呢?” “好一個安頓下來!我在逃呢。” “怎么!你在逃?你,圣吉羅!老實巴交的樣子,難道你犯了什么罪不成?”法爾考茲 笑著說。 “說真的,也差不多了。我逃避外省的那种討厭的生活。你知道,我喜歡樹林的清新和 田野的宁靜;你常常責備我想入非非。我一輩子都不想再听人談政治了,可還是政治把我赶 了出來。” “那你在哪一党?” “哪一党也不在,正是這把我毀了。我的全部政治是這樣:我喜歡音樂,繪畫,一本好 書對我來說是─件大事;我快四十歲了。我還能活多久呢?十五年,二十年,最多三十年? 那又怎么樣呢?我堅信三十年后部長們會稍許机靈些,但和今天的部長們一樣正派。我把英 國的歷史當作我們未來的一面鏡子。總會有一位國王想增加他的特權;想當議員的野心、成 為貴族院議員和米拉波掙的那几十万法郎,總會讓外省的有錢人睡不著覺:他們把這叫作當 自由党和愛人民。成為貴族院議員或內宮侍從的欲望使极端保王党們奔竄不已。在國家這條 船上,人人都想掌舵,因為給的報酬多啊。難道就沒有一個可怜的小小的位子給普通旅客 嗎?” “是啊,是啊,那對你這個性情平和的人來說倒是很有意思的。是最近的選舉把你赶出 了外省嗎?” “我的不幸由來已久。四年前,我四十歲,有五十万法郎。今天,我多了四歲,卻大概 要少五万法郎,我在賣掉座落在羅納河畔、位置极佳的蒙夫勒里古堡時要損失這個數目。在 巴黎,我厭倦了你們所謂的十九世紀文明迫使人們扮演的那种沒完沒了的喜劇。我渴望著溫 情和淳朴。我在靠近羅納河的山里買了一塊地,天底下沒有那么美的地方了。 “村里的本堂神甫和附近的紳士給我獻了六個月的殷勤,我請他們吃晚飯,我對他們 說:‘我离開巴黎,為的是一輩子不再談論也不再听別人談論政治,你們看到了,我什么報 紙也沒訂,郵差給我送的信越少,我越高興。’ “副本堂神甫不滿意了,我成了無數明目張膽的要求、糾纏等等的目標。我想每年舍給 窮人二、三百法郎,可人家要我送給宗教團体:圣約瑟夫會啦,圣母會啦,等等,我拒絕 了,于是人家就百般羞辱我。我真蠢,居然惱了。我早晨出去享受我們山區的美景,總要碰 上什么煩惱打破我的夢想,讓我很不舒服地想起人,想起人的惡毒。祈禱游行的歌曲我很喜 歡(大概是一支希腊曲子),可人家不再為我的田地祝福了,因為副本堂神甫說,這些田地 屬于一個不信神的人。一個虔誠的老農婦死了母牛,就說是因為靠近了屬于我這個不信神的 人、來自巴黎的哲學家的一口池塘,而一個禮拜以后我發現塘里所有的魚都肚子朝了天,被 石灰毒死了。各种形式的糾纏包圍著我。治安法官本是個正直的人,可他害怕丟了位置,就 總是說我不對。田野的宁靜對我來說成了一座地獄。一旦他們看見我被村圣會首腦副本堂神 甫拋棄,自由党的頭目退休上尉也不支持我,就都朝我扑過來,包括我養活了一年的泥水 匠,甚至為我修犁的車匠也想白白地欺騙我。 “為了獲得支持和打贏几場官司,我當了自由党;但是,正如你所說,這場鬼選舉來 了,人家要我投票……” “選一個不認識的人?” “完全不是,這個人我太認識了。我拒絕了,真是可怕的不謹慎!從這時起,自由党又 纏住了我,我的處境變得不堪忍受。我相信,假如副本堂神甫想控告我殺了我的女仆,准會 有二十個証人分別從兩個党派里站出來作証,發誓說是親眼所見。” “你想住在鄉下,卻又不為你的鄰居們的欲望效勞,甚至不听他們的高談闊論。多大的 錯誤啊……” “錯誤總算得到了彌補。我正在賣蒙夫勒里古堡,必要的話就損失五万法郎,不過我很 快活,我离開了這座偽善和煩惱的地獄。我要去尋找孤獨和田園的宁靜,這在法國只能到開 向香榭麗舍大街的五層樓上去找了。而且我還得考慮考慮,如果我不在魯爾區ヾ通過給教區 送祝福面包來開始我的政治生涯的話。” “要是在拿破侖統治下,這一切都不會落在你的頭上,”法爾考茲說,他兩眼放光,閃 爍著憤怒和遺憾。 “但愿如此,可你那波拿巴為什么自己都站不住腳?今天我的一切痛苦都是他造成 的。” 說到這儿,于連更加注意了。他從第一句話就明白了,波拿巴分子法爾考茲就是德•萊 納先生于一八一六年絕交的儿時老友,而哲學家圣吉羅應該是知道如何通過招標為自己廉价 租到公房的那個某省科長的兄弟。 “這一切都是你的波拿巴干的,”圣吉羅繼續說,“一個正直的人,從無害人之心,四 十歲擁有五万法郎卻不能在外省定居,平安度日;那些教士和貴族把他赶了出去。” “啊!別說他的坏話,”法爾考茲嚷道,“法國從未像他統治下的十三年中那樣受到各 國人民的尊敬。那時候,人們所做的一切都透著偉大。” “你的皇帝,讓他見鬼去吧,”四十歲的人又說,“他只在戰場上才偉大,還有他在一 八O二年重建財政的時候。從那以后他的所作所為又該怎么說呢?他用他那些內侍、排場和 杜伊勒里宮的招待會為王政的种种愚蠢造了一個新版本。這個版本經過修改,還能用一個或 兩個世紀。貴族和教士想回到老版本上去,可他們缺少向公眾推銷所必須的鐵腕。” “真是一個舊印刷厂主的腔調啊!” “是誰把我從我的土地上赶走的?”憤怒的印刷厂主繼續說。“國家對待教士應像對待 醫生、律師、天文學家一樣,把他們當作公民而不操心他們想什么法子謀生,可拿破侖卻用 他的和解沼書重新把他們又招了回未。如果你的拿破侖沒有封什么子爵和伯爵,今天會有那 些蠻橫無禮的貴人嗎?不,時髦已過。除了教士,就是那些鄉村小貴族了,他們最讓我惱 火,強迫我當了自由党。” 談話沒完沒了,這個話題法國還要談上半個世紀。由于圣吉羅翻來覆去總是說外省無法 生活,于連就怯生生地提出德•萊納先生的例子。 “好哇,年輕人,您真善良!”法爾考茲叫了起來;“他不想作砧于,就作了錘子,而 且還是一把可怕的錘子。不過我看見瓦勒諾那家伙已經超過了他。您認識那個流氓嗎?那可 是個真的呀。要是您的德•萊納先生一旦看見自己被解職并被瓦勒諾那家伙取代,他會說什 么呢?” “他將和他的罪行面面相覷,”圣吉羅說。“這么說您是了解維里埃的羅,年輕人?那 好吧!波拿巴,讓他和他那些王政的騙局見鬼去吧,是他讓菜納們和謝朗們的統治成為可 能,而他們的統治又帶來了瓦勒諾們和馬斯隆們的統治。” 這次有關一种黑暗政治的談話使于連感到惊訝,把他從那些撩人的非非之想中拉了出 來。 他遠遠地望見了巴黎,竟然無所感覺。他剛剛在維里埃度過的二十四個鐘頭還歷歷在 目,正在和他建筑在未來命運上的海市蜃樓進行搏斗。他發誓永不拋棄他的情人的孩子們, 假使教士們的傲慢無理給我們帶來共和國并且迫害貴族的話,他會不惜一切保護他們的。 在他到維里埃的那天夜里,當他把梯子放在德•萊納夫人的臥室窗戶底下的時候,如果 住在里面的是一個陌生人或者竟是德•萊納先生,那會發生什么事呢? 然而,開始的兩個鐘頭,當他的情人真的想把他赶走而他在黑暗中坐在她身邊為自己申 辯的時候,那又是多么地甜蜜啊!對于連這种人,此類回憶會跟他一輩子的。這次相會余下 的部分已經和十四個月前他們相愛的最初時光融為一体了。 于連從深沉的夢幻中惊醒,車停了,剛剛進入讓雅克•盧梭街驛站院內。一輛雙輪輕馬 車走近了,他說:“我要去馬爾梅松。” “這個時候,先生?干么去?” “關您什么事?走吧。” 一切真正的激情都是只想著自己。這就是為什么我覺得在巴黎激情是那么可笑,一個人 總是聲稱鄰居多么想著他。我就不說于連在馬爾梅松多么激動了。他哭了。怎么!他沒看見 今年修的那些可惡的白牆把花園割成了一塊一塊的嗎?是的,先生,對于連和對后人一樣, 在阿爾考、圣赫勒拿島和巴爾梅松之間沒有任何區別。 晚上,于連几番猶豫,方才進了劇院,他對這种使人墮落的地方有些奇特的想法。 一种深深的疑慮使他不能欣賞活的巴黎,只有他的英雄留下的那些遺跡才讓他感動。 “我這就到了陰謀和偽善的中心了!統治這里的是德•福利萊神甫的保護者們。” 第三天的晚上,他拗不過好奇心,打消了在見彼拉神甫之前什么都看看的計划。神甫口 吻冷淡,向他解釋了德•拉莫爾先生家里等待著他的生活是什么樣子。 “如果几個月后您還沒有用,您就回神學院,不過這次是從前門進去。您要住在侯爵家 里,他是法國最大的貴族之一。您要穿黑衣,但不是像個教士,而是像一個服喪的人。我要 求您每個禮拜三次到我介紹您去的神學院里上神學課。每天中午,您就坐在侯爵的圖書室 里,他要讓您寫些有關訴訟和其他事務的信件。侯爵在他收到的每一封信的空白處用几句話 寫明回复的要點。我說過,不出三個月,您就能寫回信了,呈給侯爵簽字的十二封信中他可 以簽上八、九封。晚上八點鐘,您整理他的辦公桌,十點鐘您就自由了。” “可能,”彼拉神甫繼續說,“會有某位老婦人或某位口吻甜密的先生讓您隱隱約約看 見巨大的好處,或者直接了當地給您錢,想看看侯爵收到的信……”, “啊,先生!”于連叫了起來,臉紅了。 “奇怪呀,”神甫苦笑了一聲,說,“您這樣窮,還在神學院里呆了一年,居然還有這 義憤。您真是瞎了眼啦!” “難道這是血統的力量,”神甫低聲說,像是自言自語。“奇怪的是,”他稍著于連, 又說,“侯爵認識您……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開始他給您的薪水是一百路易,這個人做事 全憑心血來潮,這是他的毛病;他會孩子似地跟您作對。如果他滿意,您的薪水會長到八千 法郎。” “但是,您要清楚,”神甫又酸溜溜地說,“他給您這些錢,不是為了您那雙漂亮眼 睛。要是我,我就少說話,尤其是絕不說我不知道的事情。” “啊,”神甫說,“我替您打听了一些情況;我剛才忘了德•拉莫爾先生的家庭了。他 有兩個孩子,一個女儿,一個十九歲的儿子,极高雅,是那种中午還不知道下午兩點鐘干什 么的瘋子。他有才智,有勇气,在西班牙打過仗。我不知道為什么,侯爵希望您成為年輕的 諾貝爾伯爵的朋友。我說過您精通拉丁文,也許他想讓您教他儿子几句有關西塞羅和維吉爾 的現成話。 “要是我,我絕不讓這位年輕人拿我開玩笑;他的主動接近會是彬彬有禮的,但稍許摻 雜有嘲諷,我要是接受,就非讓他重复好几遍不可。 “我不瞞您,開始這位年輕人會看不起您,因為您不過是個小小平民而已。他的祖上曾 在宮里走動,并且有幸因一次政治陰謀于一五七四年四月三十日在格萊沃廣場被斬首。而您 呢,您是維里埃的一個木匠的儿子,更有甚者,您是他父親花錢雇來的。掂量掂量這些差別 吧,到莫勒里的著作中研究研究這個家庭的歷史吧;所有在他們家吃晚飯的清客都會不時地 提到這些事,他們稱之為微妙的影射。 “您要注意如何回答諾貝爾•德•拉莫爾伯爵的玩笑,他是輕騎兵上尉和法國貴族院議 員,不要事后跑到我這儿來訴苦。” “我覺得,”于連說,滿臉通紅,“我甚至無須回答一個看不起我的人。” “這种看不起您是看不出來的,表現出來的都是些夸張的恭維。如果您是個傻瓜,您就 會上當;可您若想發跡,您還就得上當。” “到了這一切對我不再适合的那一天,”于連說,“若是我回到我那第一0三號小房間 里,我會被看作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嗎?” “毫無疑問,”神甫答道,“所有對這個家庭獻殷勤的人,都會徘謗您的,不過,我會 出面的。Adsum qui feci,我說這是我的決定。” 于連注意到彼拉神甫的口吻是嚴厲的,近乎凶狠,感到很難過;這种口吻完全敗坏了他 最后的那一句話。 事實上,神甫因愛于連而感到良心不安,他是怀著某种宗教的恐懼如此直接地干預他人 的命運啊。 “您還會看見,”他又同樣沒好气地說,好像是在完成一個艱巨的任務,“您還會看見 德•拉莫爾侯爵夫人。那是一個身材高大的金發女人,虔誠,高傲,禮貌周到,然而更加沒 有可取之處。她是因其貴族偏見而如此知名的德•肖納老公爵的女儿。這位貴婦人是某种實 際上造成她那個階級的婦女的性格的那种東西的一個突出縮影。她并不隱瞞,有先人參加十 字軍東征乃是她敬重的唯一長處。金錢還遠在其次:這使您感到惊訝嗎?我們已不是在外省 了,我的朋友。 “您在她的客廳里會看見好几位大貴人,他們以一种奇怪的輕慢口吻談論我們的親王 們。至于德•拉莫爾侯爵夫人,每當她提到一位親王尤其是一位王妃的時候,總是出于尊敬 而壓低聲音。我勸您不要在她面前說菲利普二世和亨利八世是怪物。他們當過國王,這就給 了他們永不失效的權利享有眾人的尊敬,尤其是享有出身卑微的你我等的尊敬。不過,”彼 拉神甫補充說,“我們是教士,因為她當我們是教士;她因此而把我們當作獲救所不可缺少 的仆人。” “先生,”于連說,“看來我在巴黎呆不長。” “好极了,不過您要看到,我們這种穿僧衣的人要發跡就得靠那些大貴人。您的性格中 有一种至少是我說不清楚的東西,這使您若不發跡就受迫害;您沒有中間道路。別存幻想。 別人看得出來,他們跟您說話并不能使您高興;在這樣一個重社交的地方,您若得不到尊 敬,就必定要遭殃。 “如果沒有德•拉莫爾侯爵的心血來潮,您在貝藏松會變成什么呢?有一天您會明白, 他為您做的事情是多么不尋常,如果您不是一個沒有心肝的人,您就會對他和他的家庭怀有 永遠的感激之情。多少可怜的神甫,他們比您有學問,卻在巴黎生活多年,靠做彌撒掙的那 十個蘇和在索邦神學院辯論掙的那十五個蘇!……想想去年冬天我跟您講的紅衣主教杜布瓦 那個坏蛋的早年吧。難道您竟自負到自認比他還有才干嗎? “比方說我吧,我是個喜歡平靜、才能平庸的人,本打算就在我的神學院里終老了,誰 知竟幼稚到有了依戀之情。好吧!當我提出辭呈的時候,我已經快被撤職了。您知道當時我 有多少財產嗎?不多不少老本五百二十法郎;沒有一個朋友,只有兩、三個認識的人。 德•拉莫爾先生把我從困境里解救出來,可我從未見過他;他只消一句話,人家就給了我一 個本堂區,其居民都是些富裕的人,從沒有粗俗的惡習,而我的收入令人慚愧,簡直与我的 工作不相稱。我跟您說了這么久,就是為了讓您的頭腦清醒清醒。 “還有一句話:我這個人不幸生來暴躁,有可能你我之間不再說過話。 如果侯爵夫人的傲慢,或者她的儿子的惡意取笑,使這座房子變得對您來說确實不堪忍 受,我勸您到 巴黎三十里外的那座神學院修完您的學業,往北去比往南好。北方有較多的 文明和較少的不公。”他又壓低聲音補充說,“我應該承認,离巴黎的報紙近,那些小暴君 有所畏懼。 如果我們還高興見面而侯爵的家對您又不合适了,我就把我的副本堂神甫的位置給您, 這個本堂區的收入我和您對半分,這是我欠您的甚至還不夠,”他打斷了于連的感謝,又 說,“因為在貝藏松您對我作出了那樣不尋常的贈与。假使除了那五百二十法郎之外我一無 所有的話,您就救了我啦。” 神甫的口吻已經不那么嚴厲。于連感到十分羞愧的是他覺得眼淚居然上來了;他恨不得 一下子投入他朋友的怀抱;他禁不住盡可能地裝出男子漢的气概,對他說: “我從小就遭到父親的憎恨,這是我最大的不幸之一;但是我不會再抱怨命運了,我在 您身上重新找到了一個父親。” “好,好”神甫窘迫地說,接著非常适時地來了一句神學院院 應該說的話,“任何時 候都不應該說命運,我的孩子,永遠要說天意。” 出租馬車停了,車夫拉起一扇巨大的銅門環:這是德、拉莫爾府;為了不使人起疑,這 几個字在門上方的一塊黑色大理石上赫然在目。 這种裝模作樣讓于連感到不快。“他們如此害怕雅各賓党人!他們在每一道篱笆后面都 看見一個羅伯斯庇爾和他的押送死刑犯的車子:他們常常讓人笑死,他們還這樣張揚他們的 房子,好讓暴民們在發生騷亂時認出來,進行搶劫。”他把這一想法告訴了彼拉神甫。 “啊!可怜的孩子,您很快就會成為我的副本堂神甫了。您這個念頭多可怕!” “我覺得這再簡單不過了。”于連說。 看門人的嚴肅,尤其是庭院的整洁,使他贊嘆不已。陽光明媚。 “多壯麗的建筑啊!”他對他的朋友說。 這是圣日耳曼區那一批正面如此平淡的府邸之一,建于伏爾泰逝世前不久。流行式樣和 美之間相距之遙遠莫此為甚。 第二章 初入上流社會 于連在院子當中停下,惊訝得目瞪口呆。 “別那么大惊小怪的,”彼拉神甫說;“您有些可怕的念頭,而您不過是個孩子,賀拉 斯的nilmirari(決不動心)哪里去了?想想吧,這些仆人看見您住在這儿,會千方百計地 取笑您的,他們把您看作同等之人,卻被不公正地置于他們之上。他們表面上溫厚,幫您出 主意,樂意指點您,暗里卻設法放您干個大蠢事栽個大跟頭。” “他們敢,”于連說,緊咬著嘴唇,又完全恢复了他的不信任。 這兩位先生到達侯爵的辦公室之前,穿過了二層的几個客廳,啊,我的讀者,您會覺得 它們既豪華又沉悶。若是照這個樣子給您的話,您會拒絕住在里面的;那是哈欠和沉悶議論 的故鄉。于連卻覺得更加心醉神迷。“住在這樣富麗堂皇的地方,”他想,“怎么能感到不 幸呢?” 終于,這兩位先主來到這套華麗的房子中最丑陋的一間,里面黑乎乎的,有一個又矮又 瘦的人,目光炯炯有神,戴著金色的假發。神甫朝于連轉過身,作了介紹。這就是侯爵。于 連簡直認不出了,覺得他看上去那么彬彬有禮。這不再是博萊-勒歐修道院里的那個神色如 此傲慢的大貴人了。于連覺得他的假發太厚。靠了這种感覺,他居然一點儿也不害怕了。一 開始他覺得亨利三世的朋友的這個后代外表相當猥瑣。他很瘦,老是動。然而于連很快就注 意到侯爵的禮貌比貝藏松主教的更使交談者感到愉快。接待持續了不到三分鐘。出來時神甫 對于連說: “您看著侯爵就像看一幅畫儿似地。對于這些人稱為禮貌的那种東西,我不大精通,您 很快就會知道得比我多了;反正我覺得您的目光的大膽不大禮貌。” 他們又登上出租馬車,車夫把車子停在林蔭火道旁;神甫領著于連進入一連串的大客 廳。于連注意到里面沒有家具。于連望著一架華麗的鍍金座鐘,其主題在他看來很不雅,這 時一位風度翩翩的先生笑盈盈地走過來。于連略微點了點頭。 那位先生微微一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于連一惊,朝后跳了一步。他气得臉都紅 了。彼拉神甫盡管板著臉,也不禁笑出了眼淚。原來那位先生是裁縫。 “我給您兩天的自由,”出門時,神甫對他說,“那時您才能被介紹給德•拉奧爾夫 人。換了別人,在您來到這個新巴比倫的最初日子里,會把您像一個年輕姑娘一樣死死守著 的。您要墮落就立刻去墮落吧,我也可以擺脫掉老是想著您這個弱點了。后天早晨,裁縫會 給您送兩套衣服;您給試衣服的伙計五個法郎。還有,不要讓這些巴黎人听見您的說話聲。 您一開口,他們就掌握了取笑您的秘密。這是他們的本事。后天中午到我那里……去吧,墮 落吧……我忘了,按照這些地址去定做靴子、襯衣、帽子。” 于連仔細看這些地址的筆跡。 “這是侯爵的親筆,”神甫說;“他是個實干家,凡事想在頭里,喜歡親手干胜過下命 令。他把您放在身邊就是為了省去此類麻煩。您有足夠的聰明辦好這個易怒的人含蓄地交代 給您的每一件事嗎?這以后就會知道:您可要小心啊!” 于連按照地址走進那些工匠的鋪子,一聲不吭;他注意到他受到了恭恭敬敬的接待,而 且靴匠在登記簿上還把他的名字寫成于連•德•索萊爾先生。 在拉雪茲神甫公墓,一位先生十分地殷勤,嘴上則更像個自由党,主動把奈伊元帥的墓 指給于連看,一項巧妙的政策使他的墓上不得有墓志銘。于連含沼和這個自由党人告別,几 乎把他抱在了怀里,可他自己的表卻不翼而飛了。他得了這個教訓,第三天中午去見彼拉神 甫,神甫久久地打量著他。 “您可能要變成一個花花公子了,”神甫對他說,神情嚴厲。于連看上去像個戴著重孝 的极年輕的人;他也确實很帥,不過善良的神甫自己太土气,看不出于連肩膀的動作還有講 究,那在外省是被看作高雅和神气的。保爵對于連的風度的評价和善良的神甫截然不同,他 一見就對神甫說: “您會反對索萊爾先生學跳舞嗎?” 神甫一下愣住了。 “不,”他好一會儿才答道,“于連不是教士。” 侯爵一步兩級地爬上一道狹窄的暗梯,親自把我們的主人公安置在朝向府邸大花園的一 間漂亮閣樓里。他問他在女裁縫那里買了多少件襯衣。 “兩件,”于連答道,看到這樣一位大貴人屈尊關心這等小事,不免慌亂起來。 “很好,”侯爵態度嚴肅地說,帶有某种命令和生硬的口气,這使于連陷入沉思;“很 好!再去買二十二件襯衣。這是您頭一個季度的薪水。” 侯爵下了閣樓,叫來一個年長的人,對他說:“阿爾賽納,以后您伺候索萊爾先生。” 几分鐘之后,于連一個人呆在一間豪華的圖書室里;這時刻妙不可言。他很激動,為了不讓 人撞見,他躲進一個陰暗的小角落里;從那里出神地觀賞著一排排閃閃發亮的書脊,心想: “我可以讀所有這些書啦,我在這儿怎么會感到不愉快呢?德•拉莫爾侯爵剛剛為我做的這 一切,德•萊納爾先生哪怕做上百分之一也會一輩子覺得有失体面的。” “不過,還是讓我們來看看要抄寫的東西吧。”工作結束之后,于連才敢走近那些書; 他發現了一套伏爾泰,差點儿高興得發狂。他跑去開開圖書室的門,免得人來了措手不及。 然后,他開始享受一卷卷地翻開那八十本書的樂趣。書裝得极漂亮,是倫敦最优秀的工人的 杰作。其實用不著這么漂亮,也能讓于連嘆為觀止。 一小時以后,侯爵進來了,看了看抄件,惊奇地發現于連寫。cela這個字寫了兩個 1,成了cela。“神甫關于他的學問所說的那些話難道都是無稽之談嗎!”侯爵很泄气, 溫和地對他說: “您對您的拼法拿不准嗎?” “的确如此,”于連說,根本沒有考慮這給他造成的損害;他對侯爵的寬厚很感動,不 禁想起了德•萊納先生傲慢的腔調。 “試用這個從弗郎什─孔泰來的小神甫真是白費工夫,”侯爵想,“然而我多么需要一 個可靠的人啊!” “Cela這個字只有一個l,”侯爵對他說;“您抄寫完畢以后,拼法拿不准的字就查查 詞典。” 六點鐘,侯爵打發人來叫他;他看了看于連的靴子,明顯地不快:“這是我的不對,我 沒告訴您每天五點半鐘應該存著整齊。” 于連看著他,沒有懂。 “我是說要穿長襪,阿爾賽納會提醒您的;今天我原諒您。” 說完,德•拉莫爾先生讓于連到一間金碧輝煌的客廳里去。在類似的場合,德•萊納先 生總要加快腳步,搶先進門。前主人的這個小小的虛榮心使于連踩到了侯爵的腳上,踩得他 很疼,因為他有痛風病。“啊!原來他還是個笨手笨腳的家伙,”侯爵心里說。他把他介紹 給,一個身材高大、外表威嚴的女人。這是侯爵夫人。于連覺得她態度傲慢,有點像參加圣 查理節晚宴時的維里埃專區區長德•莫吉隆夫人。客廳极其豪華,于連不禁有些慌亂,沒听 見德•拉莫爾先生說什么,候爵夫人勉強屈尊看了看他。客廳里有几個男人,于連認出了年 輕的阿格德主教,感到說不出地高興。几個月前,在博萊-勒歐修道院的那次儀式上,阿格 德主教曾屈尊跟他說過話。當時于連很 腆,但他那雙溫柔的眼睛盯著他看,大慨把他嚇坏 了,此時這位年輕的高級教士根本不想認這個外省人。 于連覺得,聚集在客廳里的這些人有點儿愁悶、拘謹;在巴黎人們說話聲音很低,而且 不大惊小怪。 一位漂亮的年輕人,留著小胡子,臉色蒼白,個子瘦長,快到六點半才進來;他的腦袋 很小。 “您總是讓別人等,”他吻侯爵夫人的手,侯爵夫人說。 于連知道了,這是德•拉莫爾伯爵。他一見就覺得他可愛。 “這怎么可能,這就是那個會用傷人的玩笑把我從這個人家赶出去的人呀!” 于連仔細觀察諾貝爾伯爵,注意到他穿靴子,還帶著馬刺;“而我就得穿鞋,顯然像個 下人。”大家入座吃飯。于連听見侯爵夫人稍稍提高了聲音,說了一句嚴厲的話。几乎就在 同時,他看見一個女孩子過來坐在他對面,她的頭發是极淺的金黃色,身材非常好。她一點 几也不討他喜歡;不過細細端詳之后,他想他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眼睛;但是它們顯露出一 個极端冷酷的靈魂。接著,于連發現它們表現出一种既在觀察人又不忘必須保持威嚴的厭倦 無聊。“德•萊納夫人也有一雙很美的眼睛,人人都稱贊,”他心想,“但它們和這一雙毫 無共同之處。”于連見得還少,分辨不出那是智慧的光芒,不時地在瑪蒂爾德小姐(他听見 這樣稱呼她)的眼睛中閃現。而德•萊納夫人的眼睛亮起來,則是熱情之火,或者是因為听 說一件坏行為而義憤填膺。這頓飯快結束時,于連找到一個詞來表達德•拉莫爾小姐的眼睛 的美:“它們是一閃一閃的,”他對自己說。除此之外,她的相貌酷似她的母親,而她的母 親于連是越來越不喜歡了,也就不再看她了。相反,他覺得諾貝爾伯爵各方面都令人贊賞。 于連被迷住了,甚至想不到因為他比自己富有高貴而去嫉妒他、憎恨他。 于連發現侯爵顯得煩悶無聊。 快上第二道菜了,侯爵對他的儿子說: “諾貝爾,我求你關照于連•索萊爾先生,我剛剛讓他進入我的班子,而且我想讓他成 個人物,如果cela(這)可能的話。” “這是我的秘書,”他對旁邊的人說,“他寫cela用了兩個l。” 大家都看于連,他對諾貝爾點了點頭,稍許過了些;不過總地說,他們對他的眼神感到 滿意。 大概侯爵說起于連所受的教育,客人中有一位就拿賀拉斯盤問他。“我正是談賀拉斯才 在貝藏訟的主教面前獲得成功,”于連心想,“看起來,他們只知道這個作家。”從這財 起,他的心踏實了。這個變化不難,因為他剛剛決定永不把德•拉莫爾小姐當做女人看。自 打進了神學院,他就對男人作了最坏的打算,很難被他們嚇倒。如果餐廳不那么豪華,他會 完全鎮定自如的。然而,還是有兩面八尺高的鏡子令他肅然起敬,他不時地在里面看見那個 談賀拉斯的人。對一個外省人來說,那人的句子還不算太長。他有一雙漂亮眼睛,一种戰戰 兢兢的或者因听見答得好而感到快樂的羞怯使這雙眼睛更加明亮。他被認為是令人愉快的。 這种考試給一頓嚴肅的晚餐增添了些許樂趣。侯爵示意于連的對話者狠狠地考。“難道他果 然知道點儿什么嗎?”他想。 于連邊回答,邊想看法。他已不那么羞怯,足以表現一番,當然不是机智,這對不知道 巴黎人如何說話的人來說是不可能的,他有的是新的看法,雖說表達得不优雅也不恰當,但 大家已看出他精通拉丁文。 于連的對手是銘文學院的院士,碰巧也懂拉丁文;他發現于連是個很好的人文學者,也 就不怕讓他受窘臉紅了,于是真地想方設法讓他下不來台。于連戰得興起,終于忘了餐廳里 豪華的陳設,關于拉丁詩人陳述了一些對話者在任何地方也不曾讀過的看法。對話者是個正 直的人,對年輕的秘書大加稱贊。幸好有人挑起一場爭論,爭論的問題是賀拉斯是窮是富; 像莫里哀和拉封丹的朋友夏佩爾那樣是個可愛的、享樂的、無憂無慮的、為了消譴而寫詩的 人,還是像師倫勛爵的告發者騷塞那樣是個追隨宮廷、為國王的生日寫頌歌的窮桂冠詩人。 他們談到奧古斯都治下和喬治四世治下的社會狀況;這兩個時代,貴族的權力很大;但是在 羅馬,它眼看著權力被僅僅是個普通騎士的梅塞納奪走;而在英國,它迫使喬治四世几乎處 于威尼斯的一個大公的地位。這場爭論似乎使侯爵擺脫了麻木狀態,晚飯開始后他一直悶悶 不樂。 于連對所有那些現代人的名字一竅不通,象騷塞、拜倫勛爵、喬治四世,他都是第一次 听說。但是,沒有人不看到,一旦涉及在羅馬發生的、可以在賀拉斯、馬夏爾、塔西陀等人 的著作中獲知的事情,于連就有不容爭辯的优勢。于連把他在同貝藏松的主教這位高級教士 進行的著名討論中學來的好几個看法不客气地据為己有,這些看法并非最不受歡迎。 大家談詩人談厭了,侯爵夫人才屈尊看了看于連,凡是讓她丈夫開心的事情,她都無例 外地加以贊賞。“在這個年輕神甫的笨拙舉止下面,也許掩藏著一個有學問的人,”坐在侯 爵夫人旁邊的院士對她說;而于連也隱約听見了。套話相當投合女主人的趣味,她接受了關 于于連的這一句,暗自慶幸把院士請了來吃晚飯。“他給德•拉莫爾先生解了悶,”她想。 第三章 頭几步 第二天一大早,于連正在書房抄寫信件,瑪蒂爾德小姐從一扇用書脊掩藏得嚴嚴實實的 小旁門進來了。這辦法令于連贊嘆不已,瑪蒂爾德小姐卻好像大吃一惊,相當不高興在這個 地方碰上他。她頭上卷著紙卷儿,于連覺得她神情嚴厲,高傲,几乎有一种陽剛之气。瑪蒂 爾德小姐有辦法偷她父親書房里的書而不露痕跡。于連的在場讓她這天早上白跑了一趟,更 使她不快的是,她來找伏爾泰的《巴比倫公主》第二卷;對于一种非常王政、非常宗教的教 育、圣心派的杰作來說,這真是一個當之無槐的補充!這可怜的姑娘,才十九歲,就已經需 要精神的刺激才能對一本小說感興趣。 將近三點鐘,諾貝爾伯爵來到書房;他要研究一份報紙,晚上好能談談政治。他遇見于 連很高興,其實他早已把他給忘了。于連覺得他樣樣都好,他約于連騎馬。 “我父親放我們假直到晚飯。” 于連知道這個我們是什么意思,覺得這兩個字很可愛。 “我的天主,伯爵先生,”于連說,“要是放倒一棵八十尺高的樹,把它劈方正,破成 板子,我可以說能做得很好;可是騎馬,我這輩子總共還不到六次。” “那好,這回是第七次,”諾貝爾說, 其實,于連想起了國王駕臨維里埃,認為自己騎馬很高明。然而,從布洛涅森林回來, 走在巴克街正中央,猝不及防,想躲避一輛雙輪輕便馬車,就從馬上摔了下來,弄了一身 泥。幸好他有兩套禮服。吃晚飯時,侯爵想跟他說說話,便問他騎馬散步的情況;諾貝爾急 忙含含糊糊地說了說。 “伯爵先生對我的照顧無微不至,”于連接著說,“我感謝他,我也很珍惜,他讓人給 了我一匹最溫順最漂亮的馬,然而終究不能把我拴在馬上啊,由于少了這一預防措施,我就 在那條長長的、靠近橋的街中央摔了下來。” 瑪蒂爾德小姐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接著又不顧冒昧,細細地問下去。于連照直回答, 非常爽快;他是有風度的,只是不自知罷了。 “我想這個小教士將來會有出息的,”侯爵對院士說,“一個外省人在這种場合下居然 能應付自如!這是從未見過的,將來也不會見到了;況且他還是在女士們面前訴說他的不 幸!” 于連講述他的倒霉遭遇,讓听的人那么愉快;飯都快吃完了,大家的話題也已轉了,瑪 蒂爾德小姐還向她哥哥詢問這一不幸事件的細節。她的問題沒個完,于連几次遇見她的目 光,雖然未被問到,也敢直接回答,三個人最后笑作一處,就像住在樹林深處村子里的三個 年輕人。 第二天,于連听了兩堂神學課,回來又抄了二十來封信。他發現在圖書室里,他的身 邊,坐著一個年輕人,穿著十分講究;但是形容猥瑣,臉上帶著嫉妒的表情。 侯爵進來了。 “您在這儿干什么,唐博先生?”他口气嚴厲地對新來的那個人說。 “我原以為……”年輕人說,奴顏卑膝地笑了笑。 “不,先生,您不要原以為。那是試用,而結果不妙。” 年輕的唐博憤憤地站了起來,走了。他是德•拉莫爾夫人的院士朋友的一個侄子,打算 作個文人。院士已經使侯爵同意收他作秘書。唐博原在一間偏遠些的房間里工作,他知道于 連受到了寵信,就想分享,于是早上把文具搬進了圖書室。 四點鐘,于連略微猶豫了一下,大著膽子來到諾貝爾伯爵的住處。伯爵正要去騎馬,他 感到為難,因為他是十分講究禮貌的。 “我想,”他對于連說,“您就要到練馬場去了;几個星期之后,我會很高興和您一塊 儿騎馬的。” “我想有此榮幸,感謝您對我的關怀;請相信,先生,”于連說,神情很是嚴肅,“我 欠您的我都感覺到了。如果您的馬沒有因我昨天的笨拙而受傷,而且這馬空著,我想現在 騎。” “好吧,我親愛的索萊爾,一切風險由您自己承擔。謹慎所要求的各种反對意見,您就 假定我都向您提出過吧;不過現在已經四點鐘,我們沒有時間好耽擱了。” 于連一騎上馬,就對年輕的伯爵說: “如何才能不摔下來?” “要做的事情可多啦,”諾貝爾哈哈大笑,回答說,“比方說,身体后仰。” 于連催馬大步小跑,他們在路易十六廣場上。 “啊!小冒失鬼,”諾貝爾說,“這儿車子太多了,而且赶車的都是些不謹慎的家伙! 一旦摔下來,他們的馬車會從您身上壓過去;他們絕不會冒險猛停而把馬的嘴勒坏。” 有二十次,諾貝爾看見于連就要從馬上摔下來,不過這次出游最后還是平安無事地結束 了。回來后,年輕的伯爵對他妹妹說: “我向你介紹一位大膽的冒失鬼。” 晚飯間,他和坐在桌子另一頭的父親說話,稱贊于連膽子大,對于連的騎術也就能夸獎 這么一點了。年輕的伯爵早晨听見在院子里洗刷馬匹的仆人們談論于連墮馬的事,對他肆意 嘲笑。 盡管有伯爵這樣的照顧、于連還是很快就感到他在這個家庭中是完全孤立的。所有的習 慣他都覺得怪,而且動則得咎。他的蠢事使那些貼身男仆們心花怒放。 彼拉神甫動身去他的本堂區了。“如果于連是一棵柔弱的蘆葦,就讓他毀滅吧;如果這 是個勇敢的人,就讓他自己走出困境吧,”他想。 第四章 德•拉莫爾府 如果說于連覺得德•拉莫爾府高貴的客廳里的一切都很怪,那么,他這個臉色蒼白、身 穿黑衣的年輕人,在肯注意他的那些人后來,也是很特別的。德•拉莫爾夫人向她丈夫建 議,在有要人來吃飯的日子里,把他打發出去辦事。 “我想把試驗進行到底,”侯爵答道。“彼拉神甫認為,我們傷害用在身邊的人的自尊 心,是不對的。一個人只能靠在有抵抗力的東西上……。此人之不合适不過是其生面孔罷 了,反正是又聾又啞。” “為了熟悉這里的情況,”于連心想,“我得把在這間客廳里見到的人的名字寫下來, 并對他們的性格寫上一句話。” 他把這個家庭的五、六位朋友放在了第一行,他們以為他得到任性的侯爵的保護,就討 好他,以防万一。這是些窮人,多少有些庸俗乏味;不過也應該說句話,夸一夸今天還能在 貴族客廳里見到的此類人物,他們并非在所有的人面前都一樣地平庸乏味。他們中有的人甘 心忍受侯爵的粗暴,但是德•拉莫爾夫人若說一句生硬的話,他們就會反抗。 在這家主人的性格深處,有太多的驕傲和太多的煩悶;他們為了散心而習慣于侮辱別 人,因此他們不能得到真正的朋友。然而,除了下雨天和极少的特別煩悶的日子外,人們總 是覺得他們彬彬有禮。 那五、六個清客對于連表示出一种父執般的友誼,如果他們不來德•拉莫爾府了,侯爵 夫人就會面臨長時間的孤獨;而在這個地位的女人眼中,孤獨是可怕的:這是失寵的標志。 侯爵對妻子無可挑剔;他注意讓她的客廳總有足夠的人;不是那些貴族院議員,他覺得 這些新同僚不夠高貴,不能作為朋友來他家,又不夠有趣,不能作為下屬來接納。 于連很久以后才了解這些內情。執政者的政策是資產者家庭的話題,而在侯爵這個階級 的家庭中,只有在身處困境之中才會論及。 尋歡作樂的需要,就是在這個百無聊棘的世紀,也支配著一切,因此,甚至在有晚宴的 日子里,一旦侯爵离開客廳,大家也都逃之夭夭。只要不拿天主、教士、國王、在位的人、 受宮廷保護的藝術家和一切即成的事情打哈哈,只要不說貝朗瑞、反對派報紙、伏爾泰、盧 梭和一切膽敢稍許直言的人的好話,尤其絕口不談政治,那就可以自由地談論一切了。 即使十万年金的收入,藍綬帶,也斗不過這种客廳的規矩。稍有一點生气的思想都似乎 是一种粗鄙。盡管得体,彬彬有禮,想取悅于人,煩悶還是明擺在每個人的額頭上。年輕人 來此盡義務,害怕說到什么可能被怀疑為有思想的東西,或者害怕泄漏讀過什么禁書,就說 几句關于羅西尼和今天天气的漂亮話,隨后即鉗口不言。 于連注意到,談話通常由侯爵在流亡中結識的兩位子爵和五位男爵撐著,才不至中斷。 這些先生們都有七、八千利弗爾年金的收入;四位支持《每日新聞》,三位支持《法蘭西 報》。其中一位每天都要講個宮廷里的小故事,“了不起”這個詞儿是免不了的。于連注意 到他有五枚十字勛章,而其他几位一般只有三枚。 此外,前廳有十名穿號衣的仆人,整個晚上,每隔一刻鐘供應一次冰凍飲料或茶,午夜 有一頓帶香檳酒的夜宵。 為此,于連有時候留下來一直到底;盡管這樣,他几乎還是不理解,他們如何能在這間 如此金碧輝煌的豪華客廳里一本正經地听那种平平常常的談話。有時候,他望著說話的人, 看他們自己也覺得是在信口開河。“我的德•邁斯特先生的著作我能背,他說得可要好上一 百倍,”他想,“然而就是他也還令人生厭呢。” 覺察到這种精神窒息的,并非于連一個。為了自我寬解,有的人喝大量的冰鎮飲料,有 的人則在晚上剩下的時間里大談:“我從德•拉莫爾府來,我知道了俄國如何如何……” 于連從一個清客的嘴里知道,不到六個月前,德•拉莫爾夫人讓复辭以來一直當專區區 長的勒布吉尼翁男爵當上了省長,作為對他二十多年不懈的陪伴的獎賞。 這件大事重新激起了這些先生們的熱忱;從前他們為之生气的事情不多,現在則一點儿 也沒有了。對他們缺乏敬重,這很少直接表現出來,但是于連在飯桌上有兩三次無意中听見 侯爵夫婦間的閑談,很簡短,卻對坐在他們身邊的人很殘酷。這些高貴的人物并不掩飾他們 對所有那些不是坐過國王馬車的人的后代所怀有的真誠的輕蔑。于連注意到,唯有十字軍東 征這個詞才能使他們的臉上現出夾雜著敬意的极嚴肅的表情。通常表現出來的敬意總帶有討 好的味道。 在這豪華和煩悶之中,于連除了德•拉莫爾侯爵以外,對什么都不感興趣;一天,于連 高興地听見他聲稱,在可怜的勒布吉尼翁晉升這件事上,他沒出過一點儿力。原來這是對侯 爵夫人獻的一個殷勤,于連從彼拉神甫那儿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一天早晨,神甫和于連在侯爵的圖書室里處理那樁沒完沒了的福利萊評訟案。 “先生,”于連突然說,“每天和侯爵夫人一起吃晚飯,這是我的一個義務呢,還是人 家對我的一种厚愛?” “這是莫大的榮幸!”神甫生气地說,“院士N.先生十五年來一直百般討好,卻從未 能替他的侄子唐博先生爭到過。” “對我來說,先生,這卻是我的職務中最難以忍受的部分。我在神學院里也沒有這么厭 倦。我有几次看見連德•拉莫爾小姐都在打哈欠,她倒是應該對她們家的那些朋友的殷勤習 以為常的,我真怕睡著了。求求您,讓他們允許我到哪一家無名小店里吃四十個蘇一頓的晚 飯吧。” 神甫是個真正的暴發戶,對和大貴人共進晚餐這种榮幸非常看重。正當他竭力讓于連懂 得這种感情時,一陣輕微的聲音傳來,他們轉過頭。于連看見德•拉莫爾小姐在听。他臉紅 了。她來找一本書,什么都听到了;她對于連有了几分敬意。“此人不是生來下跪的,”她 想,“不像這個老神甫。天主!他真丑。” 晚飯時,于連不敢看德•拉莫爾小姐,她卻親切地跟他說話。那一天人很多,她要他留 下。巴黎的女孩子不大喜歡那些上了點儿年紀的男人,尤其是當他們衣冠不整的時候。于連 用不著很多的洞察力,就看出德•拉莫爾小姐平時取笑的目標這次有幸落在了滯留在客廳里 的勒布吉尼翁的同僚頭上。這一天,不管她是不是裝腔作勢,反正她對那些令人厭倦的人是 殘酷的。 德•拉莫爾小姐是一個小圈子的核心,這個小圈子几乎每天晚上都在侯爵夫人那把大安 樂椅的后面。那里有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德•凱呂斯伯爵,德•呂茲子爵和兩、三位年 輕軍官,不是諾貝爾的就是他妹妹的朋友。這些先生們坐在一張藍色大沙發上。在沙發的一 端,于連不聲不響地坐在一把相當矮的小草墊椅子上,正對著坐在沙發另一端的光彩照人的 瑪蒂爾德。這個不起限的位置受到所有那些獻殷勤的人的歆羡;諾貝爾把他父親的年輕秘書 留在那儿,或者說說話,或者晚會上提一兩次他的名字,倒也合乎情理。這一天,德•拉莫 爾小姐問他,貝藏松城堡所在的那座山有多高。于連從來就說不清這座山是不是高過蒙特瑪 爾高地。這小圈子里人們說的話常使他開怀大笑,他自覺無力想出類似的話來。好像一种外 國話,他听得慌,卻說不出。 瑪蒂爾德的朋友們這一天持續不斷地和來到這個豪華客療的人作對。這個家庭的那些朋 友們首先被選作目標,因為更熟悉。可以想見于連是多么專心;他對什么都感興趣,無論拿 來取笑的事情的內容,還是取笑的方式。 “啊!德庫利先生來啦,”瑪蒂爾德說,“他不戴假發了;難道他想憑著才華當上省長 嗎?他炫耀他那光禿禿的額頭,說那里面裝滿了高超的思想。” “這個人沒有他不認識的,”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說,“他也到我叔叔紅衣主教那儿 去。他能連續數年在每個朋友面前編造謊言,而他的朋友有二、三百之多。他善于增進友 誼,這是他的才能。就像你們現在看見的那樣,冬天早晨七點鐘,他已滿身泥巴地來到一位 朋友的家門口。 “他時不時地跟人鬧翻,然后又寫上七、八封信。接著,他跟人言歸于好,為了熱情洋 溢的友誼又寫上七、八封信。但他最出眾的是像個胸無纖塵的有教養的人那樣傾訴衷腸。當 他有求于人時,這种花招就使出來了。我叔叔的那些代理主教中有一位講起德庫利先生复辟 以來的生活,真是精彩极了。我以后把他帶來。 “得了吧!這种話我才不信呢;這是小人物之間的職業性嫉妒,”德•凱呂斯伯爵說。 “德庫利先生會在歷史上留名的,”侯爵又說;“他跟德•普拉特神甫以及塔列蘭、波 佐•迪•波爾戈兩位先生造成了复辟。 “此人曾經掌管過好几百万,”諾貝爾說,“我想不出他為什么來這儿忍受我父親的那 些常常是很討厭的俏皮話。‘您出賣過多少回朋友,我親愛的德庫利先生?’有一天他從飯 桌的一頭朝另一頭嚷道。” “他真的出賣過嗎?”德•拉莫爾小姐說,“誰沒有出賣過?” “怎么!”德•凱呂斯伯爵對諾貝爾說,“森克萊爾先生,這個著名的自由党人,也到 你們家來;見鬼,他上這几來干什么?我得到他那儿去,跟他談談,讓他說話;据說他頗有 風趣。” “不過,你母親會如何接待他呢?”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說,“他有些思想是那么怪 誕,那么大膽,那么無拘無束……” “看哪,”德•拉莫爾小姐說,“那個無拘無束的人在向德庫利先生鞠躬,都挨著地 了,還握住了他的手。我几乎要以為他會把這手舉到唇邊哩。” “一定是德庫利跟當局的關系比我們想象的要好,”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說。 “森克萊爾上這儿來是為了進學士院,”諾貝爾說,“你們科他在怎樣向L•男爵致 敬……” “他便是下跪也沒有這么卑劣,”德•呂茲先生說。 “我親愛的索萊爾,"諾貝爾說,“您有才智,但您是從您那個山里來的,您要努力做 到,千万別像這個大詩人那樣向人致敬,哪怕是對天主。” “啊!來了一個特別有才智的人,巴東男爵先生,”德•拉莫爾小姐說,多少有些模仿 通報他到來的仆人的腔調。 “我相信您家的仆人也嘲笑他。什么名字啊,巴東男爵!”凱呂斯先生說。 “'名字有什么關系?’有一天他對我們說,”瑪蒂爾德又說,“‘想想第一次通報布 庸公爵時的情形吧:就我的情況而言,大家只是不大習慣罷了……’” 于連离開了沙發周圍的人。他對輕松的嘲笑所具有的那种動人的微妙還不大敏感,他認 為一句玩笑話必須合情合理,才能引人發笑。在這些年輕人的話里,他只看見一种詆毀一切 的口吻,因此感到不快。他那外省人的或者英國式的故作正經甚至使他從中看到了嫉妒,這 肯定是他錯了。 “諾貝爾伯爵,”他心里說,“他寫一封二十行的信給他的上校,竟打了三次草稿,他 若是一生中能寫森克萊爾那樣的一頁,肯定會感到很高興的。” 于連無足輕重,不引人注意,接連走近好几個圈子;他遠遠地跟著巴東男爵,想听他說 什么。這個頗具才情的人神色緊張不安,于連見他只是找到三、四句風趣的話之后,才略微 恢复正常。于連覺得此類才智需要足夠的空間。 巴東男爵不能說單字;為了出語惊人,他一張口至少得四個每句六行的長句。 “此人是在做論文,不是在聊天,”一個人在于連背后說。他轉過身,听見有人說出夏 爾維伯爵的名字,高興得臉都紅了。這是本世紀最精明的人。于連在《圣赫勒拿島回憶錄》 和拿破侖口授的史料片斷里經常看見他的名字。夏爾維伯爵說話簡洁;他的俏皮話是閃電, 准确,銳利,有時深刻。他如果談一個問題,討論立刻就會前進一步。他還提出事實,听他 說話真是一沖樂趣。此外,在政治上,他是一個厚顏無恥的犬儒主義者。 “我是獨立的,”他對一位佩帶二枚勛章而他顯然不放在眼里的先生說,“為什么人們 要我今天的意見和六個星期前一樣呢?如果那樣的話,我的意見就成了我的暴君啦。” 四個神色庄重的年輕人圍著他,板著臉;這些先生們不喜歡開玩笑。伯爵看出來他走得 太遠了。幸好他瞧見了誠實的巴朗先生,其實是個假裝誠實的偽君子。伯爵找他搭話,大家 圍攏來,知道可怜的巴朗要倒霉了。巴朗先生雖然丑得可怕,但是靠了道德和品行,在踏進 社會的難對人言的頭几步之后,娶了個很有錢的老婆,老婆又死了;接著娶了第二個很有錢 的老婆,不過人們從未在社交場合見過。他极謙卑地享用著六万法郎的年金,自己也有些奉 承者。夏爾維伯爵跟他談起這一切,不留情面。很快有三十個人在他們身邊圍成了一個圈 子。所有的人都面帶微笑,甚至本世紀的希望、那几個神色庄重的年輕人也不例外。 “他在德•拉莫爾先生家里顯然成了取笑的對象,為什么還要來呢?”于連想。他走近 彼拉神甫,想問問。 巴朗先生溜了。 “好!”諾貝爾說,“偵察我父親的一個密探走了,只剩下小瘸子納皮埃了。” “這會不會就是謎底呢?”于連想,“但是,這樣的話,侯爵為什么還接待巴朗先生 呢?” 嚴厲的彼拉神甫板著臉,呆在客廳的一個角落里,听著仆人的通報。 “這儿簡直成了藏污納垢之所,”他像巴斯勒那樣說,“我看見來的都是些聲名狼藉之 人。” 這是因為嚴厲的神甫不知道上流社會是怎么回事。但是,通過他的那些詹森派的朋友, 他對這些靠了為所有党派效勞的极端的狡猾或者靠了不義之財方得進入客廳的人有了一個准 确的概念。這天晚上,他感情沖動地回答于連迫不及待地提出的問題,几分鐘后又突然打 住,因總是說所有的人的坏話而深感痛苦,并且看成是自己的罪過。他易怒,信奉詹森派教 義,并且相信基督徒有以仁愛為怀的職責,因此他在上流社會的生活是一場戰斗。 “這個彼拉神甫有怎樣一張臉啊!”于連走近沙發時,德•拉莫爾小姐說。 于連感到被激怒了,不過她說得倒也有理。彼拉先生無可爭議地是客廳里最正直的 人,然而他那張患酒糟鼻的臉因良心的折磨而抽動不已,此時變得非常難看。“在這之后您 如何還能相信外貌,”于連想;“彼拉神甫心地高尚,他為了一點小過就自責,這時他的臉 色讓人看了害怕;而那個盡人皆知的密探納皮埃,臉上卻現出一种純洁平靜的幸福之感。” 然而,彼拉神甫已經向他那一派做出重大讓步,他用了一個仆人,而且穿得很好。 于連注意到客廳里出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所有的眼睛都朝向門口,談話的聲音也驟然低 了一半。仆人通報臭名昭著的德•托利男爵到來,最近的選舉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 上。于連走上前去,把他看了個清清楚楚。男爵主持一個選區:他想出一個高明的主意,把 投某一党派票的小方紙片偷出來,為了補足,再用同等數量的其它紙片替換,上面寫上他中 意的名字。這個決定性的花招被几個選民看破,他們急忙向德•托利男爵表示祝賀。這件大 事之后,此公的臉色到現在還是蒼白。有些居心不良的人甚至說出了苦役這個詞。德•拉莫 爾先生冷冷地接待了他。可怜的男爵逃之夭夭。 “他這么快离開我們,是為了到孔特先生家里去,”夏爾維伯爵說,大家都笑了。 在几位沉默的大貴人和一些大部分聲名狼籍、全都机智俏皮的陰謀家中間,小唐博初試 身手。雖然他還沒有精細的眼光,但是他有有力的言辭,人們就會看到,足以彌補這個缺 點。 “為什么不判此人十年監禁?”他在于連走近他那一堆人的時候說,“關毒蛇的應該是 地牢;應該讓它們在黑暗中死亡,否則其毒液會變得更猛烈更危險。罰他一千埃居有什么 用?他窮,就算是吧,那更好;他的党派會替他付的。應該罰款五百法郎和地牢監禁十 年。” “善良的天主啊!他們說的這個怪物究竟是誰呢?”于連想,他很欣賞這位同事的激烈 的語气和急劇而生硬的手勢。院士心愛的侄子的小臉枯瘦憔悴,這時顯得很丑。于連很快知 道他們說的是當今最偉大的詩人。 “啊,坏蛋!”于連喊道,聲音挺高,憤慨的淚水湮濕了眼睛。“啊,小無賴!”他 想,“我會讓你為這番話付出代价。” “不過,”他想,“這些人都是侯爵為其首腦之一的那個党派的敢死隊呀!他誹謗的這 個杰出人物,如果他出賣了自己,我不是說出賣給平庸的德•奈瓦爾先生的內閣,而是出賣 給我們看見一個接一個上任的勉強算正直的部長們,多少十字勛章、多少清閑職位得不到 呢?” 彼拉神甫遠遠地向于連示意,剛才德•拉莫爾先生跟他說了几句話。于連正低垂著眼晴 听一位主教哀嘆,當他終于能夠脫身,走近他的朋友的時候,發現他被小唐博纏任了。這小 坏蛋恨自己成了于連得龐的根由,便過來向他獻殷勤。 “死亡何時讓我們擺脫這老廢物呢?”小文人當時就是用的這种措詞,以圣經般的力量 談論可敬的霍蘭德勛爵。他的長處是熟知活人的生平,他剛剛急匆匆地評論了一番所有那些 能夠希望在英國新國王的統治下獲得一些權勢的人。彼拉神甫到隔壁一間客廳里去,于連跟 著他。 “我提醒您注意,侯爵不喜歡耍筆杆子的人;這是他唯一的反感。通曉拉丁文,如果可 能,還有希腊文,通曉埃及歷史,波斯歷史,等等,他就會敬重您,像保護一個學者那樣保 護您。但是,不要用法文寫一頁東西,尤其不要寫重大、超出您的社會地位的問題,不然他 會把您稱作要筆杆子的,讓您交一輩子惡運。您住在一個大貴人的府上,怎么不知道德•卡 斯特里公爵關于達朗貝爾和盧梭的名言:此輩什么都要議論,卻連一千埃居的年金也沒 有!” “什么也藏不住,”于連想,“這里和神學院一樣!”他寫了一篇八到十頁的東西,相 當夸張,是一种對老外科軍醫的歷史性贊頌,他說是他把自己培養成人。“而這個小本 子,”于連心想,“一直是鎖著的呀!”他上樓回到自己房間,燒了手稿,又回到客廳。那 些聲名顯赫的混蛋已經离去,只剩下那些戴勛章的人了。 在仆人剛剛搬來的擺滿吃食的桌子旁,圍了七、八個三十到三十五歲很高貴、很虔誠、 很做作的女人。光艷照人的德•費瓦克元帥夫人一邊進來,一邊為時間已晚致歉。午夜已 過,她在侯爵夫人身邊坐下。于連非常激動;她有著德•采納夫人一樣的眼睛和眼神。 德•拉莫爾小姐那一伙人還不少。她和她的朋友們正忙著取笑不幸的德•塔萊爾伯爵。 他是那個大名鼎鼎的猶太人的獨子,這猶太人的出名是靠了借給國王們錢向人民開戰而獲得 的財富。他剛去世,留給儿子每月十万埃居的收入和一個姓氏,唉,一個太著名的姓氏。這 种特殊的地位需要一個人具有單純的性格和堅強的意志力。 不幸的是伯爵只是個老實人而已,充滿了被他的奉承者們陸續激起的种种欲望。 德•凱呂斯先主聲稱有人給了他向德•拉莫爾小姐求婚的意愿(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 會成為有十万利弗爾年金的公爵,也在追求她。) “啊,不要責備他有一個意愿,”諾貝爾怜憫地說。 這可怜的德•塔萊爾伯爵最缺乏的,可能就是意愿的能力。就他的性格的這一面來說, 他無槐于當國王。他不斷地向所有的人討主意,也就沒有勇气始終听從任何一种意見了。 德•拉莫爾小姐說,單單他的相貌就足以引起她無窮的快樂。那是一种惶恐不安和灰心 喪气的奇怪混合;然而不時也可以清楚地看到一陣陣驕傲自大和那种法國最富有的人,特別 是當他長得相當好并且不到三十六歲的時候所應有的專斷口气。“他既傲慢又怯懦,” 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說。德•凱呂斯伯爵,諾貝爾,還有兩、三個留小胡子的年輕人,都 盡情地嘲弄他,他卻听不出來,最后,一點鐘響了,他們就把他打發走了。 “這樣的天气,在門口等您的是您那些阿拉伯馬嗎?”諾貝爾問他。 “不,是一組新買的拉車的馬,便宜得多,”德•塔菜爾伯爵答道,“左邊那匹花了我 五千法郎,右邊那匹只值一百路易;但是我請您相信,它只在夜里才套上。它小跑起來和另 一匹完全一樣。” 諾貝爾的想法使伯爵想到,像他這樣的人理應愛馬,他不應該讓他的馬被雨淋著。他走 了,那些先生們片刻之后也走了,還一邊取笑他。 “就這樣,”于連听見他們在樓梯上笑,想,“我有机會看見了我的處境的另一端!我 沒有二十路易的年金,卻跟一個每個鐘頭就有二十路易收入的人站在一起,而他們嘲笑 他……睹此可以醫妒。” 第五章 敏感和一位虔誠的貴婦 經過几個月的試用,于連站住了,一天,管家給他送來了第三季的薪水。德•拉莫爾先 生讓他監督布列塔尼和諾曼底的地產管理。于連因此常去那儿旅行。他還負責和德•福利萊 神甫的那樁著名訟案的通信工作。這宗案子彼拉神甫告訴過他。 侯爵在他收到的各种文件的空白處草草寫上几句批語,于連据此寫成信,這些信差不多 每一封都可以簽字了。 在神學院,老師們抱怨他不用功,但仍把他看作最出色的學生之一。于連怀著痛苦的野 心激發出的全部熱情抓緊各种各樣的工作,很快便失去了他從外省帶來的那种鮮麗的气色。 他的蒼白在他的同學、那些年輕的神學院學生眼中,倒成了一個优點;他覺得他們遠不像貝 藏松的同學那樣坏,那樣拜倒在一個埃居面前;而他們則以為他得了肺病。侯爵送了他一匹 馬。 于連擔心騎馬出去被人碰見,就對他們說進行這項活動是遵醫囑。彼拉神甫帶他去過好 几個詹森派的團体。于連感到惊奇;原來在他心里,宗教的觀念是和偽善的觀念、有望發財 的觀念緊密聯系在一起的。他欽佩這些虔誠、嚴厲的人,他們不想錢。好几位詹森派教徒待 他很友善,給他出主意。一個新的世界敞開在他的面前。他在詹森派教徒中認識了一位阿爾 塔米拉伯爵,此人差不多有六尺高,是一個在他自己的國家里被判處死刑的自由党人,而且 篤信宗教。篤信宗教和熱愛自由,這种奇特的對比使他大為感動。 于連和年輕的伯爵疏遠了。諾貝爾覺得他對他的几位朋友的玩笑,反應過于激烈。于連 有過一、二次舉措失度,決心永不再跟德•拉莫爾小姐說話。在德•拉莫爾府上,大家對他 一直是彬彬有禮的,然而他自覺失寵了。他那外省人的常識用一句俗諺解釋這种結果:新的 就是好的。 也許是他比初來時看得稍微清楚些了,或者是巴黎都市風情所產生的最初的狂喜已經過 去了。 他一放下工作,就感到不胜厭倦;這是上流社會特有的禮貌所產生的一种使一切都變得 枯燥乏味的結果,這种禮貌是令人贊賞的,卻又根据地位分得极為細膩,极為有序。一顆稍 許有些敏感的心都會看出它的矯揉造作。 當然,人們可以指責外省人舉止平庸,或者禮貌不周;然而,外省人在回答您的時候, 總還有點儿熱情。在德•拉莫爾府,于連的自尊心從未受過傷害,但是他常常在一天結束的 時候想大哭一場。在外省,您走進咖啡館時若發生意外,咖啡館的伙計會關心您;當然,如 果這意外令人不快有傷自尊心,他也會一邊安慰您一邊把那讓您難受的話說上十遍。在巴 黎,人們會注意躲起來笑,不過您永遠是個外來人。 一大堆小事情,我們就略去不講了,倘若于連多少是那种可笑之人的話,這些小事情會 使他顯得可笑的。异常的敏感讓他干出許許多多笨抽的事來。他的全部消遣都用在了防范 上:他每天都去打槍,他是那几位最著名的擊劍教師的好學生。他一有空,不像從前那樣用 于閱讀,而是跑練馬場,并且要最劣的馬。他跟騎術教師騎馬出去,几乎總要從馬上摔下 來。 由于他工作努力,不多說話,聰明,侯爵覺得頗順手,漸漸地派他接辦各种有些棘手的 事情。侯爵雖野心勃勃,總有空閑的時候,這時他就很精明地做生意;他消息靈通,搞公債 投机得心應手。他買進房屋、森林,但是易動肝火。他白送几百路易,卻為了几百法郎打官 司。有錢人心气高遠,在官司里尋求的是樂趣,不是成果。侯爵需要一位參謀長,能把他的 財務安排得井然有序,一目了然。 德•拉莫爾夫人雖然生性審慎,有時卻也嘲笑于連。敏感產生的意外之舉,是貴婦人最 反感的,那正是禮儀的對立面。有兩、三次,侯爵為他辯護:“他在您的客廳里是可笑的, 可他在辦公室里卻是成功的。”于連呢,他認為掌握了侯爵夫人的秘密。只要一通報德•拉 茹瑪特男爵到,她就突然對什么都上心了。那是一個冷冰冰的、不動聲色的人。身材矮小, 瘦削,丑陋,但穿得极好,整天泡在宮里,通常是對任何事情都三緘其口。這是他的思想方 式。德•拉莫爾夫人如果能讓他當女儿的丈夫,那她一生中將頭一次感到幸福得發狂。 第六章 說話的腔調 就一個初來乍到,卻又因高傲而從來不屑一問的人而言,于連還沒有干出什么太大的蠢 事。有一天,在圣奧諾雷街,─陣急雨把他赶進了一家咖啡館。一個身材高大、穿著海狸呢 常禮服的人對于連陰郁的目光感到奇怪,就看了看他,跟從前在貝藏松時阿芒達小姐的那個 情夫完全一樣。 于連經常責備自己放過了那頭一次的侮辱,所以不能容忍這种目光。他要求解釋。穿禮 服的人立刻對他發出最肮臟的謾罵:咖啡館里的人圍了上去,行人也在門口站住了。出于外 省人的謹慎,于連總是隨身帶著兩把小手槍;他的手在口袋里握住槍,直發抖。不過他很謹 慎,只是不斷地對那人說:“先生,您的住址?我鄙視您。” 他不斷地重复這几個字,終于打動了圍觀的人。 “嘿!那個只顧一個人嚷嚷的家伙該把住址給他了。”穿禮服的人听他一再重复,就劈 頭蓋臉地扔過去五、六張名片。幸好沒有一張碰到他的臉,他曾發誓非碰著臉不動槍。那個 人走了,不時地轉過身來,揮動著拳頭威脅他,罵他。 于連一身大汗。“這么說,一個最卑劣的人都能讓我激動到這种程度!”他對自己說, 不由得大怒,“如何才能克服這种如此讓人丟臉的敏感呢?” 到哪儿去找証人?他沒有一個朋友。他認識几個人,可他們都在六個禮拜的交往之后無 例外地离去。“我是個難以相處的人,看看,我受到了殘酷的懲罰,”他想。最后,他想到 了去找一個第九十六團的前中尉,叫列万,是個常跟他一起練射擊的可怜虫。于連待他很真 誠。 “我愿意當您的証人,”列万說,“但有一個條件:如果您傷不了那個人,您得跟我決 斗,當場。” “一言為定,”于連說,很高興;他們于是按名片上的地址到圣日耳曼區的中心去找 夏•德•博瓦西先生。 這時是早晨七點鐘。讓人通報之后,于連才想到這個人很可能易德•萊納夫人的年輕親 戚,從前在駐羅馬或者那不勒斯的使館做事,曾經給歌唱家熱羅尼莫開過介紹信。 于連在頭天扔給他的名片中取出一張,還有他自己的一張,一同交給一個身材高大的男 仆。 他和他的証人足足等了三刻鐘,才被領進一套雅致得令人贊嘆的房間。他們看見的是一 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穿著有如玩偶;他的相貌呈現出一种希腊美的完善和空洞。他的頭出 奇地狹長,頂著一個用最美的金黃色頭發梳成的金字塔。頭發卷得极為細心,沒有一根翹 出。“就是為了把頭發卷成這樣,”第九十六團中尉想,“這個該死的花花公子才讓我們等 著啊。”花花綠綠的睡袍,晨褲,一切,甚至繡花拖鞋,都是合乎規矩的,收拾得一絲不 苟。他的容貌高貴而沒有表情,顯示出一种端正得体卻又不同尋常的思想:這是和藹可親的 人的典型,憎惡意外和戲謔,很是庄重。 第九十六團的中尉對于連說,在往他臉上粗暴地扔名片之后,又讓他等這么久,是對他 的又一次冒犯。于連一下子闖進德•博瓦西先生的房間,想顯出一副桀驁不訓的祥子,但他 原也想同時顯得很有教養。 他看到德•博瓦西先生舉止溫文爾雅,神情矜持,高傲又自滿,周圍是令人贊嘆的雅 致,惊訝之余,桀驁不訓的念頭剎那間無影無蹤了。這不是昨天他看見的那個人。他碰上的 不是咖啡館里的那個粗野之徒,而是一個如此出眾的人物,真真惊得他說不出一句話來。他 遞上一張昨天扔給他的名片。 “這是我的名字,"那個時髦的人說,自早晨七點鐘以來,于連的黑衣服沒有引起他多少敬 意;“不過我不明白,以名譽擔保……” 這最后几個字的腔調又勾起了于連几多火气。 “我來是要和您決斗,先生,”隨后,他一口气講出了事情的原委。 夏爾•德•博瓦西先生終于考慮成熟,對于連的黑衣服的剪裁相當滿意。“是斯托伯的 活儿,這很清楚,”他一邊听一邊想,“背心式樣不俗,靴子也好;不過,從另一方面說, 一大早就穿這件黑衣服!……大概是為了更好地躲避子彈吧,”德•博瓦西騎士心想。 他听了解釋之后,旋即恢复了彬彬有禮的態度,几乎平等地對待于連了。討論的時間相 當長,事情頗微妙;但是于連終究不能無視事實。他面前的這位出身如此高貴的年輕人和昨 天侮辱他的那個粗野之徒毫無相似之處。 于連實在不甘心這樣就走,解釋也就沒完沒了了。他注意到德•博瓦西騎士的自滿,他 就是這樣稱呼自己的,而對于連徑直稱他先生感到惊訝。 于連欽佩他的庄重,雖然摻雜進某种有節制的自命不凡,但他确實無時無刻不庄重。他 說話時轉動舌頭的方式使于連感到惊奇……但是不管怎么說,在這一切當中,找不出絲毫理 由跟他吵架。 年輕的外交家風度翩翩地提出決斗,然而第九十六團的前中尉一個鐘頭以來一直坐著, 兩腿叉開,胳膊肘朝外,手放在大腿上,斷定他的朋友索萊爾先生絕非那种因為有人偷走一 個人的名片,就向這個人無理取鬧的人。 于連走了,悻悻然。德•博瓦西騎士的馬車在院子里石階前等他,于連偶然抬眼一望, 認出車夫正是昨天的那個人。 看見他,抓住他那寬松的大衣,把他從座位上揪下來,用馬鞭子猛抽,不過是轉眼間的 事情。兩個仆人想保護同伴,于連挨了几拳,就在同時,他把手槍頂上火,朝他們射擊;他 們逃了。這一切也只是一分鐘的事。 德•博瓦西騎士走下台階,庄重得最為滑稽,用他那大貴人的腔調不住地問:“怎么回 事?怎么回事?”他顯然很好奇,但是外交家的傲慢不許他表現出更多的興趣。當他知道是 怎么回事之后,依然徘徊在高傲的表情和那种永遠不應离開一個外交家的臉的有些可笑的鎮 靜之間。 第九十六團的中尉明白了,德•博瓦西先生想決斗,他也想很堂而皇之地為他的朋友保 留發起決斗的优先權。“這下可有了決斗的理由了!”他喊道。“我以為足矣,”外交家也 說。 “我要赶走這個無賴,”他對仆人們說,“來一個人上車。”車門打開了,騎士無論如 何要于連和于連的証人上他的車。他們去找德•博瓦西先生的一位朋友,這位朋友說有一個 僻靜的地方。一路上談笑風生,确實不錯。奇特的是外交家還穿著睡袍。 “這些先生雖然很高貴,”于連想,“卻一點儿也不像來德•拉莫爾先生家吃飯的那些 人那么乏味,我看出為什么來了,”過了一會几又想,“他們敢干些不成体統的事。”他們 談論昨天演出的芭蕾舞中觀眾看好的女角儿。他們含蓄地提到一些有刺激性的趣聞,于連和 他的証人,第九十六團的中尉,一無所知。于連一點儿也不蠢,強不知以為知,他爽快地承 認無知。這种坦率使騎士的朋友很高興,他向他詳詳細細地講述那些趣聞,十分有味。 有一件事讓于連大吃一惊。街中間正在搭祭台,是為了迎圣体用的,車子停了一會儿。 這兩位先生竟然在開玩笑,說本堂神甫是一位大主教的儿子。在想當公爵的德•拉莫爾侯爵 家里,永遠不會有人敢說這种話。 決斗傾刻間便告結束,于連胳膊上中了一彈;他們用醮上燒酒的手帕為他包扎,德•博 瓦西騎士很禮貌地請求于連允許他用載他來的那輛車送他回去。當于連說出德•拉莫爾府的 時候,年輕的外交家和他的朋友相互遞了個眼色。于連的車子本來也在,但是他覺得那兩位 先生的談話比善良的第九十六團中尉的談話有多得多的趣味。 “我的天主!一場決斗,就是這!”于連想,“我真高興找到了那個車夫!如果我還得 忍受我在咖啡館里受到的侮辱,那有多不幸啊!”有趣的談話几乎不曾間斷。于連此時明白 了,外交上的矯揉造作還是有些用處的。 “這么說,出身高貴的人之間談話并非一定令人厭倦啊!”他心想,“這兩位拿迎圣体 開玩笑,敢講极猥褻的趣聞,而且纖毫畢露,繪聲繪色。他們欠缺的絕對只是對政治事務的 議論,況且這种欠缺還得到口吻之优雅和表達之准确的補償而有余。”于連感到對他們有一 种熱烈的傾慕。“我要能常見到他們該有多幸福!” 他們一分手,德•博瓦西騎士就到處去打听:打听來的情況不大妙。 他很想認識他的對手,他能否体体面面地拜訪他?他能得到的情況很少,其性質也不令 人鼓舞。 “這都是假的!”他對証人說。”要我承認和德•拉莫爾先生的一個普通秘書決斗過, 這是不可能的,況且還是因為我的車夫偷了我的名片。” “這件事肯定有可能成為笑柄。” 當天晚上,德•博瓦西騎士和他的朋友到處說這位索萊爾先生是個十全十美的年輕人, 是德•拉莫爾侯爵的一位密友的私生于。這件事毫不困難地傳開了。一旦大家相信實有其 事,年輕的外交家和他的朋友方肯前往拜訪過他几次,那半個月于連是在他的臥室里度過 的。于連向他們承認他長那么大只去過歌劇院一次。 “這太可怕了,”他們對他說,“現在大家只去這個地方;您第一次出門,應該是去看 《奧利伯爵》。” 在歌劇院,德•博瓦西騎士把他介紹給當時正走紅的著名歌唱家熱羅尼莫。 于連几乎要討好騎士了,自尊,神秘的傲慢和年輕人的自命不凡混在一起,使于連著 迷。例如,騎士有點儿口吃,因為他有幸經常見到的一位大貴人就有此毛病。于連從未見過 在一個人身上結合了逗人開心的可笑和可怜的外省人應竭力模仿的完美舉止。 大家看見他在歌劇院和德•博瓦西騎士在一起,這种交往使人提起他的名字。 “好哇!”有一天德•拉莫爾先生對他說,“原來您是我的密友弗朗什─孔泰一位富紳 的私生子?” 于連想申明他從未推波助瀾使人相信這种流言,侯爵打斷了他。 “德•博瓦西先生是不愿意人家說他和一個木匠的儿子決斗過。” “我知道,我知道,”德•拉莫爾先生說,“現在是由我來讓這傳言變得可靠,它挺中 我的意。但是我要請您幫個忙,這只花費您短短的半個鐘頭,凡是歌劇院有演出的日子,您 在十一點半鐘,上流社會人士散場出來時,到前廳去看看。我看您有時還有外省人的舉止, 應該改掉;再說認識一些大人物,至少認個模樣,也是不錯的,這樣日后我就能讓您找他們 辦事了。到定座票房去一趟,讓他們認一認您;他們已經准您免費入場了。” 第七章 痛風病發作 讀者也許對這种隨便的、近乎友好的口气感到惊訝,我們忘了說,六個禮拜以來,侯爵 一直被困在家里,他的痛風病發作了。 德•拉莫爾小姐和她的母親在耶爾,跟侯爵夫人的母親在一起。諾貝爾伯爵不時地來看 看他父親,父子間關系非常好,但彼此無話可說。德•拉莫爾先生只好跟于連在一起,倒發 現他有些思想,不免感到惊奇。他讓于連給他讀報。年輕的秘書很快即能挑選有趣的段落。 有一份新報侯爵很是痛恨,發誓永遠不看,卻每天都要談到。于連笑了。侯爵對當今這個時 代感到气憤,讓于連給他讀李維的作品,把拉丁文即席翻譯過來,听起來很開心。 一天,侯爵用常使于連不胜其煩的過分客气的口吻說: “我親愛的索萊爾,請允許我作為禮物送您一件藍色的禮服。當您高興穿上它來看我 時,在我的眼里,您就是德•肖納伯爵的弟弟了,也就是說,我的朋友老公爵的儿子”。 于連不大明白個中消息,當晚,他試著穿上藍禮服去見侯爵。侯爵待他果然視若平等。 于連的心能夠感覺到真正的禮貌,但是細微的差別,還是分辨不出。他在侯爵起了這個怪念 頭之前,可以發誓說,侯爵待他好得不能再好了。“多了不起的聰明才智啊!”于連心里 說。他起身告辭的時候,侯爵表示歉意,因痛風病發作,不能送他。 于連生出一個古怪的念頭:“他是在嘲弄我嗎?”他百思不得其解,便去請教彼拉神 甫。神甫可沒有侯爵那么有禮貌,只吹了聲口哨,就去談別的事情了。第二天早晨,于連穿 著風衣,帶著文件夾和待簽的信件去見侯爵,他受到的接待又跟以往一樣了。晚上,換上藍 禮服,接待他的口吻全然不同,跟前一天晚上一樣地客气。 “既然您好心看望一個可怜的、生病的老人而又不感到過于厭煩,”侯爵對他說,“您 就應該跟他講講您生活中的各种小事情,但要坦率,不要想別的,只想講得清楚、有趣。因 為我們得尋開心啊,”侯爵繼續說,“人生中只有這才是真實的。一個人不能每天都在戰爭 中救我的命,或者送我一百万;如果在這里,在我的長椅旁,我有里瓦羅爾,他就會每天為 我解除一小時的疼痛和厭煩。流亡期間,我在漢堡跟他很熟。” 然后,侯爵給于連講里瓦羅爾跟漢堡人的一些趣聞,四個漢堡人湊在一起才能理解他的 一句俏皮話。 侯爵不得已与這小神甫為伍,想讓他興奮起來。他用榮譽刺激于連的驕傲。既然人家要 他講真話,于連就決定什么都說出來;但有兩件事情他不說:他對一個名字的狂熱崇拜,侯 爵听見這名字會發脾气的;還有他那徹底的不信神,這對一個未來的本堂神甫不大合适。他 和德•博瓦西騎士的那場小糾紛來得正好。侯黔听到在圣奧諾雷街的咖啡館里,車夫用臟話 罵他的場面,笑出了眼淚,這是主人和被保護人之間肝膽相照的時候。 德•拉莫爾先生對這個獨特的性格有了興趣。起初,他喜歡于連的可笑,為的是開心取 樂;很快,他覺得慢慢地糾正這年輕人看人看事的錯誤方式更有意義。“別的外省人來到巴 黎對什么都贊不絕口,”侯爵想,“而這個外省人對什么都恨。他們有太多的做作,而他的 卻還不夠,傻瓜們把他看成傻瓜。” 痛風病的發作因為冬季的嚴寒,一直拖著,持續了好几個月。 “有人喜歡漂亮的西班牙獵犬,”侯爵心想,“為什么我喜歡這個小神甫卻感到這么難 為情呢?他与眾不同。我把他當儿子看待,那又怎么樣!有何不妥?這個怪念頭,如果持續 下去,我就在遺囑中付出一粒值五百路易的鑽石。” 侯爵一旦了解了他的被保護人的堅強性格,就每天都派他去處理新的事務。 于連注意到,這位大貴人有時會對同一件事做出矛盾的決定,很害怕。 這可能給他帶來嚴重的損害。于是,于連跟他一起工作的時候,總是帶著一個登記簿, 把他的決定寫在上面,侯爵則簽字畫押。于連用了一個文書,由他把有關每件事的決定抄錄 在一個特殊的登記簿上。這個登記簿也抄錄了所有的信件。 這個主意開始時好像荒唐之极,無聊之极。然而不出兩個月,侯爵就感到了它的好處。 于連建議他雇一個在銀行家手下干過的文書,把于連負責管理的那些田地的所有收入和支出 記成复式帳。 這些措施使侯爵對自己的事務一目了然,甚至還能欣欣然進行了兩、三次投机活動,而 不必假手出面人,他們常常欺騙他。 “您自己拿三千法郎吧,”一天,他對年輕的助手說。 “先生,我的品行可能受到誹謗。” “那您要怎么樣?”侯爵生气地說。 “請您做一個決定,親手寫在登記簿上;這個決定寫明給我三千法郎。況且,是彼拉神 甫想到要記帳的。”侯爵帶著德•蒙卡德侯爵听管家普瓦松先生報帳時的那种厭煩神色,寫 下了他的決定。 晚上,當于連穿上藍禮服出現時,他們絕口不談事務。侯爵的關怀使我們的主人公那一 直痛苦著的自尊心感到那樣地舒服,很快就不由自主地對這位可親的老人生出一种眷戀之 情。這并不是說,于連易動感情,如巴黎人所理解的那樣;但于連并非沒有心肝之人,自從 老外科軍醫死后,還沒有人像侯爵那樣親切地跟他說話。他惊奇地注意到,侯爵很有禮貌地 照顧他的自尊心,而他在老外科軍醫那里卻從未見過。他終于明白,為什么軍醫對他的十字 勛章要比侯爵對他的藍綬帶更感到自豪。侯爵的父親是一位大貴人。 一天早晨,于連著黑衣,為了談事務來見侯爵,談話結束時,侯爵很高興,多留了他兩 個鐘頭,一定要把出面人剛從交易所送來的鈔票送几張給他。 “我希望,侯爵先生,求您允許我說句話而不至于讓我背离我理應對您怀有的深深敬 意。” “說吧,我的朋友。” “我拒絕這跡份禮物,望侯爵先生俯允。這禮物不該送給黑衣人,它會讓您好心地容忍 藍衣人的种种態度蒙垢。”他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看也不看一眼就走了。 這個舉動使侯爵很開心。晚上,他講給彼拉神甫听。 “有一件事我得向您承認了,我親愛的神甫。我知道于連的出身,而且我允許您不為這 段隱情保守秘密。” “他今天早晨的態度是高貴的,”侯爵想,“而我要讓他成為貴族。” 不久,侯爵終于可以出門了。 “到倫敦住上兩個月,”他對于連說,“特別信使和其他信使會把我收到的信連同我的 批語送給您。您寫好回信,連同原信再給我送回來。我算了一下,要耽擱也不過五天工 夫。” 在通往加來的大路上一站站地赶,于連覺得奇怪,讓他去辦的那些所謂事務都無關緊 要。 于連是怀著怎樣一种仇恨、近乎厭惡的感情踏上英國的土地的,我們就不去說了。我們 知道他對波拿巴怀有狂熱的激情。他把每個軍官都看成哈得遜•洛爵士,他把每個大貴人都 看成巴瑟斯特勒勛爵,圣赫勒拿島上那些卑鄙的事就出于他的命令,他得到的酬報就是當了 十年內閣大臣。 在倫敦,他終于知道了什么是貴族的自命不凡。他結識了几位年輕的俄國貴族,他們為 他指點門徑。 “您生來不凡,我親愛的索萊爾,”他們對他說,“您天生一副冷臉,距現時的感覺千 里之遙,我們用盡千方百計而終不可得。” “您不理解您的時代,”科拉索夫親王對他說,“您要永遠和人們對您的期待背道而 馳。我以名譽擔保,這是時代的唯一宗教。勿瘋狂,勿造作,因為人們期待于您的正是瘋狂 和造作,而那條格言也就實現不了了。” 有一天,菲茨-福爾克公爵請于連和科拉索夫親王吃晚飯,他在客廳里大出風頭。人們 等了一個鐘頭。于連在二十個等待著的人當中的舉止,至今駐倫敦大使館的年輕秘書們還津 津樂道,他的神態真是妙不可言。 他不顧他那些浪蕩朋友的反對,一定要去看望著名的菲利普•范恩,自洛克以降英國唯 一的哲學家。他見他的時候,他正要結束第七年的監禁。“在這個國家里,貴族是不開玩笑 的,”于連想;“而且,范恩已經聲名掃地,備受詆毀……” 于連發現他精神飽滿,貴族的狂怒消除了他的煩悶。“瞧,”于連走出監獄時對自己 說,“這是我在英國看見的唯一的快活人。” “對暴君最有用的觀念是上帝的觀念,”范恩曾對他說。 他的犬儒主義的体系的其余部分,我們略去不談了。 他回來后,德•拉莫爾先生問:“您從英國給我帶回什么有趣的思想?”……他不說 話。“您帶回什么思想了,有趣還是沒有趣?”侯爵又急急問道。 “第一,”于連說,“最明智的英國人每天都有一個鐘頭是瘋狂的;他有自殺這個魔鬼 光顧,此為國家之神。 “第二,在英國上岸后,机智和才華都要貶值百分之二十。 “第三,世界上沒有什么東西比英國風景更美麗、更動人、更值得贊賞。” “該我說了,”侯爵說, “第一,為什么您要到俄國大使的舞會上去說法國有三十万二十五歲的年輕人渴望戰 爭?您以為這种話是國王們愛听的嗎?” “跟我們那些大外交家們說話,真不知如何是好,”于連說,“他們動輒進行一本正經 的討論。如果說些報紙上的老生常談,您就會被當成傻瓜。如果膽敢說些真實的、新鮮的東 西,他們就會大吃一惊,不知回答什么好,而第二天早上七點鐘,他們會派大使館一等秘書 來對您說,您失禮了。” “不坏,”侯爵笑著說。“盡管如此,我敢打賭,思想深刻者先生,您沒有猜到您為什 么去英國。” “請原諒,”于連說;“我每個禮拜一次去國王的大使那里吃晚飯,他是個最有禮貌的 人。” “您是去找這枚勛章呀,”侯爵對他說。“我不想讓您脫掉這身黑衣服,而我己習慣于 和穿藍衣服的人用那种更有趣的口吻說話。在沒有新的命令之前,請您听好:當我看見這枚 勛章時,您就是我的朋友肖納公爵的小儿子,六個月之前就被雇用在外交界工作,不過自己 并不知道。請您注意,”侯爵補充說,神色很嚴肅,并且打斷了于連感激的表示,“我決不 想改變您的身份。對保護人和被保護人來說,那都是一個錯誤和一個不幸。什么時候我的那 些官司讓您厭倦了,或者您不再适合我了,我會為您請求一個好的本堂區,像我們的朋友彼 拉神甫的那個本堂區一樣,僅此而已,”侯爵用很生硬的口气補充說。 這枚勛章讓于連的自尊得到滿足,話也多得多了。他自以為不那么經常地受到一些可能 引起不禮貌解釋的話的冒犯了,或者成為這些話的目標,而在熱烈的談話中,這种話的含義 不是一下子就能听出來的。 這枚勛章給他招來了一次不尋常的拜訪,是德•瓦勒諾男爵先生,他來巴黎是為了向內 閣感謝封他為男爵,并与之修好。他很快要取代德•萊納先生,被任命為維里埃的市長了。 德•瓦勒諾先生告訴他,他們剛剛發現德•萊納先生是個雅各賓党人,于連暗自覺得非 常好笑。事實是這樣的:選舉正在准備中,新男爵是內閣推荐的候選人,而自由党卻向實際 上极端保王的省大選舉團推荐了德•萊納先生。 于連想知道一點德•萊納夫人的情況,但是沒有成功;男爵看來對他們的舊怨還耿耿于 怀,一點儿口風也不露。最后,他請求于連讓他父親在即將舉行的選舉中投他的票,于連答 應寫信。 “騎士先生,您該把我介紹給德•拉莫爾侯爵先生。” “的确,我該這么做,”于連想,“可他這樣一個無賴!……” “說實在的,”他回答,“我在德•拉莫爾府是個太小的伙計,沒有資格介紹。” 于連有什么事都告訴侯爵,當晚他就把瓦勒諾的要求以及他自一八一四年以來的所作所 為,都講給侯爵听。 “您不僅明天要把新男爵介紹給我,”侯爵神情十分嚴肅地說,“我后天還要請他吃晚 飯。他將是我們的新省長中的一個。” “這樣的話,”于連冷冷地說,“我要為我父親要那個乞丐收容所所長的位置。” “好哇,”侯爵說,神色又變得快活,“同意。我正等著一番說教呢。您開始成熟 了。” 德•瓦勒諾先生告訴于連,維里埃市的彩票局局長新近去世,于連覺得把這個位置給 德•肖蘭先生很有意思,他從前曾在德•拉莫爾先生住過的房間里拾到過這個老笨蛋的請求 書。于連一邊背誦那份請求書,一邊讓侯爵在向財政部請求這個位置的信件上簽字,侯爵開 怀大笑。 德•肖蘭先生剛被任命,于連就獲悉該省眾議員們曾為著名的几何學家格羅先生請求這 個位置:這個高尚的人只有一千四百法郎的年金,每年借給剛去世的彩票局局長六百法郎, 幫助他養家。 于連對自己的所為大吃一惊。“這沒什么,”他對自己說,“如果我想發跡,還得干出 許許多多不公樂的事來,而且還得會用動人的漂亮話遮掩起來:可怜的格羅先生!配得上這 枚勛章的是他,可得到的卻是我,我應該遵照給我勛章的政府的意旨行事。” 第八章 哪一种勛章使人与眾不同? 一天,于連從塞納河畔景色迷人的維爾基埃領地回來。德•拉莫爾先生對這塊領地很關 心,因為在他所有的領地中,只有這一塊曾經屬于著名的博尼法斯•德•拉莫爾。于連在府 上看見了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她們從耶爾回來。 于連現在已經成了個浪蕩子,懂得了巴黎的生活藝術。他對德•拉莫爾小姐是十足的冷 淡。她曾經那么快活地細細詢問他如何從馬上摔行來,看來那段光陰他一點几也不記得了。 德•拉莫爾小姐發現他長高了,也蒼白了。他的身材,他的儀表,毫無外行樣儿了,但 談吐還不行:看得出來,嚴肅的東西太多,實在的東西太多。盡管有這朴愛講道理的特點, 因為他自尊,所以他的談吐并沒有下屬的味道;大家只是覺得,他看得重要的事情仍嫌太 多。不過,他們也看出來他是個言必有据的人。 “他缺的是瀟洒,不是机智,”德•拉莫爾小姐對他父親說,同時拿他送給于連的勛章 打趣。“哥哥跟您要了十八個月,這可是個拉莫爾家的人!” “是的,但是于連有出人意料之舉,這可是您跟我說的拉莫爾家的人從未有過的。” 仆人通報德•雷斯公爵到。 瑪蒂爾德立刻覺得忍不住要打呵欠了,她仿佛看見了父親客廳里古舊的金飾和常來的舊 客。她想象出她在巴黎又要開始的那种百無聊賴的生活了。可是,她在耶爾又怀念巴黎。 “然而我十九歲了!”她想,“這是幸福的年齡,所有這些切口涂金的蠢東西都這么 說。”她望著她在普羅旺斯旅行期間堆積在客廳牆邊小桌上的新出版的詩集,有八到十本之 多。她不幸比德•克魯瓦澤努瓦,德•凱呂斯,德•呂茲諸先生及其他:一些朋友更有才 智。她想象得出他們要說些什么,普羅旺斯美麗的天空呀,詩听,南方呀,等等,等等。 這雙如此美麗的眼睛,流露出最深沉的厭倦,更糟的是,流露出找不到快樂的絕望,最 后停在了于連身上。“至少,他跟別人不完全一樣。” “索萊爾先生,”她說,是一种上流社會年輕女子常用的聲音,輕快,短促,毫無女人 味儿,“索萊爾先生,今晚您參加德•雷斯先生的舞會嗎?” “小姐,我還沒有被介紹給公爵先主的榮幸。”(簡直可以說,這句話和這個頭銜把驕 傲的外省人的嘴剝了一層皮。) “他讓我哥哥帶您到他家去;再說,如果您去了,您還可以跟我談談維爾基埃領地的具 体情況,春天我們要去。我想知道古堡能不能住,附近是不是徐人說的那么漂亮。盜名竊譽 的事多著哪!” 于連不吭聲。 “跟我哥哥一塊參加舞會吧,”她生硬地補了一句。 于連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躬。“這么說,就是在舞會上,我也得向這個家的所有成員匯 報。我不是成了花錢雇來的代理人嗎?”他情緒很坏,又想,“誰知道我跟女儿說的會不會 打亂父親、哥哥、母親的計划!這是一個真正的君主的宮廷。在這里,必須毫無用處,卻又 不讓任何人有所抱怨。” “這個大個子站娘真叫我不喜歡!”他想,一邊看著她走開,她母親叫她,要把她介紹 給她的几個女友。“她過于時髦了,連衣裙掉到肩膀下……比旅行前還要蒼白……什么樣的 頭發啊,金黃得沒了顏色!好像陽光都能通過去。那行禮的方式,那目光,多高傲!真真一 副女王的作派!” 德•拉莫爾小姐叫住她哥哥,他正要离開客廳。 諾貝爾伯爵走近于連,對他說: “我親愛的索萊爾,您想我午夜到哪里去接您參加德•雷斯先生的舞會?他特意要我把 您帶去。” “我很清楚多虧了誰我才受到如此厚愛,”他回答,深深地鞠了一躬。 諾貝爾跟他說話的口气很禮貌,甚至很關切,無可挑剔,于連的惡劣情緒就發泄在對那 句很客气的話的回答中。他覺得里面有一种卑躬屈膝的味道。 晚上,來到舞會,德•雷斯府的豪華使于連感到震惊。入門的院子里,張著金星點點的 深紅色斜紋布大帳,再雅致不過。帳下,庭院變成了一片橙林和夾竹桃林。花盆仔細地埋在 地下,不露痕跡,夾竹桃和橙樹如地里長出的一般。車子經過的路上鋪了沙子。 在我們的外省人眼里,整個這一切都不同凡響。他想不到會有如此的豪華,轉眼間,他 的想象高揚,离開惡劣的情緒十万八千里了。在來舞會的車子里,諾貝爾興致勃勃,而他則 滿眼一團漆黑;一進院,角色就來了個大調換。 諾貝爾只注意到几處細小的地方,在如此的豪華中,竟被忽略了。他估算著每一件東西 的費用,算到了一個很高的總數,這時于連注意到他流露出近乎嫉妒的神色,情緒也變坏 了。 而他呢,他進入里面正在跳舞的頭一間客廳,立刻被迷住,贊嘆不已,几乎因激動而膽 怯起來。大家擠在第二間客廳門口,人多得無法往前走。第二間客廳的裝飾活脫脫一個阿爾 汗布拉宮。 “應該承認,她是舞會的王后,”一個留小胡子的年輕人說,他的肩膀正頂著于連的胸 口。 “福爾蒙小姐整個冬季一直是最漂亮的,”旁邊一個人答道,“如今發現自己已退居第 二位,看她那神情多奇怪。” “真的,她竭盡全力想讓人喜歡她。看,看她在四組舞中單獨一個人時那微笑,多优 雅。以名譽擔保,這是千金難買的呀。” “德•拉莫爾小姐看上去還能控制住胜利的喜悅,她清楚地意識到了她的胜利。她好像 害怕跟她說話的人喜歡她似的。” “很好!這就是誘惑的藝術。” 于連想看看這個迷人的女人,但是白費力气,七、八個比他高大的男子擋住了他。 “在這如此高貴的克制中确有些媚態,”留小胡子的年輕人說。 “還有這雙藍色的大眼睛,正當似乎要流露內心的秘密時,垂下了,垂得那么慢,”旁 邊那個人又說,“我可以保証,這可再机靈不過了。” “看,站在她身旁,美麗的福爾蒙顯得多么平常,”第三個人說。 “這种克制的神情意思是:您若是配得上我的男人,我會給您多少柔情啊!” “誰能配得上崇高的瑪蒂爾德呢?”第一個人說,“一位君王,英俊,有才智,身材勻 稱,戰爭中的英雄,至多二十歲。” “俄國皇帝的私生子……為了這樁婚事,會給他建一個君主國;或者干脆就是德•塔萊 爾伯爵,一副衣冠楚楚的農民相……” 門口空了些,于連能進去了。 “既然在這些玩偶們的眼中她是那么出類拔萃,就值得我研究研究了,”他想。“我將 知道什么是這些人心目中的完美。” 正當他睜大眼睛在找,瑪蒂爾德看見了他。“我的責任在呼喚我,”于連對自己說;但 這時他臉上的表情還殘留著怒气。好奇心驅使他愉快地往前走,那愉快因瑪蒂爾德連衣裙掉 在肩膀下很低的地方而迅速增加,說句實在話,增加之快于他的自尊心不大光彩。“她的美 洋溢著青春的活力,”他想。在他和她之間,有五、六個年輕人,于連認出了剛才在門口說 話的几位。 “您,先生,您整個冬季都在這儿,這舞會是本季最漂亮的舞會,不是嗎?” 他不回答。 “庫隆的這個四組舞我覺得很棒;那些夫人們也跳得好极了。”几個年輕人都轉過頭, 看看那個幸福的男人究竟是誰,人家死活要他回答。回答未免令人泄气。 “我不會是個好的評判,小姐;我抄抄寫寫過日子,這么豪華的舞會我是頭一回看 到。” 那些留小胡子的年輕人憤怒了。 “您是一位智者,索萊爾先生,”她又說,興趣更加明顯,“您像哲學家、像讓-雅 克•盧梭那樣看這些舞會,這些慶典。這种种瘋狂使您感到惊奇,卻誘惑不了您。” 一個詞儿一下子扑滅了于連的想象力,把一切幻想從他心中驅走。他的嘴角流露出輕 蔑,也許夸張了些。 “讓-雅克•盧梭,”她答道,“在我看來,當他竟敢評論上流社會時,不過是個傻瓜 而已;他不了解上流社會,把一顆暴發的仆役的心帶了進去。” “他寫了《社會契約論》,”瑪蒂爾德用崇敬的口气說。 “這個暴發戶一邊鼓吹建立共和、推翻君權,一邊又因一位公爵飯后散步改變方向陪伴 他的朋友而喜不自胜。” “啊!是的,德•盧森堡公爵在蒙特朗西陪著一位庫安代先生朝巴黎方向……”德•拉 莫爾小姐說,初次嘗到了賣弄學問的樂趣和快意。她陶醉于自己的學問,几乎跟發現費雷特 里烏斯國王的存在的那位院士差不多了。于連的目光一直尖銳,嚴厲。瑪蒂爾德的興奮很快 消失,對手的冷淡使她深感困惑。她尤其感到惊訝的是,原本是她慣于在別人身上造成這种 結果。 這時,德•克魯瓦澤努瓦候爵正急忙朝德•拉莫爾小姐走過來。人多,擠不過來,他在 离她三步遠的地方站了一會儿。他望著她,對眼前的障礙笑笑。年輕的德•魯弗萊侯爵夫人 在他旁邊,她是瑪蒂爾德的表姐妹。她的胳膊由才結婚半個月的丈夫挽著。德•魯弗萊侯爵 也极年輕,他怀有一种幼稚的愛情,此种愛情能讓一個人結一門由公証人一手安排的門當戶 對的親事,而又覺得那女人美麗無比。德•魯弗萊先生等年紀很大的伯父一死,就可以當公 爵。 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無法穿過人群,只好笑盈盈地望著瑪蒂爾德,這時,她那天藍色 的大眼睛停在他和他周圍的人的身上。“還有比這伙人更平庸的嗎!”她心里說,“這個克 魯瓦澤努瓦還想娶我;他溫柔,禮貌,像德•魯弗萊先生一樣舉止文雅。這些先生要是不令 人厭倦的話,倒是很可愛的,他將來也會帶著狹隘、自得的神情跟著我參加舞會的。結婚一 年之后,我的車,我的馬,我的裙子,我的离巴黎二十里遠的別墅,這一切都會盡善盡美, 完全可以論一個暴發戶,例如德•魯瓦維爾伯爵夫人因嫉妒而送命;可是以后呢?……” 瑪蒂爾德在想象中先已厭倦了。德•克移瓦澤努瓦終于走到她身邊,跟她說話,可她還 在作夢,沒有听。對于她,他的說話聲和舞會的嘈雜聲混在一起了。她的目光机械地跟著于 連,他已走開,神情是畢恭畢敬的,但是自豪,不滿。她在遠离穿流的人群的一個角落里看 見了阿爾塔米拉伯爵,就是在自己的國家被判死刑的那位,讀者已經認識。在路易十四治 下,他的一位親戚嫁給了一位孔蒂家的親王;這段往事多少保護著他,免遭圣會的警察迫 害。 “我看見的只是死刑判決使一個人与眾不同,”瑪蒂爾德想,“這是唯一不能買的東 西。” “啊!我剛才對自己說的是一句俏皮話!真遺憾,它來的不是時候,沒能讓我出出風 頭!”瑪蒂爾德口味太高,不肯在談話中使用事先准備好的俏皮話;但是她又太虛榮,不能 不自鳴得意。她的臉上,幸福的神色于是取代了厭倦的表情。德•克魯瓦澤勞瓦侯爵一直在 說話,以為看見了成功,就更加喋喋不休了。 “一個坏蛋拿什么來反駁我的俏皮話呢?”瑪蒂爾德心里說。“我會這樣回答批評者: 男爵的頭銜,于爵的頭銜,可以買到;一枚勛章,可以贈送;我哥哥就剛剛得到一枚,他做 了什么?一個官階,可以獲得。住十年兵營,或有個親戚當陸軍部長,就能像諾貝爾一樣當 上騎兵上尉。一筆巨大的財產呢!……這仍舊是最難的,因而也最值得尊重。真奇怪,這跟 書上講的正好相反……好吧!為了財產,就娶羅特希爾德先生的女儿吧。” “我的話的确有深度。死刑判決仍然是唯一無人敢申請的東西。” “您認識阿爾塔米拉伯爵嗎?”她同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 她好像大夢方醒,這個問題和可怜的侯爵五分鐘以來跟她說的話沒什么關聯,和藹可親 的他不免感到難堪。不過,他是個机智的人,并以机智而享盛名。 “瑪蒂爾德挺古怪,”他想,“這是個缺點,然而她給她的丈夫一個多好的社會地位! 我不知道這個德•拉莫爾侯爵是怎么搞的,他跟各党派的關系都好得不能再好,這是一個不 倒翁啊。再說,瑪蒂爾德的古怪可以被視為天才。有了高貴的出身,巨大的財產,天才不會 惹人笑話,那時該是多么与眾不同啊!還有,只要她愿意,她就能兼有才華、個性和急智, 這使她變得十分可愛……”由于一心不可二用,侯爵回答瑪蒂爾德時神情恍惚,如同背書: “誰不認識這個可怜的阿爾塔米拉?”接著他給她講那樁失敗的陰謀,可笑,荒唐。 “很荒唐!”瑪蒂爾德好像自言自語,“然而他行動了。我想見見一位男于漢,把他領 到我這儿來,”她對侯爵說,侯爵頗不快。 阿爾塔米拉伯爵也是一個最公開地贊美德•拉莫爾小姐的高傲、近乎放肆的神情的人, 他認為她是全巴黎最美麗的人儿之一。 “她要是坐在王位上該多美!”他對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說,痛痛快快地跟他走了。 上流社會中有不少人想証明,沒有什么事情比陰謀更有傷風雅,那有一种雅各賓党的气 味。還有什么比不成功的雅各賓分子更丑惡呢? 瑪蒂爾德的眼神和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一起嘲笑阿爾塔米拉的自由主義,但是她听得 仍然饒有興味。 “舞會上來了個陰謀家,真是絕妙的對比,”她想。看著他的小黑胡子,她覺得頗像一 頭休息中的雄獅,但是她很快覺察到他腦子里只有一個想法:功利,功利崇拜。 除了能給他的國家帶來兩院制政府的東西之外,年輕的伯爵認為什么都不值得他注意。 他愉快地离開了瑪蒂爾德,舞會上最有誘惑力的人儿,因為他看見一個秘魯將軍進來了。 可怜的阿爾塔米拉對歐洲感到絕望,只好這樣想:南美洲國家強大以后,它們可以把米 拉波送去的自由再還給歐洲。 一群留小胡子的年輕人旋風似地擁到瑪蒂爾德身邊。她清楚地看到,阿爾塔米拉沒有被 迷住,對他的离去很主气;她看見他跟秘魯將軍說話時,黑眼睛閃閃發亮。德•拉莫爾小姐 望著這些年輕的法國人,那种深沉的嚴肅是她的任何一位競爭對手都無法模仿的。“他們中 間,”她想,“誰甘愿被判處死刑,即便擁有一切有利的机會?” 這种古怪的目光讓缺乏才智之輩受寵若惊,卻使其他人惴惴不安。他們害怕她會冒出什 么尖刻的話,讓他們難以回答。 “高貴的出身給人上百种优點,要是沒有我就會不舒服,于連的例子讓我看到這一 點,”瑪蒂爾德想,“然而高貴的出身也會讓能使人被判處死刑的那些精神优點衰退。” 這時,她身邊有人說:“這位阿爾塔米拉伯爵是桑•納查羅-皮芒泰爾親王的次子;從 前有個皮芒泰爾家的人試圖救出一二六八年被斬首的康拉丹。那是那不勒斯最高貴的家族之 一。” “瞧,”瑪蒂爾德心里說,“這絕妙地証明了我的格言:高貴的出身剝奪了性格的力 量,而沒有性格的力量就不會被判處死刑!這么說,我今晚注定要胡說八道了。即然我只是 個像別人一樣的女人,那好吧!應該去跳舞。”她讓步了,接受了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的 請求,一個鐘頭以來他一直求她跳一次加洛普舞。為了擺脫哲理思考的不快,她想讓自己變 得十分地迷人,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不禁心花怒放。 然而,跳舞,取悅于院子里最漂亮的男人之一的愿望,都不能驅散瑪蒂爾德的煩惱。不 可能取得更大的成功了。她是舞會的王后,她看得出來,不過她看得很淡。 “跟一個克魯瓦澤努瓦這樣的人在一起,我將過一种多么平凡的生活啊!”一個小時后 他把她送回到原來的座位上,她對自己說,“我有半年不在巴黎,如果在一個全巴黎的女人 都渴望參加的舞會上還找不到快樂,那我的快樂又在哪里呢?”她又想,快快不樂,“再 說,舞會上還有一群人的敬意包圍著我,而這一群人,我想象不出還有更好的組成了。這里 也許只有几個上議院議員和一、兩個于連這樣的人是平民。然而,”她越來越憂郁了,“有 什么好處命運沒有給我啊:聲譽,財產、青春!唉!一切,除了幸福。” “我得到的好處中,最可疑的,還是他們整個晚上向我說的那些。才智,我相信我有, 因為我顯然使他們所有的人都感到恐懼。如果他們敢談一個嚴肅的主題,五分鐘之后,他們 就會興奮得喘不過气來,仿佛在我一個鐘頭來不斷重复的事情上有了重大發現似的。我是美 麗的,為了我的這個長處,德•斯達爾夫人會犧牲一切的;然而我厭倦得要死,這是事實。 是否有理由認為,我把我的姓換成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的姓,就會少一些厭倦呢?” “可是,我的天主!”她又想,几乎想哭,“他不是一個完美的人嗎?這是本世紀教育 的杰作;您只要朝他看看,他就會找出─句可愛的、甚至机智的話來對您說;他是勇敢 的……這個索萊爾可真古怪,”她心里說,眼神里的憂郁變成了惱怒。“我事先說過有話要 跟他講,他居然不肯再露面!” 第九章 舞會 “您不高興,”德•拉莫爾侯爵夫人對她說,“我警告您:這在舞會上很沒有風度。” “我只是感到頭疼,”瑪蒂爾德愛搭不理地回答說,“這里太熱了。” 這時,好像要証實德•拉奧爾小姐的話似的,托利老男爵突然,頭暈,昏倒了,不得不 被抬出去。有人說是中風,真是一件掃興的事。 瑪蒂爾德不聞不問。她有既定方針,絕不理會那些老人和就喜歡說坏事的人。 她跳舞,避開關于中風的談話,其實男爵并沒有中風,因為他第二天又露面了。 “索萊爾先生還不來,”她跳過舞之后又在想。她几乎要用眼睛找他了,突然發現他在 另一間客廳里,怪事,他好像失去了對他來說如此自然的那种不動聲色的冷淡態度,他不再 有英國人的神气了。 “他在跟我的死刑犯阿爾塔米拉伯爵說話呢!”瑪蒂爾德心想,“他的眼睛里燃燒著一 股陰沉的火;他就像一個喬裝的王子;他的目光更加驕傲了。” 于連一邊和阿爾塔米拉說著話,一連走近她呆的那個地方;她凝視著他,研究他的表 情,想從中發現那些使一個人有幸被判死刑的高超品質。 他從她身邊走過的時候,對阿爾塔米拉伯爵說: “是的,丹東是個男子漢!” “天哪!他會是個丹東嗎?”瑪蒂爾德對自己說,“可是他的面孔是那么高貴,而那個 丹東卻丑得可怕,我覺得簡直是個屠夫。”于連走得更近了些,她毫不猶豫地叫住他,她有 意而且驕傲地提出了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對一個女孩子來說是很不尋常的。 “丹東不是一個屠夫嗎?”她對他說。 “是的,在某些人的眼中是,”于連回答說,帶著一种掩飾不住的輕蔑的表情,眼睛里 還因与阿爾塔米拉的談話而閃著火花,“然而不幸的是,對于出身高貴的人來說,他是塞納 河畔梅里地區的律師;這就是說,小姐,”他滿臉凶相地補充說,“他的開始跟我在這里看 見的好几位貴族院議員完全一樣。的确,在一個美人的眼中,丹東有一個巨大的錯點,他很 丑。” 這最后几個字說得很快,口气很特別,但也肯定很不禮貌。 于連等了片刻,上身微微前傾,神態謙卑卻又透著傲气。似乎在說:“我是花錢雇來回 答您的,而我靠我的工錢生活。”他甚至不屑抬眼看看瑪蒂爾德。而她呢,一雙美麗的眼睛 睜得老大,盯著他,倒像是他的奴隸。最后,誰都不說話,他望著她,就像奴仆望著主人, 等待吩咐。瑪蒂爾德一直盯著他,目光奇特,最后,他一面死死地盯著她的眼睛,一面顯然 是急匆匆地离去了。 “他的确很美,”她緩過神來,心里說,“卻這樣地贊美丑陋!脫口而出,絕不反悔! 他不是凱呂斯或克魯瓦澤努瓦那种人。這個索萊爾的神態有點儿像我父親在舞會上模仿得那 么像的拿破侖。”她完全忘了丹東。“今天晚上,我确實感到厭倦。”她抓住她哥哥的胳 膊,不管他老大不樂意,逼著他跟她在舞場上轉一圈。原來她是想听听死刑犯和于連的談 話。 人群擠作一大團。但是她還是追上了,相距兩步遠,阿爾塔米拉正步近一個托盤拿冷 飲,半側著身子。他看見一只穿著繡花衣服的胳膊正在拿旁邊的一杯冷飲。繡花衣服似乎引 起了他的注意;他完全轉過身來,想看看這只胳膊是哪一位的。頓時,他那如此高貴、如此 天真的眼睛流露出一絲厭惡。 “您看那個人,”他對于連說,聲音相當低;“那是某國大使德•阿拉塞利親王。今天 上午,他向你們法國外交部長德•奈瓦爾先生要求引渡我。看,他就在那儿打惠斯脫牌。 德•奈瓦爾先生也准備把我交出去,因為我們在一八一六年交給你們兩、三個陰謀分子。如 果他們把我交給我的國王,我將在二十四小時內被吊死。而且抓我的就是這些留小胡子的漂 亮先生們中的一位。 “無恥!”于連說,聲音相當高。 瑪蒂爾德听得一字不漏。厭倦已無影無蹤。 “這還不那么無恥,”阿爾塔米拉伯爵又說。“我跟您談我是為了給您一個強烈的印 象。您看看阿拉塞利親王,每隔五分鐘,他就要看一眼他的金羊毛勛章;他看見這种喂鳥的 小餅挂在胸前,高興得不行。這可怜的人不過是個不合時宜仙人罷了。一百年前,金羊毛勛 章是一种無上的榮譽,但是那個時候他這种人是根本得不到的。今天,在出身高貴的人中 間,只有阿拉塞利這种人才對它心醉神迷。他為了得到它可以把全城的人都絞死。” “他是花了這個代价才得到的嗎?”于連焦急地問。 “不完全是這樣,”阿爾塔米拉冷冷地答道;“他也許是把他的國家里被認為是自由党 人的三十來個富有的產業主扔進了河里。 “多沒有心肝的人啊!”于連說。 德•拉莫爾小姐怀著最強烈的興趣歪看頭听,离得那么近,她那美麗的頭發几乎碰著他 的肩膀了。 “您很年輕!”阿爾塔米拉說,“我跟您說過,我有一個姐姐嫁到了普羅旺斯;她還很 漂亮,善良、溫柔;是個极好的家后主婦,忠于她的一切職責,虔誠但不裝假。” “他想說什么呢,”德•拉莫爾小姐想。 “她是幸福的,”阿爾塔米拉伯爵繼續說,“她在一八一五年時也是幸福的。那時候我 藏在她家里,在她的靠近昂提布的領地上;您瞧,當她听說奈伊元帥被處決時,竟跳起舞 來!” “這是可能的嗎?”于連說,惊呆了。 “這是党派精神,”阿爾塔米拉說,“十九世紀不罷有真正的激情了,因此人們在法國 才這么厭倦。人們做著最殘忍的事,卻沒有殘忍的精神。” “這就更糟!”于連說,“至少,當人們犯罪的時候也應該有犯罪的樂趣,罪行也只有 這點儿好處,甚至以此為理由來稍微為罪行做些辯護。” 德•拉莫爾小姐完全忘了她該做什么了,几乎完全夾在了阿爾塔術拉和于連當中。她的 哥哥習慣于服從她,讓她挽著胳膊,望著客廳里別的地方,為了掩飾窘態而裝出被人群擋住 的樣子。 “您說得對,”阿爾塔米拉說;“人們什么都干,就是沒有樂趣,也記不住,甚至犯罪 也是如此。在這個舞會上,我也許能給您指出十個人來,他們可以被判為殺人凶乎,他們忘 了,別人也忘了。 “有的人,如果他們養的狗腿斷了,他們會心疼得流淚。在拉雪茲神甫公墓,當人們把 鮮花拋向他們的墳墓時,你們巴黎人說得那么有趣,有人就會告訴我們,他們兼有勇敢的騎 士的种种美德,還有人會談到他們的生活在亨利四世治下的曾祖輩的丰功偉績。如果阿拉塞 利親王費盡周折,我仍未被絞死,而且我一旦享用我在巴黎的財產,我愿意請您跟八個到十 個受人敬重、毫無悔恨之心的殺人犯一塊儿吃飯。 “您和我,我們將是這頓晚飯上唯一沒有沾上鮮血的人,但是,我將被當作嗜血成性 的、雅各賓派的怪物受歲鄙視,甚至憎恨,而您將只作為一個混入上流社會的平民而受到鄙 視。” “再真實不過了,”德•拉莫爾小姐說。 阿爾塔米拉惊訝地望著她,于連則不屑一顧. “請注意,我帶頭搞的那隊革命沒有成功,”阿爾塔米拉伯爵繼續說,“僅僅是因為我 不愿意砍掉三個腦袋,不愿意把七、八百万分給我們的擁護者,我掌握著金庫的鑰匙,今 天,我的國王渴望著絞死我,而在叛亂之前,他用‘你’來稱呼我;如果我把三個腦袋砍 了,把金庫里的錢分了,他會把他的大勛章頒給我,因為我至少可以取得一半成功,我的國 家也會有一個像樣的憲章……世上的事就是這樣,不過一局棋罷了。” “那時,”于連接著說,眼里冒著火,“您還不會下,而現在……” “您是不是想說,我會砍掉一些人的腦袋,我不會成為您曾向我解釋的那种吉倫特 派?……我要回答您,”阿爾塔米拉神情憂郁地說,“要是您在決斗中殺了人,那就遠不像 讓一個劊子手處決他那么丑惡。” “依我看,”于連說,“要達目的,不擇手段,假如我不是個微不足道的人,有几分權 力的話,我可以為了救四個人而殺三個人。” 他的眼睛里閃爍著真誠的火焰和對世人虛妄評判的輕蔑;他的眼睛碰上了緊挨著他的 德•拉莫爾小姐的眼睛。但那輕蔑遠沒有變成优雅和溫良,反而象是變本加厲了。 她深受刺激,但是已經不能忘掉于連了;她感到惱怒,拉著她哥哥走了。 “我該去喝潘趣酒,大跳其舞,”她對自己說,“我要挑一個最好的,不惜一切代价引 人注目。好啊,這是那個出了名的無禮之徒,費瓦克伯爵。”她接受了他的邀請,他們跳舞 了。“咱們看看誰最放肆,”她想,“不過,為了嘲弄個夠,我得讓他開口說話。”很快, 其他參加四組舞的人不過是裝裝樣子,誰也不想漏掉一句瑪蒂爾德的尖酸刻薄的俏皮話。 德•費瓦克伯爵心慌意亂,找不出一句有思想的話,只好拿些風雅辭今應付,一臉的怪相; 瑪蒂爾德心里有火,待他很殘酷,簡直當成了仇敵。她一直跳到天亮,下場時已疲憊不堪。 在回去的車子里,剩下的一點儿力气還被用來讓她感到悲哀和不幸。她被于連蔑視,卻不能 蔑視他。 于連感到幸福到了极點。他不知不覺地陶醉于音樂、鮮花、美女和普遍的豪華,尤其是 陶醉于他的想象,他夢想著自己的榮耀,他夢想著一切人的自由。 “多美的舞會!”他對伯爵說,“什么都不缺了。” “還缺思想,”阿爾塔米拉回答說。 他的表情泄露了輕蔑,這輕蔑就更加刺人,因為看得出來,禮節要求必須隱藏這种輕 蔑。 “您在呀,伯爵先生。是不是思想還在策划著什么陰謀?” “我在這里是因為我的姓氏。在你們的客廳里,人們僧恨思想。它不能超出歌舞劇的一 句歌詞的諷刺,這樣它就會受到獎賞。然而思想著的人,如果在他的俏皮話里有毅力有新 意,你們就叫他犬儒主義者。你們的一位法官送給庫里埃的不就是這個名稱嗎?你們把他投 入監獄,像貝朗瑞一樣。在你們這儿,凡是精神方面稍有价值的東西,圣會就將其送上輕罪 法庭,上流社會則鼓掌叫好。 “這是因為你們這個衰老的社會首先看重的是禮儀……你們永遠超不出匹夫之勇,你們 可以有繆拉,但永遠不會有華盛頓。我在法國只看見了虛榮。一個說話有創見的人脫口說了 句不謹慎的俏皮話,而主人就以為是丟了臉。” 說到這里,伯爵的車子帶著于連,在德•拉莫爾府前面停下了。于連喜歡上了他的陰謀 家。阿爾塔米拉給過他一句漂亮的贊語,但顯然不是出自一种深刻的确信:“您沒有法國人 的輕浮,好好理解功利原則吧。”正好前天于連讀過卡西米爾•德拉維涅先生的悲劇《瑪利 諾•法利埃羅》。 “伊斯拉埃爾•貝爾蒂西奧,他不是比所有那些威尼斯貴族更有性格嗎?”我們這位憤 怒的平民對自己說,“然而這些人的被証實的貴族血統可以上溯至公元七00年,比查理曼 大帝還早一個世紀;而今晚德•雷斯公爵的舞會上,最高貴的也只能上溯至十三世紀,還是 連滾帶爬的呢。好!盡管那些威尼斯貴族出身如此高貴,可人們記住的卻是伊斯拉埃爾•貝 爾蒂西奧。 “一次謀反消滅了所有那些由社會的任性給予的爵位。而在謀反中,一個人也一下子取 得了他面對死亡的態度給予他的地位。連才智都失去了權威…… “在這個瓦勒諾們和萊納們的世紀里,今天的丹東會是什么呢?怕連國王的代理檢察官 都不是…… “我在說什么呀?他會把自己出賣給圣會,他會當部長,因為這位偉大的丹東偷盜過。 米拉波也出賣過自己。拿破侖在意大利偷盜過几百万,否則他會像皮舍格呂一樣被貧窮一下 子難倒。只有拉斐德從不曾偷盜過。應該偷盜嗎?應該出賣自己嗎?”于連想。這個問題一 下子把他難住了。夜里剩下的時間里,他讀大革命的歷史。 第二天,他在圖書室一邊寫信,一邊還想著阿爾塔米拉伯爵的談話。 “事實上,”他好一陣出神,然后對自己說,“如果這些西班牙自由党人把人民牽連進 罪行里去,是不會這么容易就被清除掉的。這是些驕傲的、夸夸其談的孩子……像我一 樣!”于連突然叫道,仿佛大夢方醒,跳了起來。 “我做過什么艱難的事情,有權利評判這些可怜的家伙?他們究竟在一生中有過一次敢 于并且開始了行動呀。我就似是那個人,离開飯桌時大聲說:‘明天我不吃飯了,這絲毫也 不妨礙我像今天一樣健壯、敏捷。’誰知道在一個偉大行動的半途中會有什么感覺 呢?……”德•拉莫爾小姐走進圖書室,這意外打斷了他那些高深的思想。他贊賞丹東、米 拉波、卡諾這些不會被征服的人的偉大品質,興奮不已,眼睛停在德•拉莫爾小姐身上,卻 沒有想到她,沒有向她敬禮,几乎沒有看見她。當他那雙睜得如此開的大眼睛終于覺察到她 的存在時,目光頓時暗了下去。德•拉莫爾小姐注意到了,感到一陣酸楚。 她向他要維利的《法國史》,書放在最上一格,她夠不著。于連不得不去搬兩架梯子中 最高的那一架。于連搬來梯子,拿到書,送給她,還是想不到她。他在撤走棋子時,因為心 思不在那上面,胳膊肘碰在書櫥的一塊玻璃上。 啷一聲,碎片落在地上,這才惊醒了他。 他急忙向德•拉莫爾小姐道歉,他想禮貌些,他也只能如此了。瑪蒂爾德看得明白,她打攪 了他,比起跟她說話來,他更愿意想她來之前他的那些事。 她看了他好久,然后慢慢地走了。于連看著她走過去。眼前這朴素的打扮和昨晚那豪華 的服飾形成對比,看得于連來了興致。兩种面貌之間的差別几乎也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這 個女孩子在德•雷斯公爵的舞會上是那樣的高傲,此刻眼神里竟几乎含著哀求。“的确,” 于連心想,“這黑色的連衣裙更顯出她腰身的美。她有女王的作派,可是她為什么要戴孝? “如果我問給誰戴孝,可能我又是干了件蠢事。”于連完全從极度興奮的狀態中走出來 了。“我得重新讀一讀早晨寫的信,誰知道我會找出多少漏掉的字和愚蠢的錯誤,”他正勉 強集中精力讀第一封信,卻听見身旁響起一陣綢裙的悉卒聲;他迅速轉過頭,德•拉莫爾小 姐站在离他的桌子兩步遠的地方,正在笑呢。這第二次打扰使于連生气了。 至于瑪蒂爾德,她剛才強烈地感覺到她在這年輕人眼中無足輕重;那笑是為了掩飾她的 窘迫,這她倒是成功了。 “顯然,您在想什么很有趣的事情,索萊爾先生。是不是有關那被陰謀的什么奇聞軟 事?正是那樁陰謀把阿爾塔米拉伯爵先生送到巴黎來的。告訴我是怎么回事,我很想知道; 我會嚴守秘密的,我向您發誓!”她听見自已竟說出這句話來,不免大吃一惊,怎么,她竟 懇求一個下人!她更加局促不安,遂用一种輕松的口吻補充說: “您一向冷若冰霜,是什么居然使您變成一個充滿靈感的人,一個米開朗基羅的先知那 樣的人?” 這种尖銳而唐突的詢問深深地傷了于連,重又激起他全部的瘋狂。 “丹東偷盜是對的嗎?”他突然對她說,神情變得越來越凶。“皮埃蒙特的革命党人, 西班牙的革命党人,他們應該把人民牽連進一些罪行中去嗎?他們應該把軍隊里所有的職 位、把所有的十字勛章給那些甚至沒有功勞的人嗎?戴上這些勛章的人難道不怕國王回來 嗎?應該讓都靈的金庫遭到搶劫嗎?總之,小姐,”他一邊神色可怕地步近她,一邊說, “想把愚味和罪惡逐出地球的人應該像暴風雨一掃而過茫無目的地作惡嗎?” 瑪蒂爾德害怕了,承受不住他的目光,倒退了兩步。她看了看他,對自己的恐俱感到羞 恥,輕輕地快步走出圖書室。 第十章 瑪格麗特王后 于連把他寫的信重讀了一遍。晚飯的鈴聲響了,他對自己說:“我在這個巴黎玩偶眼中 一定很可笑!我簡直瘋了,居然把我想的如實告訴了她!不過,也許并非那么瘋。在那种情 況下,我理應說真話。 “然而為什么來問我一些私事呢?她那樣問是很冒昧的,不成体統。我的關于丹東的想 法并不包括在她父親花錢雇我的工作之中。” 進入餐廳,于連看見德•拉莫爾小姐一身重孝,火气也就全消了,尤其是全家并無一人 戴孝,就更使他感到惊奇。 飯后,他完全擺脫了困扰他一整天的興奮。碰巧,那位懂拉丁文的院士也在座。“如果 我以為打听德•拉莫爾小姐為誰戴孝是一件蠢事的話,”于連心想,“這個人對我的嘲笑也 會是最輕的。” 瑪蒂爾德望著他,表情很奇特。“這就是此地女人的賣弄風情啊,德•萊納夫人為我描 繪過的,”于連心想,“今天上午我對她很不客气,她居然想聊天,我沒有讓步。在她眼 里,我反而因此長了身价。無疑,魔鬼是不會吃虧的。不久,她那看不起人的高傲就會好好 地報复我。悉听尊便。這和我失去的女人有多大的不同啊!多么迷人的性情!多么天真!她 的想法,我比她還先知道;我看著它們如何產生;在她心里,我唯一的對手是害怕孩子會死 掉;這是一种合乎情理、十分自然的情感,對于深有所感的我來說,甚至是很可愛的。那時 候我真傻。我對于巴黎的种种想法使我不能正确地認識這個崇高的女人。 “多么不同啊,偉大的天主!在這儿我看到的是什么呢?冷酷而高傲的虛榮心,各种程 度的自尊心,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大家起身离開飯桌。“別讓人把我的院士拉走,”于連心里想。往花園走的時候,他挨 近他,拿出一副溫和恭順的神態,贊同他對《歐那尼》的成功表示的憤慨。 “如果我們還在有密詔的時代就好了!……”他說。 “那他就不敢了,”院士高聲說道,做了個塔爾瑪式的手勢。 說到一朵花,于連引用了維吉爾《農事詩》中的几個句子,并且認為沒有什么詩能和德 利爾神甫的詩比美。一句話,他百般恭維院士。然后他用一种最無所謂的口吻說: “我猜想德•拉莫爾小姐一定是繼承了哪一位伯父的遺產,才為他戴孝。” “怎么!您在這個家里,”院士突然站住了,說,“竟然不知道她的這個怪癖?事實 上,奇怪的是她母親竟也允許這類事情,我們私下說說,在這個家里出眾實在也不是因為性 格的力量。瑪蒂爾德小姐一個人的性格力量抵得上他們所有的人,她牽著他們的鼻子走。今 天是四月三十日!”院士站住,狡獪地望著于連。于連微微一笑,盡力裝作已經心領神會。 “牽著全家人鼻子走,穿黑連衣裙,四月三十日,這中間有什么關系?”他心里想, “我一定比我自己想的還要笨。” “我應該承認……”他對院士說,眼神還充滿著疑問。 “我們到花園里轉一圈,”院士說,看到有机會講一個長長的風雅故事,不禁欣欣然。 “怎么!您果真不知道一五七四年四月三十日發生了什么事嗎?” “在什么地方?”于連惊訝地問。 “在格萊沃廣場。” 于連很惊訝,這個詞儿并沒有讓他明白什么。好奇心,期待著听見一個与他的性格如此 相合的悲慘故事,這都使他的眼睛閃閃發亮,講故事的人最喜歡看見听講者這副模樣了。院 士很高興能碰上一只從未听過的耳朵,于是詳詳細細地講給于連听:一五七四年四月二十 日,當時最英俊的青年博尼法斯•德•拉莫爾和他的朋友,皮埃蒙特的紳士阿尼巴 爾•德•柯柯納索,在格萊沃廣場被斬首。“拉莫爾是瑪格麗特•德•納瓦爾王妃心愛的情 夫;請注意,”院士說,“德•拉莫爾小姐的名字是瑪蒂爾德─瑪格麗特。拉莫爾同時還是 德•阿朗松公爵的寵臣和納瓦爾國王的密友。納瓦爾國王就是后來的亨利四世,他的情婦的 丈夫。一五七四年這一年封齋前的星期二那天,當時宮廷在圣日耳曼,可怜的國王查理九世 快死了。王太后卡特琳•德•美第奇把拉莫爾的朋友,那兩位親王,囚禁在宮中,拉莫爾想 把他們救出去。他率領兩百名騎兵來到圣日耳曼圍牆下,德•阿朗松公爵害怕了,拉莫爾就 被交給劊子手。 “但是,真正打動瑪蒂爾德小姐的,七、八年前她親口對我承認的,那時她才十二歲, 因為那是個人頭啊,是個人頭啊!……”院士抬起眼睛望著天空。“在這場政治災難中真正 打動她的,是瑪格麗特•德•納瓦爾王后藏在倍萊沃廣場的一所房子里,竟敢派人向劊子手 索要情人的腦袋。第二天午夜,她捧著那顆頭顱,坐上車,親手把它葬在蒙特瑪爾山腳下的 小教堂里。” “這是可能的嗎?”于連叫起來,深受感動。 “瑪蒂爾德小姐看不起她哥哥,因為正如您所看到的,他根本不把這段古老的歷史放在 心上,四月三十日也不戴孝。自從這次有名的极刑之后,為了紀念拉莫爾對柯柯納索的親密 友誼,這個柯柯納索是個意大利人,名字叫作阿尼巴爾,因此這個家庭的所有男人都叫這個 名字。而且,”院士放低聲音補充說,“据查理九世本人說,這個柯柯納索是一五七二年八 月二十四日最殘忍的殺人犯之一。但是,我親愛的索萊爾,您經常和這個家的人一起吃飯, 怎么可能不知道這些事情呢?” “原來就是為這,德•拉莫爾小姐吃飯時兩次叫她哥哥阿尼巴爾。我還以為听錯了 呢。” “這是一种責備。奇怪的是侯爵夫人竟容忍這种瘋狂……將來這個高個子姑娘的丈夫有 他好看的呢!” 這句話后邊又跟了五、六句諷刺。院士眼里閃爍著快樂和親密的光芒,使于連感到不 快。“我們兩個仆人在講主人的坏話呢,”他想。“但是出自這個學士院的人口中,什么也 不應讓我感到奇怪。” 有一天,于連無意間撞見他跪在德•拉莫爾侯爵夫人面前;他在為他的一個外省的侄子 求一個煙草收稅人的職務。德•拉莫爾小姐的一個年輕侍女像從前的愛麗莎一樣追求于連, 晚上她讓他明白,她的女主人戴孝絕不是為了引人注目。這個古怪的行動扎根在她性格的深 處。她真地愛那個拉莫爾,他是那個時代最有才智的王后的心愛情人,他為了想讓朋友們獲 得自由而死。而且是怎樣的朋友啊!王族的首位親王和亨利四世。 于連已經習慣了德•萊納夫人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完美的自然,而在巴黎的所有女人身 上卻只看到矯揉造作;只要他心情稍微有些憂郁,就找不出話來跟她們說。德•拉莫爾小姐 是個例外。 他開始不再把舉止高貴所具有的那种美視為心靈干枯了。他跟德•拉莫爾小姐有過几次 長談。她有時在晚飯后跟他一起在花園里沿著客廳開著的那些窗子散步。有一天,她對他 說,她讀過多比涅的歷史著作和布蘭多姆的作品。“奇特的讀物,”于連想,“而侯爵夫人 連瓦爾特•司各特的小說都不准她看!” 一天,她向他講述亨利三世時代的一個年輕女人的行為:她發現丈夫不忠,就用匕首將 他刺死。這是她剛剛在艾圖瓦爾的《回憶錄》中讀到的。她的眼睛里閃爍著喜悅的光芒,証 明她的傾慕是真誠的。 于連的自尊心得到了滿足。一個處處受人敬重的,用院士的話說,牽著全家人鼻子走的 女人,居然肯用一种近乎友誼的口吻跟他說話。 “我錯了,”于連立刻又想,“這不是親密,我不過是那种悲劇里的心腹人,這是出于 說話的需要。我在這個家里被看作有學問的人。我這就去讀布蘭多姆、多比涅和艾圖瓦爾。 我可以對德•拉莫爾小姐談到的那些軟聞趣事中的几則提出反駁。我要從這种被動的心腹人 的角色中擺脫出來。” 他跟這個舉止如此威嚴、同時又如此隨便的女孩子之間的談話,漸漸地變得有趣了。他 正在忘記他那憤怒平民的可悲角色。他發現她有學問,甚至通情達理。她在花園里的看法和 她在客廳里承認的看法大不相同。有時她跟他在一起,興奮,坦率,和平時如此高傲、如此 冷淡的態度完全對立。 “神圣聯盟戰爭是法國的英雄時代,”一天她對他說,眼睛里閃動著才華和熱情,“那 時候每一個人為了他想得到的東西,為了使他的党派獲得胜利而戰斗,不像您那個皇帝的時 代,是為了平淡無奇地獲得一枚十字勛章。您得同意,那時的人不這么自私,不這么卑劣。 我愛那個時代。” “而博尼法斯•德•拉莫爾是那個時代的英雄,”他對她說。 “至少他被人愛,而那樣被人愛也許是很甜蜜的。如今的女人有哪一個碰到被斬首的情 夫的腦袋不感到害怕呢?” 德•拉莫爾夫人叫她的女儿。虛偽,要想有用,就得隱藏起來。而于連呢,正如我們看 到的,已經把他對拿破侖的傾慕向德•拉莫爾小姐吐露了一半。 “這就是他們對我們的巨大优勢,”他一個人呆在花園里,對自己說。“他們祖先的歷 史使他們超出于庸俗的感情之上,他們沒有衣食之憂!多么不幸啊!”他感到一陣酸楚, “我不配談論這些重大問題。我的一生不過是一連串的虛偽,因為我沒有一千法郎的年金用 來頭面包。” “您在想什么,先生?”瑪蒂爾德匆匆跑回來,問他。 于連對老是蔑視自己也感到厭倦了。出于驕傲,他坦率地談了自己的想法。他對一個如 此富有的人談自己的貧窮,臉憋得通紅。他試圖通過自豪的口气清楚地表明他不求什么。瑪 蒂爾德覺得他從未這樣漂亮過;她發現他有一种敏感和坦白的表情,這實在是他常常缺乏 的。 不出一個月,于連有一天在德•拉莫爾府的花園里散步。他在沉思,但他的臉上不再有 持續不斷的自卑感帶來的嚴峻和哲學家的傲慢了。他剛剛把德•拉莫爾小姐送到客廳門口, 她說她跟哥哥一起奔跑時扭傷了腳。 “她靠在我胳膊上的方式真奇怪!”于連對自己說。“我是自命不凡,還是她真對我有 興趣?她听我說話時的神情是那么溫和,甚至在我承認驕傲給我帶來的种种痛苦時!而她對 無論什么人都那么驕傲,如果在客廳里看到她那副表情,誰都會感到惊奇的。肯定,她對任 何人都不會有這种溫柔善良的神情。” 于連努力不夸大這种奇特的友誼。他自己將其比作武裝交往。每天見面時,在恢复頭一 天的近乎親密的口吻之前,他們几乎都要自問:我們今天是朋友還是仇敵?于連明白,如果 白白地讓這個如此高傲的姑娘侮辱一次,那就一切都完了。“如果我必須跟她鬧翻,那么我 先來維護我的驕傲所擁有的正當權利,比起我對個人尊嚴應盡的職責稍有疏忽而立刻招來輕 蔑的表示之后再加以抵制,不是要好些嗎?” 有好几次,碰上心緒不佳的日子,瑪蒂爾德試圖跟他擺出貴婦人的架勢;她以一种罕見 的巧妙進行這种嘗試,但都被于連粗暴地頂了回去。 有一天,他突然打斷她的話:“德•拉莫爾小姐有什要吩咐她父親的秘書嗎?”他對她 說,“他應該听候她的吩咐,并且恭恭敬敬地執行,除此之外,他并沒有話要對她說。他絕 不是花錢雇來向她談思想的。” 這种生活的方式,還有于連那些奇特的疑慮,把他在這間如此豪華的客廳里經常感到的 煩悶驅散了,在那里,人們什么都要怕,拿任何東西開玩笑都有失体面。 “她若是愛我,倒滿有趣!無論她愛我与否,”于連繼續想,“我有了一個有才智的女 孩子作為親密的知己。我看見全家人都在她面前發抖,尤其是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這個 年輕人如此禮貌,如此溫柔,如此勇敢,兼有出身和財富帶來的种种好處,而我只要能有其 中的一种,就會心滿意足!他瘋狂地愛她,他應該娶她。德•拉莫爾先生曾經讓我給擬定婚 約的兩位公証人寫過多少信啊!而我呢,手上握著筆,地位如此低下,兩個小時之后,卻在 這花園里戰胜了這個如此可愛的年輕人,因為她的偏愛究竟是明顯的,直接的。也許她恨他 是她未來的丈夫。她相當高傲,會這樣做的。而她對我的親切,我是以一個地位低下的心腹 的身份得到的。 “然而不,或是我瘋了,或是她追求我;我越是對她冷淡、畢恭畢敬,她越是來找我。 這可能是事先想好的,是假裝的;但是,當我出其不意地出現時,我看見她的眼睛頓時亮了 起來。難道巴黎的女人如此善于裝假嗎?管它呢!表面上看來對我有利,我且享受這表面 吧。我的天主,她多美!那雙藍色的大眼睛,從近處看,經常望著我的時候,多么讓我喜歡 啊!今年春天和去年春天多么不同!那時候,我在三百個惡毒肮臟的偽君子中間,過著悲慘 的生活,全靠性格的力量支撐。我几乎跟他們一樣惡毒。” 在疑慮重重的日子里,于連想:“這女孩子嘲弄我。她和她哥哥串通一气來騙我。然而 她好像那樣地看不起她哥哥缺乏毅力!‘他是勇敢的,僅此而已。’她對我說,‘他沒有一 种思想敢于离經叛道。’總是我不得不出來維護他。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子!在這個年紀上, 一個人能在一天的每時每刻都忠于為自己規定的虛偽嗎? “另一方而,每逢德•拉莫爾小姐用她那藍色的大眼睛表情奇特地盯著我看的時候,諾 貝爾伯爵就立即走開。這在我看來頗可疑;他妹妹看中家里的一個仆人,他不是應該感到气 憤嗎?因為我听見過德•肖納公爵這樣說過我。”想起這件事,憤怒就取代了任何別的感 情。“是這位有怪癖的老公爵喜歡陳舊的語言嗎?” “反正她很漂亮!”于連繼續想,目光如老虎一般。“我要得到她,然后走開,誰阻止 我逃走誰倒霉! 這個念頭成了于連唯一的大事,他不能再想別的事了。他過一天就像過一個鐘頭一樣。 他每時每刻都試圖干點正經事情,但總是心不在焉,等到一刻鐘以后清醒過來,心又怦 怦地跳,腦子里亂作一團,只想著這個念頭發愣:“她愛我嗎?” 第十─章 女孩子的威力 如果于連不是花時間夸大瑪蒂爾德的美貌,激烈地反抗她的家人与生俱來的、但是她已 為了他而忘記的高傲,而是花時間研究一下客廳里發生的事情,他就會明白她為什么能主宰 她周圍的一切。有人讓她不高興,她就會用一句玩笑懲罰他,她的玩笑那么有分寸,選得那 么好,表面上那么得体,來得那么适時,讓人越想越覺得傷口每時每刻都在擴大。漸漸地, 它會變得讓受傷的自尊心感到殘忍。家里其他人真心渴望的許多東西,她都看不上眼,因此 在他們眼里她總是冷酷無情的。貴族的客廳,离開以后說說,還是令人愉快的,但也僅此而 已;禮貌本身只在開頭几天還是回事。于連是有体驗的,最初的迷醉過后,跟著來的是最初 的惊訝。“禮貌,”于連心想,“不過是舉止不雅引起的憤怒暫時缺席罷了。瑪蒂爾德常常 感到厭倦,也許是因為她無處不感到厭倦。于是,把一句挖苦話磨得尖尖的,就成了她的一 种消遣,一种真正的樂趣。” 也許是為了得到比她的長輩、院士和五、六個向她獻殷勤的下屬稍更有趣的犧牲品,她 才把希望給了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凱呂斯伯爵和其他兩、三位最高貴的年輕人。對她來 說,他們只是挖苦的新對象。 因為我們愛瑪蒂爾德,所以我們痛苦地承認,她接到過他們中間几位的信,有几次還寫 了回信。我們得赶快補充一句,這個人物乃是時代風尚的一個例外。一般地說,人們不能指 責高貴的圣心修道院的學生們不謹慎。 一天,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交還給瑪蒂爾德一封相當可能有損名譽的信,那是她頭一 天寫給他的。他相信這种高度慎重的表現會使他的事情大有進展。然而,瑪蒂爾德在她的通 信中喜歡的恰恰是不謹慎。她的樂趣是拿自己的命運賭博。她一連六個禮拜不理他。 她拿這些年輕人的信消磨時間,但是据她看,這些信都是一副腔調,總是最深沉、最憂 郁的激情。 “他們全都十全十美,就像是一個人,准備好前往巴勒斯坦,”她對一個表姐妹說。 “您還知道比這更乏味的事嗎?這就是我這一輩子要收到的信。這种信大概每隔二十年,根 据當時風行的活動的不同,改變一次。它們在帝國時代一定不這樣沒有色彩。那時候上流社 會的年輕人見過或有過一些确實偉大的行動。我的伯父德•N•公爵就去過瓦格拉姆。” “揮舞戰刀需要什么樣的才智呢?他們一旦干過,就老是說個沒完!”瑪蒂爾德的表妹 德•圣埃雷迪特小姐說。 “是啊!我喜歡這些故事。參加一次真正的戰役,拿破侖的戰役,有一万個士兵陣亡, 那就証明了一個人的勇敢。身臨險境可以提高靈魂,把它從厭倦中解救出來,我的那些崇拜 者似乎都已陷入厭倦,面這种厭倦是傳染的。他們中間有誰想過要有點儿非凡之舉呢?他們 都想跟我結婚,想得美!我富有,我父親又會提拔他的女婿。啊!但愿我父親能找到一個稍 微有趣些的!” 瑪蒂爾德种人看事的方式尖銳、鮮明、生動,不免敗坏了她的談吐,正如人們看到的那 樣。在她那些如此彬彬有禮的朋友看來,她的一句話往往成了一個污點。如果她不是那么走 紅,他們几乎都會承認,她的言談的色彩有點儿太濃,缺乏女性的細膩。 她呢,她則對充斥著布洛涅森林的那些漂亮騎士太不公正。她瞻望未來并不感到恐俱, 那就是一种強烈的情感了,而是感到一种厭惡,這在她那個年紀是很罕見的。 她能夠期望什么呢?財富,高貴的出身,才智,姿色,据別人說,她也相信,命運之手 已把這一切集于她一身了。 這就是這位圣日耳曼區最令人羡慕的女繼承人開始感到跟于連一起散步很偷快時的种种 想法。她對他的驕傲感到惊訝,她欣賞這小小平民的机敏。“他會像莫里神甫那樣當上主教 的,”她對自己說。 很快,我們的主人公對加的許多想法的那种真誠的、并非假裝的抵制,把她吸引住了; 她老是在想,她把那些談話的細枝末節講給女友听,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道出全貌。 突然間,她恍然大悟:“我得到了愛的幸福,”一天,她對自己說,不可思議的喜悅讓 她興奮不已。“我愛上了,我愛上了,這很清楚!在我這個年紀,一個女孩子,美麗,聰 明,如果不是在愛情中,能到哪儿去找到強烈的感覺呢?我沒有辦法,我永遠不會對克魯瓦 澤努瓦、凱呂斯和所有這些人有愛情。他們是完美的,也許過于完美了,反正他們讓我厭 倦。” 她把她在《曼飽•萊斯戈》、《新愛洛締斯》、《葡萄牙修女書信集》等書中讀到的所 有關于激情的描繪又在腦子里過了一遍。當然,都是偉大的激情,輕浮的愛与她這個年紀、 她這樣出身的姑娘不配。愛情這名稱,她只給予在亨利三世和巴松彼埃爾時代的法國能夠遇 到的那种壯烈的感情。這种愛情絕不在障礙面前卑劣地退卻,甚至遠甚于此,它能使人完成 偉大的事業。“我多不幸,現在沒有卡特琳•德•美第奇和路易十三那樣的真正的宮廷了。 我覺得我能干出最大膽、最偉大的事情。如果有一位英勇的國王,例如路易十三那樣的,拜 倒在我腳下,我什么壯舉不能讓他做出來呢!我會把他帶到旺岱,像德•托利男爵常說的那 樣,他從那儿可重獲他的王國;那時候就不會有憲章了……而于連會輔佐我。他欲什么?頭 銜和財產。他能為自己贏得一個頭銜,他能獲得財富。 “克魯瓦澤努瓦什么也不缺,但他終其一生不過是個半极端保王党、半自由党的公爵, 一個始終遠离极端的优柔寡斷之人,因此無論在哪里都處于第二位。 “有哪一個偉大的行動在開始干的時候不是一种极端呢?只是在完成的時候,一般人才 認為是可能的。是的,在我的心中占有統治地位的,是愛情及其所產生的一切奇跡;我在激 勵著我的火焰中感到了它。上天應該給我這個恩惠。它不會白白地把所有的优點集中在一個 人身上。我的幸福將是配得上我的。我的每一天將不是冷冰冰地相似于過去的一天。敢于愛 一個社會地位距我如此之遠的人,這已經有其偉大和勇敢了。讓我們看看,他能不能繼續配 得上我?我只要一看見他身上有弱點,便立刻拋棄他。一個像我這樣出身的女孩子,而且具 有公認的騎士性格(這是她父親的話),就不應該像個傻丫頭那樣行事。 “如果我愛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那不就是我要扮演的角色嗎?我有的將是我那些表 姐妹的、我如此徹底地加以蔑視的幸福的新版本。我事先就知道可怜的侯爵會對我說什么, 我會怎么回答他。一种讓人打呵欠的愛情叫什么愛情?還不如出家當修女呢。我也會像最小 的表妹那樣簽一份婚約,長輩們大為感動,除非他們心里窩火,因為對方的公証人頭一天在 婚約里又加了最后一個條件。" 第十二章 這是一個丹東嗎? “在于連和我之間,無須簽訂婚約,無須公証人;一切都是壯烈的,一切都將是偶然的 產物。除了他所缺少的貴族身份外,完全是瑪格麗特•德•瓦羅亞對當時最杰出的人、年輕 的拉莫爾的愛情。難道這是我的錯嗎?宮里那些年輕人那么堅決地擁護禮儀,一想到稍微有 些出格的冒險行動就嚇得臉色發白。在他們眼里,到希腊或非洲走一趟,就是大膽到了頂, 而且還只能成幫結伙的。他們一旦發現自己孤身一人,就害怕了,不是怕貝督因人的長矛, 而是害怕成為笑柄,這种恐懼簡直讓他們發瘋。 “我的小于連卻相反、他只答歡單獨行動。這個得天獨厚的人從無一點儿從別人那里尋 求支持和幫助的念頭!他蔑視別人,正是為此我才不蔑視他。 “如果于連雖貧窮而身為貴族,那我的愛情就不過是一樁庸俗的蠢舉、一樁平淡無奇的 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了;我不要這樣的愛情,沒有絲毫偉大激情的特點,即需要克服的巨大 困難和吉凶難料的變故。” 德•拉莫爾小姐如此專注于這些美妙的推論,第二天竟不知不覺地對著德•克魯瓦繹努 瓦侯爵和她哥哥稱贊起于連來了。她說得滔滔不絕,終于引起他們的不滿。 “當心這個精力如此旺盛的年輕人,”她哥哥叫了起來,“如果再來一場革命,他會把 我們都絞死。” 她小心避開正面回答,忙就精力引起的恐懼打趣她的哥哥和德•克魯庄澤努瓦侯爵。 “實際上,那不過是害怕碰上意外情況,害怕在意外情況中不知所措……” “哎呀呀,先生們,你們老是害怕成為笑柄,這個怪物不幸已于一八一六年死了。” “在有兩個党派的國家里,”德•拉莫爾先生說過,“不再有淪為笑柄這回事了。” 他的女儿理解了這個思想。 “因此”,她對于連的敵人們說,“你們一生中有的可怕呢,然后人們會對你們說: ‘這不是一只狼,只是狼的影子。’” 瑪蒂爾德很快离開他們。她哥哥的話使她感到厭惡;他讓她感到不安;但是第二天,她 又從中看到了最美好的頌揚。 “在這個任何精力都已死亡的世紀,他的精力讓他們害怕。我要告訴他我哥哥的話;我 想看看他如何回答。可是我得選個他兩眼放光的時候。那時他就不能對我說謊了。” “他會是一個丹東!”她又胡思亂想了好一會儿,補充說,“那好吧!假定革命再度爆 發,克魯瓦澤努瓦和我哥哥會扮演什么角色呢?那是事先就定了的:崇高的逆來順受。那將 是英勇的綿羊,任人宰殺而不吭一聲。他們死時唯一害怕的是不雅。我的小于連將打碎來逮 捕他的雅各賓分子的腦袋,只要他有一線希望逃走。他可不怕不雅,他。” 這最后一句話使她陷入沉思,喚醒了痛苦的回憶,打掉了她全部的勇气。這句話讓她想 起德•凱呂斯、德•克魯瓦澤努瓦、德•呂茲、她哥哥諸先生的取笑。這些先生們一致指責 于連有种教士气:謙卑而虛偽。 “但是,”她突然又想,眼睛里閃爍著喜悅,“不管他們愿意不愿意,他們那尖酸頻繁 的取笑恰恰証明了他是我們這個冬季見到的最出色的人。他的缺點,他的可笑,有什么關 系?他大气磅礡,這使他們不快,盡管他們是那么善良,那么寬容。當然,他窮,他念書是 為了當教士;他們是輕騎兵上尉,不需要念書,當然舒服多了。 “他為了不致餓死,可怜的孩子,必須總穿黑衣服,有這一副教士的面孔,這給他帶來 种种不利,但他的長處仍然讓他們害怕,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了。而這一副教士面孔,只要我 們單獨呆一會儿,立刻就沒有了。當這些先生們說出一句自以為微妙、出人意料的話時,他 們第一眼不總是看于連嗎?我很清楚地注意到了。然而他們很清楚,除非問到他,他是不跟 他們說話的。他只跟我說話。他認為我靈魂高尚。他回答他們的异議僅以禮貌為限,恰到好 處,然后立即敬而遠之。跟我,他就几個鐘頭几個鐘頭地討論,只要我稍有异議,他就對自 己的想法沒有把握了。總之,整個冬天我們沒有放槍,只以言語引起別人的注意。而且,我 父親是個出類拔萃的人,能使我們家興旺發達,他也敬重于連。其余的人都恨他,但沒有人 蔑視他,除了我母親的那些偽善的女友。” 德•凱呂斯伯爵酷愛或者裝作酷愛馬匹;他整天泡在馬廄里,經常還在那里吃午飯。這 种酷愛,再加上從來不笑的習慣,使他在朋友中間頗受尊敬:他是這個小圈子里的一只鷹。 第二天,在德•拉莫爾夫人的安樂椅后面,他們几個一聚齊,趁于連不在場,德•凱呂 斯先生就在克魯瓦澤努瓦和諾貝爾的支持下,激烈地攻擊瑪蒂爾德對于連的好評,不過有些 沒來由,他几乎是剛剛看見德•拉莫爾小姐。她遠遠地就看出此中的奧妙,感到非常高興。 “他們聯合起來,”她心想,“反對一個有天才的人,他沒有十個路易的年金,只有問 到了才能回答。他穿著黑衣,他們尚且害怕。他若戴上肩章,又會怎樣呢?” 她從來沒有這么出色過。攻擊一開始,她就用妙趣橫生的譏諷把凱呂斯及其盟友團團圍 住。這些杰出軍宮的玩笑的炮火一被打啞,她就對德•凱呂斯先生說: “只要明天弗朗什-孔泰山區有哪個鄉紳發現于連是他的私生子,給他一個貴族身份和 几千法郎,不出六個禮拜,他就會像你們一樣,先生們,留起小胡子;不出六個月,他就會 像你們一樣,先生們,當上輕騎兵軍官。那時候,他那性格的偉大就不再是笑柄了。我看 您,未來的公爵先生,只剩下這個陳腐而荒謬的理由了:宮廷貴族高于外省貴族。但是,如 果我想把您逼入絕境,如果我心存狡獪硬說于連的父親是一位西班牙公爵,拿破侖時代作為 戰俘被囚禁在貝藏松,由于良心不安在臨終時認了他,那您還剩下什么?” 所有這些關于非婚生出身的假沒,在德•凱呂斯先生和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看來,都 是相當粗俗的。這就是他們在瑪蒂爾德的議論中听看到的─切。 不管諾貝爾多么順從,她妹妹的話太露骨了,他不能不挂上一副嚴肅的神色,應該承 認,這与他那張笑容滿而、和善溫厚的臉相上不協調,他斗膽說了儿句話。 “您病了嗎,我的朗友?”瑪蒂爾德略顯嚴肅地回答道,“您一定很不舒服,要不怎么 用說教回答玩笑呢。 “說教,您!您是想謀一個省長的職位嗎?” 德•凱呂斯伯爵惱怒的臉色,諾貝爾的不高興和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的無聲的絕望, 瑪蒂爾德很快都忘了,她得拿定主意,一個要命的念頭剛剛抓住了她的心。 “于連跟我夠真誠了,”她對自己說,“在他那個年紀,地位低下,又被一种惊人的抱 負搞得那么不幸,他需要一個女朋友。也許我就是這個女朋友;可是我看不出他有什么愛 情,以他那大膽的性格,他早該自我吐露這愛情了。” 這种不放心,這种自己跟自己的爭論,從此讓瑪蒂爾德時時不得安宁;于連每次相她談 話,她都為此找出新的理由。于是,她平時難以解脫的厭倦時刻被驅散得一干二淨了。 德•拉莫爾小姐的父親是個有才智的人,可能當上部長并把林產還給教會,因此她在圣 心修道院時受到最為過分的阿諛奉承。這种不幸是永遠無法彌補的。人們讓她相信,由于出 身、財產等帶來的种种优越條件,她應該比別人更幸福,這乃是君王們的煩惱及其种种瘋狂 的根源。 瑪蒂爾德未能逃脫這种想法帶來的有害影響。無論一個人多么有才智,他辦不能在十歲 的時候就警惕全修道院的恭維,何況看起來又那么有根有据。 從決定愛于連的那─刻起,她不再厭倦了,每天她都慶幸自己決定投入一种偉大的激情 之中是拿了個好主意。“這玩意儿有許多危險,”她想,“那更好!好上加好!” “沒有偉大的激情,我在從十六歲到二十歲這段人生最美好的時光里,被厭倦折磨得憔 悴不堪。我已經失去我最美好的歲月了;我沒有別的快樂,只好听我母親的那些女友胡說八 道,据說,她們一七九二年在科布倫茨,并不完全像今天她們說起話來那么正儿八經地。” 瑪蒂爾德經受著這些重大疑問的折磨,于連卻還對她停留在他身上的那种意味深長的目 光茫然不解。他清楚地感到,在諾貝爾伯爵的態度里有了加倍的冷漠,德•凱呂斯先生、 德•呂茲先生和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的態度又變得盛气凌人了。好在他已習以為常。那一 次晚會上他顯露与他的地位不相稱的才華。他就有可能受到那种令人不快的對待。晚飯后, 那些留小胡子的漂亮青年陪著德•拉莫爾小姐去花園,要不是她特殊待他,這里的一切激起 了他的好奇,他才不會在后面跟著他們呢。 “是的,我不能再閉目不見了,”于連對自己說,“德•拉莫爾小姐看我的方式很古 怪。但是,就是在她那雙美麗的藍色大眼睛最無拘束地睜大凝視著我的時候,我也總是在其 深處看到了考察、冷酷和惡毒。這難道可能是愛情嗎?這与德•萊納夫人的眼神有多大的不 同啊?” 一次晚飯后,于連跟著德•拉莫爾先生到他的書房去,然后迅即返回花園。瑪蒂爾德那 一伙人沒注意他走近,他听見了几句話,聲音很高。她正在折磨她哥哥。于連清楚地听見他 的名字被提到兩次。他們看見他來了,頓時出現一片沉寂,他們無論如何努力,這沉寂是過 不去了。德•拉莫爾小姐和她哥哥都過于激動,找不到別的話說。德•凱呂斯先生,德•克 魯瓦澤努瓦先生,德•呂茲先生,還有一位他們的朋友,對待于連冷得像塊冰。他走開了。 第十三章 陰謀 第二天,他又撞見諾貝爾和她妹妹正在談論他。他一到,又是像昨天一樣,一片死一般 的沉默。他的疑心沒了邊際。“這些可愛的年輕人是在想辦法嘲弄我嗎?應該承認,這比 德•拉莫爾小姐對一個窮秘書的所謂激情要可能得多,自然得多。首先,這些人能有激情 嗎?愚弄是他們的拿手好戲。他們嫉妒我那點可怜的口才。善妒又是他們的弱點之一。他們 那一套完全可以這樣解釋。德•拉莫爾小姐想讓我相信她看中了我,僅僅是為了讓我在她的 未婚夫面前出丑。” 這一殘忍的怀疑完全改變了于連的精神狀態。這個念頭在他心中發現了愛情的萌芽,輕 而易舉地把它扼殺了。這种愛情僅僅建立在瑪蒂爾德罕見的美貌上,或者更建立在她王后般 的舉止和令人贊嘆的打扮上。就這一點而言,于連還是個暴發戶。可以肯定地說,一個聰明 的鄉下人攀上社會上層,最使他感到惊异的莫過于貴旅社會的漂亮女人了。使于連前几天想 入非非的,根本不是瑪蒂爾德的性格。他有足夠的理智,知道自己還不了解這种性格。他所 看到的可能只是一种表象。 例如,瑪蒂爾德無論如何也不會錯過禮拜天的彌撒的,几乎每天都要陪母親去教堂。如 果在德•拉莫爾府的客廳里,有人冒冒失失,忘了他是在什么地方,敢膽哪怕最間接地影射 一個針對王座或祭壇的真實或假想利益的笑話,瑪蒂爾德立刻就變得冰一樣地嚴肅。她那如 此尖利的目光也流露出一种徹底的、無情的高傲,像她們家里一幅古老的肖像上的那种目光 一樣。 然而于連确信,她的房間里總是放有伏爾泰的一、兩卷最具哲學性的著作。他自己也常 偷几本回去,這個版本很漂亮,裝訂得极豪華。他把旁邊的几本挪一挪,拿走一本也就看不 出來了,但是他很快發現,另有一人也在讀伏爾泰。他使用神學院的一种詭計,把几小段馬 鬃放在他認為可能引起德•拉莫爾小姐興趣的那几卷書上。這几卷書旋即失蹤了好几個禮 拜。 德•拉莫爾先生對他的書商很惱火,所有的假回憶錄都給他送了來,就命令于連把所有 略具刺激性的新書都買回來。但是,為了不讓毒素在家里傳播,秘書遵命把這些書放進一個 小書櫥,就擺在侯爵的臥室里。他很快就确信,只要這些新書与王座或祭壇的利益相敵對, 很快便不翼而飛。肯定不是諾貝爾在讀。 于連過于相信他的試驗了,以為德•拉莫爾小姐是個馬基雅維里那樣的兩面派。這种硬 栽在她頭上的邪惡,在他后來,倒几乎成了她唯一的精神魅力。對虛偽和說教的厭倦使他走 上了极端。 他激發自己的想象力,更甚于受到愛情的驅使。 正是對德•拉莫爾小姐身材的优雅、衣著的精致趣味、手的白皙、胳膊的美和舉手投足 的從容神魂顛倒了一番之后,他發現自己愛上了她。為使其魅力臻于极致,他把她想象成卡 特琳•德•美第奇。對于他所設想的她的性格來說,深則不厭其深,惡則不厭其惡。這是他 年輕時欽佩的馬斯隆們、福利萊們、卡斯塔奈德們的典型,一句話,他認為這就是巴黎人的 典型。 還有什么比相信巴黎人城府深廣和性情邪惡更可笑的嗎? “很可能這個三人幫在嘲弄我,”于連想。如果沒有看見他的目光回答瑪蒂爾德的目光 時所流露出的陰郁冷漠的表情,那對他的性格就會了解得很膚淺。德•拉莫爾小姐感到惊 訝,有兩、三次大著膽于讓他相信她的友誼,卻都被一种辛辣的諷刺頂了回去。 這個女孩子的心素來冷漠,厭倦,對精神的東西很敏感,受到這种突如其來的古怪態度 的刺激,一變而為熱情洋溢,流露出自然的本性。然而瑪蒂爾德的性格中也有許多的驕傲, 一种感情的萌生使她全部的幸福依賴于另一個人,這就同時帶來了一种陰沉的憂郁。 于連自到了巴黎之后,已經有了相當的閱歷,能夠看出那不是厭倦所產生的干枯的憂 郁。她不像從前那樣貪戀晚會、看戲和种种消遣,反倒逃而避之。 法國人唱的歌讓瑪蒂爾德厭煩得要死,然而把歌劇院散場時露面當作職責的于連注意 到,只要她能,她就讓人帶她上歌劇院。他自認為看出她已經失去了一些原本閃耀在她各种 活動中的那种完美的分寸感。有几次回答她的朋友時,她的玩笑尖酸刻薄,几至傷人。他覺 得她拿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當了出气筒。“這年輕人一定是愛錢愛得發了瘋,不然早把她 甩了,不管她多么有錢!”于連想。而他呢,他對她污辱男性的尊嚴感到憤怒,愈發對她冷 淡了。他常常甚至很不禮貌地回答她。 于連決心不為瑪蒂爾德感興趣的表示所騙,然而有些日子里這种表示畢竟是很明顯的, 他的眼睛已經開始睜開了,發現她是那樣地漂亮,有時不免心慌意亂。 “上流社會這些年輕人的机敏和耐心最終會戰胜我的缺乏經驗,”他對自己說,“我得 走,讓這一切有個了結。”侯爵在下朗格多克有不少小塊地產和房產,剛剛交給他管理。去 一趟是有必要的,德•拉莫爾先生勉強同意了。除了与他那勃勃野心有關的事務外,于連已 經成了另一個他了。 “說到底,他們沒有讓我上鉤,”于連想,一邊做著出門的准備。“德•拉莫爾小姐對 這些先生開的玩笑,無論是真實的,還是僅僅為了取得我的信任,反正我是開心解悶了。” “如果沒有針對木匠儿子的陰謀,德•拉莫爾小姐就無法理解了,不過,在我她是無法 理解的,至少在德•克齡瓦澤努瓦侯爵她也是同樣地無法理解。例如昨天,她真的生了气, 我很高興她為了對我好而強迫一個年輕人做他不服做的事,他是既高貴又富有,而我是既貧 窮又卑賤,恰應對比。這是我打的最漂亮的─次胜仗;它可以讓我快快活活地坐在驛車里的 椅子上,在朗格多克平原上奔馳。” 于連對他的動身保密,但是瑪蒂爾德比他知道得還清楚,他第二天將离開巴黎,而且時 間很長。她推說頭疼得厲害,客廳里空气太悶,更加劇了她的頭疼。她在花園里散步很久, 用尖酸刻薄的玩笑對諾貝爾、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凱呂斯、德•呂茲和其他几個在德, 拉莫爾府吃晚飯的年輕人窮追不舍,逼得他們离開。她用一种古怪的目光望著于連。 “這目光也許是在演戲,”于連想,“可這急促的呼吸呢,還有這心慌意亂的种种表現 呢!算了吧:”他對自己說,“我是什么人,居然想判斷這些事?那是巴黎女人的最高明最 狡猾的把戲呀。這种急促的呼吸几乎要碰到我了,她大概是從她那么喜愛的萊昂蒂娜•費伊 那儿學來的。” 花園里就剩他們倆了,談話顯然已無法進行。“不!于連對我毫無感覺,”她對自己 說,真的感到了不幸。 他向她告辭,她使勁儿抓住他的胳膊: “您今晚會收到我的一封信,”她說話的聲音都走了樣,認不出來了。 此情此景立刻感動了于連。 “我的父親,”她繼續說,“對您的效勞有公正的評价。明天必須不走,找一個借 口。”她說完就跑了。 她的身材真迷人。她的腳也最漂亮,跑起來姿態优雅,把于連都看傻了;然而,誰能猜 得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后,于連又想了些什么?她說必須這兩個字時的那种命令的口气 冒犯了他。路易十五臨終時,也曾對他的首席醫生笨拙地使用必須這兩個字深感不快,不過 路易十五可不是暴發戶。 一個鐘頭以后,仆人把一封信交給于連;這封信干脆就是愛情的表白。 “文筆還不太做作,”于連心想,他想用文字的評論控制喜悅,然而他的臉已經抽緊, 禁不住笑了。 “終于,”他突然大聲叫起來,激情太強烈,已經無法控制,“我,可怜的鄉下人,我 終于得到了一位貴婦人的愛情表白!” “至于我,干得還不坏,”他想,盡可能壓住心頭的喜悅。“我知道如何保持我的性格 的尊嚴。我從未說過我愛她。”他開始研究字体,德•拉莫爾小姐寫得一手漂亮的英國式小 字。他需要做點体力上的事,好從那快要使他發狂的喜悅中解脫出來。 “您要走了,我不能不說了……見不到您,我實在受不了……” 一個想法突然襲上他的心頭,仿佛一大發現,打斷了他對瑪蒂爾德的信的研究,使他感 到加倍的快樂。“我戰胜了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他喊道,“我,一個只說些正經事的 人!而他是那么漂亮!他留著小胡子,有迷人的軍裝;他總是能在合适的時候找到又聰明又 巧妙的話來說。” 于連有了美妙的一刻,他在花園里信步來去,幸福得發狂。 稍后,他上樓來到自己的辦公室,讓人去通報德•拉莫爾侯爵,幸好他沒有出門。他讓 侯爵看几份標明來自諾曼底的文件,很容易地証明了諾曼底的訴訟要處理,他不得不推遲到 朗格多克的行期。 “您不走我很高興,”侯爵談完事務以后對他說,“我喜歡見到您。”于連退下,這句 話使他感到別扭。 “而我呢,我卻要去引誘他的女儿!而且可能還要便和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的婚事告 吹,這可是他的未來最迷人的一件事啊,如果他當不了公爵,至少他的女儿會有一個凳子。 于連打算不顧瑪蒂爾德的信,也不顧已向侯爵做過的解釋,動身去朗格多克。不過,這道德 的光輝一閃即逝。 “我真善良,”他對自己說,“我,一介平民,居然可怜起一個這种地位的人家了! 我,一個被肖納公爵稱為仆人的人!侯爵是如何增加他那巨大的家產的?他在宮里得知第二 天可能會發生政變,立刻就把公債賣掉。可我呢,后娘般的蒼天把我拋到社會的最底層,給 了我一顆高貴的心,卻沒給我一千法郎的年金,也就是說沒給我面包,不折不扣地沒給我面 包;而我卻拒絕送上門來的快樂!我如此艱難地穿越這片充斥著平庸的灼熱沙漠,卻要拒絕 能夠解除我的干渴的一泓清泉!真的,別這么傻了;在人們稱為生活的這片自私自利的沙漠 里,人人為自己。” 他想起了德•拉莫爾夫人,特別是她的朋友,那些貴婦們向他投來的滿含著輕蔑的目 光。 戰胜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的喜悅終于使這种道德的回憶敗下陣來。 “我多么希望看見他發火!”于連說,“我現在多么有把握給他一劍啊。”他擺了個姿 式,作二次進攻狀。“在此之前,我是個村學究,不光彩地自恃還有點儿勇气。這封信之 后,我和他平等了。” “是的,”他怀著無限的欣喜悅悠悠地對自己說,“侯爵和我,我們倆的价值已經衡量 過了,汝拉山區的可怜木匠占了上風。” “好,”他叫道,“我在回信上就這樣落款,您別以為,德•拉莫爾小姐,我忘了自己 的身份。我要讓您明白并且清楚地感覺到,您是為了一個木匠的儿子而背棄了曾經跟隨圣跳 易出參加十字軍東征的大名晶晶的居伊•德•克魯瓦繹努瓦的一個后裔。” 于連喜不自胜。他不得不下樓到花園里去。他把自己鎖在里面的那間屋子,他覺得太狹 小,喘不過气來。 “我,汝拉山區的窮鄉下人,”他不斷他重复著,“我,注定一輩子穿這身慘兮兮的黑 衣服!唉,早二十年,我會像他們一樣穿軍裝,那時候一個像我這樣的人,要么陣亡,要么 三十六歲當上將軍。”他緊緊握在手里的那封信,給了他一個英雄的個頭儿和姿態。“現 在,确實如此,穿上這身冕衣服,到了四十歲,也可以像博韋的主教先生那樣有一万法郎的 薪水和藍綬帶。” “好吧!”他像摩非斯特那樣笑著對自己說,“我比他們有更多的聰明才智,我知道怎 么選擇我這個時代的制服。”他覺得他的野心和對法衣的眷戀膨脹起來。“有多少紅衣主教 出身比我還低,而他們掌過大權!例如我的同鄉朗倍維爾。” 于連的激動漸漸平靜,謹慎又冒了出來。他暗自誦讀達爾杜弗的台詞,他對這位老師的 角色可是牢記在心: “達爾杜弗也是毀于一個女人,他并不比別人坏……我的回信也可能被出示……我們找 到了下面這种辦法來對付,”他用強壓住的殘忍口气慢慢地補充說,“我們要在回信的開頭 引述崇高的瑪蒂爾德的來信中最熱情的句子。 “就這么辦,不過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的四個仆人會朝我扑過來,把原信奪走。 “不會,因為我武裝得很好,誰都知道我有朝仆人開槍的習慣。 “就讓他們來吧!其中有一個膽子大,朝我扑過來。有人答應賞他一百拿破侖。我把他 殺死或者打傷,好极了,他們正求之不得。我被完全合法地投入監獄;我在輕罪法庭受審, 經法官們公平合理地判決,把我送往普瓦西監獄和丰唐先生、馬加隆先生作伴。我在那儿跟 四百個乞丐胡亂睡在一起……而我居然會怜憫這些人,”他猛地站起來,高聲嚷道,“他們 怜憫落在他們手里的第三等級的人嗎?”這句話埋葬了他對德•拉莫爾先生的感激之情,在 此之前,他一直不由自主地受其折磨。 “且慢,貴族先生們,我知道這种馬基雅維里式的小伎倆;馬斯隆神甫或者神學院的卡 斯塔奈德神甫不會干得更漂亮。你們把這封挑舋的信搶走,我就會變成科爾馬的卡隆上校第 二了。 “等一等,先生們,我要把這封要命的信裝在小包里封好,托彼拉神甫保管。他是個正 直的人,詹森派,因此他是不受金錢的誘惑的。是的,不過他總是拆別人的信……這一封我 要送到富凱那儿去。” 應該承認,于連的目光是殘暴的,臉上的表情是丑惡的,顯示出純粹的罪惡。這是一個 正在和整個社會作戰的不幸的人。 “拿起武器:”于連喊道。他一步跳下府邱的台階。他走進街角一個代書人的鋪子,那 人害怕了。“抄下來,”他把德•拉莫爾小姐的信遞繪他。 代書人抄,他自己則給富凱寫信:他求他保存一樣珍貴的東西。“但是,”他停下筆, 對自己說,“郵局的書信檢查處會拆開我的信,把你們要找的那封信給你們……不,先生 們。”他到一家新教徒開的書店里買了一本很大的《圣經》,非常巧妙地把瑪蒂爾德的信藏 在封面里,然后打包,由郵車送走,收件人是富凱的一個工人,巴黎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這件事辦完之后,他輕松愉快地回到德•拉莫爾府。“該我們了!現在,”他大聲嚷 道,把自己鎖在房里,脫掉了外衣。 “怎么!小姐,”他給瑪蒂爾德寫信,“是德•拉莫爾小姐經她父親的仆人阿爾塞納之 手,把一封太有誘惑力的信交給汝拉山區的一個可怜的木匠,無疑是為了玩弄他的單 純……”然后,他轉抄剛才收到的那封信中含義最明顯的句子。 他這封信真可以為德•博瓦西騎士先生的外交謹慎增光了。此刻剛剛十點鐘;于連陶醉 在幸福和對自己的力量的感覺之中,這預感覺對一個窮光蛋來說是那樣地新奇,他走進意大 利歌劇院。他听他的朋友熱羅尼莫唱歌。音樂從未讓他興奮到這种程度。他成了一個神。 第十四章 一個女孩子想些什么 瑪蒂爾德寫信絕不是沒有經過一番斗爭的。不管她對于連的興趣開始時怎樣,反正是很 快就制服了她的驕傲,而這种驕傲,從她記事的時候起,就一直獨霸著她的心。這顆高傲而 冷酷的心靈第一次受到熱烈的感情裹挾。但是,這預熱烈的感情雖然制服了驕傲,卻仍舊忠 于驕傲的种种習慣。兩個月的斗爭和新的感覺可以說使她在精神上完全變了一個人。 瑪蒂爾德以為看見了幸福。對于那种既有勇气又有极高才智的心靈來說,看見了幸福乃 是一件具有無上權力的事情,然而這仍要和尊嚴及一切世俗的責任感進行長久的斗爭。一 天,她早晨剛七點就走進她母親的房間,求她准她躲到維爾基埃去。侯爵夫人甚至不屑于理 她,勸她回到床上去。這是世俗的智慧和對傳統觀念的尊重所作的最后一次努力。 害怕做錯事,害怕沖撞凱呂斯們、呂茲們、克魯瓦澤努瓦們視為神圣的觀念,這在她的 精神上沒有多大的壓力,她覺得他們這种人不配理解她,要是買一輛車或一塊地,她早就去 找他們商量了。她真正害怕的是于連對她不滿意。 “也許他也徒具出類拔萃之人的外表?” 她厭惡沒有性格,這是她對周圍那些漂亮年輕人的唯一不滿。他們越是溫文爾雅地嘲笑 脫离時尚或自以為跟隨時尚卻又跟得不對的事物時,他們就越是讓她看不上眼。 他們是勇敢的,僅此而已。“再說,怎么勇敢呢?”她對自己說,“決斗中勇敢。但是 現在決斗只不過是個儀式罷了。事先就什么都知道了,甚至倒下時應該沒什么話也是事先就 知道的。直挺挺躺在草地上,手放在胸口上,應該寬洪大量地原諒對方,還要給一位美人儿 留下一句話,這美人儿常常是虛构的,或者是她怕引起疑心而在您死的那一天去參加舞會 了。 “他們可以率領一隊刀光閃閃的騎兵直面危險,然而那种孤身面對的、特殊的、意外 的、真正丑惡的危險呢? “唉!”瑪蒂爾德對自己說,“在亨利三世的宮廷可以遇見因出身而偉大的人,也可以 遇見因性格而偉大的人!啊!如果于連曾經在雅爾納克或者蒙孔圖爾效過力,我就不會再有 怀疑了。在那精力和体力的時代,法國人不是玩偶。打仗的日子几乎就是最少困惑的日子。 “他們的生活不像一具埃及的木乃伊,禁銅在一個人人一樣的、永遠一樣的套子里。是 的,”她補充說,“晚上十一點鐘,孤身一人走出卡特琳•德•美第奇居住的蘇瓦松府,要 比今天去阿爾及爾需要更多的真正的勇敢。人的一生就是一連串的偶然。現在,文明驅逐了 偶然,不再有意外了。它如果出現在思想里,就會引起說不完的俏皮話;如果它出現在事件 里,我們就會出于恐懼而什么樣的卑鄙都干得出來。不管恐懼讓我們干出什么瘋狂的事情, 都會得到原諒。墮落而令人厭倦的世紀啊!博尼法斯•德•拉莫爾如果從墳墓里伸出他那被 砍掉的腦袋,看見一七九三年他的十七個后代像綿羊一樣束手就擒,兩天以后被送上斷頭 台,他會說些什么呢?死是肯定的,然而進行自衛,至少打死一、兩個雅各賓分子,那就是 有失体統。啊!在法國的英雄時代,于連會是騎兵上尉,我的哥哥則是品行端正的年輕教 士,眼睛里會閃著智慧,滿嘴的大道理。” 几個月之前,瑪蒂爾德已經不指望能遇見一個稍微不同凡響的人了。她大膽地給上流社 會的几個年輕人寫過信,從中得到一點儿樂趣。一個女孩子的這种如此不相宜、不謹慎的大 膽妄為,可能在德•克魯瓦爆努瓦先生、她的外祖父德•肖納公爵以及全肖納府的人眼里損 害了她的名譽,他們看到這樁擬議中的婚事告吹了,一定想知道是什么原因。那時候,遇到 寫信的日子,瑪蒂爾德就睡不著覺。不過,那些信都是回信。 這一次,她敢于說她愛上了。她主動(多么可怕的字眼儿!)給一個處在社會最底層的 男人寫信。 這件事若被發現,必將是永遠的恥辱。到她母親這儿來的女人中,有哪一個敢為她辯 護?有什么話可以讓她們說說以減輕客廳里可怕的蔑視的打擊? 嘴上說已經可怕,何況動筆寫?拿破侖獲悉貝蘭的投降消息之后高聲說:“事有不可寫 在紙上的呀!”而這句話正是于連告訴她的!好像事先給了她一個警告。 不過這一切都還沒有什么,瑪蒂爾德的焦慮有其它的原因。她忘記了給社會造成的惡劣 影響,使自已蒙受永遠不能洗刷的、備受蔑視的污點,因為她污辱了自己的門第,給一個在 本質上与克魯瓦澤努瓦們、呂茲們、凱呂斯們完全不同的人寫信。 即便跟于連作普通交往,其性格之幽深、之不可知,也會令人害怕。而她卻要他作情 人,也許作主人! “一旦他對我可以為所欲為,什么樣的企圖他不會有呢?那好吧!我就像美狄亞那樣對 自己說:在這么多危險之中,我還有我。” 她認為,于連對血統的高貴不存絲毫的敬意。更有甚者,也許他對她不存絲毫的愛情。 就在這充滿了可怕疑慮的最后時刻,源于女性驕傲的种种想法浮現出來。“在一個像我 這樣的女孩子的命運中,一切都該是獨特的,”瑪蒂爾德高聲喊道,不耐煩了。于是,她那 從小就受到鼓勵的驕傲和道德展開了搏斗。就在這時,于連的啟程使一切急轉直下。 夜已很深,于連心生一計,把一個很重的箱子送到樓下門房那儿;他叫來一個跑腿的仆 人把箱子運走。此人正在追求德•拉莫爾小姐的貼身女仆。“這一招可能沒有任何效果,” 于連心想,“但是如果成功,她就會以為我已經走了。”他開了這個玩笑,欣然入睡。瑪蒂 爾德可一夜不曾合眼。 第二天一大早,于連趁沒有人看見,溜出了府邱。但是八點鐘之前,他又回來了。 他剛到圖書室,德•拉莫爾小姐就出現在門口。他把回信交給她。他想他應該跟她說句 話,至少這最方便,但是德•拉莫爾小姐不想听,走了。于連很高興,其實他也不知道跟她 說些什么。 “如果這一切不是她跟諾貝爾伯爵串通好的一個玩笑,很明顯,那就是我的极其冷酷的 目光點燃了這個出身如此高貴的姑娘竟敢對我怀有的怪异的愛情。如果我竟然對這個金發大 玩偶發生興趣,那我就傻得有點儿過分了。”想到這儿,他變得比以前更加冷靜,更加有算 計了。 “在這場正在醞釀的戰役中,”他又想,“出身的驕傲猶如一座高地,在她和我之間构 成了陣地。戰斗就在那上面進行。我留在巴黎大錯特錯;如果這一切不過是個玩笑的話,那 我推遲行期就會使我遭人輕視,并暴露在危險面前。走了有什么危險呢?如果他們嘲笑我, 我的走還是對他們的嘲笑呢。如果她對我的興趣有几分真,我走了,這种興趣會增加一百 倍。” 德•拉莫爾小姐的信大大地滿足了于連的虛榮心,欣喜之余,他竟忘了認真想想离去的 好處。 對失誤极端地敏感,這是他性格中的致命之處。這個失誤使他大為惱火,几乎不再想這 次小小的挫折之前的那個令人難以置信的胜利了。九點鐘左右,德•拉莫爾小姐來到門口, 扔給他一封信,轉身即走。 “看來這要成為一本書信体小說了,”他邊說邊拾起那封信。“敵人虛晃一槍,我將應 之以冷漠和道德。” 人家要他作出決定性的答复呢,口气的高傲更增加了他內心的快樂。他乘興寫了兩頁 紙,愚弄那些想看他笑話的人,并且在信的末尾又開了個玩笑,說他決定第二天早晨動身。 信寫好了,“花園將是交信的地方,”他想,立刻就去了。他望著德•拉莫爾小姐的臥 室的窗戶。 臥室在二樓,緊挨著她母親的那個房間,但是一樓和二樓間有個很大的夾層。 這二樓太高,于連手里拿著信在椴樹下走來走去,從德•拉莫爾小姐的窗戶那儿并看不 見他。椴樹修剪得极好,形成一個拱頂,擋住了視線。“怎么搞的!”于連生气地對自己 說,“又是不慎之舉!如果他們想嘲笑我,讓我在眾目睽睽之下手里拿著信,這可幫了我的 敵人的忙了。” 諾貝爾的臥室正在他妹妹的上面,如果于連走出由修剪過的橡樹形成的拱頂,伯爵和他 的朋友們可以把他的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 德•拉莫爾小姐在玻璃窗后面出現了;他半露出他的信,她點了點頭。于連立刻奔向樓 上自己的房間,在樓梯上正好碰見了美麗的瑪蒂爾德,她眼晴里笑盈垃地,大大方方拿走了 信。 “可怜的德•萊納夫人,”于連對自己說,“就是在有了親密的關系六個月之后,她敢 于接受我的一封信,那眼晴里該漾溢著多少激情啊!我相信,她從來不曾這樣眼睛里笑盈盈 地看過我。” 他的反應的其余部分就表達得不這么清楚了,是他對動机的無聊感到慚槐嗎?“但 是,”他繼續想,“晨裝的高雅,儀態的高雅,也是多么不同啊!一個趣味高雅的人三十步 之外看見德•拉莫爾小姐,就能猜出她在社會中的地位。這就是可以稱之為不言自明的优點 的那种東西了。” 于連說著笑話,卻仍舊沒有把全部思想合盤托出;德•萊納夫人沒有德•克魯瓦繹努瓦 侯爵可以為了他而犧牲,他的情敵只有那個卑鄙的專區區長夏爾科先生,他用了德•莫吉隆 這個姓,因為姓德•莫吉隆的人現已絕跡。 五點鐘,于連收到第三封信,是從圖書室的門口扔進來的。德•拉莫爾小姐依舊是一溜 煙儿跑了。“真是寫上癮了!”他笑著說,“其實可以很方便地談談嘛!敵人想得到我的 信,這很明顯,而且要好几封!”他并不急于拆開這一封。“又是些漂亮的句子,”他想, 可是,他讀著讀著,臉色發白了。信只有八行字。 “我需要跟您談談,必須今晚就談;半夜一點的鐘聲響時,您到花園來。搬來園丁的大 梯子,就在井邊;搭在我的窗口上,爬到我屋里。有月光,沒關系。” 第十五章 這是一個陰謀嗎? “這下可嚴重了,”于連想……“而且太明顯了,”他想了想之后又說,“這位美麗的 小姐可以在圖書室里跟我談,感謝天主,她有完全的自由;侯爵怕我讓他看帳,從不到圖書 室來。怎么!德•拉莫爾先生和諾貝爾伯爵,這兩個唯一上這儿來的人几乎整天不在家;他 們什么時候回府,也很容易看見,而崇高的瑪蒂爾德,即使向她求婚的是一位君王也算不得 過于高貴,卻要我干一件糟糕透頂的冒失事! “顯然,他們想毀了我,至少也要嘲弄我。他們先是想用我的信來毀掉我,幸虧我的信 寫得謹慎;那好!他們現在需要一個光天化日之下的行動。這些漂亮的小先生們以為我太傻 或者太狂。見鬼去吧!頂著最亮的大月亮,爬梯子上二十五尺高的二層樓!他們有的是時間 能看見我,即使鄰近府邸里的人也能。我爬在梯子上可好看啦!”于連上樓回到自己的房 間,一邊吹口哨,一邊整理箱子。他已決心走了,信也不回。 然而這一明智的決定并沒有給他帶來內心的平靜。“万一瑪蒂爾德是真的呢!”他關上 箱子,突然對自己說,“那我就在她的眼中扮演了一個十足的懦夫的角色了。而我,我沒有 高貴的出身,我必須有偉大的品質,這可是現錢,不是好听的假設;由響當當的行動証明過 了的……” 他反來复去思考了一刻鐘。“否認有什么用?”他終于說道,“我在她眼里將是一個懦 夫。我失去了上流社會最出色的女人,在德•雷斯公爵的舞會上大家都這么說,而且也失去 了极大的快樂,看不見德•克魯瓦繹努瓦侯爵為了我而被犧牲了。他可是公爵的儿子,自己 將來也要當上公爵。一個可愛的年輕人,有著我所缺少的种种优點:机智、高貴的出身、財 富…… “這個悔恨要折磨我一輩子,不是因為她,情婦有的是! 名譽只有一個!……老唐•狄哀格這么說,而現在,顯而易見的是,我在遇到的第一個 危險面前退卻了,因為跟德•博瓦西先生的決斗不過是個玩笑罷了。這一次可完全不同了。 我可能成為一個仆人射擊的靶子,不過這還是最小的危險,我可能名譽掃地。 “這下可嚴重了,我的孩子,”他學著加斯科涅人的口音快活地補充說,“事關名譽 呀。一個被命運拋到像我這么低的地位上的可怜虫,絕不會再找到這樣的机會了;我以后會 交上好運的,但總會差些……” 他沉思良久,邁著急促的步子走來走去,時不時地突然停住。他的臥室里放著一尊 德•黎塞留紅衣主教的精美大理石胸像,不覺間吸引住他的目光。這尊胸像好像在嚴厲地望 著他,責備他缺乏在法國人的性格中如此自然的那种大膽。“在你那個時代,偉大的人啊, 我會猶豫嗎?” “往最坏里說,”他最后想,“假定這一切是個圈套,那對一個女孩子來說也是很危 險、很麻煩的。他們知道我不是一個鉗口不言的人。要我不說話,得殺了我才行。這在一五 七四年,在博尼法斯•德•拉莫爾那個時代可以,而現在,沒人敢。如今的這些人不一樣 了。德•拉莫爾小姐受到那樣的嫉妒!明天,她的恥辱就會傳進四百個客廳,而且是怎樣地 津津樂道啊! “仆人們私下里嘰嘰喳喳,議論我受到明顯的偏愛,我知道,我听見過…… “另一方面,她的信!……他們可能以為我會把信隨身帶著。他們在她的臥室里把我抓 住,把信槍走。我可能要對付兩個人、三個人、四個人,誰知道呢?可是他們到哪几去找這 樣的人呢?在巴黎什么地方能雇到嘴嚴的人呢?法律讓他們害怕……當然羅!一定是凱呂斯 們、克魯瓦澤努瓦們、呂茲們自己來干。這种時刻,還有我在他們中間露出的傻相,一定已 把他們迷住了。當心阿貝拉爾的命運啊,秘書先生! “好吧!等著瞧!先生們,我會讓你們挂上彩的,我會像凱撒的士兵在法薩羅那樣朝臉 上打……至于信嘛,我可以放在安全的地方。” 于連把最后兩封信各抄了一份,夾在圖書室里那套精美的伏爾泰全集的一卷里,原信則 親自送到郵局。 他回來之后,又惊奇又害怕地對自己說:“我將投身于怎樣的瘋狂啊!”他竟有一刻鐘 不曾正面考慮他當夜要采取的行動。 “但是,如果我拒絕,以后我會自己看不起自己的!這會成為我畢生反复怀疑的對象, 而這樣的怀疑乃是不幸中最大的不幸。我不是對阿芒達的情夫已經体驗過了嗎!要是一樁很 明确的罪行,我相信我會比較容易地饒恕我自己;一旦承認了,我就置諸腦后。 “怎么!我要跟一個擁有全法國最高貴的姓氏之─的人競爭,而我自己將很樂意表示甘 拜下風!實際上,不去就顯懦弱。這句話決定一切,”于連嚷道,站了起來……“再說,她 真漂亮!” “如果這不是背叛,那她為我干出的是怎樣的瘋狂啊!……如果這是愚弄,當然羅,先 生們,是否認真對待這种玩笑,那就在我了,而我會認真對待的。 “可是,要是我進去時他們捆住我的胳膊呢,他們可能已經在里面裝了什么巧妙的机關 了! “這好像是一場決斗,”他笑著對自己說,“我的劍術教師說過,有進招就有破招,但 是仁慈的天主希望有個了結,就讓兩個人中的一個忘記招架。再說,我有東西回敬他們。” 他從口袋里掏出兩把手搶,盡管火藥還有效,他還是換過了。 還要等好几個鐘頭,為了找點儿事情做,于連給富凱寫信: “我的朋友,只有在發生意外的情況下,你听人說我遇到了怪事,才可以拆開所附的信 件。到那時,把我寄給你的手稿上的專名去掉,抄八份寄給馬賽、波爾多、里昂,布魯塞爾 等地的報館。十天以后,把手稿印出來,先寄一份給德•拉莫爾侯爵先生,半個月后,把余 下的在夜間撒向維里埃的大街小巷。” 這份短短的為自己辯白的回憶錄,以故事的形式寫成,富凱只有在發生意外時才能拆 看,于連盡可能不牽扯德•拉莫爾小姐,不過他還是非常准确地描繪了他的處境。 于連剛封好包裹,晚飯的鈴聲響了;他的心怦怦跳了起來。他的想象力還在他剛寫的故 事里,盡是悲劇性的預感。他看到自己被仆人抓住,捆起來,嘴里塞著東西,被帶進地下 室。一個仆人看著他,如果貴族家庭的榮譽要求這件事有一個悲慘的結局,使用那种不留痕 跡的毒藥,很容易了結這一切;那時,可以說他死于疾病,然后把他的尸体抬回他的房間。 像個悲慘故事的作者一樣,于連也被自己編的故事打動了,進入餐廳時竟真地感到了恐 懼。他─個個看過那些穿著華麗號衣的仆人。他研究他們的相貌。“被選派執行今晚任務的 是哪几個呢?”他想。“在這個家里,總是念念不忘亨利三世的宮廷,也常常提及,若是他 們認為受到了冒犯,做起事來要比其他同等地位的人更為果斷。”他望著德•拉莫爾小姐, 想從她的眼神里看出她家里人的打算;她臉色蒼白,完全是一副中世紀的模樣。他從未發現 她的气度如此崇高,她的确美麗、威嚴。他几乎要愛上她了,“預感到死,臉色蒼白,”他 對自己說(她的蒼白宣布了她的偉大計划)。 晚飯后,他裝作散步,進了花園、但是枉費心机,等了許久也不見德•拉莫爾小姐露 面。這個時候跟她談談,也許會解除他心上的重負。 為什么不承認呢?他害怕。由于他決心行動,他就無所顧忌地沉浸在這种感覺里了。 “只要我能在行動的時候找到必需的勇气,”他對自己說,“此刻我感覺到什么有何關 系?”他去察看地勢和梯子的份量。 “我命中注定要使用這种工具!”他笑著對自己說,“在這里如同在維里埃。多么不同 啊!那時候,”他嘆了口气,“我不必怀疑我為之冒險的那個人。而且危險也多么地不同 啊!” “我要是被打死在德•菜納先生的花園里,我根本不會丟臉。人們很容易把我的死說成 是原因不明。在這儿,什么可惡的故事不會編造出來啊,在德•肖納府,德•凱呂斯府, 德•雪斯府,等等,總之在所有的地方。我在后人眼中成了惡魔了。” “在兩、三年內,”他笑著說,不免自嘲一番。但是這個想法讓他泄气。“誰能替我辯 白呢?就算富凱把我留下的小冊子印出來,不過是又多了一种恥辱罷了。怎么!一個人家收 留了我,我得到殷勤的接待,無微不至的關怀,可是作為回報,我卻刊印小冊子,抨擊那里 發生的事,敗坏女人的名譽!阿!万万不行,我們宁愿蒙在鼓里!” 第十六章 凌晨一點鐘 他正要給富凱寫信,取消原來的決定,十一點的鐘聲響了。他轉動房門的鑰匙,弄得嘩 啦嘩啦響,像是已把自己鎖在了屋里。他躡手躡腳地去觀察整座房子,尤其是仆人們住的五 樓。沒有任何异常。德•拉莫爾夫人的一個女仆在舉行晚會,男仆們在興高采烈地喝潘趣 酒。“笑成這樣的那些人,”于連想,“大概不參加夜里的行動,他們應該更嚴肅才是。” 最后,他到花園的一個黑乎乎的角落里站定。“如果他們的計划是瞞著家里的仆人,他 們會讓負責抓我的人從花園的牆上爬過來。 “如果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在這件事中稍許冷靜些,他應該在我進入她的房間之前就 讓人把我抓起來,讓他想娶的人的名譽少受些損害。” 他作了一番軍事偵察,而且非常精确。“事關我的名譽,”他想;“如果我干出什么蠢 事,我自己都認為沒有理由對自己說:我沒有想到。” 天气晴朗,沒什么主意好打。十一點左右,月亮升起來了,十二點半的時候,已經把府 邸朝花園的那面牆照得通亮。 “她真是瘋了,”于連心想;一點的鐘聲響了,諾貝爾伯爵的窗子還有燈光。于連一輩 子還沒有這么害怕過,他只看到這次出擊的种种危險,沒有絲毫的熱情。 他去搬那架巨大的梯子,等了五分鐘,看看她會不會改變主意;一點五分,他把梯子靠 在瑪蒂爾德的窗口上。他手上拿著搶,慢慢地往上爬,奇怪居然沒有受到攻擊。他到了窗前 的時候,窗子無聲地開了。 “您來啦,先生,”瑪蒂爾德對他說,非常激動,“我看了您一個鐘頭了。” 于連感到很局促,不知如何是好,他根本就沒有愛情。窘迫中,他想應該大膽,就試圖 擁抱瑪蒂爾德。 “不!”她說,把他推開。 他很高興遭到拒絕,急忙向周圍掃了一眼;月光很亮,照得德•拉莫爾小姐房間里的影 子分外地黑。“很可能那邊藏著一些人,而我看不見。”他想。 “您衣服的側兜里放的是什么?”瑪蒂爾德對他說,很高興找到了話題。她感到不同尋 常地痛苦,一個出身高貴的女孩子自然具有的那种矜持感和羞怯感又占了上風,折磨著她。 “我有各种武器和手槍,”于連答道,因為找到點儿什么說而跟她一樣地高興。 “應該把梯子拉上來,”瑪蒂爾德說。 “梯子太大,會碰碎下面客廳或夾層的玻璃窗。” “不應該碰碎玻璃窗,”瑪蒂爾德試著用平常談話的口气,可是不行,“我看您可以用 繩子拴在梯子的第一蹬上,把梯子放倒。我屋里經常准備著繩子。” “這是一個動了情的女人!”于連想,“她敢說出她愛上了。她在這些預防措施中表現 出如此的冷靜、如此的聰明,足以讓我知道,我并沒有戰胜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我真愚 蠢,我不過是接替了他罷了。事實上,這有什么關系!難道我愛她嗎?他有一個接替者,這 會讓他大為惱火,這個接替者是我,就更讓他惱火,在這個意義上我戰胜了侯爵。咋天晚上 在托爾托尼咖啡館他是多么傲慢地看著我呀,竟然裝作沒有認出我來!后來他實在躲不過去 了,但他向我致意時神情多么凶惡!” 于連把繩子系在梯子的一端,慢慢地放倒。身子盡量探出陽台外,不便梯子碰著玻璃 窗。“這可是個殺死我的好机會,如果有人藏在瑪蒂爾德的房里。”然而到處依然是一片沉 寂。 梯子触到地面,于連設法讓它順臥在牆邊种著奇花异草的花壇里。 “我母親看見她的美麗的花草都被壓坏了,”瑪蒂爾德說,“會說什么呀!……得把繩 子扔掉,”她又极其冷靜地說,“如果有人看見繩子直通到陽台上,那可就說不清了。” “怎么我的出去?”于連學著克里奧爾語,開玩笑地說。(家里有個女仆出生在圣多明 各。) “您從門口出去,”瑪蒂爾德說,對這個主意感到很高興。 “啊!這個人真配得上我全部的愛!”她想。 于連剛把繩子扔進花園,瑪蒂爾德就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他以為敵人來了,猛地轉過 身,同時拔出了匕首。她相信听見了一個窗子打開的聲音。他們屏住呼吸,一動不動,月亮 正照著他們。聲者沒有再出現,不必再緊張了。 這時,窘迫又開始了,雙方都深有所感。于連看了看,門上的插銷都插上了;他還想看 看床下,但是不敢;那底下可能安置了一、兩個仆人。最后,他害怕日后會責備自己不謹 慎,還是看了看。 瑪蒂爾德陷在极度羞怯引起的苦惱中,她憎惡自己的處境。 “您是怎么處理我的信的?”她終于問道。 “多好的机會啊,如果這些先生們在偷听,他們可該為難了,戰斗也能避免了!”于連 想。 “第一封藏在一本很大的新載《圣經》里,昨晚的驛車已把它帶到很遠的地方了。” 他講了种种細節,聲音清晰,好讓可能藏在兩個衣櫥里的人听清楚,他沒敢查那兩個衣 櫥。 “另外兩封也到了郵局,要和第一封走同樣的路線。” “偉大的天主!為什么要有這么多的戒備?”瑪蒂爾德惊訝地問。 “我為什么要說謊呢?”于連想,就把他的猜疑合盤托出。 “原來這就是你的信寫得那么冷淡的原因啊!”瑪蒂爾德叫道,口吻中瘋狂多于溫柔。 于連沒有注意到這個細微的差別。話中的“你”讓他昏了頭,至少他的疑心已化為烏 有,他大著膽子把這個如此美麗、使他如此敬重的站娘抱在怀里。他沒有遭到完全地拒絕。 他又求助于記憶,像從前在貝藏松和阿芒達•比奈在一起時那樣,背誦了好几句《新愛 洛締斯》中最美的句子。 “你有男子漢的膽量,”她說,沒有怎么听他那些漂亮句子,“我承認,我想考驗考驗 你的勇气。你最初的那些猜疑和你的決心証明了你比我想象的還要勇敢。” 瑪蒂爾德努力用“你”來稱呼他,顯然,比起說活的內容,她把更多的注意力花在這种 奇特的說話方式上了。這种剝除了溫情的你我相稱沒有使于連感到一點點快樂;他奇怪怎么 一點儿幸福也沒有,最后,他為了有所感,就求助于理智。他看到自己受到這個女孩于的敬 重,而她是那么高傲,從不無保留地稱贊人;如此這般,他終于感到一种自尊心得到滿足的 幸福。 說真的,這不是他有時在德•萊納夫人身邊得到的那种精神上的滿足。在這最初時刻萌 發的情感中,一點儿柔情解結的東西也沒有。那是一种野心實現后感到的狂喜,而于連恰恰 是有野心的。他又談起他猜疑的那些人和他想出來的种种防范措施。他一邊談,一邊想看如 何利用他的胜利。 瑪蒂爾德還是很窘迫,好像給自己的行為嚇呆了,能找到一個話題,自然也顯得很高 興。他們談到以后見面的辦法。討論再次証明了他的才智和勇气,他心里美滋滋的。他們要 對付的是些很精明的人,小唐博肯定是個奸細,但是瑪蒂爾德和他也不是笨蛋。說到底,到 圖書室會面不是最容易的嗎? “我可以去府里任何地方而不引起疑心,”于連說,“甚至几乎能去德•拉莫爾夫人的 臥室。”要到她女儿的臥室必得經過她的臥室。如果瑪蒂爾德認為還是爬梯子好,他會怀著 一顆欣喜若狂的心來冒這個小小的危險。 瑪蒂爾德听他說話,對他那志得意滿的神气頗反感。“這么說他是我的主人了,”她心 里說。她已經后悔了。她的理智對她剛剛干出的這件极其荒唐的事情深感厭惡。如果她能, 她一定會把她自己和于連一起殺掉。當她的意志力暫時把悔恨壓下去的時候,她又感到了羞 怯,感到貞洁受到了傷害,因此痛苦不堪。她無論如何不曾料到自己會落到這种可怕的境 地。 “不過我總得跟他說話呀,”她最后對自己說,“跟情人說話,這是理所應當的。”于 是,為了履行一項義務,她怀著柔情把這几天她為他作出的決定一一講給他听,不過這种柔 情更多地表現在言辭里,而不是表現在她說話的聲音里。 她曾經決定,如果他敢于像規定給他的那樣,借助園丁的梯子爬進她的房間,她就把自 己給了他。但是,把這种溫情脈脈的話說出口,不會有人比她的口吻更冷淡、更客气了。到 此為止,這次幽會一直是冷冰冰的。這簡直是把愛情當成了仇恨。對于一個不謹慎的女孩子 來說,這是怎樣的道德教訓啊!為了這樣的一刻,值得毀掉自己的未來嗎? 經過長時間的猶豫,瑪蒂爾德終于做了他可愛的情婦。一個膚淺的觀察者可能會覺得這 猶豫乃是─种最堅決的仇恨的結果,殊不知,一個女人自然萌生的情感要收回去有多么難 啊,即使碰上她那樣堅強的意志也一樣。 實際上,他們的熱狂有些勉強。熱烈的愛情与其說是現實,不如說是一种模仿的式樣。 德•拉莫爾小姐認為她是在對自己和情人盡義務。“可怜的孩子”她對自己說,“他表 現出了十足的勇气,他應該幸福,不然就是我沒有性格。”然而,她宁愿以永琲漱ㄘ祝陞N 价,擺脫她正在履行的殘酷職責。 不管她對自己的強迫多么可怕,她還是完全地履行了諾言。 沒有任何悔恨,也沒有任何責備,來破坏這個夜晚,在于連看來,這一夜与其是幸福 的,還不如說是奇特的。偉大的天主!跟他最后在維里埃度過的那二十四小時相比,有多大 的不同啊!“巴黎的這些高雅規矩找到了敗坏一切甚至愛情的秘訣,”他對自己說,不過這 對他就极不公正了。 他站在大衣櫥里,腦子里盡是這樣的想法。那是在听見隔壁德•拉莫爾夫人的房里第一 聲響動時,瑪蒂爾德讓他鑽進去的。瑪蒂爾德跟著母親望彌撒去了,女仆們很快离開了套 房。于連赶在她們回來結束工作之前,很容易地溜走了。 他騎上馬,到巴黎附近一片森林中尋個最僻靜的地方。他感到幸福,更感到惊奇。幸福 不時地占据他的心,就像一個年輕少尉有了什么惊人之舉,一下子被司令官提升為上校了; 他感到自己上升得很高很高。前一天還在他上面的那一切,如今在他旁邊了,或者在他下面 了。漸漸地,他越走越遠,幸福也隨之增加了。 如果他的心靈里沒有絲毫的柔情,那是因為瑪蒂爾德對待他的全部行為,不管听上去多 么奇怪,是在履行一种責任。對她來說,那天夜里發生的一件件事都平淡無奇,她沒有發現 小說里說的那种圓滿的极樂,她只發現了不幸和羞恥。 “是我弄錯了?難道我對他沒有愛情?”她對自己說。 第十七章 古劍 她沒有來吃晚飯。晚上,她到客廳來了一會儿,沒有看于連。他覺得這种態度很奇怪; “不過”,他想,“我不了解他們的習慣,以后她會把這一切給我解釋清楚的。”但是,最 強烈的好奇弄得他坐立不安,他開始研究起瑪蒂爾德臉上的表情;他不能不承認,她的神情 是冷酷的,惡狠狠的。顯然,這不是同一個女人了,昨天夜里她洋溢或假裝洋溢著幸福的熱 狂,只是那熱狂太過分,不可能是真的。 第二天,第三天,她是同樣地冷淡;她不看他,甚至對他的存在渾然不覺。于連受著最 強烈的不安煎熬,第一天他還只覺得受到胜利感的鼓舞,現在卻相距千里之遙了。他對自己 說:“是不是突然間又回到道德上去了?”不過,對高傲的瑪蒂爾德而言,這樣說未免太庸 俗了。 “在日常生活里,她不大相信宗教,”于連想,“她喜歡宗教是因為它對維護她那個等 級的利益很有用。 “但是,她能不能僅僅由于脆弱就強烈譴責她所犯的錯以呢?”于連相信自己是她的第 一個情夫。 “但是,”他有時候又想,“應該承認,在她的整個態度中沒有絲毫的天真、單純和溫 柔;我從未見她這樣高傲過。她會是蔑視我嗎?僅僅因為我出身低微,她就責備自己對我干 下的事,這也是她做得出的。” 于連滿腦子從書本和對維里埃生活的回憶里得來的偏見,幻想著一個溫柔的情婦,她從 使情夫得到幸福的那一刻起就不再考慮自己的存在,而這個時候,瑪蒂爾德的虛榮卻沖著他 爆發了。 由于她兩個月來已不再感到厭倦,所以她也不害怕厭倦了;這樣,于連一點儿都還沒想 到,就已經失去了他最大的优勢。 “我給我自己找了個主人!”德•拉莫爾小姐心想,她已陷入极度的悲傷之中。“他很 看重名譽,這好极了;但是如果我把他的虛榮心逼進絕境,他就會報复,把我們的關系的性 質公諸与眾。”瑪蒂爾德從不曾有過情夫,在這种甚至最冷漠的心靈也會滋生某种溫柔夢幻 的生活境況里,她陷入最苦澀的沉思。 “他對我擁有巨大的權力,因為他通過恐怖來控制,如果我把他逼入絕境,他能對我進 行殘忍的懲罰。”單單這樣想就足以驅使德•拉莫爾小姐去侮辱他。勇敢乃是她的性格的首 要品質。她在拿她的整個生命進行賭博,除了這個念頭,沒有什么能刺激刺激她,醫好她那 不斷再生的根深蒂固的厭倦。 第三天,德•拉莫爾小姐還是執意不看他,晚飯后,于連不顧她明顯的不悅,跟著她進 了彈子房。 “好吧,先生,既然您不顧我明确表示出的意愿,一定要跟我說話,”她對他說,勉強 壓住怒火,“您是不是以為已經取得了支配我的強大權利?……您知道嗎,世界上還從未有 人有這么大的膽子?” 這一對情人的談話再滑稽不過了,他們不覺間激動起來,彼此都怀著最強烈的仇恨感 情。由于雙方都沒有耐性,又都有著上流社會的習慣,所以他們很快便明确宣布永遠斷絕來 往。 “我向您發誓永遠嚴守秘密,”于連說,“我甚至還可以發誓永遠不同您說話,只要您 的名聲不因這种過于明顯的變化而受到損害。”他恭恭敬敬地行了禮,走了。 他認為這是一种責任,輕而易舉地完成了;然而,他万万沒有想到,他已經深深地愛上 了德•拉莫爾小姐。當然,三天前他被藏在大衣櫥里時,他并不愛她。但是,從他看見他們 永遠斷絕來往的那一刻起,他心靈中的一切都迅速地變了。 他的記憶力是殘酷的,開始纖毫畢露地為他重現那天夜里的情景,實際上,那一夜讓他 的心冷了。 在宣布永遠斷絕來往的第二天夜里,于連差點發瘋,他不得不承認他愛德•拉莫爾小 姐。 跟著這一發現而來的是可怕的斗爭:他的种种情感全都被攪亂了。 兩天以后,他非但不能傲視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反而几乎想抱住他痛哭一場。 他對不幸也習慣了,很快有了點儿理智,就決定去朗格多克,打好箱子去了驛站。 他到了驛車售票處,人家告訴他碰巧第二天去圖魯茲的驛車上有個位置,他差點儿昏了 過去。他訂下這個座位,回到德•拉莫爾府,准備向侯爵稟報。 德•拉莫爾先生出門了。半死不活的于連去圖書室等他。哎呀,德•拉莫爾小姐在那 儿,這可怎么辦? 看見他來了,她拿出了一付惡狠狠的神情,他不可能看錯。 于連太不幸了,又被這意外的相遇弄昏了頭,心一軟,竟用最溫柔的、發自內心的口吻 對她說:“這么說,您不愛我了?” “我厭惡我委身于隨便什么人,”瑪蒂爾德哭著說,她恨她自己。 “隨便什么人!”于連叫起來,他朝一把中世紀的古劍扑過去,那把古劍是作為古董收 藏在圖書室里的。 他相信在向德•拉莫爾小姐說話時自己已痛苦到极點,待他看見她流出羞愧的眼淚時, 他的痛苦又增加了一百倍。如果能殺死她,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他費了些力气,從古舊的鞘里拔出劍來,就在這時,瑪蒂爾德感到了幸福,一种如此新 奇的感覺油然而生,她高傲地朝他走去,眼淚也不流了。 于連突然想到了他的恩人德•拉莫爾侯爵,宛然如在眼前。“我要殺死他的女儿!”他 心里說,“多可怕啊!”他動了動,想把劍扔掉。“肯定”,他想,“她看到這個演戲的動 作會放聲大笑的。”想到這儿,他完全恢复了冷靜。他好奇地注視著古劍的鋒口,好像看看 有沒有鏽斑,然后插入鞘中,极其沉著地挂回到那顆鍍金的青銅釘子上。 整個動作自始至終非常緩慢,足有一分鐘。德•拉莫爾小姐惊奇地望著他。“這么說, 我差點儿被我的情人殺死!”她對自己說。 這個想法把她帶回到查理九世和亨利三世那個時代最美好的歲月中了。 她站在剛把劍挂回去的于連面前,一動不動,凝視著他,眼睛里不再有仇恨了。應該承 認,此刻的她是很迷人的,肯定從未有女人比她更不像一個巴黎玩偶(這個詞是于連對這個 城市的女人最嚴重的批評)。 “我又要對他有所偏愛了,”瑪蒂爾德想,“如果我跟他如此強硬地說話之后再次失 足,他肯定會認為他是我的主人了。”她跑了。 “我的天主!她多美啊!”于連看著她跑了,說,“就是這個女人不到一個禮拜之前曾 經那么狂熱地投入我的怀抱……這樣的時刻一去不复返了!而且還是由于我的過錯!在她采 取一個如此不尋常、對我如此重要的行動的時刻,我竟無所感覺!……應該承認,我生來就 有一個很平庸很倒霉的性格。” 侯爵來了,于連忙向他辭行。 “去哪儿?”德•拉莫爾先生問。 “去朗格多克。” “對不起,不行,您留下有更重大的使命,如果要走,也是去北方……甚至,用一句軍 事術語,我命令您在府中待命。您外出不得超過兩個或三個鐘頭,我可能隨時需要您。” 于連行了個禮,一言不發地退下,侯爵頗感惊訝。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回到房中把自 己關起來。在那里,他可以隨意夸大命運的殘酷。 “這么說,”他想,“我走開都不行!天知道侯爵把我留在巴黎多少天;偉大的天主! 結果我會怎樣呢?沒有一個朋友可以商量,彼拉神甫連頭一句話都不會讓我說完,阿爾塔米 拉伯爵會建議我參与什么陰謀。 “然而我瘋了,我感覺到了;我瘋了! “誰能引導我?我會變成什么樣子?” 第十八章 殘酷的時刻 瑪蒂爾德陶醉了,一心只想著差點儿被情人殺死的幸福。她甚至對自己說:“他配做我 的主人,既然他差點儿殺了我。要把多少上流社會的漂亮青年熔化在一起,才能得到這樣一 個充滿激情的舉動呢?” “應該承認,他登上椅子,把劍准确地放回室內裝飾師為它安排的那個別致的位置上, 這時候他真漂亮!說到底,我愛上他并非那么荒唐呀。” 此時此刻,如果有什么重歸于好的体面辦法,她會高高興興地抓住不放的。于連關在房 里,上了兩道鎖,正在最強烈的絕望中苦苦煎熬。他腦子里轉著种种瘋狂的念頭,他想到去 扑倒在她的腳下。如果他不是躲在一個偏僻的地方,而是在花園里和府邸中到處轉轉,他可 能剎那間就把他那可怕的不幸變成最強烈的幸福。 我們責備他不夠机靈,然而他若机靈,就不會有那拔劍的豪舉,恰恰是這豪舉使他此刻 在德•拉莫爾小姐眼中變得如此漂亮。這种對于連的反复無常的痴情持續了一整天;瑪蒂爾 德把她愛他的短暫時刻想象得很迷人,失去了就感到惋惜。 “事實上,”她對自己說,“我對這個可怜的孩子的熱情,在他看來,只是從午夜一點 鐘我看見他衣服側兜里帶著槍從梯子爬上來的時候起,持續到早晨八點鐘。一刻鐘以后,在 圣瓦萊爾教堂听彌撒時,我才開始想他要以為成了我的主人了,他很可能用恐怖的手段迫使 我服從。” 晚飯后,德•拉莫爾小姐非但沒有躲避于連,反而找他說話,差不多是催促他跟她到花 園里去;他服從了。他畢竟沒受過這种考驗。不知不覺中,瑪蒂爾德屈服了,又對他動了 情。她在他身邊散步,感到极為快樂,好奇地望著那雙手,這雙手早晨曾經握住劍要殺死 她。 有過這樣的舉動,發生過那一切之后,他們過去那樣的談話不會再有了。 漸漸地,瑪蒂爾德跟他說起知心話,談到她的感情的歷程。她在這种談話里發現了一种 奇异的快感,她甚至跟他講述了她對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德•凱呂斯先生有過的短暫的 熱情沖動…… “怎么!對德•凱呂斯先生也有過!”于連叫了起來,一個被冷落的情人所感到的痛苦 和嫉妒,全在這句話里爆發出來了。瑪蒂爾德看出來了,但是一點几也不生气。 她繼續折磨于連,細細地講她的舊情,講得有聲有色,盡是推心置腹的由衷之言,他看 得出來,她描繪的是歷歷如在眼前的事情。他痛苦地注意到,她一邊說,一邊在她自己的心 中有了新的發現。 由嫉妒產生的不幸不能再大了。 疑心情敵仍被愛著,這已經很殘酷了;而自己還在傾听鐘愛的女人巨細無遺地供認情敵 喚起的愛情,那無疑是痛苦的頂點了。 啊,促使于連自認胜過凱呂斯們、克魯瓦澤努瓦們的那些驕傲的沖動,此時此刻受到了 多么嚴厲的懲罰啊!他是怀著怎樣的深切而真實的痛苦夸大他們那些最微小的优勢啊!他又 是怀著怎樣熱烈的誠意蔑視自己啊! 他覺得瑪蒂爾修是值得崇拜的,任何語言都無力表達他對她的极度崇拜。他在她身邊走 著,偷偷地望著她的手,她的胳膊,她那女王般的儀態。他已被愛情和不幸摧垮,就要跪倒 在她的腳下,喊出來:“怜憫我吧!” 這個如此美麗、如此高高在上的女人,曾經一度愛過我,然而她無疑會很快愛上的卻是 德•凱呂斯先生!” 于連不能怀疑德•拉莫爾小姐的真誠,在她所說的那一切中,真話的口吻太明顯了。為 了讓他的不幸絕對地完整無缺,有時候她一心想著她曾一度對德•凱呂斯先生怀有的感情, 談起來競仿佛眼下還愛著他似的。在她的口气中肯定有愛情,于連看得清清楚楚。 就是在他的胸中灌滿熔鉛,他也沒有這么痛苦。這可怜的小伙子己經到了痛不欲生的程 度,他如何能夠猜到,正是由于跟他談話,德•拉莫爾小姐才怀著那么多的樂趣回想她對 值•凱呂斯先生或者德•呂茲先生曾經有過的那一點點沒有結果的愛情? 什么也表達不了于連的劇痛。不多天以前,他在這條椴樹成蔭的小路上等著一點鐘敲 響,爬進她的屋里,而今在這同一條小路上他听著對別人的愛情的巨細無遺的傾訴。一個人 是不能承受比這更強烈的不幸的。 這种殘酷的親密持續了八整天。談話的机會嘛,瑪蒂爾德時而像是在尋找,時而是來則 不避;他們倆好像都怀著一种殘酷的快感時時回到的話題,乃是敘述她對別人曾經有過的感 情。她向他談起她寫過的信,直到信里的詞句,甚至整句整句地背。最后几天,她似乎怀著 一鐘惡意的樂趣凝視著于連。他的痛苦就是她的強烈的快樂。 可以看出,于連毫無人生經驗,甚至沒有讀過小說;他若不那么笨,若能稍許冷靜地對 受到他如此崇拜又向他說了些如此奇特的知心話的女孩子說:“承認吧,我是不如那些先 生,可您愛的是我……”也許她就會因為被猜中了心思而感到幸福,至少成功會完全取決于 于連表達這個想法的風度和他選擇的時机。無論如何,他可以有利地擺脫一种就要在瑪蒂爾 德眼中變得單調乏味的局面。 “您不再愛我了,可是我崇拜您!”一天,于連被愛情和不幸攪得昏頭昏腦,對她說。 這差不多是他所能干出的最大的蠢事了。 德•拉莫爾小姐從對他談論自己的感情歷程中得到的全部快樂,一瞬間被這句話摧毀 了。她開始感到奇怪,在發生了那一切之后,他居然沒有對她的敘述發火,就在他說這句套 話之前,她甚至想象他己經不愛她了。“驕傲無疑已經扼殺了他的愛情,”她對自己說。 “他不是那种人,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白白地被置于凱呂斯、德•呂茲、克魯瓦澤努瓦那樣 的人之下,雖然他承認他們的地位比他高得多。不,我不會再看到他葡伏在我的腳下了!” 前几天,于連痛极生真,常常在她面前誠心誠意地稱贊那些先生們的杰出品質,甚至言 過其實。這种微妙的變化沒有逃過德•拉莫爾小姐的眼睛,她感到惊訝,但是一點儿也猜不 出原因。于連那狂熱的心靈,在頌揚一位他相信仍被愛著的情敵的同時,正分享著他的幸 福。 他的話如此坦率,也如此愚蠢,傾刻間改變了一切:瑪蒂爾德确信自己被愛上,就徹底 地鄙視他了。 她正跟他一起散步,這些蠢話一出口,她立即离他而去,臨走那一道目光里流露出最可 怕的鄙視。回到客廳,她整個晚上不再看他一眼。第二天,她的心里還滿是這种鄙視;使她 八天之中把于連當作最親密的朋友而得到那么多快樂的那种沖動,如今已不复存在;看見 他,她感到不快。瑪蒂爾德的感覺一變而為厭惡。她看見他時感到的那种過分的鄙視,無法 形諸筆墨。 于連對八天以來的瑪蒂爾德心中的變化茫然無知,然而他分辨得出鄙視。他很知趣,盡 可能少地在她眼前露面,也從不看她。 他可以說是主動地放棄看見她的机會,然而他并非不曾感到一种要命的痛苦。他相信感 覺到了自己的痛苦還在加深。“一個男子漢的勇气不可能承受得更多了,”他對自己說。他 把時光消磨在府邸頂樓的一扇小窗前,百葉窗仔細地關好,至少,德•萊納小姐到花園里來 的時候,他能從那儿看見她。 晚飯以后,他看見她和德•凱呂斯,德•呂茲先生或某位她承認曾動過情的先生一起散 步,他會怎樣呢? 于連沒有想到他的不幸會如此強烈,他几乎要大吼几聲,這顆如此堅強的心靈終于被攪 了個底朝天。 凡是与德•拉莫爾小姐無關的念頭,他都覺得丑惡;他連最簡單的信也不能寫了。 “您瘋了。”侯爵對他說。 于連害怕被識破,就推說有病,居然說得侯爵信了。他真是幸運,候爵在吃晚飯時拿他 即將上路的旅行打趣。瑪蒂爾德知道了,這次旅行可能時間很長。于連躲避她己有好几天 了,而那些年輕人,雖然如此出色,擁有她曾經愛過的這個蒼白陰沉的人所缺少的─切,也 已無力把她從夢幻中拖出來了。 “一個平常的女孩子,”她對自己說,“會在這些吸引全客廳的目光的年輕人中尋找中 意的人;然而天才的特征之一,是不讓自己的思想踏上凡夫俗子走過的老路。 “于連只不過是沒有財產,但是我有啊,作他這樣的人的伴侶,我會繼續引人注目,我 在生活中絕不會湮沒無聞。我可不像我的那些表姐妹,老是害怕發生革命,她們害怕人民, 不敢訓斥不會赶車的馬車夫,而我肯定會扮演一個角色,一個偉大的角色,因為我選擇的人 有性格,野心勃勃。他缺什么?朋友?錢?我給他。”然而,她在思想中多少把于連看作下 人,想讓他愛,就讓他愛。 第十九章 滑稽歌劇 瑪蒂爾德一心想著未來和她希望扮演的獨特角色,便很快怀念起她常和于連進行的那些 枯燥的、形而上的討論。如此高超的思想不免令她疲倦,有時候她也怀念起在他身邊度過的 幸福時刻;這些回憶絕非不含有悔恨,有些時候她确也感到難以忍受。 “但是,如果說人人都有弱點,”她對自己說,“僅僅為了一個有才華的人就忘了自己 的責任,倒也配得上我這樣的女孩子;人家絕不會說,迷住我的是他那漂亮的小胡子和他那 騎馬的風度而會說是他關于法國前途的深刻議論,他的關于即將降臨在我們頭上的那些事件 可能与英國一六八八年革命相似的种种看法。我已經被迷住了,”她這樣回答自己的悔恨, “我是一個軟弱的女人,但是我至少沒有像一個玩偶被表面的長處弄昏了頭。 “如果發生一場革命,為什么于連不能扮演羅蘭的角色?為什么我不能扮演羅蘭夫人的 角色?比起德•斯達爾夫人,我更喜歡羅蘭夫人,因為行為的不道德,在我們這個時代終將 是個障礙。肯定,人們不會指責我再次失足,否則我真會羞死了。” 瑪蒂爾德的沉思,應該承認,并不總是像我們剛剛寫下的這些思想那么嚴肅。 她望著于連,覺得他的一舉一動都优雅迷人。 “毫無疑問,”她對自己說,“我已經在他心里摧毀了他認為他有權利的大大小小一切 想法。 “八天前這可怜的孩子跟我說到有關愛情的那句話,當時他那种充滿了不幸和激情的神 態,充分地証明了這一點;應該承認,我這個人真是少有,听見一句閃爍著那么多敬重、那 么多熱情的話,居然生气了。我不是他的女人嗎?他那樣說是很自然的,應該承認,他是很 可愛的。在那些沒完沒了的談話之后,于連還愛我,而在這些談話里,我只跟他談,我得承 認,非常殘忍地跟他談我的煩悶生活促使我對上流社會那些他如此嫉妒的年輕人偶爾產生的 一點點愛情。啊!但愿他知道他們對我是多么地沒有危險!与他相比,我覺得他們多么蒼白 無力,都是一個照著一個畫出來的。” 瑪蒂爾德想著想著,信手在她的紀念冊上用鉛筆涂抹起來。她剛畫成的一個側面像,使 她大吃一惊,繼而又使她心花怒放:這側面像和于連惊人地相似。“這是上天的聲音!真是 一個愛情的奇跡,”她欣喜若狂地叫起來,“我想都沒有想,竟畫出了他的肖像。” 她跑回房間,關起門,專心致志,認認真真地想畫一幅于連的肖像,可總是畫不好;妙 手偶成的那幅畫始終是最像的;瑪蒂爾德非常高興,從中看出了偉大激情的一個明顯証据。 直到很晚的時候,侯爵夫人打發人來叫她上意大利歌劇院,她才放下手中的紀念冊。她 只有一個念頭,用眼睛尋找于連,要她母親邀他陪她們一道去。 他根本沒有露面,在包廂里陪伴女眷的只有几位庸俗之輩。整個第一幕的時間,瑪蒂爾 德想著她以最強烈的熱情愛著的那個人;但是到了第二幕,歌中一句愛情格言鑽進了她的 心,應該承認,其曲調無愧于契馬羅薩,歌劇的女主人公唱道:“應該懲罰我對他的過分崇 拜,我愛他愛得太過分了!” 從她听到這一壯麗的美妙旋律那一刻起,世界上現存的一切對她瑪蒂爾德來說都消失 了,跟她說話,她不應;母親責備她,她勉強能夠抬眼望望她。她心醉神迷,達到了一种亢 奮和激情的狀態,可以和于連几天以來為她感到的最猛烈的沖動相比。那句格言所用的美妙 旋律宛若仙樂,仿佛与她的心境契合無間,占据了她不曾直接想到于連的那些分分秒秒。由 于她喜歡音樂,那天晚上她變得和平時思念于連的德•萊納夫人一樣了。有頭腦的愛情無疑 比真正的愛情更具情趣,但是它只有短暫的熱情;它太了解自己,不斷地審視自己;它不會 把思想引入歧途,它就是靠思想站立起來的。 回到家里,不管德•拉莫爾夫人說什么,瑪蒂爾德借口發燒,在鋼琴上久久她反复彈奏 那段美妙的旋律。她不停地唱使她著迷的那段曲調的歌詞。 這個瘋狂之夜的結果是,他認為她已經戰胜了她的愛情。 (這些文字將給不幸的作者帶來的損害不止一端。冷酷的人會指責他猥褻。他根本不曾 侮辱那些在巴黎的客廳里出風頭的年輕女人,因為他并未假定她們中間有任何一個人可能產 生敗坏瑪蒂爾德的性格的那些瘋狂的沖動。這個人物完全出自想象,甚至出自社會習俗之外 的想象,而正是這些社會習俗將确保十九世紀文明在所有的世紀中占据一個如此卓越的地 位。 為這個冬季的舞會增添光彩的那些女孩子們,她們缺少的絕不是謹慎。 我也不認為可以指責她們過分地鄙視巨大的財產、車馬、上好的土地和可以保証在社會 上得到一個舒舒服服的地位的那一切。她們在這些好處中絕非只看到了厭倦,一般來說,這 些東西正是最頑強的欲望追求的目標,如果她們心里有激情的話,那就是對這些東西的激 情。 能為于連這樣有几分才華的年輕人提供前程的,也絕非愛情,他們緊緊地依附一個小集 團,如果小集團發跡,社會上的好東西就紛紛落在他們身上。倒霉的是不屬任何小集團的學 者,哪怕很不肯定的小小成功也會受到指責,道德高尚者靠偷盜他而聲名大振。喂,先生, 一部小說是沿著大路往來的一面鏡子。它反映到您眼里的,有時是蔚藍的天空,有時是路上 泥潭里的爛泥。而背簍里帶著鏡子的人將被您指責為不道德!他們鏡子照出了污泥,而您卻 指責鏡子!您不如指責有泥潭的大路吧,更不如指責道路檢察官,他听任積水形成泥潭。 現在我們一致同意,瑪蒂爾德的性格在我們這個既謹慎又道德的時代是不可能有的,我 繼續講述這個可愛的姑娘的种种瘋狂,就不怎么害怕會激起憤慨了。) 第二天整個白天,她都在找机會确認她已戰胜了她那瘋狂的激情。她的主要目的是處處 讓于連不喜歡她,然而又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于連太不幸,尤其是太激動,看不破這种如此复雜的愛情詭計,更看不出其中包含的一 切對他有利的東西。他反倒成了這种詭計的受害者,也許他的不幸從未如此強烈過。他的行 動已經很少受理智的指引,如果有哪位愁眉苦臉的哲人對他說:“赶緊設法利用對您有利的 情況吧,在這种巴黎可以見到的有頭腦的愛情中,同一种態度不能持續兩天以上,”他听了 也不會懂。無論他多么狂熱,他究竟有榮譽感。他的第一個責任是謹慎,他懂。向隨便什么 人討主意,傾訴痛苦,這可能是一种幸福,可以比作一個穿越炎熱沙漠的不幸的人,突然從 天上接到一滴冰水。他認識到了危險,生怕遇見冒失的人問他,他會淚如泉涌;于是,他把 自己關在房里。 他看見瑪蒂爾德長時間地在花園里走來走去;她离去以后,他從樓上下來了。他走到一 株玫瑰前,她曾經在那儿摘過一朵花。 夜色陰暗,他可以完全沉浸在不幸之中,不怕被人看見。他覺得很明顯,德•拉莫爾小 姐愛上了那些年輕軍宮中的一位,她剛才還跟他們一起說笑呢。她是愛過他,但是她已經知 道他很少長處。 “的确,我的長處很少!于連對自己說,深信不疑,“我充其量是個很平常的人,很庸 俗,令人生厭,我自己都受不了。”他對他身上所有的优點,對所有他曾經熱烈地愛過的那 些東西,厭惡得要死;在這种顛倒的想象的狀態中,他開始用他的想象來判斷人生。這种錯 誤是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的錯誤。 他有好几次想到了自殺,那种情景充滿了魅力,就像是美妙舒适的休息;那是獻給沙漠 里快要渴死熱死的可怜人的一杯冰水。 “我的死會加深她對我的鄙視!”他喊道,“我將留下怎樣的回憶啊!” ─個人跌進不幸的最后一道深淵,除了勇气,再無別的辦法。于連還沒有足夠的天才能 對自己說:“膽子要大。”然而當他望了望瑪蒂爾德的房間的窗戶時,他透過百葉窗看見她 熄燈了,他想象著這間他這一生,唉!只見過一次的可愛的房間,他的想象到此為止。 一點的鐘聲響了,他听見了。立刻對自己說:“我用梯子爬上去!” 真是靈机一動,正當的理由紛紛涌來,“我還能更不幸嗎!”他心想。他跑去搬梯子, 園丁把梯子鎖住了。于連砸下一把小手槍的擊鐵,這時他有了一股超人的力气,用擊鐵把鏈 子上的一個鏈環擰斷,不多時他就打走了梯子,靠在了瑪蒂爾德的窗子上。 “她要發火了,對我百般蔑視,那有什么關系?我吻她,最后的一吻,然后回我的房 間,自殺……我的嘴唇將在我死之前接触到她的臉頰:” 他飛也似地爬上梯子,敲百葉窗;過了一會儿,瑪蒂爾德听見了,想打開百葉窗,梯子 頂住了,于連緊緊抓住用來固定打開的百葉窗的鐵鉤子,冒著隨對摔下去占的危險,猛地一 推梯子,令其稍稍挪動。瑪蒂爾持終于能打開窗子了。 他跳進屋子,已經半死不活了。 “果然是你!她說著投入他的怀抱………… 誰能描寫于連的极度的幸福?瑪蒂爾德的幸福也差不了多少。 她對他說自己不好,坦白自己的种种不是。 “懲罰我那殘忍的驕傲吧,”她對他說,緊緊地摟住他,他都快喘不過气來了;“你是 我的主人,我是你的奴隸,我要跪下求你繞恕,因為我竟然想反抗。”她掙脫他的擁抱,扑 倒在地。“是的,你是我的主人,”她對他說,仍舊陶醉在幸福和愛情之中,“永遠地主宰 我吧,嚴厲地懲罰你的奴隸吧,如果她想反抗。” 過了一會儿,她又掙脫他的擁抱,點燃蜡燭,要把整個─邊的頭發剪下來,于連好說歹 說,不讓她剪。 “我要記住,”她對他說,“我是你的奴仆,万一可憎的驕傲讓我昏了頭,你就把這頭 發給我看,并且說:“現在已不再是愛情的問題了,不再是您的心可以有什么感覺的問題 了,您曾經發過誓服從,那就以名譽擔保服從吧。’” 迷亂和快樂達到了這种程度,還是略去描寫為妙。 于連的道德感和幸福感并駕齊驅,“我得從梯子上下去,”他對瑪蒂爾德說,他已經看 見曙光出現在花園東邊很遠的煙囪上。“我不得不做出的犧牲配得上您,我要放棄几個小時 的幸福,那是一個人所能体味的最惊人的幸福。這個犧牲是我為您的名譽做出的,如果您知 道我的心,您會明白我對自己的強迫有多么粗暴。您對我將永遠是此時此刻的您嗎?不過, 有名譽擔保,足夠了。您要知道,自我們第一次相會之后,所有的怀疑并不都是針對小偷 的。德•拉莫爾先生在花園里安置了一個看守,德•克魯瓦繹努瓦先生身邊布滿了密探,他 每天夜里做的事人家全知道……” 听到這儿,瑪蒂爾刻不禁哈哈大笑,她母親和一個侍女被惊醒了,突然,她們隔著門跟 她說話。于連望著她,她的臉白了,斥責那個侍女,不理她母親。 “不過如果她們想到開窗,她們就會看見梯子了!”于連說。 他又一次把她抱在怀里,然后跳上梯子,不是下,簡直是滑,一轉眼便到了地上。 三秒鐘之后,梯子已被放在小路旁的椴樹下,瑪蒂爾德的名譽保住了。于連緩過神來, 發現自己渾身是血,几乎一絲不挂:他往下滑的時候不留神受傷了。 极度的幸福完全恢复了他的性格的力量:如果此刻他孤身面對二十個人,不過是又給他 添一樁樂事罷了。幸好他的武德沒有受到考驗,他把梯子放回原處,重新用鐵鏈鎖上。瑪蒂 爾德窗下那方种著奇花异草的花壇里留下了梯子的痕跡,他也沒有忘記回去除掉。 黑暗中,于連用手在松軟的土上摸來摸去,看看痕跡是否除干淨了。他覺得有什么東西 落在手上,原來是瑪蒂爾德整個一邊的頭發,她剪下來扔給他的。 她在窗口。 “這是你的奴仆送給你的,”她對他說,聲音相當大,“這是永遠服從的標志。我不要 理智了,做我的主人吧。” 于連被打敗了,又要去拿梯子,爬到她屋里去,然而,最強的還是理智。 從花園回到府邸,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把一間地下室的門撞開了,到了府中,他不 得不盡可能輕地撬開他的房門。他离開那間小屋那么匆忙,慌亂中連裝在衣服口袋里的鑰匙 都忘了。“但愿她想到把那些丟下的東西一一藏好!” 最后,疲乏戰胜了幸福,太陽也升起來了,他沉入黑甜的夢鄉。 午餐的鈴聲好不容易才把他叫醒,他來到餐廳。很快,瑪蒂爾德也來了。看到這個如此 美麗、如此受尊敬的女人眼中閃爍著綿綿的情意,于連的驕傲得到很大的滿足,然而很快, 他的謹慎被惊動了。 瑪蒂爾德推說時間少,不能好好梳頭,她把頭發弄得讓于連一眼就能看見,她夜里剪掉 頭發,為他做出的犧牲何等巨大,假使一張如此美麗的臉能夠被什么東西破坏的話,瑪蒂爾 德是做到了。她那美麗的、略帶灰色的金發整個一邊几被剪掉,只剩下半寸長。 吃中飯時,瑪蒂爾德的態度完全与這頭一宗不謹慎相應。幸好這一天德•拉莫爾先生和 侯爵夫人的心思全在頒發藍綬帶這件事上,名單里沒有德•肖納先生。到了快吃完飯的時 候,瑪蒂爾德跟于連說話,竟稱他“我的主人”。他連眼白都紅了。 或是偶然,或是德•拉莫爾夫人故意安排,瑪蒂爾德這一天沒有一刻一個人的時候。晚 上從餐廳到客廳去,她終于找到點空儿跟于連說: “您會認為這是我的借口嗎?媽媽剛決定讓她的一個女仆住到我的套房里來。” 這一天過得快如閃電。于連幸福到了极點。第二天早上剛七點,他就坐在了圖書室;他 希望德•拉莫爾小姐肯來,他給她寫了一封長長的信。 他几個鐘頭以后才看見她,是吃午飯的時候。這一天,她非常細心地梳了頭,极其巧妙 地遮掩住頭發被剪掉的地方。她瞟了于連一、兩眼,但是目光禮貌而平靜,“我的主人”這 稱呼也不提了。 于連惊訝得喘不過气……瑪蒂爾德几乎責備自己為他所做的一切。 她深思熟慮之后,斷定他即便不完全是個常人,至少也不夠超群,不配她大著膽子做出 那些奇特的瘋狂之舉。總之,她不大想愛情了,這一天,她已倦于戀愛了。 于連呢,他的心翻騰得象個十六歲的孩子。這頓午飯似乎永遠也吃不完,可怕的怀疑, 惊訝,絕望,輪番折磨他。 他一旦能不失禮貌地离開餐桌,就立即不是跑而是沖向馬廄,自己動手給馬裝上鞍子, 躍馬飛奔而去,他怕心一軟坏了名譽。 “我必須用肉体的疲勞來扼殺我的心靈,”他對自己說,一邊在莫東森林里狂奔。“我 做了什么,說了什么,竟遭此不幸?” 第二十章 日本花瓶 晚飯的鈴聲響了,于連匆匆穿好衣服;他在客廳里看見了瑪蒂爾德,她正极力勸說她哥 哥和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不要去絮倫參加德•費瓦克元帥夫人的晚會。 在他們面前,她真真是极盡迷人、嫵媚之能事。晚飯后,德•呂茲先生、德•凱呂斯先 生和他們的好几位朋友都來了。簡直可以說,德•拉莫爾小姐重新崇拜起手足之情和最嚴格 的禮法了。盡管當晚天气极好,她堅持不去花園,她希望大家不要遠离德•拉莫爾夫人坐的 那張安樂椅。像冬天一樣,那張藍色的長沙發又成了這群人的中心。 她討厭花園,至少她覺得這花園十分乏味,因為它讓她想到于連。 不幸降低智力。我們的主人公太笨,居然又站在那把小草墊椅子旁邊了,雖然它曾經是 那么輝煌的胜利的見証。如今沒有人跟他說話,他的在場無人理會,甚至更糟。德•拉莫爾 小姐的朋友中間,坐在長沙發上他這一頭的几位都故意背對著他,至少他是這么想的。 “這是一种宮廷上的失寵啊,”他想。他決定研究一下那些企圖用輕蔑制服他的人。 德•呂茲先生的叔父在國王身邊擔任要職,因此,這位漂亮軍官每逢与人交談,開頭總 要加上這么一种特殊的佐料:他的叔父七點鐘動身去了絲克盧,晚上打算睡在那儿。這個情 況好像隨口說出來的,并無深意,然而時候一到它是必來無疑。 于連痛苦的目光頗為嚴厲,他觀察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注意到這個可愛而善良的年 輕人認為神秘原因具有非常的影響力。如果他看見一個稍許重要些的事件被歸結為一個簡單 而十分自然的原因,他甚至會傷心,生气。“這可有點儿發瘋了,”他心想。“這种性格跟 科拉索夫親王向我描述過的亞歷山大皇帝的性格有明顯的聯系。”可怜的于連走出神學院, 來到巴黎的頭一年,這些可愛的年輕人的風度對他來說是那么新鮮,看得他眼花繚亂,唯有 贊嘆而已。只是此刻,他們的真正性格方才開始呈現在他的眼前。 “我不配呆在這里,”他突然想到。問題是如何离開那小草墊椅子,又不顯笨拙,他想 找出個辦法,他向被別的事情占得滿滿的想象力要求點新東西。應該求助于記憶,然而他的 記憶中,應該承認,此類資源并不丰富。可怜的孩子還非常缺乏閱歷,因此他起身离開客廳 時,顯得十分苯拙,人人都看在眼里。在他整個的態度中,不幸表現得太明顯。三刻鐘以 來,他一直扮演著一個討人嫌的下屬的角色,他們甚至懶得掩飾對他的看法。 然而,他對這些情敵們所作的批評性觀察畢竟阻止他把自己的不幸看得過于悲慘;他擁 有對前兩天發生的事情的回憶來支撐他的自豪感。“無論他們有什么超過我的地方,”他一 個人走進花園時想,“瑪蒂爾德屈尊俯就,他們誰也沒有,可是我這輩子卻有過兩次。” 他的智慧就此止步。這個奇女子,命運剛剛讓她做了他全部幸福的絕對主宰,而他卻根 本不理解她的性格。 第二天,他堅持要用疲勞毀掉他自己和他的馬。晚上,他不想再靠近那張藍色長沙發 了,瑪蒂爾德依舊坐在那儿。他注意別諾貝爾伯爵在房子里碰見他時,甚至不肯看他一眼。 “他一定是做出了不尋常的努力來強迫自己,他平時是那樣地有禮貌。” 對于連來說,睡眠可能即是幸福。盡管身体疲憊不夠,回憶畢竟誘人,又開始侵入他的 全部想象之中。他還沒有那樣的天才,看不出他在巴黎附近的森林中縱馬馳騁,是把他的命 運交由偶然支配,受影響的只是他自己,對瑪蒂爾德的感情或精神毫無触動。 他覺得有一件事可以給他的痛苦帶來永遠的緩解:跟瑪蒂爾德說話。然而他敢嗎? 一天早晨七點鐘,他想得正深,突然后見她到圖書室來了。 “我知道,先生,您想跟我說話。” “偉大的天主!誰告訴您的?” “這与您何干?反正我知道。如果您沒有榮譽觀念,您可以毀掉我,或者至少可以試一 試;然而我不相信這种危險是真實的,它當然不能阻止我說真話。我不愛您了,先生,我那 瘋狂的想象欺騙了我……” 于連被愛情和不幸攪得狂亂不能自制,受此可怕的一擊,想為自己辯白几句。荒謬絕 倫。惹人討厭是可以辯白的事嗎?然而理智已經不再對他的行動有任何的威力了。一种盲目 的本能驅使他延緩對命運作出決定。他覺得只要他在說話,一切就還沒有結束。瑪蒂爾德听 不進他的話,他說話的聲音激怒了她,她想不到他竟敢打斷她。 源于道德的悔恨和源于驕傲的悔恨也使她這天早晨感到不幸。想到曾經把一些支配自己 的權利交給一個小神甫,農民的儿子,她真可以說是惊恐万狀了。她有時對自己說:“這差 不多就像是我責備自己失身于一個仆人。”這是她夸大了自己的不幸。 就大膽而高傲的性格而言,對自己生气和對別人發火,其間只有一步之差;在這种情況 下,暴跳如雷乃是一种強烈的快樂。 一時間,德•拉莫爾小姐竟至于對于連表示出最過分的輕蔑。她有無窮的才智,而這种 才智最擅胜場的藝術是折磨人的自尊心并使之受到殘酷的創傷。 生平第一次,于連被迫在一個對他充滿最強烈仇恨的高超才智面前屈服了。此時此刻, 他非但毫無維護自己的意思,反而輕蔑起自己來了。她那些輕蔑的表示如此殘酷,經過如此 巧妙的算計好來摧毀他可能對自己有的一切好看法,朝他劈頭蓋臉地壓下來,他听了竟覺得 瑪蒂爾德說得對,而且說得還不夠。 她呢,她為了几天前感受到的愛慕之情而這樣懲罰自己,懲罰他,從中感到了一种充滿 了驕傲的無窮樂趣。 那些殘酷的話,她也是第一次不需要冥思苦想就如此得意地脫口而出。她只是在重复反 對愛情的一方的辯護士一周來在她心里說過的話。 每句話都使于連那可怕的不幸增加一百倍。他想逃,德•拉莫爾小姐一把抓住他的胳 膊,威風凜凜。 “請您注意,”他對她說,“您說話聲音太高,隔壁房間的人會听見的。” “有什么關系!”德•拉莫爾小姐傲慢地說,“誰敢對我說他听見了我的話?我要根治 您那小小的自尊心可能對我抱有的种种念頭。” 當于連終于能夠离開圖書室的時候,他感到惊奇,他居然不那么強烈地感到不幸了。 “好啊!她不愛我了,”他一遍遍高聲自言自語,好像是要把自己的處境告訴自己。“后來 她愛了我八天或十天,而我呢,我卻要愛她一輩子。” “難道這是可能的嗎?不多天以前,她還不算什么!在我心中不算什么!” 驕傲的滿足淹沒了瑪蒂爾德的心;她終于能永遠地一刀兩斷了!如此徹底地戰胜了如此 強烈的傾慕,這使她感到非常幸福。“這樣一來,這位小先生就會明白,而且是一勞永逸地 明白,他沒有,也永遠不會有支配我的力量。”她是那樣地幸福,此時此刻她确實是沒有愛 情了。 經過如此殘忍、如此令人屈辱的一幕之后,對于一個不像于連那么熱情洋溢的人來說, 愛情會變得不可能。德•拉莫爾小姐一刻也不曾离開過她對自己的責任,她對他說的那些令 人難堪的話,雖說經過了周密的算計,看起來仍可能是真話,甚至當他靜下心來回想的時 候,也是如此。 于連一開始從這惊人的一暮中得出的結論是,瑪蒂爾德的驕傲無邊無際。他堅信他們之 間一切都永遠地結束了,可是到了第二天,吃中飯的時候,他在她面前卻是既笨拙又膽怯。 在此之前,我們還不能指責他有這樣的缺點。大事小事,他清楚地知道該做什么,想做什 么,并且付諸實踐。 這一天,吃過中飯,德•拉莫爾夫人要他遞給她一本煽動性的但頗罕見的小冊子,那是 她的本堂神甫早上偷偷帶給她的。于連從靠牆的小桌上拿起小冊子時,碰倒了一個藍色的舊 瓷瓶,這瓷瓶可真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了。 德•拉莫爾夫人傷心地叫了一聲,站起來,過去就近察看她心愛的花瓶的碎片。“這是 日本古瓶,”她說,“是從我那當謝爾修道院院長的姑婆那里得來的,這是荷蘭人送給攝政 王奧爾良公爵的一件禮物,他又給了他女儿……” 瑪蒂爾德跟著母親,很高興看見這個藍瓶子被打碎,她覺得它難看得嚇人。于連不說 話,也不太荒亂;他看見德•拉莫爾小姐就在他身邊。 “這花瓶,”他對她說,“永遠地毀了,曾經主宰我的心的一种感情也永遠地毀了;它 曾使我做出种种瘋狂的事情,請您接受我的道歉。”他說完,揚長而去。 “說實在的,”德•拉爾爾夫人在他走開的時候說,“好像這位索萊爾先生對他剛剛做 的事感到自豪和滿意似的。” 這句話直接說到了瑪蒂爾德的心坎上。“的确,”她心想,“我母親猜得准,這正是他 此刻的感情。”到了這個時候,她前一天跟他吵了一場后感到的快樂才消失。“得,一切都 結束了,”她對自己說,表面上很平靜,“我得了一個大教訓;這個錯誤是可怕的,令人感 到屈辱!它會讓我在以后的生活里變得聰明。” “難道我說的不是真的嗎?”于連想,“為什么我對這個瘋丫頭有過的愛情還在折磨我 呢?” 這愛情非但沒有如他所感地熄滅,反而在迅速地增長。“她瘋了,的确,”他對自己 說,“然而她因此就不那么可愛了嗎?一個女人還能比她更漂亮嗎?最高雅的文明所能呈獻 的給人以最強烈快樂的那些東西不是都搶著聚集在德•拉莫爾小姐身上嗎?”對往日幸福的 這些回憶抓住了于連,迅速地摧毀了理智的一切成果。 理智徒勞地和此類回憶斗爭,它那些艱難的嘗試只能增加回憶的魅力。 打碎日本古瓶二十四個鐘頭之后,于連顯然成了最不幸的人。 第二十一章 秘密記錄 侯爵打發人來叫他;德•拉莫爾先生似乎年輕了,兩眼閃閃發光。 “咱們來談談您的記憶力吧,”他對于連說,“据說神乎其神!您能記住四頁東西再到 倫敦背出來嗎?但是要一字不差!……” 侯爵悻悻地揉搓著當天的《每日新聞》,試圖掩飾他那极為嚴肅的神情,但是徒勞。于 連從未見過侯爵這樣嚴肅,就是談到福利萊訴訟案時也不曾見過。于連已經有了經驗,感覺 到了他得裝作完全被那种輕松口吻騙過。 “這一期《每日新聞》也許不太有意思,如果侯爵先生允許,明天早晨我將榮幸地全部 為先生背出來。” “什么!包括廣告?” “完全正确,一字不拉。” “說話算話?”侯爵說,突然嚴肅起來。 “是的,先生,只有對于食言的恐懼才能干扰我的記憶力。” “所以我昨天忘了跟您談到這個問題,我不要求您發誓永遠不把您將听見的東西說出 去,我是太了解您了,不想讓您蒙受這种侮辱。我替您做了擔保,我要帶您去一間客廳,將 有十二個人在那儿聚會,您把每個人說的話記錄下來。 “您不必擔心,那絕不是亂哄哄的談話,大家輪流發言,當然我不是說有先后次序,” 侯爵恢复了常態,神色狡黠而輕松。“我們說,您記,會有二十來頁吧;然后我們回到這里 來,把二十頁壓縮成四頁。您明天早晨向我背的就是這四頁,不是那一期《每日新聞》。然 后您立即出發,要像個為了消遣而出門的年輕人那樣赶路。目的是不為人注意。您去見一個 大人物。到了那儿,您可得更机靈些了。要把他周圍的人都瞞過,因為他那些秘書、仆人中 有投敵的人,他們沿途守候并截住我們的使者。您隨身帶一封無關緊要的介紹信。 “閣下看您的時候,您把我這只表拿出來,就是這只,我借給您路上用。您拿去帶在身 上,現在就換過來吧,把您的表給我。 “公爵會在您的口授下,親自記下您牢記在心的那四頁東西。 “然后,千万注意,不是在此之前,如果閣下問您,您就把會議情況講給他听。 “您路上不會寂寞的,在巴黎和這位大臣的住所之間,有人巴不得朝索萊爾神甫打上一 槍。這樣一來他的使命便告結束,我看事情也就被大大地耽擱了,因為,我親愛的,我們如 何能知道您死了呢?您的熱情總不至于能把您的死訊通知我們吧。 “立即去買一套衣服,”侯爵嚴肅地說,“按照兩年前的式樣穿戴起來。今天晚上您得 拿出點不修邊幅的樣子。而在路上,您要像平時一樣。您感到奇怪嗎?您疑心到什么了嗎? 是的,我的朋友,您听到發言的那些可敬的人物中間,很可能有一位把情報送出去,根据這 些情報,他們就會在您吃晚飯的那家好客店里至少給您來點儿鴉片。” “最好是繞道多走上三十里,”于連說,“我想是去羅馬……” 候爵顯出高傲和不滿的神色,自博萊─勒歐以來,于連還未見過侯爵這樣。 “我認為合适的時候會告訴您,先生,您會知道的,我不喜歡別人多問。” “我不是問,先生,我發誓,”于連情不自禁地說,“我想著想著就出了聲,我是在心 里找一條最穩妥的路。” “是啊,看來您的心走得很遠。永遠不要忘記,一個使臣,而且還是您這個年紀的使 臣,不應該有一种勉強可以信任的樣子。” 于連深感屈辱,是他錯了。他為了自尊心想找個借口,可是沒有找到。 “所以您要明白,”德•拉莫爾先生又說,“一個人干了蠢事,總是推說是出于好 心。” 一個鐘頭之后,于連來到侯爵的前廳,一副下屬模樣,舊時的衣服,白領帶不白,整個 外表透著几分學究气。 侯爵看見他,不禁哈哈大笑,只是這時,他才完全覺得于連足堪信任。“如果這個年輕 人出賣我,”德•拉莫爾先生心想,“那還相信誰呢?然而,只要行動,總得相信什么人。 我的儿子和他那些同類的杰出朋友,他們勇敢、忠誠,抵得上他人十万;如果要打仗,他們 會戰死在王座前的台階上,他們什么都會……除了眼下需要干的這件事。如果我看見他們中 間哪一位能記住四大頁,跑一百里路不被發覺,那才見鬼呢。諾貝爾可以像他的先人一樣不 怕死,這也是一個新兵能做到的……” 侯爵陷入沉思:“就說不怕死吧,”他嘆了口气,“這個索萊爾也許不比他差……” “上車吧,”侯爵說,像顯要赶走一個煩人的念頭。 “先生,”于連說,“在人家替我准備這身衣服的時候,我已記住了今天的《每日新 聞》的第一版。”侯爵拿起報紙,于連倒背如流,一字不差。“好,”侯爵說,今天晚上他 很像個外交家,“這段時間里,這年輕人不會注意我們經過的街道。” 他們走進一間外表相當陰沉的大廳,牆上部分裝有護壁板,部分張著綠色天鵝絨。大廳 中間,一個仆人沉著臉,擺好一張大餐桌,又鋪上一塊綠台布,把它變成一張會議桌。綠台 布上墨跡斑駁,不知是從哪個部里揀來的。 房主人是個龐然大物,姓名不見提起;從相貌和口才看,于連覺得他是個很有城府的 人。 在侯爵的示意下,于連呆在桌子的下方。為了定一定神,他開始削羽毛筆。他用眼角數 了數,有七個人說話,但是他只能看見他們的后背。他覺得,有兩位跟德•拉莫爾先生說話 口气是平等的,其余几位就多少有些恭敬了。 又來了一位,未經通報。“這可怪了,”于連想,“這間客廳里是不通報的。難道這种 防范是因為我嗎?”眾人都起身迎接新來的人。他佩帶著和客廳里的三個人相同的級別很高 的勛章。他們說話的聲音相當低。于連只能根据相貌和儀表來判斷這個新來的人。他長得矮 小粗壯,紅光滿面,兩眼發亮,除了野豬的凶狠外沒有別的表情。 緊隨其后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一下子緊緊地吸引了于連的注意力。這個人很高很 瘦,穿著三、四件背心。他的目光和藹,舉止彬彬有禮。 “這完全是貝藏松的老主教的模樣啊,”于連想。這個人顯然是教會方面的,看上去不 會超過五十歲到五十五歲,神情再慈祥不過。 年輕的阿格德主教來了,他環顧在場的人,目光到了于連身上,不禁大大地一愣。自博 萊-勒歐的瞻仰儀式以來,他還沒有跟于連說過話。他那惊訝的目光讓于連好不自在,不由 得一陣火起。“怎么了:”于連心想,“認識一個人老是讓我倒霉嗎?這些大人我從未見 過,可我一點儿也不害怕,這年輕主教的目光卻讓我不知所措!應該承認,我這個人很怪, 很倒霉。” 很快,一個頭發极黑的小個子風風火火地進來了,進門就說話;他面皮發黃,神色瘋瘋 癲癲的。這個不管不顧的話匣子一到,在場的人就紛紛聚成團儿了,顯然是避免听他饒舌心 煩。 他們离開壁爐,走近于連坐著的桌子下方。于連越來越不自在,因為不管他多么努力, 他也不能不听見,而且無論他多么沒有經驗,他也知道他們毫不掩飾地談論的事情多么重 要,他眼前的這些大人物又是多么希望這些事情不為人知! 于連盡可能慢地削,也已經削了二十來只了,這個辦法快用到頭了。他在德•拉莫爾先 生的眼睛里尋求命令,沒有用,侯爵已把他忘了。 “我在這儿真可笑,”于連心想,一邊削著羽毛筆,“然而這些相貌如此平庸的人,別 人或他們自己把如此重要的事情委托給他們,該是一些敏感的人。我這倒霉的目光有种詢問 的意味,不大恭敬,肯定會刺激他們。如果我老是低頭不看他們,又好像是搜集他們的言 論。” 他窘迫到了极點,他听見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第二十二章 討論 仆人急匆匆進來,通報:“德•某某公爵先生。” “住嘴,您這個傻瓜,”公爵說,一邊走了進來。他這句話說得那么好,那么威風凜 凜,于連不由得想到,知道如何對仆人發脾气乃是這位大人物的全部本領。于連抬起眼睛, 隨即又垂下了。他猜出了新來的人的重要性,擔心盯著他看是不謹慎的舉動。 這位公爵五十歲年紀,穿戴如浪蕩子,走起來一蹦一蹦地。他的腦袋狹長,鼻子很大, 面呈鉤狀,向前突出。要比他的神情更高貴、更空洞,也難。他一到,會議就開始。 德•拉莫爾先生的聲音猛地打斷了于連對于相貌的觀察。“我向諸位介紹索萊爾神甫先 生,”侯爵說,“他的記憶力惊人,一個鐘頭之前我才跟他談到他有幸擔負的使命,為了証 明他的記憶力,他背出了《每日新聞》的第一版。” “啊!那位可怜的N……的國際新聞,”房主人說。他急忙拿起報紙,表情滑稽地看著 于連,竭力顯示自己很重要:“背吧,先生,”他說。 一片寂靜,所有的眼睛都盯著于連;他背得滾瓜爛熟,背了二十行,“夠了,”公爵 說,那個目光如野豬樣的小個子坐下了。他是主席,因為他剛落座,就指了指一張牌桌,示 意于連把它搬到他身邊。于連帶著書寫用具坐下了。他數了數,十二個人坐在綠台布周圍。 “索萊爾先生,”公爵說,“您到旁邊的屋子里去,一會儿有人叫您。” 房主人顯得頗不安,“護窗板沒有關上,”他稍稍壓低聲音對旁邊的人說,又對于連愚 蠢地喊道,“從窗口看也沒有用。”于連想,“我至少是被卷進了一樁陰謀。幸好不是通向 格萊沃廣場的那种。如果有危險,我也應該去,為了侯爵就更應該去。如果我有机會彌補我 那些瘋狂之舉將來會給他帶來的煩惱,那該多好!” 他一邊想著他那种种的瘋狂和他的不幸,一邊察看周圍的環境,直看得牢記在心,永遠 不忘。直到這時,他才想起來,他根本沒听見侯爵對仆人說街道的名字;侯爵乘了一輛封閉 的馬車,這在他是從未有過的。 于連這樣想啊想,想了好久。于連所在的客廳,牆上張著紅色天鵝絨帷幔,飾有很寬的 金線。靠牆的小桌上放著一個很大的象牙十字架,壁爐上擺著德•邁斯特先生的《論教 皇》,切口涂金,裝幀豪華。于連打開書,免得人家說他在听。隔壁房間里,說話的聲音有 時很高。終于,門開了,有人叫他。 “請你們記住,先生們,”主席說,“從現在起,我們是在德•某某公爵先生面前說 話。這位先生,”他指了指于連,“是一位年輕的教士,忠于我們的神圣事業,他有惊人的 記憶力,可以很容易地把我們的發言的每一句話复述出來。” “請先生發言,”他說,指了指態度慈祥、穿著三、四件背心的那個人。于連覺得直呼 背心先生更來得自然。他攤開紙,寫了很多。 (這里作者原想放一頁刪節號,“那樣未免不雅,”出版者說,“對一本如此淺薄的書 來說,不雅就是死亡。”)是挂在文學脖子上的一塊石頭,不出六個月,就會讓它沉下去。 在妙趣橫生的想象中有了政治,就好比音樂會中放了一槍。聲音不大,卻很刺耳。它和任何 一种樂器的聲音都不協調。這种政治必然會惹惱一半讀者,并使另一半讀者生厭,他們已經 在早晨的報紙上讀到了更專門、更有力的政治了……” “如果您的人物不談政治,”出版者又說,“那他們就不是一八三0年的法國人了,您 的書也就不像您要求的那樣是一面鏡子了 于連的記錄有二十六頁,下面是一個大為減色的摘要,因為依例要刪去可笑之處,太多 了會顯得討厭或不大真實(參閱《法庭公報》)。 穿好几件背心、態度慈祥的那個人(可能是位主教)常微微一笑,于是他那包著晃晃當 當的眼皮的眼睛就射出一种奇特的光,表情也比平時來得果斷。這個人,人家讓他第一個在 公爵(“什么公爵呢?”于連心想。)面前發言,顯然是要陳述各种觀點,履行代理檢察長 的職責。于連覺得他游移不定,沒有明确的結論,人們也常常這樣指責那些法官們。討論 中,公爵甚至就此責備他。 一番道德和寬容哲學的說教之后,背心先生說: “高貴的英國,在一個偉大人物、不朽的皮特的領導下,為了阻止革命,已經花費了四 百億法郎。請會議允許我稍許直率地談談一种令人不偷快的意見,英國不大懂得,對付波拿 巴這樣的人,尤其是當人們只靠一大堆良好愿望來反對他的時候,惟有個人手段才具有決定 性……” “啊!又在贊美暗殺!”房主人不安地說。 “饒了我們吧,您那一套感傷的說教,”主席生气地喊道,那對野豬眼射出了一道凶 光。“說下去,”他對背心先生說。主席的腮幫和額頭气得發紫。 “高貴的英國,”報告人接下去說,“如今已被拖垮,每個英國人在付面包錢之前,必 須先支付用來對付雅各賓党人的那四百億法郎的利息。它不再有皮特……”, “它有威靈頓公爵,”一個軍人說,擺出一副很了不起的樣子。 “求求你們,靜一靜,先生們,”主席高聲說道,“如果我們還爭論不休的話,讓索萊 爾先生進來,就是多余的了。” “我們知道先生有很多想法,”公爵惱了,一邊說,一邊望著插話者,從前拿破侖手下 的一位將軍。于連看出這句話影射一件极具侮辱性的個人隱私。大家都微微一笑,變節的將 軍看來要大發雷霆了。 “不再有皮特了,先生們,”報告人又說,一副泄了气的樣子,就像一個對于說服听眾 已然完全不抱希望的人。“即便在英國出現一個新的皮特,也不可能用同樣的手段欺騙一個 民族兩次……” “所以,常胜將軍,波拿巴,今后不可能再在法國出現了,”插話的那個軍人叫道。 這一次,主席和公爵都不敢發怒,盡管于連相信他從他們的眼睛里看出,他們很想發 怒,他們都垂下眼睛,公爵只是嘆了口气,聲音響得讓大家都听得見。 報告人倒是生气了。 “有人急著要人赶快講完,”他激動地說,把笑容可掬的禮貌和极有分寸的語言統統拋 在一邊,于連原來還以為那是他的性格表現呢。“有人急著要我赶快講完,根本不考慮我作 了多大努力不刺痛任何人的耳朵,不管有多么長。好吧,先生們,我講得簡短些。” “我要用非常通俗的語言對你們說:英國再無一個蘇來為這种高尚的事業服務。就是皮 特本人回來,用上他全部的天才,也不能欺騙英國的小業主了,因為他們知道,短短的滑鐵 盧戰役就花了他們十億法郎。既然有人要我把話說明白,”報告人越來越激動,“那我就告 訴你們:你們自己幫自己吧。因為英國沒有一基尼給你們,要是英國不出錢,奧地利、俄羅 斯、普魯士只能跟法國打一個或兩戰役,他們只有勇气,沒有錢。” “我們可以指望,用雅各賓主義聚集起來的年輕士兵在第一個戰役、也許還有第二個戰 役被打敗;但是第三個戰役呢,即便我在你們有偏見的眼睛里是個革命者,我也要說,在第 三個戰役,你們面對的將是一七九四年的士兵,他們不再是一七九二年入伍的農民了。” 這時,三、四個人從不同方向同時打斷他的話。 “先生,”主席對于連說,“到隔壁房間去把記錄的開頭部分謄清。”于連出去了,深 感遺憾。報告人剛剛談到的种种可能性,正是他平時深思的主題。 “他們害怕我嘲笑他們,”他想。再叫他進去時,德•拉莫爾先生在發言,那股嚴肅勁 儿,對于了解他的于連來說,顯得很滑稽: “……是的,先生們,尤其是關于這不幸的人民,我們可以說: 是刻成神像,桌子還是臉盆? 我要把它刻成神像!寓言家高聲說。先生們,這句如此高貴如此深刻的話似乎應該由你 們說出來。依靠你們自己的力量行動吧,如此則高貴的法國會再度出現,差不多就像我們的 先人創建的那樣,就像我們在路易十六逝世前看見的那樣。 “英國,至少它那些高貴的爵爺,像我們一樣憎恨可惡的雅各賓主義:沒有英國的黃 金,奧地利、俄羅斯、普魯士只能打兩三仗。這足以導致一次有效的軍事占領,例如德•黎 塞留先生一八一七年如此愚蠢地浪費掉的軍事占領嗎?我不相信。” 這時,有人打斷他,但被所有人的“噓”聲壓住了。插嘴的人又是前帝國將軍,他想獲 得藍綬帶,在秘密記錄的起草人當中冒尖儿。 “我不相信,”一陣混亂之后,德•拉莫爾先生又說。他強調那個“我”字,那股傲慢 勁儿迷住了于連。“這才叫高明,”他心想,一面走筆如飛,几乎跟侯爵說的一樣快。 “德•拉莫爾先生一句妙語消滅了這個變節分子二十個戰役。” “一次新的軍事占領,”侯爵字斟句酌地說,“我不單單依靠外國。在《環球報》上寫 煽動性文章的那些年輕人,可以向你們提供三四千名軍官,其中可能就有一位克萊貝爾、一 位奧什,一位儒爾丹,一位皮舍格呂,不過最后一位居心不良。” “我們沒有能給他榮譽,”主席說,“應該讓他永垂不朽。” “總之,法國應該有兩個党,”德•拉莫爾侯爵又說,“不是徒有其名的兩個党,而是 立場鮮明、判然有別的兩個党。讓我們弄清楚應該打垮誰吧。一方是記者,選民,一句話, 輿論;青年以及一切欣賞青年的人。當他們被空話的聒噪沖昏頭腦的時候,我們呢,我們就 有了花費預算這一切切實實的好處了。” 這時又有人插嘴。 “您,先生,”德•拉莫爾先生對插嘴的人說,那高傲,那自得,真叫人佩服,“您不 花,如果您覺得這個詞刺耳的話,而您是吞了列入國家預算的四万法郎,還有您從王室經費 里得到的八万法郎。 “好吧,先生,既然您強迫我,我就斗膽以您為例。您的高貴的先人曾跟隨圣路易參加 十字軍東征,為了這十二万法郎,您就應該至少組建一個團,一個連,我怎么說呢!半個 連,哪怕是只有五十個人,只要他們隨時准備戰斗,忠實于高尚的事業,置生死于不顧,然 而您只有仆人,一旦發生暴亂,他們還讓您害怕呢。 “王座,祭壇、貴族,明天都可能滅亡,先生們,只要你們不在每個省建立一支擁有五 百個忠誠的人的力量;而我說的忠誠,不僅僅包括法國人的勇敢,還包括西班牙人的堅忍。 “這支隊伍的一半要由我們的孩子,我們的侄子,總之要由真正的貴族子弟組成。他們 每一個人的身邊都要有一個人,不是夸夸其談的、一旦一八一五年重現就戴上三色帽徽的小 資產者,而是一個像卡特利諾那樣的單純而坦率的好農民;我們的貴族子弟要教育他,可能 的話,把他變成他的奶兄弟。讓我們每個人都犧牲收入的五分之一在每個省都建立這樣一支 五百人的忠誠隊伍吧。那時候你們就可以指望一次外國人的軍事占領了。外國士兵如果沒有 把握能在每個省里找到五百名友好的士兵,是連第戎也不會到的。 “外國的君主們,只有當你們告訴他們有兩万貴族子弟隨時准備拿起武器打開法國的大 門,才會听你們的。你們會說,這件事很難;然而先生們,我們的腦袋值這個价。在新聞自 由和我們作為貴族的生存之間,是殊死的戰爭。去做工厂主、做農民吧,要不就拿起你們的 槍。如果愿意,你們可以膽怯,但是不要愚蠢;睜開眼睛吧。 “組織起你們的隊伍,我要用雅各賓党人的這句歌詞對你們說;那時候就會有某個高貴 的居斯塔夫-阿道爾夫,有感于王政原則的燃眉之急,沖向距家園三百里以外的地方,為你 們做出居斯塔夫為新教諸親王所做的事情。你們還想繼續空談而不行動嗎?五十年后,歐洲 將只有共和國總統而沒有國王了。隨著國王這兩個字消失,僧侶和貴族也將消失。我只看見 一些候選人討好肮臟的民眾。 “你們說,法國此刻沒有一位人人信賴、熟悉、愛戴的將軍,組織軍隊是為了王座和祭 壇的利益,老兵都被清除了,而普魯士和奧地利的每個團里都有五十個打過仗的下級軍官, 這統統沒有用。 “小資產階級的二十万青年渴望著戰爭……” “不要再提這些不愉快的事實了,”一個表情庄重的人說,口吻頗自負,顯然在教會里 地位极高;因為德•拉莫爾先生沒有生气,反而討好地笑笑,這對于連來說是一個重大的跡 象。 “總而言之,不要再提起這些不愉快的事實了,先生們:一個人的腿患了坏疽要鋸掉, 就不能對外科醫生說:‘這條坏腿還很健康。’讓我借用這個說法吧,先生們,高貴的 德•某某公爵就是我們的外科醫生……” “關鍵的話終于說出來了,”于連想;“今夜我要赶往的地方是……” 第二十三章 教士,樹林,自由 那個庄重的人繼續發言,看得出,他熟悉情況;他的雄辯溫和而有節制,于連非常喜 歡,他陳述了下列重大事實: “一,英國沒有一個基尼可以幫助我們;經濟和休漠在那里大為風行。甚至那些圣人也 不會給我們錢,布魯漢姆先生將嘲笑我們。 “二,沒有英國的黃金,就不能讓歐洲那些國王打兩個戰役;而兩個戰役還不足以對付 小資產階級。 “三,有必要在法國建立一個武裝的政党,舍此歐洲的王政原則連這兩個戰役也不敢 打。 “第四點是顯而易見的,我斗膽向你們提出: “沒有教士,就不可能在法國建立─個武裝的政党。我敢于向你們提出,因為我將向你 們証明,先生們。應該將一切給予教士。 “一,因為他們忙于事務,不分晝夜,指導他們的人能力极強,遠离風暴,距你們的邊 界三百里之遙……” “啊!羅馬,羅馬!”房主人叫起來…… “是的,先生,羅馬!”紅衣主教自豪地說。“不管你們年輕時流行過什么巧妙的笑 話,我在一八三0年要大聲說,只有羅馬指導下的教士能對老百姓講話。 “五万名教士在頭頭們指定的日子里重复同樣的話,而老百姓呢,說到底畢竟是他們提 供士兵,比起世界上所有的歪詩來,他們更容易被教士的聲音打動……(這种人身攻擊引起 了一陣嘰嘰喳喳的議論。) “教士的才能高于你們的才能,”紅衣主教提高了嗓音,“為了這個主要目標,即在法 國建立武裝政党,你們做過的,我們都做過了。”這里他列舉事實……“誰把八万條槍送往 旺岱……等等,等等。 “教士沒有樹林,就一事無成。一打仗,財政部長就給辦事的人寫信,通知他除了給本 堂神甫的錢之外,別的錢一概沒有。其實,法國不信教。它喜歡的是戰爭。誰讓它打仗,誰 就倍受歡迎,因為,用老百姓的話說,打仗就是讓耶穌會士挨餓,打仗就是讓法國人這驕傲 的怪物擺脫外國干涉的威脅。” 紅衣主教的話大受歡迎……“應該讓德•奈瓦爾先生离開內閣,”他說,“他的名字實 為無謂的刺激。” 听見這句話,所有的人都站起來了,七嘴八舌地嚷嚷。“又該讓我走了,”于連想,然 而連謹慎的主席本人都已忘了于連的在場甚至存在了。 所有的眼睛都在找一個人,于連認出來了,那是內閣總理德•奈瓦爾先生,于連在 德•雷斯公爵的舞會上見過。 ─片混亂,如同報紙談到議會時所說。過了整整一刻鐘,才稍許靜了下來。 這時,德•奈瓦爾先生站起來,一副使徒的腔調: “我絕不向你們保証,”他怪里怪气地說,“說我不戀棧。 “事實向我証明,先生們,我的名字使許多溫和派反對我們,從而加強了雅各賓党人的 力量。因此,我樂意引退,然而天主的道路只有少數人才看得見,”他又補充說,兩眼盯著 紅衣主教,“我負有使命,上天對我說:你將把你的頭送上絞架,或者你將在法國恢复王 政,將議會兩院削弱至路易十五治下的最高法院的程度。而這件事,先生們,我將去做。” 他不說了,坐下,一片肅靜。 “真是一個好演員,”于連想。他又錯了,總是把人想得太聰明。德•奈瓦爾先生受到 一夜如此熱烈的辯論、尤其是討論的誠懇態度的激勵,此刻對他的使命深信不疑。此人勇气 可嘉,但沒有頭腦。 在緊跟著“我將去做”這句豪語而來的一片肅靜中,午夜的鐘聲響了。于連覺得時鐘的 聲音中有一种庄嚴而陰郁的東西。他被打動了。 討論很快重新開始,越來越活躍,尤其那股天真勁儿簡直令人難以置信。“這些人會讓 人毒死我的,”于連有時候想,“怎么能在一個平民面前說這些東西?” 兩點的鐘聲響了,他們還在說。房主人早已睡著;德•拉莫爾先生不得不搖鈴叫人來換 蜡燭。總理德•奈瓦爾一點三刻离去,沒少從他身邊的鏡子里研究于連的相貌。他的离去似 乎讓所有的人都感到自在。 在換蜡燭的時候,背心先生低聲對旁邊的人說:“天知道這個人要對國王說什么!他可 能說我們很可笑,毀掉我們的未來。“應該承認,他上這儿來,真是少有的自負,甚至厚顏 無恥。他組閣以前常到這儿來,但是總理職位到手,什么就都變了,個人的興趣也蕩然無 存,他應該感覺到這一點。” 總理剛出去。波拿巴的將軍就閉上了眼睛。這時,他談他的健康,他負的傷,看了看 表,走了。 “我敢打賭,”背心先生說,“將軍去追總理了,跟他道歉,說他不該到這儿來,并且 聲稱他領導我們。” 半睡的仆人換完了蜡燭。 “我們磋商吧,先生們,”主席說,“不要再試圖你說服我,我說服你了。考慮考慮記 錄的內容吧,四十八小時之后我們外面的朋友就要讀到了。剛才談到各部長。現在,德•奈 瓦爾先生已經离開我們,我們可以這樣說了,那些部長与我們有什么相干?他們將來還是要 听我們的。” 紅衣主教狡黠地笑笑,表示同意。 “我覺得,最容易的是概括我們的立場,”年輕的阿格德主教說,強壓住一股由最激昂 的狂熱凝聚而成的烈火。他一直保持沉默,于連注意到他的眼睛從討論一個鐘頭以后,就由 溫和平靜一變而為烈焰飛騰。現在他的心靈簡直如維蘇威火山熔岩一樣噴涌四溢了。 “從一八0四年到一八一四年,英國只犯了一個錯誤,”他說,“那就是沒有對拿破侖 采取直接的、個人的行動。這個人封公爵、內侍,重建帝位,至此,天主賦与他的使命已經 完成;他除了被獻作祭品之外,別無它用。《圣經》中不止一處教導我們如何消滅暴君。 (接下來是好几段拉丁文引文。) “今天,先生們,要獻作祭品的不是一個人,而是整個巴黎。全法國都在模仿巴黎。在 每個省武裝你們那五百人有什么用?這是一件冒險的事情,而且沒完沒了。何必要把法國和 巴黎自己的事情攪在一起呢?巴黎自己用它的報紙、它的客廳制造災禍;讓這個新巴比倫毀 滅吧。 “在祭壇和巴黎之間,應該有個了結了。這場災難甚至与王座的利益有關。為什么巴黎 在波拿巴統治下竟大气也不敢出呢?去問問圣羅克大炮吧……” 直到凌晨三點鐘,于連才跟德•拉莫爾先生离開。 侯爵感到羞恥,疲倦。他在跟于連說話的時候,生平第一次口气中有了懇求的味道。他 要求于連保証絕不把他剛才碰巧見到的過分的狂熱,這是他的原話,泄露出去。“不要告訴 我們國外的朋友,除非他真地堅持要知道我們的這些年輕瘋子的情況。政府被推翻關他們什 么事?他們會當上紅衣主教,躲到羅馬去。我們呢,我們將在古堡里被農民殺死。” 于連做的會議記錄長達二十六頁,侯爵据此寫成秘密記錄,到四點三刻才完成。 “我累得要命,”侯爵說,“從這份記錄的結尾部分缺乏明晰性就可以后出來;我一生 做過的事情中,這一件最讓我不滿意了。好吧,我的朋友,”他補充說,“去休息几個鐘頭 吧,為了防止有人劫持您,我把您鎖在房間里。” 第二天,侯爵把于連帶到一座离巴黎相當遠的、孤零零的古堡里。那里面住著一些奇怪 的人,于連認為是教士。他們給了他一本護照,用的是假名,但終于寫明了旅行的真正目的 地,其實他一直是假裝不知道。他孤身一人登上一輛敞篷四輪馬車。 侯爵對于連的記憶力毫不擔心,那份秘密記錄他已當面背過好几次,不過他擔心的是于 連被中途堵截。 “要特別注意,只可有出門旅行消磨時間的花花公子模樣,”他在于連离開客廳時親切 地說,“在我們昨天的會議上,可能不止有一個假伙伴。” 旅行迅速而凄涼。于連一离開侯爵,就把秘密記錄和使命忘了,一心只想著瑪蒂爾德的 鄙視。 在過了麥茨几法里的一個村子里,驛站長來對他說沒有馬。已經是晚上個點鐘,于連很 生气,讓人准備晚餐。他在門前留達,趁人不注意,慢慢地步過馬廄的院子,果然沒有馬。 “不過那個人的神情很怪,”于連心想,“他那雙粗魯的眼睛老是打量我。” 正如人們所看到的,他已經開始不相信他們對他說的話了,他考慮晚飯后溜走,為了了 解一點當地的情況,他离開房間到廚房去烤火。真是喜出望外,他在那儿碰上了著名歌唱家 熱羅尼莫先生! 那不勒斯人坐在他讓人搬到爐火前的一張扶手椅上,高聲嘆息,一個人說的話比張口結 舌地圍著他的那二十個德國農民還要多。 “這些人可把我毀了,”他朝于連嚷道,“我說好明天去美因茲演唱的。有七位君主赶 去听我唱歌。我們還是出去進口气吧,”他意味深長地說。 他們在大路上走了百來步,說話不會被人听見了。 “您知道他搞的什么名堂嗎?”他對于連說,“這個驛站長是個騙子,我在溜達的時候 給了一個小頑童二十個蘇,他什么都跟我說了。在村子另一頭的馬廄里有不下十二匹馬。他 們想拖住一個信使。” “真的嗎?”于連裝傻。 發現了騙局還不算完,還得离開此地,這熱羅尼莫和他的朋友可就辦不到了,“等到天 亮吧,”最后,歌唱家說,“他們怀疑我們了。他們要找的大概是您或者我。明天早晨我們 要一份丰盛的早餐;在他們准備的時候,我們出去散步,趁机溜走;我們租兩匹馬,赶到下 一個驛站。”• “那您的行李呢?”于連說,他想也許熱羅尼莫本人就是被派來攔截他的。該吃晚飯 了,睡覺了。于連還在睡頭一覺,突然被兩個人說話的聲音惊醒,他們倒不大顧忌什么。 于連認出了驛站長,提著一盞暗燈,燈光照向旅行箱,那是于連讓人搬進房里的,驛站 長身旁有一個人,正不慌不忙的翻箱子。于連只能看出那人衣服的袖子,黑色,很緊。 “是一件道袍,”他心想,輕輕地握住了放在枕下的兩把小手槍。 “不用擔心,他不會醒,本堂神甫先生,”驛站長說。“給他們喝的酒是您親自准備 的。” “我連文件的影子都沒找到,”本堂神甫說,“內衣、香水、發蜡、亂七八糟的小東西 倒不少;這是個尋歡作樂的當代青年。密使大概是另一個,他裝作說話有意大利口音。” 這兩個人走近于連,在他的旅行裝的口袋里搜尋,他真想把他們當小偷打死。絕不會有 什么危險的后果。他真想……“那我可就成了個傻瓜了,”他心想,“我會坏了大事。”教 士把他的衣服搜查完,說:“不是一個外交家,”他走了,幸虧走了。 “如果他到床上動我,讓他倒霉!”于連心想,“他可能過來用匕首刺我,我豈能容他 這么干。” 本堂神甫轉過頭,于連半睜開眼睛,這一惊不小!原來是卡斯塔奈德神甫!其實,盡管 那兩個人想低聲說話,他一開始就覺得一個聲音很熟。于連突然被一种強烈的欲望攫住,正 想把一個最卑鄙的流氓從大地上清除掉…… “那我的使命呢!”他心想。 本堂神甫和他的同伙出去了。一刻鐘以后,于連假裝醒了。他叫人,把整座房子里的人 都吵醒了。 “我中毒了,”他喊道,“我難受的要命!”他要有個借口去救熱羅尼莫。他發現熱羅 尼尊已被酒里的阿片酊麻醉,處于半窒息狀態。 于連早就擔心此類玩笑,晚飯時喝的是從巴黎帶來的巧克力。他沒有能把熱羅尼莫完全 叫醒,勸不動他下決心离開。 “就是把整個那不勒斯王國給我,”歌唱家說,“我此刻也不會放棄睡覺的快樂。” “那七位君主呢?” “讓他們等著。” 于連一個人走了,再沒有出什么事,就到了那位大人物的住處。他花了一個上午求見, 沒有成功。也巧,快到四點鐘時,公爵想透透气。于連看見他步行出來,毫不猶豫地走上前 去,請求施舍。离大人物兩步遠的時候,他掏出德•拉莫爾侯爵的表,有意讓他看見。“遠 遠地跟著我,”那人對他說,并不看他。 走了四分之一法里,公爵突然進了一家小咖啡館。在這個最下等的客棧的一個房間里, 于連榮幸地把那四頁東西背給公爵听。背過一遍,那人對他說:“再背一遍,慢─些。” 親王做了記錄。“步行到鄰近的驛站。把您的行李和馬車丟在這里,盡可能到斯特拉斯 堡去,本月二十二日(當天是十日)中午十二點半到這個咖啡館來。半個鐘頭以后再出去。 別說話!” 于連听見的就是這么几句話。這几句話已經足以讓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了。“處理大事就 是這樣啊,”他想,“這位大政治家如果听見三天前那些狂熱的饒舌者說的話,該怎么說 呢?” 于連用了兩天工夫才到了斯特拉斯堡,他覺得去那几無事可做,就繞了個大彎子。“如 果卡斯塔奈德這鬼神甫認出我來,他可不是輕易失去我的蹤跡的那种人……要是能嘲弄我, 讓我的使命失敗,他該多高興啊!” 卡斯塔奈德神甫幸好沒認出他,他是圣會在整個北部邊境上秘密警察的頭目。斯特拉斯 堡的耶穌會士雖然很熱心,卻根本想不到監視于連。于連佩戴十字勛章,穿著藍色的常禮 服,儼然一位一門心思修飾自己的年輕軍宮。 第二十四章 斯特拉斯堡 于連非得在斯特拉斯堡待上一個禮拜不可,只好轉些建立軍功、效忠祖國的念頭,聊以 自遣,他這是愛上了嗎?他毫無所知,只是覺得在他那痛苦的心靈里,瑪蒂爾德絕對地主宰 著他的幸福,他的想象。他需要調動全部的性格力量,才能挺住,不致陷入絕望。想些与 德•拉莫爾小姐無關的事情,他做不到。從前,德•萊納夫人激起的感情,用野心、虛榮心 的小小滿足就能排遣;如今瑪蒂爾德把一切都吸引了去,他舉目前瞻,到處都只看見她。 于連往前后,左右都看不到成功。人們在維里埃看見的那個如此自負、如此驕傲的人, 如今陷在可笑的過分謙遜之中。 三天之前,他會欣然殺掉卡斯塔奈德神甫,而今在斯特拉斯堡,倘若一個孩子跟他爭 吵,他會認為那孩子對。他重新想想此生遇見的那些對手,那些敵人,總覺得是他于連錯 了。 現在,這种強有力的想象成了他的死敵,而在從前,它可是不斷地為他描繪出未來种种 輝煌的成功的呀。 旅人的生活是絕對孤獨的,他擴大了這黑色想象的王國的版圖。什么樣的珍寶能抵得上 一個朋友!“但是,”于連對自己說,“難道有一顆心為我跳動嗎?即使我有一個朋友,榮 譽不是也要命令我永遠沉默嗎?” 他騎著馬在凱爾的郊外悶悶不樂地徜徉,那是萊茵河畔的一個小鎮,因德賽和古維 庸•圣西爾而不朽。一個德國農民指給他看一些小溪、道路和河中的的小島,它們都因兩位 大將的勇敢而出了名。于連左手拉著馬,右手展開圣西爾元帥的《回憶錄》中附有的那張精 美地圖,耳畔一聲快樂的叫喊,他抬起了頭。 原來是科拉索夫親王,這位倫敦結交的朋友几個月前曾經向他披露高級自命不凡的基本 原則。科拉索夫忠于這門偉大的藝術,前一天到達斯特拉斯堡,一個鐘頭前到了凱爾,他這 一輩子沒讀過一行關于一七九六年圍城戰的文字,此刻卻無所不知地對于連大談起這場圍城 戰。德國農民惊訝地望著他,他懂的法國話足夠他听出親王犯了多少巨大的錯誤。于連卻跟 這個農民想的大相徑庭,他惊奇地望著這位漂亮的年輕人,欣賞他騎在馬上的風度。 “難得的好性格啊!”他心里說,“他的褲子多合身,頭發剪得多高雅!唉!如果我是 這樣,也許她不會愛了我三天就討厭我了。” 親王講完了凱爾圍城戰,對于連說:“您的臉色像個特拉伯苦修會修士,您夸大了我在 倫敦告評您的那個庄重原則。愁容滿面不能算有風度,要神情厭倦才行。如果您發愁,這說 明您缺了什么,有什么東西您沒有成功。 “這是自顯低下。相反,您若表示厭倦,那就說明低下的東西百般使您愉悅而終屬徒 勞。因此您要明白,我親愛的,誤解何其嚴重。” 于連扔了一個埃居給那個听得合不上嘴的農民。 “好,”親王說,“有風度,高貴的輕蔑,好极了!”說著,他縱馬疾馳而去。于連緊 緊跟上,佩服得傻瓜一般。 “啊!要是我這樣,她就不會喜歡克魯瓦澤努瓦胜過喜歡我了!”他的理智越是受到親 王那些可笑之處的沖撞,他就越是鄙視自己不能欣賞它們,因自己沒有而感到不幸。他對自 己的厭惡簡直是無以复加了。 親王發現他确實很憂傷。“啊,真的發愁了,我親愛的朋友,”回到斯特拉斯堡,親王 對他說,“您的錢都丟了嗎,還是愛上了一個小女伶?” 俄國人模仿法國人的風尚,不過總要差五十年。現在他們剛到路易十五時代。 這种關于愛情的戲言,使于連的眼睛里充滿了淚水。“我何不向這個可愛的人討個主意 呢?”他忽然暗想道。 “啊,是的,我親愛的,”他對親王說,“您看見了,我在斯特拉斯堡确實深深地愛上 了,而且還遭到冷落。住在鄰近城里的一個迷人的女子熱戀了三天,竟把我甩了,她的變心 使我痛不欲生。” 他用了假名向親王描述了瑪蒂爾德的行為和性格。 “別說完,”科克索夫說,“為了讓您信賴您的醫生,我來把您的心里話說完。這位少 婦的丈夫家財巨万,或者更可能是她屬于當地最高的貴族階層。反正是她有點足堪自豪的東 西。” 于連點了點頭,他再鼓不起勇气說話了。 “很好,”親王說,“這儿有三种相當苦的藥,您得立即服下: “一,每天去看……您怎么稱呼這位夫人?” “德•杜布瓦夫人。” “多怪的名字!”親王哈哈大笑,“對不起,這名字對您來說是崇高的。必須每天去看 德•杜布瓦夫人;但要注意,不要在她面前顯出冷淡和生气的樣子。想想你們這個世紀的偉 大原則吧:与人們對您的期待背道而馳。您要表現得和您一個禮拜之前有幸蒙她厚愛時一模 一樣。” “啊!我當時很平靜,”于連絕望地叫了起來,“我以為我在怜憫她……” “飛蛾扑火必自焚,”親王說,“像世界一樣古老的比喻。” “一,您每天去看她。 “二,您追求她那個社交圈子里的一個女人,但不要表現出熱情,明白嗎?我不瞞您, 您的角色很難演;您在演戲,但是如果讓人猜出您在演戲,那您就完了。” “她那么聰明,我這么笨!我完了,”于連愁眉苦臉地說。 “不,您只不過是愛得比我想像的還要深罷了。德•杜布瓦夫人在內心深處只想她自 己,像所有那些得天獨厚的女人一樣,或者有太多的尊貴,或者有太多的錢財。她老是看自 己,而不看您,因此她不了解您。兩、三次愛的沖動之后,她借助想象力的巨大努力,委身 于您,她在您身上看見了她夢想的英雄,而不是真實的您…… “可是,真見鬼,這都是基本常識啊,我親愛的索萊爾,您難道完全是個小學生不 成?…… “好吧,咱們進這家商店看看;瞧這條可愛的黑領帶,簡直可以說是伯林頓街的約 翰•安德森的出品;請您買下吧,把您脖子上的那根難看的黑繩子扔得遠遠的。” “還有,”親王從斯特拉斯堡最好的那家男于服飾用品店出來,繼續說,“德•杜布瓦 夫人,偉大的天主,什么名字啊!別生气,我親愛的索萊爾,我實在沒辦法……她來往的都 是些什么人?您想追求誰呀?” “一個非常正經的女人,极有錢的襪商的女儿。她有一雙世界上最美麗的眼睛,我非常 喜歡她;她無疑在當地地位最高,她樣樣都好,可是只要有人談起買賣和店鋪,她就滿臉通 紅,甚至手足無措。不幸的是,她的父親曾經是斯特拉斯堡最知名的商人之一。” “如果一談起產業就這樣,”親王笑著說,“您可以肯定您那朝思暮想的美人儿想的是 她自己而不是您。這一可笑之處真乃神助,而且很有用,它可以使您在她那美麗的眼睛前面 不會有片刻的瘋狂。您必定成功。” 于連想的是常去德•拉莫爾府上走動的德•費瓦克元帥夫人。那是一個外國美人儿,嫁 給一位元帥,而元帥一年后就死了。她畢生的目標似乎就是讓人忘掉她是實業家的女儿,為 了在巴黎成個人物,她就帶頭維護道德。 于連對親王心悅誠服,為了听他那些可笑的言談,他什么代价不肯付出啊!兩個朋友說 個沒完。科拉索夫极為高興,還從來沒有一個法國人這么長時間地听他說話。“這么說,” 興高采烈的親王心想,“我終于能給我的老師上課了,有人听了!” “我們一致同意,”他第十次對于連說,“您當著德•杜布瓦夫人的面跟斯特拉斯堡的 襪商的年輕美麗的女儿說話時,不可有一丁點儿熱情。相反,寫信時要熱情如火。閱讀一封 寫得好的情書乃是正經女人的無上快樂,那是松懈的時刻。她不演戲,敢于傾听內心的呼 聲;所以,每天要寫兩封信。” “不行!不行!”于連气餒地說;“我宁可被放在臼里搗碎,也不愿意造三個句子;我 已是死尸一具,我親愛的,對我別抱任何希望。讓我死在大路邊上吧。” “誰讓您造句啦?我的包里有六本手抄的的情書。針對各种性格的女人,我還有針對最 貞洁的女人的呢。您知道,卡利斯基不是在离倫敦三里遠的里奇蒙台地追求過全英國最漂亮 的女貴格會教徒嗎?” 于連早晨兩點鐘离開他的朋友,感到不那么痛苦了。 第二天親王打發人叫來一個抄寫人,兩天后于連得到五十三封編了號的情書,都是寫給 最高尚、最憂郁的貞洁女人的。 “不到五十四封,”親王說,“因為卡利斯基被攆走了。不過,您只想影響德•杜布瓦 夫人的心,受到襪商女儿的冷落又有什么關系呢?” 他們天天騎馬,親王發瘋似地喜歡于連。他不知道如何向他証明他這突如其來的友誼, 就把他的一個表妹,莫斯科的富有的女繼承人許給他。“一旦結了婚,”他說,“我的影響 和您的這枚十字勛章可以讓您兩年內當上上校。” “可是這枚勛章不是拿破侖給的,那可差遠了。” “那有什么關系,”親王說,“不是他創立的嗎?它現在仍然是歐洲的第一勛章。” 于連差不多要接受了,但是他的責任要求他回到大人物那儿去。他离開科拉索夫時,答 應寫信,他收到了對他送來的秘密記錄的答复,朝巴黎飛奔而去;但是他剛剛連續獨處了兩 天,就覺得离開法國和瑪蒂爾德對他來說是一种比死亡還痛苦的折磨。“我不會和科拉索夫 給我的几百万結婚,”他對自己說,“不過,我會听從他的建議。” 無論如何,誘惑的藝術是他的特長,十五年來他只想這一件事,因為他現在三十歲。不 能說他缺乏才智;他精明、狡黠;熱情、詩意在這种性格里不可能存在;他像個檢察官,這 就更能保証他不會錯了。 “我得這么做,去追德•費瓦克夫人。 “她很可能讓我感到厭倦,但是我會望著她的眼睛,那么美,那么像我在這世界上最愛 的那一雙眼睛。 “她是外國人,這是一個需要觀察的新的性格。 “我瘋了,我要淹死了,我應該听從一位朋友的勸告,不相信我自己。” 第二十五章 道德的職責 剛剛回到巴黎,我們的英雄就去見德•拉莫爾侯爵,侯爵對他帶回的答复顯得大惑不 解。于連走出他的辦公室,立刻跑去見阿爾塔米拉伯爵。這位漂亮的外國人,占了被判死刑 的好處,又兼有頗為庄重的儀態和信教度誠的福气,加上伯爵這樣高貴的出身,十分地中 德•費瓦克夫人的意,因此她常常見他。 于連鄭重其事地向他承認,他很愛她。 “她是個最純洁、最高尚的有道德的女人。”阿爾塔米拉回答道,─只是有點儿偽善和 夸張。有時候,她用的詞我都懂,可是連成句子我就不懂了。她常常讓我覺得我的法國話不 像別人認為的那么好。認識她,可以使您出名,加重您在社交界的份量。不過,我們去找比 斯托斯吧,”阿爾塔米拉伯爵說,他可是個頭腦有條理的人,“他曾經追求過元帥夫人。” 唐•迭戈•比斯托斯讓他們把事情的原委詳加解釋,自己一言不發,儼然一位坐在事務 所里的律師。他有著一張修道士的大臉,留著小黑胡子,無比地庄重;此外,他還是一個很 好的燒炭党人。 “我明白了,”最后他對于連說,“德•費瓦克夫人有過情夫嗎?還是不曾有過?因而 您有成功的希望嗎?問題就在這里。我應該對您說,我嘛,我失敗了。現在我不再感到惱 火,我這樣說服自己:她常常發脾气,我很快就跟您講,她還挺愛報复。 “我不認為她是膽汁質的气質,此种气質是天才的气質,是涂在一切行動上的一層激情 的光澤。相反,她那稀世的美和鮮麗的顏色來自荷蘭人的粘液質的、沉靜的气質。” 西班牙人的慢性子和不可動搖的冷漠,讓于連急得慌,時不時從嘴里不由自主地蹦出几 個單音節的詞來。 “您愿意听我說嗎?”唐•迭戈•比斯托斯嚴肅地對他說。 “請原諒法國人的急性子,我洗耳恭听,”于連說。 “德•費瓦克元帥夫人因此非常喜歡憎恨,她毫不留情地控告一些她從未見過的人,律 師啦,寫像科萊那樣的歌詞的窮文人啦,您知道嗎?” “‘喜歡瑪羅特 是我的癖好……’” 于連得把整首歌听完。西班牙人用法文唱得津津有味。 這首絕妙的歌還從未被這么不耐煩地听過。唐•迭戈•比斯托斯唱完了歌,說:“元帥 夫人讓人把這首歌的作者解雇了: 有一天情人在酒館……” 于連真害怕他又要唱下去。還好,他只是分析了歌詞。這首歌确實褻瀆宗教,有傷風 化。 “元帥夫人對這首歌發怒的時候,”唐•迭戈說,“我提醒她,她這种地位的女人根本 就不應該讀眼下出版的那些無聊玩藝儿。不管宗教的虔誠和風气的嚴肅如何發展,在法國總 會有一种酒館文學。當德•費瓦克夫人讓人把作者,一個領半餉的窮鬼的一千八百法郎的職 位撤掉的時候,我對她說:‘您用您的武器攻擊了這個拙劣的詩人,他會用他的詩回擊您: 他會寫一首關于道德高尚的女人的歌的。金碧輝煌的客廳會支持您,可是喜歡笑的人卻會把 他那些俏皮話到處傳唱。您知道元帥夫人怎么回答我嗎,先生?‘整個巴黎將會看見我為了 天主的利益而不惜殉道,這將是法國的一大奇觀。民眾將學會尊重品德。那將是我一生最美 好的日于。’此刻,她的眼睛比什么時候都美。” “她的眼睛真是美极了,”于連叫道。 “我看得出您愛她……總之,”唐•迭戈•比斯托斯很庄重地說,“她并沒有那种驅使 人進行報复的多膽汁体質。如果說她喜歡傷害人,那是因為她感到不幸,我疑心那是一种內 心的不幸,這是不是一個對以衛道為己任感到厭倦的正經女人呢?” 西班牙人望著他整整一分鐘,不說話。 “全部問題就在這里,”他鄭重其事地說,“從這里您可以得到一點儿希望。在我充當 她的謙卑的仆人的兩年中,我對此想了很多。您的整個前途,戀愛中的先生,取決于這一重 大問題:她是一個對以衛道為己任感到厭倦、并且因感到不幸而變得凶惡的正經女人嗎?” “或者,”阿爾塔米拉說,終于打破了沉默,“就像我跟您說過二十遍那樣,干脆就是 出于法國人的虛榮心?是對她父親,著名的呢絨商的回憶造成了這個生性陰郁冷酷的人的不 幸。她只可能有一种幸福,就是住在托菜多,受一位仟悔師的折磨,他每天都讓她看見洞開 的地獄。” 于連离開時,唐•迭戈•比斯托斯說,神色更加庄重:“阿爾塔米拉告訴我,您是自己 人。有朝一日您會幫助我們重獲自由的,因此我愿意在這小小的消遣中助您一臂之力。了解 一下元帥夫人的風格對您有好處,這是她的四封親筆信。” “我去抄下來,”于連叫道,“再還給您。” “絕不會有人從您那里知道我們說的一個字吧?” “絕不會,”于連高聲道,“以名譽擔保!” “那就愿天主助您!”西班牙人說,默默地把阿爾塔米拉和于連送到樓梯口。這一幕使 我們的英雄略微有了點喜气,差不多要微笑了。“看這個虔誠的阿爾塔米拉,”他心里說, “竟幫助我与人通奸!” 在跟唐•迭戈•比斯托斯進行這場嚴肅的談話的過程中,于連一直注意德•阿利格爾府 中的大鐘報時。 晚飯的時間快到了,他又要看見瑪蒂爾德了!他回去仔細穿好衣服。 “開始就干蠢事,”他下樓時心想,“應該嚴格遵守親王的醫囑。” 他又回到房里,換上一件簡而又簡的旅行裝。 “現在,”他想,“要注意目光。”這時才到五點半,晚飯是六點鐘,他想去客廳看 看,沒有人。看見藍色長沙發,他心頭一熱,眼淚就上來了,隨即臉頰也熱得燙手,“必須 打掉這种愚蠢的敏感,”他生气地對自己說,“它會出賣我的。”他拿起一份報紙,想靜下 心來,從客廳到花園走了三、四個來回。 他渾身發抖,在一棵大橡樹后藏好,才大著膽子看德•拉莫爾小姐的窗戶。窗戶關著, 頗神秘,他几乎要暈倒,久久地靠在橡樹上;然后,他踉踉蹌蹌地去看園丁的那架梯子。 先前被他擰斷的那個鏈環還沒修好。唉,事過境遷了!一陣瘋狂的沖動,于連不能自 持,把它壓在了嘴唇上。 從客廳到花園,于連來回走了很久,感到极為疲倦;這是他強烈地感到的第一個成功。 “我的目光將是暗淡的,不會出賣我!”漸漸地,吃飯的人進了客廳,每─次開門都在于連 的心里引起一陣要命的慌亂。 大家入座。終于,德•拉莫爾小姐露面了,讓人等的老習慣堅持不誤。她看見了于連, 臉騰地紅了。人家沒告訴她于連已經回來。根据科拉索夫親王的囑咐,他看她的手;那雙手 在抖。這個發現也使他慌亂得無法形容,他相當高興,他只顯得疲倦。 德•拉莫爾先生稱贊他。過了一會儿,侯爵夫人也跟他說話,對他那疲倦的神色安慰了 几句。于連時時刻刻對自己說:“我不應該多看德•拉莫爾小姐,但是我的目光也不應該躲 著她。我在不幸發生前一個禮拜是什么樣子,現在就應該是什么樣子……”他有理由對成功 感到滿意,留在客廳不動。他頭一次向女主人獻殷勤,盡力讓她那個圈子里的男人說話,并 讓談話保持活躍。 他的禮貌得到了酬報:將近八點鐘,仆人通報德•費瓦克元帥夫人到。于連溜出去,很 快重新露面。十分用心地打扮了一番。德•拉莫爾夫人很感激他這种尊敬的表示,她想証明 她的感激之情,就向德•費瓦克夫人談起他的旅行。于連在元帥夫人身旁坐下,正好讓瑪蒂 爾德看不見他的眼睛。這樣坐定,他完全按照那門藝術的規定,把德•費瓦克夫人當成了痴 心愛戀的對象。科克索夫親王送給他的那五十三封信中的第一封,開始就是關于這种感情的 大段文字。 元帥夫人說她要去喜歌劇院。于連也急忙赶去。在那儿看見了德•博瓦西騎士。騎士把 他帶進宮內侍從先生們的包廂,正好挨著德•費瓦克夫人的包廂。于連一個勁儿地看她。 “我得記圍攻日記,”他回府后對自己說,“否則我會忘記進攻的。”他強迫自己就這個乏 味的主題寫下兩、三頁,這樣他才几乎不去想德•拉莫爾小姐了,豈不妙哉! 在他旅行其間,瑪蒂爾德差不多已把他忘了。“說到底,不過是一個常人罷了,”她 想,“他的名字將永遠讓我記住我一生中最大的錯誤。應該誠心誠意地回到一般人所謂的明 智和名譽上去,一個女人要是忘了這些,就會失去一切。”她表示她和德•克魯瓦澤努瓦侯 爵之間准備已久的婚約終于可以定下來了。他高興得發狂,如果有人跟他說,在瑪蒂爾德的 態度深處有一种屈從的味道,他一定感到非常惊訝,她是那樣地讓他感到自豪。 德•拉莫爾小姐一看見于連,想法又都變了。“真的,這才是我的丈夫,”她對自己 說,“如果我誠心誠意地回到明智的觀念上去,我要嫁給的顯然是他呀。” 她預料于連會糾纏,會顯出不幸的樣子;她已准備好她的回答,因為吃罷晚飯,他肯定 試圖跟她說几句話。恰恰相反,他堅決待在客廳里,甚至不朝花園看一眼,天知道這有多 難!“最好是立刻解釋清楚,”德•拉莫爾小姐想;她獨自去了花園,于連根本不露面。瑪 蒂爾德到客廳的落地長窗附近走來走去,見他正忙著向德•費瓦克夫人描繪萊茵河畔山丘上 傾圮的古堡,這些古堡為山丘增色不少。對于一些客廳稱為才智的那种感傷的、別致的句 子,他已開始用得不錯了。 科克索夫親王若是在巴黎,一定會感到驕傲,這一晚和他的預言一模一樣。 于連以后几天的表現,他也一定會贊同。 秘密政府的成員們密謀頒發几條藍綬帶;德•費瓦克元帥夫人堅持她的叔祖要有一條。 德•拉莫爾侯爵也為岳父提出同樣的要求;他們于是共同努力,德•費瓦克夫人几乎每天都 到德•拉莫爾府上來。從她那儿,于連知道侯爵快當部長了。他向王党提出了一個非常巧妙 的計划,三年內取消憲章而又不至引起震動。 如果德•拉莫爾先生當了部長,于連可望得到一個主教的職位;然而,在他眼里,這些 重大的利益都仿佛蒙著一重薄紗,他只能在想象中模模糊糊地看到,而且可以說還离得很 遠。可怕的不幸把他弄得瘋瘋癲癲的,生活的全部利益都在他和德•拉莫爾小姐的關系之 中。他估計經過五、六年的細心呵護,他會重新被她愛上。 人們看到,這個那么冷靜的頭腦已經跌進完全喪失理智的狀態。曾經使他卓爾不群的种 种長處中,如今只剩下一點儿堅定了。他切切實實地執行科拉索夫親王制定的行動計划,每 晚坐在离德•費瓦克夫人的椅子相當近的地方,可是他找不出一句話跟她說。 他強迫自己,努力在瑪蒂爾德眼中顯出已經痊愈的樣子,這使他的全部精力消耗殆盡。 他待在元帥夫人身旁,沒有一點几活气;甚至他的眼睛也失去了全部的光芒,仿佛處在极端 的肉体痛苦之中。 德•拉莫爾夫人例來只是反証她那能讓她成為公爵夫人的丈夫的看法,因此几天來,她 把于連的好處捧上了天。 第二十六章 精神之愛 “這家人看人看事的方式有點儿瘋狂,”元帥夫人想,“他們都迷上了他們的年輕神 甫,他就知道听,眼睛倒真地挺美。” 于連呢,他在元帥夫人的態度中找到了貴族的沉靜的近乎完美的典型,透出一种准确無 誤的禮貌,還有任何強烈的感情之不可能。意外的情緒波動,缺乏自制,几乎都會使德•費 瓦克夫人感到憤慨,如同對下人沒有威嚴一樣。同情心的最微小的表示,在她看來,都是一 种應該臉紅的精神醉態,會大大損害一個有地位的人的尊嚴。她的最大幸福是談論國王最近 的一次狩獵,最喜歡的書是《德•圣西蒙公爵回憶錄》,尤其是家系部分。 于連知道,根据光線的分布,哪個位置對欣賞德•費瓦克夫人那种類型的美最為适宜。 他先占了那個位置,但是細心地轉動椅子,直到看不見瑪蒂爾德。她很奇怪他這樣一直躲著 她,有一天,她离開藍色長沙發,到挨著元帥夫人的扶手椅的一張小桌子旁做女紅。于連可 以從德•費瓦克夫人的帽榆底下相當近地看見她。那雙決定他命運的眼睛,起初使他害怕, 接著猛地把他從平時的冷漠中拖了出來;他說話了,而且談鋒极健。 他跟元帥夫人說話,但他唯一的目的是對瑪蒂爾德的心靈產生影響。他那么興奮,直說 得德•費瓦克夫人听了莫明其妙。 這算是初步的成績。如果于連靈机一動,加上點几德國神秘主義,高超的宗教信仰和耶 穌會教義,元帥夫人就會立刻把他列入被召來改造時代的高人之中了。 “既然他的趣味這樣低劣,”德•拉莫爾小姐心想,“竟跟德•費瓦克夫人說得這么 久,這么熱烈,我就再也不听他說話了。”這天晚上直到人散,她居然說到做到了,盡管費 了點勁儿。 夜半,她替母親端著蜡燭盤,送她回臥房,到了門口,德•拉莫爾夫人站住了,盛贊于 連。瑪蒂爾德終于惱了,她睡不著覺了,她想了想,又平靜下來:“我蔑視的東西依然可以 造就元帥夫人眼中的出類拔萃之人。” 至于于連,他行動了,不那么痛苦了;他的目光無意間落在那個俄羅斯羊皮文件包上, 里面放著科拉索夫親王送給他的五十三封情書。于連看見第一封信下端有一注:第─次見面 后一個禮拜送出一號信。 “我已經晚了!”于連叫起來,“我看見德•費瓦克夫人已經很長時間了。”他立即動 手抄第一封情書,那是一篇說教,充滿衛道的陳辭濫調,討厭得要命;于連抄到第二頁就呼 呼地睡著了。 几個种頭之后,大太陽把他照醒,他還趴在桌子上呢。他一生中最難受的時刻之一,就 是這每天早晨醒來的時候,這時他又意識到自已的不幸,這一天,他卻几乎是笑著把信抄 完。他對自己說:“難道可能有年輕人這樣寫信嗎?”他數了數,長達九行的句子有好几 個。在原信下方,他看見有一鉛筆寫的注: 本人親自送信:騎馬,黑領帶,藍色常禮服。帶著悔恨的神情將信交給門房;目光要含 著深深的憂郁。若看見貼身女仆,要愉偷地抹眼淚,跟貼身女仆說話。” 這一切都照辦無誤。 “我真是膽大妄為,”于連走出德•費瓦克府時想,“活該科拉索夫倒霉。竟敢給一個 如此著名的有德女人寫信!我將受到她极端的輕蔑,不過倒是再沒有比這更讓我開心的了。 實際上,我能夠有所感覺的也就是這种喜劇了。是的,這個丑惡的家伙,我稱之為我,讓他 成為笑柄,會令我開心的。我要是自以為了不起,為了消愁破悶,我會去犯罪的。” 一個月以來,于連生活中最美好的時刻,就是他把馬牽回馬廄的時候。科拉索夫明确禁 止他在任何借口下看离他而去的情婦。然而她熟悉那匹馬的蹄聲,熟悉于連用馬鞭敲馬廄的 門叫人的方式,這有時就把瑪蒂爾德吸引到窗帘后面來。細布窗帘很薄,于連可以看過去。 從帽根底下想個辦法,他可以看看她的身体而不看她的眼睛。“這樣,”他對自己說,“她 看不見我的眼睛,就不是我看她啦。” 晚上,德•費瓦克夫人看見他,就好像她根本沒收到他早晨神情憂郁地交給門房的那篇 哲學的、神秘的、宗教的論文。頭天晚上,于連偶然發現了侃侃而談的訣竅,他于是安排好 自己的位置,能夠看見瑪蒂爾德的眼睛。她呢,則在元帥夫人到后不久,离開了藍色長沙 發:這是從她那個平時的小圈子里開小差啊。德•克魯瓦澤努瓦看到這种新的任性舉動,不 免灰心喪气;他的顯而易見的痛苦把于連殘酷的不幸一掃而光。 他生活中出現的這一意外,使他說起話來像個天使;即便一個人的心作了最嚴峻的道德 的殿堂,自尊心也能溜進去,所以,元帥夫人上車時心想:“德•拉莫爾夫人有道理,這小 教士与眾不同。開頭几天,大概是我的在場把他嚇著了。事實上,在這個家里遇見的人都很 輕浮;我只看見一些因年老色衰才變得有道德的女人,她們很需要年齡結成的冰塊。這個年 輕人該能看出區別;他的信寫得很好,但是我很擔心,他在信中求我指點迷津,實際上不過 是一种不自知的感情罷了。 “然而多少人皈依天主就是這樣開始的啊!這個人的情況我覺得有希望,他的風格和有 些年輕人的風格不同,我曾有机會見過他們寫的信。不能不承認這年輕教士的文章中有熱 忱、深刻的嚴肅和堅定的信念,他會有馬西庸的溫和的美德的。” 第二十七章 教會里最好的職位 就這樣,主教職位和于連,第─次在這個女人的頭腦中聯系在一起了,她遲早要分配法 國教會里最好的職位。這种好處不大會讓于連動心;此時此刻,他的心思用不到那些跟他眼 下的不幸無關的事情上去:一切都加重了他的不幸,例如,看見自己的臥室,就讓他受不 了,晚上,當他端著蜡燭回來,每一件家具,每一种小飾物,都像是開口說話,尖刻地宣布 他的不幸的新細節。 “今天,我還有─件苦活儿,”他回房時對自已說,并且帶著一种久違多時的歡快口 气,“希望這第二封信和第一封一樣乏味。” 果然,它比第─封還要乏味。他覺得他抄的東西那么荒唐,到后來就一行行寫下去,根 本不想是什么意思。 “這比我在倫敦時外交老師讓我抄寫的閔斯特爾條約的正式文獻還要夸張,”他對自己 說。 這時,他才想起德•費瓦克夫人的那几封信,他忘了還給那個庄重的西班牙人唐•迭 戈•比斯托斯。他找出來。果然和那個年輕的俄國貴族的信几乎一樣地不知所云,模棱兩 可,空洞無物,什么都想說,末了什么也沒說,“這种風格真是一把風吹琴,”于連想, “在這种關于虛無、死亡、無限之類的玄想中,我看害怕被人取笑這种可惡的心理才是真實 的。” 經過我們刪節的這种獨白連續地被重复了兩個禮拜。抄著類似《啟示錄》注釋的東西酣 然入睡,第二天神情憂郁地去送信,把馬送回馬廄時希望看見瑪蒂爾德的裙子,工作,晚上 要是德•費瓦克夫人不來德•拉莫爾府,他就去歌劇院,這就是于連生活中單調乏味的一件 件大事。要是德•責庄克夫人來侯爵夫人家,他的生活就比較有趣了;他可以從元帥夫人帽 子底下偷看瑪蒂爾德的眼睛,說起話來也滔滔不絕。他那些別致而感傷的句子開始具有一种 更動人、更高雅的結构。 他清楚地感覺到,在瑪蒂爾德看來,他說的那些東西都是荒謬絕倫的,然而他想以措辭 的高雅來打動她。“我說的東西越虛假,我越應該討她喜歡,”于連想;于是,他肆無忌憚 地夸大自然的某些方面。他很快發現,為了在元帥夫人眼中不顯庸俗,尤其應該避免簡單而 合理的思想。他或者這樣繼續說下去,或者縮短他的夸夸其談,全憑他在必須討好的兩位貴 婦眼中看到的是成功還是冷淡。 總之,他的生活不像在無所作為中度日那么可怕了。 “可是,”一天晚上,他對自己說,“我現在已在抄第十五封了,前十四封都准确無誤 地交給了元帥夫人的衛士了。我快榮幸地塞滿她那書桌的所有抽屜了。然而她對待我就像我 根本沒有寫過信一樣!這一切會有什么樣的結局呢?我的堅持不懈會不會讓她跟我一樣地感 到厭煩呢?應該承認,科拉索夫的朋友,熱戀里奇蒙的美麗的貴格會女教徒的那個俄國人, 當時一定是個可怕的人;沒有人比他更討厭了。” 正如常人偶然后見一員大將在指揮作戰,于連根本不懂年輕的俄國人對美麗的英國女人 的心靈展開的攻擊。前四十封信只是請求原諒寫信的冒昧。這個溫柔的人儿也許感到無比煩 悶,應該讓她養成接到一些信的習慣,這些信也許比她的日常生活少一些平庸。 一天早晨,于連收到─封信,他認出了德•費瓦克文人的紋章,您忙撕開封口,几天前 他是絕不只能如此急切的:不過是一張晚餐的請柬。 于連跑去看科拉索夫親王的指示。不幸的是,在原來應當簡洁明了的地方,年輕的俄國 人卻想自己如多拉那樣輕薄油滑;于連想不出他該在元帥夫人的晚宴上取什么樣的道德立 場。 客廳极其富畫堂皇,金光閃閃,一如杜伊勒里宮里狄安娜畫廊,護壁板上挂著一些油 畫。畫上有明顯的涂抹痕跡。于連后來才知道,女主人覺得這些畫的主題不甚雅觀,遂命人 加以修改。“好一個道德的世紀!”他想。 在客廳里,他注意到有三個人參加過秘密記錄的起草。其中一位是德•某某主教大人, 元帥夫人的叔父,他掌管教士的俸祿,据說對他這個侄女是有求必應。“我邁了多大的一步 啊,”于連心想,不禁苦笑,“而這一步對我來說又是多么地無所謂!我現在跟有名的 德•某某主教一起吃飯。” 晚宴平平常常,談話也讓人不耐煩。“這是一本拙劣的書的目錄,”于連想,“人類思 想的所有最重大的主題都被洋洋自得地淡到了。听上三分鐘,就會自問,占上風的究竟是言 者的夸張呢,還是其可惡的無知。” 讀者大概已經忘了那個叫唐博的小文人,院士的侄儿,未來的教授,他似乎負責用卑劣 的誹謗來毒化德•拉莫爾府上的客廳的空气。 于連正是從這個小人那里第一次想到,德•費瓦克夫人不回他的信,卻可能寬容地對待 支配他寫信的那种感情。想到于連的成功,唐博先生那卑鄙的靈魂被撕裂了;然而另一方 面,一個有才能的人跟一個傻瓜一樣,沒有分身之術,“如果索萊爾成為高尚的元帥夫人的 情夫,”未來的教授心想,“她會把他安排在教會里的那個好位置上,而我就會在德•拉莫 爾府里把他擺脫掉。” 彼拉神甫先生也為于連在德•費瓦克府上取得的成功,大大訓斥了他一番。在嚴峻的詹 森派教徒和道德高尚的元帥夫人的追求風气改良和鞏固王政的耶穌會的客廳之間,存在著一 种宗派的嫉妒。 第二十八章 曼儂•萊斯戈 俄國人指示,切記永遠不要在口頭上反駁寫信的對象。不應以任何借口背离心醉神迷的 傾慕者的角色。那些信永遠以這种假設為出發點。 一天晚上,在歌劇院,在德•費瓦克夫人的包廂里,于連把《曼儂•萊斯戈》捧上了 天。他這樣說的唯一理由乃是因為他覺得這出戲一錢不值。 元帥夫人說這出芭蕾舞劇比普列服神甫的小說差得遠。 “怎么!”于連想,又惊訝,又開心,“一個道德如此高尚的女人竟吹捧一本小說!” 德•費瓦克夫人每禮拜總有兩三次對作家极盡輕蔑之能事,說他們企圖借助此等平庸的作品 腐蝕青年,這些青年,唉!太容易犯肉欲方面的錯誤了。 “在這种不道德的、危險的体裁中,《曼依•萊斯戈》,”元帥夫人繼續說,”据說是 屬于第一流的。一顆罪惡深重的心的軟弱和理應感到的痛苦,据說被描寫得很真實,而這种 真實亦頗有深度;不過,您的波拿巴仍然在圣赫勒拿島宣稱這是一部寫給仆人看的小說。” 這句話讓于連的精神緊張地活動起來。“有人想在元帥夫人面前毀掉我,有人告訴了她 我對拿破侖的熱情。這件事她很惱火,忍不住要讓我有所感覺。”這個發現讓他一個晚上都 很開心,人也變得有趣了。他在歌劇院向元帥夫人告別時,她對他說:“記住,先生,一個 人如果愛我,就不應該愛波拿巴;我們只能把他當作天意強迫我們接受的一件不可避免的事 物。再說,這個人的心靈太僵硬,不能欣賞藝術杰作。” “─個人如果愛我!”于連在心里重复道,“這句話要么毫無意義,要么一切盡在其 中。我們可怜的外省人就是掌握不了這种語言的奧秘。”他深深地怀念德•萊納夫人,一邊 抄寫一封給元帥夫人的很長很長的信。 “怎么搞的”,第二天她對他說,于連一眼就看出她假裝冷淡,“您在咋天晚上,看來 是离開歌劇院以后寫的一封信里,怎么跟我談起倫敦和里奇蒙來了?” 于連很尷尬。他逐行地抄,沒有想寫的是什么,看來是忘了用巴黎和圣克魯替換原信中 的倫敦和里奇蒙。他開始了兩個或三個句子,但怎么也結束不了,他覺得馬上要發瘋般大笑 起來。最后,他搜索枯腸,好不容易來了個主意,說:“討論人類靈魂的最崇高、最重大的 利益,令我非常激動。寫著寫著,我的靈魂可能一時走神了。” “我給她留下了印象,”他心想,“今晚可不必再受煩悶的罪了。”他一溜小跑,出了 德•費瓦克府。回去后,他重讀頭天夜里抄的原信,很快找到俄國人談倫敦和里奇激的那個 要命的地方。于連發現這封信算得上柔情繾綣,頗感惊奇。 他的話表面上很輕浮,而他的信卻具有崇高的、近乎啟示錄那樣的深刻,這种對比使他 不同凡響。長句子尤其令元帥夫人喜歡,“這不是伏爾奉那個如此不道德的人使之風行的那 种一蹦一跳的風格!”盡管我們的主人公竭力把一切合乎常情常理的東西從談話中消除出 去,他的談話仍有一种反王政、不信神的色彩,沒有逃過德•費瓦克夫人的眼睛。這位夫人 身邊盡是极有道德的人,然而他們不是每天晚上都有新思想,所以,凡是有几分像新事物的 東西都能給她留下強烈的印象;不過同時她又認為自己理應對這些東西感到憤慨。她把這种 缺點稱作“打上了這個輕浮時代的印記”…… 但是這樣的客廳,除非有事相求,否則不值一顧。于連的這种生活真是無趣,他所感到 的厭倦想必讀者亦有同感。此乃我們旅途中的一片荒原。 在于連的生活中被費瓦克插曲占去的這段時間里,德•拉莫爾小姐一直需要克制自己, 不去想他。她的靈魂中進行著激烈的搏斗,有時候,她慶幸能夠蔑視這位如此愁苦的年輕人 了;然而,她又身不由己地被他的談話俘獲了。尤其使她感到惊奇的,竟是他那十足的虛 假。他對元帥夫人說的句句是謊言,或者至少是他的思想方式的一种丑惡的偽裝,因為他在 几乎所有問題上的看法,瑪蒂爾德都一清二楚。這种馬基雅維里主義令她感到震惊。“多么 深刻啊!”她對自己說,“跟持有相同論調的唐博先生那樣的夸夸其談的傻瓜或者平庸粗俗 的騙子相比,又是多么不同啊!” 然而,于連卻有些可怕的日子。為了履行最艱難的職責,他每天都得在元帥夫人的客廳 里露面。他為了扮演一個角色而付出的努力終于使他的心靈疲憊不堪。夜里,他穿過德•費 瓦克府的巨大的院子時,常常是靠著性格的、理智的力量才免于陷入絕望。 “我在神學院里戰胜了絕望,”他對自己說,“而那時我的前景是多么可怕啊!我或是 飛黃騰達,或是橫遭厄運,無論是哪种情況,我都必須和天底下最可鄙、最可厭的人朝夕相 處,度過我的一生。第二年春天,短短的十一個月以后,我成了也許是我那個年紀的年輕人 中最幸福的一個。” 但是,這些嚴密的推理碰上可怕的現實,往往不起作用。他每天都在吃午飯和吃晚飯的 時候看見瑪蒂爾德。從德•拉莫爾先生口授的許多信稿中,他知道她就要跟德•克魯瓦澤努 瓦先生結為夫婦了。這個可愛的年輕人已經每天兩次來德•拉莫爾府上了;一個遭到冷落的 情人的嫉妒的眼睛沒有放過他的一舉一動。 當于連以為看出德•拉莫爾小姐善待她的未婚夫時,回到房里以后,他就情不自禁地深 情地望著他的手槍。 “啊!”他對自己說,“把內衣的標志去掉,到個距巴黎二十里遠的什么僻靜的森林 里,結束我這可憎的一生,不是更明智嗎!當地沒有人認識我,我的死半個月內不會有人知 道,而半個月后誰會想到我呢!” 這番推理很明智。然而第二天,隱約看見瑪蒂爾德的胳膊,只消袖口和手套之間那一段 就足以把我們這位年輕的哲人投進殘酷的回憶中去,而正是這回憶使他還留戀人生。“好 吧!”他這時就對自己說,“我要把俄國人的策略堅持到底。那會怎樣結束呢?” “至于元帥夫人,抄完這五十三封信,我當然不會再寫別的信了。 “至于瑪蒂爾德,如此艱難地演了六個禮拜的戲,或是她的憤怒絲毫無改,或是我得到 片刻的和解。偉大的天主啊!那我會高興死了!”他想不下去了。 大夢之后,他又能推理了,就對自己說:“那么,我會得到一天的幸福,然后她的冷酷 重新開始,唉!就是因為我不能討得她的歡心;那我就什么辦法也沒有了,我毀了,永遠地 完了…… “她有那樣的性格,能給我什么保証呢?唉!我一無長處,這就回答了一切。我舉止不 高雅,我談吐笨拙而單調。偉大的天主啊!為什么我是我呢?” 第二十九章 煩惱 德•費瓦克夫人讀于連的那些長信,初時并不感到快樂,可是漸漸地她開始上心了;但 有一件事情令她不快:“多可惜,索萊爾先生并非真是個教士!否則就可以跟他建立某种親 密的關系了;有了這枚十字勛章和這身近乎市民的衣服,可要招來殘酷的問題了,怎么回答 呢?”她想不下去了,“某個狡猾的女友會猜疑,甚至散布說他是我娘家方面的小表弟,地 位低下,是個得過國民自衛軍的勛章的商人。” 直到德•費瓦克夫人看見于連之前,她的樂趣一直是在自己的名字旁邊寫上元帥夫人這 几個字。現在,一种暴發戶病態的、動輒覺得受了冒犯的虛榮跟剛剛產生的興趣展開了搏 斗。 “讓他當上巴黎附近某個教區的代理主教,”元帥夫人對自己說,“在我是多么容易的 事!可是索萊爾先生連個頭銜也沒有,還是德•拉莫爾先生的小秘書!真掃興。” 這顆什么都害怕的心第一次被一种与她對身份和优越的社會地位的追求無關的利益所打 動。她的老門房注意到,他把那位神情如此憂郁的英俊的青年的信送來時,准能看見元帥夫 人臉上的心不在焉和不滿一下子消失,而那种神情她一見有下人來到總是立刻就挂在臉上 的。 這种一心渴望著嘩眾取寵的生活方式,即便有所成功也不能在內心深處引起實實在在的 快樂,而它帶未的煩悶,自她想念于連以來卻變得不堪忍受了,只要頭天晚上她与這個奇特 的行輕人共同度過一個鐘頭,女仆們就能一整天不受虐待。他初步獲得的信任己能頂住一些 寫得很巧妙的匿名信了。小唐博向德•呂茲先生、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德•凱呂斯先生 提供了兩、三件巧妙的誹謗材料,但是徒勞,盡管這些先生樂于散布而不大問真假。元帥夫 人的智力是頂不住這种庸俗的手段的,就把她的疑惑講給瑪蒂爾德听,并且總是能得到安 慰。 一天,德•費瓦克夫人問了三次有無信來,就突然決定給于連回信。此乃煩惱的一次胜 利。到了第二封信,她要親手寫上:德•拉莫爾府索萊爾先生收,這姓名地址太俗,有失身 份,她几乎停筆不寫了。 “您應該給我帶几個信封來,”晚上她冷冷地對他說,“上面有您的姓名地址。” “我這是情夫男仆集于一身了,”于連想,他鞠了一個躬,高興地裝出一副老態,活像 德•拉莫爾先生的老仆阿爾塞納。 當晚,他就送去几個信封;第二天一大早,他收到第三封信,他看了開頭的五、六行和 結尾的兩、三行。信有四頁,字很小,也很密。 漸漸地,她養成了甜蜜的習慣,差不多每天都給他寫信。于連的回信仍是俄國人的信的 忠實抄件,這是夸張風格的一大好處:德•費瓦克夫人對回信和她的信甚少關系絲毫不覺惊 奇。 小唐博自愿充當密探,監視于連的行動,他要是告訴她,那些信都原封未動,隨手扔在 了于連的抽屜里,她的自尊心會受到多大的傷害啊! 一天早晨,門房去圖書室送一封元帥夫人的來信;瑪蒂爾德碰上了,看見了信和于連親 筆寫的地址。門房出來后,她進去了;信放在桌子邊上;于連正忙著寫東西,沒有把信放進 抽屜。 “我不能容忍這個,”瑪蒂爾德抓起那封信,嚷道,“您把我完全忘了,我是您的妻子 呀。您的行為真可怕,先生。” 說到這里,她的傲慢一下子被可怕的舉止失當惊醒,使她說不出話來;她淚流滿面,很 快于連就覺得她喘不過气來了。 于連惊訝,慌亂,竟看不出這一幕對他多么美妙,多么幸運。他扶瑪蒂爾德坐下,她几 乎倒在他怀里。 開始,他看到這一動作還感到大喜過望,緊接著,他想到了科拉索夫:“我可能因一句 話而喪失一切。” 他的胳膊僵直了,策略迫使他做出的努力何其艱巨。“我甚至不能把這個柔軟迷人的軀 体貼緊我的心口,否則她會蔑視我,虐待我。多可怕的性格!” 他一邊詛咒瑪蒂爾德的性格,一邊更百倍地愛她,他覺得擁在怀里的是一位王后。 德•拉莫爾小姐的自尊受到傷害,深感不幸撕扯著她的心靈,于連無動于衷的冷淡更加 劇了她的不幸。她太不冷靜,想不到從他的眼睛里看看他此刻對她是什么感情。她下不了決 心朝他看,她怕遇到輕蔑的表情。 她坐在圖書室的長沙發上,紋絲不動,頭轉過去背著于連,正受著自尊和愛情可能使一 個人的靈魂感受到的痛苦折磨。她剛才的舉動多可怕,羞死人了! “我多么不幸啊!我活該看見自己最有失身份的奉迎遭到拒絕!而且遭到誰的拒絕?” 她的自尊痛苦得發了狂,“我父親的一個仆人!” “我不能容忍這個”,她大聲說。 她狂怒地站起來,前面兩步遠就是于連的書桌,她拉開抽屜。她惊呆了,眼前八、九封 沒有拆開的信,和門房剛送來的那一封完全一樣。她認出姓名地址都是于連的筆跡,多少有 些變換。 “這么說,”她怒不可遏,叫起來,“您不僅僅跟她好,您還蔑視她。您,一個微不足 道的人,居然蔑視德•費瓦克元帥夫人! “啊!寬恕我,我的朋友,”她一下子跪倒,說,“如果你愿意,就蔑視我吧,但是要 愛我啊,沒有你的愛情我活不了了。”她真地昏過去了。 “這個驕傲的女人,終于跪倒在我的腳下了!”于連心里說。 第三十章 喜歌劇院包廂 在這場洶涌澎湃的感情波動中,于連感到的是惊奇多于幸福。瑪蒂爾德的辱罵向他証明 了俄國人的策略是多么明智。“少說話,少行動。這是我獲救的唯一希望。” 他扶起瑪蒂爾德,不說話,讓她坐到沙發上,漸漸地,她哭成個淚人儿了。 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她把德•費瓦克夫人的信拿在手里,慢慢地一封封拆開。當她認 出元帥夫人的筆跡時,身子不禁神經質地動了一下,很是明顯。她一頁翻看,沒有讀,大部 分信都有六頁。 “至少您要回答我,”最后瑪蒂爾德用苦苦哀求的聲調說,但是不敢看于連。“您清楚 地知道,我驕傲;這是我的地位甚至我的性格帶來的不幸,我樂于承認;這么說,德•費瓦 克夫人已經從我這儿把您的心搶走了……這要命的愛情驅使我做出的所有那些犧牲,她也為 您做出了嗎?” 一种憂郁的沉默是于連的全部回答。“她有什么權利,”他想,“要求我做為正派人所 不齒的泄露隱私的事呢?” 瑪蒂爾德試著讀那些信,但是不行,她的眼斂里滿是淚水。 一個月來,她一直很不幸,然而這顆高傲的心就是不肯承認自己的感情。全是偶然引起 了這場瀑發。一時間,嫉妒和愛情戰胜了驕傲。她坐在沙發上,离他很近。他望著她的頭發 和白皙的脖子;突然,他完全忘了自己應該如何做了,伸出胳膊摟住她的腰,几乎把她緊抱 在胸前。 她慢慢地朝他轉過頭:他大吃一惊,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极度的痛苦,已經認不出平時的 樣子了。 于連感到他的力量正在离他而去,他強制自己采取的勇敢行動使他痛苦不堪,難以堅 持。 “如果我讓自己沉浸在愛她的幸福中,”于連心里說,“她的眼晴馬上就會流露出最冷 酷的輕蔑。”然而就在這時,她聲音微弱,有气無力地勉強成句,一再保証,她懊悔太多的 驕傲讓她做出那些舉動。 “我也驕傲啊,”他說話的聲者勉強听得見,臉上的線條表明他的体力已衰竭到了頂 點。 瑪蒂爾德猛地朝他轉過身。听見他的聲音成了她的一大幸福,她原本几乎不抱希望了。 此時此刻,她想起她的高傲,就不禁要加以詛咒,她真想找到些不尋常的、令人難以置信的 舉動,向他証明她崇拜他、厭惡自己到了什么程度。 “也許是因為這种驕傲,”于連繼續說,“您一時對我另眼相看;肯定是因為這种勇气 十足的、与男子漢相配的堅定,您此刻才尊敬我。我可能有情于元帥夫人……” 瑪蒂爾德打了個哆嗦;她的眼中有了一种奇怪的表情。她就要听見宣布對她的判決了, 這個變化沒有逃過于連的眼睛,他感到他的勇气正在消失。 “啊!”他心里說,一邊听著他那些空話的聲音,他的嘴里仿佛發出的是些不相干的噪 音,“如果我能在這如此蒼白的臉頰上印滿了吻,而你又感覺不到,那有多好!” “我可能有情于元帥夫人……”他繼續說……聲音越來越弱,“當然,我還沒有們何決 定性的証据說明她對我有意……” 瑪蒂爾德望著她,他經受住了她的目光,至少他希望他的面孔沒有出賣他。他感到愛情 已經滲透進他的心最隱秘的皺襞中去了。他從未崇拜她到這种程度;他几乎變得和瑪蒂爾德 一樣瘋狂。如果她有足夠的冷靜和勇气,耍個手腕,他一定會跪倒在她面前,發誓放棄這無 意義的作戲。他還有點儿力气,能夠繼續說話。“阿!科拉索夫,”他內心深處發出叫喊, “您為什么不在這儿!我多么需要您說句話指導我的行動!”同時,他的聲音說: “就算沒有別的感情,感激也足以讓我眷戀元帥夫人;她對我表現出寬容,別人輕蔑我 時,她安慰我……對某些無疑非常討人喜歡但也可能很不持久的表面現象,我可以不抱有無 限的信任。” “啊!偉大的天主!”瑪蒂爾德叫道。 “那好吧!您給我什么保証?”于連又說,語气激烈而堅決,仿佛一時拋棄了外交的謹 慎禮儀。‘什么保証,什么神靈能向我保証,您此刻似乎准備讓我恢复的地位能存在兩天以 上呢?” “我的极度強烈的愛情,如果您不再愛我了,那就是我的极度強烈的不幸,”她說,抓 住了他的手,朝他轉過身。 她剛才動作太猛,短披肩稍稍動了:于連看見了她那迷人的雙肩。她那略微散亂的頭發 又勾起他甜蜜的回憶…… 他要讓步了。“一句話不慎,”他心里說,“我就會讓那一長串在絕望中苦熬的日子重 新開始。德•萊納夫人是找出理由來做她的心讓她做的事,而這個上流社會的女孩子,只有 在有充分的理由向她証明她的心應該被感動,她才讓她的心受感動。” 他是一瞬間看見這個真理的,他也是一瞬間重獲勇气的。 他抽回被瑪蒂爾德緊握著的手,帶著明顯的恭敬,稍稍离開她一點。男人的勇气也不能 走得更遠了。接著,他把散落在沙發上的德•費瓦克夫人的信一封封收起來,作出极其有禮 貌,在此刻也是如此殘酷的樣子,說: “請德•拉莫爾小姐容我考慮這一切。”他迅速离開,走出圖書室;她听見他陸續地關 上了所有的門。 “這惡魔無動于衷,”她心里想。 “可是我說什么,惡魔!他聰明,謹慎,善良;是我犯了多得無法想象的錯誤啊。” 這种看法持續下去了。瑪蒂爾德這一天几乎感到了幸福,因為她在全心全意地愛;簡直 可以說,這個心靈從未受過驕傲攪動,而且是怎祥的驕傲啊! 晚上在客廳里,仆人通報德•費瓦克夫人到,她不禁陡地一惊,她覺得仆人的聲音頗不 祥,她看見元帥夫人覺得受不了,很快离去。于連對他那艱難的胜利并不感到自豪,他很為 自己的眼神擔心,沒有在德•拉莫爾府用晚飯。 隨著他漸漸遠离戰斗的時刻,他的愛情和幸福迅速增加;他已經開始譴責自已了。“我 怎么能抵制她呢,”他對自己說,“她若不愛我了怎么辦!一瞬間便可改變這個高傲的心 靈;應該承認,我那樣對待她真是太可惡了。” 晚上,他覺得必須在喜歌劇院德•費瓦爾克人的包廂頂露面。她特意請了他:瑪蒂爾德 不會不知道,他是到場了還是無禮地缺席了。盡管理是這個理,他卻沒有力气,在晚上一開 始就進入社交場合。他一說話,就會失去一半的幸福。 十點的鐘聲響了:他無論如何要露面了。 幸好,元帥夫人的包廂里擠滿了女人,他被打發到門邊上,完全被帽子遮住。這個位置 使他免于鬧笑話。卡羅列娜在《秘婚記》里絕望的圣洁歌聲使他涕泗滂沱。德•費瓦克夫人 看見了他的眼淚,這眼淚跟他平時那种男子漢的堅毅面容形成強烈對比,這顆貴婦的心被打 動了,盡管這顆心早已浸透了爆發女人的傲气所具有的最具腐蝕性的東西。她還剩下的那一 點點女人心腸促使她開口說話。她在此刻很想享受一下自己說話的聲音。 “您看見拉莫爾家的女眷們了嗎?”她對他說,“她們在第三層。”于連立刻頗不禮貌 地靠在包廂的前面,探出身子。他看見了瑪蒂爾德,她的眼睛里閃著淚光。 “可今天不是她們上歌劇院的日子呀,”于連想,“多么急切啊!” 盡管一個常上她家獻殷勤的女人熱心提供的包廂不合她們的身份,瑪蒂爾德還是說服她 母親來到喜歌劇院。她想看看于連會不會跟元帥夫人一起度過這個夜晚。 第三十一章 讓她害怕 于連匆匆進入德•拉莫爾夫人的包廂。他的眼睛首先遇見的是瑪蒂爾德的淚水模糊的眼 睛;她毫無節制地哭著,包廂里只有些地位低下的人,借給她們包廂的那個女友和她的几個 熟識的男人。瑪蒂爾德把手放在于連的手里,好像忘了對母親的恐懼。她几乎被淚水哽噎住 了,只對他說了這兩個字:“保証!” “至少,我不跟她說話,”他心想,他也非常激動,勉強用手擋住眼睛,說是吊燈晃得 第三層包廂的人睜不開眼睛。“如果我說話,她就會知道我非常激動,因為我說話的聲音會 出賣我,我還可能失去一切。” 他的心己經激動了一整天,此刻,內心的斗爭更加艱難。他害怕看見瑪蒂爾德又上 來那股虛榮勁儿。他陶醉于愛情和快樂,卻极力克制,不跟她說話。 依我看,這是他的性格的最出色的特點之一,一個人能作出這樣的努力克制自己,是能 有大出息的。如果命運允許的話。 德•拉莫爾小姐堅持要帶于連回府。幸虧雨下得很大。候爵夫人讓他坐在自己對面,跟 他說個不停。他根本不能跟她女儿說話。人們真可以認為侯爵夫人在小心呵護于連的幸福; 他不再害怕會因過度激動而毀掉一切,就索性瘋狂地沉湎其中了。 “我敢說嗎?”于連回到房間,立刻跪倒在地,不住地親吻科拉索夫親王給他的情書。 “偉大的人啊!我什么不是你給的呢?”他在瘋狂中大叫。 漸漸地,他冷靜了些。他把自己比作一位將軍,剛剛贏得了一場大戰役的一半。“优勢 是肯定的,巨大的,”他暗自想道,“可明天會發生什么事呢?一切仍可毀于一瞬。” 他的手激動得發抖,打開了拿破侖在圣赫勒布島口授的《回憶錄》;長長的兩個鐘頭, 他強迫自己讀;他只是眼睛在看,管它呢,他仍然強迫自己讀下去,在這种奇特的閱讀中, 他的頭腦和他的心靈進人至高至上的境界,不停地活動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顆心和 德•萊納夫人的心很不一樣,”他對自己說,可是他不往下想了。 “讓她害怕,”他突然喊道,把書遠遠地一拋。“我只有讓敵人害怕,敵人才會服從 我。那時候敵人就不敢蔑視我了。” 他在小房間里來回走著,沉醉在歡樂之中。實際上,這种幸福是驕傲多于愛情。 “讓她害怕!”他自豪地重复道,而他是有理由自豪的。“就是在她最幸福的時刻, 德•萊納夫人也總是怀疑我的愛情和她的愛情相等。這里,我制服的是一個惡魔,因此必須 制服。” 他知道,第二天早晨八點鐘,瑪蒂爾德就會到圖書室;他九點鐘才去,怀著熾熱的愛 情,可頭腦還控制著心。他也許沒有一分鐘不對自己說:“要讓她老是怀著這個巨大的疑 團:‘他愛我嗎?’她那輝煌的地位,包圍著她的种种阿諛奉承,都使她有些過于自信。” 他發現她蒼白,平靜,坐在沙發上,不過看上去似乎動都不能動了。她向他伸出手: “朋友,我冒犯了您,是的;您大概生我的气了吧?……” 于連沒有料到她的口气這樣平常。他就要泄露內心的秘密了。 “您要保証,我的朋友,”一陣沉默之后,她又說,她真希望打破這沉默呀,“這是公 正的。把我拐走吧,我們去倫敦……我將永遠地毀了,身敗名裂……”她鼓起勇气把手從于 連的手里抽回,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所有持重的感情和女性貞操的感情又回到這個心靈之 中……“好吧!讓我丟臉吧!”她終于嘆了口气說,“這就是保証。” “昨天我是幸福的,因為我有勇气嚴厲地對待我自己,”于連想。他沉默了片刻,他還 能控制他的心,就以一种冷冰冰的口吻說: “一旦踏上去倫敦的路,用您的話說,一旦丟了臉,誰向我保証您還愛我?誰向我保証 我坐在驛車里不讓您覺得討厭?我不是一個怪物,讓您名譽掃地,我只是又多了一個不幸。 成為障礙的不是您的社會地位,真不幸,是您的性格。您能向您自己保証愛我一個禮拜 嗎?” (“啊!讓她愛我一個禮拜,僅僅一個禮拜,”于連低聲對自己說,“然后我就幸福地 死去。未來于我何干?生命于我何干?如果我愿意,這幸福立刻就能開始,完全取決于 我!”) 瑪蒂爾德看見他在沉思。 “這么說,我完全配不上您了,”她握著他的手說。 于連抱住了她,然而就在這時,責任的鐵手抓住了他的心。“如果她看出來我多么崇拜 她,我又會失去她。”于是,他又拿出了一個男子漢應有的全部尊嚴,推開了她的胳膊。 當天和以后的許多天里,他知道如何把他那過度的幸福藏住,有時候,他甚至放棄了把 她抱在怀里的快樂。 但是有時候,幸福的狂熱又壓倒了謹慎發出的种种告誡。 花園里有一個藏梯子的金銀花廊,他常去那儿遠望瑪蒂爾德的百葉窗,悲嘆她的變化無 常。旁邊有一株很大的橡樹,樹干正好擋住他,不讓那些好事之徒看見。 他和瑪蒂爾德走過這個使他如此清晰地回想起他那极度不幸的地方,往日的絕望和眼下 的幸福對比太強烈了,他的性格實在受不了,淚水不禁涌上了眼睛,他把女友的手拉近嘴 唇,說:“這里,我曾思念著您度過我的時光;這里,我曾望著那扇百葉窗,几個鐘頭地等 待著我能看見這只手打開它的那個幸運的時刻……” 他的心完全地軟了。他用絕非臆造的色彩向她描繪他當時的极度絕望。簡短的感嘆証明 了眼下的幸福,這幸福結束了那殘酷的痛苦…… “我在干什么呀,偉大的天主!”于連突然醒了過來。“我完了。” 在這种過分的警覺中,他相信已經看見德•拉莫爾小姐眼中的愛情正在減弱。那是幻 覺,然而,于連迅速地變了臉,蒙上了一重死一般的蒼白。他的眼睛一下子暗淡了,一种不 無惡意的高傲的表情很快取代了最真實、最自然的愛的表情。 “您怎么了,我的朋友?”瑪蒂爾德溫柔而不安地問。 “我在說謊,”于連惱怒地說,“我在對您說謊。我譴責我自己,但是天主知道我尊敬 您,不應該說謊。您愛我,您忠于我,我不需要花言巧語討您喜歡。” “偉大的天主!您剛才對我說的那些令人心醉的話都是花言巧語?” “我強烈地譴責這些話,親愛的朋友。那都是我過去為了一個愛我卻討厭的女人編造出 來的……這是我的性格的缺點,我向您坦白,饒恕我吧。” 痛苦的淚水流滿了瑪蒂爾德的臉頰。 “只要有一點點小事讓我不快,我就不由自主地再想一陣,”于連說,“我那可惡的記 憶力,我現在詛咒它,就向我提供一個理由,而我也就加以濫用。” “難道我剛剛無意中做了讓您不高興的事嗎?”瑪蒂爾德帶著可愛的天真說道。 “我記得,有一天,您走過這金銀花廊時摘了一朵花,德•呂茲先生從您的手里拿過 去,您就讓他拿了。我正在兩步之外。” “德•呂茲先主?不可能,”瑪蒂爾德帶著她那如此自然的高傲說,“我絕不會那樣 做。” “我肯定,”于連激烈地反駁道。 “那好吧!的确如此,我的朋友,”瑪蒂爾德難過地垂下眼睛。她明明知道,几個月以 來,她不曾允許德•呂茲先生有這樣的舉動。 于連怀著一种無法形容的溫情望著她:“不,”他對自己說,“她還是那樣愛我。” 晚上,她笑著責備他對德•費瓦克夫人的興趣:“一個市民愛一個新貴!也許只有此种 人的心,我的于連不能使之發瘋。她把您變成了一個真正的浪蕩子,”她一邊說,一邊玩著 他的頭發。 于連在自認受到瑪蒂爾德蔑視的那段時間里,成了巴黎穿戴最講究的男人之一。即便如 此,他仍然胜過此類人一籌;他一旦打扮好,就不再想了。 有一件事仍令瑪蒂爾德惱火,于連還在抄俄國人的信,并送給元帥夫人。 第三十二章 老虎 一位英國旅行者說他和一只老虎親密相處,他養大了它,愛撫它,然而桌子上總是放著 一把上了膛的手槍。 于連只有在瑪蒂爾德不能在他的眼睛里看出他那极度幸福的表情時,才可忘情地享受。 他一絲不苟地履行職責,即不時地對她說上几句嚴厲的話。 他惊奇地發現瑪蒂爾德變得溫柔了,當這种溫柔和她那過分的忠誠就要使他控制不住自 己的時候,他競有勇气突然地离開她。 瑪蒂爾德生平第一次愛上了。 過去她總覺得生活像烏龜般一步步地爬,現在卻飛起來了。 不過,驕傲總還是冒冒頭儿,她想大膽地面對愛情能夠讓她經歷的种种危險;倒是于連 謹慎從事,也只是在有危險的時候她才不順從他的意志。她跟他在一起時是溫順的,甚至是 謙卑的,但是對家里身邊的人,無論是親屬還是仆人,她是更加傲慢了。 晚上在客廳里,她常常當著六十個人的面,把于連叫過來單獨說話,而且時間很長。 一天,小唐博在他們身旁,她求他去圖書室為她找斯摩萊待的那本談一六八八年革命的 書;他遲疑了一下,她便說:“您倒是什么都不急呀,”表情是一种令人感到屈辱的高傲, 這對于連的心是一大安慰。 “您注意到這小怪物的眼神了嗎?”于連對她說。 “他的伯父在這間客廳里侍奉了十一、二年,否則我立刻讓人把他轟出去。” 她對德•克魯瓦澤努瓦、德•呂茲諸先生的態度,表面上彬彬有禮,內里几乎是同樣地 咄咄逼人。她狠狠地責備自己,不該向于連說那些隱情,尤其是因為她不敢承認她夸大了她 對這些先生們做出的几乎全無邪念的种种好感的表示。 盡管她有過种种美好的決心,她那女性的驕傲仍然每天都阻止她對于連說:“因為是跟 您說,我才覺得描述我的軟弱是一种快樂,那一次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把手放在大理石桌 子上,稍稍碰了碰我的手,我竟沒有把手抽回來。” 今天,只要這些先生中有一位跟她談上一會儿,她總有什么問題要問于連,這是借口, 好讓于連呆在她身邊。 她怀孕了,滋怀喜悅地告訴了于連。 “現在您還怀疑我嗎?這不是一個保証嗎?我永遠是您的妻子。” 這個消息使于連深感震惊,他差點儿忘了他的行動准則。“怎么能對這個為了我而身敗 名裂的可怜的女孩子有意地冷淡無禮呢?”只要她有一點點痛苦的樣子,哪怕是在明智發出 它那可怕的聲音的日子里,他也再無勇气對她說出那些殘酷的話了,盡管根据他的經驗,這 种話對他們的愛情之持續是不可或缺的。 “我要給我父親寫信,”一天瑪蒂爾德對他說,“對我來說,他不僅是個父親,而且是 個朋友,因此,想要欺騙他,哪怕是一時,我覺得無論對您還是對我,都是可恥的。” “偉大的天主!您要干什么?”于連惊恐地說。 “履行我的職責,”她說,兩眼閃動著喜悅。 她比他的情人要來得大度。 “可他會赶走我,讓我蒙受恥辱!” “這是他的權利,應該尊重。我將讓您挽著我的胳膊,我們在大白天從大門走出去。” 于連大吃一惊、求她推遲─個禮拜。 “我不能,”她回答說,“名譽說話了,我看見了責任,應該履行,而且是立刻。” “那好吧!我命令您推遲。”最后于連說。“您的名譽是安全的,我是您的丈夫。我們 兩人的狀況將因這一重大舉措而改變。我也有我的權利。今天是禮拜二,下禮拜二是德•呂 茲公爵招待客人的日子;晚上德•拉莫爾先生回未時,門房將變給他這封決定命運的信…… 他一心想讓您成為公爵夫人,對此我确信不疑,想想他的不幸有多大吧!” “您是說:想想他的報复有多嚴厲?” “我可以怜憫我的恩人,因傷害了他而感到難過;但是,我不怕,永遠也不怕任何 人。” 瑪蒂爾德服從了。自從她把她的狀態通知于連以來,于連還是第─次用命令的口气跟她 說話。他從未這樣深地愛她。他心靈中的那一份溫柔使他興奮地抓住瑪蒂爾德的身体狀況作 為借口,不再對她說些冷言冷語。想到要向德•拉莫爾先生招認,于連深感不安。他要和瑪 蒂爾德分開嗎?無論她看見他走時多么痛苦,一個月后她還會想他嗎? 他几乎同樣地害怕侯爵對他進行的公正的譴責。 晚上,他向瑪蒂爾德承認了第二個苦惱的原因,接著,愛情讓他昏了頭,竟把第一個苦 惱的原因也說出來了。 她的臉色陡然變了。 “离開我半年,對您真是一种不幸?”她說。 “巨大的不幸,那是我在這世界上怀著恐懼看到的唯─的不幸。” 瑪蒂爾德感到非常幸福。于連認真地扮演他的角色,竟讓她覺得兩個人當中是她愛得最 深。 要命的星期二到了。午夜,侯爵回府時看見一封信,寫明本人親閱,而且要在身邊無人 的時候。 我的父親: 我們之間的一切社會關系都已破裂,只剩下自然關系了。除了我的丈夫,您現在是,也 將永遠是我最親愛的人。我的眼里滿含著淚水,我想到了我給您造成的痛苦,但是,為了不 使我的恥辱公開,為了讓您有時間考慮和行動,我不能把應該向您招認的事情拖下去不說 了。我知道您對我的友誼极其深厚,如果您出于這友誼愿意給我一筆小小約年金,我將和我 的丈夫去您愿意的地方生活,比方說去瑞士。他的姓氏如此卑微,不會有人認出索萊爾太 太,維里埃的一個木匠的儿媳婦就是您的女儿。這個姓氏我費了好大的勁儿才寫出來。我真 為于連害怕您的憤怒,看起來這憤怒是多么公正啊。我當不了公爵夫人了,我的父親;但是 我愛他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因為是我主動愛上他的,是我引誘了他。我從您那里繼承了一 顆高尚的心靈,不會把我的注意力投向庸俗或我覺得庸俗的事情上去。為了讓您高興,我曾 屬意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然而沒有用。為什么您要把真正有价值的人置于我的眼下呢? 我從耶爾回來時,您自己對我說:這位年輕的索萊爾是唯一讓我開心的人;如果可能的話, 這可怜的孩子對此信給您帶來的痛苦將和我一樣地感到難過。我不能阻止您作為一個父親生 气,但是像以往那樣作為朋友愛我吧。 于連尊重我。如果有時他跟我說話,那完全是出于對您的深深的感激之情,因為他性格 中天然的高傲使他只在正式場合理會那些遠遠高出于他的人。他對社會地位的差別具有一种 強烈的、天生的感覺。是我,我承認,紅著臉向我最好的朋友承認,這我是對任何人也不會 說的,是我有一天在花園里拉住了他的胳膊。 二十四個鐘頭之后,您為什么還對他生气呢?我的錯誤無法補救。如果您一定要的話, 將由我轉達他的深切的敬意和使您感到不快的遺憾。您不會再見到他,然而他去哪儿,我就 會去哪儿跟他會面。這是他的權利,也是我的責任,他是我的孩子的父親。如果您的仁慈愿 意給我們六千法郎以供度日,我將怀著感激之情接受;不然的話,于連打算去貝藏松住,在 那儿開始教授拉丁文和文學。無論他的起點多么低,我确信他會起來的。跟他在一起,我不 害怕默默無聞。如果發生革命,我确信他會但任主要角色。在那些向我求婚的人當中,有哪 一個您能這樣說呢?他們有肥沃的土地!然而單憑這一點,我看不出有什么值得贊賞的理 由。就是在目前的制度下,我的于連也會有很高的地位,如果他有一百万和我父親的保 護…… 瑪蒂爾德知道侯爵是個一触即跳的人,就整整寫了八頁。 “怎么辦呢?”德•拉莫爾先生讀信的時候,于連正在暗自捉摸,“第一,我的責任在 哪里?第二,我的利益在哪里?我欠他的太多了:沒有他我只會是個地位低下的無賴,而且 還不能無賴到不受人憎恨和欺侮的程度。他讓我成了上等人。我的不能不干的無賴事將會, 一,更少些;二,不那么卑鄙。這比給我一百万還要強。是他給了我這枚十字勛章和使我出 人頭地的表面上的外交服務。 “如果他拿起筆來指示我的行為,他會怎么寫呢?……” 德•拉莫爾先生的老仆人來了,于連的沉思突然被打斷。 “侯爵讓您立刻去見他,不管您是否穿戴整齊。” 仆人走在于連身邊,低聲對他說: “侯爵大發雷霆,您小心點儿。” 第三十三章 偏愛的地獄 于連發現侯爵大怒,也許這位貴人主平第一次顧不上文雅了,他破口大罵于連,嘴上來 什么就罵什么。我們的英雄吃惊了,不耐煩了,不過他的感激之情絲毫不曾動搖。“這可怜 的人,長久以來思想深處盤算著多少美好的計划,如今竟眼睜睜地看著它們傾刻間垮台了! 不過我應該回答他,我的沉默會增加他的憤怒。回答是達爾杜弗這個角色提供的。 “我不是天使……我盡力地為您效勞,您慷慨地給我報酬……我很感激,但是我二十二 歲了……在這個家里,理解我的思想的只有您和這個可愛的人……” “惡魔!”侯爵叫道,“可愛的!可愛的!您覺得她可愛的那一天,您就該滾蛋。” “我曾經試過,那時,我請求您讓我去朗格多克。” 侯爵气得走來走去,累了,也被痛苦壓倒,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于連听見他低聲自語: “這倒也不是個坏人。” “不,我對您不是個坏人,”于連大聲說,跪下了。然而他感到這一舉動极為可恥,很 快又站了起來。 侯爵的确是气糊涂了。看見他跪下,侯爵又百般辱罵起來,罵得凶且俗,与車夫無异。 辱罵用詞新奇,也許能化解憤怒。 “怎么!我的女儿叫索萊爾太太!怎么!我的女儿不是公爵夫人!”每當這兩個念頭同 樣清晰地呈現,德•拉莫爾先生就痛苦難耐,他的情緒也就無法控制了。于連擔心要挨揍 了。 侯爵漸漸習慣他的不幸了,在清醒的間隙,他也對于連提出相當合情合理的指責: “您早該走啊,先生,”他對他說,“走是您的責任……您是最卑鄙的人……” 于連走近桌子,寫道: “很久以來,生活于我已不堪忍受,現在該結束它了。我請求侯爵先生允許我表示無限 的感激之情,并允許我因死在府中而給他造成的麻煩深表歉意。” “請侯爵先生屈尊看看這張紙……殺死我吧,”于連說,“或者讓您的仆人殺死我。現 在是凌晨一點鐘,我到花園里,慢慢朝后牆走。” “見鬼去吧,”他离去的時候,侯爵吼道。 “我明白,”于連想,“看到我不把我的死栽到他的仆人頭上,他也許會高興的……讓 他殺死我吧,也好,這是我給他的一個滿足……可是,當然啦,我愛生活……我對我的儿子 負有責任。” 這個念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呈現在他的想象中,他的散步過了開始時充滿危險感的几分 鐘之后,他就不再想別的了。 這种關切如此新奇,使他成了個謹慎的人。“我得有個人商量如何對付這個狂暴的 人……他毫無理智,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富凱离得太遠。再說他也不會理解侯爵這种人的感 情。 “阿爾塔米拉伯爵……我有把握他永遠保持沉默嗎?我的討主意不應橫生枝節,使我的 處境复雜化。唉!就剩下陰郁的彼拉神甫了……詹森主義讓他的頭腦變得狹隘……一個混蛋 耶穌會士懂得人情世故,對我倒更合适些……我一說到這樁罪孽,彼拉神甫就能揍我。” 達爾杜弗的天才又來救于連了:“好吧,我去向他忏悔。”這是他在花園里整整走了兩 個鐘頭之后的最后決定。他不再想他可能挨槍子儿了,他困得不行。 第二天一大早,于連就到了巴黎儿法里之外,去敲嚴厲的詹森派的門。他大為惊訝,他 發現神甫對他的忏悔并無過分的惊奇之感。 “我也許有該自責的地方,”神甫對自己說,擔心多于气憤。“我相信我已猜到這樁戀 情,我對您的友情,不幸的孩子,阻止我告訴她父親……” “他會怎么樣呢?”于連急忙問。 (他此刻愛這神甫,而一頓責罵對他將是很痛苦的。) “我看有三种可能,”于連說,“第一,德•拉莫爾先生讓我自殺,”他談了那封留給 侯爵的絕命書;“第二,諾貝爾伯爵要求跟我決斗,我當他的靶子。” “您會接受嗎?”神甫大怒,站了起來。 “您還沒有讓我說完呢。我當然不會向我的恩人的儿子開槍。 “第三,他可能讓我离開。如果他對我說:‘去愛丁堡,去紐約,’我會服從的,那時 候,他們可以掩蓋德•拉莫爾小姐的狀況,不過我不能容忍他們除掉我的儿子。” “不必怀疑,這將是那個墮落的人的第一個念頭……” 在巴黎,瑪蒂爾德陷入絕望。她早晨七點鐘見到父親。他給她看了于連的絕命書,她發 抖了,就怕他以為結束主命才是高貴的:“而且沒有我的允許嗎?”她想,痛苦變成了憤 怒。 “如果他死了,我也死,”她對她父親說。“您將是他的死因……您也許會高興吧…… 但是我要向他的亡靈起誓,首先我將戴孝,我將公開我的索菜爾寡婦的身份,我還要散發訃 告,您瞧著吧……您等著吧,我不會膽怯懦弱的。” 她的愛情達到了瘋狂的程度。這回是德•拉莫爾先生目瞪口呆了。 他開始稍許冷靜地看待己經發生的事情。中午吃飯時,瑪蒂爾德沒有露面。侯爵如釋重 負。特別是他發現她什么也沒有對母親說,就更感到寬慰了。 于連下了馬,瑪蒂爾德讓人把他叫去,几乎當著女仆的面投入他的怀抱。于連對她這种 狂熱并不大放在心上,他經過与彼拉神甫長談之后,已變得很老練,很會算計了。他的想象 力已被對各种可能的估計悶死。瑪蒂爾德眼里噙著淚,說她已看見他的絕命書。 “我的父親會改變主意的,我求您立刻動身去維爾基埃。騎上馬,赶在他們吃完飯之前 走出府邸。” 于連的神色始終是惊奇的,冷淡的,她一下子哭了出來。 “讓我來辦我們的事,”她激動地嚷道,緊緊地抱住他。“你知道我不是有意离開你。 給我寫信,寫給我的女仆,讓別人寫信封,我會給你寫很長很長的信。再見!逃吧。” 這最后一句話刺傷了于連,不過他還是服從了。“命中注定,”他想,“就是在最好的 時候,這些人也知道如何刺痛我。” 瑪蒂爾德堅決地抵制她父親的各种謹慎的計划。談判的基礎只有一個,其余的她都不愿 意:她將是索萊爾太太,和她的丈夫在瑞士過清貧的生活,或者在巴黎住在父親家里。她斷 然拒絕秘密分娩的建議。 “那樣的話就有可能開始對我進行誹謗和悔辱。結婚后兩個月,我和丈夫出門旅行,我 們不難把儿子說成是在某個合适的日子出生的。” 她的堅定開始碰到的是盛怒,最后竟使侯爵疑惑不決了。 有一次,他的心軟了,對女儿說: “瞧!這是一万利弗爾年金的証書,把它送給你的于連,讓他快辦,別讓我把它收回 來。” 于連知道瑪蒂爾德喜歡發號施令,為了服從她,就赶了四十法里的冤枉路:他在維爾基 埃和佃戶們把賬目算清,侯爵的恩惠給了他返回的机會,他去求彼拉神甫收留他,彼拉神甫 在他不在的那段時間里己經成了瑪蒂爾德最有用的盟友了。侯爵每次問到他,他都証實公開 結婚以外的一切辦法在天主的眼里都是罪惡。 “幸好,”神甫補充說,“世俗的智慧在這一點上与宗教一致。德•拉莫爾小姐一副火 爆脾气,自己都保不住秘密,別人還能指望秘密能保住一時一刻嗎?如果不接受光明磊落的 公開結婚,社會將在長得多的時間里關注這宗奇怪的門戶不當的婚事,必須一次把什么都說 出來,表面和實際上都沒有任何秘密。” “的确,”侯爵陷入沉思。“這樣辦的話,如果婚后三天還有人議論,那就成了糊涂人 的嚼舌頭了。應該利用政府采取重大的反雅各賓措施的机會,悄悄地跟著把事情辦了。” 德•拉莫爾先生的兩、三位朋友想的跟彼拉神甫一樣,他們認為,重大的障礙是瑪蒂爾 德的果斷的性格。不過,听了這么多好的意見之后,侯爵的心還是不能習慣于放棄讓女儿坐 小凳子的希望。 他的記憶和想象中充滿了各种各樣的花招和欺騙,那在他年輕時還是可能的。屈服于需 要,害怕法律,他認為對他那种地位的人來說,是荒謬丟臉的事。十年來他為了這個心愛的 女儿想入非非,美夢聯翩,如今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誰能料到?”他對自己說。“一個性格如此高傲、天賦如此超絕,對自己的姓氏比我 還要驕傲的女孩子,法國最顯赫的人家老早前來求婚的女孩子,竟會出這樣的事! “應該放棄一切謹慎。這個時代一切都亂了套!我們已走向混亂。” 第三十四章 才智之士 任何理由也不能摧毀十年的美夢所建立起來的王國。侯爵并不認為生气是明智的,然而 他又下不了決心饒恕。“這個于連要是能出個意外死掉就好了,”他有時候自言自語……就 這樣,他那傷心的想象從追逐最荒唐的幻影中得到些許安慰。這些幻影使彼拉神甫那些明智 的道理起不了作用。一個月就這樣過去了,談判沒有前進一步。 在家庭事務和在政治事務中一樣,侯爵常有些遠見卓識,連著三天都很興奮。這時,如 果一個行動計划是建立在正确的推理之上的,他就不喜歡;他認為正中下怀的推理必須支持 他的心愛的計划。三天之中,他怀著一個詩人的全部熱情和興奮進行工作,把事情推至某個 階段,過后就不管了。 于連開始還對侯爵的遲緩感到困惑,可是過了几個禮拜,他開始猜到,德•拉莫爾先生 在這件事情中還沒有任何确定的計划。 德•拉莫爾夫人和府里的人都以為于連到外省去處理地產事務了。他躲在彼拉神甫的住 宅里,几乎每天都見瑪蒂爾德;而她則每天早晨去父親那儿呆一個鐘頭,有時候兩個人几個 禮拜都不談那件縈繞在他們腦際的事情。 “我不想知道這個人現在何處,”一天,侯爵對她說,“把這封信給他吧。”瑪蒂爾德 讀道: 朗格多克的土地,收入兩万零六百法郎,一万零六百法郎給我女儿,一万法郎給于連先 生。當然,土地也一起給你們。告訴公証人擬兩個贈与契約,明天就給我,此后我們就不再 有關系了。唉!先生,這一切豈是我該料到的嗎? 德•拉莫爾侯爵 “太謝謝您了,”瑪蒂爾德高興地說,“我們要在阿讓和瑪芒德之間的埃吉庸古堡定 居。据說那地方跟意大利一樣美。” 這份贈与便于連极為惊訝。他不再是我們曾經認識的那個嚴厲冷漠的人了。儿子還沒出 生,其命運已經吸引住他的全部心思。對一個如此貧窮的人來說,這筆意外的財富還是相當 可觀的,他不禁生出一份野心。他眼看著他妻子或者說他有了一筆三万六千利弗爾的年金。 至于瑪蒂爾德,她的全部感情都融進了對丈夫的崇拜之中,出于自尊,她一直把于連稱作丈 夫。她的巨大的、唯一的野心就是讓她的婚姻得到承認。她時時都在夸大她表現出的高度明 智,把自己的命運和一個出類拔萃的男人的命運結合在一起。在她的頭腦里,個人的才干是 很時髦的東西。 几乎是持續不斷的分离,事情的錯綜复雜,談情說愛的時間的稀少,都使于連從前制訂 的明智策略所產生的好效果變得越來越全面了。 瑪蒂爾德現在真地愛上了這個人,卻又很少見到他,她終于不耐煩了。 她在情緒不好的情況下,寫了封信給她父親,開頭簡直像《奧塞羅》: 与社會向德•拉莫爾侯爵先生的女儿提供的种种樂趣相比,我更喜歡于連,我的選擇足 以証明這一點。那些因受人敬重和滿足小小的虛榮而得到的快樂,對我來說,形同烏有。我 和我的丈夫分离眼看就六個禮拜了。這足以証明我對您的尊重。下禮拜四之前,我將离開父 親的家。您的恩德已使我們富有。除了可敬的彼拉神甫,沒有人知道我的秘密。我要去他那 儿,他將為我們主持婚禮,儀式結束一個鐘頭之后,我們就去朗格多克,除非有您的命令, 我們將永不在巴黎露面。然而使我傷心的是,這一切將被編成聳人听聞的傳聞,用來攻擊 我,攻擊您。一個愚蠢的公眾所編造的那些俏皮話難道不會迫使我們善良的諾貝爾去找于連 的麻煩嗎?我了解他,在這种情況下,我對他是無能為力的。我們會在他的靈魂中發現一個 反抗的平民。我跪下請求您,我的父親啊!來參加我的婚禮吧,在彼拉神甫的教堂里,下禮 拜四,那些惡毒的傳聞將失去鋒芒,您的獨子的生命、我丈夫的生命將得到保障…… 這封信把侯爵的人投進一种奇特的窘困之中。這么說,必須拿出個主意來羅。所有細小 的習慣,所有平常的朋友,都已失去了影啊。 在這种非同尋常的情況下,他性格中那些受到年輕時种种事件影響的重大特征,又恢复 了它們的全部力量。流亡的苦難使他成了一個富于想象力的人。他在兩年中享有巨大的財富 和宮廷的寵幸,然而一七九O年的革命把他投入到流亡的可怕災難之中。這所嚴酷的學校改 變了一顆二十二歲的靈魂。實際上,他是坐鎮眼下的財富之中,而不大為其所制。然而,同 一种想象力使他的靈魂免受金錢的腐蝕,卻使他飽受一种瘋狂的激情的折磨,即看到他的女 儿有一個漂亮的封號。 在剛剛過去的六個禮拜中,侯爵有時心血來潮,想讓于連變得富有;他覺得貧窮是可恥 的,對他德•拉莫爾先生來說更是不体面的,而在他女儿的丈夫身上則是不可能的;他得拿 出錢來。第二天,他的想象又變了方向,他覺得于連會明白這种金錢上的慷慨未曾明言的意 思,會改名換姓,遠走美洲,給瑪蒂爾德寫信說他已為她死去。德•拉莫爾先生假定信已寫 好,揣摩著它對女儿性格的影響…… 瑪蒂爾德的真實的信把他從這些如此幼稚的夢幻中拉了出來,那一天他想了好久如何殺 死于連或讓他失蹤,然后又想如何讓他有個輝煌前程。他讓于連用他的一處庄園的名稱作姓 氏;為什么不能把自己的爵位傳給他呢?他的岳父德•肖納公爵,自從他的獨子戰死西班牙 之后,已經跟他說過好几次,想把他的爵位傳給諾貝爾…… “不能不承認于連有不尋常的辦事能力,有膽量,甚至可能還有些才華。”侯爵暗 想……“但是在他性格的深處,我發現有某种可怕的東西。這是他留給所有人的印象,因此 一定有什么真實存在的東西(這种真實的東西越是難以抓住,就越是讓老侯爵那富于想象力 的心靈感到害怕。)。 “我的女儿有一天极巧妙地說了出來(在一封沒有引用的信里):‘于連不屬于任何客 廳,不屬于任何小集團。’他沒有尋求任何支持來反對我,我要是拋棄他,他一點儿辦法也 沒有……可這是對社會當前狀況的無知嗎?……有兩、三次我對他說:‘要當候選人,只有 客廳的支持才是切實的、有用的支持……’ “不,他沒有一個不失去一分鐘、一個机會的律師所具有的那种机靈、狡猾的才能…… 這不是一种路易十一式的性格。另一方面,我看見他滿口最不寬容的格言警句……我真糊涂 了……他是用這些格言警句來构筑阻擋激情的堤壩嗎? “至少有一點很清楚:他受不了蔑視,我從這里下手掌握他。 “的确,他對高貴的出身并不崇拜,他并非本能地尊重我們……這是個缺點,不過,一 個神學院學生的靈魂忍受不了的應該是享樂和金錢的匱乏。而他卻不同,他無論如何不能忍 受蔑視。” 在女儿來信的催逼下,德•拉莫爾先生覺得必須下決心了。“總之,關鍵的問題在于: 于連膽子大到追求我女儿的程度,是不是因為他知道我最愛她,我有十万埃居的進款呢? “瑪蒂爾德反對這种看法……不,于連先生,在這一點上我可不愿意存在幻想。 “果然有真正的、出乎意料的愛情嗎?或者只是向上爬的庸俗欲望呢?瑪蒂爾德看得很 清楚,她首先感覺到這种怀疑會在我的心目中毀掉他,所以她才承認是她先愛上他的…… “一個性格如此高傲的女孩子,竟會忘平所以,主動做出那樣具体的舉動!……一天晚 上,在花園里拉住他的胳膊,多么可怕!好像她沒有千百种稍微体面些的辦法讓他知道她看 中了他似的。 “辯解等于承認;我不相信瑪蒂爾德……”這一天,侯爵的分析比平時更具結論性。不 過,還是習慣占了上風,他決定爭取時間,就給女儿寫了一封信。因為在這座府邸里人們是 互相寫信的。德•拉莫爾先生不敢和瑪蒂爾德面對面地談,不敢頂她。他怕突然一個讓步, 整個事情便告結束。 信 小心不要再干蠢事,這里有一張給于連•索萊爾•德•拉韋爾奈騎士先生的輕騎兵中尉 的委任狀。您看得出我為他做了些什么。不要違抗我,不要問我。讓他二十四個鐘頭之內前 往斯特拉斯堡報到,他的團隊駐扎在那儿。這里還有一張銀行的支票,服從我吧。 瑪蒂爾德的愛情和快樂簡直是無邊無際了,她想乘胜前進,立刻回信道: 如果德•拉韋爾奈先生知道您肯屈尊為他做的這一切,定會感激涕零,誠惶誠恐,匍伏 在您的腳下。然而,我的父親如此寬洪大量,卻獨獨把我忘了;您的女儿的名譽處在危險之 中。稍有不慎便會留下永久的污點,兩万埃居的年金也不能彌補。如果您對我許下諾言,下 個月我的婚札在維爾基埃公開舉行,我就把委任狀送給德•拉韋爾奈先生。我求您不要超過 這個期限,因為過了這個期限不久,您的女儿就只能以德•拉韋爾奈夫人的名義在公開場合 露面了。我多么感謝您,親愛的爸爸,您把我從索萊爾這個姓氏中解救了出來,…… 回信出乎意料。 服從吧,否則我將收回成命。發抖吧,不謹慎的孩子。我還不了解您的干連是何許人, 而您自己比我還了解得少。讓他動身去斯特拉斯堡,想著走正道吧。我在半個月內讓您知道 我的決定。 這封回信如此堅決,瑪蒂爾德不免吃了一惊。我不了解于連,這句話讓她浮想聯翩,很 快就得出一些最具魅力的假設、而她認為這些假設是真實的。“我的于連的才智沒有穿上客 廳的那套庸俗的小制服,這証明了他出類拔萃,我父親不相信,恰恰是因為這一點…… “然而,他這個心血來潮的想法剛剛露頭,我若不服從,就可能導致一場公開的爭吵; 張揚出去會降低我的社會地位,可能讓我在于連的眼中也不那么可愛了。張揚出去之后…… 就是十年的貧窮;單憑才能挑選丈夫這种傻事,只有靠了家財巨万才能免遭世人恥笑。如果 遠离父親生活,他那么大年紀,是可能忘了我的……諾貝爾會娶一個可愛的、机靈的妻子, 年邁的路易十四還受到德•勃民第公爵夫人的引誘呢……” 她決定服從,但是沒有把她父親的信給于連;他那火爆脾气會讓他干出蠢事來。 晚上,她告訴于連,他已是輕騎兵中尉了,他真是喜出望外。我們根据他一生的野心, 根据他對儿子的熱情,不難想象他的快樂。姓氏的改變使他大為惊訝。 “無論如何,”他想,“我的小說是結束了,一切功勞歸于我自己。我知道如何讓這驕 傲的惡魔愛我,”他望著瑪蒂爾德,繼續想,“她父親沒有她不能活,她沒有我不能活。” 第三十五章 風暴 他的心思都被占盡了,對瑪蒂爾德向他表示的強烈的感情,只是虛應著。他一直不說 話,沉著臉。在瑪蒂爾德眼中,他從未顯得如此偉大,如此值得崇拜。她擔心他的自尊太敏 感,稍有不周,就會打亂整個局面。 几乎每天早晨,她都看見彼拉神甫來府上,從他那里,于連不能知道點父親的旨意嗎? 侯爵本人難道不會一時沖動給他寫信嗎?得到了如此巨大的幸福,于連的神色怎么還這么嚴 厲呢?她不敢問他。 她不敢!她,瑪蒂爾德!從這時起,在她對于連的感情中已經有了某种模模糊糊的、不 可預料的、近乎恐懼的東西。這顆冷酷的心感覺到了一個在巴黎人贊賞的過度文明中長大的 人所能有的全部熱情。 第二天一大早,于連來到彼拉神甫的住宅。几匹驛馬拖著一輛從鄰近驛站租來的破爛車 子進了院子。 “這樣的車子已經不合時宜了,”嚴厲的神甫對他說,滿臉的不樂意。“這是德•拉莫 爾先生送您的兩万法郎,他要您在一年內花掉,但要盡可能不招人恥笑。(這么大一筆錢扔 給一個年輕人,教士從中只看見一個犯罪的机會。) “候爵還補充說:‘于連•德•拉韋爾奈先生的這筆錢是他父親的,他父親是誰就不必 說了。德•拉韋爾奈先生也許認為應該送一份禮物給維里埃的木匠索萊爾先生,小時候他照 應過他……’我可以負責去辦這件事,”神甫補充說,“我終于讓德•拉莫爾先生下了決心 去跟那位如此狡獪的耶穌會士德•福利萊神甫取得和解。他的影響比起我們的影響實在是大 得多。這個人統治著貝藏松,他對您的高貴出身的默認將是談判的一個心照不宣的條件。” 于連激動得不能自持,他擁抱神甫,他已看到自己被承認了。 “呸!”彼拉說,一把將他推開,“這种世俗的虛榮有什么意思?……至于索萊爾和他 的儿子們,我將以我的名義向他們提供一筆五百法郎的年金,而且分別付給他們每個人,只 要我對他們滿意。” 于連重又變得冷漠、高傲。他謝了他,但是措辭十分含糊,沒有任何具体的承諾。“難 道我真的可能是被可怕的拿破侖放逐到我們山區里的一個大貴人的私生子嗎?”他對自己 說。他越來越覺得這并非不可能。“我對我父親的仇恨就是一個証明……我不再是個怪物 了!” 這番獨白后不多天,輕騎兵第十五團,陸軍最精銳的部隊之一,在斯特拉斯堡的練兵場 上演習。德•拉韋爾奈騎士先生騎在全阿爾薩斯最漂亮的馬上,這匹馬花了他六千法郎。他 被任命為中尉,除了在一本他從未听說過的一個團隊的花名冊上,他并沒有當過少尉。 他那毫無表情的神態,他那嚴厲、近乎凶惡的眼睛,他的蒼白,他的不可動搖的冷靜, 從第一天起就樹立了他的聲譽。很快,他的周到而有分寸的禮貌,他那不必嘩眾取寵就顯露 出來的使槍用劍的嫻熟技巧,就打消了別人高聲跟他開玩笑的念頭。經過五、六天的猶豫, 團里的輿論表明對他有利。那些愛開玩笑的老軍官說:“這年輕人什么都有了,就是沒有年 輕人的樣子。” 于連從斯特拉斯堡給謝朗先生寫了封信,這位維里埃的前本堂神甫現在已經老得不能再 老了: 您一定已經知道促使我的家人讓我富裕起來的那些事惰,我毫不怀疑您會很高興的。附 上五百法郎,我請求您不聲不響地,也不要提我的名字,分給那些不幸的人,他們現在像我 當年一樣貧窮,毫無疑問,您一定也像當年幫助我一樣幫助他們。 使于連陶醉的是野心,不是虛榮;不過他仍把很大一部分注意力放在外表的修飾上。他 的馬,他的軍服,他的隨從的號衣都干淨整洁,簡直能給一絲不苟的英國大貴人增光了。他 剛剛靠了別人的保護當了兩天中尉,就已經盤算著三十歲當上司令官,至少,像所有那些偉 大的將軍一樣,二十三歲應該不止是個中尉。他現在只想榮耀和儿子。 正當他為這最狂妄的野心激動不已的時候,德•拉莫爾府的一名年輕跟班意外地出現在 他面前,他是來送信的。瑪蒂爾德寫道: 一切都完了,盡快回來,犧牲一切,必要時就開小差。到后立刻坐進一輛出租馬車等 我,在花園的小門附近,……街……號。我去找您談,也許把您帶進花園。一切都完了,而 且我擔心無可挽回了;相信我,您看我在逆境中仍是忠誠的,堅定的。我愛您。 几分鐘以后,于連得到上校許可,策馬离開斯特拉斯堡;可怕的不安吞噬著他,過了麥 茨他就騎不動馬了。他跳上一輛驛車,以快得簡直不可思議的速度到了指定地點,德•拉莫 爾府花園的小門旁。小門開了,瑪蒂爾德顧不上任何尊嚴,一下子投進于連的怀抱。幸好當 時只有早上五點鐘,街上還沒有人。 “一切都完了;我父親害怕看見我的眼淚,星期四夜里就走了。去哪儿?沒有人知道。 這是他的信,您看吧。”她和于連一起上了馬車。我什么都能寬恕,就是不能寬恕那种因為 您有錢就誘惑您的計划。看吧,不幸的孩子,這就是可怕的真相。我發誓,我絕不同意您和 這個人結婚。如果他愿意走得遠遠的,离開法國,最好去美洲,我保証給他一万利弗爾的年 金。您看看這封信吧,這是我了解他的情況而收到的回信。這個無恥之徒自己逼著我給 德•萊納夫人寫信。您若寫信涉及這個人,我連一行也不看,我厭惡巴黎,厭惡您。我要求 您對將要發生的事嚴守秘密。斷然拒絕一個卑鄙無恥的人吧,您將重新獲得一個父親。 “德•萊納夫人的信呢?”于連冷冷地問。 “在這儿。我本想讓你有個准備再給你。” 信 我對宗教和道德的神圣事業負有的責任迫使我,先生,采取給您寫信這一艱難的舉動; 一种万無一失的准則命令我此刻傷害一位鄰人,為的是避免一樁更大的丑聞。我所感到的痛 苦應該由責任感來戰胜。的确,先生,您向我打听全部真實情況的這個人,他的行為似乎是 無法解釋,或竟是正派的。人們可以認為掩蓋或者偽裝一部分事實是合适的,謹慎和宗教也 希望如此。然而您想了解的這個人的行為實在是太應該受到譴責了,遠在我所能說的之上。 這個人貧窮而貪婪,靠著徹頭徹尾的虛偽,通過誘惑一個軟弱、不幸的女人,試圖謀求社會 地位,出人頭地。我再補充一句,這也是我的艱難的責任的一部分:我不得不認為于……先 生沒有任何宗教信仰。憑良心說,我不能不認為,他為了在一個家庭里獲得成功,其手段之 一就是竭力誘惑這個家里最有影響力的女人。在一种無私的外表和一些小說的詞句的掩蓋 下,他最大的、唯一的目的是控制這個家的主人及其財產。他身后留下的是不幸和無盡的悔 恨…… 這封信极長,有一半都被淚水浸得模糊了,确是德•萊納夫人親筆,甚至比平時寫得還 要用心。 “我不能指責德•拉莫爾先生,”于連讀完信說,“他是公正的,慎重的。有哪一個父 親肯把心愛的女儿給這樣的一個人呢!再見吧!” 于連跳下馬車,跑向等在馬路一端的驛車,瑪蒂爾德好像被他忘了,追了几步,然而來 到店鋪門口的商人都認識她,他們的目光逼得她急急退回花園里去。 于連前往維里埃。在匆匆的旅途上,他原想給瑪蒂爾德寫信,但是不行,他的手寫在紙 上的字根本無法辨認。 他到達維里埃正是禮拜天的早晨。他走進當地的武器店,店主人就他最近的發跡恭維了 一番。這是當地一大新聞。 于連費了好大勁儿,才讓他明白他要兩把手槍。店主人根据他的要求,把手槍裝上子 彈。 三連鐘響了,這在法國鄉村里是盡人皆知的信號,它在早晨各种鐘聲響過之后,宣布彌 撒即將開始。 于連走進維里埃的新教堂。教堂里所有的高窗子都用深紅色的窗帘遮住。于連站在距 德•萊納夫人的凳子几步遠的地方。他覺得她正在虔誠地祈禱。看到這個曾經那樣地愛自己 的女人,于連的胳膊發抖了,不能執行計划。“我不能,”他對自己說,“我真下不了手 啊。” 這時,輔彌撒的年輕教士搖響了舉揚圣体的鈴聲。德•萊納夫人低下頭,有一瞬几乎完 全被披肩的皺褶遮住。于連不大認得出是她了;他朝她開了一槍,沒有打中;他又開了一 槍,她倒下了。 第三十六章 悲慘的細節 于連站著不動,眼前一無所見。等到他稍微緩過點神來,他發現信徒們紛紛逃出教堂, 教士也离開了祭壇。于連跟在几個邊喊邊逃的女人后面,慢慢的往外走。一個女人想逃得比 別人快些,猛地推了他一把,他跌倒了。他的腳被人群撞倒的椅子絆住,當他起來時,感到 脖子已被人抓住,一個穿制服的警察把他逮捕了。于連不由自主地想使用他的手槍,但另一 個警察扭住了他的胳膊。 他被帶到監獄,關進一間屋子,帶上手銬,孤零零一個人,門上了兩道鎖;這一切進行 得很快,他也毫無感覺。 “天哪,一切都結束了,”他清醒過來后,高聲說道,“是的,兩個禮拜后上斷頭 台……或者在此之前自殺。” 他不能再往下想了,他覺得自己的腦袋被猛力地夾住。他看了看是否有人抓住了他。不 一會儿,他沉沉睡去了。 德•萊納夫人沒有受到致命傷。第一顆子彈打穿了她的帽子;她一回頭,第二顆子彈射 出。子彈擊中她的肩膀,奇的是,打斷一塊骨頭后竟被彈回,彈到一根哥特式的柱子上,掀 掉很大一塊石頭。 經過長時間的、痛苦的包扎,外科醫生,一個很嚴肅的人,對德•萊納夫人說:“我可 以像擔保我自己的生命一樣擔保您的生命。”她深感痛苦。 很久以來,她就真誠地盼著死,她給德•拉莫爾先生的信,是她現在的忏悔神甫強迫她 寫的,這封信給這個因長久的不幸而變得虛弱不堪的人最后一擊。這不幸就是于連的离別, 而她把這叫做悔恨。那位新從第戎來的神甫,年輕,有德,又熱忱,對此看得一清二楚。 “就這樣死去,但不是死于我的手,就不是一樁罪孽了,”德•萊納夫人想。“我對死 感到高興,天主也許會饒恕我的。”然而她不敢再說一句,“死于于連之手,實在是最大的 幸福。” 外科醫生和那些成群赶來的朋友們剛走,她就把貼身女仆愛麗莎叫來。 “監獄看守,”她對女仆說,滿臉通紅,“是個殘酷的人,他肯定要虐待他,以為是做 了件讓我高興的事……想到這儿我就受不了。您能不能像您自己要去的那樣去把這裝著几個 路易的小包送給監獄看守?您對他說宗教不許他虐待他……尤其不要談送錢的事儿。” 正是由于我們談到的這個情況,于連才受到維里埃的監獄看守的人道待遇,監獄看守還 是那位諾瓦魯先生,無懈可擊的司法助理人員,我們看到過阿佩爾先生的到來曾經使他多么 害怕。 一位法官來到監獄。 “我蓄意殺人,”于連說;“我在某武器店買了手槍,并讓店主人裝上子彈。据民法第 一三四二條,我應被判死刑,我等待著死刑。” 法官對這种回答問題的方式頗感惊奇,就提出各种各樣的問題,想讓被告在回答中自相 矛盾。 “但是您沒看出來嗎,”于連微笑著說,“我像您所希望地那樣承認有罪?是吧,先 生,您肯定會逮住您所追逐的獵物的。您會得到判決的樂趣的。請您走吧。” “還有一樁討厭的義務要盡,”于連想,“應該給德•拉莫爾小姐寫信。”他寫道: 我已复仇。 遺憾地是我的名字將出現在報紙上,我不能悄悄地逃离這個世界。我將在兩個月內死 去。复仇是殘酷的,一如与您分別的痛苦。從今以后,我禁止我自己寫和說您的名字。永遠 不要說起我,甚至對我的儿子:沉默是尊重我的唯一方式。對干一般人來說,我將是一個普 普通通的殺人犯……在這最后的時刻,允許我說句真話:您將忘掉我。這樁大禍,我勸您永 遠不要向任何人談起,將在好几年內耗盡我在您性格中看到的浪漫、冒險的成分。您生來就 該与中世紀的英雄們為伍,那就表現出他們的堅定的性格吧。讓應該發生的事在秘密中完 成,并且不連累您。您可以用一個假名,但不要有知心人。如果您一定需要朋友的幫助,我 把彼拉神甫留給您。 不要跟任何人談起,尤其不要跟您那個階級的人談起,例如呂茲們,凱呂斯們。 我死后一年,您就嫁給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我請求您,我以丈夫的名義命令您。不 要給我寫信,我不會回信的。我覺得我遠不如亞果那么坏,我卻要像他那樣說:“從今以 后,我再也不說一句話。 人們將不會再看見我說和寫了,您現在有的將是我最后的話和最后的傾慕。 于•索 信送出以后,于連稍稍清醒了些,第一次感到非常不幸。“我將死去”這句偉大的話大 概已經把那些生自野心的希望一個個從他的心中拔去了,他覺得死亡本身并不可怕。他的一 生不過是為不幸做長期的准備罷了,他不會有意忘記這個被認為是最大的不幸的不幸。 “怎么!”他心里說,“假使我兩個月后要同一個精于使劍的人決斗,我會軟弱到老是 想著這件事,而且還是心怀恐懼?” 他用了一個多鐘頭的時間,試圖從這個角度認清楚自己。 當他看清了自己的靈魂,真相呈現在他眼前猶如獄中的柱子一樣清晰的時候,他想到了 悔恨。 “為什么我要悔恨?我受到了最殘酷的侮辱,我殺了人,理當被判死刑,不過如此罷 了。我跟人類結清了帳而后死去。我沒有留下任何未盡的義務,我誰也不欠,我的死除了其 工具之外沒有什么可恥的。的确,單單這一點就足以讓我在維里埃的市民眼中蒙受恥辱;然 而,從精神方面看,還有比這更可蔑視的嗎!我只有一個辦法能讓他們敬重我,就是在去刑 場的路上向民眾拋撒金幣。想起了我,就想起了金子,這在他們后來就是光輝奪目的了。” 于連想了想,覺得他的推理明白無誤:“我在這個世界上沒什么事情可做了,”他對自 己說,然后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晚上九點鐘左右,看守送晚飯來,把他叫醒。 “在維里埃大家都說些什么?” “于連先生,我就任這個職務那一天是在王家法院的十字架前宣過誓的,我不能不保持 沉默。” 他不說了,然而并不走。看到這种庸俗的虛偽,于連感到開心。“他想拿到五個法郎出 賣他的良心,”他想,“我得讓他等著。” 看守見他吃完了飯,還沒有收買的表示,就用虛假、溫和的口吻對他說: “出于我對您的友誼,于連先生,我不能不說了;盡管有人會說這有悖于法律的利益, 因為這可能對您進行辯護有用……于連先生心腸好,如果我告訴他德•萊納夫人好些了,他 一定會感到非常高興。” “什么!她沒有死?”于連大叫,瘋了一樣。 “怎么!您一點儿也不知道!”看守說,愚蠢的表情一變而為興奮的貪婪。“先生應該 送點儿什么給外科醫生,根据法律和正義,他是不應該說出去的。可是我為了讓先生高興, 就去了他那里,他什么都跟我說了……” “說到底,傷勢不是致命的,”于連不耐煩地對他說,“你能用生命擔保嗎?” 看守是個六尺高的巨人,也不禁害怕了,直朝門口退。于連看到他采取了錯誤的手段, 這樣是弄不清真相的,于是又坐下,扔了一個拿破侖給諾瓦魯先生。 這個人的敘述証明了德•萊納夫人的傷并未危及生命,于連听著听著,感到眼淚涌了上 來。 “出去!”他突然對他說。 看守服從了。門一關上,于連就叫起來:“偉大的天主!她沒有死!”他跪了下去,熱 淚奪眶而出。 在這最后的時刻,他有了信仰。教士的虛偽有什么關系?能使天主的觀念所具有的真實 和崇高減損分毫嗎? 只是在此刻,于連才開始后悔所犯的罪行。也恰恰在此刻,他從巴黎到維里埃所處的那 种肉体沖動和半瘋狂的狀態剛剛結束,這种巧合使他免于絕望。 他的淚水有著高貴的源頭,他對等待著他的判決沒有絲毫怀疑。 “這么說,她會活下去!”他暗想道……“她會為了寬恕我、愛我而活下去……” 第二天早晨很晚的時候,看守叫醒他,對他說: “您肯定有一副好心腸,于連先生。我來了兩次,都沒忍心叫醒您。這儿有兩瓶美酒, 是我們的本堂神甫馬斯隆先生送來的。” “怎么?這無賴還在這儿?”于連說。 “是的,先生,”看守壓低了嗓音回答說,“別這么大聲說話,那會坏了您的事的。” 于連開怀大笑。 “在我目前的情況下,我的朋友,只有您才會坏我的事,如果您不再溫和、仁慈……您 會得到很好的酬報的,”于連不說了,臉色又變得專橫。一枚硬幣的贈与立即証實了這种臉 色來得多么适時。 諾瓦魯先生又詳詳細細地講了他關于德•萊納夫人所知道的一切,但是對愛麗莎小姐來 訪卻只字未提。 這個人簡直卑鄙順從到了极點。于連的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這個丑陋的大個子 能掙個三、四百法郎,因為他的牢房里關的人不太多;我可以保証他有一万法郎收入,如果 他愿意跟我一起逃往瑞士……困難在于讓他相信我的誠意。”想到要跟一個如此卑劣的人長 時間地商談,于連感到惡心,他又去想別的事了。 晚上,沒有時間了。午夜,一輛驛車來將于連提走。他對几位警察,他的旅伴,感到很 滿意。早晨,他們到達貝藏松監獄,他被很客气地安置在哥特式主塔樓的最高一層。他判斷 那是一座十四世紀初的建筑;他欣賞它那优雅和動人的輕盈。越過一個深深的院子,從兩堵 牆之間的狹窄的縫隙望過去,可以見到一片极美的風景。 第二天有過一次審訊,此后一連好几天,都沒有人打扰他。他的靈魂是平靜的。他覺得 自己的案子簡單明了:“我蓄意殺人,我應該被殺掉。” 他的思想沒有停留在這個念頭上,審判,當眾出庭的煩惱,辯護,他覺得這都是些小小 的麻煩、討厭的儀式,當天再想不遲。死亡的時刻也拖不住他的思想:“我在宣判以后再 想。”生活對他來說一點儿也不煩悶,他從一個新的角度看待所有的事情,他不再有野心 了。他很少想到德•拉莫爾小姐。悔恨占据了他的心,常在他眼前呈現出德•萊納夫人的形 象,尤其是夜里。在這高高的塔樓里,只有白尾海雕的叫聲划破了夜的寂靜! 他感謝上天沒有讓她受到致命傷。“真是怪事!”他心想,“我本以為她用那封給 德•拉莫爾先生的信永遠地毀了我的幸福,可從那以后不到半個月,我不再想當時孜孜以求 的東西了……兩、三千利弗爾的年金,平靜地生活在韋爾吉那樣的山區里……我當時是幸福 的……可我當時身在福中不知福!” 有時候,他又突然從椅子上跳起來。“如果我讓德•萊納夫人受了致命傷,我就自 殺……我需要對此深信不疑、否則我會厭惡我自己。” “自殺!這是個大問題”他心想。“那些法官,如此看重形式,對可怜的被告如此窮追 不舍,為了獲得十字勛章,可以把最好的公民吊死……我得擺脫他們的控告,免遭他們用拙 劣的法語進行的辱罵,外省報紙把那叫作雄辯…… “我還有五個或六個禮拜好活。或多或少……自殺!不,”几天以后他對自己說。“拿 破侖也活下去了…… “再說我的生活很愉快;這里很安靜,我一點儿也不覺得煩悶,”他又笑著說,并著手 列了個單子,讓人把他想看的書從巴黎寄來。 第三十七章 主塔樓 他听見走廊里有重大的響動、平常這個時候不會有人到他的牢房里來;白尾海雕邊叫著 一邊飛走,門開了,可敬的謝朗神甫,顫顫巍巍,手拄著拐杖,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 “啊!偉大的天主,這可能嗎,我的孩子……我應該叫你惡魔呀!” 善良的老人再多一句活也說不出來了。于連怕他跌倒,不得不扶他坐在椅子上。時間的 手己經重重地壓在這個從前精力那么充沛的人身上。于連覺得他不過是個影子罷了。 他緩過气來、說道:“前天我才收到您從斯特拉斯堡寫來的信,還有送給維里埃的窮人 的五百法郎,他們給我送到了山里的利弗呂村,我退休后住在那里,在我侄子讓的家里。昨 天我听說您闖了大禍……天哪!這可能嗎!”老人不流淚了,好像也沒有思想了,只是机械 地補充道,“您會需要您那五百法郎的,我給您帶來了。” “我需要看見您,我的父親!”于連叫道,深受感動,“我還有錢。” 然而他再得不到有條理的回答了,謝朗先生不時地有几滴眼淚順著面頰靜靜地流下;然 后他望著于連。看見他拉起自己的手親吻,好像很茫然似的,這張臉過去是那么生動,那么 有力地流露出最高貴的感情,而現在卻是一片麻木遲鈍。很快,一個農民樣的人來接老人。 “別讓他太累了,”他對于連說,于連知道這就是那侄子了。這次見面使于連沉入一种殘酷 的不幸之中,眼淚也不流了。他覺得一切都是悲慘的,無可慰藉的;他覺得他的心在胸膛里 凍住了。 這是他犯罪以來感受到的最殘酷的時刻。他剛剛看見了死亡,而且看見了它全部的丑。 靈魂的偉大,胸怀的寬闊。所有這些幻想都在傾刻間消散,仿佛暴風雨前的一片云。 這种可怕的狀況持續了好几個鐘頭。精神中毒以后,需要在肉体上予以補救,需要喝香 檳酒。于連覺得那是怯懦的表現。一整天他都在狹窄的主塔樓里走來走去,到了這可怕的一 天快結束的時候,他突然叫道:“我多傻!看到這可怜的老人讓我感到可怕的悲哀,那是在 我應該像別人一樣地死去的情況下呀;然而風華正茂之際迅速死去正好讓我避開了風燭殘年 的悲慘景象。” 無論怎么想,于連還是動了感情,像一個懦弱的人一樣,因此這次探訪使他感到難過。 在他身上沒有什么嚴厲和崇高了,也沒有古羅馬人的剛毅了;死亡的高度似乎升高了, 好像是一件不那么容易的事了。 “這就是我的溫度計,”他心想。“今晚,我在登上斷頭台所需的勇气以下十度,今天 早晨,這勇气我還有。不過,有什么關系!必要的時候升上去就行了。”溫度計的想法使他 很開心,終于化解了他的心事。 第二天一覺醒來,他對過去的一天感到羞愧。“事關我的幸福,我的平靜。”他差一點 給總檢察長寫信,要求他不准任何人來看他。“那富凱呢?”他想。“要是他執意來巴藏 松,看不到我他會多痛苦啊!” 也許有兩個月他沒有想到富凱了。“我在斯特拉斯堡時是個大傻瓜,我的思想都沒有遠 過我的衣領。”他百般思念富凱,越想心越軟。他不安地走來走去。“我現在肯定是在死亡 的水平以下二十度了……如果這种軟弱越來越嚴重,最好還是自殺。我若是像個奴才那樣死 去,馬斯隆神甫和瓦勒諾之流該多高興啊!” 富凱來了,這個淳朴而善良的人痛苦得要發狂了。他只有一個主意,如果他還有主意的 話,那就是變賣家產引誘看守,讓于連逃走。他詳詳細細地跟他談德•拉瓦萊特先生的越 獄。 “你讓我感到難過,”于連對他說,“德•拉瓦萊特先生是無辜的,我卻是有罪的;你 是無意,卻讓我想到了區別……” “不過,這是真的嗎!怎么?你要變賣全部財產?”于連說,突然間又變得狐疑和喜歡 觀察了。 富凱看到他的朋友終于對他這個壓倒一切的主意有了反應,非常高興,就詳詳細細地把 每項產業能得到的錢一一算給他听,連百把法郎都算上了。 “這對一個鄉下業主是多么崇高的努力啊!”于連想。“多少次節省,多少次斤斤計較 的吝嗇,我過去看了覺得那么臉紅,而今他卻全都為我犧牲了!我在德•拉莫爾府看見的那 些漂亮的年輕人,他們讀《勒內》,卻沒有一個會有這种可笑之舉;除了那些還很年輕的、 還可因遺產而致富的人之外,他們并不知道金錢的价值,這些漂亮的巴黎人中有哪一個能做 出這樣的犧牲呢?” 富凱的所有語法上的錯誤,所有粗俗的舉止,頃刻間消失,于連投入了他的怀抱。比諸 巴黎,外省人從未受過如此崇高的敬意。富凱在朋友的眼中看到他有了熱情,十分高興,還 以為他同意逃走了呢。 目睹崇高,使于連又恢复了因謝朗先生的出現而消失的全部力量。他還很年輕,依我 看,這是一棵好苗子。他不曾像大多數人那樣從溫和走向狡猾,年齡反而給了他易受感動的 仁愛之心,那种過分的孤疑也會得到療治……然而這些空洞的預言又有何用? 盡管于連做出种种努力,審訊還是比過去頻繁了,他的所有回答都以簡化事態為目的: “我殺了人,至少我是想致人死命,而且有預謀,”每次他都這樣說。然而法官首先看重形 式。于連的申明非但沒有縮短審訊,反而傷了法官的自尊心。他不知道他們想把他轉到可怕 的地牢里,虧了富凱的活動,他們才讓他呆在一百八十階之上的漂亮房間里。 富凱為一些重要人物供應木柴,德•福利萊神甫就是其中之一。善良的木柴商一直找到 了這位權力极大的代理主教。他真是喜出望外,德•福利萊先生對他說,于連的优良品質和 過去在神學院的服務,都使他深受感動,他打算在法官面前為他美言几句。富凱看到了拯救 朋友的一線希望,走的時候匍匐在地,求代理主教在彌撒上布施十個路易,祈求宣布被告無 罪。 富凱是大錯特錯了。德•福利萊先生絕非瓦勒諾之流。他拒絕了,甚至力圖讓這位善良 的農民明白,他最好把他的錢留著。他看到不可能既謹慎又能把事情說清楚,就勸他把這筆 錢施舍給可怜的囚犯,他們實際上什么都缺。 “這個于連是個怪人,他的行動無法解釋,”德•福利萊先生想,“可是對我來說不該 有什么不可解釋的事……也許有可能使他成為一個殉教者……無論如何,我會知道事情的底 細的,也許還能找到個机會嚇唬嚇唬那位德•萊納夫人,她絲毫不尊重我們,心里還恨 我……也許我還能在這一切中找到一种辦法跟德•拉莫爾先生取得為我增光的和解,他似乎 挺偏愛這個小修士。” 訴訟案的和解已在几個星期前簽字了,彼拉神甫离開貝藏松時,不是沒談過于連的神秘 出身,就在那一天,這不幸的人在維里埃的教堂里朝德•萊納夫人開了槍。 于連在他和死亡之間只看見一件討厭的事情,就是他父親的探訪。他想寫信給總撿察長 要求禁止一切探望,他就此征求富凱的意見。討厭看見父親,而且還是在這樣的時候,這位 木材商那顆正直的、市民的心深感不快。 他覺得明白了為什么那么多的人恨死了他的朋友。出于對不幸的尊重,他藏起了他的感 情。 “無論如何,”他冷冷地說,“這道密令不該用在你父親身上。” 諶踙紕炮屆鴟晼@腥ㄊ頻娜 第二天,主塔樓的門很早就開了,于連猛地一惊,醒了。 “啊!仁慈的天主,”他想,“我父親來了。多么令人不快的場面啊!” 就在這時,一個村姑打扮的女人投入他的怀抱,他簡直認不出她了。原來是德•拉莫爾 小姐。 “你真坏,我接到你的信才知道你在哪里。你所說的罪行,不過是高貴的复仇罷了,它 向我表明在這個胸膛里跳動的是一顆多么高尚的心,這些是我來到維里埃才知道的……” 盡管于連對德•拉莫爾小姐怀有种种戒備之心,他還是覺得她非常漂亮,再說這些戒備 之心他也未曾明确地承認過。他如何能在她的這些作法和說法中看不到一种高貴的、無私 的、高踞于一個渺小庸俗的靈魂所敢做的一切之上的感情呢?他還相信他在愛著一位女王, 過了一會儿,他對她說,措辭和思想都高尚得罕見: “未來已在我的眼前勾畫得很清楚。我死后,我要您嫁給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他將 娶一個寡婦。這位可愛的寡婦的心靈是高貴的,但有點儿浪漫,經歷過一樁奇特的、悲劇性 的、對她來說是偉大的事件,震惊之余,轉而崇拜普通人的謹慎,這顆心靈可以理解年輕的 侯爵的很現實的优點。您會甘心于快快活活地享受世人的幸福:尊重,財富,地位……然 而,親愛的瑪第爾德,您來貝藏松,如果讓人發現了,那對德•拉莫爾先生可是致命的打擊 啊,這是我永遠也不能寬恕我自己的。我已經給他造成那么多的痛苦了!院士要說他在怀里 暖和了一條蛇了。” “我承認我沒有料到會听見這么多冷靜的道理,這么多對未來的關注,”德•拉莫爾小 姐有點儿生气地說,“我的女仆几乎跟您一樣謹慎,她還為自己弄了一張通行証呢,我是以 米什萊太太的名義乘坐驛車的。” “那么米什萊太太也能夠同樣容易地來到我這里嗎?” “啊!你仍然是出類拔萃的人,是我看中的人!起初我見到一個法官的秘書,他說我不 能進塔樓,我給了他一百法郎。但是這位正經人拿到錢以后,卻讓我等著,還提出不少問 題,我想他是要騙我的錢……”她停下不說了。 “后來呢:”于連問。 “別生气,我的小于連,”她一邊吻他,一邊說,“我只好向這個秘書說出了我的姓 名,他把我當成了一個巴黎的小女工,愛上了英俊的于連……實際上,這正是他的原話。我 對他發誓說我是你的妻子,我會得到准許每天來看你的。” “真是瘋狂到了极點,”于連想,“我無法阻止她。反正,德•拉莫爾先生是個如此顯 赫的貴人,輿論總會找到理由原諒那位娶了這位可愛的寡婦的年輕上校的。我即將到來的死 很快會掩蓋一切。”于是,他縱情享受瑪蒂爾德的愛情給他帶來的歡樂;那是瘋狂,是靈魂 的偉大,是最為奇特的東西。她鄭重其事地說要跟他一起去死。 經過最初的狂熱,當她飽嘗了見到于連的幸福之后,她的心突然被一种強烈的好奇心握 住。她端詳她的情人,發現他遠遠地高出她的想象。博尼法斯•德•拉莫爾似乎复活了,然 而更有英雄气概。 瑪蒂爾德會見了當地最好的几位律師,她過于露骨地提出給他們錢,冒犯了他們;不 過,他們最后還是接受了。 她很快明白,在貝藏松,凡是可疑的、重大的事情,都得靠德•福利萊神甫解決。 她發現,頂著米什萊太太這么個卑微的名字,要見到圣會中最有權勢的人物,真是難上 加難。然而城里已經盛傳,一個時裝店的漂亮女工,瘋狂地愛上了年輕的神甫于連•索萊 爾,從巴黎跑到貝藏松來安慰他。 瑪蒂爾德孤身一人,在貝藏松的街上走來走去,她希望不被人認出來。無論如何,她也 不相信在老百姓中造成轟動會對她的事情沒有用。她甚至瘋狂到想鼓動他們造反,在于連赴 刑場的途中把他救下。德•拉莫爾小姐以為穿戴簡扑,适合一位憂患中的女人,實際上她的 穿戴仍然頗引人注目。 經過了八天的請求,她果然成了眾人注意的目標,她獲准會見德•福利萊先生。 有勢力的圣會成員,种种精心策划的罪行,這兩种想法在她的腦海中聯系得如此緊密。 盡管她很勇敢,拉主教府的門鈴時仍免不了要發抖。她登上樓梯,走向首席代理主教的房 間,几乎邁不動步了。主教宮邸的空闊寂寥,使她感到渾身發冷。“我可能坐在一張扶手椅 上,扶手椅抓住我的胳膊,我就消失了。我的女仆找誰去打听我的下落呢?憲兵隊長也不會 輕易采取行動……我在這座大城市里孤立無援!” 第一眼看見代理主教的房間,德•拉莫爾小姐就松了口气。首先,來給她開門的男仆穿 著華麗的號衣。她等候召見的那間客廳展示出一派精美細膩的豪華,与那种粗俗的富貴气大 不相同,在巴黎也只能在几個最好的人家里見到。德•福利萊先生來了,她一見他那父執般 的神情,所有有關殘酷的罪行的想法頓時煙消云散。她甚至在這張漂亮面孔上找不到一點那 种剛毅的、有些野蠻的、頗令巴黎上流社會反感的能力的印記。這個在貝藏松執掌一切的教 士的臉上浮動著淺淺的微笑,顯示出他是一個有教養的人,有學問的高級教士,精明的行政 官員。瑪蒂爾德簡直以為自己是在巴黎。 沒有多久,德•福利萊先生就使瑪蒂爾德承認,她是他的勁敵德•拉莫爾侯爵的女儿。 “事實上我不是什么米什萊太太,”她說,完全恢复了高傲的態度,“承認這一點對我 并不難,因為我是來向您,先生,詢問有無可能安排德•拉韋爾奈先生越獄。首先,他是一 時糊涂才犯了罪,他開槍打傷的那個女人現在身体很好;其次,為了引誘下面的人,我可以 立即拿出五万法郎,我還保証加倍。最后,我本人和我全家為了感激救出德•拉韋爾奈先生 的人,沒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 德•福利萊先生對這個名字感到惊奇。瑪蒂爾德給他看了好几封陸軍部長給于連•索萊 爾•德•拉韋爾奈先生的信件。 “您看,先生,我父親負責栽培他。我和他已秘密結婚,我父親希望在宣布這樁對 德•拉莫爾家的女人有些奇怪的婚姻之前,使他成為高級軍官。” 瑪蒂爾德注意到,德•福利萊先主隨著一些重要情況的獲知,仁慈和快活的表情迅速從 臉上消失了,呈現出來的是一种雜有极端虛假的狡猾。 神甫還有怀疑,又慢慢地把那些正式的文件讀了一遍。 “我能從這奇特的心腹話里得到行─么好處?”他暗想。“我一下子和德•費瓦克元帥 夫人的─位朋友搭上了密切的關系。元帥夫人可是德•某某主教大人的最有權勢的侄女呀, 通過她就能在法國當上主教。“我過去還只是在未來才能看見的東西,不料想一下子出現在 眼前。這可以讓我實現我的一切愿望。” 這個如此有權勢的人,瑪蒂爾德單獨跟他呆在一套背靜的房子里,他那面容的迅速變化 一開始很使她害怕。“什么!”她很快便對自己說,“對一個渴望權力和享樂的教士的冰冷 的利己主義一點儿影響也產生不了,那運气不是太坏了嗎?” 通往主教職位的一條捷徑意外地出現在德•福利萊先生面前,看得他眼花繚亂,加上對 瑪蒂爾德的才華感到惊訝,他一時竟喪失了警惕。德•拉莫爾小姐看見他几乎要匍匐在她腳 下了,他野心勃勃,激動難耐,甚至神經質地抖動不己。 “一切都清楚了,”她想,“德•費瓦克夫人的女友在此地沒有辦不成的事。”盡管嫉 妒的感情還在使她痛苦,她卻仍有勇气說于連是元帥夫人的密友,几手每大都在她家里看見 德•某某主教大人。 “在本省最著名的居民中連續抽簽四、五次,決定一份三十六名陪審言的名單,”代理 主教說,目光中流露出強烈的野心,每個字都加重了語气,“要是在每一次的名單上我找不 到八個到十個朋友,而且是那群人中最聰明的,那可真算我交了好運了。我几乎總能得到多 數,甚至比判決所需還要多;您看,小姐,我可以很容易地得到免訴判決……” 神甫突然住口不說了,仿佛听見了自己的聲音而感到奇怪;他說了一些絕不應對圈外人 說的事情。 然而,該輪到他讓瑪蒂爾德目瞪口呆了,他告訴她,于連的奇特遭遇中最令貝藏松的社 會感到惊奇和有趣的是,他過去曾激起德•萊納夫人巨大的熱情,而且兩人彼此長期熱戀。 德•福利萊先生不難看出,他的敘述引起了极度的慌亂。 “我可報复了!”他想,“終于有了辦法來擺布這個如此堅決的年輕女人了;我還害怕 不能成功呢。”高貴的神態和不易控制,在他眼里,更增加這位稀世美人的魅力,他看見她 差不多要哀求他了。他又鎮定如初,毫不猶豫地轉動插進她心中的那把匕首。 “總之,”他口气輕松地說,“如果我們獲悉索萊爾先生是出于嫉妒才向他曾經那樣愛 過的女人開了兩槍,我是不會感到意外的。她絕非沒有吸引力,最近她經常會見一個從第戎 來的什么馬基諾神甫,也是一個沒有道德的詹森派,他們都是一路貨色。” 德•福利萊先生無意中發現了這個漂亮女孩的弱點,就興味盎然地,不慌不忙地折磨她 的心。 “為什么,”他說,一雙火辣辣的眼睛盯著瑪蒂爾德,“索萊爾先主選擇了教堂,如果 不是因為他的情敵正在那儿做彌撒?大家都承認您保護的那個幸運儿非常聰明,而且更是謹 慎。還有比躲在他很熟悉的德•萊納先生的花園里更簡單的嗎?在那儿几乎万無一失,不會 被看見,不會被抓住,不會被怀疑,他就能讓那他嫉妒的女人死。” 這番推理后起來那樣地正确,終于使瑪蒂爾德失去理智。這顆高傲的靈魂浸透了那种在 上流社會被視為能忠實地描繪人心的干枯的謹慎,不能很快地理解藐視一切謹慎乃是一种幸 福,對一個熱情的靈魂來說,這种幸福可以是很強烈的。在瑪蒂爾德生活的巴黎上層階級 中,熱情只能在很少的情況下擺脫謹慎,從窗戶往下跳的都是住在六層樓以上的人。 最后,德•福利萊神甫對自己的控制已有十分的把握。他讓瑪蒂爾德明白(他當然在說 謊)他能隨意支配負責對于連提出起訴的那個檢察院。 抽簽決定了三十六位陪審官之后,他至少可向其中的三十位進行直接的和個人的活動。 如果德•福利萊神甫沒有覺得瑪蒂爾德那么漂亮,他至少要見過五、六次以后才會說得 如此清楚。 第三十九章 困境 走出主教府,瑪蒂爾德沒有猶豫,立刻送了一封信給德•費瓦克夫人;雖然也擔心影響 自己的名譽,但是她一秒鐘也未耽擱。她懇求她的情敵去讓德•某某主教大人從頭到尾親筆 寫一封信給德•福利萊先生。她甚至求她親自跑一趟貝藏松。就一顆嫉妒而驕傲的心靈來 說,這個舉動頗有英雄气概。 她听從了富凱的忠告,為謹慎計,沒有把她進行的一系列活動說給于連听。單單她來就 已經夠讓他不安的了。死亡越來越近,他也變得比一生中任何時候都正直,他的悔恨不僅僅 是對著德•拉莫爾先生的,也是對著瑪蒂爾德的。 “怎么!”他對自己說,“我跟她在一起,有時候心不在焉,甚至有時候煩悶無聊。她 為了我身敗名裂,而我竟這樣報答她!難道我是個惡人嗎?”這個問題,他在野心勃勃的時 候不大會放在心上,那時候,不能成功他才認作是最大的恥辱。 他對瑪蒂爾德感到的精神痛苦越發頑固了,因為他此刻激起了她最离奇、最瘋狂的熱 情。她滿口都是她為了救他而打算做出的种种奇特的犧牲。 她受到一种她引為自豪的、壓倒她全部自尊心的感情的激勵,真想讓她的生命的每時每 刻都充滿著某种非凡的舉動。她跟于連的長談中盡是最奇特、對她最危險的計划。看守們被 打發得好好的,讓她在監獄里為所欲為。瑪蒂爾德的主意并不局限于犧牲名節,她可不在乎 讓整個社會都知道她的狀況。跪倒在國王奔馳的馬車前,引起親王的注意,冒死請求赦免于 連,這還是她那狂熱勇敢的想象力所虛构出來的最實在的幻想呢,通過她那些在國王身邊任 職的朋友,她确信能夠進入圣克盧花園里的那些禁地。 于連覺得自己配不上如此的獻身精神。老實說,他已對英雄主義感到疲倦。要是面對一 种單純的、天真的、近乎羞怯的愛情,他會動心的。然而瑪倫爾德那顆高傲的心靈恰正相 反,需要時時刻刻想到公眾,想到別人。 她不想苟活于情夫之后,然而在她對他的生命怀有的焦慮和恐懼當中,她有一种秘不示 人的需要,即用她那愛情的過度和行動的崇高讓公眾大吃一惊。 于連毫不為這种英雄主義所動,為此頗感惱火。然而,他若知道瑪蒂爾德如何用她那些 瘋狂的念頭折磨善良的富凱那忠誠但非常理智狹隘的精神,他又會怎樣呢? 對于瑪蒂爾德的忠誠,富凱說不出什么,他自己也是為了救于連可以犧牲全部財產,拿 生命去冒最大的風險。只是瑪蒂爾德揮金如土,令他駭然。最初几天,這樣花去的錢數目之 大,使富凱肅然起敬,他和所有的外省人一樣,對金錢十分地崇敬。 最后。他發現德•拉莫爾小姐的計划經常變動,使他大感快慰的是,他終于找到一個詞 來責備這种他覺得如此令人疲倦的性格:她變化無常。從變化無常到外省最厲害的詛咒“標 新立异”,兩個形容詞之間,僅一步之隔。 “真奇怪,”瑪蒂爾德离開監獄,于連暗想道,“一种如此熱烈的激情,又是以我為對 象,我卻這樣地麻木!兩個月前我卻是崇拜她的!我在書里讀過,死亡的臨近使人對什么都 失去興趣;然而可怕的是自覺忘恩負義又自覺不能改變。我難道是一個利己主義者嗎?”他 為此狠狠地責備和羞辱自己。 野心已在他的心中死去,灰燼中生出了另一种激情,他稱之為謀害德•菜納夫人的悔 恨。 事實上,他是在狂熱地愛著她。他獨處且不擔心有人打扰的時候,他可以縱情回憶從前 在維里埃的韋爾吉度過的美好時光,這時他就感到一种獨特的幸福。那段飛逝的時光中發生 的事情,哪怕再微不足道、對他都具有一种不可抵抗的新鮮和魅力。他從不想他在巴黎的成 功,他已經厭倦了。 這种心情迅速加劇,已被瑪蒂爾德的嫉妒猜出几分。她清楚地意識到,她得跟他對孤獨 的愛好作斗爭。有几次,她怀著恐懼講出了德•萊納夫人的名字。她看見于連打了個哆嗦。 從此,她的激情汪洋恣肆,漫無邊際了。 “如果他死了,我就跟著他死,”她對自己說,要多真誠有多真誠。“巴黎的那些客廳 看見我這樣地位的一個女孩子對一個行將赴死的情人崇拜到這种程度,會說些什么呢?要找 到這樣的感情,必須回溯到英雄時代。在查理九世和亨利三世的時代,使人心跳的正是這樣 的愛情呀。” 她緊緊地把于連的頭摟在心口,沉浸在最強烈的沖動之中。“怎么!”她惊恐地想道, “這顆迷人的頭注定要落地!那好吧!”她又想,周身燃燒著一种不乏幸福感的英雄气概, “我的嘴唇現在親吻著這美麗的頭發,他死后不出二十四個鐘頭就會變得冰涼。” 她老是想起這些變滿英雄气概和可怕的快樂的時刻,難以擺脫,自殺的念頭,本身是那 樣地纏人,在此之前還遠离著這顆高傲的心,現在已經深入進去,很快便建立了絕對的統 治。“不,我的先人的血流到我身上還一點儿也沒有變溫。”她對自己說,很驕傲。 “我有一事要求您,”一天她的情人對她說,“把您的孩子寄養在維里埃,德•萊納夫 人會照應的。” “您對我說的這話太冷酷了……”瑪蒂爾德的臉白了。 “的确如此,我求你千万原諒,”于連從冥想中醒過來,大聲說,并把她緊緊抱在怀 里。 他揩干了她的眼淚,又回到原來的想法中去了,不過做得巧妙些了。他讓談話具有一种 憂郁哲學的情調,他談到那即將在他面前關閉的未來。 “應該承認,親愛的朋友,激情在人生中是一种意外,然而此种意外唯有在出類拔萃之 人中間才會發生……我儿子的死實際上對您的家庭的自尊心是一大幸事,那些底下人會看出 來的。被忽視將是這個不幸与恥辱之子的命運……我希望在一個我尚不能确定但我的勇气還 能隱約看見的時候,您會听從我最后的囑咐:嫁給德•克參瓦澤努瓦侯爵先生。” “什么!讓我喪失名譽!” “喪失名譽落不到您這樣的姓氏上去。您將是寡婦,一個瘋子的寡婦,如此而已。我還 要進一步說,我的罪行沒有金錢的動机,絲毫也不是可恥的。也許將來某位賢明的立法者會 戰胜同時代人的偏見,取消了死刑。那時候某個同情我的聲音會把我作為例子舉出來: ‘瞧,德•拉莫爾小姐的第一個丈夫是個瘋子,但不是一個惡人,不是一個坏蛋。當時讓他 人頭落地是荒謬的……’那時候我的身后之名絕不是令人厭惡的。至少過些時候……您的社 會地位,您的財產,請容我說,還有您的才華,將使成為您的丈夫的德•克魯瓦澤努瓦擔任 一個他獨力不能擔任的角色。他只有出身和勇敢,單靠這兩种長處,可以在一七二九年造就 一個完人,可是在一個世紀后的今天,就不合時宜了,只能使人自視甚高。要想領導法國青 年,還得有其它的東西。 “您將把您的丈夫推進一個政党,又用您那堅定大膽的性格支持這個政党。您能夠成為 投石党運動中的那些謝弗勒茲和隆格維爾們的接班人……不過那時候,親愛的朋友,此刻激 勵著您的這股圣洁的火可能不那么熱了。投石党運動是路易十四執政初期的一次反對專制制 度的政治運動,謝弗勒茲和隆格維爾兩位公爵夫人都在運動中起過重要的作用。 “請允許我對您說,”他說了許多作為准備的話之后,最后補充道,“十五年后,您會 把您曾對我怀有的愛情看作一种可以原諒的瘋狂,但終究是一种瘋狂……” 他突然不說了,變得若有所思。他又重新面對這使瑪蒂爾德感到如此惱怒的念頭:“十 五年后,德•萊納夫人會熱愛我的儿子,而您早已把他忘掉。” 第四十章 宁靜 他們的談話被一次審訊打斷,接著便是和辯護律師進行磋商。 這是一段充滿了漫不經心和溫柔夢幻的生活中僅有的絕對令人不快的時刻。 “這是殺人,而且是預謀殺人,”于連對法宮和對律師都這么說。“我很遺憾,先生 們,”他微微一笑,補充說,“不過這就讓你們的工作不成气候了。” “無論如何,”于連終于擺脫了這兩個人,對自上說,“我得有勇气,看起來要比這兩 個人有勇气。他們把這場導致不幸結局的較量對作最大的痛苦,看作恐懼之王,我可要到了 那一天才認真對待它。” “這是因為我遭受過更大的不幸,”于連繼續跟自己探討哲理。“我第一次去斯特拉斯 堡,那時我以為已被瑪蒂爾德拋棄,我的痛苦要比現在大得多……不料我怀著那樣的激情渴 望的那种完全的親密今天卻使我冷若冰霜!……事實上,比起讓這個如此美麗的姑娘分享我 的孤獨來,我一個人獨處感到更幸福……” 律師是個循規蹈矩、恪守形式的人,以為于連瘋了,他和公眾一樣認為,是嫉妒讓于連 拿起了槍。一天,他試著讓于連明白,不管是真是假,這种說法是一條辯護的途徑。可是被 告的態度轉眼間變得激烈而尖銳。 “以您的生命的名義,先生,”于連叫道,勃然大怒,“請您記住,不要再散布這种可 惡的謊言了。”謹慎的律師一時竟害怕自己也被謀殺了。 他准備辯護詞,因為決定性的時刻迅速逼近。貝藏松及全省上下盡在談論這宗有名的案 子,于連不知道這些細節,他曾要求永遠不要跟他談這些事情。 這一天,富凱和瑪蒂爾德想告訴他一些傳聞,据他們看,這些傳聞可以帶來希望,他們 一開口,于連就不讓說下去。 “讓我過我理想的日子吧。你們那些煩人的小事,你們那些多少總讓我生气的現實生活 的細節,會把我從天上拉下來。一個人能怎么死就怎么死,我哪,我只愿意按照我的方式去 想死亡。別人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和別人的關系就要一刀兩斷了。求求你們,別再跟我說這 些人了,看見法官和律師已經夠了。” “事實上,”他對自己說,“看來我的命運是作著夢死。肯定不出半個月,我就會被人 遺忘,應該承認,像成這樣默默無聞的人,還想裝模作樣,真是太傻了……” “不過奇怪的是,直到我看見了生命的終點這樣靠近我,我才知道了享受生活的藝 術。” 最后那段日子里,他整天在主塔樓頂上的狹小平台上散步,抽著瑪蒂爾德命人去荷蘭弄 來的上好雪茄,根本沒想到城里所有的望遠鏡每天都等待著他的出現。他的心思在韋爾吉。 他從不跟富凱談德•萊納夫人,但是他這位朋友有兩、三次對他說,她恢复得很快,這句話 在他的心中回蕩不已。 正當于連的靈魂几乎無時不沉浸在思想的國度之時,瑪蒂爾德則忙于實際事務,這對一 顆貴族的心來說倒也合适,她已能把德•費瓦克夫人和德•福利萊先生之間的聯絡推進到這 樣一种親密程度,主教職位這個關鍵的詞已被提出。 掌管圣職分配的可敬的高級教士,在他侄女的一封信上作為附注添了一句:“這個可怜 的索萊爾不過是個冒失鬼,我希望能把他還給我們。” 看見這几行字,德•福利萊先生欣喜若狂,他不怀疑能救出于連。 “要不是這种雅各賓党人的法律規定要有一份長長的陪審官的名單,其真正目的不過是 剝奪出身好的人的勢力罷了,”在抽簽決定此次開庭的三十六名陪審官的前一天,他對瑪蒂 爾德說,“我本可以左右判決,本堂神布N…就是我讓人宣告無罪的。” 第二天,在從票箱里出來的人名中,德•福利如先生高興地發現有五個貝商秘的圣會分 子,并且在非本城的人名中,有瓦勒諾、德•莫瓦羅先生、德•肖蘭先生。“我首先可以保 証這八位陪審官,”他對瑪蒂爾德說,“頭五個是机器。瓦勒諾是我的代理人,莫瓦羅全靠 著我,德•肖蘭則是個膽小怕事的笨蛋。” 報紙將陪審官的名字傳遍全省,德•萊納夫人想去貝藏松,她丈夫不禁惊恐万狀。 德•萊納先生能夠得到的,只是她答應絕不下床,免得被傳出庭作証而心中不快。 “您了解我的處境,”維里埃的前市長說,“我現在進了變節的自由党人了,像他們說 的;毫無疑問,瓦勒諾這混蛋和德•福利萊先生很容易讓檢察長和法官們做出可能令我不快 的事情來。” 德•萊納夫人毫無困難地服從了丈夫的命令。“如果我在法庭上露面,”她想,“就好 像我要求報复似的。” 盡管她對她的忏悔神甫和她丈夫作出种种許諾,她還是一到貝藏松就給三十六位陪審官 每人寫了一封親筆信: 審判那一天,我絕不露面,先生,因為我的在場會給索萊爾先生的案子造成不利。我在 這世上只盼望,而且滿怀熱情地盼望一件事,那就是他能得救。請您不必怀疑,一個無辜的 人因我而被判處死刑,這可怕的念頭會敗坏我的余生,并且無疑會縮短我的生命。我還活 著,您怎么能判他死刑呢?不,毫無疑問,社會絲毫沒有權剝奪一個人的生命,特別是像于 連•索萊爾這樣一個人的生命。在維里埃,誰都知道他有過精神失常的時刻。這可怜的年輕 人有一些有權勢的的敵人;但是,即便在他的敵人(他有多少啊!)中,有哪一個怀疑他的 了不起的才華和淵博的學識?先生,您將審判不是一個凡夫俗子。在將近十八個月的時間 里,我們都知道他虔誠,老實,勤奮;不過,每年有兩、三次,他的憂郁症發作,甚至導致 精神失常。維里埃全城的人,我們度過美好季節的韋爾吉的所有鄰居,我的全家,專區區長 先生本人,都可証明他的虔誠堪稱榜樣,他能背出整本《圣經》。一個不信神的人能堅持數 年專心研讀《圣經》嗎?我的儿子們將有幸向您遞交這封信,他們是些孩子。請您問問他 們,先生,他們會把和這可怜的年輕人有關的詳細情況告訴您,為了能使您相信判他死刑是 野蠻的,這些情況還是很必要的。您非但不是為我報仇,反而會要我的命。 他的敵人能拿什么來反對這些事實呢?我的孩子們親眼見過他們的家庭教師瘋狂發作的 時刻,我的傷就是此种時刻造成的結果,其危險性如此之小,不到兩個月我就能乘驛車從維 里埃到貝藏松來了。如果我知道,先生,您還對把一個犯罪如此輕微的人從法律的野蠻下解 脫出來有片刻的猶豫,我將离開只有我丈夫的命今才能讓我躺臥的病床,跪倒在您的腳下。 “請您宣布,先生,預謀是不确實的,那么,您將不會因為讓無辜者流血而自責……” 第四十一章 審判 德•萊納夫人和瑪蒂爾德如此害怕的那一天終于來了。 城市的樣子變得怪异,更增加了她們的恐懼,連富凱那顆堅強的心也不免為之所動。人 們從全省的四面八方赶來貝藏松,觀看如何審理這樁桃色案件。 几天前旅館就都客滿了。刑事法庭庭長先生受到討旁听券的人包圍,城里的女士們都想 旁听審判,街上在叫賣于連的肖像,等等,等等。 瑪蒂爾德為了這關鍵時刻,還留了一封德•某某主教大人的親筆信。這位領導法國天主 教會,執掌任免主教大權的高級神職人員竟肯屈尊請求赦免于連。審判的前一天,瑪蒂爾德 把這封信交給了權力极大的代理主教。 會晤結束,德•福利萊先生見她离開時淚流滿面,就說:“我可以擔保陪審團的裁 決,”他終于拋掉他那外交家的含蓄,自己也几乎受了感動。“有十二個人負責審查您要保 護的人的罪行是否确實,尤其是否有預謀,其中有六個是朋友,忠于我們的事業,我已暗示 他們,我能不能當主教全靠他們了。瓦勒諾男爵是我讓他當上維里埃的市長的,他完全控制 著他的兩個下屬,德•莫瓦諾先生和德•肖蘭先生。當然,抽簽也為我們這樁案子弄出兩個 思想极不端正的陪審官,不過,他們雖然是极端自由党人,遇有重大場合,還是忠實執行我 的命令的,我已讓人請求他們投和瓦勒諾先生一樣的票。我已獲悉第六位陪審官是個工業 家,非常有錢,是個饒舌的自由党人,暗中希望向陸軍部供貨,毫無疑問,他不想得罪我。 我已讓人告訴他,瓦勒諾先生知道我有話。” “這位瓦勒諾先生是誰?”瑪蒂爾德不安地問。 “如果您認識他,您就不會對成功有所怀疑了。這個人能說會道,膽于大,臉皮厚,是 個粗人,天生一塊領導傻瓜的材料。一八一四年把他從貧困中救出來,我還要讓他當省長。 如果其他陪審官不隨他的意投票,他能揍他們。” 瑪蒂爾德略微放心了。 晚上還有一番討論等著她。于連不想推長一种令人難堪的場面,再說他認為其結局不容 置疑,便決定不說話。 “我的律師會說活的,這就很夠了,”他對瑪蒂爾德說,“我在所有這些敵人面前亮相 的時間太長了。這些外省人對我靠您而迅速發跡感到惱怒,請相信我,他們沒有一個不希望 判我死刑的,盡管也可能在我被押赴刑場時像傻瓜似地痛哭流涕。” “他們希望看到您受辱,這是千真万确的,”瑪蒂爾德回答道,“但我不相信他們是殘 酷的。我來到貝藏松,我的痛苦已經公開,這已經引起所有女人的關切,剩下的將由您那漂 亮面孔來完成。只要您在法官面前說一句話,听眾就都是您的了……” 第二天九點,于連從牢房下來,去法院的大廳,院子里人山人海,警察們費盡力气才從 人群中擠過去。于連睡得很好,鎮定自若,對這群嫉妒的人除了曠達的怜憫外,并無別的感 情,而他們將為他的死刑判決鼓掌喝彩,但是并不殘暴。他在人群中受阻一刻鐘,他不能不 承認,他的出現在公眾中引起一种溫柔的同情,這是他始料不及的。他沒有听見一句刺耳的 話。“這些外省人不像我想的那么坏,”他對自己說。 走進審判廳,建筑的优雅使他不胜惊訝。純粹的哥特式,許多漂亮的小柱子,全部用石 頭精酸細刻出來。他恍惚到了英國。 然而很快,他的注意力被十二個到十五個漂亮女人吸引住了。她們正對著被告席,把法 官和陪審官頭頂上的三個包廂塞得滿滿的。他朝公眾轉過身,看見梯形審判廳高處的環形旁 听席上也滿是女人,大部分很年輕,他也覺得很漂亮;她們的眼睛閃閃發亮,充滿了關切之 情。大廳里剩下的部分更是擁擠不堪,門口已 打起來,衛兵無法讓人們安靜。 所有的眼睛都在尋找于連,終于發現他來了,一直看著他坐在略高一些的被告的座位 上,這時響起嗡嗡一片充滿惊奇和溫柔的關切的低語聲。 這一天他看上去還不到二十歲,他穿著非常朴素,卻又風度翩翩;他的頭發和前額楚楚 動人;瑪蒂爾德堅持要親自替他打扮。于連的臉色极其蒼白。他剛在被告席上坐下,就听見 四下里到外有人說:“天主!他多年輕!……可這是個孩子啊……他比畫像上還要好看。” “被告,”坐在他右邊的警察對他說,“您看見那個包廂里的六位夫人嗎?”他指給他 看陪審官們落座的梯形審判廳上方突出的小旁听席。“那是省長夫人,”警察說,“旁邊是 德•N…候爵夫人,她很喜歡您;我听見她跟預審法官說過。再過去是德維爾夫人……” “德維爾夫人!”于連叫了一聲,臉脹得通紅。“她從這儿出去,”他想,“會寫信給 德•萊納夫人的。”他不知道德•萊納夫人已到了貝藏松。 証人的發言很快听畢。代理檢察長念起訴書,剛念了几句,于連正面小旁听席上的兩位 夫人眼淚就下來了。“德維爾夫人的心不會這么軟,”于連想。不過,他注意到她的臉紅得 厲害。 代理檢察長做悲天憫人狀,用蹩腳的法語极力渲染所犯罪行如何野蠻;于連看到德維爾 夫人左右几位夫人露出激烈反對的神色。好几位陪審官看來認識這几位夫人,跟她們說話, 似乎在勸她們放心。“這不失為一個好兆頭,”于連想。 直到這時,于連一直對參加審判的男人們怀有一种純粹的輕蔑。代理檢察長平庸的口才 更增加了這种厭惡的感情。但是,漸漸地,于連內心的冷酷在顯然以他為對象的關切表示面 前消失了。 他對律師堅定的神情感到滿意。“不要玩弄詞藻,”他對律師說,律師就要發言了。 “他們用來對付您的全部夸張手法都是從博須埃那儿剽竊來的,這反而幫了您的忙,” 律師說。果然,他還沒說上五分鐘,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拿起了手帕。律師受到鼓舞,對陪審 官們說了些极有力的話。于連顫栗了,他覺得眼淚就要奪眶而出。“偉大的天主!我的敵人 會說什么呢?” 他的心馬上就要軟下來了,幸虧這時候,他無意中看見了德•瓦勒諾男爵先生的傲慢無 禮的目光。 “這個混蛋的眼睛炯炯放光,”他暗想,“這個卑劣的靈魂獲得了怎樣的胜利啊!如果 我的罪行造成了這种結果,我就該詛咒我的罪行。天知道他會對德•萊納夫人說我些什 么!” 這個念頭抹去了其它一切想法。隨后,于連被公眾贊許的表示喚醒。律師剛剛結束辯 護。于連想起了他應該跟律師握握手。時間很快過去了。 有人給律師和被告送來飲料。于連這時才注意到一個情況:沒有一個女人离開座位去吃 飯。 “說真的,我餓得要死,”律師說,“您呢?” “我也一樣,”于連答道。 “您看,省長夫人也在那儿吃飯呢,”律師指著小包廂對他說。“鼓起勇气來,一切都 很順利。”審判重又開始。 庭長作辯論總結時,午夜的鐘聲響了。庭長不得不暫停,寂靜中浮動普遍的焦灼,大時 鐘的聲音在大廳中回蕩。 “我的最后一天從此開始,”于連想。很快,他想到了責任,感到周身在燃燒。到此刻 為止,他一直挺住不心軟,堅持不說話的決心。然而,當庭長問他有沒有什么要補充時,他 站了起來。他朝前看,看見了德爾維夫人的眼睛,在燈光的映照下,他覺得這雙眼睛非常明 亮。“莫非她也哭了?”他想。 “各位陪審官先生: 我原以為在死亡臨近的時刻,我能夠無視對我的輕蔑,然而我仍然感到了厭惡,這使我 必須說几句話。先生們,我本沒有榮幸屬于你們那階級,你們在我身上看到的是一個農民, 一個起來反抗他的卑賤命運的農民。 “我對你們不求任何的寬怒,”于連說,口气變得更加堅定有力。“我絕不存在幻想, 等待我的是死亡,而死亡對我是公正的。我居然能夠謀害最值得尊敬、最值得欽佩的女人的 生命。德•萊納夫人曾經像母親那樣對待我。我的罪行是殘忍的,而且是有預謀的。因此我 該當被判處死刑,陪審官先生們。但是,即便我的罪不這么嚴重,我看到有些人也不會因為 我年輕值得怜憫而就此止步,他們仍想通過我來懲罰一個階級的年輕人,永遠地讓一個階級 的年輕人灰心喪气,因為他們雖然出身于卑賤的階級,可以說受到貧窮的壓迫,卻有幸受到 良好的教育,敢于側身在驕傲的有錢人所謂的上流社會之中。 “這就是我的罪行,先生們,事實上,因為我不是受到与我同等的人的審判,它將受到 更為嚴厲的懲罰。我在陪審官的座位上看不到一個富裕起來的農民,我看到的只是一些憤怒 的資產者……” 二十分鐘里,于連一直用這种口气說話;他說出了郁結在心中的一切;代理檢察長企盼 著貴族的青睞,气得從座位上跳了起來;盡管于連的用語多少有些抽象,所有的女人仍然淚 如雨下。就是德維爾夫人也用手帕揩眼睛。在結束之前,于連又回過頭來談他的預謀、他的 悔恨、他的尊敬,談他在那些更為幸福的歲月里對德•萊納夫人怀有的儿子般的、無限的崇 拜……德維爾夫人大叫一聲,昏了過去…… 陪審官退到他們的房間的時候,一點的鐘聲響了。沒有一個女人离開座位,好几個男人 眼里噙著淚。交談開始時很熱烈,但是陪審團的決定久候不至,漸漸地,普遍的疲倦使大廳 里安靜下來。這時刻是庄嚴的,燈光變得暗淡,于連很累,他听見身邊有人在議論時刻不決 是好的預兆還是坏的預兆。他高興地看到大家的心都向著他。陪審團遲遲不回來,但是沒有 一個女人离開座位。 兩點的鐘聲剛剛敲過,響起了一片巨大的騷動聲。陪審官的房間的小門開了。德•瓦勒 諾男爵邁著庄重而戲劇式的步子往前走,后面跟著其他陪審官。他咳嗽了一聲。然后宣布 說,他以靈魂和良心保証,陪審團一致意見是于連•索萊爾犯有殺人罪,而且是在預謀的殺 人罪。這個宣告的結果必然是死刑,過了一會儿,死刑即被宣布。于連看了看他的表,想起 了德•拉瓦萊特先生,此時是兩點一刻。“今天是禮拜五,”他想。 “是的,不過這一天對瓦勒諾這家伙是個好日子,他判了我死刑……我被看得太緊,瑪 蒂爾德無法像德•拉瓦萊特夫人那樣救我……這樣,三天以后,同一時刻,我將會知道該如 何對待那個偉大的也許了。” 這時,他听見一聲喊叫,被喚回到現實世界中來。他周圍的女人哭哭啼啼,他看見所有 的臉都轉向一個開在哥特式牆柱頂飾上的小旁听席。他后來知道瑪蒂爾德藏在里面。叫了一 聲就不叫了,人們又轉過臉看于連,警察費力地擁著他穿過人群。 “讓我們盡量別讓瓦勒諾這騙子笑話,”于連想。“他宣布導致死刑的聲明時的表情是 多么尷尬和虛假啊!而那個可怜的庭長,雖然當了多年法官,在宣判我死刑時眼里卻含著 淚。瓦勒諾那家伙多高興啊,他終于報了我們舊時在德•萊納夫人身邊的競爭之仇!……我 見不到她了!完了……我感覺到了,我們最后的告別已不可能……要是我能把我對我的罪行 有多么厭惡告訴她,我該多么幸福啊! 第四十二章  于連被押回監獄,關進死囚牢房。 平時他總是最細小的情況都不放過,這一次竟沒有發覺他們并未讓他回到主塔樓牢房。 他一心想著跟德•萊納夫人說些什么,如果他在最后的時刻有幸見到她的話。他想她會打斷 他的話,于是就希望一見面就把他的悔恨完全表達出來。干了這樣的事,怎么讓她相信我愛 的只是她呢?因為說到底,我是想殺了她,或是出于野心,或是出于對瑪蒂爾德的愛。 他躺在床上,發現單子是粗布做的。他的眼睛睜開了。“啊!我是作為死囚關在黑牢里 了,”他對自己說,“這是公正的……” “阿爾塔米拉伯爵跟我講過,丹東在死前曾用他那粗嗓門說:‘怪哉,斬首這個動詞不 能有全部的時間變化;可以說:我將被斬首,你將被斬首,可是不能說:我已被斬首。’ “為什么不能呢,”于連想,“如果有來世的話?……說真的,如果我碰見基督徒的上 帝,我就完了,那是個暴君,因此,他滿腦子報复的念頭;他的《圣經》說的盡是殘酷的懲 罰。我從未愛過他,我甚至從未想相信人你愛他是真誠的。他沒有怜憫心(他于是想起了 《圣經》中好几個段落)。他將以可惡的方式懲罰我…… “然而,如果我碰見的是費奈隆的上帝就好了!他也許會對我說:你很多的罪都赦免 了,因為你的愛多…… “我的愛多嗎?啊!我愛過德•萊納夫人,然而我的行為是殘忍的。在這件事上和在別 的事上一樣,為了閃光的東西拋棄了質朴平常的東西…… “可是,那是怎樣的前景啊!……戰時是輕騎兵上校,平時是外交使團的秘書,然后是 大使……因為我很快會熟諳事務的……即便我不過是個傻瓜,德•拉莫爾候爵的女婿還怕有 對手嗎?我的任何蠢事都會被原諒,甚至還會被當作才能呢。有才能的人,在維也納或倫敦 過最豪華的生活…… “不一定吧,先生,三天后的斷頭者。” 于連說了這句俏皮話,開心地笑了。“實際上,每個人身上都有兩個人,”他想,“見 鬼,誰會這樣聰明想到這儿呢?” “那好!是的,我的朋友,三天后的斷頭者,”他回答那個人道。“德•肖蘭先生將跟 馬斯隆神甫合租一個窗口。好,在這個窗口的租金上,這兩位可敬的人物誰將占誰的便宜 呢?” 他突然想起羅特魯的《旺賽斯拉斯》的這一段: 拉迪斯拉斯:……我的靈魂已做好准備。 國王(拉迪斯拉斯之父):絞刑架也已做好准備;把您的頭放上去吧。 “回答得妙!”他想,然后就睡著了。早晨有人緊緊地抱住他,把他弄醒了。 “怎么,時候已經到了!”于連睜開惊恐的眼睛。他以為是劊子手抓住了他。 原來是瑪蒂爾德。“幸虧她沒有听懂我的意思。”他這么一想,完全恢复了鎮靜。他發 現瑪蒂爾德形容大變,像是病了半年,真真讓人認不出來了。 “這個卑鄙的福利萊背叛了我,”她對他說,絞著手,气得哭都哭不出來了。 “我昨天發言的時候不是很美嗎?”于連回答。“我是即席發言,有生以來還是第一 次!說真的,這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此時此刻,于連玩弄瑪蒂爾德的性格,冷靜得像一位熟練的鋼琴家彈琴……“顯赫的出 身這种优越條件,我是沒有,”他說,“然而,瑪蒂爾德的崇高心靈把她的情人抬到了她的 高度。您認為博尼法斯•德•拉莫爾在法官面前會表現得更好嗎?” 瑪蒂爾德這一天像住在六層樓上的窮姑娘,溫情脈脈,毫不做作,然而她從他那儿得不 到更朴實的話。她從前常常讓他受到的折磨,他回敬給了她。 “沒有人知道尼羅河的源頭,”于連心想,“人類的眼睛不能看見處在普通的溪流狀態 的河中之王,因此,任何人的眼睛也將看不到軟弱的于連,首先是因為他不軟弱,但是,我 有一顆易于打動的心,最普通的一句話,只要用誠懇的口气說出來,就能讓我的聲音變得溫 和,甚至讓我流淚。有多少次那些心腸冷酷的人因為這個缺點而看不起我啊!他們以為我在 乞求寬恕,這就是我所不能忍受的。 “据說丹東在斷頭台下想起了妻子,大為感動;但是丹東曾賦与一個到處是輕浮的年輕 人的國家以力量,并且拒敵人于巴黎之外……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能做出什么事來……而在別 人看來,我充其量只是個也許。 “如果不是瑪蒂爾德,而是德•萊納夫人在我的牢房里,我能夠保証我自己嗎?我的過 度的絕望和過度的悔恨,在瓦勒諾們和當地所有貴族的眼里,可能被當作對死亡的可恥的恐 懼;這些內心懦弱的人,他們的經濟地位使之免受誘惑,他們多自豪啊!德•莫瓦羅先生和 德•肖蘭先生剛剛判了我死刑,他們會說:‘看看什么叫生為木匠的儿子!他可以變得博 學,机智,可勇气呢!……勇气是學不來的。’即使是這個可怜的瑪蒂爾德,她現在在哭, 或者不如說她哭不出來了,”他想,望著她的紅紅的眼睛……他把她摟緊在怀里,因為他看 到這种真正的痛苦,不禁忘了自己的推論……“她也許哭了一整夜,”他對自己說,“然而 有朝一日,這個回憶什么樣的羞愧不能讓她感到呢?她會認為自己在風華正茂的時候被一個 平民的卑劣的思想方式引入歧途……克魯瓦澤努瓦這個人相當軟弱,會娶她的,而且我相信 他做得對。她會使他扮演一個角色的。 根据抱負遠大而且堅定的人對常人的粗笨所擁有的權利。 “啊哈!這倒有趣:自我被判死刑以后,我一生中知道的那些詩句都記起來了。這是衰 敗的跡象……” 瑪蒂爾德有气無力地對他說了好几遍:“他在隔壁房間里。”最后他終于注意听這句話 了。“她的聲音微弱,”他想,“然而口吻中她那專橫的性格分毫無損。她為了壓住火才放 低了聲音。” “誰在那儿?”他對她說,態度很溫和。 “律師,要您在上訴狀上簽字。” “我不上訴。” “怎么!您不上訴,”她說著站了起來,眼睛里閃著怒火,“請問這是為什么?” “因為此刻我有赴死的勇气,不至于太讓人笑話。誰能對我說,兩個月后,長時間呆在 這潮濕的黑牢里,我的狀態還這么好?我預料還要跟教士見面,跟我父親見面……這世界上 再沒有比這更讓我不愉快的事了。讓我死吧。” 這個意外的障礙把瑪蒂爾德性格中的高傲部分完全喚醒了。在貝藏松監獄的牢房開門之 前,她未能見到德•福利萊神父,便把一腔怒火發泄在于連頭上。她崇拜他,然而在這一刻 鐘里,她卻詛咒他的性格,后悔愛上了他。他從中又看見了從前在德•拉莫爾府的圖書室里 用令人心碎的語言百般辱罵他的那個高傲的人。 “為了你家族的榮耀,上天應該把你降生為男人,”他對她說。 “至于我,”他想,“我要是在這种令人厭惡的日子里再過上兩個月,成為貴族集團可 能編造的卑鄙無恥的誹謗的目標,而唯一的安慰只有這個瘋女人的詛咒,那才叫傻呢……那 好吧,后天早上,我就跟一個以冷靜和技藝高超著稱的人進行決斗……”“非常高超”魔鬼 一方說,“他彈無虛發。” “好吧,但愿如此(瑪蒂爾德仍在滔滔不絕地說)。不,”他對自己說,“我不上 訴。” 他決心已下,遂陷入夢幻……郵差將照例六點鐘順路將報紙送到;八點鐘,德•萊納先 生看過之后,愛麗莎踮著腳把報紙放在她的床上。隨后她醒了:她讀著讀著,突然慌亂起 來,美麗的手抖個不停;她一直讀到這些字……十點零五分,他停止了呼吸。 “她將痛哭,我知道她的;就是我想殺她也沒用,一切都將被忘記。我企圖殺死的那個 人將是唯一真心為我的死而哭泣的人。” “啊!這是一個對比!”他想,在瑪蒂爾德繼續跟他吵鬧的那一刻鐘里,他只想著 德•萊納夫人。盡管他也常常回答瑪蒂爾德的話,他還是不能把他的心從對維里埃那間臥房 的回憶上移開。他看貝藏松的報紙放在橙黃色塔夫綢面的有指縫的被子上,他看見一只如此 白皙的手痙攣地抓住它,他看見德•萊納夫人在流淚……他眼看著眼淚一滴滴流過那張可愛 的臉。 德•拉莫爾小姐從于連嘴里什么也得不到,就把律師請了進來。幸好律師是從前一七九 六年意大利軍團的一名老上尉,曾經和馬努埃爾是戰友。 他反對犯人的決定,不過是做做樣子。于連打算以尊敬的態度對待他,就向他逐條陳述 理由。 “說真的,您這樣想也可以,”費利克斯•瓦諾先生最后說,費利克斯•瓦諾是律師的 名字,“不過您還有整整三天可以提出上訴,而且每天來是我的責任。如果兩個月內監獄底 下有座火山爆發,您就可以得救了。不過您也可能死于疾病,”他望著于連說。 于連和他握手。“我謝謝您,您是一個正直的人。我會考慮的。” 瑪蒂爾德終于和律師一起出去了,于連覺得對律師比對她怀有多得多的友誼。 第四十三章  一個鐘頭以后,酣睡中他感到有眼淚流到手上,醒了。 “啊!又是瑪蒂爾德,”他在迷迷糊糊中想,“她保守她的策略,來用溫情攻打我的決 心了。”他想到一場新的悲愴景象,心中一陣厭煩,便閉目不睜。貝爾費戈爾逃避妻子的詩 句浮上腦際。 他听見一聲奇怪的嘆息,睜開眼睛,原來是德•萊納夫人。 “啊!我死前又看見了你,這是幻覺嗎?”他大叫著扑在她的腳下。 “對不起,夫人,我在您眼里不過是個殺人凶手罷了,”他立即又說,完全醒了。 “先生……我來求您提出上訴,我知道您不愿意……”她哽噎著喘不過气,說不出話。 “請您寬恕我。” “如果你想讓我寬恕,”她對他說,站起來投進他的怀抱,“那就立刻對你的死刑判決 提出上訴。” 于連在她臉上印滿了吻。 “那這兩個月里你每天都來看我嗎?” “我發誓。每天都來,除非我丈夫反對。” “我簽字!”于連叫道。“怎么!你饒恕了我!這可能嗎!” 他緊緊地把她摟在怀里,他瘋了。她輕輕地叫了一聲。 “沒什么,”她對他說,“你把我弄疼了。” “把你的肩膀弄疼了,”于連的眼淚嘩地下來了。他稍稍离開些,在她的手上印滿火一 樣的吻。“我最后一次在維里埃你的房間里見到你,誰能料到竟會有這樣的事呢?” “誰能料到我會給德•拉莫爾先主寫那封誣告信呢?……” “你要知道,我一直愛著你,我只愛你一個人。” “真的!”德•萊納夫人叫道,輪到她喜出望外了。她靠在于連身上,于連跪著,他們 淚眼相對,久久不說話。 于連的一生中,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時刻。 過了好久,他們才能說話。 “那位年輕的米什萊太太,”德•萊納夫人說,“不如干脆叫她德•拉莫爾小姐吧,我 開始真的相信這個离奇的故事了!” “它只表面上真實,”于連回答說。“她是我的妻子,但不是我的情人……” 他們上百次地互相打斷,好不容易把互相不知道的事情講出來了。那封給德•拉莫爾先 生的信是指導德•萊納夫人神修的年輕教士寫好,由她抄的。 “宗教讓我干了件多可怕的事啊!”她對于連說,“我還把最惡劣的段落改得緩和了些 呢……” 于連的興奮和幸福向她証明了他已完全原諒了她。他還從未愛得這般瘋狂。 “不過我認為我還是虔誠的,”德•萊納夫人接著對他說。“我真誠地相信天主,我也 相信,而且也得到証實,我犯的罪是可怕的,自從我看見你,甚至你朝我開了兩搶之 后……”說到這儿于連不顧她反對,連連吻她。 “放開我,”她繼續說,“我想跟您講講清楚,免得忘記……我一看見你,所有的責任 感都消失了,只剩下對你的愛,或者說愛這個字還嫌太弱。我對你感到了我只應對天主感到 的那种東西:一种混合著尊敬,愛情,服從的東西……實際上,我不知道你在我心中喚起的 是什么。你要對我說給看守一刀,我不待想就會去犯罪。在我离開你之前,你把這給我解釋 清楚吧,我想看清楚我的心;因為兩個月后我們就要分別了……順便說一句,我們要分別了 嗎?”她對他說,嫣然一笑。 “我收回我的話,”于連叫道,站了起來,“我不對死刑判決上訴了,如果你試圖用毒 藥、刀子、手槍、木炭或其它方法結束或縮短你的生命。” 德•萊納夫人的面容突然變了,最溫存的柔情讓位于深沉的遐想。 “我們要是馬上死呢?”最后她說。 “誰知道另一個世界有什么?”于連答道,“也許是痛苦,也許什么也沒有。難道我們 不能甜甜蜜蜜地共同過上兩個月嗎?兩個月,那是許多天呀。我永遠不會這樣幸福的!” “你永遠不會這樣幸福的!” “永遠不會," 于連大喜,重复道, "我跟你說話,就象跟我自己說話一樣。天主不容我夸 大。" “你這樣說話,就是命令我,"她說,露出了羞怯而憂郁的微笑。 “那好!你以你對我的愛發誓,不以任何直接或間接的方式謀害你的生命……你要記 住,”他補充說,“你必須為了我的儿子活下去,瑪蒂爾德一時成為德•克魯瓦澤努瓦候爵 夫人,就會把他扔給仆人們。” “我發誓,”她冷冷地說,“但是我要帶走你親筆寫的、有你的簽字的上訴狀。我親自 去找總檢察長先生。” “當心,這會連累你的。” “在我來監獄看你之后,我就永遠成了貝藏松和整個弗朗什-孔泰街談巷議的女主角 了,”她神情悲痛地說。“嚴厲的廉恥的界限已經越過……我是一個喪失名譽的女人,真 的,這是為了你……” 她的口气那么悲傷,于連擁抱了她,感到一种全新的幸福。那已經不是愛的陶醉,而是 极端的感激了。他第一次看到她為他做出的犧牲有多么巨大。 顯然有個好心的人告訴了德•萊納先生,他妻子去監獄看望于連,在那儿呆了很長時 間;因為過了三天,他派了車來,明令她即刻回維里埃。 這殘酷的分別使于連的這一天開始就不順。兩、三個鐘頭以后,有人告訴他,有個詭計 多端,但在貝藏松的耶穌會里未能爬上去的教士,一大早就站在了監獄門外的路上。雨下得 很大,那家伙企圖裝出受難的樣子。于連心緒惡劣,這种蠢事使他大為惱火。 早晨他已拒絕這個教士的探望,然而此人打算讓于連作忏悔,然后利用他認為肯定可以 獲悉的所有那些隱情,在貝藏松的年輕女人中博取名聲。 他高聲宣布,他要在監獄門口度過白天和黑夜;“天主派我來打動這個叛教者的 心……”老百姓總是喜歡看熱鬧,開始聚集起來。 “是的,我的弟兄們,”他對他們說,“我要在這里度過白天,黑夜,以及此后的年有 白天和年有黑夜。圣靈跟我說過話,我負有上天的使命;我要拯救年輕的索萊爾的靈魂。跟 我一起祈禱吧……” 于連討厭人家議論他,討厭一切能夠把注意力引向他的事情。他想抓住時机悄悄地逃离 這個世界;然而他又存著再見德•萊納夫人的希望,他愛得發了狂。 監獄的門朝著一條很熱鬧的街。想到這個一身泥巴的教士招來一大群人議論紛紛,他的 心備受折磨。“毫無疑問,他每時刻都提到我的名字!”這時刻比死亡還讓人難受。 有一個看守對他很忠心,他一個鐘頭里叫了他兩、三回,讓他去看看那教士是不是還在 監獄門口。 “先生,他跪在泥水里,”看守每次都對他說,“他高聲祈禱,為您的靈魂念連禱 文……“無禮的家伙!”于連想,這時候,他果然听見一片低沉的嗡嗡聲,那是人們應答連 禱文的聲音。更使他不耐煩的是,他看見看守本人也嘴唇一動一動地念著拉丁文。“有人開 始說,”看守說,“您的心腸一定很硬,才會拒絕這個圣洁的人的幫助。” “我的祖國啊!你還是這么地野蠻!”于連气瘋了,嚷道。 “這家伙想在報上有一篇文章,他肯定會得到的。” “啊!該下地獄的外省人!在巴黎,我可不受這樣的气。那儿的人招搖撞騙要高明得 多。” “讓那個圣洁的教士進來吧,”最后分對看守說,額上的汗直往下淌。看守畫了個十 字,高高興興地出去了。 那個圣洁的教士丑得可怕,而且還渾身是泥。冰冷的雨水更增加了黑牢的陰暗和潮濕。 教士想擁抱于連,說話間拿出了深受感動的樣子。最卑劣的偽善實在太明顯;于連一輩子還 不曾這么憤怒過。 教士進來已經一刻鐘,于連完全成了個懦夫。他第一次覺得死是可怕的。他想到執行后 兩天,尸体開始腐爛…… 他正要表現出軟弱,或者扑向教士,用鎖鏈勒死他,這時候突然想。何不請這個圣洁的 人為他舉行一次四十法郎的彌撒,就在當天。 時間快到中午。教士走了。 第四十四章  他一走,于連便大哭,為了死亡而哭,漸漸地他對自己說,如果德•萊納夫人在貝藏 松,他定會向她承認他的軟弱…… 正當他因心愛的女人不在而最感惋惜的時候,他听見了瑪蒂爾德的腳步聲。 “監獄里最大的不幸,”他想,“就是不能把門關上。”不管瑪蒂爾德說什么,都只是 讓他生气。 她對他說,審判那天,德•瓦勒諾先生口袋里已裝著省長任命書,所以他才敢把德•福 利萊先生不放在眼里,樂得判他死刑。 “‘您的朋友是怎么想的,’德•福利萊先生剛才對我說,‘居然去喚醒和攻擊這個資 產階級貴族的虛榮心!為什么要談社會等級?他告訴了他們為維護他們的政治利益應該做什 么,這些傻瓜根本沒想到,并且已准備流淚了,這种社會等級的利益蒙住了他們的眼睛,他 們就看不見死刑的恐怖了。應該承認,索萊爾先生處理事情還太嫩。如果我們請求特赦還不 能救他,他的死就無异于自殺了……’” 瑪蒂爾德當然不會把她還沒有料到的事情告訴于連,原來德•福利萊神甫看見于連完 了,不禁動了念頭,以為若能接替于連,必對他實現野心有好處。 于連干生气,又有抵触情緒,弄得几乎不能自制,就對瑪蒂爾德說:“去為我做一回彌 撒吧,讓我安靜一會儿。”瑪蒂爾德本來已很嫉妒德•萊納夫人來探望,又剛剛知道她已离 城,便明白了于連為什么發脾气,不禁大哭起來。 她的痛苦是真實的,于連看得出,就更感到惱火。他迫切地需要狐獨,可如何做得到? 最后,瑪蒂爾德試圖讓他緩和下來,講了种种道理,也就走了,然而几乎同時,富凱來 了。 “我需要一個人呆著,”他對這位忠實的朋友說……見他遲疑,就又說,“我正在寫一 篇回憶錄,供請求特赦用……還有……求求你,別再跟我談死的事了,如果那天我有什么特 別的需要,讓我首先跟你說吧。” 于連終于獨處,感到比以前更疲憊懦弱了。這顆已被折磨得虛弱不堪的心靈僅余的一點 儿力量,又為了向德•拉莫爾小姐和富凱掩飾他的情緒而消耗殆盡。 傍晚,一個想法使他得到安慰: “如果今天早晨,當死亡在我看來是那樣丑惡的時候,有人通知我執行死刑,公眾的眼 睛就會刺激我的光榮感,也許我的步態會有些不自然,像個膽怯的花花公子進入客廳那樣。 這些外省人中若有几位眼光敏銳的,會猜出我的軟弱……然而沒有人會看得見。” 他于是覺得擺脫了几分不幸。“我此刻是個懦夫,”他一邊唱一邊反复地說,“但誰也 不知道。” 第二天還有一件几乎更令人不快的事等著他呢。很長時間以來,他父親就說來看他;這 一天,于連還沒醒,白發蒼蒼的老木匠就來到了他的牢房。 于連感到虛弱,料到會有最令人難堪的責備。他那痛苦的感覺就差這一點儿了,這天早 上,他竟深深的懊悔不愛他父親。 “命運讓我們在這世界上彼此挨在一起,”看守略略打掃牢房時于連暗想道,“我們几 乎是盡可能地傷害對方。他在我死的時候來給我最后的一擊。” 就剩下他們兩個的時候,老人開始了嚴厲的指責。 于連忍不住,眼淚下來了。“這軟弱真丟人!”于連憤怒地對自已說。“他會到處夸大 我的缺乏勇气,對瓦勒諾們、對維里埃那些平庸的偽君子們來說,這是怎樣的胜利啊!他們 在法國勢力很大,占盡了种种社會利益。至此我至少可以對自己說:他們得到了金錢,的 确,一切榮譽都堆在他們身上,而我,我有的是心靈的高尚。” “而現在有了一個人人都相信的見証,他將向全維里埃証明我在死亡面前是軟弱的,并 且加以夸大!我在這個人人都明白的考驗中可能成為一懦夫!” 于連瀕臨絕望。他不知道如何打發走父親。裝假來欺騙這個目光如此銳利的老人,此刻 完全是他力所不能及的。 他迅速想遍一切可能的辦法。 “我攢了些錢!”他突然高聲說。 這句話真靈,立刻改變了老人的表情和于連的地位。 “我該如何處置呢?”于連繼續說,平靜多了,那句話的效果使他擺脫了一切自卑感。 老木匠心急火燎,生怕這筆錢溜掉,于連似乎想留一部分給兩個哥哥。他興致勃勃地談 了許久。于連可以挖苦他了。 “好吧!關于我的遺囑,天主已經給了我啟示。我給兩個哥哥每人一千法郎,剩下的歸 您。” “好极了,”老人說,“剩下的歸我;既然上帝降福感動了您的心,如果您想死得像個 好基督徒,您最好是把您的債還上。還有我預先支付的您的伙食費和教育費,您還沒想到 呢……” “這就是父愛呀!”于連終于一個人了,他傷心地反复說道。很快,看守來了。 “先生,父母來訪之后,我總是要送一瓶好香檳酒來,价錢略貴一點,六法郎一瓶,不 過它讓人心情舒暢。” “拿三個杯子來,”于連孩子般急切地說,“我听見走廊里有兩個犯人走動,讓他們進 來。” 看守帶來兩個苦役犯,他們是慣犯,正准備回苦役犯監獄。這是兩個快活的惡棍,精 明,勇敢,冷靜,确實非同尋常。 “您給我二十法郎,”其中一個對于連說,“我就把我的經歷細細地講給您听。那可是 精品啊。” “您要是撒謊呢?” “不會,”他說,“我的朋友在這儿,他看著我的二十法郎眼紅,我要是說假話,他會 拆穿我的。” 他的故事令人厭惡。然而它揭示了一顆勇敢的心,那里面只有一种激情,即金錢的激 情。 他們走后,于連變了一個人。他對自己的一切怒气都消失了。劇烈的痛苦,因膽怯而激 化,自德•萊納夫人走后一直折磨著他,現在一變而為憂郁了。 “如果我能不受表象的欺騙,”他對自己說,“我就能看出,巴黎的客廳里充斥著我父 親那樣的正人君子,或者這兩個苦役犯那樣的狡猾的坏蛋。他們說得對,客廳里的那些人早 晨起床時絕不會有這樣令人傷心的想法:今天怎么吃飯呢?他們卻夸耀他們的廉洁!他們當 了陪審官,就得意洋洋地判一個因感到餓得發暈而偷了一套銀餐具的人有罪。 “但是在一個宮廷上,事關失去或得到一部長職位,我們那些客廳里的正人君子就會去 犯罪,和吃飯的需要逼迫這兩個苦役犯所犯的罪一模一樣……” “根本沒有什么自然法,這個詞儿不過是過了時的胡說八道而已,和那一天對我窮追不 舍的代理檢察長倒很相配,他的祖先靠路易十四的一次財產沒收發了財。只是在有了一條法 律禁止做某件事而違者受到懲罰的時候,才有了法。在有法律之前,只有獅子的力气,飢餓 寒冷的生物的需要才是自然的,一句話,需要……不,受人敬重的那些人,不過是些犯罪時 僥幸未被當場捉住的坏蛋罷了。社會派來控告我的那個人是靠一樁卑鄙可恥的事發家的…… 我犯了殺人罪,我被公正地判決,但是,除了這個行動以外,判我死刑的瓦勒諾百倍地有害 于社會。” “好吧!”于連補充說,他心情憂郁,但并不憤怒,“盡管貪婪,我的父親要比所有這 些人強。他從未愛過我。我用一种不名譽的死讓他丟臉,真太過分了。人們把害怕缺錢、夸 大人的邪惡稱作貪婪,這种貪婪使他在我可能留給他的三、四百路易的一筆錢里看到了安慰 和安全的奇妙理由。禮拜天吃過晚飯,他會把他的金子拿給維里埃那些羡慕他的人看。他的 目光會對他們說:以這樣的代价,你們當中誰有高興有一個上斷頭台的儿子呢?” 這种哲學可能是正确的,但是它能讓人希望死。漫長的五天就這樣過去了。他對瑪蒂爾 德禮貌而溫和,他看得出來,最強烈的嫉妒使她十分惱火。一天晚上,于連認真地考慮自 殺。德•萊納夫人的离去把他投入到深深的不幸之中,精神變得軟弱不堪。不論在現實生活 中,還是在想象中,什么都不能使他高興起來。缺少活動使他的健康開始受到損害,性格也 變得像一個德國大學生那樣脆弱而容易激動。那种用一句有力的粗話赶走縈繞在不幸者頭腦 中的某些不适當念頭的男性高傲,他正在失去。 “我愛過真理……現在它在哪里?……到處都是偽善,至少也是招搖撞騙,甚至那些最 有德的人,最偉大的人,也是如此;”他的嘴唇厭惡地撇了撇……“不,人不能相信人。” “德•某某夫人為可怜的狐儿們募捐,對我說某親王剛剛捐了十個跑易,瞎說。可是我 說什么?圣赫勒拿島上的拿破侖呢!……為羅馬王發表的文告,純粹是招搖撞騙。” “偉大的天主!如果這樣一個人,而且還是在災難理應要他嚴格盡責的時候,居然也墮 落到招搖撞騙的地步,對其他人還能期待什么呢?……” “真理在哪儿?在宗教里……是的”他說,极其輕蔑地苦苦一笑,“在馬斯隆們、福利 萊們、卡斯塔奈德們的嘴里……也許在真正的基督教里?在那里教士并不比使徒們得到更多 的酬報。但是圣保羅卻得到了發號施令、夸夸其談和讓別人談論他的快樂……” “啊!如果有一种真正的宗教……我真傻!我看見一座哥特式大教堂,一些令人肅然起 敬的彩繪玻璃窗;我那軟弱的心想象著玻璃窗上的教士……我的心會理解他,我的靈魂需要 他……然而我找到的只是個蓬頭垢面的自命不凡的家伙……除了沒有那些可愛之處外,簡直 就是一個德•博瓦西騎士。” “然而真正的教士,馬西庸,費奈隆……馬西庸曾為杜瓦祝圣。《圣西蒙回憶錄》破坏 了我心目中費奈隆的形象;總之,一個真正的教士……那時候,溫柔的靈魂在世紀上就會有 一個匯合點……我們將不再狐獨……這善良的教士將跟我們談天主。但是什么樣的天主呢? 不是《圣經》里的那個天主,殘忍的、渴望報复的小暴君……而是伏爾泰的天主,公正,善 良,無限……” 他回憶起他爛熟于心的那部《圣經》,非常激動……“然而,自從成為三位一体,在我 們的教士可怕的濫用之后,怎么還能相信天主這個偉大的名字呢? “狐獨地生活!……怎樣的痛苦啊!……” “我瘋了,不公正了,”于連心想,用手拍了拍腦門。“我在這牢里是狐獨的,可我在 世上并不曾狐獨地生活,我有過強有力的責任觀念。或錯或對,我為我自己規定的責任仿佛 一株結實的大樹的樹干,暴風雨中我靠著它;我搖晃過,經受過撼動。說到底,我不過是個 凡人罷了……但是,我沒有被卷走。” “是牢房潮濕的空气讓我想到了狐獨…… “為什么一邊詛咒虛偽一邊還要虛偽呢?不是死亡,不是黑牢,也不是潮濕的空气,而 是德.萊納夫人的不在壓垮了我。如果在維里埃,為了看到她我不得不躲在她家的地窖里, 我還會抱怨嗎?” “同時代人的影響中了上風,”他高聲說,苦苦一笑,“跟我自己說話,与死亡僅兩步 之隔,我還要虛偽……十九世紀啊!” “……一個獵人在林中入了一槍,獵物掉下來,他沖上去抓住。他的靴子碰到一個兩尺 高的蟻巢,毀了螞蟻的住處,螞蟻和它們的卵散得遠遠的……螞蟻中最有智慧的,也永遠理 解不了獵人靴子這個黑色的、巨大的、可怕的東西,它以難以置信地迅速闖進它們的住處, 還伴以一束發紅的火光…… “……因此,死生,永,對于其器官大到足以理解它們的人類來說,都是些很簡單的事 物……" “盛夏,一只蜉蝣早晨九點鐘生,傍晚五點鐘死,它如何理解夜這個字呢?” “讓它再活五個鐘頭,它就看見和理解什么是夜了。” “我就是這樣,死于二十二歲。再給我五年的生命,讓我和德•萊納夫人一起生活,” 他像靡非斯特那樣地笑了。“討論這些重大的問題真是發瘋!” “第一,我是虛偽的,就好像有什么人在那儿听似的。” “第二,我剩下的日子這樣少了,我卻忘了生活和愛……唉!德•萊納夫人不在;可能 她丈夫不讓她再來貝藏松了,不讓她繼續丟臉了。” “正是這使我感到孤獨,而不是因為缺少一位公正、善良、全能、不凶惡、不渴望報复 的天主。” “啊!如果他存在……唉!我會跪倒在他腳下。我對他說:我該當一死;然而,偉大的 天主,善良的天主,寬容的天主啊,把我的女人還給我吧!” 這時夜已很深。他平靜地睡了一、兩個鐘頭以后,富凱來了。 于連覺得自己既堅強又果斷,像一個洞察自己的靈魂的人一樣。 第四十五章  “別讓人把可怜的夏斯一貝爾納神甫叫來,我不想要這种惡作劇,”他對富凱說;“他 會三天吃不下飯的。設法給我找一位詹森派教士,彼拉神甫的朋友,不搞陰謀詭計的。” 富凱正焦急地等著他開口呢。凡是外省輿論所要求的种种,于連都做得很得体。盡管忏 悔神甫選得不當,但有德•福利萊神甫暗中幫忙,于連在牢里還是受到了圣會的保護;他若 是机靈些,是可以逃出去的。但是牢里的惡劣空气起了作用,他的智力減退了。這使他在 德•萊納夫人回來時感到更加幸福。 “我的責任首先是為了你,”她一邊說,一邊吻他,“我從維里埃逃出來了……” 于連對她沒有一丁點儿無謂的自尊心,把他的种种軟弱合盤托出。她對他既溫柔又可 愛。 晚上,她一走出監獄,就讓人把像抓住獵物一樣抓住于連不放的年輕教士叫到她姑媽 家;由于他只是想在貝藏松的上流社會的年輕女人中取得信任,德•萊納夫人很容易地說服 他去博雷一勒歐修道院做一次九日祈禱。 于連的愛情之過度和瘋狂遠非語言可以形容。 靠了金錢,利用并且濫用她姑媽,一個出了名的、富有的篤信宗教的女人的信譽, 德•萊納夫人獲准每天兩次探望他。 听到這個消息,瑪蒂爾德妒意大發,直至喪失理智。德•福利萊先生向她承認,他的勢 力還沒有達到無視一切禮儀的程度,不能讓人准她每日不止一次地去探望她的朋友。瑪蒂爾 德讓人跟著德•萊納夫人,好知道她的一舉一動。德•福利萊德先生用盡了一非常靈活的頭 腦所能想出的一切辦法,向她証明于連配不上她。 經受著這种种痛苦的煎熬,她反而更愛他了,几乎每天都跟他大吵大鬧。 對于這個他如此不尋常地連累了的可怜女孩子,于連想竭盡全力做個正直的人,一直到 底;然而,他對德•萊納夫人的狂熱的愛情每時每刻都不放過他。他找出的理由站不住腳, 不能說服瑪蒂爾德相信德•萊納夫人的探訪是純洁的,他就對自己說:“這出戲應該快要結 束了,如果我掩飾不住我的感情,這倒是我的一個借口。” 德•拉莫爾小姐獲悉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死了,德•塔萊先生,那個如此富有的人, 竟敢對瑪蒂爾德的失蹤說了些難听的話,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前去請他收回。德•塔萊先 生把一些寫給他的匿名信拿給他看,信里充滿了巧妙地串聯起來的种种細節,可怜的侯爵不 能不看到事實真相。 德•塔萊先生又斗膽開了几句不夠委婉的玩笑。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怒不可遏,痛不 欲生,提出的賠禮道歉的要求過于苛刻,百万富翁宁可進行決斗。愚蠢胜利了,巴黎那些最 配人愛的人之一,還不滿二十四歲,就這樣死于非命。 他的死在于連日漸衰弱的心靈上留下一种奇怪的,病態的印象。 “可怜的克魯瓦澤努瓦,”他對瑪蒂爾德說,“他對待我們的确是很通情達理,很誠實 正直;您在您母親的客廳里干出那些輕率的事情之后,他本應恨我,找我的麻煩,因為跟著 輕蔑來的仇恨通常都是狂暴的……” 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的死改變了于連關于瑪蒂爾德的未來的一切想法;他用了几天工 夫向她証明,她應該接受德•呂茲先生的求婚。“這個人 腆,但是不過分偽善,”他對她 說,“他肯定會加入求婚者的行列。比起可怜的克魯瓦澤努瓦來,他的野心要平凡些,持久 些,他家里沒有公爵領地,娶于連•索萊爾的寡婦不會有任何困難。” “而且是一個蔑視偉大的激情的寡婦,”瑪蒂爾德冷冷地反唇相譏,“因為六個月的生 活,已經足夠讓她看到,她的情人愛的不是她而是另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正是他們一切不 幸的根源。” “您這就不公正了,德•萊納夫人的探視將向為我請求特赦的巴黎律師提供特殊的理 由;他將描繪凶手如何受到受害者的關怀。這會產生效果的,也許有一天您會看到我成了一 出情節劇的主角呢……” 一种瘋狂而又無法報复的嫉妒,一种無望的不幸的持續(縱使于連獲救,又如何能挽回 他的心?),一往情深地愛上這個不忠的情人所造成的羞辱和痛苦,使德•拉莫爾小姐陷入 沮喪的沉默,縱有德•福利萊先生的殷勤照顧和富凱的粗獷的坦率,也不能使她得到解脫。 至于于連,除去被瑪蒂爾德占用的時間外,倒是生活在愛情之中,几乎不問明天的事。 當這种熱情是极端的、沒有任何矯飾的時候,就產生出一种奇特的效果,德•萊納夫人因此 几乎分享著他的無憂無慮和溫馨的快樂。 “從前,”于連對她說,“我們在韋爾吉的樹林里散步的時候,我本來可以多么地幸福 啊,可是一种強烈的野心卻把我帶到虛幻之國去了。不是把這近在唇邊的可愛的胳膊緊抱在 胸前,卻讓未來的幻想給奪去了;我為了建立巨大的財富,不得不進行數不清的戰斗…… 不,如果您不來監獄看我,我死了還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呢。” 兩件事扰亂了這平靜的生活,于連的忏悔神甫盡管是位詹森派,卻沒有逃過耶穌會士的 算計,不知不覺中成了他們的工具。 有一天他來對于連說,除非他愿意犯下可怕的自殺之罪,否則他應該想盡一切可能的辦 法去爭取特赦。而教士在巴黎的司法部里有很大的影響,于是就有了一個很容易的辦法:應 該大張旗鼓地皈依宗教……” “大張旗鼓!”于連重复道,“啊!我也抓住您了,我的父親,您也像一個傳教士一樣 在演戲啊……” “您的年紀,”詹森派教士嚴肅地說,“您從上天得來的動人的面孔,您那無法解釋的 犯罪動机,德•拉莫爾小姐為您做出的英勇舉動,總之是一切,直到您的受害者對您表示出 的惊人的友情,都有助于使您成為貝藏松的年輕女人們心目中的英雄。她們已然為了您把一 切都忘了,甚至忘了政治……” “您皈依宗教會在她們心中引起反響,留下深刻的印象。您可以對宗教大有用處,而 我,難道因為耶穌會士會在這种情況下采取同樣的做法這种毫無意義的理由,就猶豫不決 嗎!因此,在這個逃脫他們的貪欲的特殊情況下,他們仍會為害作孽的!但愿不會這樣…… 您的皈依宗教使人洒下的眼淚將抵銷十版伏爾泰的褻瀆宗教的作品所產生的腐蝕作用。” “那我還剩下什么,”于連冷冷地稱道,“如果我自輕自賤?我曾經野心勃勃,我不愿 譴責我自己;那時我是根据時代的風尚行動。現在,我過一天是一天。但是,如果我做出某 种怯懦的事情,我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自找不幸……” 另一件事來自德•萊納夫人,更讓于連感到痛苦。不知哪位詭計多端的女友竟把這顆天 真而又如此 腆的靈魂說服了,讓她相信她的責任是到圣克盧去,跪在查理十世面前求情。 和于連分開,對她原本是一种犧牲,然而以過這樣一番努力之后,拋頭露面在別的時候 可能是一樁比死還要難受的事,現在在她眼里卻不算什么了。 “我要去見國王,我要公開承認你是我的情人,因為一個人的生命,一個于連這樣的人 的生命,應該超過任何利弊的權衡。我要說你是因為嫉妒才謀害我的性命的。有許多可怜的 年輕人在這种情況下由于陪審團或國王慈悲而得救……” “我不再見你了,我叫人對你關上監獄的大門,”于連嚷道,“如果你不對我發誓不做 任何使我們倆當眾出丑的事,我明天肯定因絕望而自殺。去巴黎的主意不是你的。告訴我那 個讓你起了這個念頭的女陰謀家的名字……” “讓我們幸福地度過這短暫的生命的為數不多的几天吧。藏起我們的存在吧,我們的罪 孽已經太明顯了。德•拉莫爾小姐在巴黎很有影響,相信她會做人力可及的一切事情吧。在 外省,所有有錢有勢的人都反對我。你的行動會更激努那些有錢的、特別是溫和的人,對他 們來說,生活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不要讓馬斯隆們、瓦勒諾們以及許多比他們也人笑話 我們。” 牢里的惡劣空气,于連已不能忍受。幸虧他們通知他赴死的那一天,明媚的陽光使万物 洋溢著歡樂,于連也渾身充滿了勇气。在露天行走,給了他一种甜美的感覺,仿佛久在海上 顛簸的水手登上陸地散步一樣。“來吧,一切順利,”他對自己說,“我一點儿都不缺乏勇 气。” 這顆頭顱從不曾像將要落地時那么富有詩意。從前他在韋爾吉的樹林里度過的那些最溫 馨的時刻紛至沓來,极其有力地涌上他的腦際。 一切都進行得簡單、得体,在他這方面則沒有任何的矯情。 兩天前,他曾對富凱說: “激動,我不能保証;這地牢這樣惡劣潮濕,使我有時發燒,神志不清;但是恐懼, 不,人們不會看到我臉色發白的。” 他事先做了安排,在他末日的那天早上,富凱把瑪蒂爾德和德•萊納夫人都帶走。 “讓她們坐一輛車,”他對他說,“設法讓驛車的馬不停地奔跑。她們會相互擁抱,或 者相互恨得要死。在這兩种情況下,可怜的女人都會從可怕的痛苦中解脫一下。” 于連一定要德•萊納夫人發誓活下去,好照顧瑪蒂爾德的儿子。 “誰知道呢?也許我們死后有感覺。”有一天他對富凱說,“我相當喜歡在俯視維里埃 的大山里的那小山洞里安息,是的,安息,正是這個詞。我有好几次跟你講過,夜里躲進這 個山洞,极目遠眺法國那些最富庶的省份,野心燃燒的我的心,那時候這就是我的激情…… 總之,這個山洞對我是很珍貴的,不能不承認它的位置令一個哲學家的靈魂羡慕不已……好 吧!貝藏松的這些圣會分子什么都拿來賺錢;如果你知道怎么做,他們會把我的遺体賣給你 的……” 富凱做成了這樁悲慘的買賣。他獨自在他的房間里,守著朋友的尸体度過黑夜。突然他 大吃一惊,看見瑪蒂爾德走了進來。几個种頭之前,他把她留在距貝藏松十法里的地方。她 形容大變,目光狂亂。 “我想看看他,”她對他說。 富凱沒有勇气說話,也沒有勇气站起來。他指了指地板上件藍色的大氅,于連的遺体就 裹在里面。 她跪下了。顯然,對博尼法斯•德•拉莫爾和瑪格麗特•德•納瓦爾的回憶給了她超人 的勇气。她雙手顫抖著,揭開了大氅。富凱把眼睛轉過去。 他听見瑪蒂爾德在房間里急促的走動。她點燃了她几支蜡燭。當富凱有力气看她的時 候,她已經把于連的頭放在面前的一張小石桌上,吻那頭的前額…… 瑪蒂爾德跟著她的情人,一直走到他為自己選下的墳墓。為數眾多的教士護送著棺材, 沒有人知道她就獨自坐在她那輛蒙著黑紗的車子里,膝上放著她曾經如此愛戀過的人的頭。 就這樣,他們半夜里來到汝拉山脈一座高峰的附近;在那個小山洞里,無數的蜡燭照得 通明,二十個教士做著安靈的儀式。送殯的行列經過几個小山村,居民們為這奇特的儀式吸 引,紛紛跟著。 瑪蒂爾德身著長長的喪服,出現在他們中間;喪事畢,她命人向他們拋撒了好几千枚五法 郎的硬幣。 她單獨和富凱留下,她要親手埋葬她的情人的頭顱。富凱痛苦得差點儿發瘋。 在瑪蒂爾德的關心下,這個荒蠻的山洞用花巨款在意大利雕刻的大理石裝飾起來。 德•萊納夫人信守諾言。她絲毫沒有企圖自殺;然而,于連死后三天,她擁抱著孩子們 去世了。 下卷完 黃金書屋掃校||http://goldbook.yeah.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