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要講述一番我原先是在什麼情況之下得了世紀病的。
    在一次化裝舞會之後,我參加了一個盛大的夜宴。我周圍全是一些錦衣華服的朋友,
四處盡是一些美艷照人名氣洋洋的年輕男女;餐桌上擺滿了美味佳餚、美酒佳釀、鮮花
和燭台;在我頭頂上方的是一支喧鬧的樂隊,而坐在我對面的是我的情婦——我所崇羨
的美麗動人的尤物。
    我當時年方十九;我未曾經歷過任何不幸,沒有得過任何疾病;我性格高傲而開朗,
滿懷著種種希望,有著一顆熱情洋溢的心。酒精在我的血管中發生效力;這是令人陶醉
的一個時刻,在這一時刻,人們看到的、聽到的所有一切全都事關自己的心上人。整個
大自然此時此刻彷彿是一顆璀璨奪目的寶石,上面刻著那神秘的名字。人們會由衷地去
擁抱自己所看見的所有那些在微笑的人,並且感到自己是所有在場的人的兄弟。我的情
婦約我當晚與她共度良宵,於是我便眼望著她,從容自如地舉杯暢飲。
    當我轉身欲取一個碟子的時候,我的叉子掉到地上了。我彎腰去抬,但沒有馬上找
到,於是我便掀起桌布,看看它蹦到哪兒去了。這時候,我隱約看見我情婦的一只腳正
踏在坐在她身旁的一個青年男子的腳上;他倆的大腿正互相夾在一起,還時不時地緊夾
一下。
    我聲色不動地抬起身來,另要了一把叉子,繼續用晚餐。我的情婦和她的鄰座也十
分平靜,二人幾乎不說話,互不對視,那青年男子雙肘支在桌子上,在同另一個給他看
自己的項鍊和手閾的女子在說笑。我的情婦一動不動,兩眼發直,滿目憂鬱。在夜宴的
整個過程中,我一直在觀察他們,但無論是在他們的舉止上或者是在他們的面龐上,都
看不出任何破綻來。最後,當大家在用飯後甜食的時候,我讓我的餐巾滑落到地上,我
便再次彎下身子,只見他倆仍舊保持同一姿勢,倆人的腿仍緊緊地纏在一起。
    那天晚上,我曾答應我的情婦送她回家的。她是個寡婦,所以非常自由,有一個年
老的親戚與之相伴,並陪她出入社交場合。當我正穿過寬敞的前廳的時候,她沖我打招
呼:「喂,奧克塔夫,我在這兒,咱們一起走。」我放聲大笑,沒有吭聲便走了出去。
走了幾步之後,我便在一塊界碑上坐了下來。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我茫然恍惚,
因這個負心女人而變成了傻瓜,可我從未吃過她的醋,也從未對她起過疑心。我剛才所
看到的使我不會有任何的懷疑,我好似當頭挨了一悶棍,昏昏沉沉的,一點兒也想不起
我坐在這界碑上的這段時間都想了些什麼,只記得我木呆呆地望著天空,看見一顆流星
飛過。詩人們能從這轉瞬即逝的光亮中看見一個毀滅了的世界,因此,我一本正經地脫
去帽子,向它致以敬意。
    我極其平靜地回到家來,沒有任何痛苦的感覺,麻木昏然,彷彿失去了思維。我開
始脫去衣服,爬到床上,但當我的頭剛一挨到枕頭的時候,報復的思想立即湧上心頭,
來勢兇猛,我一下子便坐起身於,撲到牆上,彷彿全身肌肉變得硬邦邦的了。我張開雙
臂,叫喊著下了床,由於腳趾抽筋兒,只能用腳後跟走路。我如此這般地度過了將近一
小時,完全像個瘋子,像骷髏似的渾身僵直。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的極度憤怒。
    被我暗自撞見與我情婦押狹的那個男子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中的一個。第二天,我由
一位名叫德熱奈的年輕律師陪著,來到他家;我們各自拿了手槍,請好另一個證人,便
去了樊尚森林。一路上,我避免同我的情敵說話,甚至盡量離他遠點;我這是在盡量克
制自己,否則我真想揍他,罵他。這麼做是有失身份的,也是無濟於事的,因為法律允
許用合法的決鬥來解決問題。但我禁不住仍用眼睛死死地盯著他。他是我兒時的同伴之
一,多年來,我倆之間常常互助互濟。他一直十分了解我對我情婦的愛,而且還多次向
我表示這種關係對一個朋友來說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不可能取我而代之,儘管他可能與
我愛著同一個女人。總之,我對他是一百個放心,而且,我也許從未像握他的手那樣誠
摯地握過另一個人的手。
    我好奇地、貪婪地看著這個曾經像個古代英雄似的大談友情的人,這個我剛發現在
吃我情婦豆腐的人。這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看見的一個怪物;我惡狠狠地盯著他,看看
他到底是怎麼長的。我十歲時便認識他了,二人天天在一起,親密無間,情同手足,可
我覺得好像從未見過他似的。我要在此引用一個比喻。
    有一個盡人皆知的西班牙劇,劇中有一尊石像,受天庭的差遣,前往一個浪蕩公子
家赴宴。浪蕩公子正襟危坐,竭力裝出一副冷漠的架勢;但石像要求同他握手,當他把
手伸給石像時,便立即感到一陣極度的寒氣襲遍全身,頓時渾身抽搐起來。
    因此,在我的一生當中,每當我對我的朋友或者是情婦長期信任,而又突然發現自
己上當受騙的時候,我只能將這種發現在我心中產生的影響同與那尊石雕握手時所產生
的影響相比較。那實實在在是與大理石相接觸的感觸,彷彿現實以其寒氣逼人的一吻把
我凍僵;這就是與石人的接觸。唉!那可憎的賓客不止一次地敲過我的門;我們也曾不
止一次地在一起歡宴。
    這時候,一切均已安排就緒,我的情敵和我站成一條線,緩慢地向相地走過去。他
先開了槍,傷了我的右臂。我立即用另一只手握住槍;但沒有力氣,舉不起槍來,隨即
便單腿跪在了地上。
    這時,只見我的情敵急忙奔上前來,神色慌張,面色蒼白。我的證人們見我受了傷,
也同時跑了過來;但他把他們推開了,連忙抓住我那傷臂的手。他牙關緊閉,說不出話
來;我看出他十分焦急不安。他忍受著世人所能承受的最大的痛苦。「滾!」我沖他吼
道,「滾去用Xxx的床單擦你的手吧!」他透不過氣來,我也一樣。
    他們把我扶上一輛出租馬車,我發現車上有個醫生。我的傷勢並無危險;因為子彈
沒有碰到骨頭,但是,我的情緒異常激動,所以無法立即為我包扎。當馬車拉動的當兒,
我看見車門上有一只發抖的手,那是我情敵的手,他又跟了上來。我搖了搖頭作為回答,
我已是氣憤到了極點,儘管我深切感到他是真心地追悔莫及,但我不可能做出努力去原
諒他。
    到家之後,血從我的傷臂上嘩嘩地流出來,這反倒使我舒暢多了,因為傷痛把我從
憤怒中解脫出來,而憤怒比我的傷痛使我更加痛苦不堪。我睡得很酣暢,而且,我覺得
我還從未喝過比別人在我傷後給我喝的第一杯水更甜美的水了。
    當我躺倒在床上之後,便立即發起燒來。正是在這個時候,我開始流起眼淚來。我
所想不通的並不是我的情婦不再愛我了,而是她欺騙了我。我弄不明白,出於什麼原因,
一個女人又愛上另外一個人的時候,並不是義務或利益的逼迫,她為什麼會欺騙她原先
的情人呢。我每天都要反覆地去問德熱系,這怎麼會是可能的。「如果我是她的丈夫,
或者我是花錢買笑,那我倒是能夠理解她為什麼要騙我;」我說,「可是,她已不再愛
我了,為什麼她不對我明說呢?為什麼要騙我呢?」我不明白人們怎麼能在愛情上說謊
呢?我當時還是個孩子,可我承認,我至今仍舊是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每當我愛上一
個女人的時候,我便明白告訴她,而每當我不再愛一個女人的時候,我也同樣明明白白
地告訴她,始終是帶著同樣的坦誠,因為我一直認為,對於這種事情,我們是身不由己
的,所以,只要不撒謊,那就不算罪過。
    對我說的這一切,德熱奈回答我說:「她是個可憐的女人,請您答應我別再去見她
了。」我向他任重地發了誓。此外,他還勸我千萬別給她寫信,甚至也別寫信去責怪她,
如果她給我寫信,也別回她的信。他說的我全都允諾了,我幾乎很驚奇,他會這麼要求
我,我很生氣他原以為我會見她,會給她寫信。
    然而,當我剛能下床出屋的時候,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我情婦那裡去了。我發
現她獨自一人,坐在房間一角的一把椅子上,垂頭喪氣,衣冠不整。我惡狠狠地大罵了
她一通;沮喪使我發狂。我吼叫著,聲震屋瓦,與此同時,我淚如雨注,有時竟硬咽得
說不出話來,索性倒在床上,哭個痛快。「啊!水性楊花的女人!」我哭泣著對她說,
「你知道你這是在要我的命嗎?這讓你開心嗎?我怎麼你了?」
    她撲上來接住我的脖子,對我說她是被人勾引的,說我的情敵在那次命定的夜宴上
把她迷住了,但她說她從未委身於他,只是一時的忘乎所以,只是犯了個錯兒,但並沒
有犯下罪孽。最後,她說她知道讓我痛苦不堪,但如果我不寬恕她的話,她也將因此而
死的。她流盡了真誠悔恨的淚水,表示痛不欲生,以此來安慰我;她面色蒼白,神情茫
然,衣裙不整,秀髮散亂地被在肩頭,跪在房間中央,我還從來沒見過她是那樣地美麗,
當我的全部感官都因這一場面而顫動的時候,我驚嚇得在顫抖。
    我精疲力竭地走出她家,眼前一片漆黑,幾乎站立不穩。我決心永不再見她;但一
刻鐘之後,我又回到她家。我不知道是一種什麼樣的絕望力量在推著我往她那兒走去;
我彷彿有著一種無可名狀的欲望,想再占有她一次,想在她那美妙的胴體上飲盡那痛苦
的淚水,然後雙雙殉情。總之,我既憎恨她擔又崇羨她;我感覺到她的愛是我的末日,
但是棄她而活則是不可能的。我疾如閃電地奔上樓去;我對她家了如指掌,所以沒有跟
僕人問詢,逕直闖了進去,我推開了她的房門。
    我看見她正坐在梳妝台前,一動不動,身上戴滿珠寶首飾。她的」/環在為她梳妝
打扮;她手裡拿著一方紅綢手絹,輕輕地擦著面頰。我以為是在做夢;我覺得我現在見
到的這個女人不可能是我一刻鐘之前所看見的那個沉浸在痛苦之中、躺倒在地板上的女
人;我呆若木雞。她聽見房門推開的聲響,微笑著扭過頭來,說道:「是您嗎?」她正
要去參加舞會,在等我的情致來帶她一起去。她認出了我,咬緊嘴唇,蹩起眉頭。
    我轉身要走,但卻在看著她的粉頸,那細膩而芳香的粉頸,她的秀髮編成辮子垂在
上面,發辮上插著一把鑽石梳子,閃閃發光;這個生命力的中心的粉頸,卻比地獄更加
黑暗;兩條油光閃亮的發辮在粉頸上絞纏在一起,上面晃動著一些薄薄的銀穗。她的粉
肩和粉頸潔白勝過牛奶,使得又濃又粗的殲水更加顯現。在這挽起的毛髮中有著一種我
說不清的下流的美,這美似乎在嘲笑我一刻鐘之前所看見的她的那種狼狽不堪樣兒。我
墓地奔了上去,緊挨著拳頭,照著那粉頸就是一拳。我的情婦沒吭一聲;她朝前倒去,
雙手撐住了。我隨後便匆匆地離去了。
    回到家,我又發起燒來,燒得十分厲害,只好臥倒在床。我的傷口又被捅破了,我
痛苦非常。德熱奈跑來看我;我把經過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他默不作聲地聽我敘
述,然後,像一個拿不定主意的人似的在房間裡踱來踱去的。最後,他走到我面前站了
下來,哈哈大笑。「她是您第一個情婦嗎?」他問我。我回答他說:「不!是最後一
個。」
    將近午夜時分,我睡得很不踏實,我彷彿覺得在睡夢中聽見一聲深深的歎息。我睜
開了眼睛,看見我的情婦站在我的床邊,雙臂摟抱著,彷彿是個幽靈。我不禁嚇得大叫
一聲,以為自己因發燒而神志不清,看見了鬼魂。我猛地跳下床來,逃到房間的另一頭
去,但她卻向我走了過來。「是我,」她說。然後,她一把摟住我,把我拉了過去。我
喊道:「你想幹什麼?放開我!我會立即把你殺了的!」
    「好呀,殺了我吧!」她說,「我對你不忠,我對你撒了謊,我卑鄙無恥,我下賤,
可是,我是愛你的,我不能沒有你。」
    我看著她;她是多麼美呀!她渾身顫抖;她的美目充滿著愛,噴吐著肉欲的火焰;
她裸露著胸脯,雙唇燃燒得通紅。我雙臂摟住她,微微地把她抱起,對她說道:「好吧,
但我要在看著我們的上帝面前,以我父親的在天之靈發誓,我一會兒要把你殺掉,然後
殺了我自己。」我把壁爐台上的一把餐刀拿起來,放在了枕頭底下。
    「得了,奧克塔夫,」她摟抱著我,微笑著沖我說道,「別犯傻了。來吧,孩子;
這些可怕的事讓你受苦了;你在發燒。把那把刀給我。」
    我見她想把刀拿走,便對她說道:「您聽我說,我不知道您是什麼人,不知道您在
跟我玩什麼把戲,但是,我可不演戲。我曾像世上的一個男人那樣地愛著您,即使我慘
遭不幸,因此而死,我也請您相信,我仍舊瘋狂地愛著您。您剛才對我說您也在愛著我,
但願如此。但是,我要以世間一切神聖的東西發誓,如果我今晚是您的情人,那另一個
人明天就不是您的情人了。上帝作證,上帝作證,」我重複說著,「我不要您做我的情
婦了,因為我像愛您一樣地恨您。上帝在上,如果您要我做情人,我明天早上就把您殺
掉。」我這麼說了之後,便完全瘋了似的仰倒下去。她被上大衣,跑出去了。
    當德熱奈得知此事之後,他對我說道:「您為什麼不要她呢?您太挑剔了,她可是
個漂亮文人。」
    「您開什麼玩笑?」我對他說,「您以為這樣的女人能做我的情婦?您以為我會同
意與另一個人分享她?您想沒想過,她自己承認另一個男人占有了她,您想讓我忘了我
愛她,以便也占有她?如果這就是您的愛情,那您真讓我可憐。」
    德熱奈回答我說他只愛妓女,而且他對這類事情並不認真。「我親愛的奧克塔夫,」
他接著又說,「您太年輕;您想擁有很多東西,而且是美好的東西,但它們並不存在。
您相信一種特別的愛情;也許您有能力獲得它依相信您有這種可能,但我並不希望您得
到它。您將會有另外一些情婦,我的朋友,可您將來總有一天會對今晚所發生的事感到
後悔的。當那個女人前來找您的時候,可以肯定她是愛您的;此時此刻她也許不愛您,
也許她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之中;但是,她那天晚上,在這個房間裡,曾經是愛您的;
那其他的一切對您又有什麼重要的呢?那天晚上,您本來會有一個銷魂之夜,我敢肯定,
您將會追悔莫及的,因為她不會再來找您了。一個女人對什麼都能原諒,惟獨不能原諒
別人不要她。她對您的愛一定是十分熾熱,所以她明明知道自己有罪,並且承認自己有
罪,也許猜到自己會被拒絕,但她仍然跑來找您。相信我,您將對失去這樣的一個夜晚
感到後悔,因為是我在告訴您,您將不會再有這樣的良宵了。」
    在德熱親所說的所有話語中,有著一種如此單純、如此深刻的信念,有著一種如此
令人沮喪的冷靜的經驗,以致我在聽他講述的時候,不禁在發顫。在他這麼說的時候,
我實在有點憋不住了,真恨不得再跑到我情婦家裡去,或者是寫信叫她來。我起不了床,
這反倒讓我不再蒙羞,免得又看見她或者是在等候我的情敵,或者是同他躲在房裡。不
過,我始終具有給她寫信的理由;我不由自主地在暗自尋思,萬一我給她寫信,她是否
會來?
    德熱奈走了之後,我感到一陣極其可怕的激動煩躁,我決定把這事了結一下,不管
是采取什麼辦法。經過一番可怕的內心鬥爭,厭惡終於戰勝了愛情。我給我情婦寫信說,
我永遠也不會再見她了,並請求她別再來了,假如她不想吃閉門羹的話。我拚命地搖鈴,
命令僕人以最快的速度把我的信送去。僕人剛關上門要走,我又要叫住他,但他沒有聽
見;我也沒敢再叫第二遍。我雙手掩面,陷入極度的沮喪絕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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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書在線製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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