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道木頭小柵欄把我父親的墳地圍了起來。根據他早就表示的特別意願,我們把他
葬在了本村的墓地上。我每天都跑到墓地去,在父親墓旁的一張小長椅上呆上大半天。
余下的時間,我便獨自呆在他生前住的那座房子裡,只有一個僕人伺候我。
    無論愛情能引起多大的痛苦,但是,生的憂傷都是無法同死的哀傷相互比較的。當
我在父親的床前坐下來的時候,我首先感覺到的是我是個不知好歹的孩子,我什麼都不
懂,什麼都不知道,我甚至可以說,父親的死使我心中感覺出一種肉體上的疼痛,我有
時竟像一個剛睡醒的學徒,低著頭,搓著手,不知所措。
    在我呆在鄉間的頭幾個月中,我的腦子既沒去想過去,也沒想到未來。我覺得自己
在這之前沒有活過。我所感覺到的既不是沮喪絕望,也絕不像我曾經感受到的那些強烈
的痛楚。在我的一舉一動中,表現的只是精倦萎靡,彷彿十分疲乏和對一切都無動於衷,
但內心深處卻是悲苦之極,難以忍受。我手裡整天拿著一本書,但又不怎麼看,或者確
切地說,壓根兒就沒有看,也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亂想些什麼。我腦子裡空空蕩蕩的,心
裡是一片沉寂:我遭受了極其猛烈而同時又是持續不斷的一個打擊,使得我就像一個完
全被動的生物,身上沒有一點反應。
    我的僕人名叫拉裡夫,他對我父親感情很深。他也許是除了父親之外我所見到過的
最好的一個人。他和父親身材大小一樣,穿的是我父親給的衣服,因為沒有僕人的號衣。
他和我父親年齡大致相仿,也就是說,頭髮花白了,二十年來他沒有離開過我父親,所
以行為舉止也學了點我父親的樣兒。當我晚飯後在房裡踱來踱去的時候,就聽見他在候
見廳裡也同我一樣地走來走去的,儘管房門是敞開著的,但他卻從不進來,我倆互相也
不搭一句話,但是卻時不時地互相哭泣對視一眼。晚上就是這麼度過的,而當太陽早已
下山的時候,我才想到要點燈,要麼就是他想到給我送了來。
    屋子裡的一切都保持原來的樣兒,我們連一張紙片都沒有動過。我父親坐的那張大
皮扶手椅放在壁爐旁邊;他的書桌、他的書籍都原樣放著。我甚至連他的家具上的灰塵
都沒彈一撣,父親生前不喜歡人家因打掃灰塵而打擾他。這座孤伶伶的房屋,習慣了沉
寂和最寧靜的生活,對於所發生的事情沒有任何的覺察。我只是覺得它的那牆壁有時候
在我裹著我父親的睡袍坐在他的那張扶手椅裡的時候,在憐憫地看著我。一個微弱的聲
音彷彿飄起,在說:「那個父親去哪兒了?我們看得很清楚,這是那個孤兒。」
    我收到好幾封巴黎的來信,對此我都只是回答說,我想單獨在鄉下過夏天,就像我
父親生前習慣的那樣。我開始明白一個道理:在一切壞事當中,都有某種好的方面;一
個巨大的痛苦,不管你怎麼說,反正都是一次大的休息。當上帝的使者前來拍拍我們的
肩頭的時候,不管他們帶來的是什麼樣的消息,反正他們始終是在做把我們從生活中喚
醒的善事,而且,凡是他們開口說話的地方,一切都歸於沉寂。暫時的痛苦使人褻瀆、
指斥上蒼;而巨大的痛苦則既不使人斥責也不使人褻瀆上蒼,而只是使人聽天由命。
    每天早晨,我久久地注視著大自然。我的窗戶朝向一個深深的山谷,村裡的針樓便
矗立其中。一切都很貧乏而寧靜。看見了春天的景象,看見了鮮花和嫩葉,但這並沒有
在我身上產生那種如詩人們聽說的不祥效果,詩人們往往在人生的逆境中發現一種對死
的嘲弄。我認為,這種輕率的想法,如果不是一種隨意弄出的簡單對比的話,實際上仍
只是屬於那些心中只是半知半解的人的。一夜賭到天亮的賭徒,兩眼發紅,兩手空空,
可能覺得自己在與大自然抗爭,宛如一盞點了通宵的油燈。但是,那些新長出來的樹葉,
它們對一個為父親去世而痛哭的孩子能說些什麼呢?他眼中的淚水是露水的姐妹;柳樹
的枝葉本身就是眼淚。我在望著天空。樹林和草地的時候,才懂得了幻想聊以自慰的人
是些什麼樣的人。
    拉裡夫不再想安慰我,而想自己安慰自己。父親死的時候,他曾擔心我把老屋賣掉,
把他帶去巴黎。我不清楚他是否耳聞我過去的生活情況。他一開始對我表現出不安,當
他見我住了下來的時候,他看我的那第一眼深深地打動了我的心。那是有一天,我讓人
從巴黎把我父親的畫像送了來,我讓人把畫像掛在餐廳裡。拉裡夫進來伺候我用膳時,
看見了這幅畫像。他不知說什麼好,忽而看看我,忽而看看那幅畫像。在他的眼神裡,
含著強壓著悲傷的喜悅,讓我看了好不心酸。他好像在對我說:「多麼幸福啊!我們馬
上就可以安安靜靜地忍受痛苦了!」我把手伸向他,他抽泣著親吻著我的手。
    他可以說是像關心自己的痛苦一樣地在關心著我的痛苦。當我每天早晨去父親的墳
地的時候,我總看見他在澆花;而他一看見我,便停止澆花,走回屋去。我散步時,他
總跟著我。可我騎馬他走路,所以我不要他跟著。但我在山谷中走了不到一百步遠,便
發現他跟在後面,手裡拿著一根根子,一面在擦著額頭上的汗。後來,我替他在附近一
個農民那兒買了一匹小馬,我們便一塊兒騎馬在林中奔馳。
    村子裡的幾個熟人常來家中探望。後來,我便閉門謝客,儘管我對此感到遺憾,但
我實在沒法兒,因為我見到誰都心煩。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呆了一段之後,我便想到翻翻
父親的日記。拉裡夫恭敬虔誠地把日記捧了來。他哆嚷著手,把日記上的繩子解開,放
在了我的面前。
    在看頭幾頁的時候,我便感到一股由平靜湖面上吹拂過來的清風襲進了自己的心田。
父親那靈魂的清馨寧靜有如一股清香,隨著我一頁頁地翻開那塵封的日記而散發出來。
他一生的記錄浮現在我的眼前,我可以逐日地數著這顆高貴的心靈的跳動。我開始深陷
在一個甜蜜而深沉的夢裡,儘管字裡行間都流露出父親那嚴肅而堅強的性格,但我們可
以從中發現一種難以表述的高雅,那是他善良性格的溫馨花朵。我一邊讀著,對他逝世
的緬懷同他敘述的生活不停地攪和在一起。我無法說出我是懷著多大的哀傷在循著這條
清溪而去,看著它流向大海。
    「啊,正直的人!」我嚷叫道,「無所畏懼,無可指責的人!你的一生是多麼地坦
蕩!你整個一生,對朋友無限忠誠,對我母親充滿神聖的柔情,對大自然無限贊賞。除
此之外,你的心中沒有其他任何事情的位置。雪山頂上千年不化的白雪也不比你神聖的
晚年更加純淨。你那滿頭白髮可與那山頂白雪媲美。啊,父親!父親,把你的蒼蒼白髮
給我吧,它們比我的金髮更顯得青春年少。讓我像你一樣地生,一樣地死吧,我願在你
長眠的土地上,種了我新生活的這棵嫩綠幼苗,我將用我的淚水澆溉它,護孤神將會讓
這棵虔誠的嫩草在一個孩子的痛苦和對一個老人的緬懷中茁壯成長。」
    看過這些彌足珍貴的日記之後,我便把它們按順序整理好。然後,我決定自己也來
寫本日記。我讓人照父親日記本的樣式做了一本,從父親日記上的細微末節、生活瑣事
上進行仿效,照他的樣兒為人處事。因此,在每天的每一時刻,當時鐘敲響時,我的眼
淚便會奪眶而出。我在想:「略,父親此時此刻在做這件事。」無論是看書,散步,還
是用餐,我都絕不錯過時間。我以這種方式去習慣一種平靜的、有規律的生活。這種按
部就班、紋絲不亂的生活對我的心靈是一種無窮的扭力。我睡得十分香甜,甚至我的憂
傷使得這種香甜更加地愜意。我父親在園藝上很下功夫。每天除了在園中伺弄之外,便
是學習、散步,充分安排好腦力和體力的鍛煉。與此同時,我繼承了他的樂善好施,接
續他未竟之事,繼續為那些不幸的人們辦點好事。我開始四處奔波,尋覓那些需要我的
人。在這個山谷中,這種人多的是。很快,窮人們都認識我了。我能說下面這種話嗎?
能,我將大膽地說出來:「凡是心地善良的人呆的地方,那痛苦也是有益的。我有生以
來頭一次感到幸福;上帝在為我的憂傷祝福,而痛苦則教會了我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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