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天晚上,我正穿過廣場,只見兩個男人停在那兒說話,其中一個聲音挺高地說:
「好像他虐待她了。」另一個則回答說:「那是她活該,為什麼找那麼個男人?他以前
就盡嫖妓女。她這是自作自受。」
    我從暗處走上去,想看清楚這麼說話的是什麼人,並想多聽點他們的談話,但是,
他們看見我走過來,便走開去了。
    我發現布裡吉特焦急不安的樣子,原來是她姑媽病了,病得很重,她只來得及匆匆
忙忙地跟我說了兩句。我整整一個星期沒有見到她了。我知道她從巴黎請了一個醫生來。
最後,有一天,她派人來把我找去。
    「我姑媽死了,」她對我說道,「我失去了這個世界上惟一的一個親人。我現在在
這個世界上已是舉目無親了,我要離開這兒了。」
    「難道我對於您來說就真的不算什麼嗎?」
    「哪裡,我的朋友,您知道我是愛您的,而且我也常常認為您也是愛我的。可是,
我怎麼能夠依靠您呢?我是您的情婦,唉!而您卻不是我的情人。莎士比亞說的一句話
正好是為您而說的:『讓人替你做一件問色的塔夫綢衣服穿吧,因為你的心就像有千種
顏色的蛋白石一樣。」』然後,她指著她那身喪服又說道:「而我,奧克塔夫,我只認
准一種顏色,而且,永遠也不再去改換它。」
    「你想離開就離開好了。我麼,我要麼去死,要麼就跟著您去。啊!布裡吉特,」
我撲跪在她的面前繼續說道,「您認為您看到您姑媽一死,您就孤苦伶訂了!您這話可
是對我的最殘酷的懲罰。我在愛別的女人時從未像愛您這樣痛苦。您必須拋棄這種可怕
的想法。我罪有應得,但是您的這種想法簡直是在要我的命。哦,上帝!難道我在您的
生活中就真的毫無意義嗎?難道我只有給您帶來點痛苦才對您有點用處?」
    「我不知道誰在操心我們的事,」她說道,「最近以來,在本村和附近一些地方,
有一些奇談怪論在流傳。有的說我自甘墮落;有的指責我有失檢點和胡鬧亂來;還有的
把您說成是殘酷而危險的人。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搞的,竟然把我們最秘密的心思也摸
透了。我以為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的事,譬如您行為舉止的前後不一以及由此而引起的我
倆的傷心的爭吵,他們全都知道了。我可憐的姑媽曾把這些事告訴過我,而她早就知道
了,只是以前沒有告訴我而已。誰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些流言蜚語讓她更快地、更傷心地
進了墳墓的?當我在散步場所遇上我從前的女友們的時候,她們要麼冷冷地朝我打個招
呼,要麼一看我走過去便遠遠地走開了。我的那些親愛的農家女,那些非常愛我的好姑
娘,每逢禮拜天,看到我在她們的小型舞會的樂隊下方的座位空著,便無奈地聳聳肩。
為什麼會這樣?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不知道,您想必也不明白。可是,我必須離去,我
無法忍受這些。我姑媽的突然故去,這次碎然而至的疾病,特別是留下的這份孤寂!這
間空空蕩蕩的房間!我缺乏勇氣。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您別撇下我!」
    她在哭泣。我瞥見隔壁房間裡衣物凌亂,一只大箱子放在地上,這一切說明她已在
做離去的準備。很顯然,在她姑媽死的那會兒,布裡吉特本想撇下我獨自離開的,但她
又沒有這種勇氣。她確實是頹喪至極,說起話來都很吃力。她的處境很糟,而這都是我
給造成的。她不僅身遭不幸,而且受到公開侮辱,而那個她本該從他身上得到支持和安
慰的男人,對她來說,反而成了使她更加不安和痛苦的最大根源。
    我強烈地感到了自己的錯誤,為此而羞愧難當。我發了那麼多的普,表現出那麼多
的無用的激情,提出過那麼多的計劃,給與那麼多的希望,這都是我幹的事,可是,就
這麼三個月光景,竟落到這步田地!我原以為自己心中藏著一個寶庫,但流出來的卻是
苦汁、夢幻以及我所鍾愛的一個女人的不幸。我生平第一次真正地面對我自己了。布裡
吉特一點也沒責怪我。她想離去,但卻又欲去不能。她準備著繼續受苦。我墓地自問,
是不是我該離她而去,是不是我該躲開她,讓她從災禍中脫開身來。
    我站了起來,走到隔壁房間,去布裡吉特的箱子上坐下來。我坐在那兒,雙手摀住
腦袋,頹然地呆著。我望了望周圍,盡是些在打包的東西和扔在床上、椅子上的凌亂的
衣物,唉!這些東西我全都熟悉,在她所觸摸過的所有的這一切上面,都留著我的一點
心呀。我開始計算我所造成的所有的不幸。我又看到我親愛的布裡吉特走在菩提樹而道
上,她的白山羊在她身後緊緊地跟著。
    「啊,男人呀!」我嚷叫道,「你有什麼權利這樣?是誰使你如此膽大包天,跑到
這兒來,占有這個女人的?是誰讓人家為你而痛苦的?你對鏡梳妝,然後趾高氣昂地、
洋洋自得地跑到你那憂傷的情婦家裡去;你一屁股坐到她剛剛跪在上面為你和為她而祈
禱的軟墊上去,無拘無束地輕輕拍著她那兩只還在顫抖的纖纖玉手。你倒是挺會挑逗一
顆可憐的心,發出愛的狂言亂語,幾乎像是那些在一場棘手的案子中敗訴之後,兩眼血
紅地走出法庭的律師一樣。你扮作小浪子,你拿痛苦開玩笑,你椰榆促狹,殺人不見血。
當你干完了你的惡行的時候,你將對無所不在的上帝說些什麼?當她依靠著你的時候,
你滑向何處?你倒向哪裡?將來有一天,你將以何種面容去埋葬你那面色蒼白的可憐情
婦呀?就像她在埋葬保護她的那最後一個親人一樣嗎?是的,是的,毫無疑問,你將要
把她埋葬,因為你的愛在殺害她,在毀掉她。你今拿她出氣,而她則一味兒地為你息怒。
如果你追著這個女人,那她必因你而死。你要小心!她的保護神在猶豫;它來到這個家
裡,給與狠命一台,為的是把一種不祥的和可恥的激情從這個家中驅除出去。它啟發佈
裡吉特離開這裡;它也許此刻正俯在她的耳邊向她提出最後的警告。哦,兇手!哦,劊
子手!你要當心!這是生死攸關的事呀廣
    我就如此這般地自言自語著。然後,我看見沙發角落裡放著已經疊好準備放進箱子
裡去的一條細紋紗布短裙。它曾是我倆僅有的幸福時日的見證。我摸摸它,把它拿了起
來。
    「我怎麼能離開你!」我對它說道,「讓我失去你!哦,哦,我的短裙!你想離我
而去嗎?
    「不,我不能拋棄布裡吉特。在這種時候,拋棄她是懦夫之舉。她剛失去姑媽,孤
苦伶計,她還受到我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敵人的惡言襲擊。這很可能是梅康松所為。他一
定是把我同他談論達朗的事說出去了,而且,有一天,見我嫉妒非常,便得出結論,其
余的事便都可以猜得出來了。他肯定是一條毒蛇,爬到我親愛的鮮花上大噴毒汁。我先
得狠狠地懲罰這條毒蛇,然後,我再來彌補我給布裡吉特造成的不幸。我真是昏了頭了!
當我本該向她獻出我的生命,贖清我的罪孽,還她以幸福、關懷與愛情,以補償她眼裡
流盡的淚水的時候,我卻想要離開她!當我是她在這個世界上的惟一支柱、惟一朋友、
推一保護的時候,當我應該跟隨她到天涯海角的時候,當我該用自己的身體來護著她,
感謝她對我的愛,感謝她委身於我的時候,我卻想要撇下她!」
    「布裡吉特!」我走進她呆著的那間房間的時候,嚷叫道,「等我一小時,我馬上
就回來。」
    「您去哪兒?」她問道。
    「您等著我,」我回答她說,「別撇下我就走。記住魯恩說過的話:『不管您去到
何處,您的人民將是我的人民,而您的神明也是我的神明。您將在其上死去的土地也將
是埋葬我的地方,您理在什麼地方,我也埋葬在什麼地方。」』
    我急忙離去,跑到梅康松家裡。別人說他出去了,我便在他家裡等他。
    我坐在角落裡神甫那又黑又髒的桌子前的皮椅子上。我開始覺得時間很慢,這時候,
我突然想起我為了第一個清掃而決鬥的事來。
    「我在決鬥時狠狠地挨了一槍,」我回想道,「我因此而成了個可笑的瘋子。我到
這兒來干什麼?這個神甫是不會同我決鬥的。如果我去向他尋釁,他會回答我說,他身
穿教袍,可以不必理我,待我走開之後,他就會變本加厲地說我的壞話。人們說的那些
閒話到底是些什麼內容?布裡吉特擔心些什麼?別人說她自毀聲譽,說我虐待她,說她
容忍我這樣是毫無道理的。真是愚蠢透項!這與誰都不相干。最好是讓別人去說好了。
在現在這種情況之下,去理會這種閒話,反倒是拿那些人當一回事了。你能阻止鄉下人
對自己的鄰居說三道四嗎?你能管得了假正經的女人去說一個有個情人的女人的壞話嗎?
你能找到什麼辦法來制止這種流言的傳播?如果別人說我虐待她,那就該由我來用自己
的行動而不是暴力去證明不是這麼回事。去找梅康松尋釁,同離開別人在說你壞話的地
方一樣地荒唐可笑。不,不能離開這裡,這樣做是愚蠢的,那樣反倒讓大家認為他們反
對我們是對的,使饒舌者更加振振有詞了。既不該離開這兒,也不該去管那些閒言碎
語。」
    我回到布裡吉特家來。剛剛過了半個鐘頭,我的感情卻變換了三次,我說服了她改
變自己的計劃;我告訴了她我剛才做了什麼和我為什麼克制住了自己。她無奈地聽我在
說,但她還是想離開這裡。她姑媽在其中故去的這所房子讓她覺得難以忍受。我頗費了
一番唇舌讓她同意留下,我總算說服了她。我倆互相重複道:我們不在乎世人的閒話,
對別人應該毫不退讓,而且對我們的日常生活也不做任何的改變。我向她發誓,我的愛
將拂去她所有的憂愁,而她也假裝在希望如此。我對她說道,這一情況讓我清楚地認識
到了自己的過失,說我的行動將向她證明我的悔恨,說我將把殘留在我心中的所有丑惡
的根源全都像是妖魔一般驅除出去,說從今往後她不會再因我的做岸或我的任性而痛苦
了。就這樣,她一直摟住我的脖子,憂傷而耐心地服從了我自己以為是我的一道理性的
光輝,其實是一種純粹的任性。

    ------------------
    圖書在線製作
上一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